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4:00:26
“好!立即筹划,尽早成渠!”嬴政当即拍案。
于是,这件最大的南进后援工程风云雷电一般决断了,上马了。
这便是那时的秦风,戮力同心惕厉奋发当断则断当行则行,没有拖泥带水,没有猜忌掣肘,数不清的大型工程在此后短短十余年间轰轰然接踵推开,遍及中国南北,其雷霆万里之势闻所未闻超迈古今。雷电远去,历史已经成为可比的废墟,人们才惊愕地发现:那时的任何一件大型工程,都足以使帝国之后的任何朝代视为盛世丰碑,西汉之后清末之前所有的标志性工程相加,也不如帝国十余年创建之多!这,当真是中国历史上最为不可思议的一个时代。仅以水利工程论,郑国渠、都江堰、灵渠至今犹存;还有沟通陵水与浙江的通陵水道、沟通汨罗江相关水流的泪罗之流、咸阳至潼关的三百里兴成渠、甘肃灵州的一百五十里秦渠、疏浚沟通黄河与淮河的大鸿沟等等工程,皆已经在岁月沧桑中成为古老的遗迹。凡此等等,任何一件都是亘古不朽的绝世工程。譬如,这道沟通长江水系与珠江水系的绝世工程,唐以后谓之灵渠。其构思之妙,其效用之大,其法度之精,其开凿速度之快,其延续寿命之长,无不令后人瞠目。自《汉书》之后,历代典籍多有论及灵渠者,然终不如几个实际踏勘者的评判实在。范成大之《桂海虞衡录》历数灵渠开凿之法后赞叹云:“治水之妙,无如灵渠者!”宋人周去非《岭外代答》云:“(灵渠)其余威能罔水行舟,万世之下乃赖之。”乾隆时《兴安县志》云:“历代以来,修治(灵渠)不一,类皆循其故道,因时而损益之,终不能独出新意,易其开辟之成规。”此乃后话也。
旬日之后,秦王嬴政北上了。
临行之前,嬴政单独召见了王翦,与这位亦师亦友的老臣整整密谈了一夜。嬴政对王翦坦率直陈了目下亟待决断的几件大事,一一征询了王翦的意见。事实上,战国之世的庙堂轴心是三驾马车:君王、丞相、上将军。王翦因为长期在外统军大战,对庙堂决策的亲身参与便大大减少。无论嬴政与王翦在大事上如何及时沟通,这位上将军总会有疏离中枢之感。王翦以任何朝臣所不能比拟的资望功勋而谨慎备至,很难说没有远离庙堂这一因素。若非李信战败,不得不重推王翦出山,嬴政的本意便是要王翦在灭燕之后重回庙堂。此次南来,嬴政原本也是要王翦重返庙堂的。楚国已灭,大战已罢,王翦的战场功业可谓到顶了,加之夫人过世,又生出老疾,王翦无论如何是不能再度南下了。从庙堂格局出发,则更是如此。在嬴政看来,王翦这个一生都在军营的老将军,其对政局的评判洞察不下于任何一个名士大家。唯其终生执兵,拥有深重资望,王翦回归庙堂更具镇国之威。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4:00:27
然则,嬴政又不得不割舍了将王翦拉回庙堂的谋划。
身临南国,嬴政更深地体察到了平定南海对整个一统天下的深远意义。灭魏之后,嬴政已经清楚地知道,华夏一统之大局已经底定,堪称无可阻挡;而一统之治能否持久,则威慑来自两重,既在内忧,又在外患。内忧而言,秦国一统大战开始之后,已经有过了贵族复辟的韩国之乱;一统完成之后,此等复辟之乱亦必将不少。甚或将更多。外患而言,则情势较前有所不同。在六国存在的岁月里,无论华夏战国的攻伐多么剧烈,然在对待外患这一点上,哪个战国都没手软过。燕国平定东胡,赵国反击林胡匈奴,秦国反击陇西戎狄北方匈奴,齐国平定东夷,楚国平定东夷南夷等等。而今,六国将不复存在,所有的外患都必须秦国以华夏共主之身一肩挑起。此等局面该如何应对?对嬴政而言,这是一个闻所未闻的大课题。
列位看官须知,截至战国末世,华夏已经分治五百余年。期间,所有的为政治国之学,都是霸主之道。以后人话语说,是霸主思维。也就是说,天下探索揣摩之目标,十有八九都是称霸天下的强国之道,而对于“一天下而治”的天子治道的探索揣摩,则已经是久违了。或者说,夏商周三代的“一治”已经被潮流破坏殆尽,而新的“一治”之道还没有出现在人们的构想里。所以,到嬴政之时,如何做天下共主。事实上已经成为一个颇为生疏的命题。就实而论,其时各大战国朝不保夕,除了秦国君主,大约谁也不会去做这般大梦了。最有资格思谋此道的秦王嬴政,不可能不想,也不可能想得更深。更多的情形是,时势逼一步,则秦王嬴政想一步。若不是燕太子丹主谋的荆轲刺秦事件突然发作,很可能秦一天下就多了一种盟约称臣的形式;若非韩国世族的复辟之乱,很可能六国王族世族便不会大举迁入关中……
尽管是边走边想边筹划,然就全局洞察未雨绸缪而言,嬴政还是比任何一个大臣都走得更远。灭国大战开始时,嬴政坚执将能够独当一面的蒙恬摆在了九原,其后历经大战而蒙恬未动一次,便是嬴政这种天下思谋的基本决断——秦国既欲一统华夏,便当一肩挑起抵御天下外患之责!匈奴若乘灭国大战之机南下,秦国何颜立于天下?
议定史禄凿渠之后,嬴政说到衡山与云梦大泽走走看看。因为,对于生长北国的嬴政而言,何为南国之广袤,毕竟尚未有过一次亲身目睹。无论嬴政胸襟如何宽广,然在脚下,在眼中,曾经见到过的最广阔的气象就是阴山草原了。嬴政还记得,议论灭楚之时,尽管王翦反复申述了楚国广袤难下,然当时闪现在嬴政心头的,却是后来无法启齿的一个荒诞念头:“南国能有北国草原广袤?果真广袤,楚国老是北上做甚?”嬴政后来想明白了,自己这个念头,其实是少年踏入苍茫草原时在那些牧民悠长的歌声与豪迈的酒风中埋下的种子。今日亲临郢寿,南海虽无法领略了,然总须看看天下最大的湖海云梦泽。那一日,王车抵达了烟波浩淼的云梦泽畔,嬴政登上了云雾缥缈的高山之巅。嬴政举目遥望,只见水天苍茫无垠,青山隐现层叠,霞光万道波催浪涌正不知天地几重伸展……那一刻,嬴政被深深震撼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4:00:28
“此去南海,路程几多?”良久无言,嬴政遥指南天一问。
“老臣不知定数,大约总在万里之外。”王翦笑了。
“南海气象,较云梦泽如何?”
王翦默然了,蒙武默然了,李斯也默然了。
“南海纵然广袤,大约不过如此也。”蒙武嘟哝了一句。
“南海之疆,臣未尝涉足。然,臣以为云梦必不若南海。”李斯说话了。
“何以见得?”
“庄子作《逍遥游》,尝云:南海者,天成水域也;鲲鹏怒而飞南海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三千里,南海之一隅也。由是观之,南海之大,不可想见也。”
“长史说得好!老夫也记得庄子几句。”王翦高声赞叹一句,临风吟诵,苍迈激越如同老秦人的村唱,“天下之水,莫于大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秭米之在大仓乎!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垒空之在大泽乎!”
“这老庄子!说来说去究竟谁大了?”蒙武高声嚷嚷。
“至大者,人心也!庄子神游八荒,足证此理。”嬴政发自肺腑地感喟了,“既往,嬴政唯知阴山草原之广袤,尝笑南国山水之狭隘。今日登临云梦之山,方知水乡更有汪洋无边也!我等当以庄子神游之胸襟待天下,不以目睹为大,而以心广为大!”
“心广为大!”王翦李斯蒙武异口同声。
“南海者,我华夏之南海也!南海不定,焉有一统华夏哉!”
“王有此言,华夏大幸!”王翦李斯蒙武又是异口同声一句。
便是那一刻,嬴政才在内心第一次将南定百越与北定阴山并列了起来。北方阴山是外患,南海百越是内忧,任何一方不稳,全局都要翻盘。也就是那时,嬴政看着白发苍苍的王翦,内心深深叹息了一声。
云梦泽归来,君臣临别共聚。蒙武提出了一件事:请秦王派一位大臣坐镇郢寿,使上将军能够回到咸阳养息,平定南海无大战,由他统率即可。王翦坚执反对自己回朝,但赞同派一大臣南来坐镇,理由是自己能从民治纷扰中摆脱出来而专一处置军事。王翦力荐李斯南来坐镇,说李斯既是楚人,又是政务大才。蒙武也是一力赞同,说但有李斯南来,后援大事断无阻碍。李斯无可无不可地笑着,只不说话。
其时,嬴政尚未与王翦深谈朝局诸事,沉吟着一直没有点头。然见两位老将军已经说开,默然片刻,嬴政明白说道:“天下将一,大势已变。天下大局,该当从大处着眼铺排了。平定南海无大战,上将军也该当回咸阳养息。然则,南海百越分治于华夏文明之外已历时数百年,楚国始终未能有效划一。此间兵事、民事、部族事、方国事,纠葛太多太深。若无上将军威权资望与洞察谋略,本王诚恐再有李信之失也!”见蒙武肃然省悟不再说话,嬴政遂拍案道,“我意,上将军仍留郢寿坐镇,总揽军政,彻平南海了事!再调姚贾率一班精干官吏南来,主理郡县民治。余事,待灭齐之后再一体会商决断。如何?”王翦却道:“老臣素无政才,不足总揽军政。姚贾政才过人,亦无须老臣凌驾其上。敢请君上,特许老臣统兵南进。只要战事平顺,政事姚贾足矣!”嬴政心知这位老将军只怕权力过大,遂哈哈大笑一阵道:“老将军是将命!不当大权,不成事也!”蒙武立即高声道:“老臣以为,君上决断甚明!上将军坐镇郢寿,堪称上上之策!领军打仗,老臣足矣!”见王翦瞪着蒙武又要发作,嬴政叩着书案恳切道:“上将军自入军旅,数十年鞍马驰驱,未曾得享一日清闲,若再将兵岭南,我心何堪!若论才具,上将军襟怀宽阔谋略深远,正当回归庙堂用事。所以留上将军镇抚南国者,兹事体大也!嬴政素以上将军为我师我友……而今天宽地阔,嬴政深感力绌之时,上将军安忍独领一军而不揽南国全局乎!”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4:00:29
“君上此言,老臣汗颜也!”终于,王翦不再为自己辩驳了。
王翦留在郢寿,嬴政对这片居天下泰半的广袤疆域放心了。
第十章 偏安亡齐 二、一统棋局 最后一手务求平稳收煞
蒙恬、王贲两支马队几乎是脚跟脚地进了咸阳。
两人接到的特急王书一样的简单明白:“底定大局,务必于三日内归国朝会。”于是,蒙恬从九原,王贲从蓟城,都当即安置好军务飞骑上路。其时直道未通,蒙恬马队从九原东南经云中郡再下上郡,而后南进关中,绕行两千余里。王贲马队则从蓟城直下邯郸再下河内,沿河内大道向西进入函谷关再进关中,已在三千里之外。蒙恬路程短,却多经山塬林海河谷,道路险狭。王贲路途长,却是久经车马的战国大道。是故,两支同样剽悍灵动人各两马的轻装飞骑,都在起程第三日的暮色时分飞进了咸阳南门。李斯在南门内城墙下的城门署专程等候,给蒙恬王贲转述的王命一样的八个字:“歇息一夜,卯时朝会。”两人也一样地都问了君上从楚地归来后体魄如何,夜来能否晋见晤谈?李斯也一样地笑答:“君上早知两位有此一问,回话是,各睡各,无相扰。”两人俱各大笑一阵,连忙各自回府,处置自家亏欠的种种伦常人情去了。
次日清晨卯时,重臣朝会在东偏殿准时举行。
此时秦国的重臣朝会,不是寻常之时处置日常政务的囊括所有重要大臣的会议,而是会商安定天下之长策方略的战时朝会。故此,该当参与此等重臣朝会的几位大臣是:丞相王绾、上将军王翦、上将军蒙恬、国尉尉缭、长史李斯、上卿姚贾、上卿顿弱、长史丞蒙毅。除此之外,再加上每次朝会涉及的相关大臣将军,便是朝会的全部与会大臣。因为王翦、蒙恬、姚贾、顿弱多因战事邦交而经常不在国,所以事实上的经常成员只有王绾、尉缭、李斯,再加上后来的蒙毅。然则,这次朝会却是罕见的齐全,除了上将军王翦未能与会,几乎是全数到齐。相关大臣将军则增加了王贲、冯去疾、冯劫。
“诸位,各方情势皆有重大变化,故此,本王召紧急朝会议决。”
大臣将军们就座,嬴政开门见山地讲明了事由,又道:“各方变化情形,先由长史陈述,而后诸位斟酌如何铺排。”嬴政话音落点,李斯从座案站了起来,走到王台下的一幅张挂在高大木板的羊皮地图前指点着说了起来。李斯陈述的重大变化是六个方面:
其一,陇西将军阮翁仲飞书急报:匈奴一部大举西迁,联结西海西羌诸部族,年来频繁劫掠陇西牧民,目下有联兵攻占陇西而后瓜分陇西之图谋;原本早已归化为半农半牧秦人的老戎狄部族,有几处生发躁动,有图谋叛乱迹象。阮翁仲请增兵三万,一举击退匈奴羌胡并平定陇西。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4:00:30
其二,数十年不举兵事的齐国,突然起兵三十余万进驻西界巨野泽。
其三,代王赵嘉再度联结已经逃亡辽东的燕王喜残部,与匈奴、东胡及林胡残部合纵联兵,欲图吞灭云中、九原两支秦军,彻底占据与燕北地带相连的阴山草原,图谋建立北赵、北燕两国。
其四,秦国主力大军两分,驻扎楚地的三十万铁骑已经在杨端和、辛胜两大将统率下开始班师北上,一月之内将回归河外的南阳大营。
其五,已经平定的五大战国,皆有种种骚动,各国世族大量逃入齐国。
其六,王翦蒙武统率的三十万大军已经开始了平越之战。瓯越、闽越两路兵马已经南进;南海一路已经开始了全力开凿湘离大渠,大体在半年一年后也将越过五岭南下;淮南后援大营已经开始筹划,河内河外几郡将征发数十万民力南下。
“看看,都热得流汗。蒙毅,上冰茶。”
时值六月酷暑,大殿虽有一道蒙恬创制的冰墙,依然不见清凉。大臣将军们一边不时用汗巾搌拭着额头汗水,一边专注地听着李斯的陈述,举殿一片肃静。李斯一说完,嬴政也抹了抹额头细汗,立即吩咐蒙毅上冰茶。这冰茶乃秦惠王首创,是将南山粗茶煮成茶水,装入若干大瓮储藏于王室冰窖,专一地在酷暑时节取出饮用。蒙毅对殿口赵高一招手,片刻间一辆青铜柜车推进,取出一个个如同酒坛一般的陶罐摆上了一张张座案。大臣将军们一捧陶罐触手冰凉,当下精神一振,及至拔开陶罐木塞咕咚咚入口下肚,舒畅得人人情不自禁地拍案连呼快哉快哉!列位看官须知,夏时之冰为古代极其珍稀之物,即或重臣权贵府邸,也难得有大型储冰地窖。寻常时期,只有大臣死在酷暑时节,难以在葬礼之期保持尸体不腐臭,王室才依据其爵位高低赏赐定量冰块围护尸身。也就是说,以冰成茶水而饮,是寻常绝难做到的奢侈,即或王室成员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酷暑饮冰的。唯其如此,此时一罐冰茶之昂贵远甚于一坛老酒,如何不教大臣将军们倍感振作大呼快哉。
“诸位,五国虽灭,天下仍在板荡之时也!”嬴政汩汩饮下了一罐冰茶,站了起来,走到了王台下,站到了羊皮地图前,“外部有变,我也有变。外部之变,匈奴觊觎,燕赵躁动,齐国备战,四方不宁。我方之变,一则兵力运筹超出预期,三十万铁骑顺当班师;二则南进诸事平顺,不会掣肘北方。当此之时,能否尽速平定陇西、燕赵,并同时攻灭齐国,一举底定天下?这,便是今日朝会之轴心。”
“以我方目下兵力计,臣以为可三面开战!”蒙恬第一个说话了。今日朝会以兵事为主,王翦又不在朝,同为上将军的蒙恬自然不能先听后说,“北上铁骑三十万,陇西兵马两万,蓟城兵马三万;九原云中两年来新成军五万,连同原部守军共十万余;内史郡尚有万余都城守军不计,我军可战兵力已在四十六万余。以臣谋划:陇西可派出铁骑三万,反击西羌匈奴;燕赵兵力可增至十五万,一举平定燕赵残部;九原云中,留守五万人马,配以大型连弩千具,足以防御阴山匈奴;所余二十余万,攻灭齐国当足以胜任!”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4:00:31
“诸位以为如何?”嬴政笑问一句。
“臣赞同!”几位大臣将军异口同声。
“王贲之见?”
“臣赞同上将军三面开战方略。”王贲站了起来,“然,臣对兵力铺排稍有不同处:平定燕赵残部,十万铁骑足矣!陇西兵力,当有增加。匈奴西羌合流,若不一战灭其威风,则后患无穷,该当重兵痛击!”
“如此补正,臣亦赞同!”蒙恬立即点头。
“王贲筹划燕赵追杀战已有年余,有成算了?”
“禀报君上!臣决以十万之师,一战平定燕赵残部!”
“好!将军猛士壮心,必能斩夙敌残根!”嬴政高声赞叹。
“老臣一言;君上姑妄听之。”
“老国尉有话,尽管说。”嬴政顿时肃然,回到了王案正襟危坐。
“老臣之意。三面开战,方略该有所不同。”尉缭子苍老的声音回荡着,“西部北部,非外患,即顽敌,故须霹雳痛击。齐国一面,则当大兵压境,徐徐缓图,若操持得当,齐国或可不战而下。此等方略,老臣定为八字:西北峻急,东齐缓压。”
“国尉方略,臣亦赞同!”李斯高声道,“齐国君弱臣荒,数十年不修兵备,如今五国已灭,齐国方有边地驻军之举,未必上下同心。若能以顿弱上卿入齐周旋,再加二十余万大兵压境,齐国很可能不战而降。”
“老国尉方略,尚有另外一利。”蒙恬欣然道,“我军二十余万压于齐国边境而暂不开战,既威慑齐国以待其生变,又可策应西北以防不测。若果真西北兵力不济,可随时发兵增援;若西北顺利早日完胜,则可合兵压齐,其时无论齐国战与不战,我都可一举底定大局!”
“将军悟性之高,老夫佩服也!”尉缭子不禁赞叹了一句。
“老臣无异议。”老丞相王绾表态了。
“臣等无异议!”举殿异口同声。
“好!诸位既无异议,本王归总铺排。”嬴政再次离座起身,走到了王台下的羊皮地图前,“大兵压齐,由上将军蒙恬总率二十三万大军,月后开兵东进;追杀燕赵残部,由将军王贲率十万兵马开战,务求斩草除根!陇西反击,由一员大将率八万铁骑,与翁仲将军合兵,务求一战痛击匈奴西羌,安定西部!云中九原之防御北部匈奴,由蒙恬一体处置。”
“陇西一路,何人统兵?”老尉缭突然问了一句。
“陇西主将,容我思谋几日。”嬴政似有所属又颇见踌躇。
“老臣直言,陇西将兵,莫如李信。”
尉缭声音不大,却使所有的大臣将军都深感惊讶,偌大厅堂一片寂然。须知秦国法度严明,李信败军之罪尚未论处,已经是大大地法外特例了,若再任一路统兵主将,任谁也不敢做如此想。当此之时,老尉缭竟能认定李信,实在突兀之极。然则,嬴政却似乎并没有如何惊诧,反倒是淡淡一笑道:“老国尉,何以如此啊?”尉缭笃笃笃点着竹杖道:“李氏一族,根在陇西。李信为秦军四大主将时,陇西李氏引为荣耀。李信统兵灭楚,陇西李氏几乎举族男丁入军;李信战败,陇西李氏则深感蒙羞,尝思雪耻。今陇西遭匈奴西羌劫掠,李氏一族岂能不同心奋战?若得李信为将,岂非猛虎添翼!就事而论,李信为将,两大利:其一,能于人民散居之地立定轴心大聚人心;其二,能于羌匈飞骑之前,大展李信铁骑奔袭战之长……”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4:00:32
“老国尉如此说,不怕坏我秦法?”嬴政面无表情。
“起用李信,老臣不以为坏法。”尉缭扶着竹杖颤巍巍站了起来,“秦军新起,大将多为新锐。灭国之战,更是五百年未曾经历之存亡大战。我军摸索而战,付出代价事属必然,偶有闪失更是在所难免。法以强国,法以爱民,此商君之言也。若败战必杀将,则将能几人存哉!将之不存,国何以强?民何以安?夫天下有战以来,若武安君白起之终生不败者,是为战神,万中无一也。常战之将,胜多败少足矣!春秋之世,秦军东出大败,穆公不杀孟、西、白三将而最终称霸。今日秦国要一统天下,岂能无如此襟怀也!”
“老国尉此论,诸位以为如何?”嬴政叩着书案沉吟着。
“国尉之论,臣等赞同!”举殿异口同声。
“好!”嬴政一阵大笑,“陇西主将之所以未定,本王也是犯难。陇西郡守说过几次,陇西将军阮翁仲勇猛绝伦,只是运筹稍差。若是小战,本王信得翁仲。然则,此次匈奴西羌联兵大进,陇西一旦有失,关中立见危机。故此,我也想到了李信……”嬴政没有再说下去,起身走下了王台,走到了尉缭面前,肃然地深深一躬,“老国尉公心至大,开嬴政茅塞,谨受教。”
“秦王有此海纳胸襟,天下定矣!”老尉缭跺着竹杖哽咽了。
“不说了。”嬴政转身下令,“蒙毅立刻拟定王书,调李信兼程还都!噢,要对上将军备细申明朝会情形。”蒙毅答应一声,立即转身去了。
在各方官署都在紧张运转的时候,李斯却病倒了。
在天下将一的前夜,秦国的所有官吏都倍感压力之巨大。与战事军事相关的官吏,人人忙得脚不沾地。兵力调遣、民力征发、新兵训练、粮草输送、兵器制造等等等等,数不清的大事急事都得风风火火紧急办理。所以,武事各署经常是空空如也,官吏们几乎很难在官署停留得片刻。与之相反,文官各署则是人如流水车如穿梭,经常的满员议事昼夜不息。比较而言,兵事虽忙,然对秦入秦官都是轻车熟路,成例多多经验多多,无非不亦乐乎地跑断腿说破嘴而已。政事却不然,十有八九都是闻所未闻的新情势新事端,无法可依无章可循,却又必须得立下决断,此等忙碌便平添了几分焦虑一片乱象。自朝会结束,李斯一直在王城连续守了一个月没有归家,日日只睡得至多两个时辰,人变得精瘦,眼亮得精光。自西周以来,官署法度便是五日一归家,歇息一日复归官署。直到战国之世,此等传统也没有大的改变。末世的山东六国甚至比春秋时期更松,政事萧疏法度松弛,常常是小官吏蜗居在家不出,大臣则索性便回了封地。只有秦国,自这位秦王嬴政亲政,铆足了劲地昼夜运转,无一处不热气蒸腾,无一处不紧张忙碌……三日前,李斯终于昏倒在了书案,太医说是中暑又中风,非静养服药不能恢复。若非这次晕厥,大约秦王也不会强令他归家养息。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4:00:33
盛年之期,养息者何,便是补觉。
午后时分,李斯正在庭院树下酣睡得呼噜声震天,却被摇醒了。长子李由虽尚未加冠,却老成持重得大人一般,低声凑近父亲耳边说,秦王来了。李斯一激灵坐起,忙问到了何处?李由低声说,已经在正厅等候了半个时辰。又说,不能教秦王再等了,他已看了三次日头。李斯顾不得再听儿子诉说自己的评判,大步走到盛满清水的石槽前洗了洗脸整了整发,再戴上了那顶居家常冠,大步匆匆地向前庭去了。
“斯兄,病情如何了?”嬴政笑着迎了过来。
“臣,参见君上。”李斯很有些惶恐,毕竟秦王太忙了。
“居家无定礼。来来来,斯兄坐了说话。”
“臣已大睡三日,好多也,没病!”
“两眼还是赤红……小高子,先拿一匣冰来!”
赵高捧来了一方玉匣。嬴政坚执亲自扶着李斯躺好在草席上,又亲自用两方白布裹好冰块,一方敷在了李斯双眼上,一方敷在了李斯额头上。李斯再没有说话,泪水却从白布下流满了脸颊。嬴政笑道,你只躺好消火,听我说话便是。及至两方冰块融化,李斯霍然坐起,嬴政已经将大要说完了。嬴政说,各方战事已经没有大磕绊了,目下最要紧的是要拿出一个盘整天下的大方略来。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是不行了。同时,朝局也得有所更新,他在离开楚地之前征询了上将军,上将军也是一般想法。此等重任,只怕要有劳斯兄了。
“君上,臣立即与廷尉府会商……”
“不。不是会商,是领事。”
“君上,廷尉是高爵重臣,臣只是长史……”
“本王,今日拜定大秦廷尉。”嬴政当头深深一躬。
“君上——”李斯挺身长跪,复扑地重重一叩。
“斯兄呵,”嬴政扶住了李斯,坐在了对面,“你我相识近二十年了,自当年那次轻舟就教,嬴政便认定斯兄乃天下大才。此后每当关节,斯兄均是风骨卓然独有主见。《谏逐客书》、治郑国渠、襄助嬴政运筹庙堂而长策迭出,功不在上将军之下也!然则,斯兄庙堂用事,功高爵低却一无怨尤,嬴政一一在心焉!方今天下将定,文治立见吃重,正是斯兄大任之时也!秦为法治之国。在秦国,丞相、上将军之外,廷尉便是首座重臣。秦国要真正地一天下而治,是成是败,便在能否以法度立起华夏文明!……唯其如此,大秦立法,舍李斯其谁也!”
“君上壮心若此,李斯夫复何言!”
君臣两人草席促膝,侃侃而谈,不觉已是暮色时分。嬴政第一次在李斯家中用了晚汤,并破例地召见了李斯的长子李由,对这个弱冠少年很是褒奖了一番。晚汤后,君臣两人又商议了长史署与廷尉府的交接事宜。嬴政说,李斯走后教蒙毅接任长史,目下长史署以事务居多,不若原先以划策为主,蒙毅精悍干练正当其职。李斯倒是没有就人事与诸般交接说任何话,只是在秦王嬴政将走之时,肃然一躬道:“臣有一言,愿君上听之。”嬴政也是肃然相向:“斯兄但说无妨。”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4:00:34
“灭齐之战,一统棋局最后一手。不求其快,务求平稳收煞。”
良久无言,嬴政深深一躬:“谨受教。”
初月挂上树梢,王车辚辚去了。李斯的最后提醒,教嬴政一路想了许多。李斯能够在如此关键时刻提出如此警示,嬴政深感李斯把准了自己的秉性脉搏。嬴政不怕局势纷纭不怕艰难险阻不怕开拓新路,唯一所惧者,是自己内心时常泛起的莫名其妙的躁动。这种躁动,或可说是一种功业焦虑。也就是说,功业之心日日相催,但有不堪烦扰而骤然爆发,便有不可收拾的恶果。当年那道逐客令几乎断送秦国,便是自己骤然暴怒之下的乱政之行。前次错用李信,几致二十万大军覆灭,则是另一则轻躁之错。认真自省,逐客令失之忧心太重,错用李信则失之骄躁轻率,归根结底都是心气躁动所致。目下情势纷纭头绪繁多,正在底定大局的最紧要的十字道口,所要踏出的这一步是最最不能出错的一步,踏正则一统天下,踏错则难保不功亏一篑。当此之时,李斯提出务求平稳收煞,可说正当其时地向嬴政的燥热之心敷了一方冰布,其效用远远大于任何具体的方略对策。
这一点,只有嬴政自己最清楚。
第十章 偏安亡齐 三、匪鸡则鸣 苍蝇之声
商旅车队抵达临淄时,经多见广的顿弱惊讶了。
临淄城外的绿茫茫原野上,帐篷点点炊烟飘浮,恍若阴山草原搬到了东海之滨。一片片帐篷营地间的条条小道上,连绵不断地出现了一辆辆车一坨坨人,汇聚到天下闻名的临淄官道上,汪洋蠕动着涌向了遥遥在望的雄峻城郭。这条素来通畅无阻的宽阔的林荫大道,蓦然变成了人牛马的河流,人皆举步维艰,只有随波逐流。商旅车马则根本无法上道,只好纷纷在道下田野寻机穿插,或寻觅营地,或抢夺入城时机,于是乎烟尘漫天人声喧嚷,炎炎烈日下红霾笼罩天地。
虽然,顿弱已经清楚地知道这是五国贵族的大逃亡,然一朝亲眼目睹,仍不免心头怦怦乱跳。目下,秦国整顿新地尚且乏力,秦国派往各灭亡国的官吏尚难以有效整饬民治,秦军主力又分布在各个战场,少量镇抚守军对无数隘口关津根本无法控制。各灭亡之国的老世族们便趁此时机,大举逃向最后的齐国。这些老世族多有封地与支脉,封地民众也依着千百年传统追随其封主逃亡,动辄数百数千,大族人马更是数以万计,再加上粮草财货谋生家什,其声势之大可想而知。顿弱最熟悉燕齐两国,听过无数燕齐人士有关当年燕军破齐时齐国民众大逃亡的种种故事,然与今日情形相比,当年的齐民众大逃亡直是河伯之遇海神了。
“甚嚣,且尘上矣!”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4:00:35
站在城外一座山头遥望的顿弱,油然想起了这句春秋老话。
顿弱的车队马队一直在城外驻扎了三日,才得以在夜半时分获准入城。令顿弱惊讶的是,这等时刻齐国竟然还能冷静地盘剥搜刮逃亡者,甚或连商旅也一齐裹挟着盘剥搜刮。顿弱的这支秦商人马入城,被暗示着强收了一百金。齐国以“防间”为由,对所有请入城者均实施官吏勘问与财货搜查,统谓之勘查防间。这种勘查煞有介事地分为三步。其一,凡请入城而接受勘查者,每人须得先交十金为“请”。后世话语,便是申请金。其二,确定能否进入临淄的依据是财富多寡。财货总值在五千金以上者方可入城,否则一律派往指定郡县,为此,便要全部搜检财货,包括清点车马。其三,若获准人城,则入城者得将财货之半数缴纳于临淄官库。其四,凡获准入城者,一主人只能带十个依附人口,无论家人仆人都包括在内,若欲增加依附人口,则一口缴纳一百金。凡此等等折腾搜刮,进城速度便慢得不能再慢,能入临淄者一日至多百余人而已,且只能是拥有充裕财货的老世族嫡系。追随封主逃亡而来的附庸庶民与世族支脉,则只能在城外郊野露宿等候。
进城后,顿弱看到了齐国丞相后胜专门颁下的《临淄防间令》,不禁大感滑稽,很是大笑了一阵。后胜之令云:“齐自管仲富国,临淄向为天下康乐大都。非财货殷实,无以安居也;非勤勉之士,不得乐业也。故,凡人齐国,得以财货之多寡为衡平。举凡财力不足以在临淄立足者,得一律迁入郡县拓荒。”
商社总事禀报说,齐国如此处置流民,业已使齐国大生乱象。庶民与世族支脉惶惶不安,纷纷要重回故地。逃亡的世族领主则唯恐失去根基,更是愤怒之极,终日哄哄然聚集到临淄王城前呼天抢地。齐王建与丞相后胜,则全然不予理睬,只派临淄守在外虚与周旋。逃亡世族忍无可忍,对齐国的愤怨越积越深,很可能在酝酿更大图谋。种种折冲往来反复,整个临淄整个齐国,已经乱哄哄热腾腾不亦乐乎没了章法。
顿弱进入临淄城,住进了秦国商社。
邦交人马以商旅之身进入他国,这在秦国历史上是第一次。自秦惠王东出以来,秦国邦交有四个分支:一是执掌使节往来的行人署,二是执掌边地归化部族与相邻部族方国的属邦署,三是执掌秘密刺探的黑冰台,四是以商旅名义驻扎各国都城的商社。因为商社之为邦交,只是由实际是官身的相关头领实施,而并不妨碍商社的统合民间商旅之功能,实际是官民兼具,邦交四分支便有“官三民一”之说。在秦王嬴政之前,这四支人马通常分作两个系列分领:行人署与属邦署,归属丞相府政务;黑冰台与各国商社,则分别归属该时期主掌纵横大计的重臣掌管,若张仪范雎等名相,则四者一统。自秦王嬴政筹划一统天下开始,任顿弱、姚贾为上卿专一执掌邦交,四分支则统由两人执掌。灭燕前后,顿弱执邦交之牛耳。后因顿弱在赵国被郭开折磨濒死,养息数年,姚贾便成了主领山东邦交的大臣。此次姚贾奉命坐镇楚国民治,顿弱又病愈复出,故邦交四分支又归属了顿弱执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