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9:26

  蒙武的密件说了两件事:一是寝城守军不战而降,城内却没有囤积粮草辎重,似乎原本便没打算抵御,令人可疑;二是蒙武派斥候营乔装楚人散开探察,得知楚军主力似在汝阴河谷地带秘密隐藏,当速定对策。第一桩事,李信与蒙武同感,否则不会有对冯去疾的着意叮嘱。第二桩消息李信不能确信,须得立即探察确实。李信知道,直到三日前南下之际,楚国的淮南军与江东军尚在半道磨蹭,粮草辎重也未见大规模输送迹象。项燕能够聚集的军马事实上只有从陈城南撤的七八万与汝阴、城父的数万兵马,而今城父尚有守军,则项燕麾下至多只能有十万上下的军力,与李信预料的二十余万人马尚有很大距离。

  李信的原本的谋划很清醒,估算楚国的可调兵力,满打满算三十万,加上楚国分治藏兵的实际情形,能真正抵达战场者至多二十万上下。为此,李信才信心十足地提出了二十万秦军灭楚的方略。如今,楚国的情形并未超出李信的任何预料,则所谓项燕主力隐藏不显,便成为一个很可疑的事实。接到蒙武密件后,李信一直在思忖揣摩,末了判定:项燕聚兵不成。遂以其十万兵力据守汝阴、城父两地,抵御秦军,以给楚国都城留出尽可能多的南撤时日。因为同时有斥候密报,楚国的舟师已经进入江水,郢寿王室事实上已经在准备南逃。当此之时,项燕军只能固守,绝不会主动寻求与秦军决战。

  晨雾弥漫之中,李信马队进入了寝城幕府。

  匆匆用罢一顿热和战饭,两人立即走进军令室秘密计议。蒙武判断,平舆寝城两地以同样方式降秦,说明楚军已经有了统一部署,而能统一驾驭楚军者,目下只有项燕。两地守军不撤,似是诱惑秦军继续在此地作战,两地守军不战而降,似乎又是在保存人力,毕竟,楚军做了秦军战俘,还是有可能再度成为楚军。果真如此,项燕军匿伏汝阴。很可能有蓄谋已久之计,秦军远离本土,当谨慎行事。蒙武将该说的都说了,然每一件都不肯定不明确,犹疑之辞显然多了一些。

  “果真如此,项燕神乎其神也!”李信颇见揶揄地笑了。

  “总归是谨慎为上。”蒙武皱着眉头重复了一句。

  “老将军是说,项燕怕失却与我决战机会?或者,项燕寻求与我决战?”

  “大体……然,楚国力弱,项燕似乎又不可能如此……”

  “对也!”李信大笑了一阵,“一泻千里倒能寻求决战,岂非滑稽哉!”

  “种种迹象,委实可疑……”蒙武终究默然了。

  “老将军狐疑也!”李信在立板地图前转悠着,口吻全然是在对帐下将士讲说兵法,“举凡大军战场,惑人耳目之迹象多多。否则,兵家何有‘示形’之说?评判诸般消息之唯一依据,在国力,在大势,而不在就事论事。楚国分治已久,庙堂浮华世族败落,项氏自保尚且艰难,寻求决战岂非痴人说梦!项燕也算宿将,会做螳臂当车之蠢举?据实评判,项燕所谋只有一途:据守汝阴迟滞我军,以给郢寿南逃云梦泽断后!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9:27

  “有理……老夫谨受教。”

  蒙武终于心悦诚服了。李信的评判有一种坚实的依据,是环环相扣的合理推演。蒙武所疑,却仅仅是一丝基于直觉的闪光,既没有坚实的大势依据,又显然是自相矛盾的。蒙武敦厚坦诚,全然没在意李信的语势,反倒真心地认可了李信。

  “当此之时,我军唯有一法。”

  “但听将军谋划!”

  “城父合军之后,立即南下攻占汝阴,全歼项燕军!”

  “好!”

  “汝阴打通,立即连攻郢寿,俘获楚王负刍!”

  “将军壮勇,老夫佩服!”

  “老将军能与李信同心,灭楚何难也!”

  “汝阴之战,是全军皆出?或留平舆冯去疾一军断后?”

  “平舆、寝城、城父,三处皆留守军,老将军统辖以为后援。”

  “将军独攻汝阴?”

  “李信率主力大军会战项燕,再进兵楚都!老将军只护住后援便是!”

  “……”蒙武张口结舌,想说什么却又终未说出来。

  此时,汝阴城外的楚军幕府中,正在部署一个秘密进兵的方略。

  远在秦军屯驻安陵的时日,项燕派出了百余名通晓秦人习俗又会说秦语的精干斥候,乔装成秦人进入韩魏旧地刺探军情,对秦军情势了如指掌。李信大军汹汹南来,一路声威远远大过灭赵灭燕之战。面对强大的秦军,项燕的总体方略是:弃淮北之北,保淮北之南。也就是说,项燕将郢寿以北的整个淮北分作了两大区域,平舆以北为北淮北,平舆之南为南淮北,弃北保南。项燕对楚王上书陈述这一总体方略,要害的几句话是:“弃淮北之北者,避秦军锋芒也,不弃淮北之北,楚军无以回旋。保淮北之南者,伺机而战也,不保淮北之南,楚国无以立足。”面对亡国危难,楚国庙堂没有了争议。楚王负刍的快马王书立即回复了项燕:抗秦战事悉交大将军运筹,无须先报后决。得楚王下书,项燕立即实施了第一步收缩:北淮各城守军退入淮南,民众去留自便,不得裹挟。

  “所以如此,势也。”项燕对将士们如是解说,“秦军强盛,楚军弱散。与秦军正面摆开战场决战,楚军没有此等实力。是故,楚军只能在南撤中寻求战机。若秦军占据沿途城池,则秦军必然分散,或可露出破绽;若秦军置淮北空城于不顾,一味全力南下,则我军只能若即若离,视秦军之情势伺机而战。”

  当此之时,楚国朝野震恐,楚军将士也同样紧张不安。面对项燕的从容不迫胸有成算,上下都没有了往昔无休止的纷争,项燕的诸般运筹实施倒是比战前顺当了许多。秦军越过陈城之时,项燕已经下令将平舆、寝城的粮草辎重与民众全数撤空,只留下两支守军不战而降。同时,项燕对城父万余守军的将令却是:必战而后降。如此部署,大违寻常用兵之道。抗秦而降秦,本身便自相矛盾,且有不战而降与必战而后降之分,更是怪异。然,派系林立的楚军将士都毫无异议地执行了。如此大违常理,项燕是要给秦军一个假象,使其以为楚军仓皇撤军不及,全然没有战心。项燕之真实意图,恰恰在于以此三地守军的不同降秦方式,使李信得出既是项燕所期望又是李信所期望的判断:楚军濒临溃散,然毕竟尚有兵力可战,必须夺取几个城池以为根基。也就是说,项燕要有意制造出李信所期望看到的事实,也期望李信得出符合自家预料的评判。若李信果真如此判断了,则对楚军有明显好处:不致过早地形成两军会战,从而楚军能借机聚结兵力,并使楚军将士稍有适应秦军威势的时日,有效消除已经成为天下通病的恐秦之心。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9:28

  旬日之间,情势已经很清楚。秦军主将李信急于一举灭楚,又极度蔑视楚军,抛下坚甲重阵无以撼动的秦步军,单独以铁骑大军闪电南下,全然长途奔袭战法。在淮北之南,秦军已经占据了平舆、寝城,又攻克了稍有抵抗的城父。期间,秦国后续步军相继抵达,已经开始在三城郊野构筑壁垒。显然,秦军立定根基之后,必然是南下汝阴会战楚军主力。

  “当此情势,出战时机正在到来!”

  灰白间杂的山羊胡须在干瘦黝黑的下颌第一次翘了起来,项燕指点着高大的图板继续解说着,“目下秦军兵力分布是:占据三城,大体分流秦军八万上下,主将李信所率的主力步骑军大体只有十一万上下。反之,我军业已大有充实,淮南军与江东军已经开到,且一路秘密北进,没有露出形迹。唯其如此,我军可战也!”

  “愿闻大将军将令!”楚军大将们久违地冲动了。

  “诸将留意,初战之要,唯求小胜。”

  战心初起,项燕便着意泼了冷水,大将们多少有些意外。然则,听完了这位大将军的部署,大将们心下却更踏实了。项燕部署的秘密进兵方略是:留五万步军据守汝阴,而主力大军则秘密东进,聚结于城父东南的山塬地带;一俟李信大军南下汝阴,楚军主力便全力攻秦留守军。战法清楚明了,又简单易行,大将们同声拥戴。

  此时,项燕的战场目标还远非后来那般宏大,只求击溃秦军一部,使楚军能与秦军相持对垒。这便是项燕所强调的初战小胜。所以如此,在于面对天下无坚不摧战无不胜的秦军,项燕力求谨慎谋战,小胜一仗,能争得再次伺机而战的周旋余地,是最为稳妥的方略。还有一处不能对将士们明言,然却是最要紧者——只有初战获胜,楚军才能获得朝野合力支撑;否则,楚国庙堂将因初战败北而大起争端,楚军也将会爆发族系纷争,以致大军难以掌控。也就是说,使秦军知难而退,项燕这时尚不敢想。因为,项燕很清楚秦军实力,也很清楚秦军顽强相持的战事传统:长平大战,白起秦军与赵军相持三年;灭赵大战,王翦秦军与李牧赵军相持一年;纵使一战失利,志在灭楚的秦军也决不会退兵。楚军则不然,能在秦军势如破竹的灭国大战中有一小胜,已经十分的难能可贵了,若主力楚军没有一场开手胜仗,则楚军必然后继无援,也必然无法坚持下去。是故,项燕首战不求大胜,而宁可选择最为稳妥的小胜之战。目下最稳妥的战胜之法,只能是避开秦军主力,相机奇袭秦军两地守军。

  “今夜三更,全军轻装,秘密东进垓下!”

  “遵令!”大将们整齐一声,匆匆散去了。

  大军开向的垓下,是项燕为楚军选择的秘密汇聚之地。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9:29

  垓者,层层台阶环绕之地也。王者居九垓之地,此之谓也。就实而论,此地方圆百余里,层层山峦起伏,铺展之态颇似阶梯,当地百姓便将山峦阶梯之下的河谷地带呼之为垓下。这垓下有一道沱水流过,人烟稀少草木茂盛,一片片河谷交错分布于曲曲弯弯的山峦之间,十余万大军分开驻屯,外界根本无以觉察。项燕确信,只要楚军秘密进入垓下不被秦军发觉,以兵力对比,此战便有了八成胜算。

  “季梁呵,破秦壁垒,谁堪披坚执锐?”

  “我部八千子弟兵!”

  诸将散去后,项燕独留下项梁。一句问话,项梁回答得如此响亮,项燕倒一时默然了,只在狭窄的军令室转悠着。看着面色沉重的父亲,项梁低声一句:“父亲有话,尽管说了。”项燕长吁一声,转过身来道:“秦军两壁垒,大体各有万余人马。八千壮勇全力一战,该当可为。为父要说者,楚军有兵二十余万,既须全数参战,打起仗来,却又不能当真以二十万兵力去筹划。为何?楚军种种掣肘多生,更兼对秦久无胜绩,初战必多有畏秦之心。与秦军锐士一战,若无必死之心,只怕小胜亦难。而若无初战小胜,则楚军休矣,项氏休矣!”项梁血脉贲张,一拱手慨然高声道:“父亲!梁与江东子弟兵决以敢死之心冲垒!不使项氏蒙羞!”

  看着这个英气勃发的儿子将军,项燕不期然泪光朦胧了,回身一抹泪水,背着身子缓缓道:“给江东子弟们说明白,此战若死,人皆于江东故里建造烈士石坊,以彰其功,以显其荣……此战,与其说为国一战,毋宁说为江东子弟兵尊严一战……八千子弟为敢死之士,上报军功之日,却只能是全军将士。否则,王族子弟、老世族子弟无功,庙堂世族便会心存顾忌,必不能全力支撑楚军。舍生报国,无以记功,宁不令人寒心也……若不以壮士尊严激励之,我有何说?江东子弟兵尸骨还乡之日,何以面对江东父老……”

  听着父亲缓慢沉重而又欲哭无泪的话语,项梁一时痛彻心脾,泪水如泉涌而出。项燕蓦然转身,轻轻拍了拍儿子肩膀。项梁浑身一颤,猛然抱住父亲肩头,强压着哭声哽咽不能止息。骤然之间,项燕闪过一念,今日一别,很可能便是与这个善战多谋的儿子的最后相处。一时不禁老泪纵横了。

  “季梁啊,教独子们,都回去。”良久,项燕说话了。

  “父亲,已经清点安置过了,江东独子一律还乡。”

  “好,这样好……”项燕看看儿子,又不说话了。

  “父亲,项氏有后,无须忧心。”

  “季梁呵,给我记住:战后若得生还,第一要务……”

  “父亲!我最年青!再说,大哥二哥的儿子便是我与三哥的儿子!”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9:30

  项燕不说话了,自己要说的儿子都坦荡荡说了。项燕知道项梁的秉性,说的就是想的,想的就是要做的。终于,项燕看着儿子大踏步走了……当夜三更,楚军主力一队队开出了汝阴要塞,战马衔枚裹蹄,兵士紧身轻装,不张旗号不鸣金鼓,在朦胧月色下融进了草木苍黄的原野,悄无声息地向东北方向流淌而去。

  两路大军会师城父,秦军将士们一片欢呼。

  一路南下如入无人之境,这是秦军战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奇迹。会师之日,李信下令全军明火起炊,酒肉一顿。暮色时分,城父郊野与寝城郊野的连绵军营炊烟袅袅,一时军灯煌煌火把遍野,欢声笑语如大河波涛在秋风中弥漫天地。酒饭尚未结束,步军士卒便十有八九醉倒了,整个军营都滚动着雷鸣般的鼾声呼啸。依秦军法度,寻常不得饮酒,但有军炊开酒,每人三碗或一只酒袋为限,以秦人酒风之烈本不当醉。然则,步军将士们千里兼程赶到城父,竟然一仗未打。但凡兵士,对不打仗的空跑最是不耐。步兵士卒们疲惫不堪又哭笑不得,一端起大酒碗便开始高声咒骂楚军嘲笑楚军,百般感叹立功无望,又对骑兵兄弟们眼红得要死。一时间人人烦躁不堪,三碗下肚浑身瘫软,呼喝声中一片片躺倒扯出了漫无边际的鼾雷。寻常时日若这般疲劳,大睡三日三夜能否恢复亦未可知。

  然则,战场毕竟是战场。次日清晨鼓号大起,幕府聚将,李信军令下达:步军留守城父寝城构筑壁垒,骑兵军与两万弓弩步军南下攻汝阴。主力大军一开出,步军将士更见烦躁,几乎是人人拄着锹耒站在壕沟边黑着脸发愣。在此时的步军将士眼中,楚军早逃遁到茫茫水乡去了,留在这里无仗可打,空筑壁垒只能是白费力气。灭楚之战,只剩下汝阴一战了,却只去了两万步军连弩兵,还是轮不到自家上战场。声名赫赫的灭楚之战,竟然白白跑了数不清的路却连楚军影子也没见着,当真岂有此理!士卒们都是一肚子闷气难消,再加远未睡透浑身半软,壁垒构筑之进展可想而知。

  李信大军隆隆西来,午后时分渡过汝水进逼到汝阴郊野。

  在步骑各部展开阵形之际,李信迅速登上了司令云车。遥望汝阴城头旌旗刀剑密布,座座箭丘隆起,连排弓弩手引弓待发,各式防守器械矗立在一个个垛口,铁水烧红的大行炉冒着滚滚白烟。中央箭楼前的垛口伫立着一员绿斗篷大将,正在遥遥指点着城外布阵的秦军。李信断定,此人很可能便是项燕最得力的大将项梁。南下以来,第一次看见楚军如此整肃壮盛的军容气势,李信这才隐隐感到了李斯评介的意涵:“项氏世为楚将,项燕项梁素称父子骁将,更有江东封地子弟兵死心效力,灭楚之战不可小视也!”然则,这也仅仅是一闪念而已,陡然弥漫在李信心头的是一股壮勇豪气——如此楚军,尚可配我锐士一战也!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9:31

  “下令各部,半个时辰备战就绪。”李信下达了第一道军令。

  云车大纛旗掠过了湛蓝的天空。片刻之间,茫茫黑色军阵迭次响起激扬的牛角号声。军令司马高声禀报道:“各部受令,准时达成!”眼见云车下的黑森森军阵整肃流转从容展开,李信对着汝阴城头不禁轻蔑地笑了。城父聚将之时,李信已经部署好了攻城战法:主力骑兵八万两分——四万骑士改步军攻城,四万铁骑四野截杀逃亡之敌;两万连弩器械兵也是两分——连弩营正面摧毁城头楚军,器械营专司越过护城河的壕沟车与攀城大型云梯,为四万骑改步将士之辅攻军。此次南下,由于眼见楚军望风而逃,李信大军从陈城开始便改为狂飙突进,将诸多大型器械留给了后续辎重营。此次大军两分,诸多大型攻防器械又留给了城父蕲县两壁垒的步军。是故西来秦军攻城,除弓弩营之外,大型器械便只有最基本的两样——壕沟车与大型云梯。唯其如此,李信的战法简单明确:大型连弩摧毁城头守军,壕沟车过护城河,大型云梯爬城搏杀,骑兵截杀突围之敌。李信确信,除却赵军,天下没有任何一国大军堪称秦军敌手。汝阴楚军纵然稍强,至多也是堪堪一战,绝非可与秦军势均力敌的久战对手。故此,李信预期暮色时分结束汝阴之战,之后立即奔袭楚国都城,俘获楚王负刍。

  “禀报主将:各部就绪,请命开战!”

  “好。发令开战。”李信平淡从容。

  军令司马的小令旗当空劈下,云车立柱轧轧转动间大纛旗平展展掠向汝阴。骤然之间山崩地裂,隆隆战鼓如雷阵阵号声凄厉连弩大箭急风暴雨般倾泻城头,大海怒涛般的喊杀声中黑压压兵士越过一连串展开的壕沟车飓风般卷向城下,密密麻麻攀附在一辆辆隆隆靠近城墙的大型云梯上压向城头……与此同时,城头楚军同样爆发,滚木礌石铁汁箭雨当空倾泻,人却隐匿在垛口之后躲避着呼啸扑来的连弩大箭。云梯靠近城头,秦军的连弩大箭停射,城头楚军的喊杀声骤然爆发,密匝匝闪亮的刀矛剑钩白茫茫一片笼罩了城头……

  李信没有料到,眼看着暮色降临,汝阴城池竟依然还在楚军手中。及至初月朦胧火把高举,李信的手心出汗了。一个念头闪电般掠过心田——楚军如此死命抵御,莫非另有图谋?同时,又一个念头同样闪电般掠过心田——无论楚军图谋如何,都只有先攻克汝阴,否则很可能大事全休。心念电闪之间,李信大吼一声:“猛火油柜!烧毁城门!!”

  “禀报主将:猛火油柜没有随军!”

  倏忽之间,李信愣怔了,清醒了,一股凉丝丝的气息爬上了脊梁。猛然,李信飞步下了云车,飞身上马直过壕沟车,下马大步走到正在一波猛攻之后喘息整修的将士们面前一声大喝:“轻兵列阵!死战攻城!”将士们一时惊讶愣怔,竟你看我我看你无人应答。盖秦军之所谓轻兵者,战国中期以前之敢死旅也。自秦昭王之后秦军强大无比,装备之精良世无匹敌,轻兵死士之战早已不复存在。当此之时,李信骤然喊出轻兵死战,秦军将士还当真一时懵懂了。然则,轻兵之战毕竟是秦军的古老传统,纵然遗忘了战法,总是知道必须死战攻城。对于骄傲的秦军锐士,强敌当前而拒绝死战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而今主将下令死战,岂有怠慢之理?于是,倏忽愣怔之后一片慷慨愤激的吼喝,敢死之旅片刻间便组成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9:32

  李信还是没有料到,三波轻兵猛攻死伤万余人,汝阴还是没有破城。

  时已四更,总司连弩器械的将军章邯大步走过来说,不能如此死战了,楚军突然死战大是怪异,当立即另谋对策。李信脸色铁青地思忖片刻,终于挥了挥手说,好,整休战饭,聚将会商。中军司马领命尚未转身,突兀一阵急风骤雨般的马蹄声从后阵传来。仿佛急迫马蹄直踩心头,李信陡然浑身一个激灵!

  “报——”惶急尖厉的呼喊震惊了幕府将士。

  一支马队风一般卷到司令云车前,火把之下但见骑士人人浑身浴血断剑折弓,黑色甲胄变得斑斓怪异,冲进圈内便纷纷跌落马下,战马们也一座座小山般轰然倒地。李信章邯与护卫司马无不惊愕失色,竟没有一个人喝问。在这刹那之间,一个骑士奋然挺身站起惶急嘶喊道:“楚军夜袭!连续攻破两城壁垒!我军正,正向西撤!”

  如轰雷击顶,李信一个踉跄摇摇欲倒。章邯一个箭步扶住吼道:“李将军稳住!扭转战局要紧!”李信突然弹起,刹那间不可思议地冷静下来,厉声喝问道:“可知楚军兵力?”浴血骑士道:“老将军派我突围禀报,说楚军二十万上下!”倏忽之间,李信心头雪亮,楚军所有图谋都闪电般骤然清楚了。此刻他反倒特别冷静,连续发令道:“汝阴之战放弃!章邯将军整肃城下我军,骑兵改回,护持弓弩营立即占据大道,掩护我军后撤平舆!四万铁骑我自率领,立即向来路截杀楚军,接应蒙武部!”章邯点头领命,又急迫叮嘱道:“弓弩营大箭所剩不多,射出者一时无以收回,将军不能恋战!”李信说声知道,拔出长剑飞身上马一声长呼:“铁骑上马!随我杀——”

  李信率四万铁骑东来接应蒙武,奔驰未及百余里天便亮了。

  秋雾蒙蒙的曙色中,遥闻杀声弥天无边无际。李信铁骑军掠过一道山梁,便见山塬平野间黑压压云团涌动而来,其后灰黄色云团呼啸紧随。李信长剑一举,四万铁骑潮水般汹涌下山,分成两支展开,绕过黑压压云团,猛烈地插入黑黄连接部,向黄色云团压去……半个时辰的猛烈搏杀,李信铁骑军终于遏制住了楚军的追击浪潮而稍得喘息。但是,立马山头的李信遥望楚军旗帜阵形,却分明觉得楚军并没有后退之意,而是在整肃军马,显然要继续冲击秦军铁骑。此刻,李信的幕府马队已经于乱军中找到了蒙武马队。蒙武匆匆赶来,没有丝毫犹疑便劝李信撤军。蒙武遥指茫茫楚军,抹着脸颊伤口的血水汗水道:“这才是楚军主力!足足二十万!我军无备,又器械箭镞不全,不能恋战丧师,只有立即撤军!”李信心痛如刀绞,刚刚说得灭楚二字,便被素来持重的蒙武厉声打断:“此时何时?我军业已落入项燕圈套!将军宁全颜面,不思国家乎!”李信倏忽愣怔,突然一挥手道:“老将军说得对,撤军!步军先行,我率铁骑断后!”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9:33

  直到蒙武步军匆匆西退百余里,李信铁骑才开始后撤。不料李信军堪堪开动,楚军立即呼啸着压了过来,紧紧咬住秦军不放,饶是秦军战马雄骏,始终也只相隔着两三里地而已。退到汝阴郊野,李信没有料到,情势已经再次起了变化。

  原来,李信铁骑军开出后,汝阴城内的楚军全力杀出猛攻城外秦军。章邯顾忌弩箭锐减,尚需留作断后,下令器械营士卒改作步战士卒,与刚刚重新改回的两万余铁骑军结阵抵御,不求击溃楚军,只求自家根基站稳。双方僵持到午后,蒙武西撤大军赶到,正欲合兵一举歼灭出城楚军,楚军却又突然缩回了城内。蒙武严厉阻止了将士们攻城的请命,当即决断:整肃部伍,等候与李信军会合后,再交替断后退兵。与此同时,蒙武派军令司马飞书留守平舆的冯去疾,令其立即开出城外列阵,接应西撤大军并做第二轮次断后。及至李信军赶到汝阴,蒙武章邯等刚刚匆忙统计完伤亡情形,禀报给李信的数字是:一夜之间,秦军总计伤亡五万余,战马锐减三万余;城父蕲县的步军器械弓弩大部丢失,全军仅存章邯部连弩营,然最具杀伤力的大箭仅余五万上下了。

  “如此退兵,痛杀我也!”李信第一次流泪了。

  “此时不退,粮道被楚军截断,全军覆没!”蒙武第一次强横了。

  “好。撤兵!我断后!”

  “不能!将军身为统帅,要带全军回秦!断后轮次已经排定!”

  乍闻在秦军中久违了的“全军回秦”四个字,李信突觉心头大恸,一声猛烈哽咽昏厥了过去。在秦孝公之后的秦军历史上,危难撤军的时刻是屈指可数的:胡伤攻阏与一次,长平之战后王龅攻赵国一次,郑安平降赵而秦军三万将士不从死战一次,吕不韦时期蒙骜遭信陵君合纵联军伏击一次,再加上李牧败秦的两次,百余年大战不足十次而已。每逢如此困境,激励秦军将士的誓言都是这四个字——全军回秦!而凡当此四字者,必是大败无疑,统帅则必是败军之将。李信本是豪气万丈的少壮将军,怀灭国雄心而来却陡然遭此莫名败绩,心何以堪?

  ……

  终于,李信大军全面退兵了,然灾难并没有结束。

  项燕从垓下秘密出兵的当夜,一鼓作气攻克了只有数万步军的城父蕲县两处壁垒,逼得蒙武军仓皇西撤。此战之胜,立地激励了楚军战心。项燕当机立断,立即下令全军追击。此时两军兵力对比,楚军已经大大居于优势了。当然,更重要者在于,李信大军已经是一支丢弃了秦军最具优势的重装备之后的轻装军了。轻装大军固然快捷,然对于装备简单而战心陡长的楚军,其优势几乎不复存在。此时起决定作用者,一定是兵力对比。项燕之大局权衡清楚非常,所以连续下令隐伏各地的楚军,务必一齐开出,对秦军大肆围攻追击。楚军二十万主力,则由项燕亲自居中督导,以项梁八千江东子弟兵为前锋,死死咬住李信大军紧迫不舍。无论秦军如何轮次断后,楚军都丝毫不减弱追杀攻势。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9:34

  百余年之后,太史公之《史记?白起王翦列传》对楚军追击战的记述是:“荆人因随之,三日三夜不顿舍,大破李信军……”顿舍者,停顿也,舍弃也。三日三夜不顿舍者,三日三夜不停顿,紧迫不舍也。足见楚军反击之盛,亦足见秦军山倒之狼狈。

  楚军一鼓作气追杀过陈城,项燕才下令终止,全军又撤回了平舆一线。

第九章 分治亡楚 六、痛定思痛 嬴政王车连夜飞驰频阳

  李信军大败的消息传到咸阳,秦国朝野窒息了。

  秦王嬴政一把撕碎了军报一脚踢翻了书案,连连咆哮却又听不清骂辞。赵高吓得瑟瑟跪伏,生平第一次当场尿湿了衣裤。李斯蒙毅也是手足无措,既不知如何能使秦王平静下来,更不知如此发作的秦王还会做出何等可怕的事来。可是,李斯蒙毅没有料到的是,秦王的震怒咆哮越来越微弱,渐渐地没了声息,只靠在大柱上兀自涔涔冷汗。良久,秦王终于接过了赵高惶恐捧来的汗巾,抹了抹额头,嘶哑着声音撂下一句话:“两位善后,会同丞相。”猛然转身走了。

  三日三夜,秦王嬴政一直没有走进书房,急件密件顿时堆积了十几张大案。李斯无奈,只有教蒙毅守在秦王书房应急,自己索性住进了丞相府,与王绾没日没夜地紧急处置败军事宜。蒙毅守在王书房寸步不离,担心秦王又无以得见;忧心父亲又不能违法探望,以致忧心忡忡,连饭也断了。一夜,赵高突然露面,蒙毅立即喝住了赵高,问秦王情形。赵高却苦兮兮皱着眉头,只说是来拿一件物事,而后惶恐低头,一句话也不说了。蒙毅自来不齿赵高,见状一脸厌烦地挥了挥手,赵高立即风一般去了。

  第三日暮色时分,李斯匆匆回到了王城书房,对蒙毅叙说了与王绾共商的种种处置,又商议了几件急需处置的王族子弟败军贬黜事,两人这才疲惫地坐下来开始晚汤。蒙毅三日未食,与李斯第一次用饭,心绪显然舒缓了许多。晚汤后蒙毅敦促李斯回去歇息,李斯却连连摇手。于是,两人对坐煮茶,却又相对无语。

  “败绩有数了?”良久,蒙毅低声问了一句。

  “如此败绩,未尝闻也!”李斯轻轻一叹,“片时连失两壁,一夜连退三城,三日三夜大败逃,一无反击之力……七都尉战死,八万六千三百一十三名士卒抛尸,撤回十余万,人人带伤……粮草器械军辎,全数丢失……淮北之地,悉数被项燕军收回……”

  “……”蒙毅一个哽咽,双手捂住了脸膛。

  “两主将,交廷尉府暂押了,待决……”

  “一战若此,家父何堪!”蒙毅一拳砸案泪水泉涌。

  “老将军,终究没乱。否则,此次必全军覆没也!”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9:35

  “战败当罪。长史,无须为家父辩解。”

  李斯起身走到自己公案前,从案头一方铜匣中拿出一支粗大的竹管过来道:“此乃老将军战场急件,你且看看。”蒙毅摇摇手道:“家父负罪,我或连带,不当看。”李斯道:“这宗密件,乃老将军从战场报给长史署的公文,本当早给你看。奈何老夫闪念差错,既未呈送君上,亦未知会于你,悔之晚矣!”蒙毅颇感惊讶,接过飞快地浏览一遍,不禁苦涩笑道:“家父这急报只说了战事方略,又没说自家如何反对,更没申明呈报王书房,大人却如何呈送君上?再说,虽是公文式样,抬头却是给大人的,交不交我看实在无妨。”李斯叹息道:“我固不违法,然却违心也!老将军此举,定然有所期冀。老夫当时揣摩,老将军很可能欲经老夫之手,将此件知会尉缭子,或知会王翦老将军,此两人资望深重,若能指李信之谬,或可直陈秦王。老夫却……惜哉!惜哉!”蒙毅苦笑道:“大人无须自责,假若是我,我也不会交任何人。李信正在气盛之时,君上正在激赏之际,老国尉与王翦老将军远离战场,纵有评判也未必有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正逢君上激赏之李信?”

  两人围着红亮的木炭燎炉一时说开去,诸般感慨不胜唏嘘,不知不觉已是三更了。蒙毅道:“君上三日不进书房,会否病倒?”李斯默然片刻沉重摇头:“难说。”蒙毅道:“得设法见到君上,索性我闯宫!”李斯连连摇手道:“不可不可。君上非常人,断不会置国事于不顾,也不会容不得一场败仗。”蒙毅急迫道:“这次不一样,吼叫得声音都嘶哑了。”李斯嘴角抽出了难得的一丝淡淡微笑:“吼归吼,可你听见吼了些甚?”蒙武恍然道:“是也!哇啦哇啦好大一阵子,一句骂辞也没听出。”李斯敲了敲燎炉,颇有些意味深长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怒而不知何骂,大体已是省察自己了……不急,君上若能深彻省察,秦国之幸也,天下之幸也。”蒙毅一拱手道:“与大人言,谨受教。”正当此时,一阵急迫的辚辚车声清晰传来,两人几乎同时倏地站了起来。蒙毅快捷许多,一个箭步已经掠向了门厅。李斯赶到廊下,车声已经远在王城之外了。两人正在张望,一个少年内侍匆匆跑来一做礼道:“禀报两位大人,赵令要我知会两位大人,君上赶赴频阳去了!”

  “蒙毅,带上那卷书报,快追君上。”李斯没有丝毫犹豫。

  “好!”

  蒙毅疾步回身取了一卷文书,身影飞出淹没在了暗夜之中。

  嬴政将自己关了三日三夜。

  松柏森森肃穆静谧的太庙,是嬴政在茫然漫步中撞进来的。当时赵高见秦王出了东偏殿,连忙飞快地对两名小内侍一阵叮嘱,三人便跟着秦王去了。两名小内侍远远在前,赵高若即若离在后,手忙脚乱地示意着远处的各色身影回避开来。茫茫然的嬴政走进了深深的王城苑囿,走过了两处夫人嫔妃们的寝宫,走过了碧蓝的湖畔,走过了火红的胡杨林,走出了雄峻的王城北门,走进了北阪松林塬下的太庙。嬴政大踏步走着,逢弯拐弯遇桥过桥,奇迹般没有一个闪失,没有一个磕绊。身后的赵高瞪着两眼疾步游走左右,既不能进入秦王目光,又须得能够随时扑上去抱住秦王,时不时一身冷汗。被两个小内侍遥遥示意回避的嫔妃侍女们,虽已经纷纷躲在了柱后林下,却都惊喜万分地要目睹难得一见的秦王。此刻远远看去,秦王目光直愣愣向前,脚下却一步不差地大步走着,穿过了亭廊穿过了树林,俨然一个目盲的神仙在天街游走,女子们惊愕得人人紧紧捂住了嘴巴不敢出声。然则,在嬴政心头的世界里,天地间没有一个人影,漂浮的宫殿没有任何声音,自己被风吹上了天空,身不由己地飘飞着茫然虚浮地游荡着……使嬴政恍然醒来的,是那浓郁而熟悉的松柏香火气息,是烙印在心灵深处的记忆。走进太庙石坊,尚未进入太庙正殿庭院,嬴政便在宽阔的松柏大道停止了脚步。凝视着巍然耸立在北阪山腰的高高殿堂,嬴政停止了喘息,也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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