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4:59
大雪纷纷扬扬地铺天盖地,沙丘成了冰雪的世界。府库被搜寻得一干二净,连能找到的鼠洞也被全部挖过了。鸟窝被掏光了,雏鸟被吃净了。连唯一可吃的几棵老榆树皮也被扒得树干白亮,在呼啸寒风中枯萎了下去。纵是草根,也被大雪掩埋了。
茫茫天地,唯有无尽飞扬的雪花在飘舞,唯有飞檐下的铁马在叮冬。
三个月过去了,沙丘行宫外依然没有熟悉的号角。
没有等来他所向披靡的精锐大军,赵雍终于在冰天雪地中颓然倒下了。
这是公元前295年冬天的故事。
第十二章 士相峥嵘 一、秦国第一次力不从心了
当赵国的崛起奥秘全部被揭开,秦国君臣在章台的秘密会商竟莫衷一是了。
以丞相魏冄的主张:赵国在武灵王之后已经休整二十余年,惠文王赵何的王权已经稳固,赵军兵力已接近六十万,实力显然已经超过了武灵王后期;当此之时,秦国不宜与赵国展开大战,当先行周旋山东列国,陷赵国与孤立,而后徐徐图之。然则如此一来,立即便有一个难题摆在了面前:阏与之败如何对朝野交代?丧师八万,秦军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耻辱,朝野伐赵声浪正在汹汹之时,天下战国也在睁大眼睛看秦国如何举动,若就此隐忍不发,且不说对灭杀秦人公战士气,便是追随秦国的山东诸侯也会倒向赵国了。这种局面,却是任谁也不愿看到的。如此一番折辩,大权在握的魏冄也不能固执己见了,只拍案一句:“王前但有定策,老夫鼎力实施便了!”竟板着脸不再说话。
末了,还是一直默默思忖的白起开口了:“从大势权衡,目下还得给赵国一个颜色,否则内外难安。只是此战只宜快速战胜,不宜僵持大打。战胜之后,我王可会赵王,压其处于下风,使天下皆知大秦并无示弱赵国之意,以了阏与之结。而后,便当以丞相之策行事。”虽然不甚解气,然则重臣们反复掂量,目下还似乎只有如此方可暂做了局。一时无话,便算是默认了白起的谋划。
“会王之事好说。”秦昭王皱着眉头,“要紧处是,这一仗必须胜得利落。”
白起慨然拱手:“此战臣当亲自统兵,定给我王打出会盟威风。”
一言落点,魏冄便当先拍案喊好,几位重臣也是尽皆赞叹,连秦昭王也似乎绽开眉头松了一口气。白起的厚重寡言人人皆知,统兵出战的沉稳犀利更是人人放心,他说打出威风那便必然能打出威风。只要一战打胜便与赵国板个平手,秦国便能从容周旋。如此情势,谁个心下不松泛了?
会商结束,大臣们立即赶回咸阳各自忙碌去了。独自留在章台消暑的秦昭王却有些坐窝不宁,总觉心下沉甸甸的。落日余晖将山谷染成了一片金色,秦昭王沿着湖畔草地一路走来,不知不觉便到了竹林掩映的孝公庭院——玄思苑。漫步在这简朴幽静的小小庭院,秦国的风风雨雨便油然浮现在眼前。秦孝公与商君的盛年悲剧发生在这里,秦惠王的暮年悲剧发生在这里,秦武王扑朔迷离的继位之变也发生在这里,便是秉政三十余年的母亲宣太后,去年也惨死在这里。这小小章台,竟是每每在秦国大转折的时刻不期然便成了风浪的源头,神秘得令人不可思议,只有叹息天意了。如今,自己即位已经三十余年,秉政母后死了,统摄国事的舅父丞相也老了,眼看自己就要稳稳当当地亲掌大权统一六国了,却突然便有一座赵国大山横在了面前!撩开这座大山的云雾,又恰恰是在章台!若非天意,这其中的奥秘为何却是如此令人难测?诚然,一国内政也可以不因他国强大而改弦易辙。然则这是战国之世,大国激烈连续碰撞激烈对抗,天下大势几乎铁定的左右着各国的权力格局,如何能以寻常时期的外事邦交论短长?若无赵国大山骤然横空出世而在阏与之战大败秦军,以穰侯年近七旬之身,朝野呼吁其退位还政之声必然日见高涨,穰侯无由恋栈,自己亲政便是指日可待。然则赵国大山一横,秦国局势陡见险恶,强臣猛将便会成为国家重宝,稳定权力格局便也会成为上下同欲,朝野便会转而拥戴穰侯此等强臣掌国,以与赵国对抗;穰侯虽已年迈,却是老而弥辣,非但体魄强健,权欲更是不见稍减,若再有十年,嬴稷自己也便是年近六旬之老人了,倏忽一生,难道注定的要将这空头王冠戴到坟墓里去么?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5:00
虽则如此,这种茫然无措与其说是因自己的权力处境而起,毋宁说是惊心动魄的赵国故事给了他前所未有的震撼。毕竟自己是秦王,也算身强体健,终不成还能走在老舅父之前了?纵是亲政再晚,秦国最终也还是得嬴稷掌权了。说到底,秦国目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对抗这个巍巍然崛起的赵国?然则,依赵国目下之势,秦国还当真是力不从心也。就兵力说话,战国以来,初期魏国最是强盛,魏惠王中期曾达到五十万精锐大军;战国中期,楚国吞灭吴越之后,兵力一度达到六十余万,齐国更是在齐湣王后期达到了八十万大军。然则,上述三国都倏忽衰落了,目下都是拥兵三四十万而已,且还不是清一色的精锐新军。目下七大战国之中,兵力在六十万之上者,惟有目下之赵国。
若是仅仅数量占优而战力疲弱,秦国五十余万大军何惧之有?要紧之处在于,赵国这六十余万大军,偏偏是胡服骑射之后练出的精锐新军,其剽悍勇猛之战力,竟能一战吞灭秦军八万铁骑,当真令人惊心!纵是胡伤用兵不能与白起相比,然则两军死战绝地,赵军并非大军重围以数倍兵力优势取胜,而是在兵力大体相等的情势下死战取胜的。若非此等血战,岂能令善战之秦国朝野震惊?
如果说,阏与之战还仅仅是对赵军战力的惊讶,在白起揭开赵国帷幕后,秦国君臣便已经被赵国的整体实力震惊了。若是赵武灵王的主父一直做下去,以赵雍晚年之错失频出,也许赵国之强大也就是昙花一现了。偏是阴差阳错,一场兵变竟成了赵国朝野的枢纽之油,使这个民风强悍的国家渡过危机而继续强大起来!本来赵雍未必就死,偏偏是那个最后的侍女岱云子刚刚走出赵国,便永远地失踪了。本来少年赵何未必能稳定赵国,可谁料那个公子成被封为安平君独掌国政三年之后竟是死了。那个谋划起事的李兑虽然做了司寇大臣,却也因实力靠山倒塌而被处斩了。于是赵何安然亲政,赵国度过了变乱之期。更令人不安的是,赵何当政后礼贤下士,赵国竟倏忽涌现出一大拨名臣名将,势头似乎比当年秦国崛起还要来得迅猛!虽说在赵国内乱之时中山国又死灰复燃,可如今的赵国不是又灭了中山么?如此一来,赵何的国王竟是越坐越稳,赵国也是扶摇直上,天意也?人算也?
战国之世,但能在变法之后连续两代稳定,便立即成为超强战国。若一代变法而后代止步,便会无可奈何地迅速衰落。前者如魏国,如齐国,如秦国;后者如楚国,如韩国,如燕国。目下之赵国,赵何已经稳定近二十余年,上下同心,坚持新法,朝野拥戴国力凝聚,若再有一代如此坚持,秦国的压倒天下之势便分明要被两分了。虽然赵国没有废除封地旧制,旧根没有彻底刨除,令秦国君臣稍感心安。然则,赵国稳定之后,安知不会再行第二次变法?若当真推行第二次变法,如同秦国商君变法一般彻底,赵国岂能撼动了?果真如此,赵国岂非要与秦国平分华夏?秦国一统天下之大业岂非要付之东流?那时,身为第四代强秦国君的嬴稷将何以面对嬴氏祖先?何以面对天下变法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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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5:01
是了,要害便在这里,秦昭王茫然无措的根子也在这里。
当年,秦孝公东出未成而梦断关河,临死之际与太子嬴驷单独密谈。孝公问嬴驷,何谓国耻?嬴驷答,六国蔑秦,不与会盟。孝公问,何谓国誓?嬴驷答,大出天下,一统华夏。孝公一字一顿的做了最后叮嘱:“王族易败,若无远图则速朽,凡我嬴秦子孙,必以一统天下为激励,荒疏者,死后不得入太庙也!”从此之后,“大出天下,一统华夏”便成了嬴氏王族的秘密国誓。尽管由于分化六国的策略之需,这一秘密国誓不能公诸于朝野,但嬴氏王族与股肱大臣历来都是清楚的。而且,自秦惠王之后,秦国与山东六国经过五十余年周旋,压倒优势已经是越来越明显,齐魏楚燕韩皆成风中之烛,统一天下眼看便是水到渠成了,却偏生崛起了如此一个强猛赵国,岂非大大令人头疼?更令人担忧的是,若这种秦赵僵持的局面再延续得几年,五大战国便完全有可能重新恢复过来,那时山东六国再以赵国为盟主合纵抗秦,岂非又倒退回秦惠王的艰难时期了?稍有闪失,秦国被逼回函谷关以西亦未可知也。
血红的晚霞中,秦昭王猛然一个激灵。
“备车!回咸阳!”秦昭王回身对遥遥跟在身后的老内侍喊了一声,便大踏步走了。
当夜三更,秦昭王便回到了咸阳,没有进宫便车驾直奔穰侯魏冄的丞相府邸。可匆匆迎出的相府主书吏却禀报说,丞相从章台回来只在府中停留得一个时辰,便带着一班精干吏员北上九原了。秦昭王思忖片刻,也没有多问便驱车回宫了。
刚进书房,长史王稽便来禀报:武安君府行军司马报来急件,说武安君与丞相已经兼程北上九原,但有军情,随时羽书急报。秦昭王心下稍微宽松,便立即吩咐长史下诏各郡县并晓谕朝野:上将军白起已经起兵伐赵复仇,秦人精壮但有非征入军者,各郡县得踊跃接纳并就地驻扎,俟国尉府稍后一体接编!这是章台会商确定的谋划,此战事先诏告朝野,以安国人汹汹请战之心,昭示国府雪耻之果决。诏书发出,秦昭王便吩咐张挂九原地域图。硕大的羊皮地图在六盏与人等高的铜灯下分外清晰,秦昭王伫立在图下便是久久端详——白起要在这里与赵国开战么?
因了此战不大,章台会议便没有要求白起详陈谋划。当然,更根本的原因在于这是白起统兵出战,若是别个大将,那是无论如何也要多方谋议的。加之白起与丞相魏冄素来是军政连手的极佳将相搭档,白起慨然请战,魏冄一力赞同,秦国君臣还有个不放心了?秦昭王从章台回来的路上便在思忖,白起会将战场选在哪里?秦昭王原本便是多谋深思,即位以来虽说不握掌国实权,但却从来都在细心体察白起的用兵之道,尤其是那些兵略谋划。虽说君王不必领兵,然毕竟是战国之世大战连绵,君王不知战场兵术尚可,若对兵家战略也是一窍不通,便是迟早要出事的了。以秦昭王的推测,白起打仗刁猛狠稳,看似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实则机变难测;论秉性,更是刚勇深沉,战胜欲望格外强烈。以此看去,白起这一仗便定然是选在河内安阳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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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5:02
安阳是白起夺得河内郡后设置的新要塞,恰在与赵国接壤处。发兵出安阳,百里之遥便是丛台行宫(赵王台),再北上百里便直接威胁邯郸了。当然,更重要的是,安阳要塞四周驻有秦国的精锐铁骑十万,攻城大型器械也多在此囤积,几乎便是蓝田之外的秦军第二大本营。攻敌距离短,秦军优势大,但出便直捣赵国都城要害,对天下震动大对赵国震慑更大。秦昭王以为,对赵复仇,此地为上,白起也必选此地无疑。
偏偏却是,白起选了九原,实在不可思议。
九原与云中,是秦国北长城段防备匈奴的两大要塞,驻军统共八万铁骑。而自从武灵王设置云中郡后,赵国一直在阴山大草原驻有廉颇统帅的十万胡服精骑,东南二百余里便是雁门关大军营地,原野开阔,骑兵相互驰援极是便利。依据各方军报,此番白起北上没有调遣大军,看来便是要以八万铁骑对赵军十万开战了。虽说秦军战力出类拔萃,然目下这是打过阏与血战的赵军,如何能保得稳操胜券了?白起啊白起,你素来沉稳,如何却在这只能赢不能输的关节点上冒险了?
然则,秦昭王不想干预,也不能干预。
白起背后还有魏冄,且不说魏冄目下大权在握,便是论兵论战,魏冄也是几近一流的统兵之才。无论如何,魏冄的谋国忠心秦昭王是毫不怀疑的,他能全力支持白起,一如既往地亲自为白起坐镇粮草辎重,其中必有道理。大战在即,若自己表示异议,虽说并不一定会动摇这一对将相合壁,但毕竟会使他们分心辩解,传扬开去,对军心更是一种无端干扰。可是,如若不说,当此要紧关头,万一失利了呢?秦昭王心中蓦然一亮——此战若败,不说白起,先便是废黜魏冄丞相的绝好时机,大权可一举回归!然则便在片刻之间,那一丝亮光便黯淡了下去。果真败北,立时便是秦国内外交困,纵能废黜魏冄,却用何人替代?大国丞相统摄国政,其人无非凡才具,君王便立即陷入繁剧的国务旋涡而处处尴尬狼狈。一将一相,历来是国家栋梁,无大才出世,无端换相便是徒然乱国,如何能在战败危机之时动手?
“长史拟诏。”良久伫立,秦昭王突然回过身来。
长史王稽将诏书迅速拟就,半个时辰内便誊抄刻简用印泥封一应完备。天亮时分,三骑快马飞出咸阳直上北阪,便向遥远的北方风驰电掣般去了。
两个月后,九原战报传来:秦军大捷,斩首赵军六万,一举将廉颇大军赶出云中以北的阴山草原,赵国云中郡不复存在。
秦昭王精神大振,备细询问了军使大战谋划经过,竟是情不自禁地拍案赞叹:“天赐白起与秦,当真大秦长城也!” 原来,白起与魏冄的谋划是:此战决意要给天下一个明告——秦国大军强于赵军,阏与之战不过是偶尔不慎战败而已,列国莫要错判情势而附赵抗秦!为此,便要寻求与赵军主力大军决战。丞相魏冄曾经提出,从河内郡安阳北上攻下丛台行宫。武安君却不赞同,说从河内方向攻赵腹地是名大实小,既不能化丛台入秦,又不能攻下邯郸,且邯郸以南山地河湖交错,加之赵军后援便利,不宜铁骑驰骋速战速决;但凡用兵,便当以夺地灭敌二者兼得为上,以此为谋,九原云中当是此战战场;阴山大草原的边军骑兵历来是赵军最精锐主力,也是赵国傲视天下的根本,若战而胜之,非但可硬铮铮证实秦军威力,而且可大大削弱赵国赵国云中郡,甚或可将阴山草原化入秦国势力。武安君说罢,丞相便大是赞同,立即便放弃了河内攻赵的主张,二人便只带了三千铁骑兼程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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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5:03
九原在西,东南距云中尚有一百余里。战场之地在云中,白起却先期驻扎在九原,为的便是不使赵军觉察。经过半个多月的秘密踏勘与斥候侦探,武安君对赵国边军情势已经了如指掌。此时赵国的长城边军分做三大营驻扎:最东是平城大营,中段是雁门关大营,最西便是云中郡治所周围的廉颇大军;因了刚刚吞灭中山国,赵军主力大军尚“镇抚”在雁门关与中山国故地之间的楼烦、广武地带,廉颇的云中大军堪堪只有八万,且是两大营区背靠背两面防守:北防匈奴南下,南防秦军北上,营寨坚固深沟高垒,竟是将中原战法搬到了大草原之上。
敌情探明,武安君立即赶赴云中调遣大军:中路轻装铁骑一万,武安君亲自统率,从赵军两大营区的河谷地带杀入,分割赵军;北路军一万铁骑,绕道北营以北的草原,攻赵北营;南路军一万五千,直出云中要塞攻赵南营;铁甲重装骑兵两万在山谷军营外的大草原截杀出营赵军;其余两万五千骑士与五千步卒,全部改为强弩营并携带猛火油柜,攻营前秘密潜行到大营两边山头密林,先行对赵营猛烈火攻。武安君特意申明将令:此战不堵截赵军援兵来路,集秦长城全部大军猛攻赵军,务求果敢猛勇速战速决,务必于天亮前击溃赵军。
天色一黑,秦军便偃旗息鼓从大草原分四路秘密进发,夜半时分抵达赵国云中大营的外围山地。一个时辰后发寅时卯刻,三声苍狼地吼呜呜呜便顺着风声蔓延过来。这是武安君与众将约定的夜袭号令。狼吼方才落点,埋伏在两面山腰的强弩营立即万箭齐发,长大的箭簇带着浸透猛火油猛烈燃烧的厚布头,火龙般扑向赵军营寨!赵军壕沟内外均是粗大的圆木鹿砦,军营内也多有木栅障碍、了望云车等诸般木制物事,火箭但钉上鹿砦帐篷,顿时便是烈火熊熊。不消片刻,火势便在赵军的呐喊中无边蔓延开来。此时四面战鼓大作,三路大军便潮水般杀入了赵国大营。
赵军虽然勇猛,然则在强兵突袭之下也是大乱。饶是老廉颇奋勇冲杀,无奈赵军已经被武安君的三万铁骑拦腰分割,无法成阵而战,只有拼命冲出已成火海的山谷军营,在大草原与秦军奋力死战。刚冲到地势开阔的草原,秦军的两万铁甲重装骑兵便展开成足足三五里宽的巨大扇形阵包抄了过来。铁甲重装骑兵是秦军铁骑精华,马罩铁皮甲(内皮衬外包铁),骑士则一身六十余斤的精铁甲胄,全身只漏出两只眼睛;与轻装骑兵不同的是,重装骑士每人一口重型长剑之外,还有一支一丈余长的铁杆长矛与二十支远射长箭。此等骑兵只宜在地形平坦的原野做强力冲锋,却不宜在山地作战,故此武安君专门部署在九原云中做对抗草原匈奴的利器,不想今日却是派上了用场。重装铁骑展开,便是一具具铁塔相连,恍如漫无边际黑色铁流压过草原,恰与红色胡服的赵国轻装骑兵形成鲜明对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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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5:04
两军一经碰撞,赵军的轻装骑士便立见不支。这道铁流挺着长矛抡着长剑压来,任你轻灵剽悍,只是近不得一丈之内,纵有几箭射出,也是叮当落地伤不得他毫发。赵军骑士是清一色的胡人战刀,大体三尺余长七八斤重,近战劈杀没有秦军十余斤重型长剑那般威猛,远战又无秦军长大的精铁长矛。如此一来,人马皆不能近身搏杀,只有在不断闪避中寻机而战,然则躲闪稍微有误,便被一矛洞穿!前有重装铁流堵截,后有轻装铁骑追尾,四面又有专门对付散兵的两万多强弩,前后一个多时辰,赵军骑兵便全线崩溃了。老廉颇久经战阵,情知僵持下去只能是全军覆灭,便是连声大吼,一阵撤兵牛角号吹起,便率领着溃散骑兵向北方草原逃跑了。
天亮清点战场,秦军只有六千余伤亡,竟是斩首赵军六万余。
如此战绩,秦昭王如何不感慨备至?竟是十分地庆幸自己没有对此战表示异议,而是以那道诏书支持了这场战事。兴奋之余,秦昭王立即派遣特使北上犒军,并同时诏告朝野:秦军大胜赵国主力边军!两诏发出,秦昭王便想到了该自己出面的第二步棋,思忖良久,秦昭王吩咐内侍立即召长史王稽进宫。
第十二章 士相峥嵘 二、完璧归赵 布衣特使初现锋芒
赵惠文王看罢秦国特使的国书,一时竟云山雾罩了。
“素闻秦王持身端正,厌恶奢靡,何以如此喜好一方美玉?”
“人各有癖,何能以情理论之也。”特使王稽拱手笑道,“然则,宣太后喜好美玉,又是楚人,赵王当知也。太后安葬之时,秦王四处搜求楚玉瑰宝陪葬母后而不能得,今闻赵王得楚玉至宝,秦王欲以其克尽孝道,亦未可知也。”
“一己之孝,便以十五城交换,秦王当真阔绰也。”赵何揶揄地笑了。
王稽也是不无讥讽:“赵王若能将和氏璧无偿赠与秦王,自然是一等一的美事了。”
赵惠文王便有些不悦:“和氏璧乃赵之国宝,特使且驿馆等候,待本王与大臣议决而后定了。”王稽说声那是自然,便告辞去了。
回到书房,赵惠文王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秦王嬴稷究竟有何图谋,却要在这和氏璧上大做文章?孝母陪葬,屁话!普天之下谁不知道,秦国法度森严,向有“非举国公议,君不得割一城一地”之大法?以十五城交换和氏璧,纵然不是割地,也是荒诞之尤,如何便能通过秦国那些重臣名将了?战国之世,国家财富之内涵只是实实在在的三样——土地、民众与诸般实用财货。除此之外,珠宝名器甚或钱币,都是可有可无的。进入战国两百年,只有一个魏惠王是真正的珠玉癖,酷好收藏各种明珠宝玉与罕见金器,视此类物事为“国宝”,被当时尚刚刚即位称王的齐威王大大嘲笑了一通,从此成为天下笑柄 。饶是如此,当时的越国要用一颗千年大海珠换取魏国南部六城,也被魏惠王断然拒绝了。魏惠王恶狠狠地回答了越国特使,本王有六城之地,便可得三万铁骑!三万铁骑纵横天下,何宝不可得也!一个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魏惠王尚且如此,简朴明锐的秦昭王如何能做出此等荒诞事体来?若是真正交换,赵何肯定是毫不迟疑,一方玉器再贵重,也只是一方贵胄赏玩器物而已,不能吃不能喝更不能成兵强国,如何当真价值连城当得十五座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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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5:05
如此说来,秦国肯定是以换宝为入手而另有所图了,图在何处呢?秦国刚刚战胜,赵国最精锐的边军铁骑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两战下来,秦赵各胜一场,堪堪打了个平手。赵奢、廉颇一班大将与平原君等一班重臣,都主张不要急于寻仇,一定要稳住阵脚与秦国长期对抗,寻求最合适的时机决战。当此狼虎两家怕之时,秦国一反夺取魏国河内、楚国南郡后对山东六国的强猛高压,却突然放下身段与赵国走开了平势邦交周旋,且当先便是一出匪夷所思的以城换宝,当真令人莫测高深。
“备车,马服君府。”赵惠文王决意先听赵奢如何说法。
阏与血战,赵奢负伤二十余处,虽经太医精心治疗而痊愈,毕竟是大见衰弱,寻常时日便是深居简出。惠文王敬重这位力挽狂澜为赵国立威的名将,怕他在家落寞,便让赵奢以封君高爵兼领了国尉府,谋划赵国军务。国尉许历,本是赵奢力拔于军士,对马服君兼领国尉府自是分外服膺,但有军政大计便来马服君府共谋,赵奢的精气神倒是渐渐好了起来。
惠文王知道,赵奢特意在后园庭院水池边建了书房,寻常总是在这里养伤待客,便不走正门,径直进得偏门,未过影壁便闻得一股淡淡的草药气息飘来。绕过影壁再穿过一片竹林,便到了那座四开间书房的背后。猛然,一阵琅琅吟诵传来,透过摇曳修竹,惠文王看见一个红衣散发黝黑健壮的少年,正在水池边挺身肃立着高声念诵。听得几句,却是《孙膑兵法》。噢,对了!惠文王心中一动,早听说马服君有个天赋不凡的儿子,莫非这便是了?看这模样,马服君便在书房廊下了。别急,看看这父子做何功课了。惠文王向身后内侍挥挥手,便站在竹林边不动了。
片刻之后少年吟诵停止,昂昂高声道:“赵括背完兵书十三部,父亲却做何说?”
“天赋强记,原是不错。”赵奢淡漠的声音突然一转,“赵括,兵书十三部你倒背如流,还在这些兵书上密密麻麻做点评批注。我问你,兵书作者,皆是身经百战之兵家名将,兵书之言,皆是实战而来。你从未上过战阵,更不说统兵作战,却以何为凭据做如此多方评点诘难?”便听羊皮纸哗啦啦翻动,显然是赵奢拿着兵书在对照,对上面的批点大皱眉头。
“父亲差矣!”少年赵括红着脸高声反驳,“兵书作者未必身经百战。最多之吴起,终生只有七十六战。最少之孙膑,终生只有两战。次之如太公,终生只有三战,灭商之前只是一悠闲老叟而已,从未有统兵上阵之阅历。由此观之,久历战阵可成名将,精研兵学亦可成名将。前者如父亲如廉颇,后者如太公如孙武如孙膑。赵括虽未入军旅战阵,然则读尽天下兵书,相互参校,自能见其谬误,如何便不能评点?父亲不说评点是否得当,而只对评点本身一言抹杀,岂非大谬也!”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5:06
“嗬!小子倒振振有辞了。”赵奢翻动着羊皮纸,“你对《吴子》这番评点便是无理。《吴子?论将篇》说,‘凡人论将,常观于勇。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耳。夫勇者必轻合,轻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此断至明也。你说,你却是如何批点了?”
“此断大谬也,非兵家求实之论!”少年琅琅背诵,“无勇不成将,何能仅占数分之一耳?将之勇,在心不在力,在决断之胆识,而不在战阵之搏杀。吴起之误,在于错当将勇为搏杀之勇也!”
“学宫论战之风,全然不涉实际。”赵奢显然是板着脸在说话。
“父亲差矣!”赵括少年立即一口否定,“阏与血战,若论搏杀之勇,父亲不如廉颇,亦不如乐乘。然则廉颇乐乘皆说不可战,何独父亲主战,且有狭路相逢勇者胜之名言?究其竟,父亲勇略胆气当先,自有名将之功!人云,廉颇以勇气闻与诸侯,实则大谬不然!何也?凡战必守,而无进攻胆识,谈何勇气?此等将军,纵是终生战阵,也必无一名战。赵括立论端正,言必有据,如何不涉实际了?”
“不对不对!小子总是那里岔道了,只不过老夫一时想不来罢了。”
赵括天真地笑了:“父亲自己想不明白,还要说我岔道,真是。”
“且慢!”哗啦一翻,便听赵奢又道,“《孙子?作战》云,‘善用兵者,役不在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故智将务食于敌。’你又是如何批点?”
赵括应声即答:“此论春秋可也,战国之世拘泥此论,便当败兵!”
“一派胡言!”赵奢呵斥一句,“在敌国就地解决军粮,向为大将之所求,用兵之止境,何以当世便不可行?” “父亲熟知战史。吴起之后,可有一国大军取粮于敌国者?”
一阵沉默,赵奢显然被儿子问倒了。过得片刻便听又是赵奢声音:“倒是当真没有。你小子说,何以如此?”
“老父但想,”赵括脸上闪过一丝似顽皮似得意的笑,接着便是与少年笑意极不相称的老到话语,“春秋时诸侯上千数百,半日路程便是一个邦国,但有军旅征伐,少有不穿越几国者。邦国小,粮仓便易见易夺。纵然不能夺得,也可就近向他邦借粮。最不济时,还可抢收敌国与四周小国之成熟田禾。惟其如此,春秋之世邦国相互借粮赈灾救战者屡有发生,故此有‘征伐食于敌’之说。然则方今之世,天下已被七大战国分割,二三十个小诸侯挤在夹缝里奄奄一息。但有战端,动辄便是数十万大军对峙,敌国粮仓要塞皆远在战场之外,而军营粮仓则是重兵布防,如何能轻易夺得?纵然奔袭敌方粮仓成功,也只能断敌之粮,而不能补充己方之粮也。是故,孙子此说不应战国,战国之世亦无此等战例。”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5:07
“似乎在理。”赵奢声音拖得很长,“然则,老父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只不过一时间想不清楚便了。”
“想不清楚便不要想了。”惠文王大笑着走出了竹林,“后生可畏,信哉斯言也!”
赵奢连忙站起施礼参见,赵括也跟在父亲后面行了大礼。惠文王高兴得拍着少年肩膀连连赞叹将门虎子,回身笑道:“马服君,我借你这儿子一用。” “我王笑谈了。”
“非是笑谈。”惠文王收敛笑容,“太子赵丹,才智平平。本王想让赵括进宫伴读,少年同窗切磋,以激励太子奋发,马服君意下如何?”
赵奢思忖片刻,肃然拱手道:“赵括虽有读书天赋,然则老臣总觉其未经锤炼,华而不实,若误太子,老臣心下何安?”
“马服君何其多虑也。”惠文王笑了,“初生之犊若畏虎,岂非你我老暮了?”转身一拍少年肩膀,“赵括,你可愿再读几年书了?”
赵括挺胸高声:“读书历练,愿意!”
“好。”惠文王点头,“那便定好了,明日你便进宫拜见太子傅。”
“遵命!”赵括将军般高声领命,“赵括告辞,代父亲下令上茶!”便回身飞跑去了。
望着赵括背影,惠文王犹是一脸欣然,站在座案前兀自喃喃赞叹。赵奢也是若有所思,直到惠文王回身入座,才恍然笑了:“我王拨冗前来,必有大事。此间清净隐秘,我王但说无妨。”惠文王收拢心神,便将秦国要用十五座城池交换和氏璧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道:“此事棘手,马服君有何评判?”赵奢思忖一阵便道:“秦国此等做法,意在挑起事端,原非寻常邦交之道。以老臣揣摩,秦国军力一时无奈赵国,便以此等邦交手段试探周旋。赵若不加理睬,天下便会视赵国畏秦如虎,不敢与我结盟;赵若将和氏璧交出,而秦国必不会当真割让十五城,而目下赵国无力与秦国决战,便是徒然受骗被欺,大大有损我邦尊严;若断然拒绝,则给秦国以发兵口实,五大战国不想卷入战端,便会指斥赵国惜宝轻战,力劝我邦达成交换,到头来还是左右两难。权衡起来,当真难以处置。”
“刁钻秦王!此等龌龊伎俩,也亏他想得出!”惠文王愤然拍案,却是再没了后话。
“且慢!”赵奢眼睛一亮霍然站起,“还是老话,狭路两难勇者胜!”
“马服君,你是说要与秦国开打?”惠文王不禁大是惊愕。
“原是老臣突兀也。”赵奢歉然一笑,“老臣之意:邦交诡计,便当以邦交手段破之。两难斡旋,便需邦交猛士。若有一智勇兼备之特使,专司和氏璧周旋秦国,或可得完满结局也。”
“有理。”惠文王轻轻敲着座案,“马服君以为,何人堪当特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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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5:08
“老臣不谙邦交,尚无人选。我王不妨召集大臣举荐,或可得人。”
惠文王一拍案,“好!便是这般。”
次日清晨卯时,凡在邯郸的大臣们都奉特诏进宫了。惠文王将原委说过,便命大臣们各自举荐堪当特使的大才。由于封地制仍然保留,赵国大臣大多都养有多少不等的门客,寻常举荐贤能,除了官署吏员与风尘奇士,主要来源便是各府门客。当时之赵国,当数战国四大公子之一的平原君门客最多,大体有近两千人。然则平原君思忖半日,却说门客武士居多,除此便是略有一技之长的文士,谋勇兼备之才目下确实没有。其余大臣倒是说了几个,然则又立即被知情者非议,也便不了了之了。眼看没有个结果,平原君便提出下诏各郡县求贤, 偌大赵国,宁无人乎?惠文王虽觉太慢,也只好赞同了。
正午时分大臣们散去,惠文王正要出殿,一直守侯在王座旁的宦者令缪贤却走过来一躬:“敢问我王,老臣有一人才,不知可否举荐?”惠文王不禁笑道:“非常之时,不拘常例,你便说了。”原来,这宦者令总管王宫事务并兼领所有内侍侍女,虽在大臣之列,本人也并非被阉割的内侍,但却因是侍奉国君之近臣,各国便有不许宦者令与闻政事的法度。每逢殿议,宦者令是唯一不设座案而只能遥遥站在国君侧后以备不时之需的大臣。因了如此,缪贤自然也只能事后说话,且须经国君特许。
“老臣府中舍人蔺相如,堪做特使。”缪贤拘谨寡言,一句话便完了。
“总得说说,此人何以堪当大任了?”惠文王笑了,“来,入座说话。”
“谨遵王命。”缪贤小心翼翼地跪坐案前,“当初,老臣依附公子成获罪,想逃亡燕国。舍人蔺相如坚执劝阻,问臣何以相信燕王?臣答,当年曾随主父与燕王会盟,燕王私下曾拉着老臣之手说,愿与老臣结交,故此欲投奔燕国。蔺相如却说,赵强而燕弱,足下乃赵王信臣,故此燕王方有结交之意,如何能做真诚结交论之?今日足下做逃亡之人,失势失国,燕王畏惧赵国强兵,非但不会容留,且必然绑缚足下送回以示好赵国,足下何能自投罗网也!老臣请为一谋,蔺相如说,赵王宽厚,足下亦非元凶,但肉袒伏斧请罪,赵王必能开赦也。老臣听从,果然我王便赦了老臣,还官复原职。”
“噢——”惠文王恍然大悟,“老令卿当年请罪得脱,便是此人谋划了?”
“正是。”
惠文王轻叩书案,“这个蔺相如何方人氏?因何做了你的舍人?”
“启禀我王:蔺相如本代郡安阳县令蔺胡之子,曾在齐国稷下学宫修业六年,方回赵国,其父却卷入赵章之乱而获罪。蔺相如奔走邯郸谋求出路,经门客举荐而入老臣门下,老臣便命他做了门客舍人,总管府务。”缪贤素知用人奥秘,将关节处说得很是确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