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34:27
“纲成君国事繁剧,不韦告辞也。”吕不韦说罢起身,肃然一个长躬,便径自去了。蔡泽欲待起身相送,却见白色身影已经飘然过了池畔山麓,愣怔一阵,便重新拿出范雎书简揣摩起来,思谋一阵,便转悠到池畔燕山上去了。
范雎这封书简却是特异,且不说内中消息,单是这传信方式便大是蹊跷。依着商旅带信规矩,泥封铜管便意味着传信者没有打开过书简。若是寻常书简,蔡泽绝不会生出疑惑之心。然则,这是事关未来君王权力的至大事体,其间有可能出现的权谋往往是匪夷所思!别个不说,便是那个士仓,分明是范雎举荐给安国君第六子嬴傒的老师,分明是一个与宫廷毫无瓜葛的桥山隐士,如何便生出了一桩上书老秦王的奇事?骤然看到士仓上书,蔡泽如同吃了一记闷棍,一切辞谢立嫡事务的理由都被无边的疑惧淹没了,甚至对范雎也生出了一丝隐隐地疑心——此公莫非要借我之手有所图?因了这份疑心,蔡泽对范雎的书简只能不置可否,他要想想看看再说。况且,范雎在书中恰恰提到了吕不韦,从语气看,还颇为倚重。从其人言谈辞色看,吕不韦似乎不知书简内容。然若果真不知,这书简却是如何捎来?莫非是辗转相托?以范雎之能,要给咸阳丞相府带一书信原是轻而易举,如何竟要辗转托付这个吕不韦?而吕不韦若知晓此信内容,而竟能安然面对,此人此事便是深不可测!
诚然,嬴异人有了下落确实是个好消息。今番奉命操持太子立嫡,有了这个少年声望颇好而又久无音信的公子的下落,那个嬴傒便不再是惟一人选。只要有“择”的余地,对于蔡泽而言,操持起来便有利得多,且结果无论如何,至少都可以对朝野有个公正的交代。然则,这个嬴异人,却不能轻易从这条途径亮相。此间要害处,便在于范雎与吕不韦有无阴谋他图?若有阴谋,蔡泽宁可选择邦交途径去赵国查勘嬴异人,而不愿通过范雎吕不韦之“消息”途径联络嬴异人。尽管范雎在书中已经言明只报消息,凭君决断,蔡泽还是隐隐不安。毕竟,权力斡旋中的言行不一是太多太多了。
渐渐地月上中天,蔡泽终于想得明白,回到书房便立即做了一番调遣。清晨时分,两骑快马便飞出了咸阳东门,一名商旅装束的书吏也出了丞相府后门。
次日晚间,蔡泽便接到了书吏密报:卫国商人吕不韦,确实住在长阳道泾渭坊的栎阳客寓,入住三日,只出门一次,无任何人拜访;尚商坊的六国商人,大多不知吕不韦其人,只有楚国大商猗顿氏的老总事略知一二,说此人根基在陈城,根本不会来秦经商。此后一连半月日日密查,报来的消息都一样:吕不韦每日出门踏街游市,暮色即归,从未与任何人交游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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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6 12:34:28
便在此时,山东两路秘密斥候快马回程,密报了两个消息:其一,范雎隐居河内王屋山,逍遥耕读,近年多病蜗居,无任何异动;其二,士仓已经离开了桥山,与一个叫做唐举的士子结伴周游去了,连桥山的茅屋都烧了,并未查出任何“密士”踪迹。蔡泽不禁大松了一口气,然一丝疑惑却总是挥之不去——均无异常,难道是老夫杯弓蛇影了?思忖一番,蔡泽进了一辆密封辎车,从后门辚辚驶出直奔长阳道而来。
进得栎阳客寓的车马场,有侍者殷勤迎上,蔡泽说要拜访吕姓客官,侍者笑道:“先生居修庄,足下是第一位访客,请随我来。”便将蔡泽领到了最深处的一座庭院,方到竹篱院门,便见一柱与人等高的白石上两个斗大的红字:修庄。蔡泽点头赞叹:“客寓好风雅,竟有修庄之名!”侍者谦恭笑道:“足下褒奖,愧不敢当。我寓定规:客官入住,可给自己居所命名,我寓只刻石便是。”蔡泽原是计然学派,留心诸般民生流俗,闻言大奇:“如此说来,一座庭院岂非便有诸多名号了?”侍者笑道:“客官命名,人走名留。后住客官若不满前客所留名号,便可重新命名;若中意于前客名号,便可在这柱名号石上刻得自己姓名,以示认可。”蔡泽细看白石,左下角果然有“濮阳吕”三个小字,恍然笑道:“看来‘修庄’名号,却是这位客官新立也。”侍者一点头,便是一声高呼:“修庄有客——”
片刻之间,便听院内朗朗笑声,一人布衣散发大袖软履,从竹林小径悠悠走来,分明便是那个传信商贾吕不韦,只目下看去,却是比在丞相府多了一份消闲洒脱,全然不似寻常商贾那般珠玉满身。及至近前,吕不韦显然有些惊讶,看了一眼侍者,竟没有说话。
“先生客人领到,在下告退。”侍者一躬,便转身去了。
吕不韦这才笑着一拱手:“纲成君布衣而来,不虑白龙鱼服之患?”
“这是秦国。”蔡泽一副为政者的自信,“走,进庄说话。”
客寓庭院不大,却是杨柳掩映绿竹婆娑,人行林间石板小径之上,清风徐来,幽幽然毫无湿热郁闷之气,顿时神清气爽。蔡泽摇着鸭步道:“足下所取修庄名号,却是何典何意?”吕不韦从容笑道:“荀子有言:内不修正其所以有,然常欲人之有,如是,则国不免危削。不韦取荀子‘修正’之说,命为修庄,尚请纲成君斧正。”蔡泽略显矜持地一笑:“荀子此言,是在稷下学宫论战王霸之道时说的,其时老夫在场也。此言乃邦国理财之说,本意在劝人劝国:要自省、改正对自己财富的用途,而不能总是图谋占有他人财富。否则,在国国危,在人人危。能出此典者,必有两处异于常人也!”吕不韦不禁笑道:“凭君论断,两处何在?”蔡泽站住了脚步正色道:“拥巨万财货,读天下群书。否则,绝然不能出得此典!”吕不韦哈哈大笑:“一庄之名,在君竟成卦象,纲成君好学问也!”蔡泽却是一脸板平:“无打哈哈,老夫所言对也错也?”吕不韦只笑得不停:“对也错也,原在君一断之间,我说却有何用?纲成君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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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6 12:34:29
一路走来,过了竹林便见一片杨柳围起三座茅屋,茅屋小院前一座掩在杨柳浓荫下的茅亭,茅亭下石案上一尊煮茶的铜炉,正悠悠然蒸腾出一片异香。蔡泽便是一拍掌:“好个修庄,简洁舒适,有品!”吕不韦笑道:“这是客寓最简陋、最便宜、最僻背的一座庭院,我稍事收拾了一番而已。”蔡泽连连点头:“好好好,身在商旅,却是本色自守。噫!你好棋!”话未落点便大步摇到了茅亭下,盯着石案上的棋局不动了。
“闲来无事,自弈而已,纲成君见笑了。”
“黑棋势好!”蔡泽目光依然钉在棋盘,“足下以为如何?”
“不韦之见,倒是白棋略好。”
“不不不,黑棋好!”说着一招手,“我黑你白,续下。”
“也好。”吕不韦转身啪啪拍得两掌,茅屋中应声飘来一个绿衫少女,便跪坐案前伺服那尊茶炉了。吕不韦坐进了蔡泽对面便是一拱手:“请。”
“噫!荆玉也!”蔡泽拈起一枚黑子打下,却捻着两根指肚惊叹起来。
“好手!”吕不韦由衷赞叹一句,“这荆山玉非上手不知其妙,然若非酷好棋道之个中人,指肚却实在难有这般功夫!”
“啧啧啧!”蔡泽已经从棋匣中夹起了一黑一白两子,对着午后阳光自顾端详,“蓝如海天,红如朝霞,合如七彩霓虹!上品也!”转身又打下一子,“打得荆山玉,方不枉了老夫平生棋艺,走啊!”
吕不韦拈起白子悠然一笑:“纲成君赢得此局,我当输君一副好棋。”
“妙!”蔡泽拊掌大笑,“便博一彩!不为居官受礼也。”
大约半个时辰,蔡泽在黑白密交的棋盘上打下一子笑道:“最后官子,完了!”一伸腰长吁一气,端起面前茶水便呱地一声吞了下去,“好茶!”吕不韦端详盘面片刻,笑道:“我输大半子。纲成君果然圣手!”蔡泽哈哈大笑:“大半子么?数数!”吕不韦笑道:“久在商旅,不韦粗通算径,略知心算之术,不用数。”
“围棋局数,足下可曾算过?”蔡泽立即跟了一句。
“纲成君但说布局基数,不韦试算之。”
“好!见方三路,九子布棋,可演几多局数?”
“一万九千六百八十二局。”吕不韦默默掐指,当即做答。
“见方五路,二十五字布棋,可演几多局数?”
“八千四百七十二亿六千八百八十万九千四百三十局。”
蔡泽目光一闪:“全盘三百六十一路布棋,可演几多局数?”
吕不韦低头沉吟片刻,抬头答道:“围棋总局,无人算尽。依不韦算来,大约要连写五十个万,才是大体数字。五十个万字,便是用尽数元,亦无法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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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6 12:34:30
“匪夷所思也!”蔡泽惊讶了,“若非当年听墨家禽滑厘大师说过围棋局数,老夫当真不敢信这是一人当下算得!五十个万呵,第九位才是万亿万万垓局。说说,如此浩渺局数,基本算理何在?”吕不韦笑道:“这个却不难:一路变三局,其后布棋无分横直,增加一子,一律乘三,增至三百六十一子时,依旧子子乘三,便是总局数。”蔡泽恍然一笑:“足下果是算经高手,佩服!只是,老夫却要讨彩了。”吕不韦爽朗大笑着一伸手:“纲成君请,西厢茅屋了。”
这茅屋却是非同寻常,进门便是一片凉爽,分明便是三重茅草冬暖夏凉胜过砖石大屋的特建“贵茅”。绕过一道本色竹屏,便是宽敞明亮的厅堂——青石板铺地,中央大案上一方棋枰,两侧各一方草墩;西侧一具古琴,东侧一座香案,细细的青烟犹在厅中缭绕;正面却是红木大墙,两枚硕大的棋子镶嵌其中,白黑两个大字生发着润泽的亮色——棋庐!
蔡泽矜持地点了点头,便径自摇到大墙下端详起来:“黑白两子玉石琢成,噫!这字,却是如何进去也?”吕不韦笑道:“此乃楚国制玉名家和氏第三代传人之绝艺,剖玉刻字,如在镜中。”“鬼斧神工也!”蔡泽一声惊叹,“足下识得楚国和氏?”吕不韦道:“吕氏商根在陈,也算得楚商。和氏传人作璧,只托不韦出手。”蔡泽恍然一笑,却是欲言又止,却摇到中央棋枰前得意笑道:“看来,这副好棋便是老夫彩头也!”
“荆山常玉,如何做得纲成君彩头?”吕不韦一笑,转身便是啪啪啪三掌。须臾之间,便有一名须发雪白的老人推着一辆小四轮木车进了厅中笑道:“先生终是输棋了。”吕不韦点头笑道:“西门老爹,十年彩头,今日有主,大幸也!”蔡泽眼睛直眨:“如何如何?足下十年未输一局?”吕不韦便是一声笑叹:“圣手者,可遇不可求也!”蔡泽嘿嘿笑道:“圣手不敢当,天下弈者,老夫可居第三。”吕不韦惊讶道:“冠军圣手,却是何人?”蔡泽便是一脸正色:“唐举第一,士仓第二。老夫不及也!”吕不韦笑道:“依纲成君之见,不韦可算入流?”蔡泽嘿嘿一笑:“论棋艺,足下大约在十座之后。论棋具,足下却是冠绝天下!”吕不韦不禁便是一阵大笑:“十座输三圣,值也!纲成君,看看自家彩头了。”
蔡泽摇将过来。西门老总事打开了车面木盖。吕不韦俯身车中,双手捧出一个青铜镶边的长方形木匣。蔡泽郑重其事地接过,不禁一声惊叹:“好重也!”端详一番不禁又是惊讶,“买椟还珠,竟在今日?四颗海珠,这棋匣便价值万金也!”吕不韦摇摇手笑道:“纲成君,棋为圣人所制,启迪心智,岂能以市人目光衡价?不韦曾于岭南海滨伐木,助渔人打造出海大船,渔人送我四颗大珠。若是上市买得,岂非有辱大雅也。”蔡泽哈哈大笑:“好!如此说去,老夫便心安理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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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6 12:34:31
说话间,西门老总事已经接过棋匣在车顶打开,从匣中先抽出了一方长方形棋盘。蔡泽正在困惑,老总事两手一板,棋盘便拼成了方形:棋盘为沉沉红木,九星之位以紫铜条连线,盘面便交织出一个光芒柔和精美绝伦的“田”字。两函棋子却是荆山精玉磨成,看去莹莹晶晶,摸来温润圆柔,确是棋中极品。
“幸亏一副棋具也,否则断不敢受之。”蔡泽第一次脸红了。
吕不韦笑道:“好棋入圣手,物得其所也,纲成君何愧之有!”转身便道,“西门老爹,茅亭下摆得一席,为纲成君博彩庆功!”
片时之间,酒菜摆置妥当,两人便在暮色晚风中对饮起来。说得一阵棋趣,蔡泽蓦然想起一般问道:“足下与范雎何时相识?”吕不韦道:“三年前,应侯辞相南游,鸿沟尾巧遇鲁仲连夫妇。仲连本我至交,便邀应侯一起到陈城聚首。盘桓月余,应侯便去了。”蔡泽目光一阵闪烁,又道:“足下年来又见范雎,不知他境况如何?”吕不韦歉疚道:“陈城一别,与应侯只通过一书,未及拜访,不韦也是心下不安。”蔡泽眼睛骤然一亮:“范雎托你捎书,如何便没有谋面?”吕不韦笑道:“四月入秦,我在白马津接到商旅同道捎来的书简,应侯并未前来。”转身高声道,“西门老爹,将书函拿来。”须臾,老总事将一方木匣捧来。吕不韦打开翻检一阵,拿出一支竹筒递过:“应侯书。”蔡泽呵呵笑着打开,却见羊皮纸上只有寥寥数语:“不韦如晤:闻你商旅过秦,可带我一书交蔡泽。但能脱得秦宫之累,我心安矣!兄若欲扩展商事于秦,可告蔡泽助之,断不误事也。”
“范雎信得老夫,足下如何信不得老夫也?”蔡泽板着脸将羊皮纸摇得哗啦响。
“纲成君何出此言?”吕不韦笑道,“是否在秦国经商,我得先踏勘一番再说。商旅之道,并非朝堂有靠便可大成。若决意入秦为商,不韦岂能不求助于纲成君?”
“好也!”蔡泽拍案赞叹一句,却又突然压低了声音,“不韦呵,可知应侯书简所言何事?”吕不韦摇摇头:“书简私件,不告不知。”蔡泽哈哈大笑一阵,竟是满面红光:“今日此酒饮得痛快!来日老夫酬答!”
第四章 咸阳初动 三、奇策考校 太子府一团乱麻
疑团廓清,蔡泽顿时精气神大爽,着手谋划入手路径。
立嫡虽则繁难,然根基却只有一点:在诸王孙中遴选出真正的贤能之才。只要这一根基立定,其余的利害关涉自有老秦王杀伐决断。但是,恰恰是遴选贤能这件事最难做,否则,老秦王也不会让一个统政丞相抛开政务来做此事。就实而论,此事难在三处:其一,以何尺度取贤?也就是说,以何家学问为基准查勘考校?战国之世,百家争鸣流派纷呈,除了专攻经济民生(如农家水家工家医家等)与玄奥之学(如星相家堪舆家阴阳家易家名家等)的诸多流派,其余“显学”几乎家家都是治世经国之学,其中最显赫者便有法、儒、墨、道与王道之学,时人号为“经纬五学”。虽说秦为法治之国,法家之学居地位显赫,但以战国求贤之道,却从来无分学派轩轾。当年秦孝公的《求贤令》便是范式,只求“能出奇计而强秦者”,而绝不限定学派。自孝公商鞅变法之后,秦国用人之道更趋明朗——只要恪守秦法,无论所持何学!当年的甘茂、魏冄是杂家,而今的蔡泽是计然家,都不是法家,却都做了丞相。惟其如此,你便不能限定某家某派之学为王孙考校之依据,但是,又不能没有一个学问标尺,这便是第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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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6 12:34:32
其二,骑射剑术与军旅之能者算不算贤才?对于君王,若是嫡子自然继承,或某种无可变易之大势所既定,不学无术而又异常杰出的马上国君大有人在,自不存在此等难事。然则,此处要害恰恰是太子无嫡子,要在诸多王孙中遴选,这个难题便立即凸显出来。秦国激励耕战,朝野无不尚武,谁能说骑射军旅之能不是干才?偏偏是士仓打破了这个禁忌,直然上书老秦王,断言范雎初选的嬴傒“不堪国君之才”。老秦王决意重选,实际上便是肯定了士仓主张。但是,老秦王毕竟没有明诏,更没有将嬴傒排除在备选者之外,这便成了一个实在的难题。
其三,以何种方式遴选?论学论战,对策应答,骑射较武,任官试用,组合考校,那一种方式都牵涉到诸多方面。再说,太子嬴柱有二十六个庶子,十四男十二女,年齿悬殊,最大者三十二岁,最小者八九岁。哪种方式能使王孙及其背后势力都无可指责?这便是大大一个难题。还有,公主在不在遴选之列?十岁以下的幼子在不在备选之列?仔细揣摩,竟在在都是棘手难题。
思谋得几日,蔡泽竟是拿不出一个稳妥的方略,便决意先到太子府拜访一番。
轺车到得太子府门,尚未进得车马场,门吏便将蔡泽轺车直接从侧门车道领进了第二进大庭院。蔡泽与嬴柱年岁相当,非但常常共商国事,更有着范雎与士仓的微妙关联,来往便是颇为相得。蔡泽下车,便径直进了国事堂。
“禀报纲成君:太子方才午眠,请稍等片时。”主管书吏迎上来便是一躬。
“午眠?打实说,太子病了么?”
“纲成君,”主管书吏低声道,“日前,太子从河西巡视回来便病倒了。”
蔡泽再不说话,摇着鸭步便去了后园,到得大池边柳林的大石亭下,果见嬴柱正靠在长大的竹榻上闭目养神,身边石案上一只药炉还袅袅飘着药香。蔡泽一拱手笑道:“安国君,别来无恙?”嬴柱颇艰难的坐起身一招手道:“你消闲了,我能无恙么?坐了。”转身对守着药炉的侍女一挥手,侍女便抱着药炉走了。蔡泽坐进石案前关切道:“如何?是暑气还是当真大病?”“天磨我也!”嬴柱叹息一声,“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见劳便发,歇息便好。老样子,不说它也罢。”蔡泽歉疚笑道:“丞相府千头万绪,实在是不当劳你。君命如此,老夫奈何?”嬴柱摇摇手道:“纲成君,我终是通了,此事也实在非你莫解。我劳事小,只要你能底定大事,便是万全也。”蔡泽满面忧色地摇头道:“难,难乎其难也!”嬴柱不禁呵呵笑道:“纲成君说难,便是有谱了 。”蔡泽故做神秘地一笑:“便算有谱,非得安国君从权,不能成事也。”嬴柱霍然站起一拱手道:“君奉王命,谁敢掣肘!纲成君只说,是否要我搬出太子府回避?”“不不不。”蔡泽连忙摇手,“安国君只要通了,一切如常反是好事。只有一样:王孙及其教习,须得悉数听从老夫号令。安国君与诸夫人,尤其诸夫人,最好不过问,不说情,以全老夫公道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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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6 12:34:33
“不是‘最好’,是必须!”嬴柱板着脸,“此乃父王之命,纲成君何须松弛?那位夫人敢坏大计,纲成君便找嬴柱说话!”
“好!”蔡泽大笑,“安国君此时精神否?”
“只说何事?”
“召得几位教习,老夫想与几位官师先行议论一番。”
嬴柱略一思忖,转身便唤来府邸总管正色道:“家老听好:自今日起,纲成君每来我府,你便侍奉左右,奉命行事,若有违抗,我必严惩!”回头对蔡泽一笑,“纲成君自己说了。”见嬴柱如此认真,蔡泽便也不再推辞,当即吩咐对家老请各位教习到学馆正厅,又对嬴柱慨然一拱:“安国君养息便是,老夫去也!”
学馆在后园大池的西岸,临水面竹一座庭院,最是幽静去处。蔡泽悠悠然摇到时,五位王孙师已经在馆厅等候了。秦法:太子老师为国臣,分左右傅(太子左傅、太子右傅),王孙辈的教习却是官师私请——太子若无聘定的名士教习王孙,便可请太子傅官署派出“官师”教习王孙;派出官师无法定官职爵位,俸禄依旧归属太子傅官署。这便是律法许可的官师私请。嬴柱庶子众多,请来的官师便有五位:两位武道官师,三位学问官师。
“参见纲成君!”五位官师一齐肃然做礼。
“诸位入座便是。”蔡泽一拱手答礼,目光便巡睃了一圈,但见首座一位四寸玉冠的白发老者,依次两位三寸竹冠的中年,末座两位精瘦黝黑散发无冠不辨年龄的壮士,心下便明白了八九分。蔡泽入得东厢独座,便向对面一字排开的五座打量道:“北座三位文师,南座两位武师,可是?”
“纲成君明察!”五人齐声一答。
“敢请五位高名上姓?”
“在下赵嶂,云阳赵氏之后。”首座老者端严中有着几分矜持。
“在下相里轸,商山人氏。”次座中年人颇为稳健。
“在下庄塍,北楚人氏。”第三座中年人淡淡漠漠。
“在下乌丹,西秦戎人,通骑射。”
“在下孟明桓,郿县人氏,职剑术教习。”
虽是连珠报来,蔡泽也听得明白,嬴柱所请这五个人还都有些根基来头。老者赵嶂自称云阳赵氏之后,显然便是秦孝公时云阳名儒赵亢赵良兄弟的后裔了。那赵亢被商鞅斩首,赵良说商鞅未遂便依附甘龙复辟一党,又被秦惠王根除旧贵族时一并斩首。遭此重创,赵氏竟一直没有离开秦国,可见一斑。相里轸商山人氏,显然便是墨家名士相里氏后裔。后期墨家在秦国朝野名望颇大,天下呼为“秦墨”,这相里轸分明便是秦墨弟子了。庄塍北楚人氏,虽则不明源流,然北楚历来多出名士,如甘茂如荀子,谁能说这个庄塍与楚国当年的纵横名士庄辛没有关联?两个武师也是不凡。西秦戎人归秦已有三百年之久,乌丹能入国为太子傅官署武师,绝非寻常。最后这个孟明桓报出郿县,显见便是郿县“孟西白”子弟。郿县孟西白三族向为秦国军旅名将渊薮,在朝在国更是盘根错节,何能小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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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6 12:34:34
“敢问赵师,王孙教习取何法式?”蔡泽根本不去理会心下诸般闪念。
“禀报纲成君,”赵嶂中规中矩地一拱手,“王孙众多,无法单独课读,无论男女,只以长幼分做三班。已加冠者一班。未加冠者两班:十岁以上一班,十岁以下之蒙童一班。我等五人以两月为一周期,每人一旬全督三班,所余一旬为学子歇息。如此,可保王孙公平受教也。”
“好!人说儒家通教,果然如此!”蔡泽拍案赞叹一句,便是悠然一笑,“某受王命,欲选王孙之贤才三五人,入官历练。以诸位官师之见,该当如何遴选?”
厅中一时默然,三位文师谁不看谁,却也都不说话。终是孟明桓慨然拱手道:“武事好说!拉到校场便见分晓。如何考校,但凭纲成君定夺!”乌丹立即跟道:“便是这般。孟明兄大是!”蔡泽点头笑道:“如此便好,武事算定了,届时老夫自有主意。文事?三位官师没个说法?”
“纲成君明察。”老者赵嶂一拱手正色道,“治学育人,以儒家为上。老朽之见,欲查王孙之贤愚,便当考校诗、书、礼、乐、射、御六学,参以德行而定高下。古往今来,惟德才兼备者可谓之贤,舍此无他也!”
“赵师差矣!”相里轸立即接口,“儒家六艺,除射箭驾车两门尚有实用价值,诗书礼乐四学,与经邦治国几无用处。考校此等学问,无异使王子王孙食古不化。而所谓德行,若以儒家规矩,人道无异于虚、伪二字。以此选才,贤者何堪也!”
赵嶂冷冷一笑:“此非论战,只说如何考校。驳斥儒家,何劳足下?”
“考校之法,惟在明辨大义。”相里轸口吻极是自信,“天下显学,惟墨家秉持大义,节俭自律,敬天明鬼,兼爱四海。其耕读致用、营国建造、百工技艺、兵学攻防诸般学问,无一不堪称立国之本。若以墨学考校,高下立见!”
“相里之说,未免偏颇也。”庄塍淡淡一笑,“墨家虽显,实用之学亦高,然根基在野,历来自外于各国官府,号为‘天下公敌’。只此一点,若以墨家为本,王子王孙便要人人自立山头,谁个却想到邦国社稷之安危了?”
相里轸揶揄地笑了:“足下那三代王道,也就几篇《尚书》,比文王八卦还老,莫非靠着那物事便能保国安民了?”
“岂有此理!”庄塍勃然拍案,“王道之学,万世不朽,岂容轻慢!在下敢请纲成君主持正道,惩治此等狂悖之徒!”
“奇哉怪哉!”相里轸哈哈大笑,“诋毁别家便危言耸听,轮到自家便不容一言,天下可有如此大雅敦厚之王道?莫说纲成君在场,便是秦王亲临,墨家论政之风依旧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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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6 12:34:35
“成何体统也!”赵嶂皱着白眉摇着白头,“君子克己复礼,尔等如此偏狭,却争相为学为师,天厌之!天厌之!”一言落点,相里轸与庄塍哄堂大笑,连两个武师也跟着嘿嘿笑了。
蔡泽学问博杂,熟知各流派掌故,知道这“天厌之”一说,乃孔老夫子当年会晤卫侯夫人南子,事后人疑老夫子与南子暧昧不清,老夫子情急无辞,便连呼“天厌之!天厌之!”一时在天下传为笑谈。如今这老赵嶂急呼此辞,便大是不伦不类,蔡泽忍俊不住,便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不想老赵嶂却是大为羞恼,黑着脸霍然站起便是一拱:“纲成君放纵轻薄,老朽告辞!”大袖一甩,便径自点着竹杖去了。
举座愕然!良久,竟是没有一个人说话。
“好说好说。”蔡泽站起来呵呵笑着,“威武不能屈,儒家讲究也,老夫子争此一气,也是事出有因,左右老夫是不计较了。”
“我等也不计较!”四位官师异口同声。
“这便好。”蔡泽笑道,“今日初议,虽无定则,却也是畅所欲言。诸位尽管如常,届时老夫自有定见。”说罢摇着鸭步出了大厅,也不再见嬴柱,便直然回了丞相府。
修庄庭院蝉鸣声声,更显一片清幽。日色过午,吕不韦宽袍大袖散发去冠,正在柳林小径逍遥漫步,西门老总事却匆匆赶来,说纲成君已经在茅亭下等候了。吕不韦吩咐一句:“冰甘醪。”便匆匆向袤亭来了。
“不韦呵,好洒脱也!”蔡泽在亭廊下招手。
“惭愧惭愧。”吕不韦大步进亭,“有事我去便是,何劳纲成君暑天奔波。”
“不不不。”蔡泽连连摇手,“人说丞相开府门庭若市,老夫终是领教了。你但想,吏员二百余时时穿梭,大臣不计数日日进出,看得你眼晕!能有修庄这份清幽?老夫得空便来,做得片刻快活,管他有事无事也!”说话间,蔡泽便解开腰间牛皮大带,脱了长大官衣,摘了头顶六寸玉冠,轻衫散发长吁一声,“峨冠博带者,不亦累乎!”
吕不韦大笑一阵,指着亭外道:“纲成君且看,快活物事来也。”
一个童仆推着一辆棉套覆盖的两轮手车,辚辚到了亭下,揭开三层棉套,一片弥漫的白色冷气中显出了一只紫红的木桶。蔡泽笑道:“冰茶么?解暑佳品也!秦宫冰茶也是一绝,当年秦惠王所创,这栎阳客寓也做得了?”吕不韦从童仆手中接过一碗,捧给蔡泽,便是悠然一笑:“品尝一番再说了。”蔡泽接过,但觉入手冰凉,白玉大碗中一汪殷红透亮的汁液,一股冰凉甘甜而又略带酒香的气息清晰扑鼻,说一声好个冰酒,呱地饮了一大口,未及说话便咚咚咚牛饮而下,喘息间大是惊喜:“再来一碗!”如此连饮三大碗,蔡泽额头汗水倏忽间踪迹皆无,周身尽觉凉风飕飕舒坦无比,不禁惊讶道:“此酒何名?如此神奇!”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6 12:34:36
吕不韦笑道:“这是邯郸冰甘醪,产自名家老店甘醪薛。”
“甘醪薛?”蔡泽大惑不解,“老夫过邯郸多次,也曾饮得几回,只记是热饮甘醪,如何还有这冰甘醪?”
吕不韦道:“冰甘醪者,并非仅仅冰镇,而是特料特酿特窖藏,方可保得暑天冰镇后原汁原味,最是费事费力,店家寻常不甘卖人也。”
“噫!”蔡泽愈发好奇,“莫非你买下了这家老店不成?”
“不韦有酒,便得有店么?”吕不韦道,“来,此刻亭下对弈,保你凉爽通泰。”
看着童仆从车上拿下棋具摆置,蔡泽便是一摇手:“且慢,老夫还有两句话。”吕不韦坐到对面,笑着一点头。蔡泽便道:“范雎书简说,是你在邯郸找到了异人下落,他境况如何?”吕不韦道:“不是找到,是在平原君府堂遇到也。过后,我派家老打问一番,便给了应侯一封书简。”蔡泽的燕山大眼不只断地扑闪:“你与平原君有交?”吕不韦笑道:“几宗生意往来,兑金须得平原君首肯,如此而已。”蔡泽恍然点头:“不韦便说说,家老打问得异人境况如何?”吕不韦笑道:“诸事纷杂,我已记得不甚清楚,还是让家老自己说了。”回头便对亭外童仆吩咐道,“请家老过来。”
片刻间,老总事匆匆到来。吕不韦道:“西门老爹,纲成君询问那个秦国人质境况,你便说说。”西门老总事便对着蔡泽深深一躬道:“禀报纲成君:老朽曾请先后看护公子的三个赵军百夫长饮酒,打问得清。秦赵上党对峙期间,异人公子被软禁居所,处境艰难;长平大战后,赵人复仇之势汹汹,平原君便将异人公子转移到巨鹿军营,备受折磨;六国胜秦后,异人公子重回邯郸,看守有所松动,渐渐地有了些许走动。今春离开邯郸时,老朽听得坊间传闻,说信陵君与秦国质公子异人论战兵法,甚是相得。邯郸国人议论纷纷,都在私相揣摩信陵君的一句断语。”
“是何断语?”蔡泽目光炯炯。
“老朽记得是,‘秦失异人,六国之福也!’”
蔡泽目光一闪,默然片刻,又问:“还有何传闻?”
“老朽已经记不得了。左右是说这个异人公子有才罢了。”
吕不韦笑道:“西门老爹还要回邯郸,纲成君若觉有用,再打问便了。”
“便是如此!”蔡泽一拍石案,“西门家老,老夫先行谢过。”
“纲成君折杀老朽了!”西门老总事连忙深深一躬,“老朽告退。”便匆匆去了。
“不韦呵,”蔡泽思忖道,“以你之见,这异人能否出得赵国?”
“难说也。”吕不韦道,“听老总事说,此人虽能走动,但始终有赵国一班护卫。纲成君意欲何为?若是要此人回秦,却有何难?派出秦王特使接回便了,作难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