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35:37

  嬴异人大起狐疑,莫非她便是毛公所说的“宝贝儿”?不对!毛公说“宝贝儿”是吕公找到的,若是吕公之妹,如何能深夜在一座遗弃孤庄弹筝?又何用吕公寻找?如何又能叫做卓昭?然则,若不是吕公之妹,毛公又如何喊做“兄妹同案”?此女究竟何人?嬴异人一时竟想不明白。蓦然回身,却见身后大屏前有一幅红锦苫盖着的大筝,屏后一队隐身乐手,心下便是一亮!显然,将弹筝者另有其人,绝非眼前这位吕公小妹,而那个“宝贝儿”若果真被吕公找到,便只能是那个弹筝仙子!只能是将要弹筝者!一想到夤夜弹筝的仙子,嬴异人便顿时面红耳热,对对面遥遥打量着自己微笑的卓昭竟是视若无睹。

  “布酒布菜——”

  随着毛公呼喝,便有六名少年仆人络绎捧来酒菜。酒是每案三桶,一甘醪,一赵酒,一兰陵酒。菜是一鼎、一盆、一盘,未上案头,蒸腾异香便和着大厅四角四只大燎炉的烘烘热气弥漫开来。薛公耸着鼻头笑道:“甚个肉香,如此钩人?老夫垂涎三尺矣!”毛公打了个响亮喷嚏笑道:“嘿嘿,这三只异味,只怕老夫要给诸位老兄弟说叨一番也。”

  “先说鼎肉!”卓昭笑叫一声。

  “好!”毛公敲打着鼎盖,“此鼎之肉,名曰熊蒸,即蒸熊肉也。蒸熊之法,老夫首创:猎取大熊一头,剥皮,开腹,连头带脚剁得五七大块,加大颗青盐,大火炖得熟透,皮肉却要完整;而后得大笼密封,蒸得半个时辰,出笼后撕成巴掌大肉片儿,蘸苦酒豉汁葱蒜末儿,是人皆垂涎三尺也!”

  “我也猎熊蒸熊,委实来得!”荆云拍案笑道,“只法子不同,不如毛公猛士之风。”

  “如此说来,熊有两蒸?”薛公大是好奇。

  荆云侃侃道:“楚地熊小,得去头脚,而后开膛,将熊肉切成两寸许方块,加豉汁与秫米揉透,再将切细的橘皮、小蒜、胡芹和成糁子,一层肉一层秫米一层糁子,铺入大笼,蒸得小半个时辰,烂熟取出,切成六寸见长一寸见厚之块肉,铺入大盘,周围秫米拱卫,极是上口!”

  “下次吃荆云大哥!”卓昭一声欢叫,满堂哄然大笑。

  “细得记都记不住,甚个吃头?”毛公嘟哝一句,叮当一敲大陶盘盖子,“此乃炙烤猪、木耳黑饧,谁个知道做法?”见举座忍俊摇头,嬴异人禁不住正色高声:“我师厨学,无人匹敌!”话方落点,又觉不妙,竟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逗得对面的卓昭咯咯长笑。“噫——小子有见识!”毛公却眯缝着老眼认真点头,“厨学,说得好!老夫便创他一个厨学出来,好让厨下之道也入得百家之学,好主意!诸位以为如何?”座中几位本来就强忍笑意,见毛公煞有介事,不禁便是哄堂大笑。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35:38

  薛公戏谑道:“毛子厨学,只不开席,肚肠之学便要归他人了。”

  “不不不,厨下通肚肠,两学一体,何能割据?”毛公一串快语,藤杖一跺便是一声长呼,“开席——!东公举爵——!”

  吕不韦举起酒爵笑道:“冬至之日,寒尽春来,干此一爵热酒!”

  “同贺吕公,天地转机!干!”举座同声,呱地一声饮尽。

  毛公一敲鼎盖:“东公开鼎上手——!”

  吕不韦哈哈大笑:“好规矩,开鼎上手!”拿起案上木盘中一支铜钩钩住鼎盖提起,一团热气顿时蒸腾扑面,“毛公熊肉,过冬暖心,诸位上手!”

  “上手!”各人笑叫一句,便叮当钩开鼎盖,再钩出一片肥厚的蒸熊肉,两手撕开,一蘸手边的葱蒜苦酒盅便大嚼起来。

  “其余盆盘,各自招呼,老夫不能光喊不吃也!”毛公嚷嚷一句,便两手大忙起来,酒肉齐动,也不理会举座巡酒,只是埋头大咥,片刻之间满脸汤汁肉屑,面前的一大鼎蒸熊竟是空空如也!及至抬头,座中已是酒过三巡,吕不韦正笑吟吟地看着他。毛公猛然醒悟,酒爵一顿高声便道:“今日一喜一庆,故国名门才女赵姬蒙平原君举荐,一展诸般才艺,为吕公乔迁之贺!诸位但说,歌舞乐,先来那般?”

  薛公笑道:“客随主便,吕公为东,先说了。”

  “今日诸位大宾当先,不韦随波逐流便了。”

  荆云笑道:“我等不善此道,还是异人公子说了。”

  “歌为乐首。那便先歌了。”嬴异人淡淡应了一句。

  “好!”毛公拍案,“乐起,公主一歌——”

  骤然之间,乐声大起,旷远悠扬,分明便是北秦莽原之风。随着乐声,大屏后飘出了柔美明亮而又高亢激越的歌声:

  雁飞山原

  声闻于天

  北溟之鱼

  鲲锁深渊

  我何负于上邪

  独望乡关

  秩秩斯干

  幽幽南山

  如竹如松

  逝者长川

  我何负于上邪

  长困深渊——

  歌声在一声回旋高拔的苍凉吟哦中戛然而止!举座默然。嬴异人牙关紧咬,眼中竟是泪光莹然。良久,薛公喟然一声叹息:“感怀伤情,悲乎!只是少了阳刚之气,缺了高远之志,空有忧伤,只落得困龙之叹也。”毛公理着油水粘连的大胡须道:“嘿嘿,老夫听来,只是个‘潜龙勿用’,没个指望。”见嬴异人脸色铁青,吕不韦呵呵笑道:“歌者可能有独游异乡之沧桑,见识所限,未必人人独游异乡而无归心大志。公子以为如何?”嬴异人“啪!”地一拍案:“吕公所言极是!未必人人如此!”吕不韦悠然一笑:“好,那便往下走了。”

  “乐起——舞——!”毛公的老嗓子已经变得嘶哑了,兴头却是十足。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35:39

  一片丝弦奏出了悠扬轻快的乐曲,顿时使人想到了春日的胡地草原。乐曲稍顿,一个紧身胡服的壮汉大步出场,在厚厚的地毡上飞身窜跃着捕捉那不断啾啾鸣叫的飞燕。随着一声清越的鸣叫,心不在焉的嬴异人只觉眼角绿影一闪,一个绿衣女子便飘出大屏从案头轻盈地飞了过去!一幅长长的锦带拂过嬴异人额头,他竟不由自主地惊叹了一声:“呀!飞天仙子也!”

  便在这一声惊叹之中,丝弦之声大起,绿纱锦带的女子已经在大红地毡上飘飘起舞——胡服壮汉兴奋地追逐着不断飞过眼前的燕子,绿纱燕子则飘忽无定地上下翻飞,与草原猎人尽情嬉戏。绿纱女子时而飞身掠起,时而灵蛇般贴地游走,轻盈柔美的绿影闪电般在大厅飘飞。正在举座宾客眼花缭乱之际,胡服壮汉一个飞步,终于抓住了飘飘飞翔的绿色锦带——燕子被猎人捕获!但闻一声短促的鸣叫,正在飞掠大厅的绿纱女子竟神奇地随着锦带悠然升空,倏忽倒退飘落在胡服壮汉高高举起的一只手掌,骤然陀螺般飞旋起来,裙裾飘飘锦带翻飞,整个大厅都被一片绿色笼罩!

  “彩——!”举座轰然一声呼喝。

  绿纱女子单足踩在手掌之上,红着脸拱手旋身一周,轻盈落地,竟是毫无声息。人们这才注意到这个女子是何等惊人的佳丽,不禁又是高声喝得一彩!恰恰面东的绿纱女子对着嬴异人便是粲然一笑。嬴异人心下怦然一动,暗子思量,若此女果是胡杨林谈筝之人,幸何如之!心念一闪不禁拍案高声道:“歌舞双绝,仙子佳丽,只不知乐技如何?”

  绿纱女子明眸流波嫣然一笑:“诸般乐器大体通晓,只心下钟爱秦筝而已。”

  “便请秦筝。”嬴异人心下大动,脱口便是一请。

  绿纱女子一笑:“公子若能和得秦歌,筝趣更浓也。”嬴异人笑道:“你自弹来,若得秦筝神韵,我自和歌。”女子微微点头,款款从嬴异人身边擦过,走到大屏前揭开那幅红锦,对着硕大的秦筝肃然一躬,便悠然落座。倏忽停顿,叮咚一声筝音大起,偌大厅堂便排山倒海般轰鸣起来。一曲方罢,举座喝彩,独不见嬴异人和歌。

  绿纱女子柔声笑道:“公子意趣何在?但请评点。”

  “但得其势,无得其味也!”嬴异人慨然一叹,“秦筝者,苍凉激越之器也。放眼天下,当真能得秦筝之气韵者,惟蒙氏父子也,余皆不足论。邯郸秦筝,只在梦中矣!”

  “邯郸岂无秦筝?我来一试!”卓昭奋然一句,起身便对身后的两名女仆吩咐,“备我秦筝。”遥遥站在大厅边门的西门老总事顿时急色,对着卓昭连连摇头示意。卓昭却是浑然不解,只连催侍女备筝。毛公盯住吕不韦便是嘿嘿一笑:“吕公呵,天下事鬼神莫测也。”吕不韦淡淡一笑,对着侍女一挥手:“备秦筝,愣怔个甚?”回头对毛公悠然一笑,竟是不再说话。薛公与荆云不禁便是大皱眉头,却又无可奈何。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35:40

  再说卓昭少年心性娇憨成习,原本是兴高采烈地陪不韦大哥共举家宴庆贺乔迁,理所当然的以为自己是惟一的女主。渐渐地,她却觉得今日宴席有异,似乎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秦国公子。及至绿纱女子赵姬出场,还被毛公称为“公主”,此等感觉便更是强烈。在卓昭看来,赵姬才艺过人歌舞绝伦,分明便是个绿楼艺妓,纵是平原君举荐又能如何?将此等人塞给秦国公子原是与她无涉,无可无不可,只是大肆铺排着意撮合,将整个乔迁家宴变成了艺妓献艺男女唱和,便觉得吕不韦有些过分,更兼对赵姬的几分妒忌,心下便大是愤懑。嬴异人冷言贬低赵姬秦筝,卓昭竟对这个郁郁寡欢的秦国公子骤然生出了几分喜欢。待到嬴异人怅然若失的感叹“邯郸秦筝,只在梦中矣!”卓昭便骤然生出好胜之心——偏让你见识一番真正名门女子的才艺!于是,便有了这番奋然请筝之举。

  嬴异人细心敏感,已经从在座宾主四人的情绪变化中觉察到了其中微妙,虽然还是不清楚卓昭身份,然虑及自己毕竟是困顿公子,不当伤及大恩公吕不韦与两位后来之师,便起身一个长躬:“吕公明鉴:异人原是无心之语,不敢劳动公之未婚夫人,尚请收回成命可也。”吕不韦看看满脸通红的嬴异人,便是一阵哈哈大笑:“公子差矣!卓昭我小妹也,谈何未婚夫人?公子但坐便是。”谁知这一说,卓昭却是眉头大皱,气冲冲笑道:“未婚夫人也罢,义妹也罢,只我做得主,与他人却不相干也!”毛公觉得不妙,便径自打断道:“嘿嘿,只无论那个身份,都是女主无差。我等理当消受待客之礼。”薛公拍案接道:“此言极是!邯郸有秦筝,老夫也是闻所未闻,不想今日竟如愿以尝也!”

  说话间侍女已经将一具秦筝抬来,安放在吕不韦案前三尺处。卓昭仪态从容,走到筝前凝重一躬入座,深深一个吐纳,屏息心神片刻,两手一抬,大秦筝便悠然轰鸣起来,低沉宏阔如万马席卷草原,隐隐呼啸如长风掠过林海,陡的一个高拔,俨然一声长长的吟哦,筝声铿锵飞溅,恰似夕阳之下壮士放歌,苍凉旷远,悲怆激越,直使人心弦震颤。

  “十弦筝!我的秦筝!”嬴异人骤然大叫一声,簌簌颤抖着站起了起来。

  筝声戛然而止,卓昭大是不悦:“足下身为公子,不觉失态么?”

  嬴异人浑然不觉,跌出座案便大步抢到了筝前,却又突然站定,反复端详压着一双玉臂的秦筝,双眼直钩钩盯住卓昭:“你,你这秦筝,可是十五年前在邯郸官市所买?”

  “是与不是,却与你何干?”卓昭顽皮地笑了。

  嬴异人突然拨开卓昭,双手将筝身立起,右手在筝头一拍一抽,一片筝板便握在了手中,浑身颤抖道:“你,你且看也!”卓昭接过筝板端详,只见六寸余宽的红色筝板底面上赫然镶着两行铜字——筝如我心 一世知音 蒙武制赠异人君!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35:41

  “噫!” 卓昭惊叹一声又咯咯一笑,“公子若是物主,可知我几价买得?”

  “两金三十钱。”嬴异人不假思索。

  “公子既是此道中人,何能将知音信物街市贱卖?”

  “其时困赵八年,惟此一物值得几钱。”

  “十五年间,公子可曾弹筝?”

  “当初立誓:我筝不回,异人此生不复弹筝!”

  “此筝若回,公子便当复弹?”

  “市易惟信也!此筝理当属于姑娘,异人断无非分之想。”

  “不。”卓昭一拱手,“小妹为公子道贺。”

  “姑娘已得秦筝神韵,异人听之足矣!”

  “筝有灵性,波折得遇旧主,便是命数也。只是,我有一请。”

  “异人甘效驰驱!”

  卓昭咯咯一笑:“谁个要你驰驱?你只弹得一曲,入得我耳,我便还筝。”

  “但凭姑娘点曲。”

  “北阪有桑!”

  骤然之间,嬴异人满脸红潮两眼大放光芒,看得卓昭一眼,便啪啪两下装好筝板,退后两步对着大筝肃然一躬,入座凝神片刻,颤抖的两手猛然扫过筝面,只听轰然一声,透亮的乐音便如山泉般洒遍大厅!便在此时,大厅红影闪过,卓昭已经轻盈起舞,舞步飞旋中响起豪放悲凉的秦歌:

  北阪有桑  南山稻粱

  长谷如函  大河苍苍

  君子去也  我多彷徨

  关山家园  与子共襄

  萧萧雁羽  诉我衷肠

  子兮子兮  道阻且长

  雨雪霏霏  知音何伤

  死生契阔  赤心煌煌……

  明亮的歌喉因秦风的高亢悲怆而渗出了几分粗放沙哑,明快刚健的胡风舞姿因歌辞的悲凉而渗出了忧伤柔软与飘洒,两相溶合,直是水乳交融,使得卓昭的舞姿与歌喉极为美妙动人,在烛光照耀下仙子起舞般动人心魄!

  筝声倏忽止息,嬴异人两眼含泪,起身走到大厅中央,对着卓昭扑地一拜,尚未开口,便软软地瘫倒在了红地毡上!卓昭正在红着脸喘息,突兀惊叫一声,便扑到了吕不韦身上。

  厅中宾主尽皆愕然,一时竟是神色各异!毛公狡黠地嘿嘿一笑,飞快地瞄了吕不韦一眼,抢步上去揽起嬴异人,粗黑的指甲便已经掐上了人中穴。薛公愣怔地看看吕不韦,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荆云沉着脸,只盯住嬴异人不放。吕不韦早已经起身离座,淡淡一笑拍拍卓昭肩膀将她推开,转身对两名侍女一招手:“扶公主下去歇息。昭妹,你也去歇息,不会有事。”见卓昭嘟哝着去了,吕不韦又对已经站在身后的西门老总事吩咐道:“收拾客寓,准备公子安歇。”西门老总事低声道:“要否请老医家?”吕不韦摇摇头:“只热水热汤便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35:42

  嬴异人已经长长呻吟一声醒了过来,对着吕不韦纳头便拜,却是一句话不说。吕不韦叹息一声笑着扶住了嬴异人道:“夜冷风寒,公子先行歇息,有话明日再说不迟。”毛公立即接道:“嘿嘿,你小子好遇合,公主到手也!放心睡大觉去吧。”

  “不!不是,公主……”嬴异人粗重地喘息着。

  “公子先行歇息便了。”吕不韦挥手打断,“一切事明日再说。”

  “嘿嘿,便是如此,老夫陪这小子。”

  荆云目光一闪道:“此事何劳先生,我来侍奉公子。”说罢蹲身两手一伸,便将软绵绵的嬴异人平托了起来,跟着一个领道仆人大步出了正厅。

  “吕公呵,”薛公摇头大是摇头,“此时收手尚来得及,你便三思了。”

  “鬼话!”毛公嘿嘿一笑,“半坡碌碡能收手?只说如何决断,吕公舍得否?”

  “难矣哉!”默然良久,吕不韦喟然一叹,“此事牵涉尚多,非我一人一心能断,尚须两位助力才是。”

  薛公慷慨道:“事无难处,老夫何用?吕公只说便是!”

  “嘿嘿,老哥哥还算出彩。”毛公摇头晃脑地笑了。

  “少不得借重两公。走!随我到书房计议。”

  三人来到山腰书房,吕不韦心事重重地一一说明了此中关节。薛公毛公各出谋划,三人直议到满山霜雾雄鸡长鸣,方才散了。

第五章 情变横生 七、欲将子还兮 子不我思

  霜雾尚未散尽,一辆缁车辚辚驶出仓谷溪,过了邯郸便直向北去。

  三日之后的夕阳时分,缁车又回到了仓谷溪。风尘仆仆的薛公对迎在谷口的吕不韦低声道:“卓公只有一句话:但凭昭儿之心!”吕不韦长吁一声,吩咐西门老总事置酒为薛公洗尘,自己便匆匆来到跨院客寓。

  三日之间,毛公始终盯在客寓,与嬴异人形影不离。依着薛公主张,嬴异人情痴意乱,便当让他“醉卧”几日,待诸事妥当再让他醒来最好。吕不韦却是另一番主张,以为嬴异人此次异常与胡杨林初闻秦筝时大不相同,情痴而心未乱,重施“醉卧”之法,其心必生疑窦,预后便是隐患;加之卓昭与赵姬均在当场,嬴异人“醉卧”不起,对如此两个女子也不好圆说,尤其卓昭至情至性,若有口无心地嚷嚷起来反倒生乱。毛公听罢连连点头:“嘿嘿,吕公思谋深远,我等老兄弟只就事论事而已!吕公之心,理会得,这小子只交给老夫便了。”也是毛公奇思妙想,一场儿女斡旋竟做得有声有色不着痕迹——清晨在林间活动筋骨,不意“撞见”踽踽独行的异人,主动谈及昨日酒宴秦歌,嬴异人精神陡长!毛公便嚷嚷拜师,要嬴异人教他秦歌。秦歌唱得三五支,山顶便有了遥遥秦筝随和。嬴异人心神悸动,一时竟突然禁声!毛公哈哈大笑,颠颠儿爬上山顶,邀来了兀自操筝的卓昭,要请卓昭弹筝,他与嬴异人轮流和歌。卓昭大是欣然,只毛公一开口她便笑得打跌岔气,要嬴异人来操筝。如此两人轮流操筝,时而相互校音,加上毛公的滑稽唱法搅和,竟是其乐融融。次日清晨霜雾尚在弥漫,嬴异人便来敦请毛公林间学歌,乐得毛公手舞足蹈,直将秦歌唱得怪腔怪调,一曲未了,山头便传来了清亮曼妙的长笑。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35:43

  如此三日,毛公将这一对痴情歌手倒是周旋得胡天胡地忘乎所以,卓昭竟是一次也没有来找吕不韦粘缠。然则,吕不韦却是忧心忡忡,眼看这长图远谋便要卡在如此一个关节上,竟实在有些难以决断。论得雄杰谋划,一个女子之事委实不当乱心乱志。若是寻常一个女子,吕不韦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送给嬴异人。但是,卓昭偏偏不是如此可以毫不犹豫送人的女子。且不说自己确实钟爱卓昭,便是当着大义高风名动天下的卓原公当面允诺亲事这一节,也不当擅自决断。更兼卓昭任性娇憨,吕不韦还当真拿不准,这个小妹对这个漂泊公子能否看得入眼?毕竟,卓昭不是平民女子,而是那种对等闲王孙公子根本不屑一顾的女子。惟其虑及这一难处,吕不韦在第一次听了嬴异人倾诉之后便有了盘算:重金秘密买得一个才貌俱佳的名门女子,隆重为嬴异人举办婚事,以安这颗骤然唤醒情欲的骚动之心。谁知买得了赵姬,备得了缜密的宴席,却不曾料到陡然横生的波澜!宴席之上,吕不韦虽然勉力保持着主人应有的雍容微笑,内心却已经是一声悲凉的叹息——人算何如天算也!命当如斯,徒叹奈何?及至薛公劝说“此时收手尚来得及”,他才悚然警悟,决意妥善处置这件难堪棘手的儿女之事,决意不让它毁了半道大谋!虑及自己面对卓原老人难以启齿,才请薛公担当了这个微妙的说客。薛公往返天卓庄的三日,吕不韦直是如坐针毡。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若是卓原坚执不赞同此事,便只有与嬴异人摊开了说,一力劝他接受赵姬;若嬴异人坚执不接受赵姬,甚或痴情发疯,他便就此出世隐居,绝不重回商旅!如今,卓原老人竟是如此的旷达,剩下的惟一难关,便是自己直接面对卓昭了。

  一想到那双荡漾着浓浓情意的眼睛,吕不韦心中便是一阵莫名酸楚。

  “嘿嘿,来得正好也!”毛公站在客寓门外的山道上,竹杖向山坡一指,便拉着吕不韦进了茂密的胡杨林。不待吕不韦开口,毛公便是一阵低声咕哝,说罢竟是哈哈大笑。

  “老哥哥把得准?”

  “嘿嘿,十拿九稳也!”

  “直说便是?”

  “直说便是!”

  吕不韦长吁一声,良久默然,对着毛公深深一躬,便转身去了。

  掌灯时分,神采飞扬的卓昭一团火焰般飘进了书房:“不韦大哥,我来也!”

  明亮的铜人灯下,吕不韦正在缓慢地往一支竹简上写着什么,低头答应了一声,抬手将竹简摆好,这才回身笑道:“昭妹来了,入座说话。”“偏不坐!”卓昭粲然一笑,过来便从案同拿起了几支摆放整齐的竹简,“又不是书吏,整日刻写个甚?我看看。”便转悠着念了起来,“天生人而使有贪,贪有欲,欲有情,情有节。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哟!老夫子一般,还论说情欲耶!”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35:44

  “情欲不当论么?”吕不韦淡淡一笑。

  “只是拘泥过分,似孔似孟,没个挥洒!”

  “人皆有根,既不能斩断,亦无法逾越,只听之任之了。”

  “不韦大哥,”卓昭微微皱起了眉头一声叹息,“我不明白,为何越是走近你就越是生疏?我所歆慕的你,原本不是这般样子。”

  “你所歆慕者,只是你心中的幻象而已。”

  “不韦大哥!”卓昭一声娇嗔,猛然扑到了吕不韦怀中,赤裸的双臂紧紧缠住了他的脖颈热切地拥吻着。吕不韦仿佛一尊石雕,既不躲避也无回应,一任卓昭热切地搂抱拥吻。渐渐地,卓昭松开双手,看看淡漠的吕不韦,猛然站起来捂住脸庞哭了。

  “昭妹,你我都不要骗自己了。”吕不韦一声叹息又淡淡一笑,“最初的朦胧已经过去,一道虚幻的彩虹而已。相处有期,你觉我迂阔执一,用情淡泊。我觉你任情任性,不堪其累,使我分心过甚。凭心而论,你我都觉对方美中不足,偏偏彼此又都无法改变。我之用情淡漠,不足以使你快慰心怀。你之任性炽热,使我不能专心谋事。诚然,若是没有意外,此等缺憾也许不难弥补。然则,今日却实实在在地出现了如此一个痴情者。他将爱看做第一生命,不惜舍弃未来的君王大位,而只以与所爱之人相知终生为人生志趣。胡杨林一曲秦筝,拨动了他的心弦,旬日间夜夜和歌,在他心中扎下了爱的根基。人之为情欲生欲死,不韦纵然难为,孰能无动于衷?”见卓昭只静静地看着他不做声,吕不韦也从案前站了起来,声音竟有些沙哑颤抖,“昭妹灵慧,既有了一个与你相类之人,情愫一般地热烈,志趣一般地相投,知音知心,莫之为甚!你我有何必要再拘泥一句承诺之言,来维持这种无望改变的缺憾?而他之于你,且不说高贵血统远大前程,更为紧要者,他以爱你为生命之根本,没有你,他的生命就会萎缩,就会死亡!坦诚地说,此等爱心,吕不韦永远也难以做到。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做你的兄长,然不敢做,也不能做为你献出全部生命的情人与夫君!”长长地喘息一声,吕不韦如释重负。

  “那个人是谁?”卓昭的目光如五彩流云般不断变幻着。

  “秦国公子,嬴异人。”

  “明白也!”卓昭脸庞溢满了罕见的揶揄笑容,“我是你送给他的礼物。他活得有激情,你的权力之路便更为通达。是么?”

  “礼物?”吕不韦冷冷一笑,“将天下豪侠巨商卓原公的孙女儿做礼物送人,吕不韦有此资格么?恕我直言,假如嬴异人不是如此炽烈,昭妹也不为嬴异人之炽烈而动心,不韦岂敢有负天地良心也!”

  “我?为之动心?”卓昭咯咯笑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35:45

  “昭妹忘了,不韦是商人,心中有衡器。”吕不韦不无诙谐。

  “也是。他有劲道!” 卓昭又是咯咯一笑:“可你,不以为自己懦弱么?”

  “时也命也!”吕不韦喟然一叹,“不韦无事不成,唯败于一个情字。至少,情字当前,吕不韦从来不是英雄。”

  “这便是‘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

  “……”

  “你,不觉心中很冷么?”

  “冷与不冷,因人而已也。”吕不韦摇头笑了,“人生一世,几无失败之婚配,多有失败之功业。”

  “说得好!”卓昭冷冷一瞥,“我回过爷爷再答复大人。”

  “薛公专程回了天卓庄。大父有言:但凭昭儿之心。”

  “……”卓昭背着身一声哽咽,风也似地去了。

  吕不韦面色苍白,几乎便要跌倒,勉力扶住身边的剑架闭目凝神,总算没有眩晕过去,良久睁开眼睛,却见毛公正摇晃着雪白的头颅打量着他嘿嘿笑个不停。吕不韦粗重地喘息一声道:“老哥哥,你笑得出来?”毛公扶着吕不韦进入座案,又斟了一盏凉茶放在案头,这才大盘腿坐在对面笑道:“兄弟正心拨乱,老哥哥高兴也!”吕不韦木然摇头叹息:“拨乱正心?难矣哉!”毛公陡地拍案厉声一喝:“吕不韦!你要翻悔!”吕不韦突然吃惊,使劲摇摇头方觉清醒:“老哥哥,我要翻悔么?”毛公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吕不韦:“嘿嘿,老夫只一句话:下笔勿改,愈描愈黑。你自斟酌,老夫去也!”起身竹杖一点便走。

  “老哥哥留步也!”吕不韦扯住毛公,“你看,我好了。”

  “嘿嘿,好了?你只说,目下要紧处何在?”

  “异人卓昭成婚。”

  “然也!夜长梦多,愈快愈好。”

  吕不韦思忖道:“老哥哥言之在理,只是此间关涉甚多,尚须周详谋划。”

  “嘿嘿,老夫晓得。”毛公一顿竹杖,“你之所谓关涉,首在卓昭与赵姬之间如何衡平?其次便在如何向老卓原交代此事?也就是说,如何顾全卓氏体面?对也不对?”

  “不是体面,是举族安危也!”吕不韦压低了声音,“老哥哥便想,秦赵血海深仇,赵国若知卓氏有女驾于秦国公子王孙,岂能善罢甘休?”

  “嘿嘿,老夫早有妙策,保你各方安稳也。”

  “来!入座细说。”

  “嘿嘿,书房漏风处多,还是到山头上去。”毛公笃的一跺竹杖,便拉着吕不韦出了书房上了后山。风清月冷,山林寂然,两人喁喁细语直说到四更起雾方散。

  次日清晨,一骑快马飞出仓谷溪直奔邯郸。当晚,便有信陵君总管带门客名士三十,平原君总管毛遂带门客名士三十,两路车马到仓谷溪祝贺乔迁。是夜仓谷溪长夜大宴,席间吕不韦请出义妹才女赵姬献歌舞乐以助兴,一时惊动四座名士,盛赞赵姬为“歌舞乐三绝,才情天下无双”!秦国公子嬴异人当场虔诚求婚,当众慷慨立誓:“但妻赵女,世做赵人!若得负约,短寿夭亡!”感奋之下,吕不韦慨然应允,许诺一月之内当即为两人成婚。举座名士门客交口赞叹,众口一词地恭贺嬴异人与赵姬白头偕老。三日之后,嬴异人在薛公陪同下与两路名士门客高车骏马浩浩荡荡地回了邯郸。吕不韦一直送出谷口十里,方才还庄。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35:46

  旬日之间,秦国质公子立志娶赵女的消息便传扬开来,才女赵姬的名声大做,一时竟成为邯郸佳话。客居赵国的名士也都纷纷到嬴异人府拜访祝贺,信陵君与平原君也送来了丰厚的贺礼。嬴异人神采焕发日日迎送不迭,竟忙得不亦乐乎。诸般消息传到仓谷溪,毛公乐得手舞足蹈连呼天意,便直催吕不韦早日了事。吕不韦原想立春时节再办理此事,毛公却是连连摇头:“立春开新篇。此事是个结笔,不能过冬也!”

  终于,吕不韦将送亲之日定在了大寒。

  清晨起来,明亮冰冷的阳光洒满了山谷,胡杨林漫山遍野的金红,重重庭院一片苍凉。吕不韦从山腰书房出来,站在高高的石阶上向跨院注目凝望,数十年一团春风的脸庞骤然苍老了,深深的皱纹粗重地刻在两鬓与腮边,平添了几分沧桑冷峻。

  西门老总事匆匆来了:“先生,迎亲车马已经到了谷口。”

  “知会毛公,请车马稍待,我去请赵姬姑娘。”吕不韦低声吩咐一句,便下山向卓昭的跨院客寓走来。

  客寓坐落在书房西南一个极为避风的小山坳里,面对山泉溪流,四面胡杨环绕,空谷幽幽,温暖如春,原是极好的待客之所。自那日书房一谈,卓昭便径自住进了客寓,一次也没有出来,更没有见过吕不韦。所有需要卓昭知道的事情,都是毛公进客寓去说。而毛公每次回报,都说卓昭姑娘深明大义通达晓事,尽可放心。吕不韦却是心下忐忑,几次想与卓昭再叙一次,都被毛公劝了回去。依着毛公主张,吕不韦今日也无须出面,只听他安排便是。然则,西门老总事一声禀报,吕不韦却再也忍不住了——无论如何,他都要亲自送走卓昭!

  “啪,啪,啪。”轻轻的叩门声在清幽的山谷分外清晰。

  庭院寂寂,厚重的铁钉木门轻轻滑开,两名侍女抬着一张香案出来,又两名侍女抬着那具秦筝出来,在门厅摆置停当,便肃然无声地钉在门廊不动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吕不韦心头不禁便是猛地一颤——卓昭走来了,一身白色长裙,一件大红斗篷,秀发高挽,缓步悠悠,仙子般美丽,雪山般冰冷!她走到已经摆好的香案前,从侍女手中接过已经点燃的两支大香,向北方深深一躬扑地跪倒:“爷爷,父亲,孩儿今日告别了。”吕不韦一阵心悸腿软,几乎便要随之拜倒,可他紧紧咬住牙关,终于挺住了身子。

  “心别之日,为君一歌。”卓昭起身,对着吕不韦深深一躬,返身走到秦筝案前,神色平淡端庄地入座。倏忽之间,秦筝叮咚而起,山塬共鸣,空旷悠远:

  野有蔓草   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   与子偕乐

  子惠思我   褰裳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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