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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09:43:11
《德伯家的苔丝》第三十九章
克莱尔结婚三个礼拜以后,从一座小山的路上往下走,那条山路通向那幢他熟悉的他父亲的牧师住宅。在下山的路上,教堂的楼塔显露在傍晚的暮色中,好像在问他为什么这时候回来了;在暮色苍茫的市镇里,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更不会有人盼望他了。他像孤魂野鬼一样来到市镇上,甚至连自己的脚步声都成了他想摆脱的累赘。
在他看来,生活的图景已经变了。在此之前,他知道的生活只是一种思辨的推理;现在他认为自己像一个实际的人认识了生活;其实就是到了现在,也许他还不是真正认识了生活。总而言之,人生在他的面前不再是意大利绘画中描写的那种深思的甜蜜,而是韦尔茨博物馆①里的绘画描写的那种瞪眼睛的骇人神态了,带有万·比尔斯②绘画中的险诈。
①韦尔茨博物馆(Wiertz Muesum),该博物馆的前身是比利时画家韦尔茨(Antoine Joseph Wietz,1806-1865)的住房,韦尔茨的作品大多描写心智不健全的主题。
②万·比尔斯(Van Beers,1852-1927),比利时画家,以描写历史和风俗为主要特征。
在这两三个礼拜里,他的行动杂乱无章,简直无法形容。他曾经勉强地尝试去进行他的农业计划,打算采取古往今来的仁人智士推荐的态度,只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但是他后来得出结论,在那些仁人智士当中,人慨极少有人曾经试验过他们的办法是否管用。有一位异教徒道德家①说过:“关键在于遇事不慌。”这也正是克莱尔的观点。但是他却慌张了。拿撒勒人②说:“你们心里不要忧愁,也不要胆怯。”克莱尔由衷地同意这句话,但是他心里还是照样地忧愁。他多想当面见见那两位伟大的思想家啊,和朋友对朋友一样地向他们恳求,请他们把他们的方法告诉他。
①指罗马皇帝马尔卡斯·奥里略·安东尼乌斯,他是个斯多噶哲学家,曾着《深思录》十二卷。
②拿撒勒人(Nazarene),指基督。这句话见《圣经·约翰福音》第十四章二十七节。
他的心境转化成了一种顽固的冷漠情绪,到了后来,在他的想象里,他都成了一个旁观者,用漠不关心的态度来看待他自己的存在了。
他相信,所有这些烦恼都是由一个偶然因素引起的,就是她是德贝维尔家族的后人,因此他更加难过了。在他发现苔丝是出自那个衰败的古老世家的时候,在他发现她不是出自他所梦想的新兴门户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坚守住自己的原则,忍痛将她放弃了呢?现在正是他违背了他的原则的结果,是他应受的惩罚。
于是他变得心灰意懒,焦灼不安了,他的焦灼不安变得越来越严重了。他也在心里想过,他这样对她是不是有些不公正。他吃饭的时候不知道他吃的是什么,喝东西也不知道喝的味道。时光一天天地过去,他回想起已经过去了的那一长串日子中每一个行为的动机,这时候他才看清了他要把苔丝作为自己宝贵财富的想法是同他的所有计划、语言和行为融合在一起的。
他在各地来往的时候,在一个小市镇的外面看见了一则红蓝两色的广告,上面细述了想到国外种庄稼的人去巴西帝国的种种好处。那儿的土地是以意想不到的优越条件提供的。到巴西去,这就成了吸引他的新想法。将来苔丝也可以到巴西去和他生活在一起,也许在那个国家里,风气、习惯、人情、礼俗,和这儿的截然相反,传统习俗在这儿使他不能和苔丝一起生活,到了那儿,他和苔丝一起生活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简而言之,他非常想到巴西去试试,尤其眼下正是去巴西的季节。
他就是带着这种想法回爱敏寺的,他要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的父母,还要尽量解释为什么他不能同苔丝一起去,同时对他们实际上分离了的事也一字不提。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一轮新月照在他的脸上,在他新婚那天午夜过后的晚上,他抱着新娘子过河来到寺庙的墓地,月亮也是这样照着他的脸;不过他的脸现在消瘦了。
克莱尔这次回家事先并没有通知他的父母,所以他的回家在牧师住宅里引起的震动,就像翠鸟钻进平静的池塘引起的震动一样。他的父亲和母亲都在客厅里,不过他的哥哥一个也不在家。克莱尔走进客厅,轻轻地把身后的门关上。
“可是——你的妻子在哪儿呢,亲爱的安琪尔?”他的母亲大声问。“你真是让我们感到惊喜呀!”
“她在她母亲家里——暂时在她母亲家里。我这次急急忙忙地回家,是因为我决定到巴西去。”
“去巴西!巴西可都是信的罗马天主教呀!”
“他们都信罗马天主教?我可没有想到那些。”
不过即使儿子要去一个信奉教皇的地方,他们感到新奇,感到难过,但是他们很快就忘了,因为他们真正关心的还是儿子的婚事。
“三个星期前我们收到你写来的一封短信,信中说你已经结婚了,”克莱尔太太说,“你的父亲派人把你教母的礼物给你送去了,这你是知道的。当然,我们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去参加你的婚礼,尤其是你宁肯在奶牛场里和她结婚,而不是在她的家里,无论你们在哪儿结婚,我们都没有去。那样会使你感到为难,我们也不会感到痛快。你的两个哥哥尤其觉得这样。现在既然结了婚,我们也不埋怨了,特别是你选择了种庄稼,而不是做牧师,如果她适合你所选择的事业,我们也不能反对了……不过我们希望先见见她,安琪尔,我们想对她的情况知道得多一些。我们还没有给她送去我们自己的礼物,也不知道送她什么她才高兴,你不要以为我们不送她礼物了,不过推迟一些日子罢了。安琪尔,你要明白,我和你的父亲在心里并没有因为这场婚事生你的气;但是我们想,最好在见到她之前,我们还是把对她的爱保留着。你这次怎么没有把她带来。这不是有点儿奇怪吗?发生什么事了?”
他回答说,他们觉得在他回家的时候,她最好还是先回娘家去。
“我不妨告诉你,亲爱的妈妈,”他说,“我一直在想,她先不要回这个家,直到我觉得你可以接纳她了,我才带她回来。不过我到巴西去的想法,是最近才有的。如果我真的去巴西,第一次出远门就把她带上,我想这是不可取的。她要留在她娘家,直到我回来。”
“那么在你动身以前,我是见不着她了?”
他说他们恐怕见不着了。他已经说过,他以前的计划也没有想到把她带到自己家里来,怕的是他们有偏见,伤害了他们的感情。另外,现在有了新的原因,他就更不能带她到这儿来了。要是他立刻就走的话,在一年内他就会回家来看望他们;在他动身第二次出去时,也就是带着她一块儿出去时,他就能带她回家见他们了。
晚饭急急忙忙地准备好了,送进了房内。克莱尔进一步讲述了自己的计划。他的母亲因为没有见到新娘,直到现在她心里还感到失望。近来克莱尔对苔丝的热情影响了她,在她心里对这桩婚事产生了种种同情,在她的想象里,差不多都要认为拿撒勒也能出好人了——泰波塞斯奶牛场也能出一个美貌的姑娘。在儿子吃饭的时候,她就用眼睛看着他。
“你不能把她的样子描绘一下吗?我敢肯定她一定是很漂亮的,安琪尔。”
“她长得漂亮那是没有问题的!”他说的时候,热情的态度掩盖了他的悲伤情绪。
“还有,她的品行贞清也是没有问题吧?”
“当然,她的品行和贞洁也是没有问题的。”
“我现在能够清楚地想象出她来了。有一天你说她的身材很苗条;长得也很丰满;像丘比特的弓一样弯弯的嘴唇红红的;眼睫毛和眉毛是黑色的,一头乌发就像一堆锚绳一样;一双大眼睛既有点儿紫,又有点儿蓝,还带点儿黑。”
“我是那样说过的,妈妈。”
“我能够更加清楚地想象出她的样子了。她生活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自然在遇见你以前,她是很少遇见从外面的世界来的别的青年人了。”
“很少见到。”
“你是她的第一个情人吗?”
“当然。”
“有许多妻子可比不上农村这种单纯、健壮的漂亮姑娘呢。自然我也想过——唉,既然我的儿子一定要做一个农业家,那么他娶一个适应户外生活的妻子也许更合适些。”
他的父亲倒是很少过问这件事;不过在晚上祈祷以前,他们常常要从《圣经》里选择一章来读,于是当父亲的牧师对克莱尔说——
“我想既然安琪尔回来了,我们就不读我们应该经常读的那一章了,读《箴言》第三十一章是不是更合适些呢?”
“不错,当然不错,”克莱尔夫人说。“读利慕伊勒的话吧”(她也和她的丈夫一样,能够背诵那一章那一节)。“我亲爱的儿子,你的父亲决定读《箴言》里赞扬有德行妻子的那一章。我们不必提醒,这些话是可以用在那位不在这儿的人身上的。愿上帝保佑她的一切!”
听了这话,克莱尔觉得好像有一块东西堵在喉咙里。两个年老的仆人走进来,把轻便的读经台从墙角搬出来,摆在壁炉的正中间,克莱尔的父亲就读前面提到的那一章的第十节……
“才德的妇人谁能得着呢?她的价值远胜过珍珠。她丈夫心里倚靠她,必不缺少利益。未到黎明她就起来,把食物分给家中的人。她以能力束腰,使膀臂有力。她觉得所经营的有利,她的灯终夜不灭。……她观察家务,并不吃闲饭。她的儿女起来称她有福。她的丈夫也称赞她,说:‘才德的女子很多,惟独你超过一切!’”
在晚祷结束的时候,他的母亲说——
“我不禁想到,你父亲刚才读的那一段,在某些具体的地方,运用到你选择的那个女人身上真是太合适了。你应该懂得,一个完美的女人,应该是一个勤劳的女人;不是一个懒惰的女人;也不是一个娇气的小姐;而是一个用自己的双手、用自己的头脑、用自己的心血为别人谋福利的人。‘她的儿女起来称她有福。她的丈夫也称赞她,说:才德的女子很多,惟独你超过一切。’唉,我真希望我能够见到她,安琪尔。既然她纯洁贤淑,我也就不会嫌她教养不足了。”
听了这些话,克莱尔再也忍受不了啦。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就像一滴滴熔化了的铅液。于是他急急忙忙地向这一对老人道了声晚安,回自己房间里去了。这一对老人真诚质朴,得到他的挚爱;在这两位老人的心里,既无世故,又无人欲,也无魔鬼;对于他们,这一切都是虚无的身外之物。
他的母亲也跟着他走了,去敲他的房门。克莱尔把房门打开,看见母亲站在那儿,满脸的焦虑神色。
“安琪尔,”她问,“你这样快就离开了,出了什么事是吗?我敢肯定你不大自然。”
“没有,完全没有,妈妈!”他说。
“是因为她吗?唉,我的儿子,我知道一定是的——我知道一定是为了她!这三个礼拜里你们吵架了吗?”
“我们确实没有吵架,”他说。“但是我们有点儿不同的——”
“安琪尔——她是不是在做姑娘的时候有什么事需要追究?”
凭着母亲的直觉,她一下子就找到了令她的儿子激动不安的根源。
“她是清白无瑕的啊!”他回答说。同时他也感到,即使他要下万劫不覆的地狱,他也得说这句谎话。
“既是这样,其它的也就无关紧要了。说到究竟,世上能比一个贞洁的农村姑娘更纯洁的人是很少的。她的粗俗的行为举止,起初你也许感到缺少了教养,但是我敢肯定,在和你朝夕相处的影响下,再加上你的教导,她都会改变的。”
家里这种盲目的宽大,叫克莱尔听了,感到真是可怕的讽刺,这又使他认识到,这次婚姻是完全把他的事业毁了,而在当初她自白的时候,他已经想到了。不错,就他对自己说,他并不在乎自己的事业怎样;但是为了他的父母和他的哥哥,他希望至少要有一个体面的事业。此时他看着面前的蜡烛,蜡焰似乎在向他默默地表示,烛光本来是要照耀那些明智的人的,它讨厌照在上当受骗的傻瓜身上。
当他的那一阵激动冷静下来以后,他又对他那位可怜的妻子生起气来,是因为她才造成了这种情势,逼得他不得不对他的父母撒谎。他几乎是在生着气和她说话,仿佛她就在他的房间里。接着,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温柔亲切的细语,忧郁悲苦的怨恨,暗夜里的烦恼不安,感觉到了她那天鹅绒般的嘴唇吻遍了他的前额,他甚至能够在空气中分辨出她呼吸的温暖气息。
那天夜里,被他蔑视和贬低的那个女人,却正在那儿想,她的丈夫有多伟大,有多善良。但是在他们两个人的头上,却笼罩着一片阴影,比克莱尔认识到的还要阴暗,那就是他自己的局限性。这个具有先进思想和善良用心的青年,一直想把自己从偏见中解脱出来,是最近二十五年里产生出来的一个典型,但是当他遭到意外事故打击的时候,就又退回去接受了自幼以来所接受的教训,做了传统和习俗的奴隶。没有一个先知告诉过他,他自己也不是先知,因此也不能告诉自己,其实他的这位年轻的妻子,对于利慕伊勒王赞扬所有那些爱憎分明的女人的话,她都当之无愧,因为对于她的道德价值的判断,应该根据她的倾向,而不应该根据她做过的事。还有,在这种情形下,近在眼前的人物就要吃亏,因为阴影遮不住他们的悲哀,容易显露出来;而在那种情形里,远处的模糊人物却受到尊重,他们的缺点变成了艺术上的优点。他考虑的是苔丝缺少的一面,忽视了她身上的优点,从而忘记了有缺陷的是可以胜过完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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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09:43:12
《德伯家的苔丝》第四十章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大家谈的话题都是巴西,既然克莱尔提出来要到巴西的土地上去试试,于是大家就尽力用充满希望的眼光去看待这件事,尽管听说有些农业工人去了那儿还不到十二个月就回来了,带回来令人失望的消息。早饭过后,克莱尔就到一个小镇上去,处理与他有关的一些琐事,从本地银行里把他所有的钱都取了出来。回家的路上他在教堂旁边遇见了梅茜·羌特小姐,她似乎就是从教堂的墙壁中生长出来的一样。她为她的学生抱了一大堆《圣经》出来,她的人生观是这样的,别人感到头疼的事情,她也能在脸上带着有福的微笑——这当然是一种令人羡慕的成就,不过在克莱尔看来,这是极不自然地牺牲人生而相信神秘主义的结果。
她听说了他要离开英格兰,就对他说,这看来似乎是一个非常好的和大有希望的计划。
“不错;从商业的意义上看,这是一个很不错的计划,这是没有疑问的,”他回答说。“但是,我亲爱的梅茜,这却要打断我生活的连续性了。也许还不如进修道院好呢!”
“修道院!啊,安琪尔·克莱尔!”
“什么呀?”
“唉,你是一个邪恶的人了,进修道院就是当修士,当修士。就是信罗马天主教呀。”
“信了岁马天主教就是犯罪,犯罪就意味着下地狱。安琪尔·克莱尔,你现在可处在危险的状态中呀。”
“我还是觉得信新教光彩!”她严肃地说。
这时候克莱尔苦闷到了极点,产生出来一种着魔似的情绪,在这种情绪里,一个人就不再顾及他的真实原则了。他把梅茜小姐叫到跟前,在她的耳边恶魔似地低声说了一通他所能想到的离经叛道的话。他看见她的脸吓得苍白,露出了恐怖,就哈哈大笑起来,但看到为了他的幸福她脸上的痛苦又带上了焦急的神情的时候,他就不再笑了。
“亲爱的梅茜,”他说,“你一定要原谅我。我想我是发疯了!”
她也以为他发疯了;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克莱尔又回到牧师住宅。他已经把珠宝存到了银行,等到以后幸福的日子来到时再取出来。他又付给银行三十镑钱——让银行过几个月寄给苔丝,也许她需要钱用;他还给住在黑荒原谷父母家里的苔丝写了一封信,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她。这笔钱加上他以前已经给她的一笔钱——大约五十镑——他相信这笔钱在目前足够她用的了,他特别告诉过她,如有急需她可以去找他的父亲,请求他父亲的帮助。
他觉得最好不要让他的父母和她通信,因此就没有把她的地址告诉他们;由于不知道他们两个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分开的,所以他的父母也没有问她的地址。就在那一天,他离开了牧师住宅,因为必须实现的事情,他就希望快点儿去实现。
在他离开英格兰之前,他必须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去拜访井桥的农舍,在那座农舍里,他们举行婚礼后最初的三天是在那儿度过的,他要去那儿把不多的房租付给房主,还有他们住过的房门的钥匙也得还回去,另外,他还有离开时留在那儿的两三件小物品要取回来。正是在这座农舍里,最暗的阴影出现在他的生活里,阴影的忧郁笼罩着他。他打开起居室的房门向里面看去,首先出现在心里的记忆就是在一个相同的下午他们婚后来到这儿的幸福光景,就是他们同屋而居的新鲜感觉,就是他们一起吃饭和握着手在炉边细语的情形。
他去拜访的时候,房主和他的妻子正在地里,克莱尔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呆了一会儿。一时间百感丛生,心乱如麻,这是他完全没有预想到的,就上楼进了她那间他从来没有用过的房问。床铺整整齐齐的,这是那天早上他们离开时她用自己的双手整理的;槲寄生还是照样挂在帐子的顶上,那是他挂上去的。槲寄生在那儿挂了三四个星期了,现在已经变了颜色,叶子和浆果都枯萎了。安琪尔把它取下来,塞到了壁炉里。他站在那儿,第一次怀疑起自己在这个时候到这儿来是不是明智,更不用说怀疑他是否宽厚了。但是,他不是也被残酷地欺骗了吗?他怀着各种混杂的感情,含着眼泪在床边跪下来。“啊,苔丝!要是你早一点告诉我,我也许就宽恕你了啊!”他痛苦地说。
他听见楼下传来了脚步声,就站起身来,走到了楼梯口。在楼下的亮光里,他看见有一个女人站在那儿,在她转过脸去的时候,他认出那是白脸黑眼的伊茨·休特。
“安琪尔先生,”她说,“我来这儿看你和安琪尔太太,来向你们问好。我想你们很快就要回这儿的。”
这个姑娘到这儿来的秘密他已经猜着了,不过她没有猜着他的秘密;爱着他的一个痴情的姑娘——这个姑娘也可以做一个和苔丝一样好,或者差不多一样好的讲究实际的农家妻子。
“我一个人在这儿,”他说;“你从哪条路回家去,伊茨?”
“我的家现在不在泰波塞斯奶牛场了,先生。”她说。
“为什么不在那儿了呢?”
伊茨低头看着地上。
“我在那儿感到太忧郁了!我现在住到那边去了。”他用手指着相反的方向,那个方向正好是他要走的路。
“哦——你现在回那儿去吗?如果你愿意搭便车,我可以载你走。”
她那橄榄色的脸上添了一层红晕。
“谢谢你,克莱尔先生!”她说。
他很快就找到了房主,和他算清了房租和其它几项因为突然离开而应该考虑在内的账目。他们走到克莱尔的马车跟前,伊茨就跳上车坐在他的身边。
“我要离开英格兰了,伊茨,”他说,一边赶着车往前走。“我要到巴西去了。”
“克莱尔太太喜欢到那个地方去吗?”她问。
“现在她还不去——就是说一年左右时间吧。我自己先到那儿去看看——看看那儿的生活怎么样。”
他们打着马向东边跑了老远一段路,伊茨什么话也没有说。
“其他几个人怎么样啊?”他问。“莱蒂怎么样?”
“我上次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有点儿疯疯癫癫的;人也瘦弱不堪了,腮帮子也塌下去了,好像是病倒了。再也不会有人爱她了。”伊茨心不在焉地说。
“玛丽安呢?”
伊茨放低了她的声音说。
“玛丽安开始酗酒了。”
“真的吗?”
“真的。奶牛场老板已经不要她了。”
“你呢?”
“我不喝酒,也没有生病。可是——现在早饭前我是没有再唱歌了!”
“为什么呢?在早上挤牛奶的时候,你总是唱《在爱神的花园里》和《裁缝的裤子》,唱得多好听呀,你还记得吗?”
“啊,记得!那是你刚来的那几天我唱的歌。你到这儿来了,我就一句也不唱了。”
“为什么不唱了呢?”
她有一会儿看着他的脸,眼睛里放出亮光来,算是作了回答。
“伊茨!——你多么软弱啊——就像我一样!”他说,说完就陷入了深思。“那么我问你——假如我当初向你求婚,你答应我吗?”
“如果你向我求婚,我会答应你的,你自然要娶一个爱你的女人呀!”
“真的吗?”
“一点儿也不假!”她满怀激情地悄悄说。“啊,我的天呐!你以前从来就没有想到过啊!”
走着走着,他们走到了通向一个村子的岔路口。
“我必须下车了。我就住在那边,”伊茨突然说,自从她承认她爱他以来,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克莱尔放慢了马。他一时对自己的命运生起气来,对社会礼法也痛恨不已;因为它们已经把他挤到了一个角落里,再也找不到出路了。为什么将来不去过一种自由放荡的家庭生活向社会报复呢?为什么偏要去作茧自缚,去亲吻那根教训人的大棒呢?
“我是一个人去巴西的,伊获,”他说。“因为个人的原因,并不是她不愿意漂洋过海,我同我的妻子已经分居了。我再也不会和她生活在一起了。我也不能够再爱她了;可是——你愿意取代她和我一起生活吗?”
“你真的希望我和你一起去?”
“真的希望。我已经受够了,真希望解脱出来。你至少是毫无私心地爱我。”
“不错——我愿意和你一起去,”伊茨停了一会儿后说。
“你愿意吗?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伊茨?”
“那就是说你在巴西期间我要和你住在一起——那我也觉得挺好啊。”
“记住,你现在在道德上不要相信我了。可是我应该提醒你,在文明的眼睛看来——我是说西方的文明,你这样就做错了。”
“我不在乎那个;一个女人,走到了痛昔的顶点,又无路可走,才不会在乎那个呢!”
“那么你就不要下车了,坐在你坐的那儿好了。”
他赶着车走过了十字路口,一英里,两英里,一点儿也没有爱的表示。
“你非常非常爱我吗,伊茨?”他突然问。
“我非常爱你——我已经说过我非常爱你!当我们一块儿在奶牛场里的时候,我就一直爱着你呀!”
“比苔丝更爱我吗?”
她摇了摇头。
“不,”她嘟哝着说,“我的爱比不过苔丝。”
“为什么?”
“因为不可能有人比苔丝更爱你的!……她是可以为你去死的呀。但是我做不到。”
伊茨·休特就像毗珥山上的先知,在这种时候本来想说一些违心的话,但是好像苔丝单纯淳朴的天性使她的人格生出了魔力,使她不得不赞扬苔丝。
克莱尔沉默了;他从这个意外的无可怀疑的来源听了这番坦白直率的话,他的心立刻被感动了。他的耳边重复着一句话:“她是可以为你去死的呀。但是我做不到。”
“把我们瞎说的话忘了吧,伊茨,”他说,突然勒转了马头。“我真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我现在就送你回去,送你到那条路去。”
“我对你一片真心你就这样对我呀!啊——这我怎么受得了呢—一我怎么—一怎么——”
伊茨·休特嚎啕大哭起来,明白了她刚才的事,用手直打自己的脑袋。
“你为那个不在这儿的人做了一件正当的事,是不是后悔了?啊,伊茨,别后悔,一后悔就不好了啊!”
她慢慢地镇静下来。
“好吧,先生。哦——也许当我同意和你一起走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啊!我希望和你一起走——那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因为我已经有一个爱我的妻子了。”
“是的,是的!你已经有一个爱你的妻子了。”
他们走到了半个小时前他们经过的那条篱路的岔路口,伊茨跳下车。
“伊茨——请原谅我一时的轻浮吧!”他喊道。“我说的话太欠考虑了,太随便了!”
“把它忘掉吗?永远永远也忘不掉!啊,对我那不是轻浮!”
他感到他完全应该受到那个受到他伤害的人的谴责了,他内心里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悲伤,跳下车来,握住她的手。
“啊,可是,伊获,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像朋友一样分手好吗?你不知道我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啊!”
她真是一个宽宏大量的姑娘,后来再也没有露出更多的怨恨来。
“我原谅你了,先生!”她说。
“现在,伊茨,”他勉强自己做一个他远没有感觉到的导师的角色,对站在他身边的伊茨说:“我想请你在见到玛丽安的时候告诉她,她是一个好女孩子,不要自暴自弃。答应我吧,告诉莱蒂,世界上比我好的人多的是,请你告诉她,为了我的缘故,请她好自为之——请你记住我的话——好自为之——为了我的缘故。请你把我这个话带给她们,就算是一个要死的人对别的要死的人说的话;因为我再也见不着她们了。还有你,伊茨,你对我说了对我妻子真实的话,因而把我从一阵冲动中产生出来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愚蠢中拯救出来。女人也许有坏的,但是她们不会比世界上的坏男人更坏啊!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永远不会忘记你。你以前就是一个诚实的好姑娘,就要永远做一个诚实的好姑娘;你要把我看成一个一无所值的情人,同时也要看成一个忠实的朋友。答应我吧。”
她答应他。
“上帝保佑你,赐福于你。先生,再见吧!”
他赶车走了;不久伊茨也走上了那条篱路,克莱尔走得看不见了,她就痛苦不堪地倒在路边的土坡上了。等到深夜,她才满脸不自然地走进她母亲的那间小屋。在安琪尔·克莱尔离开她以后和她回家之前这段时间里,没有人知道这段黑暗的时间伊茨是怎样度过的。
克莱尔在同伊茨告别以后,也是伤心痛苦,嘴唇发抖。不过他的伤心不是为了伊茨。那天的晚上,他几乎都要放弃到附近的车站去,而要勒转马头,转身穿过南威塞克斯那道把他和苔丝的家分开的高高的山脊。但是阻止他没有去的不是他看不起苔丝的天性,也不是他的可能发生变化的心境。
都不是;他是这样想的,固然不错,像伊茨说的那样,她很爱他,但是事实并没有改变。当初如果他是对的,那么现在他依然是对的。他已经走上了这条路,惯性的力量还要推着他继续往前走,除非有一股比今天下午使他走上这条路的更强大、更持久的力量,才能把他扭转过来。他不久也许会回到她的身边。当天晚上他就上了去伦敦的火车,五天以后,他就在上船的港口同他的哥哥握手告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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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09:43:13
《德伯家的苔丝》第四十一章
让我们从前面叙述的冬天的事情转而叙述现在十月的一天吧,这是安琪尔和苔丝分手八个多月以后。我们发现苔丝的情形完全改变了;她不再是把箱子和小盒子交给别人搬运的新娘子了,我们看见的是她自己孤零零地挽着篮子,自己搬运包裹,和她以前没有做新娘子时完全一样了。在此之前,她的丈夫为了让她过得舒服一点而给准备了宽裕的费用,但是现在她只剩下了一个瘪了的钱袋。
在她再次离开马洛特村她的家后,整个春天和夏天她都是在体力上没有太大的压力下度过的,主要是在离黑荒原谷以西靠近布莱底港的地方做些奶场上的工作,那个地方离她的故乡和泰波塞斯一样的远。她宁愿这样自食其力。在精神上,她仍然停留在一种完全停滞的状态中,她做的一些机械性的工作不仅没有消除这种状态,相反助长了这种状态。她的意识仍然在从前那个奶牛场里,在从前那个季节里,仍然在从前她在那儿遇见的温柔的情人面前——她的这个情人,她一伸手刚要抓住他,拥有他,他就像幻象中的人影不见了。
奶牛场里的杂工到奶量减少的时候就不需要了,因为她没有找到和在泰波塞斯奶牛场一样的第二份正式工作,所以她只能做一个编外的临时工。但是,由于收获的季节现在已经开始了,所以她只要从牧场转到有庄稼的地方,就可以找到大量的工作,这种情况一直继续到收获结束。
在克莱尔原来给她的那笔五十镑钱里,她从中扣除一半给了她的父母,算是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报答,如今她只剩下二十五镑了,到如今她还只用了一点儿。但是现在到了倒霉的雨季,在这期间,她只好动用她剩下的那些金币了。
她真舍不得把那些金币用了。那些金币是安琪尔交到她手上的,又新又亮,是他为她从银行里取出来的。这些金币他抚摸过,因此它们就成了神圣的纪念品了——这些金币除了他们两个人接触过,似乎还没有其它的历史——用掉这些金币就如同把圣物扔掉。可是她不得不动用这些金币,只好让这些金币一个一个从她的手中消失了。
她不得不经常写信,把自己的地址告诉母亲,但是她把自己的境遇隐瞒了。当她的钱快要用完的时候,她母亲写来的一封信送到了她的手上。她的母亲告诉她,她们家陷入了非常艰难的境地;秋雨已经把屋顶淋透了,屋顶需要完全重盖;但是由于上一次盖屋顶的钱还没有付账,所以这次别人就不给盖了。还有,楼上的横梁和天花板也需要修理,这些花费加上上一次的账单,一共是二十五镑的数目。既然她的丈夫是一个有钱人,不用说现在已经回来了,她能不能给他们寄去这笔钱呢?
就在这时候,克莱尔的银行差不多刚好给苔丝寄了三十镑钱来,情形既是那样窘迫,所以她一收到那三十镑钱,就把她母亲需要的二十镑钱寄了去。在剩下的那十镑钱里,她又用了一些置办了几件冬衣,虽然严冬就在眼前,而她剩下的钱却是不多了。当她用完了最后一个金币的时候,她就只好考虑安琪尔给她说过的一句话了,当她需要钱的时候就去找她的父亲。
但是苔丝越是思考这个办法,她越是犹豫起来。因为克莱尔的缘故,她产生了一种情绪,敏感,自尊,不必要的羞耻,无论叫它们什么,这种情绪让她把她和丈夫分居的事向自己的父母隐瞒起来,也阻止她去找她丈夫的父亲,去告诉他说,她已经花光了她的丈夫给她留下的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大概他们已经瞧不起她了;现在像叫化子一样,不是更让他们瞧不起吗!这样考虑的结果,就是这位牧师的媳妇决不能让她公公知道了她目前的状况。
她对同她丈夫的父亲通信感到犹豫,心想这种犹豫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就会减弱;可是她对于自己的父母刚好相反。她结婚以后,回到父母家里住了几天,接着就离开了,给他们留下的印象是她最终找她丈夫去了;从那时到现在,她从来没有动摇自己等丈夫回来的信心,在无望中生出希望,她的丈夫到巴西去只是短暂的,此后她就会回来接她,或者写信让她去找他;总之,他们不久就会向他们的家庭和世界表现出和好如初的情形。她至今仍然抱有这个希望。她的父母用这次露脸的婚姻掩盖他们第一次的失败以后,再让她的父母知道她是一个弃妇,知道她接济了他们之后,现在全靠她自己的双手谋生,这的确太让人难堪了。
她又想起了那一副珠宝。克莱尔把它们存在哪儿,她并不知道,这无关紧要,即使在她的手里,她也只能使用它们,而不能变卖它们。即便它们完全属她所有,她用实质上根本就不属于她的名份去拥有它们,这也未免太卑鄙了。
与此同时,她丈夫的日子也决不是没有遭受磨难。就在此时,他在靠近巴西的克里提巴的粘土地里,淋了几场雷雨,加上受了许多其它的苦难,病倒了,发着高烧,同时和他一起受难的还有许多其他英国农场主和农业工人,他们也都是因为巴西政府的种种许诺被哄骗到这儿来的。他们依据了那种毫无根据的假设,既然在英国的高原上耕田种地,身体能够抵挡住所有的天气时令,自然也能同样抵挡巴西平原上的气候,却不知道英国的天气是他们生来就习惯了的天气,而巴西的气候却是他们突然遭遇的气候。
我们还是回来叙述苔丝的故事吧。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用完了最后的一个金币,也没有另外的金币来填补这些金币的空位,而且因为季节的关系,她也发现要找到一个工作极其地困难。她并不知道在生活的任何领域里,有智力、有体力、又健康、又肯干的人总是缺少的,因此她并没有想到去找一个室内的工作;她害怕城镇,害怕大户人家,害怕有钱的和世故的人,害怕除农村以外所有的人。黑色的忧患①是从上流社会来的。那个社会,也许比她根据自己一点儿经验所以为的那样要好一些。但是她没有这方面的证明,因此在这种情形下,她的本能就是避免接触这个社会。
①黑色的忧患(Black care),见罗马诗人贺拉斯《颂歌》第三章第一节第四十行。
布莱底港以西有一些小奶牛场,在春天和夏天,苔丝在那儿做过临时挤奶女工,而现在这些奶牛场已经不需要人手了。到泰波塞斯去,要是奶牛场老板仅仅出于同情,大概也不会不给她一个位置;从前在那儿的生活虽然舒服,但是她不能回去了。现在和过去倒了过来,这太不能令人忍受了;她要是回去,也许会引来对她所崇拜的丈夫的责备。她无法忍受他们的同情,更不愿看见他们在那儿相互低声耳语,议论她的奇怪处境;只要他们能够把知道的她的事情藏在心里,她差不多还是可以面对那儿熟悉她环境的每一个人。正是他们在背后对她的相互议论,使她这个敏感的人退缩了。苔丝无法解释这中间的差异,但是知道她感觉到了这一点。
现在,她正在向本都中部一个高地农场走去。她收到玛丽安写给她的一封信,那封信几经辗转才送到她的手上,推荐她到那个农场去。玛丽安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她已经同丈夫分居了——大概是从伊茨·休特那儿听说的——这个好心的喝上了酒的姑娘,以为苔丝陷入了困境,就急忙写信给她从前的这位老朋友,告诉她的老朋友,说她离开奶牛场后就到了这个高原农场上,如果她真的还是像从前一样出来工作的话,那儿还有几个工作位置,希望能在那个农场上同她见面。
冬日的白昼一天天变短了,她开始放弃了得到她丈夫宽恕的所有希望:她有了野生动物的性情,走路的时候全凭直觉,而从不加思考——她要一步步一点点地把自己同多事的过去割断,把自己的身分消除,从来也不想某些事件或偶然性可能让人很快发现她的踪迹,这种发现对她自己的幸福却是很重要的。
在她孤独的处境中,自然有许多困难,而其中她的容貌惹人注意却不能算是最小的。在克莱尔的影响下,她除了原先的天然魅力,现在又增添了优雅的举止。她最初穿着准备结婚穿的服装,那些对她偶然的注目倒还没有引起什么麻烦的事情,但是当她的衣服穿破以后不得不穿上农妇的服装时,就不只一次有人当面对她说出粗鲁的话来。不过,一直到十一月一个特别的下午,还没有引起人身侵犯的恐惧。
她宁愿到布莱底河的西部农村去,也不愿到她现在去的那个高地农场,因为别的不说,西部农村那儿离她丈夫的父亲的家也要近些。她在那个地方寻找工作,没有人认识她,她还想,她也许有一天打定了主意,会去拜访牧师住宅,想到这些她就感到高兴。不过一旦决定了到比较高和干燥的地方去找工作,她就转身向东,一直朝粉新屯的村子走去,并打算在那儿过夜。
漫长的篱路没有变化,由于冬日的白昼迅速缩短,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她走到一个山顶,往下看见那条下山的篱路,弯弯曲曲地伸展出去,时隐时现,这时候,她听见背后传来了脚步声,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人走到了跟前。那个人走到苔丝的身边说——“晚上好,我漂亮的姑娘。”苔丝客气地回答了他的问话。
那时候地上的景物都差不多昏暗了,但是天空的余光还能照出她的脸。那个人转过身来,使劲地盯着她看。
“哎呀,没错,这不是特兰里奇的那个乡下野姑娘吗——做过德贝维尔少爷的朋友,是不是?那个时候我住在那儿,不过我现在不在那儿住了。”
苔丝认出他来了,他就是那个在酒店里对她说粗话被克莱尔****的有钱的村夫。她不禁痛苦得全身一阵痉挛,没有答理他的话。
“你老实地承认吧,那天我在镇里说的话是真的,尽管你那个情人听了发脾气——喂,我狡猾的野姑娘,是不是?我那天挨了打,你应该请我原谅才对,你想想吧。”
苔丝仍然没有答理他。她那被追逼的灵魂似乎只有逃跑一条路。她突然抬脚飞跑起来,连头也不回,沿着那条路一直跑到一个栅栏门前,那个门打开着,通向一块人造林地。她一头跑进这块林地,一直跑进了这块林地的深处,感到安全了,不会被发现了,她才停下来。
脚下的树叶已经干枯了,在这块落叶林中间,长着一些冬青灌木,它们稠密的树叶足可以挡风。她把一些枯叶扫到一起,堆成一大堆,在中间扒出一个窝来。苔丝爬进了这个窝里。
她这样睡觉自然是断断续续的;她总觉得听见了奇怪的声音,但是她又劝自己说,那些声音只不过是由风引起的。她想到了她的丈夫,当她在这儿受冻的时候,他大概正在地球另一边某个温暖的地方吧。苔丝问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另外一个像她一样的可怜人?她还想到了自己虚度了的光阴,就说:“凡事都是虚空。”①她机械地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念到后来,才想到这句话对于现代社会已经不合适了。早在两千多年以前,所罗门已经想到了;而她自己虽然不是思想家,但是她想到的还要深刻些。如果一切只是虚空,那么谁还在乎呢?唉,一切比虚空还糟糕——冤屈,惩罚,苛求,死亡。想到这儿,安琪尔·克莱尔的妻子把手举到自己的额头上,摸着额头上的曲线,摸着眼眶的边缘,可以摸到柔嫩皮肤下的骨头,她边摸边想,总有一天这儿只剩下白骨的。“真希望现在就是一片白骨,”她说。
①凡事都是虚空(All is vanity),见《圣经·传道书》第一章第二节。大卫的儿子所罗门说:“虚空的虚空。”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听见树叶中又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这也许是风声;可是现在几乎没有风呀。有时候是一种颤动的声音,有时候是一种拍打声音,有时候是一种喘气和咯咯的声音。很快,她确信这些声音是某种野外的动物发出来的,她还听出来,有些声音是从头顶上的树枝丛里发出来的,随着那些声音还有沉重的物体掉到地上的声音。如果她当时所处的境遇是比她现在更好的境遇,她一定要张惶失措的;但是,只要不是人类,现在她是不害怕了。
天色终于破晓了。天色大亮后不久,树林里也变亮了。
在世界上这个充满活力的时候,天上使人放心的平凡的光明已经变得强烈了,她立刻从那一堆树叶中爬了出来,大着胆子查看了一下四周。接着,她看见了一直闹得她紧张不安的东西了。这片她暂借栖身的树林子,从山上延伸到她现在所处的地点,形成了一个尖端,树林在这儿便足尽头,树篱外面便是耕地。在那些树下,有几只山鸡四下里躺着,它们华丽的羽毛上沾着斑斑血迹;有些山鸡已经死了,有些山鸡还在无力地拍打着翅膀,有些山鸡瞪着天空,有些山鸡还在扑打着,有些山鸡乱扭着,有些山鸡伸直了身子躺在地上——所有的山鸡都在痛苦地扭动着,不过那几只幸运的山鸡除外,它们在夜里流血过多,再也无力坚持了,已经结束了它们的痛苦。
苔丝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这群山鸡都是在昨天被一群打猎的人赶到这个角落里未的;那些被枪弹打死掉在地上的,或者在天黑前断了气的,都被打猎的找着了,拿走了,许多受了重伤的山鸡逃走了,躲藏起来,或者飞进了稠密的树枝里,在夜晚勉强挣扎着,直到血流尽了,才一只一只地掉到地上;苔丝听见的就是它们掉下来的声音。
过去她曾偶尔看见过那些猪鸟的人,他们在树篱中间搜寻,在灌木丛里窥视,比划着他们的猎枪,穿着奇怪的服装,眼睛里带着嗜血的凶光。她曾经听人说过,他们那时候似乎粗鲁野蛮,但不是一年到头都是这样,其实他们都是一些十分文明的人,只是在秋天或冬天的几个星期里,才像马来半岛上的居民那样杀气腾腾,一味地杀害生灵——他们猎杀的这些与人无害的羽毛生物,都是为了满足他们这种杀生嗜好而预先用人工培养出来的——那个时候,他们对大自然芸芸众生中比他们弱小的生灵,竟是那样地粗野,那样地残酷。
苔丝对这些和自己一样的受难者,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她首先想到的是结束那些还活着的山鸡的痛苦,所以她就把那些她能找到的山鸡都一个个扭断了脖子,免得它们继续受罪;她把它们都弄死了,扔在原地,等那些打猎的人再来找它们——他们大概还会来的——第二次来寻找那些山鸡。
“可怜的小东西一看见你们这样受苦,还能说我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人吗?”她大声说,在她轻轻地把山鸡弄死的时候,眼泪流了下来。“我可是一点儿肉体的痛苦也没有受到啊!我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流血,我还有两只手挣衣服穿,挣饭吃呀。”她于是为那天夜里自己的颓丧感到羞愧了。她的羞愧实在是没有根据的,只不过在毫无自然基础的人为的社会礼法面前,她感到自己是一个罪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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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09:43:14
《德伯家的苔丝》第四十二章
现在天已经大亮,苔丝又动身了,小心翼翼地在大路上走着。不过现在她用不着小心,附近没有一个人影;她坚定地往前走着,心里头又回忆起昨天夜里那些山鸡默默忍受的痛苦,觉得痛苦有大有小,她自己的痛苦并非不能忍受,只要她站得高,不把别人的看法放在心上就行了。不过要是克莱尔也坚持这种看法,她是不能不放在心上的。
她走到粉新屯,在客栈里吃了早饭,客栈里有几个年轻人,叫人讨厌地恭维她,说她长得漂亮。这又让她感到了希望,因为她的丈夫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对她说出相同的话来呢?为了这种可能的机会,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远离这些偶然碰到的向她调情的人。要达到这个目的,她决心不能再拿她的容貌冒险了。当她一走出村子,她就躲进一个矮树丛,从篮子里拿出一件旧得不能再旧的劳动长衫,这件衣服她在奶牛场里从来没有穿过——自从她在马洛特村割麦子时穿过以后就再也没有穿过它了。她又灵机一动,从包袱里拿出一块大手巾,把帽子下面的下巴、半个脸颊和半个太阳穴包裹起来,就仿佛她正在患牙痛一样。然后她拿出剪刀,对着一面小镜子,狠着心把自己的眉毛剪了。这样敢保再没有人垂涎她的美色了,她才又走上那条崎岖不平的路。
“那个姑娘怎么像个稻草人的样子呀!”同她相遇的人对她的同伴说。
她听见说话,眼泪不禁涌了出来,为自己感到可怜。
“不过我自己不在乎!”她说。“啊,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一直要打扮得丑些,因为安琪尔不在这儿,不会有人关心我。我的丈夫已经走了,他不会再爱我了;可是我还是照样地爱他,恨所有其他的男人,我情愿他们都看不起我!”
苔丝就这样朝前走着;她的身影只是大地景物的一部分;一个穿着冬衣的单纯素朴的农妇;她上身穿一件灰色的哗呢短斗篷,脖子上围一条红色的毛围巾,下面穿一条毛料裙子,外面罩一条穿得泛白的棕色罩裙,手上戴一双黄色手套。她那一身衣服,经过雨水的洗刷,阳光的照射,凄风的吹打,已经完全褪色了,磨薄了。现在从她的身上,一点也看不出年轻人的激情——
这个姑娘的嘴冰冷
一层又一层
简单地包在她的头上①
①见史文朋的《诗歌和民谣》中的“Fragoletta”一诗。
从她的外表看上去,她简直是一个毫无感觉的人,几乎就是一个无机体,但是在她的外表下,分明又有生命搏动的记录,就其岁月而论,她已经阅尽了世间的沧桑,深知肉欲的残酷,懂得了爱情的脆弱。
第二天天气不好,但是她仍然艰难地前进,大自然与她为敌,但是它诚实、坦率、毫无偏见,因此她不感到苦恼。她的门的既然是找一份冬天的了作,找一个冬天的栖身之所,因此就没有时间可以耽误了。她以前有过做短工的经历,所以决心不再做短工了。
她就这样朝着玛丽安写信告诉她的地方走去,经过一个农场,就打听有没有工作,她决心在无路可走时才去玛丽安让她去的那个农场,因为她听说那个地方的工作既艰苦又繁重。她起初是寻找一些比较轻松的工作,看到找这类工作渐渐没有希望,就转而找比较繁重的工作,她就这样从她最喜欢的奶牛场和养禽场的活儿问起,一直问到她最不喜欢的粗重的工作——农田上的工作:这种工作的确又粗又累,除非是迫不得已她是不会自愿干的。
接近第二天黄昏的时候,她走到了一片高低不平的白垩地高地,或者说高原,高原上有一些半圆形的古墓——仿佛是长了许多奶头的库柏勒女神①躺在那儿——这个高原伸展在她出生的那个山谷和她恋爱的山谷之问。
①库柏勒女神,古代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大地女神,是众神及地上一切生物的母亲,她使自然界死而复生,并赐予丰收。
这儿的空气既干燥又寒冷,雨后没有几个小时,漫长的车路就被吹得白茫茫、灰蒙蒙的一片了。树木很少,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即使生长在树篱中间的那几棵树,也被种田的佃户无情地砍倒了,和树篱紧紧地绑在一起,这些佃户本来就是大树、灌木和荆棘的天然敌人。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她看得见野牛坟和荨麻山的山顶,它们似乎对她是友好的。从这块高地看去,它们是一种低矮和卑谦的样子,但是在她小时候从黑荒原谷的另一边看去,它们却像是高耸入云的城堡。再往南好多英里,从海岸边的小山和山脊上望过去,她可以看见像磨光了的钢铁一样的水面:那就是远远地通向法国的英吉利海峡。
在她的面前,是一个破败不堪的村庄遗迹。事实上,她已经到了燧石山了,到了玛丽安做工的地方了。她似乎是非来这儿不可的,就像是命中注定的一样。她看见周围的土壤那样坚硬,这就明白无误地表明,这儿所需要的劳动是艰苦的一种;但是她已经到了非找到工作不可的时候了,尤其是天已经开始下雨,于是就决定留在这儿。在村口有一所小屋,小屋的山墙伸到了路面上,她在去寻找住处之前,就站在山墙下躲雨,同时也看见暮色越来越浓了。
“有谁还会以为我就是安琪尔·克莱尔夫人呢!”她说。
她的后背和肩膀感到山墙很温暖,于是她立即就知道了,山墙的里面就是这所小屋的壁炉,暖气是隔着墙砖传过来的。她把手放在墙上暖和着,她的脸在细雨中淋得又红又湿,她就把自己的脸靠在舒服的墙面上。那面墙似乎就是她唯一的朋友。她一点儿也不想离开那面墙,希望整个晚上都待在那儿。
苔丝能够听出小屋里住有人,听出他们在一天的劳动结束后聚集在一起,听见他们在屋子里互相谈着,还听见他们吃晚饭时盘子的响声。但是在那个村子的街道上,她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孤独终于被打破了,有一个女人模样的人走了过来,虽然傍晚的天气已经很冷了,但是她还穿着夏天穿的印花布夏装,头上戴着凉帽。苔丝凭直觉认为那个人是玛丽安,等那人走得近了,她在昏暗中能够认清了,果然是玛丽安。和从前相比,玛丽安的脸变得比以前更胖了,更红了,穿的衣服也比以前更寒酸了。要是在从前生活中的任何时候,苔丝看见她这个样子,也不敢上前去和她相认。但是她太寂寞了,所以玛丽安向她打招呼,她就立刻答应了。
玛丽安问了苔丝一些话,口气很恭敬,但是看到苔丝和当初比起来,情形并没有得到改善,于是大为感慨。当然,她隐约听说过她和丈夫分居的事。
“苔丝——克莱尔夫人——亲爱的他的亲爱的夫人啊!你真的倒霉到了这个地步吗,我的宝贝?你为什么把你漂亮的脸这样包起来?有谁打了你吗?不是他打了你吧?”
“没有,没有,没有!我这样包起来,只是为了不让别人来招惹我,玛丽安。”
她于是气愤地把裹脸的手绢扯了下来,免得让别人产生那样胡乱的猜想。
“你没有戴项圈啊!”(苔丝在奶牛场时习惯戴一个白色的小项圈)。
“我知道我没有戴项圈,玛丽安。”
“你在路途中把项圈丢了吗?”
“我没有丢。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一点也不在乎我的容貌了;所以我就不戴项圈了。”
“你也没有戴结婚戒指呀?”
“不,戒指我戴着;不过我没有戴在外面。我戴在脖子上的一根带子上。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结了婚,知道我已经嫁人了;我现在过的生活让人知道了多叫人难过啊。”
玛丽安不做声了。
“可是你是一个绅士的妻子呀,你这样过日子太不公平了啊!”
“啊,不,公平,非常公平;虽然我很不幸。”
“唉,唉。他娶了你——你还感到不幸啊!”
“做妻子的有时候是会感到不幸的;这并不是因为她们丈夫的过错,而是因为她们自己的过错。”
“你没有过错啊,亲爱的;我相信你没有过错。而他也没有过错。所以这只能是外来的某种过错了。”
“玛丽安,亲爱的玛丽安,你给我做点儿好事吧,不要再问我了好不好?我的丈夫已经到国外去了,我又把钱差不多用完了,所以才不得不暂时出来做一点儿过去做过的工作。不要喊我克莱尔夫人,就像以前一样喊我苔丝吧。他们这儿需要干活的人吗?”
“啊,需要;他们一直需要干活的人,因为很少有人愿意到这儿来。这儿是一片饥饿的土地,只能种麦子和瑞典萝卜。虽然我自己来了这儿,但是像你这样的人也来这儿,的确太可怜了。”
“可是,以前你不也和我一样是一个奶牛场的女工吗?”
“不;自从我沾上酒以后,我就不做那种工作了。天啦,喝酒现在就是我唯一的安慰了。如果他们雇用了你,你就得去挖那些瑞典萝卜。现在我干的就是挖萝卜的活儿,我想你不会喜欢干那种活儿。”
“啊——什么活儿我都愿意干!你去为我说一说好吗?”
“最好你还是自己去说吧。”
“那好吧。喂,玛丽安,请你记住——要是我在这儿找到了活儿,千万不要提到他呀。我不愿意后没了他的名声。”
玛丽安虽然不及苔丝细心,但她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苔丝对她的要求她都答应了。
“今天晚上发工资,”她说,“如果你和我一起去,他们雇不雇你,你当时就知道了。我真为你的不幸难过;但是我知道,这都是因为他离开了你的缘故。你要是在这儿,即使他不给钱你用,把你当苦力使唤,你也不会不愉快的。”
“那倒是真的;我不会不愉快的!”
她们一块儿走着,很快就走到了农舍的跟前,那儿的荒凉而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眼睛看得见的地方,一棵树也没有;在这个季节里,也没有一块绿色的草地——那儿除了休闲地和萝卜而外,什么也没有。那儿的土地都被盘结在一起的树篱分割成一大块一大块的,一点儿变化也没有。
苔丝站在宿舍的外面等着,等到那一群工人领了工资以后,玛丽安把她叫了进去。这天晚上农场主似乎不在家里,只有农场主的妻子在家,代他处理事情,苔丝同意工作到旧历圣母节,她也就同意雇用苔丝了。现在很少有肯到地里干活的女工,而且女工的工资低,义能和男工一样十活,所以雇用女工是有利可图的。
苔丝签订了合同以后,除了找一个住的地方外,就没有其它的事了。她在山墙那儿取暖的屋子里,找了一个住宿的地方。她在那儿的生活条件很差,但无论如何为她这个冬天提供了一个栖身之处。
她在那天晚上写了一封信,把新的地址告诉她的父母,怕万一她的丈夫写的信寄到了马洛特村。但是她没有告诉他们她目前的艰难处境:这样也许会引起他们责备她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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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09:43:15
《德伯家的苔丝》第四十三章
玛丽安把这个地方叫做饥饿的土地并没有夸张。这个地方唯一说得上胖的就是玛丽安自己了,而她也是外来的。英国的乡村分为三种,一种是由地主自己耕种的,一种是由村子的人耕种的,还有一种既不是由村子的人也不是由地主耕种的(换一句话说,第一种是由住在乡下的地主把地租给别人种,第二种是由不动产的所有人或者副本持有不动产的人①耕种),燧石山农场这个地方属于第三种。
①不动产的所有人或者副本持有不动产的人(free holder or copy holder),英国法律名词。不动产的所有人指一个人可以占有无条件继承的不动产,指定继承人继承的不动产,或者终身占有的不动产;副本持有不动产的人就是指根据土地登录簿(公簿)的副本而持有土地的人。
苔丝开始干活了。由道德上的勇敢和身体上的懦弱混合而成的耐心,现在已经变成苔丝身上的主要特点了;现在支撑着她的就是这种耐心。
苔丝和她的同伴开始动手挖瑞典萝卜的那块田地,是一百多亩的一大片,也是那个农场上最高的一块,突出在白垩质地层或者砂石混杂的地面上——它的外层是白垩质岩层中硅质矿床形成的,里面混合着无数的白色燧石,有的像球茎,有的像人的牙齿,有的像人的生殖器。萝卜的上半截已经叫牲畜啃掉了,这两个女人要干的活儿就是用有弯齿的锄头把剩下的埋在地下的半截萝卜刨出来,因为这些萝卜还可以食用。所有萝卜的叶子都已经被吃掉了,整片农田都是一种凄凉的黄色;它仿佛是一张没有五官的人脸,从下巴到额头,只有一张覆盖着的皮肤。天上也同样凄凉,只是颜色不同而已;那是一张五官俱无的空洞洞的白脸。一天到晚,天上地下的两张脸就这样遥遥相对,白色的脸向下看着黄色的脸,黄色的脸向上看着白色的脸,在天地之间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那两个姑娘趴在那儿,就像地面上的两个苍蝇一样。
没有人走近她们;她们的动作像机械一样地一致;她们站在那儿,身上裹着麻布罩衫——这是一种带袖子的黄色围裙,从背后一直扣到下摆,免得让风吹来吹去——穿着短裙,短裙下面是脚上穿的靴子,靴子的高度到达了脚踝以上,手上戴的是带有护腕的羊皮手套。她们低着头,头上戴着带帽檐的帽子,显示出深思的样子,这会使看见她们的人想起某些早期意大利画家心目中的两位玛利亚①。
①两位玛利亚,《圣经》中的人物。一位是抹大拿的玛利亚,一位是雅各和约西的母亲玛利亚。意大利早期画家多以这两位玛利亚为主题,画她们悲伤的样子。
她们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地工作着,对她们处在这片景物中的凄凉光景毫无感觉,也不去想她们命运的公正和不公正。即使在她们这种处境里,她们也可能只是生活在梦幻里。下午天又下起雨来,于是玛丽安就说她们不必继续工作了。但是她们不工作,她们是得不到工钱的,所以她们还是继续工作着。这片田地的地势真高,天上的大雨还来不及落到地上,就被呼号的狂风吹得横扫过来,像玻璃碴子一样打在她们的身上,把她们浑身上下淋得透湿。直到现在,苔丝才知道被雨淋透了是什么滋味。被雨淋湿的程度是有差别的,在我们平常的谈话中,被雨淋湿了一点儿,我们也说被淋得透湿。但是对于站在地里慢慢工作的她们来说,她们只是感到雨水在流动,首先是流进了她们的肩膀和小腿里,然后是脑袋和大腿,接着又是后背和前胸,腰部的两侧,但是她们还得继续工作,直到天上表示太阳落山的铅灰色亮光消失了,她们才歇下来,这的确是需要不同寻常的坚忍精神,甚至是勇敢的精神才能坚持。
但是她们两个人并没有像我们以为的那样感到被雨淋得透湿。她们两个都是年轻人,互相谈着她们一起在泰波塞斯奶牛场生活恋爱的情景,谈那片令人愉快的绿色的原野,在那儿,夏季给人以丰厚的赐予;在物质上赐予所有的人,在感情上只赐予她们两个人。苔丝不愿和玛丽安谈她那个法律上是而实际上不是她的丈夫的事;但是这方面的话题又有不可抗拒的魔力,使她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本意和玛丽安互相谈起来。她们就像我们说的这样谈着,虽然她们头上戴的帽子湿透了,帽檐拍拍地打着她们的脸,她们的罩衫紧紧地箍在身上,增加了她们的累赘,但是整个下午她们都生活在对阳光灿烂的、浪漫的和绿色的泰波塞斯的回忆里。
“在天气好的时候,你在这儿可以望见一座小山的闪光,那座山离佛卢姆谷只有几英里远!”玛丽安说。
“啊!真的?”苔丝说,又发现了这个地点新的价值。
在这个地方就像在其它地方一样,有两股力量在相互冲突着,一种是渴望享乐的天生意志,一种是不容许享乐的环境意志。玛丽安有一种增加自己的意志的方法,下午慢慢过去了,她就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来一个一品特的酒瓶子,瓶子上盖着白布塞子,她请苔丝喝瓶子里的酒。苔丝当时已经进入幻想了,不需要酒的力量来加强这种幻想,所以只喝了一口,而玛丽安就一口气把酒瓶里的酒全喝光了。
“我已经习惯喝这个了,”玛丽安说,“我现在已经离不开它了。酒是我唯一的安慰——你知道,我失去了他,而你得到了他,所以你也许用不着喝酒了。”
苔丝心想,自己的失意和玛丽安的一样大,但是她至少在名义上是安琪尔的妻子,这种自尊使她承认自己和玛丽安是不同的。
在早上的寒霜和午后的苦雨中,苔丝像奴隶一样在这种环境里工作着。她们在不挖萝卜的时候,就要清理萝卜,在萝卜贮存起来供将来食用之前,她们得用一把弯刀把萝卜上的泥土和根须去掉。她们干这种活儿的时候如果天上下雨可以到茅草棚子里去躲一躲;但是在霜冻天气,即使她们戴着皮手套,也挡不住手中的冰萝卜冻得手指生疼。但是苔丝仍然抱着希望。她坚持认为宽厚是克莱尔性格中主要的一面,她的丈夫迟早会来同她和好的。
玛丽安喝了酒,变得高兴起来,就找出一些前面说过的奇形怪状的燧石,尖声大笑起来,苔丝却一直是一副不说不笑的迟钝样子。她们的目光常常越过这片乡村,眺望瓦尔河或者佛卢姆河流过的地方,尽管她们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她们还是望着笼罩在那儿的灰色迷雾,心里想着她们在那儿度过的的旧日时光。
“唉,”玛丽安说,“我多想过去的老朋友再有一两个到这儿来呀!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就能够每天都在地里回忆泰波塞斯了,可以谈他了,谈我们在那儿度过的快乐时光,谈那儿我们熟悉的事,让泰波塞斯又重新再现出来!”玛丽安一想到过去的情景,她的眼睛就湿润了,说话也含糊起来。“我要给伊茨·休特写信,”她说。“我知道,她现在闲住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做,我要告诉她我们在这儿,要她到这儿来;莱蒂的病现在也许好多了。”
对于她的建议,苔丝也没有什么反对的话可说,她第二次听说把泰波塞斯的旧日欢乐引进到这儿的话,是在两三天以后,玛丽安告诉她,说伊茨已经给她回了信,答应她能来就来。
许多年来,这种冬天是没有过的。它是悄悄地来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就像棋手下棋移动棋子一样。有一天早晨,那几棵孤零零的大树和篱树的荆棘,看上去就像脱掉了皮的植物一样,长出了动物的毛。一夜之间,所有的枝条都挂上了白绒,树皮上都长出了一层白毛,它们的粗细和原先相比增加了四倍;在天空和地平线惨淡的光线里,大树和灌木就像是用白色线条画的醒目的素描画。棚子里和墙上原先看不见的蛛网现在露出了本相,在结晶的空气里看得清清楚楚,它们像一圈圈白色的绒线,醒目地挂在外屋、柱子和大门的角落里。
潮气结为雾淞的季节过去了,接着而来的是一段干燥的霜冻时期,北极后面一些奇怪的鸟儿开始悄悄地飞到燧石山的高地上来;这些骨瘦如柴的鬼怪似的鸟儿,长着悲伤的眼睛,在人类无法想象其广袤寥廓的人迹罕至的极地,在人类无法忍受的凝固血液的气温里,这种眼睛曾经目睹过灾难性地质变迁的恐怖;在黎明女神播洒出来的光明里,亲眼看到过冰山的崩裂,雪山的滑动;在巨大的暴风雪和海水陆地的巨变所引起的漩流中,它们的眼睛被弄得瞎了一半;在它们的眼睛里,至今还保留着当时看到这种场面的表情特点。这些无名的鸟儿飞到苔丝和玛丽安的身边。不过它们对所看到的人类没有看到过的一切并没有讲述出来。它们没有游客渴望讲述自已经历的野心,而只是不动声色地把它们不重视的经历抛开,一心注意着眼前这片贫瘠高地上的事物。它们看着那两个姑娘手拿锄头挖地的细小动作,因为她们可以从地里挖出来一些东西,它们可以当作美味的食物。
后来有一天,这片空旷乡村的空气中出现了一种特殊的性质。出现的这种东西不是由雨水产生的湿气,也不是由霜冻而产生的寒冷,它冻得她们的两个眼珠发酸,冻得她们的额头发疼,并且还钻到她们的头骨里,这样对她们身体表面的影响还不如对她们骨子的影响大。她们知道天快下雪了,果然那天晚上就下起雪来。苔丝继续住在那个用温暖的山墙给任何停在它旁边的行人以安慰的小屋里。她在夜里醒了,听见草屋顶上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屋顶变成了一个运动场,狂风从四面八方一起汇聚到了屋顶。她早上点了灯准备起床,却发现雪已经从窗户缝里被风吹了进来,在窗户里面形成了一个用最细的粉末堆成的锥体,烟囱里也有雪吹进来,地板上积了鞋底那么厚的一层,当她在地板上来回走动的时候,地板上就留下她走过的脚印。屋外风雪飞舞,吹进了厨房里,形成一片雪雾;不过那时候屋子外面太黑,还看不见任何东西。
苔丝知道,今天是不能挖瑞典萝卜了;她刚刚在那盏小小的孤灯旁边吃完早饭,玛丽安就走了进来,告诉她说,在天气变好之前,她们得和其他的女工到仓库里去整理麦草;因此,等到外面黑沉沉的天幕开始变成一种混杂的灰色时,她们就吹熄了灯,用厚厚的头巾把自己包裹起来,再用毛围巾把自己的脖子和前胸围起来,然后动身去仓库。这场雪是跟随着那些鸟儿从北极的盆地刮来的,就和白色的云柱一样,单独的雪花是看不见的。在这阵风雪里,闻得出冰山、北极海和北极熊的气味,风吹雪舞,雪一落到地上,立即就被风吹走了。她们侧着身子,在风雪茫茫的田野里挣扎着往前走去,她们尽量利用树篱遮挡自己,其实,与其说树篱是可以抵挡风雪的屏障,不如说是过滤风雪的筛子。空中大雪弥漫,一片灰白,连空气也变得灰暗了,空气夹着雪胡乱扭动着、旋转着,使人联想到一个没有颜色的混沌世界。但是这两个年轻的姑娘却十分快活;出现在干燥高原上的这种天气,并没有让她们的情绪低落下去。
“哈——哈!这些可爱的北方鸟儿早就知道风雪要来了,”玛丽安说。“我敢肯定,它们从北极星那儿一路飞过来,刚好飞在风雪的前头。你的丈夫,亲爱的,我敢说现在正受着懊热天气煎熬呢。天啦,要是现在他能够看见他漂亮的夫人就好啦!这种天气对你的美貌一点儿害处也没有——事实上对你的美貌还有好处啦。”
“我不许你再向我谈他的事了,玛丽安,”苔丝严肃地说。
“好吧,可是——你心里实在想着他啊!难道不是吗?”
苔丝没有回答,眼睛里满含着泪水,急忙把身子转过去,朝向她想象中的南美所在的方向,撅起她的小嘴,借着风雪送去一个深情的吻。
“唉,唉,我就知道你心里想着他。我敢发誓,一对夫妇这样生活真是太别扭了!好啦——我什么也不说了!啊,至于这天气,只要我们在麦仓里,就会冻不着的。我倒不怕这种天气,因为我比你结实;可是你,却比我娇嫩多了啊。我真想不到老板也会让你来干这种活儿。”
他们走到了麦仓,进了仓门。长方形结构的麦仓的另一头堆满了麦子;麦仓的中部就是整理麦草的地方,昨天晚上,已经有许多麦束被搬了进米,放在整理麦草的机器上,足够女工们用一天的了。
“哟,这不是伊茨吗!”玛丽安说。
的确是伊茨,她走上前来。前天下午,她从她母亲家里一路走了来,没有想到到这儿的路这样远,走到这儿时天已经很晚了,不过还好,她到了这儿天才开始下雪,在客栈里睡了一个晚上。这儿的农场卞在集市上答应了她的母亲,只要她今天赶到这儿,他就雇用她,她一直害怕耽误了,让那个农场主不高兴。
除了苔丝和玛丽安,这儿还有从附近村子里来的另外两个女人;她们是亚马逊印第安人,是姊妹俩,苔丝见了,吃了一惊,她记起来了,一个是黑桃皇后黑卡尔,另一个是她的妹妹方块皇后——在特兰里奇半夜里吵架那一回,想和她打架的就是她们俩。她们似乎没有认出她来,也可能真的忘了,因为这时候她们还没有摆脱酒精的影响,她们在特兰里奇和在这儿一样,都是打短工的。她们宁肯干男人干的活儿,包括掘井,修剪树篱,开沟挖渠,刨坑,而且不感到劳累。她们也是整理麦草的好手,扭头看看她们三个,眼睛里都是瞧不起的神色。
她们戴上手套,在机器的前面站成一排,就开始工作了。机器是由两条腿支撑起来的架子,两条腿中间用一个横梁连接起来,下面放着一束束麦草,麦穗朝外,横梁用销子钉在柱子上,随着麦束越来越少,横梁也就越降越低。
天色更阴沉了,从麦仓门口反射进来的光线,不是来自上面的天空,而是来自地下的落雪。姑娘们开始从机器里把麦草一束束抽出来,不过由于在两个正在那儿说长道短的陌生女人面前,玛丽安和伊茨刚见面也不能叙叙她们想叙的旧情了。不久,她们听见了马蹄声,农场主骑着马走到了麦仓的门口。他下了马,走到苔丝的面前,默默地从旁边打量着苔丝。她起初并没有把头扭过去,但是他老盯着她,她就回过头去看。她看见,盯着她看的人不是别人,竟是她的雇主,那个在大路上揭发她的历史,吓得她飞跑的特兰里奇人。
他等在那儿,直到苔丝把割下的麦穗抱出去,堆在门外,他才说,“你就是那个把我的好心当作驴肝肺的年轻女人啊,是不是?我一听说刚雇了一个女工,要是我没有猜出是你,让我掉到河里淹死好啦!啊,第一次在客栈里,你仗着和你的情人在一起,占了我的便宜,第二次在路上,你又跑掉了;可是现在,我想我不会吃亏了吧。”他最后冷笑着说。
苔丝处在亚马逊印第安女人和农场主中间,就像一只掉进罗网的小鸟一样,没有做声,继续整理她的麦草;她已经从农场主身上完全看出来了,她这次用不着害怕她的雇主献殷勤了;他只是上次挨了克莱尔的打,现在要在她的身上寻报复就是了。总的说来,她宁肯男人对她抱这种情绪,并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忍受。
“你上次以为我爱上你了,是不是?有些女人就是这样傻,别人看她一眼就以为人家爱上她了。但是我只要让你在地里干一冬天的活儿,你就会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爱上你了;你已经签了合同,答应干到圣母节。现在,你应该向我道歉了吧?”
“我觉得你应该向我道歉。”
“很好——随你的便吧。不过我们要看看谁是这儿的老板。你今天干的就只有这些麦束吗?”
“是的,先生。”
“这太少了。看看那边她们干的吧(他指着那边两个又粗又壮的女人说)。其他的人也都比你干得多。”
“他们从前干过这种活儿,而我没有干过。再说这是计件的活儿,我们做多少,你就付多少钱,我想这对你没有不同啊。”
“啊,说得不错。但是我要麦仓清理干净。”
“我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在两点钟离开,整个下午我都在这儿干活好啦。”
他满脸怒气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苔丝感到她不会遇到比这儿更糟糕的地方了;不过无论什么总比献殷勤好。到了两点钟的时候,那两个专门整理麦草的女人就把她们酒瓶子里剩下的半品特酒喝了,放下镰刀,捆好最后一束麦草,起身走了。玛丽安和伊茨也想站起来跟着走,不过当她们听到苔丝还想留下来多干一会儿,以此来弥补自己整理麦草的生疏时,她们也就又留了下来。看着外面还在继续下的大雪,玛丽安大声喊,“好啦,现在都是我们自己人了。”于是她们的谈话就转到她们在奶牛场里的旧事上去了;当然,她们还谈到她们都爱上了安琪儿·克莱尔的一些事。
“伊茨和玛丽安,”安琪尔·克莱尔夫人满脸严肃地说,不过这严肃特别让人伤心,因为已经看不出她是安琪尔·克莱尔的妻子了。“现在我不能和过去一样同你们一起谈论克莱尔先生了;你们也明白我不能谈了;因为,虽然他现在已经从我身边离开了,但是他还是我的丈夫。”
在同时爱上克莱尔的四个姑娘中,数伊茨最莽撞、最尖刻。“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出类拔萃的情人,”她说:“但是我觉得作为一个丈夫,刚一结婚就离开你有些不太像话。”
“他是不得不离开的——他必须离开,到那边去寻找土地!”苔丝辩解说。
“那他也得为你安排好过冬呀。”
“啊——那不过是因为一点小事——一场误会;我们并没有因此争吵过,”苔丝带着哽咽回答说。“也许要为他说的话多着啦!他不像别的丈夫那样,什么也不跟我说就走了;我总是能够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说完这话以后,她们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保持着沉默。她们继续干活,把麦穗从麦秆里理出来,夹在胳膊下,用镰刀把麦穗割下来,在麦仓里,除了麦秆的沙沙声和镰刀割麦穗的声音,听不见别的声音。后来,苔丝突然两腿一软,就倒在她面前的一堆麦穗上了。
“我就知道你坚持不下来的!”玛丽安大声说。“这种活儿,要比你的身体强壮的人才干得了啊。”
就在这时候,农场主走了进来。“啊,我走了你就是这样干活啊!”他说。
“这不过是我自己吃亏,不关你的事啊,”她回答说。
“我要你把这活儿干完,”他固执地说,说完就穿过麦仓,从另一边的门走了出去。
“别理他,亲爱的,”玛丽安说。“我以前在这儿干过。现在你过去躺一会儿,我和伊茨帮你干。”
“我不愿意你们两个帮我干。我个头儿也比你们高啊。”
但是她实在累垮了,就同意去躺一会儿,于是就在一堆乱草上躺了下去,那堆乱草是把麦秆拖走时留下的,麦秆被拖走后扔在麦仓的另一边。她这次累倒了,一方面是因为工作太累,但是主要的是因为又重新提起了她和她丈夫分居的话题。她躺在那儿,只有感觉,没有意志,麦草的沙沙声和别人剪麦穗的声音,也好像人体能够感受到。
除了整理麦秆的声音,她还能从她躺的角落里听见她们的低声交谈。她敢肯定她们还在继续谈论刚才她们已经开始了的话题,不过她们谈话的声音太小,她听不清楚。后来,苔丝越来越想知道她们正在谈论什么,就勉强劝说自己好些了,站起来去继续干活。
后来伊茨·休特也累倒了。昨天晚上她走了十几英里路,直到半夜才上床睡觉,五点钟就起了床。还剩下玛丽安一个人,她靠了身强力壮,又喝了酒,所以还能坚持,没有感到背酸胳膊疼。苔丝催着伊茨去休息,说自己已经好多了,没有她帮忙也能把活儿干完,整理出一样多的麦束。
伊茨感激地接受了好意,就走出门,从雪路上回自己的住处去了。玛丽安因为每天下午在这个时候喝一瓶酒,开始出现了一种浪漫情态。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出现那样的事——从来没有!”她迷迷糊糊地说。“我也很爱他呀!我也不在乎他娶了你,不过这次他对待伊茨可太不该了!”
听了玛丽安的话,苔丝有些吃惊,差一点儿没有割了手指头。
“你是说我的丈夫吗?”她结结巴巴地问。
“唉,是的。伊茨说不要告诉你,可是我忍不住不告诉你。他要伊茨做的事就是,和他一起走,到巴西去。”
苔丝的脸变白了,和外面的雪景一样白,脸也绷了起来。“伊茨没有答应他,是吧?”
“我不知道,不过他最终改变了主意。”
“呸——那么他并不是真心了!只不过是一个男人开的玩笑罢了!”
“不,不是开玩笑;因为他载着她向车站走了好远一段路呢。”
“他还是没有把她带走啊!”
她们默默地整理了一会儿麦草,苔丝当时一点儿变化也没有,但是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唉!”玛丽安说。“我要是没有告诉你就好了!”
“不。你告诉我是一件好事啊!我一直生活得这样难受,还看不出会有什么结局呢!我应该经常给他写信的,但是他没有给我说,让我经常给他写信啊。我不能再这样糊涂了!我一直做错了,把什么事都留给他,自己什么也不管!”
麦仓的光线越来越暗,她们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了,只好把活儿停一下来。那天傍晚苔丝回到住处,走进自己住的那间粉刷白了的小房间,一时感情冲动,就开始给克莱尔写一封信寄去。但是这一封信还没有写完,她就又开始犹豫起来。她把挂在胸前的戒指从拴着它的带子上取下来,整个晚上都把它戴在自己的手指上,仿佛这样就能加强自己的感觉,感到自己真的是她那个捉摸不定的情人的妻子了,正是她的这个情人,刚刚一离开她,就要求伊茨和他一起到国外去。既然如此,她怎能写信去恳求他呢?又怎能再向他表示她在挂念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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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09:43:16
《德伯家的苔丝》第四十四章
玛丽安在麦仓里透露了克莱尔那件事以后,苔丝的心思又不止一次地集中到了那个地方——远方那个牧师住宅。她的丈夫曾经叮嘱过她,她要是想写信给克莱尔就通过他的父母转,她要是遇到困难就直接去找他们。但是她感到她在道德上已经没有资格做他的妻子了,所以她总是把她想写信给丈夫的冲动压制下来;因此她感到,自从她结婚以来,她对于牧师住宅那一家人来说,就像对她自己的家一样,实质上是不存在的。她在这两个方面的自尊和她的独立的性格是一致的,因此她在对自己应得的待遇经过仔细思考之后,就从来不再去想她在名分上应该得到的同情和帮助了。她决定由自己的品质来决定自己的成功与失败,放弃自己对于一个陌生家庭这种法律上的权力,那不过是那个家庭中有一个成员因为一时的感情冲动,在教堂的名册上把他的名字写在她名字的旁边罢了。
但是现在伊茨的故事刺激了她,才使她感到她忍耐的程度是有限度的。她的丈夫为什么还没有写信给她?他曾经明确地告诉过她,他至少要让她知道他已经去了什么地方,但是他连一行字的信也没有写给她,没有把他的地址告诉她。他真的对她漠不关心吗?还是他病倒了?自己是不是应该对他主动一些呢?她一定要把自己渴望的勇气鼓起来,到牧师住宅去打听消息,对他的沉默表示自己的悲哀。如果安琪尔的父亲果真是他描述的那样一个好人的话,他一定会理解她的焦渴的心情的。至于她在社会上的艰难,她可以避而不谈。
不到周末她是不能离开农场的,所以只有礼拜天才是她拜访牧师住宅的机会。燧石山地处白垩质高原的中心,直到现在还没有火车通到这儿,所以她只有靠步行到那儿去。由于来回都是十五英里的路程,所以她得起个大早,用一整天的时间来完成这件事。
两个礼拜以后,风雪过去了,接着又是一场严酷的霜冻,她就利用道路冻住了的时候去进行这次拜访。礼拜天的早上,她在四点钟就下了楼,在星光里出门上路了。天气仍然很好,她走在路上,地面像铁砧一样,在她的脚下铮铮直响。
听说她这趟出门与她的丈夫有关,玛丽安和伊茨都很关心。她们两个住的地方和苔丝在一条街上,和苔丝住的地方隔了一段路,在苔丝动身的时候都来帮助她。她们都劝苔丝穿上她最漂亮的衣服,这样才讨她公婆的欢心;但是苔丝知道老克莱尔先生是一个朴素的加尔文派,对这方面并不在乎,所以她就对她们的建议怀疑起来。自从她不幸的婚姻开始以来,已经过去一年了,但是在当时满满一柜新嫁娘衣服里,现在她保存下来的衣服,还是足够她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美丽动人而又不追求时尚的朴素的乡下姑娘。她穿的是一件浅灰色毛料长袍,在长袍的白色镶边的映衬下,她的脸和脖子的粉红色皮肤更加艳丽了。她在长袍的外面套一件黑色的天鹅绒外套,头上戴一顶黑色的天鹅绒帽子。
“要是你的丈夫现在看见你,一定要万分怜爱你了?你的确是一个大美人呀!”伊茨·休特打量着苔丝说,那时苔丝正站在门口,外面是青蓝色的星光,屋内是昏黄的烛光。伊茨说这句话时,胸怀宽厚,全然不顾贬低了自己;她在苔丝的面前不能
一个女人的心只要有楱子那样大就不能——同苔丝作对,苔丝对她自己的这些同类,用她非同一般的热情和力量影响了她们,把女人那些嫉妒和仇视的卑鄙感情都压下去了。
她们在她的身上这儿抻一抻,拍一拍,那儿刷一刷,然后才让她出门,看着她消失在黎明前的晨光里。苔丝迈开大步走了,她们能够听见她走在坚硬的路面上的脚步声。即使是伊茨,她也希望苔丝这次拜访能获得成功,她虽然并不注重自己的道德,但是她想到自己一时受到克莱尔的诱惑而没有做出对不起她朋友的事的时候,心里就感到高兴。
去年克莱尔同苔丝结婚时到现在整整一年了,只不过差了一天的日子,也就差了几天,克莱尔离开她就一年了。在一个干燥晴朗的冬季早晨,在白垩质山脊上清爽稀薄的空气里,她迈着轻快的步伐赶路;她去完成自己的这样一项任务,心里并没有感到气馁。毫无疑问,她在动身时的梦想就是要讨她婆婆的欢心,把自己的全部历史告诉那位夫人,争取她站到自己一边来,这样她就能把那位逃走了的人弄回来了。
不久,她走到了那片宽大的斜坡边缘,斜坡下面就是黑荒原谷的大片沃土,现在还隐匿在雾霭里,沉睡在黎明中。这儿和高地无色的空气不同,在山谷里,那儿的大气是一种深蓝色。和她在高地上劳作的田地也不一样,高地上的田地是一百亩一块,而谷里的田地要小得多,不过五六亩一块,这无数块土地从山上望去,就好像网罗一样。这儿风景的颜色是一种浅褐色;再往下就和佛卢姆谷一样了,差不多成了青绿色。可是,她的悲伤就是在那个山谷里形成的,所以她不像以前那样喜欢它了。美在她看来,正如许多深有感触的人一样,并不在美的事物本身,而是在它的象征。
她沿着山谷的左边坚定地向西走去;从那些欣托克村庄的上方经过,在从谢尔屯通向卡斯特桥的那条大路那儿向右转弯的地方穿过去,又沿着道格布利山和高斯托利走,在道格布利山和高斯托利之间,有一个被称作魔厨的小山谷。她沿着那段上坡路走到手形十字柱那儿,那根石头柱子孤零零地、静悄悄地耸立在那儿,表示一件奇事,或者凶杀案,或者两者都有的发生地点。她再往前走了三英里,从一条小路上穿过那条笔直的、荒凉的叫做长槐路的罗马古道;她一走到古道那儿,就立即从一条岔路上往下走,下了山就进了艾维斯黑德镇或者村,到了那儿,她就走了一半的路了。她在艾维斯黑德休息了一会儿,又吃了一次早饭,吃得又香又甜——她不是在母猪与橡实客栈吃的饭,为了避开客栈,她是在教堂旁边的一家农舍里吃的饭。
苔丝剩下的后一半路是取道本维尔路,从较为平缓的地区走过去。不过,随着她和她这次要拜访的地点之间距离的缩短,她拜访成功的信心却越来越小了,要实现这次拜访的任务也越来越难了。她的目的如此明确,四周的景物却是如此朦胧,她甚至有时候还有迷路的危险。大约到了中午,她在一处低地边上的栅栏门旁歇了下来,爱敏寺和牧师住宅就在下面的低地里。
她看见了教堂的四方形塔楼,她知道这个时候牧师和他的教民正聚集在塔楼的下面,因此在她的眼里是一种肃穆的神气。她心里想,要是设法在平时到这儿来就好了。像牧师这种好人,也许对选择在礼拜天到这儿来的女人有一些偏见,而不知道她的情形的紧迫性。事到如今,她也不能不往前走了。她已经走了这样远的路,穿的是一双笨重的靴子,于是就把脚上的靴子脱下来,换上一双漂亮的黑漆轻便靴子,把脱下来的靴子塞到门柱旁边回来时容易找到的树篱里,这才往山下走去;在她走近那座牧师住宅的时候,她的脸刚才被冷空气冻红了的颜色也慢慢地消褪了。
苔丝希望能出现一件有利于她的事情,但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牧师住宅草坪上的灌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用尽了自己的想象,而且也尽可能把自己打扮漂亮了,但是想象不出那就是他的近亲住的屋子;可是无论在天性还是在感情方面,都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东西把她和他们分开,他们在痛苦、快乐、思想、出生、死前和死后都是一样的。
她鼓起勇气走进牧师住宅的栅栏门,按了门铃。事情已经做了,就不能后退了。不,事情还没有做完,没有人出来为她开门。她得鼓起勇气再做一次。她又第二次按了门铃。她按门铃引起的激动,加上走了十五英里路后的劳累,因此她在等人开门的时候,不得不一手撑着腰,用胳膊肘撑着门廊的墙壁歇着。寒风刺骨,长春藤的叶子被风吹得枯萎了、枯黄了,不停地互相拍打着,把她的神经刺激得烦躁不安。一张带有血迹的纸,被风从一户买肉人家的垃圾堆里吹了起来,在门外的路上飞舞着;要落下来又显得太轻,要飞走又显得太重;陪着它一起飞舞的还有几根枯草。
她把第二次门铃按得更响,但仍然没人出来开门。于是她就走出门廊,打开栅栏门走了出来。尽管她心有不甘地盯着房子的前面,仿佛要回去似的,但还是把栅栏门关上了,这时才松了一口气。有一种感觉在她的心里反复出现,他们也许认出她了(但是她不知道是怎样认出来的),所以才吩咐不要为她开门。
苔丝走到拐角的地方,能做的她都做了;但是她决心不要因为自己一时的动摇而给将来留下悔恨,所以就又走回屋前,把所有的窗户都看了一遍。
啊——原来是他们都去了教堂,所有的人都去了。她记得她的丈夫说过,他的父亲坚持要全家人,包括所有的仆人在内,都要去教堂作礼拜晨祷,回家时总是吃冷饭。因此,她必须等到晨祷结束他们才能回来。她不愿等在屋子的前面,免得引起别人注意,所以就绕过教堂,向一条篱路里走去。但是就在她走到教堂院子门口时,教堂里面的人已经开始涌出来,苔丝自己也裹在了人群当中。
她在爱敏寺的教民眼里,就和在一个信步回家的乡村小镇的教民眼里一样,是一个外来的女人,是一个他们不认识的人。她加快了自己走路的步伐,走上了她刚才来的那条篱路,想在树篱中间找一个躲藏的地点,等到牧师一家人吃完了饭,在他们方便接见她的时候再出来。不久她就同从教堂里面出来的人隔得远了,只有两个年轻的男子胳膊挽着胳膊,快步从后面跟了上来。
在他们走近了的时候,她听出他们正在用最热切的语气说话,一个女人在这种情形里是十分敏感的,因此她听出来他们说话的声音和她丈夫说话的声音有相同的特点。那两个走路的人正是她丈夫的两个哥哥。苔丝把她的一切计划都忘掉了,心里唯恐在这种混乱的时刻,在她还没有准备好同他们见面之前,让他们给追上了;虽然她觉得他们不会认出她来,但是她在本能上害怕他们注意她。她在前面走得越急,他们在后面追得越快。他们显然是要在回家吃午饭之前,先作一次短时间的快速散步,把他们坐在教堂里作礼拜冻了半天的脚暖和过来。
在上山的路上,只有一个人走在苔丝的前面——一位小姐模样的姑娘,虽然她也许有一种故作高傲和过分拘谨的样子,但还是有几分惹人注意。苔丝在差不多赶上那位小姐的时候,她的两位大伯子也差不多追到了她的背后,近得她都能把他们说话的每一个字听清楚了。但直到那时,他们说的话都没有什么引起她的特别注意。他们注意到前面走着的那位小姐,其中有一个说,“那不是梅茜·羌特吗,我们追她去吧。”
苔丝知道这个名字。正是这个女人,她的父母和克莱尔的父母要把她选作克莱尔的终身伴侣,要不是她自己从中插了进去,大概她已经和克莱尔结婚了。要是她再等一会儿,即使她以前不知道,她现在也会明白的,因为那两个哥哥中有一个说:“唉!可怜的安琪尔,可怜的安琪尔!我一看见这个漂亮的姑娘,我就要埋怨安琪尔太轻率,不娶这个漂亮小姐,而要去找一个挤牛奶的姑娘,或是一个干其它什么活儿的人。那分明是一件怪事。也不知道现在她是不是找到他了;几个月前我听到过安琪尔的消息,她还没有去找他。”
“我也不知道。现在他什么也不告诉我了。他那场不幸的婚姻似乎完全使他和我们疏远了,自从他有了那些离奇的思想后,这种疏远就开始了。”
苔丝加快了脚步,向漫长的山上走去;但是她硬要走在他们的前面,就难免不引起他们的注意。后来,他们赶上了她,从她的身边走过去。远远走在前面的那位年轻小姐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转过身来。接着,他们互相打了招呼,握了手,就一块往前走。
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小山的顶上。显然,看他们的意思这个地点是他们散步的终点,所以他们就放慢了脚步,三个人一起拐到了栅栏门的旁边,就在一个小时以前,苔丝在还没有下山进镇的时候,也曾经在那个栅栏旁休息过。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两位牧师兄弟中有一个用他的雨伞在树篱中仔细地搜寻着,拨拉出来一样什么东西。
“一双旧靴子!”他说。“我想是某个骗子或者什么人扔掉的。”
“也许是某个想赤着脚到镇上去的骗子,想用这种方法引起我们的同情,”梅茜小姐说。“不错,一定是的,因为这是很好的走路穿的靴子——一点儿也没有磨破。干这种事的人真坏呀!我们把靴子拿回家去送给穷人吧。”
找到靴子的那个人是卡斯伯特·克莱尔,他用手中的伞把勾起靴子,递给梅茜小姐,苔丝的靴子就这样被别人拿走了。
这些话苔丝都听见了,她戴着毛织的面纱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又立即回头去看,看见那一行教民带着她的靴子离开了栅栏门,又走回山下去了。
因此我们这位女主角又开始了她的行程。眼泪,使她双眼感到模糊的眼泪,从她的脸上流淌下来。她也知道,完全是她的多愁善感和毫无根据的敏感,才导致她把看见的一幕当成对自己的谴责;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从中摆脱出来。她是一个不能保护自己的人,不能违背所有这些对她不利的预兆。再想回到牧师住宅是不可能了。安棋尔的妻子差不多感到,她仿佛是一个被侮弄的东西,被那些在她看来极其高雅的牧师赶到了山上。她是在无意中受到伤害的,她的运气也有些不好,她遇到的不是那个父亲,而是他的儿子,父亲尽管狭隘,但不似儿子们严厉刻薄,并且天性慈爱。她又想起了她的那些带着泥土的靴子,这双靴子无故受了一番嘲弄,她不仅可怜它们,而且她还感到,靴子主人的命运是多么绝望啊。
“唉!”她自卑自怜地叹气说,“他们一点儿也不知道,为了把他为我买的这双漂亮靴子省着穿,最粗糙的一段路是我穿着那双旧靴子走的啊——不——他们是不会知道的!他们也不会想到,我穿的这件袍子的颜色还是他挑选的呢——不——他们哪里会知道呢?即使他们知道,他们也不会放在心上的,因为他们并不太关心他呀,可怜的人啊!”
她接着又可怜起她心爱的人来,其实她所有的这些苦恼,都是由他判断事物的传统标准引起的;她在路上走着,却不知道她一生中最大的不幸,就是因为她在最后的关键时刻,用她看见的儿子去判断他们的父亲,丧失了妇女的勇气。她现在的情形,正好可以引起克莱尔先生和克莱尔太太的同情心。他们遇见特别的事情,就最容易引发他们的恻隐之心,而那些未曾陷入绝境的人,他们轻微的精神苦恼却很难引起他们的关切和关注。他们在拯救税吏和罪人的时候,实在不该忘记为文士和法利赛人的痛苦说几句话①;他们这种见解狭隘的缺点,在这个时候倒应该运用到他们的儿媳身上,把她完全当成一个落难的人,向她表示他们的爱心。
①见《圣经·马太福音》第九章、第二十一章;《圣经·马可福音》第二章。
因此,她又开始沿着来路往回跋涉,她来的时候本来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而只是深信在她的人生中又出现了一次危机。显然,什么危机也没有发生;现在她只好再回到那块饥饿的土地上的农场里去谋生了,去等待她再次聚集勇气面对牧师住宅的时候了,除此而外,她已经没有什么好做的了,在回家的路上,她确实对自己产生了足够的兴趣,掀开了脸上的面纱,仿佛是要让世界看一看,她至少可以展示出梅茜·羌特展示不出来的容貌。但是她在掀开脸上的面纱的时候,又难过地摇了摇头。“这不算什么——这不算什么!”她说。“谁还爱这副容貌呢,谁还看这副容貌呢。像我这样一个被遗弃的人,还有谁在乎她的容貌啊!”
她在回去的路上,与其说是在毫目的地前进,不如说是在毫无目的地飘荡。她没有活力,没有目的;只有一种倾向。她沿着漫长乏味的本维尔路走着,渐渐感到疲乏了,就靠在栅栏门上或是里程碑上歇一歇。她又走了七八英里的路,沿着一座又陡又长的小山走下去,山下有一个叫做艾维斯黑德的村庄,也可以说是小镇,这时候她才走进一所屋子。就在这个小镇里,她早晨在这儿吃过早饭,心里满怀着希望。这座小屋在教堂的旁边,差不多是村子尽头的第一家,在这所屋子的主妇到食品间为苔丝拿牛奶的时候,她向街上看去,发现街上似乎空荡荡的。
“所有的人都作晚祷去了吧,是不是?”她说。
“不,亲爱的,”那个年老的妇人说。“现在作晚祷还早了些;作晚祷的钟声现在还没有敲响呐。人们都到麦仓那边听人讲道去了。晨祷和晚祷之间,有一个卫理公会牧师在那儿讲道——他们说他是一个杰出的、火热的基督徒。可是,天啦,我是不去听他讲道的!在那边教堂里的定期讲道对我已经够多的了。”
苔丝不久走进了村子,她的脚步声传到两边房子的墙上再反射回来,仿佛这儿是一个死人的国度。靠近村子正中的地方,她的脚步的回声掺杂了一些其它的声音;她看见路边不远处有一个麦仓,就猜想那些声音是讲道人的声音了。
在寂静晴朗的天气里,讲道人的声音十分清楚,虽然苔丝还在麦仓的另一边,但是不久她就能把他讲的每一句话都听清楚了。正如可以想象得到的那样,那篇讲演词是极端唯信仰论那一类的;这在圣保罗的神学理论中已经得到阐述:只要信仰基督就可以释罪。那位狂热讲道人的一成不变的理论,是用狂热的情绪讲出来的,讲道的态度完全是一种慷慨激昂的态度,很明显完全不懂得辩证的技巧。苔丝虽然没有听到开头的讲道,她也能从他不断反复的念叨中听出那一篇讲道词是什么——
无知的加太人哪,耶稣基督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时候,已经活画在你们眼前,谁又迷惑了你们,叫你们
不信真理呢?①
①见《圣经·加拉太书》第三章第一节。
苔丝站在后面听着,越来越感兴趣了,因为她发现那个讲道人的主义,和安琪尔的父亲是一派的,属于形式热烈的一种,当讲道人开始细讲他信仰这些观点的精神历程时,苔丝的兴趣更浓了。他说他是一个罪恶深重的人。他曾经嘲笑过宗教,结交过放荡淫秽的人。但是后来有一天他醒悟了,他之所以能够醒悟,主要是受到当初曾被他粗暴地侮辱过的一个牧师的影响;那位牧师在离开时说了几句话,那几句话刻在了他的心里,叫他永远不忘,后来凭借上帝的恩惠,他就转变过来了,变成了他们现在看见的样子了。
还有比那种主义更让苔丝吃惊的了,那就是讲道人的声音,尽管似乎不可能,那声音居然和阿历克·德贝维尔的声音一模一样。她一阵痛苦疑惑,脸也变得呆滞起来;她转到麦仓的前门那儿,从那儿走过去。低沉的冬日直射着这边有着双层大门的入口处;一扇大门已经打开,外面的阳光照进里面的打麦场,落在讲道人的身上,也落在听讲道的人身上,他们都暖暖和和地站在麦仓里,麦仓挡住了北边的寒风。在那儿听讲道的人全是村里的村民,在那些村民中间,有一个是她在从前那个难忘的时刻见过的提着红油漆桶写格言的人。不过她注意的还是站在麦仓中间的那个人,他站在几个麦袋子上面,面对着听讲的人和麦仓的大门。三点钟的太阳照在他的身上,把他照得清清楚楚;诱奸她的人就站在她的面前,自从清楚地听见他的声音以来,她就感到奇怪,感到沮丧,现在不能不相信了,不错,事实终于得到了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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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09:43:17
《德伯家的苔丝》第四十五章
自从她离开特兰里奇以后,一直到今天早晨,苔丝再也没有看见过或听说过德贝维尔了。
苔丝是在心情沉重郁闷的时刻同德贝维尔再次相遇的,在所有的时刻里,唯独这个时刻同惊恐的感情发生冲突的可能性是最小的。他站在那儿,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是一个皈依了宗教的人,正在那儿对自己过去的过错感到痛心疾首,但是无理性的记忆引起的恐惧压倒了苔丝,使她瘫痪了,一动也不能动,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
想一想上次她看见他时他脸上表现出来的神态,再看一看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在那张同样漂亮的脸上,令人不快的神情还同样存在,不过嘴上原来的黑色胡须不见了,现在蓄上了修剪得整齐的旧式连鬓胡;他身上穿着半是牧师、半是俗人的服装,改变了他脸上的神情,掩盖了花花公子的面目,所以苔丝刚一看见他,竟一时没有认出他来。
《圣经》上的那些庄严句子,从他那张嘴里滔滔不绝地讲出来,苔丝最初听在耳里,只感到恐怖荒诞,感到不伦不类和心中不快。这种令人熟悉不过的说话腔调,在不到四年以前她已经听过了,但是他说话的目的却截然不同,看见这种相互对照中的嘲弄,她直感到心中作呕。
这与其说是改过自新,不如说是改头换面。以前他脸上饱含色欲之气的曲线,现在变成了柔和的线条,带上了虔诚的感情。以前他嘴唇的形状意味着勾引诱惑,而现在却在说祈求劝导的话了;他脸上的红光昨天可能要解释为放纵情欲的结果,今天却要被看成讲道时虔诚雄辩的激动;从前的兽性现在变成了疯狂;从前的异教精神现在变成了保罗精神;那双滴溜溜直转的眼睛,过去看她的时候,是那样咄咄逼人,而现在却有了原始的活力,放射出一种几乎让人害怕的神学崇拜的凶光。以前在事不如愿的时候,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是一种阴沉的神色,现在却成了一张牧师的脸,在那儿把自己描绘成一个不可救药的自甘下流的人,描绘成一个深陷泥淖而不能自拔的人。
他的这种面目似乎在那儿抱怨。他面目上的特点已经失去了遗传上的意义,所表现的意义连造物主都不赞成。说来奇怪,面目上的高尚之处全然不是地方,醒目之处似乎就是虚伪之处。
可是真的如此吗?她不能再让自己采取这种缺少宽容的态度了。在世界上那些改恶从善把自己的灵魂拯救出来的人当中,德贝维尔并不是第一个,为什么她一定要看他不自然呢?这不过是她思想的成见,所以当听见新的好话从坏人嘴里说出来时,就觉得格格不入了。一个有罪的人罪恶越深重,变成一个圣徒也就越伟大;这用不着要到基督教的历史中去寻找。
上面这些印象使她产生了一些模糊的感触,不过这些感触并不十分明确罢了。刚才她因为吃惊而感到紧张,现在一镇静下来,有力气走动了,就想从他面前赶快逃走。她的位置在向阳的一面,他显然还没有发现她。
可是她刚一走动,他立刻就发现了她。这在她那位过去的情人身上产生的影响就像是触电一样,她的出现对他产生的影响远比他的出现对她产生的影响大得多。他的火一样的热情和滔滔不绝的辩辞似乎从他身上消失了。他嘴唇挣扎着,颤抖着,里面堆满了词句,但是只要在她的面前,他就个一字也说不出来了。他的眼睛自从把苔丝的脸看了一眼以后,就游目四顾,再也不敢看她了,过了几秒钟,他又胆战心惊地迅速瞥了她一眼。但是,这种瘫痪状态持续的时间很短;因为苔丝在他手足无措的时候恢复了力气,已经尽快绕过麦仓,往前走了。
她刚一能思索,心里就吓了一大跳,他们的社会地位变化真是太大了。他本是给她带来祸根的人,现在却站在了神灵那一边,而她本是受害的人,现在灵魂却还没有得到新生。现在倒有些像传说中的那个故事,她那爱神一样的形象突然出现在他的祭坛上,那位牧师祭坛上的圣火都快要因此接近熄灭了。
她头也不回地朝前走着。她的背——甚至衣服——都似乎对别人的目光敏感起来。她太敏感了,甚至想到麦仓的外面都有目光盯在她的身上。她一路走到这个地方,一直把悲伤压在心里,因而心情十分沉重;现在,她的苦恼的性质又发生新的变化了。她原先渴望长期得不到的爱情,而这种渴望现在又暂时被一种物质上感觉取代了,那就是将她缠绕住的不可改变的过去。她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是无法消除了,因此她感到了绝望;她曾经希望把自己过去的历史和现在的历史之间的联系割断,但这毕竟不能成为事实。除非是自己已经成为了过去,否则自己的过去是不能成为过去的。
她就这样心思重重地走着,从长槐路的北部横穿过去,立即看见她的面前有一条白色的路通向高地,她剩下的路程就是从高地的边缘走的。那条干燥灰白的路严肃地向上伸展着,路上看不见一个人,看不见一辆车,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些深黄色的马粪四下散落在又于又冷的路面上。在苔丝喘着气慢慢往上走着的时候,她意识到身后出现了脚步声,她扭过头去,看见她所熟悉的人影正在向她走来——身穿卫理公会牧师的奇怪服装——那正是她这辈子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单独遇见的人。
但是,她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去逃避了,因此她只好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让他赶上自己。她看见他十分兴奋,与其说是他走路走得太急,不如说是他内心感情的激动。
“苔丝!”他说。
她放慢了脚步,但是没有回过身去。
“苔丝!”他又喊了一遍。“是我——阿历克·德贝维尔。”
她这时才回过头去,他也走了上来。
“我知道是谁!”她冷冷地回答说。
“啊——就是这一句话吗?是的,我不值得你多说几句话了!当然喽!”他接着说,轻轻地笑了一声,“你看见我这副样子,一定感到有些好笑了。可是——我必须忍受着——我听说你走了,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儿。苔丝,你奇怪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吗?”
“是的,我是觉得很奇怪;我从心底里不希望你跟着我。”
“不错,你也可以这么说,”在他们一起往前走的时候,苔丝显得很不愿意的样子,他就很阴沉地说。“可是你不要误会了我;刚才我一看见你,你就弄得我情不自禁地跟了来——你也许注意到了——你突然一出现,我就感到手足无措了。不过那只是一时的动摇;考虑到过去你和我的关系,这也是十分自然的。但是意志帮助我克服了——我这样说你也许把我当成骗子啦——后来我立即感到,我的责任和愿望就是把所有的人从上帝的惩罚中拯救出来,在——你听了也许在嘲笑我——在被拯救的那些人中间,头一个要拯救的就是那个被我伤害的女人。我主要就是抱着这个目的到这儿来的,此外没有别的。”
在她的回答里,只带了一点儿淡淡的鄙夷:“你把自己拯救出来了吗?大家不是都说慈善先从自己家里做起吗?”
“我自己什么也没有做!”他毫不在乎地说。“止如我对听我讲道的人说的那样,一切都是上天的作为。苔丝,想起自己过去的荒唐行为,虽然你看不起我,可是还不如我自己看不起自己呐!唉,真是一个奇怪的故事;信不信由你;不过我要告诉你我是怎样被感化过来的,希望你至少有兴趣听一听。你听说过爱敏寺那个牧师的名字吧——你一定听到过,是吧?——就是那个上了年纪的克莱尔先生;他是他那一派里面最虔诚的人了;国教里剩下的热心人已经不多了,他就是这不多的几个人中的一个;他热烈的程度虽然还比不上我现在信的基督教中那个极端派,但是在英国国教的牧师中已经是很难得的了,新近出现的那些国教牧师只会诡辩,逐渐削弱了真正的教义力量,同原先比起来只是徒有其名了。我和他只是在教会和国家的关系问题上存在分歧,也就是在‘主说,你们务要从他们中间来,与他们分别,这句话的解释上存在分歧,仅此而已。我坚信,他虽然一直是一个卑微的人,但是他在我们这个国家里拯救的灵魂,凡是你知道的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他。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我听说过!”她说。
“在两三年以前,他作为一个传教团体的代表到特兰里奇讲道;那时候我还是一个荒唐放荡的人,当他不顾个人得失来劝导我,指引我,我却侮辱了他。而他并没有怀恨我,只是简单地说,总有一天我会接受到圣灵初结的果实——那一天,许多前来笑骂的人,也都留下来祈祷了。他说的那些话深深地留在我的心里。不过我母亲的死使我遭到了最大的打击;慢慢地,我终于看见我道路上的光明了。自此以后,我一心只想把真理传给别人,这就是我今天到这儿来讲道的原因,不过,我来这一带讲道也只是近来的事。我做牧师的最初几个月,是在英格兰北部一群我不熟悉的人中间度过的,是想先在那儿练练胆子,因为对那些熟悉你的人讲道,对在罪恶的日子里曾是自己伙伴的那些人讲道,你是需要勇气来接受对自己诚心的所有最严格的考验的。苔丝,你要是知道自己打自己脸的那种快乐,我敢肯定——”
“不要再说了吧!”她激动地说,她说的时候就转身躲开他,走到台阶那儿,靠在上面。“我才不信这种突如其来的事呢!你对我这样说话,我只感到愤怒,你心里知道——你心里分明知道你把我伤害到了什么地步!你,还有像你这样的人,你们在这个世界上尽情享乐,都是以我这样的人遭罪受苦为代价的;等你们享乐够了,你们就又皈依了宗教,好到天堂里去享乐,真是多美的事啊!少来这一套——我不会相信你——我恨你!”
“苔丝,”他坚持着说下去;“不要这样说!我皈依宗教,就像接受了一种让人高兴的新观念啊!你不相信我吗?你不相信我什么呢?”
“我不相信你真的变成了好人。不相信你玩的宗教把戏。”
“为什么?”
她放低了声音说:“因为有个比你好的人就不相信这种事。”
“这真是女人的见识了!那个比我好的人是谁呢?”
“我不能告诉你。”
“好,”他说,说的时候似乎有一种愤怒立刻就要发作出来,“上帝不容许我自己说自己是好人——你也知道我也不会自己说自己是好人。我是一个刚刚从善的人,真的;但是新来后到的人有时候看得最远。”
“不错,”她悲伤地回答。“可是我不敢相信你真的皈依了一种新的神灵。阿历克,像你感觉到的这种闪光,我想恐怕不会长久的!”
她原先靠在台阶上,她在说话的时候就转过身来,面朝着阿历克;于是他的眼睛就在无意中落在了苔丝的脸上和身上,打量着她,思考着。他身上那个卑劣的人此时已经安静了;但是肯定没有铲除,也没有完全抑制住。
“不要那样看着我!”他突然说。
苔丝此时对自己的动作和神气并没有完全意识到,听了他的话立即把她那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的目光收了回来,脸上一红,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她从前心中常常出现的痛苦情绪复活了,那就是她天生了这样一副容貌,但是却老是出错。
“不,不!不要说对不起。不过你既然戴着面纱遮着你美丽的脸,那你为什么不继续戴着它呢?”
她把面纱拉了下来,急忙说,“我戴面纱主要是为了挡风的。”
“我这样对你发号施令似乎是太严厉了!”他继续说:“不过最好我还是不要多看你。看了也许太危险。”
“别说啦!”苔丝说。
“唉,女人的脸早已经对我产生过太大的魅力,能叫我不害怕吗!一个福音教徒和女人的脸本来没有关系;但是它却使我想起了我难以忘记的往事!”
说完了这些话,他们就慢慢地朝前走着,偶尔随便说一两句话,而苔丝心里一直在想,他究竟要同她走多远,同时也不愿意明着把他赶回去。当他们走到栅栏门和台阶时,常常看到一些用红红绿绿的油漆写的《圣经》格言,她问他知不知道是谁不辞辛苦把它们写上去的。他告诉她,写格言的那个人是他和另外一些在那个教区工作的人请来的,把那些格言写上去,目的也就是要去感化邪恶一代的心。
后来他们走到了那个被称作手形十字柱的地点。在这一片荒凉的白土高地上,这个地方是荒凉的地方。它决不是那种画家和爱好风景的人所追求的那种美,而是相反的带有悲剧情调的美。这个地方的名字就是从矗立在那儿的那个石头柱子来的。那是一根奇怪的粗糙的用整块石头做成的柱子,在任何本地的采石场里,都找不到这种石头,在这块石头的上面,粗糙地刻了一只人手。关于它的历史和意义,有许多不同的说法。有的权威人士说,那儿从前曾经竖有一根完整的虔诚的十字架,而现在的剩余部分只是它的底座了。也有另外的人说,那是一根完整的石头柱子,是用来标明地界和集合地点的。无论这根柱子的出处如何,但是由于各人的心情不同,看到那根石头柱子竖在那儿,有的人感到凶恶,有的人感到阴森;就是从那儿走过的感觉最迟钝的人,也会产生出这样的印象。
“我想我现在一定要离开你了!”他们在快接近那个地点时他说。“今天晚上六点钟我必须到阿伯特·色诺去讲道,我走的路从这儿往右拐。苔丝,你今天把我弄得有些心烦意乱了——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我必须走了,必须控制自己的情绪——你现在说话怎么变得这样流利了?你能说这样好的英语是谁教你的呢?”
“我是在苦难中学会一些东西的!”她含糊其词地说。
“你有什么苦难呢?”
她把她第一次的苦难告诉了他——那是与他有关的一次苦难。
德贝维尔听后哑口无言了。“一直到现在,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他后来低声说。“在你陷入麻烦的时候,为什么不跟我写信呢?”
她没有回答;他又接着说,打破了沉默:“好吧——你还会见到我的。”
“不,”她回答说。“再也不要见面了!”
“让我想想吧。不过在我们分手之前,到这儿来吧。”他走到那根柱子的跟前;“这曾经是一根神圣的十字架。在我的教义里我是不相信圣物遗迹的,但是有时候我害怕你——和你现在害怕我比起来,我是更加怕你了;为了减少我心中的害怕,请你把你的手放在这只石头雕成的手上,发誓你永远也不来引诱我——不要用你的美貌和行动来引诱我。”
“天啦——你怎能提出这种不必要的要求呢!我一丁点儿引诱你的想法也没有啊!”
“不错——不过你还是发个誓吧。”
苔丝半带着害怕,顺从了他,把手放在那只石头手上发了誓。
“你不是一个信教的人,我为你感到遗憾,”他继续说:“有个不信教的人控制了你,动摇了你的信念。不过现在用不着多说了。至少我会在家里为你祈祷的;我会为你祈祷的;没有发生的事又有谁能够知道呢?我走了,再见!”
他转身向一个猎人树篱中的一个栅栏门走去,没有再看她一眼就跳了过去,穿过草地朝阿伯特·色诺的方向走了。他向前走着,他的步伐表现出他心神不安,他走了一会儿,仿佛又想起了以前有过的念头,就从他口袋里掏出来一本小书,书页里夹有一封叠着的信,那封信又破又乱,好像反复看了好多遍似的。德贝维尔把信打开,信是好几个月以前写的,信后签的是克莱尔牧师的名字。
在信的开头,写信人对德贝维尔的转变表示由衷的高兴,接着又感谢他的一片好意,就这个问题跟他通信。信中还说,克莱尔先生真心实意地宽恕了德贝维尔过去的行为,并且对这位青年的未来计划表示关注。为了实现他的计划,克莱尔先生非常希望看到德贝维尔也进入他多年献身的教会,并且愿意帮助他先进神学院学习;不过既然德贝维尔认为进神学院耽误时间而不愿去,所以他也不再坚持他非进神学院不可了。任何人都要在圣灵的激励下尽心尽力,奉献自己,尽自己的本分。
德贝维尔把这封信读了又读,似乎在尖刻地嘲笑自己。在他往前走的时候,他又把从前写的备忘录读了几段,后来脸色又重新平静下来,很明显苔丝的形象不再扰乱他的心智了。
与此同时,苔丝也一直沿着山脊走着,因为她走这条路回家是最近的一条路。走了不到一英里,他遇见了一个牧羊人。
“我刚才走过的那根古老的石柱是什么意思呢?”她问他。“从前它是一个十字架吗?”
“十字架——不是的;它不是一个十字架!那是一件不吉利的东西,小姐。那根石头柱子是古时候一个犯了罪的人的亲属竖在那儿的,先是把那个人的手钉在那儿折磨他,后来才把他绞死。他的尸首就埋在那根石头柱子下面。有人说他把自己的灵魂卖给了魔鬼,有时候还显形走出来呢。”
她出乎意外地听说了这件阴森可怖的事,不禁毛骨悚然,就把那个孤独的牧人留在那儿,自己朝前走了。当她走近燧石山的时候,天色已是黄昏了。她走进通往村子的那条篱路,在路口的地方,她碰到了一个姑娘和她的情人在一起,而自己没有被他们看见。他们不是在说什么调情的话,那个年轻姑娘说话的声音清脆而又冷淡,答理着那个男人热情的说话。那时候,大地一片苍茫,天色一片昏暗,在这种沉寂里,没有外来的东西闯入进来,只听见那个姑娘说话的声音,飘荡在寒冷的空气里。有一会儿,这些声音使苔丝的心高兴起来,后来,她又推究出他们会面的原因,吸引他们的是来自一方或另一方的力量,而这种同样的吸引力正是导致她的灾难的序幕。当她走近了的时候,那个姑娘坦然地转过头来,认出了苔丝,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感到不好意思,就离开了。那个姑娘是伊茨·休特,认出是苔丝,就把自己的事情放在一边,立刻关心起苔丝这次出门的事来。苔丝对这次出门的结果含糊其词,伊茨是一个聪敏的姑娘,就开始对她讲自己的一件小事,也就是刚才苔丝看到的一幕。
“他叫阿米·西德林,从前有时候在泰波塞斯做零活儿,”她满不在乎地解释说。“其实他是打听到我已经到这儿来了,才到这儿来找我的。他说他爱我已经爱了两年了,不过我还没有答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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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09:43:18
《德伯家的苔丝》第四十六章
自从苔丝上次无功而返以来,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她照常在地里干活。冬天的枯风依旧吹着,但是用草做成的篱笆围成的屏障,为她把吹来的风挡住了。在避风的一面,放着一架切萝卜的机器,机器上新漆了一层发亮的蓝色油漆,在周围的暗淡环境的对比下,似乎显得有声有色。在和机器正面相对的地方,有一个堆积如山的萝卜堆,那些萝卜从初冬就保存在那儿了。苔丝站在萝卜已经被掏开的那一头,用一把弯刀把一个个萝卜上的根须和泥土清理干净,再把萝卜扔进切萝卜片的机器里。有一个男工人摇动着机器的摇把,新切的萝卜片就从机器的槽口里不断地流出来,那些黄色萝卜片的新鲜气味,同外面的呼呼风声、切萝卜的刀片的嗖嗖声和苔丝戴着皮手套清理萝卜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在萝卜被拔走以后,那一大片土地上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褐色的土地,现在上面又开始出现了深褐色的带状条纹,这条长带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宽了。沿着垅起的长带,有一种十条腿的东西在不紧不慢地从地的这一头到另一头爬行着,那是两匹马、一个人和一张犁在田地里移动着,正在把收获过后的土地耕好,准备春季里播种。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一切都还是那样单调,那样沉闷。后来,在被犁开的田地里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斑点。那个黑点是从树篱拐角处的空隙中出现的,正在向清理萝卜的人移去。随着那个黑点的移动,黑点逐渐变成了九柱戏的柱子般大小,不久就可以看得清楚了,原来是一个身穿黑衣的人,正在从长槐路上走来。摇萝卜切片机的男工眼睛无事可做,一直注意着那个走来的人,而清理萝卜的苔丝眼睛没有空闲,所以一直不知道这件事,后来她的同伴告诉了她,她才注意到那个人已经走过来了。
走过来的那个人并不是刻薄的农场主格罗比,而是一个穿着半是教服半是俗装的人,他就是从前生活放荡的阿历克·德贝维尔。现在他的脸上没有讲道时的激动,也没有热烈的情绪,他站在摇机器的工人面前,似乎有些局促不安。苔丝一阵难受,脸顿时变得苍白了,就把头上的帽子向下拉了拉,把脸遮一遮。
德贝维尔走了过来,静静地说——
“我想跟你说几句话,苔丝。”
“我最后请求过你,请你不要到我的身边来,你这是拒绝我的请求了!”苔丝说。
“不错,但是我有充足的理由,苔丝。”
“好吧,你说吧。”
“这也许比你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啊。”
他扭过头去,看看播机器的人是不是在偷听。他们和那个摇机器的人隔有一段距离,加上机器转动的响声,这足可以防止摇机器的人把阿历克说的话听去。阿历克站在苔丝和摇机器的人之间,背朝着摇机器的人,把苔丝挡住。
“事情是这样的,”他继续说,带有一种反复无常的悔恨样子。“我们上次分手的时候,我只想到你和我的灵魂,忘了问你现在的生活情况了。你的穿着很好,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但是我现在又看见你的生活这样苦——比我认识你的时候还要苦——你是不应该受这种苦的。也许你这样受苦大部分原因要归罪于我吧!”
她没有回答,低着头,又继续清理萝卜,她的头上戴着帽子,把头完全遮住了。阿历克站在旁边,带着探询的神情看着她。苔丝感到只有继续清理萝卜,才能完全把阿历克排斥在她的感情之外。
“苔丝,”他不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又说,——“我见到过许多人的情形,你的情形是艰难的啊!在你告诉我以前,我真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结果啊。我真是一个混蛋,玷污了一个清白人的生活啊!这全是我的错——我们在特兰里奇时所有的越轨行为都是我的错。你才真正是德贝维尔家族的后人,我只是一个冒牌货。你真是一个年幼无知的人,一点儿也不知道人世间的诡诈啊!我真心实意地告诉你吧,做父母的把女儿抚养大了,却对险恶的人为她们设下的陷阱和罗网一无所知,无论他们是出于好心还是漠不关心的结果,这都是危险的,是做父母的耻辱。”
苔丝仍然只是静静地听着,刚把清理好的萝卜放下,就又拿起另外一个,像一架机器一样有规律。她那种深思的模样,显然只是一个在地里干活的女佣。
“不过我来这儿并不是为了说这些话!”德贝维尔继续说。“我的情况是这样的。你离开特兰里奇以后,我的母亲就死了,那儿的产业都成了我的产业。但是我想把产业卖了,一心一意到非洲去从事传教的事业。毫无疑问,这件事我肯定是做不好的。但是,我要问你的事是,你能不能让我尽一份责任——让我对我从前的荒唐事做一次唯一的补偿:也就是说,你能不能做我的妻子,和我一起到非洲去?——我已经把这份宝贵的文件弄到手了。这也是我母亲死时的唯一希望。”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索了一阵,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羊皮纸。
“那是什么?”她问。
“一张结婚许可证。”
“啊,不行,先生——不行!”她吓得只往后退,急急忙忙地说。
“你不愿意吗?为什么呢?”
他在问这句话的时候,一种失望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不过那完全不是他想尽一份责任的愿望个能实现的失望。毫无疑问,那是他对她旧情复燃的一种征兆;责任和欲望结合在一起了。
“不错,”他又开始说,语气变得更加暴躁了,接着回头看看那个摇切片机的人。
苔丝也感觉到这场谈话不能到这儿就算完了。她对那个摇机器的人说,这个先生到这儿来看她,她想陪他走一会儿,说完就和德贝维尔穿过像斑马条斑的那块地走了。当他们走到地里最先翻耕的部分时,他把手伸过去,想扶扶苔丝;但是苔丝在犁垅上往前走着,仿佛没有看见她似的。
“你不愿意嫁给我,苔丝,不想让我做一个自尊的人,是不是?”他们刚一走过犁沟他就重复说。
“我不能嫁给你。”
“可是为什么呢?”
“你知道我对你没有感情。”
“但是,只要你真正宽恕了我,也许时间长了,你就会对我生出感情来呀?”
“永远也不会的。”
“为什么要把话说得这样肯定呢?”
“因为我爱着另外一个人。”
这句话似乎使他大吃一惊。
“真的吗?”他喊着说。“另外一个人?可是,难道你在道德上没有一点儿是非感吗?不感到心中不安吗?”
“不,不,不——不要说了!”
“那么无论怎样,你对你说的那个男人的爱只是暂时的感情,你会消除掉这种感情的——”
“不——不是暂时的感情。”
“是的,是的!为什么不是呢?”
“我不能告诉你。”
“你一定要对我说实话!”
“那么好吧——我已经嫁给他了。”
“啊!”他惊叫起来;盯着苔丝,嘴里说不出话来。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我本来也不想说!”她解释说。“这件事在这儿是一个秘密,即使有人知道,也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一点儿。因此,你不要,我请你不要再继续问我了,好吗?你必须记住,现在我们只是陌路人了。”
“陌路人——我们是陌路人?陌路人!”
有一会儿,他的脸上闪现出旧日的讽刺神情;但他还是坚强地把它压制下去了。
“那个人就是你的丈夫吗?”他用手指着那个摇切片机器的工人,机械地问。
“那个人吗!”她骄傲地说,“我想不是的吧!”
“那么他是谁?”
“请你不要问我不想告诉你的事!”她恳求他说,她说话的时候抬起头来,眼睫毛遮蔽下的眼睛中目光一闪。
德贝维尔心神不定了。
“可是我只是为了你的缘故才问你的啊!”他激烈地反驳说。“天上的天使啊!——上帝宽恕我这样说吧——我发誓,我是想到为了你好才来这儿的。苔丝——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受不了你的目光呀!我敢肯定,古往今来,世上从来没有你这样的眼睛啊!唉——我不能失去理智,我也不敢。我承认,你眼睛的目光已经把我心中对你的爱情唤醒了,而我本来相信这种感情已经和其它这样的感情一起熄灭了的。不过我想,我们结了婚就可以使我们两个人的感情得到净化。我对自己说,‘不信的丈夫就因着妻子成了圣洁;不信的妻子就因着丈夫而成了圣洁。’不过我现在的计划破灭了;我不得不忍受我的失望了!”
他心情阴郁,眼睛看着地上,思索着。
“嫁给他了。嫁给他了!——既是这样,也罢。”他接着说,十分镇静,把结婚许可证慢慢地撕成两半,装进自己的口袋;“我既然不能娶你,但是我愿意为你和你的丈夫做些好事,而不管你的丈夫是谁。我还有许多问题想问你,当然,我也不会违背你的意思再问你了。不过,如果我认识你的丈夫,我帮助你和你的丈夫就更加容易了。他也在这个农场里吗?”
“不在!”苔丝小声说。“他离这儿很远。”
“很远?他不在你的身边?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丈夫啊?”
“啊,不要说他的坏话!那是因为你呀!他知道了——”
“哦,原来是这样!——真是不幸,苔丝!”
“是不幸。”
“难道他就这样离开你——把你留在这儿,像这个样子干活!”
“他没有把我留在这儿干活!”她喊道,满腔热情地为不在她跟前的那个人辩护。“他并不知道我干活的事!这是我自己的安排!”
“那他给你写信吗?”
“我——我不能告诉你。这都是我们自己的私事。”
“当然,这就是说他没有给你写信。你是一个被人遗弃了的妻子啊,我漂亮的苔丝!”
他由于一时的冲动,突然转过身来,握住苔丝的手;苔丝戴着褐色手套,他只是抓住了她戴着手套的手指,感觉不到里面有血有肉的形体。
“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她害怕得叫起来,一面把她的手从手套里抽出来,就像从口袋里抽出来一样,只是把手套留在他的手里。“啊,你能不能走开——为了我和我的丈夫——为了你的基督教,请你走开吧!”
“好吧,好吧;我走开,”他突然说,一边把手套扔到苔丝手里,转身离开。但是他又回过头说,“苔丝,上帝可以为我作证,刚才我握住你的手,并不是想欺骗你啊!”
田地里响起了一阵马蹄声,有人骑马来到了他们的身后,而他们因为一心想着自己的事,没有注意到;苔丝听见耳边响起了说话声:
“你他妈的今天这时候怎么不干活儿,跑到了这儿?”
农场主格罗比老远就看见了两个人影,就骑着马走过来看看清楚,要了解他们在地里搞什么名堂。
“不要对她那样说话!”德贝维尔把脸色一沉说,这种脸色不是一个基督徒的脸色。
“不错,先生!一个卫理公会和她会有什么勾当呢?”
“这个家伙是谁?”德贝维尔转身问苔丝。
她走到德贝维尔的身边。
“走吧——我求你了!”她说。
“什么!把你留在那个暴君手里吗?我从他的脸上就可以看出来,他不是一个好东西。”
“他不会伤害我的。他也不是在和我谈情说爱。我在圣母节就可以离开了。”
“好吧,我想我只好听你的吩咐了。不过——好吧,再见!”
她对这个保护她的人,比对攻击她的那个人还要害怕,德贝维尔不情愿地走了以后,农场主还在继续谴责苔丝,苔丝用最大的冷静忍受着,因为她知道这种攻击和性爱是没有关系的。这个男人作为主人,真是冷酷无情,如果他有胆量的话,他早就把她打了,不过苔丝有了上次的经验,心里反而放心了。她悄悄地向地里原先干活的那块高地走去,深思着刚才和德贝维尔会面的情景,几乎没有意识到格罗比的马的鼻子都触到她的肩头了。
“你既然已经跟我签订了合同,要为我干到圣母节,我就得让你按照合同办!”他咆哮着说。“该死的女人——今天这个样,明天那个样。我再也不能容忍这个样子了!”
苔丝知道得很清楚,他没有这样骚扰这个农场上的其他女人,他这样对她进行骚扰,完全是因为要报他挨的克莱尔那一拳。有一会儿她想,要是她接受了阿历克的求婚,做了他的妻子,那么这种结果又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呢?那么她就会彻底摆脱这种屈辱的地位,不仅可以摆脱眼前这个气势汹汹地欺压她的人,而且还可以在似乎瞧不起她的整个世界面前抬起头来。“可是不,不!”她喘着气说,“我现在不能嫁给他!他在我眼里太讨厌了。”
就在那天晚上,苔丝开始给克莱尔写一封言词恳切的信,把自己的苦难隐瞒起来,只是向他述说自己忠贞不渝的爱情。任何人读了这封信,都能从字里行间看见,在苔丝伟大爱情的背后,也隐藏着某种巨大的恐惧——差不多是一种绝望——某些还没有公开暴露出来的秘密事件。不过这一次她又没有把信写完;他既然曾经要求伊茨和他同往巴西,也许他心里根本就不关心她了。她把这封信放进她的箱子里,心里想,这封信是不是永远也不会到安琪尔的手上了。
自此以后,苔丝每天的劳动越来越沉重,时间也就到了对于种地工人具有重大意义的日子,即圣烛节①集市的日子。就是在这个集市上,要签订到下一个圣母节的十二个月的新雇工合同,凡是那些想变换工作地点的种地工人,都要到举行集市的乡村小镇去。燧石山农场的工人差不多都想离开那儿,所以一大早大批的工人就离开农场,朝小镇的方向涌去,从燧石山农场到小镇去,大约有十到十二英里的山路要走。虽然苔丝也想在结账的日子离开,但是她是那几个没有到集市上去的人中的一个,因为她抱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希望,到时候会有凑巧的事情发生,使她不必再去签订一个新的户外劳动合同。
①圣烛节(Canddlenas),纪念圣母玛利亚的宗教节日,时间为每年的二月二日。
这是二月里暖和的一天,那时候天气出奇暖和,差不多都要让人觉得冬天已经过去了。她刚把晚饭吃完,德贝维尔的影子就出现在她住的小屋的窗户上了,那时候,屋子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苔丝急忙跳起来,可是来人已经敲响了她的房门,她几乎是没有理由逃跑了。德贝维尔走到门前和敲门的神态,和苔丝上次见到的他相比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大不相同的特点。他似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她本来不想去开门,但是好像又没有不去开门的道理,她就站起来,把门栓打开,接着又急忙退了回去。德贝维尔走了进来,看着她,然后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这才开始说话。
“苔丝——我已经受不了啦!”他开始用绝望的口气说,一面用手擦着冒汗的脸,脸上泛着激动的红色。“我感到我至少要到这儿来看看你,问问你情况怎么样。老实告诉你吧,自从上个礼拜天见到你以后,我一直没有想起你来;可是现在,我无论怎样努力,我也无法把你的影子从我心里赶走了啊!一个善良的女人要伤害一个罪恶的男人是不容易的,可是现在她却把他伤害了。除非你为我祈祷,苔丝!”
看到他压抑着内心痛苦的样子,谁都会同情他,但是苔丝没有同情他。
“我怎样才能为你祈祷呢?”苔丝说,“现在还不允许我相信主宰世界的伟大的神会因为我的祈祷而改变它的计划呢!”
“你真的是那样想的吗?”
“是的。我本来不是那样想的,但是原来的想法已经被彻底改变了。”
“改变了?是谁改变了你的?”
“是我的丈夫,如果你一定要我告诉你的话。”
“啊——你的丈夫——你的丈夫!听起来真是奇怪!我记得有一天你说过这个话。你真的相信这些事情吗,苔丝?”他问。“你似乎是不相信宗教的——这也许是因为我的缘故。”
“但是我信。不过我不相信任何超自然的东西罢了。”
德贝维尔满腹疑虑地看着她。
“那么你认为我走的路是不是完全错了?”
“大半是错了。”
“哼——可是我自己不会错!”他有些不安地说。
“我相信登山训示①的那番讲道的精神,我丈夫也是如此——但是我不相信——”
①指耶稣基督在山上对他的教众讲的一次道,主要内容为爱。
他给了否定的回答。
“事实是,”德贝维尔冷冷地说,“你丈夫信的你都信,你丈夫反对的你都反对,而你自己,没有一点儿思考,没有一点儿判断。你们女人就是这样。你在思想上成了他的奴隶了。”
“啊,那是因为他什么都知道啊!”她得意洋洋地说,她只是单纯地相信安琪尔·克莱尔,其实最完美的人也不配受到她那样的信任,她的丈夫更是不配了。
“不错,可是你不应该像那样把别人的消极意见全盘照搬过来啊。他能教给你这种怀疑主义,一定是一个有趣的人。”
“他从来不把他的判断强加于人!他也从来不和我争论!但是,我是这样看的,他在对他的理论进行了一番深入的研究以后,他相信的可能就要比我相信的更加正确了,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深入到理论中去。”
“他曾经说过什么?他一定说过什么吧?”
她回忆着;她有敏锐的记忆力,安琪尔·克莱尔平时说的话,即使她还不能理解那些话的精神,她也把它们记住了,她回想起她听见他使用过的一个犀利无情的三段论法,那是有一次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像平时那样一面思索一面说出来的。她就把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甚至连他的音调和神态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你再说一遍,”德贝维尔一直在聚精会神地听着,要求苔丝说。
苔丝又重复了一遍,德贝维尔也若有所思地小声跟着她念。
“没有别的话了吗?”他立刻又问。
“他在其它时候还说过一些这样的话!”于是她又说了另外一段,在上至《哲学辞典》下至赫胥黎的《论文集》①里,都可以找出许多同这段话相似的话来。
①哲学辞典(Dictionary Philosophique),十八世纪法国作家伏尔泰所作,出版于一六六四年。赫胥黎的《论文集》(Huxley's Essays),赫胥黎(1825-1895)为英国生物学家和哲学家,他的《论文集》出版于1884年。
“啊——哈!你是怎样把它们记住的?”
“他相信什么,我就要相信什么,尽管他不希望我这样;我想办法劝说他,要他告诉我一些他的思想。我不能说我完全理解了他的思想;但是我知道他的思想是对的。”
“哼。想想吧,你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还能教训我吗!”
他陷入了沉思。
“我就这样在精神方面和他保持一致,”她又接着说。“我不希望自己和他有什么不同。对他好的,对我肯定也好。”
“他知不知道你和他一样是一个大异教徒?”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即使我是一个异教徒的话。”
“好啦——你今天毕竟要比我好得多,苔丝!你不相信你应该去宣传我的主义,因此你放弃了主义并不感到有什么良心上的不安。我相信我应该去宣传我的主义,可是又像魔鬼一样,既相信,又哆嗦,因为我突然放弃了我应该宣传的主义,而让位于对你的感情了。”
“这是怎么啦?”
“唉,”他枯燥无味地说:“我今天一路来到这儿,就是为了看你的!其实我从家里动身是去卡斯特桥集市的,今天下午两点半钟,我要站在那儿的一辆大车上讲道,那儿的教众现在这时候正在等着我呢。你看这份通知。”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来一张告示,上面印着集会的日子、时间和地点,通知说在这个集会上,他,也就是德贝维尔,将在那儿宣讲福音。
“可是你怎样才能去那儿呢?”苔丝看着钟说。
“我不能去那儿啦!因为我到这儿来啦。”
“什么,你是不是真的答应了到那儿去讲道,还有——”
“我已经准备好了到那儿去讲道,但是我不去那儿了——因为我心中产生了一种渴望,要去看望一个被我轻视过的女人!——不,实话实说吧,我从来就没有轻视过你;要是我轻视过你的话,现在我就不会爱你了呀!为什么我没有轻视你,因为你能出污泥而不染。你遇见了我,你就能看清形势,那样迅速和坚决地从我身边离开;你没有留在我的身边任我摆布;因此,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我不轻视的女人的话,那个女人就是你。不过你现在完全可以轻视我!我原来以为我在山上顶礼膜拜,现在才发现自己依然在林中供奉①!哈!哈!”
①见《圣经·列王纪下》第十七至二十三章。
“啊,阿历克·德贝维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又怎么啦!”
“怎么啦?”他带着卑鄙的冷笑说。“你的本意是没有做什么。按照他们的说法,你可是让我堕落的原因啊——一个无心的原因。我自己问自己,我确实是那些‘败坏的奴仆’中的一个吗?是那种‘得以脱离世上的污秽后来又在其中被缠住制服,末后的境况比先前更不好’的人中的一个吗?”他把他的手放在苔丝的肩上。“苔丝,我的姑娘,在我见到你之前,我至少是走在社会得救的路上啊!”他一面说一面摇着苔丝,仿佛苔丝是一个小孩子。“那么你后来为什么又要来诱惑我呢?在我又看到你这双眼睛和你这张嘴之前,我还像一个男人一样坚强——我敢肯定,人类自从夏娃以来,从来就没有一张嘴像你这张嘴一样叫人神魂颠倒的!”他放低了说话声,眼睛里射出一种要无赖的神情。“苔丝,你这个狐狸精;你这个可爱的该死的巴比伦巫婆①——我一见到你,我就抵抗不住了。”
①见《圣经·启示录》第十七章。
“是你再到这儿看我的,我又有什么办法呀!”苔丝一边说一边后退。
“这我知道——我再说一遍,我不埋怨你。不过事实却是如此。那天我看见你在农场受到欺负,又想到我没有保护你的法律上的权利,想到我无法得到那种权利,我都快要疯了;而有那个权利的人又似乎完全把你忘了。”
“不要说他的坏话——他因为不在这儿啊!”苔丝激动地大声说。“公正地对待他吧——他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呀!啊,离开他的妻子吧,免得有什么丑闻传出去,坏了他的好名声啊!”
“我离开——我离开,”他说,好像一个人刚从迷人的梦中醒来一样。“我已经失约了,没有到集市上去为那些喝得醉醺醺的傻瓜们讲道——我这是第一次真正闹了这样一场笑话。一个月前,我会被这种事情吓坏的。我要离开你——我发誓——还要——呃,不再到你身边来。”他后来又突然说:“拥抱一次吧,苔丝——就一次!为了我们过去的友谊,拥抱一次——”
“我是没有人保护的,阿历克!另一个人的荣誉就在我的手里——想一想吧——可羞呀!”
“呸!好,说得对——说得对!”
他抿着嘴唇,为自己的软弱感到难堪。在他的眼睛里,既缺乏世俗的信念,也同样缺乏宗教的信仰。在他悔过自新以来,他过去那些不时发作的激情变成了僵尸,蛰伏在他脸上的曲线中间,但现在似乎醒了,复活了,又聚集到一起了。他有些犹豫不决地走了。
尽管德贝维尔宣称他今天的失约只是一个信徒的倒退堕落,其实苔丝说的从安琪尔·克莱尔嘴里学来的那些话,已经深深地影响了他,而且他离开以后还在影响他。他默默地走着,仿佛从来没有梦想到自己的信仰有可能坚持不住,想到这一点,他就变得麻木了。从前他皈依宗教,只是一种心血来潮,本来和理智就没有关系,也许只能看作是一个不检点的人因为母亲死了,一时受到感动,在追寻一种新的感觉过程中出现的怪诞举动吧。
苔丝把几滴逻辑的推理,投进了德贝维尔的热情的海洋,这就使他心中的澎湃激动冷却下来,变成静止不动了。他反复思考着苔丝刚才对他说的那些明明白白的话,自言自语地说:“那个聪明的家伙一点儿也想不到,他把那些话告诉她了,也许正好为我回到她的身边铺平了道路呢!”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26 09:43:19
《德伯家的苔丝》第四十七章
这是燧石山农场上打最后一垛麦子了。在三月天里,早上的黎明格外朦胧,没有一点儿标志可以表明东方的地平线在哪里。麦垛孤零零地堆积在麦场上,它的梯形尖顶显露在朦胧中,已经经受了一个冬季的风吹雨打了。
伊茨·休特和苔丝走到打麦场的地点,听见了一种沙沙声,这表明已经有人在她们的前面到这儿来了;天渐渐地亮了,立即就能看到麦垛顶上有两个影影绰绰的男人影子。他们正在忙着拆麦垛的顶子,那就是说,在把麦束扔下去之前,先把麦垛的草顶子拆掉。拆麦垛的草顶子的时候,伊茨和苔丝,还有一些其他的女工,都到麦场上来了,他们穿着浅褐色的围裙等在那儿,冷得直打哆嗦,农场主格罗比一定要他们来这样早,想尽量在天黑以前把工作做完。在靠近麦垛檐子下面的地方,当时在朦胧中可以看见那些女工们前来伺候的红色暴君——一个装着皮带和轮子的木头架子——当这个打麦子的机器开动的时候,它就要对她们肌肉和神经的忍耐力提出暴虐的要求了。
在离开机器不远的地方,还可以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它的颜色漆黑,咝咝作响,表示里面蓄积着巨大的能量。那个地点向外散发着热气,在一棵槐树的旁边矗立着高大的烟囱,这用不着大亮就能够看出来,那就是为这个小小的世界提供主要动力的引擎。引擎的旁边站着一个黑影,一动也不动,那是高大的沾满烟灰和积满污垢的象征,带着一种恍惚的神情,黑影的旁边是一个煤堆:那个黑影就是烧引擎的工人。他的神态和颜色与众不同,就仿佛是从托斐特①里面出来的生灵,闯入了这个麦子金黄、土地灰白和空气清朗的地方,他同这个地方毫无共同之处,使当地的乡民感到惊讶和惶恐。
①托斐特(Tophet),《圣经》中的地名,在耶路撒冷的附近。这个地方常烧垃圾,冒黑烟,因此又是地狱的象征。
这个人感觉到的和我们看到的外表一样。他虽然处在这个农业的世界里,但是却不属于这个农业世界。他是负责管理烟火的人;农田上的人负责管理的是农作物、天气、霜冻和太阳。他带着他的机器从一个郡走到另一个郡,从一个农场走到另一个农场,因为到目前为止,蒸汽脱粒机在威塞克斯这一带还是巡回作业的。他说话时带有奇怪的北方口音;他心里只管想着自己的心事,他的眼睛只管照看自己的铁机器,而对周围的景物差不多看也不看,毫不关心;只有在特别必要的时候,他才和当地人说几句话,仿佛他是在古老的命运的强迫下,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愿漂泊到这里,为这个地狱之王一样的主人服务。在他机器的驱动轮上,一根转动的长皮带同脱粒机连接在一起,这就是他和农业之间的唯一联系。
在工人们拆麦垛的时候,他就毫无表情地站在那个可以移动的能量贮存器的旁边,在火热的能量贮存器的周围,早晨的空气颤抖着。对于脱粒的准备工作,他是不闻不问的。他已经把煤火烧红了,已经把蒸汽的压力贮足了;在几秒钟之内,他就能够让那根皮带以看不见的速度转动起来。在皮带的范围以外,无论是麦料、麦草还是混乱,这对他全是一样。如果当地没有活儿干的闲人问他管自己叫什么,他就简单地回答说,“机械工”。
天色已经大亮了,麦垛也拆开了;接着男工们都站到了各自的位置上,女工们也加入进来,脱粒的工作开始了。农场主格罗比——工人们也称他为“他”——在此之前已经到这儿来了,按照他的吩咐,苔丝被安排在机器的台面上,挨着那个喂料的男工人,她干的活儿就是把伊茨递到她手上的麦束解开,伊茨站在麦垛上,就在她的旁边。这样,喂料的工人就从她手里接过解开的麦束,然后把麦束散开在不停转动的圆筒上,圆筒就立即把麦穗上的麦粒打了下来。
在准备的过程中,机器停了一会儿,那些恨机器的人心里就高兴起来,但是不久机器就开始全速工作了。脱粒的工作以全速进行着,一直到吃早饭的时候才停了半个小时;早饭过后,机器又开始转动起来;农场上所有的辅助工人也都来堆脱粒后的麦秆,在那堆麦粒的旁边,麦秆堆也越来越大了。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他们就站在那儿,动也没有动,就急急忙忙地把午饭吃了,又接连干了两个小时的活,才到吃晚饭的时候;无情的轮子不停地转动着,脱粒机的嗡嗡声刺人耳膜,而靠近机器的人,机器的嗡叫声一直震到了他们的骨髓里。
在堆高的麦秆垛上,上了年纪的工人们谈起了他们过去的岁月,那时候他们一直是用连枷在仓库的地板上打麦子;那时候所有的事情,甚至扬麦糠,靠的也都是人力,按照他们的想法,那样虽然慢点,但是打出的麦子要好得多。在麦秆堆上的人也都说了一会儿话,但是站在机器旁边的人,包括苔丝在内,都是汗流浃背,无法用谈话来减轻他们的劳累。这种工作永无止尽,苔丝累得筋疲力尽,开始后悔当初不该到燧石山农场这儿来。麦垛堆上有一个女工,那是玛丽安,偶尔她还可以把手里的活停下来,从瓶子里喝一两口淡啤酒,或者喝一口凉茶。在工人们擦脸上汗水的时候,或者清理衣服上的麦秆麦糠的时候,玛丽安也还可以和他们说几句闲话。但是苔丝却不能;因为机器圆筒的转动是永远不会停止的,这样喂料的男工也就歇不下来,而她是把解开的麦束递给他的人,所以也歇不下来,除非是玛丽安和她替换一下位置,她才能松一口气,玛丽安做喂料的人速度慢,所以格罗比反对她替换苔丝,但是她不顾他的反对,有时候替换她半个小时。
大概是因为要省钱的缘故,所以女工通常被挑选来做这种特殊的工作,格罗比选了苔丝,他的动机是,苔丝是那些女工中比较有力气的一个,解麦束速度快,耐力强,这也许说得不错。脱粒机嗡嗡地叫,让人不能说话,要是供应的麦束没有平常的多,机器就会像发疯一样的吼叫起来。因为苔丝和喂料的那个男工连扭头的时间也没有,所以她不知道就在吃正餐的时候,有一个人已经悄悄地来到了这块地里的栅栏门旁边。他站在第二个麦垛的下面,看着脱粒的场面,对苔丝尤为注意。
“那个人是谁?”伊茨·休特对玛丽安说。玛丽安最初问过苔丝,但是伊茨当时没有听见。
“我想他是某个人的男朋友吧!”玛丽安简单地说。
“他是来讨好苔丝的,我敢打一个基尼①的赌。”
①基尼(guinea),英国旧时的货币,一种金币,值21先令,现值1.05英镑。
“啊,不是的。近来向苔丝献殷勤的是一个卫理公会牧师;哪儿是这样一个花花公子。”
“啊——这是同一个人。”
“他和那个讲道的人是同一个人吗?但是他完全不同呀!”
“他已经把他的黑衣服和白领巾换掉了,把他的连鬓胡子剃掉了;尽管他的打扮变了,但还是同一个人。”
“你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吗?那么我友告诉她,”玛丽安说。
“别去。不久她就会看到他的。”
“好吧,我觉得他一边讲道和一边追有夫之妇是不对的,尽管她的丈夫在国外,在某种意义上说,她就像一个寡妇。”
“啊——他不会对她有害的,”伊茨冷冷地说。“苔丝是一个死心眼儿的人,就像掉在地洞里的马车一样动摇不了。老天呀,无论是献殷勤,还是讲道,就是七雷发声,也不会使她变心的,即使变了心对她有好处她也不会变的。”
正餐的时间到了,机器的转动停止了;苔丝从机器的台面上走下来,膝盖让机器震得直发颤,使她几乎连路都不能走了。
“你应该像我那样,喝一夸特酒才好,”玛丽安说。“这样你的脸就不至于这样苍白了。唉,天呀,你的脸白得就像做了恶梦一样!”
玛丽安心眼儿好,突然想到苔丝这样疲劳,要是再看见那个人来了,她吃饭的胃口一定要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玛丽安正想劝说苔丝从麦垛另一边的梯子上下去,就在这时,那个人走了过来,抬头望着上面。
苔丝轻轻地惊叫了一声“啊”,就在她的惊叫声过后不久,她又急忙说:“我就在这儿吃饭了——就在这个麦垛上吃。”
他们有时候离家远了,就在麦垛上吃饭,不过那一天的风刮得有点儿大,玛丽安和其他的工人都下了麦垛,坐在麦垛的下面吃。
新来的人虽然换了服装,改变了面貌,但是他的确就是那个最近还是卫理公会教徒的阿历克·德贝维尔。只要看他一眼,就能明显看出他满脸的色欲之气;他又差不多恢复了原来那种得意洋洋,放荡不羁的样子了,苔丝第一次认识她的这个追求者和所谓的堂兄,就是这样的一副神情,只不过年纪大了三四岁罢了。苔丝既然决定留在麦垛上吃饭,她就在一个从地面上看不到的麦束上坐下来,开始吃起来;她吃着吃着,听见梯子上传来了脚步声,不一会儿阿历克就出现在麦垛的上面了——麦垛的顶上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用麦束堆成的长方形的平台。他从麦束上走过来,坐在苔丝的对面,一句话也没有说。
苔丝继续吃她的简单不过的正餐,那是她带来的一块厚厚的煎饼。这时候,其他的工人都在麦秆堆的下面,舒舒服服地坐在松软的麦秆上。
“你已经知道,我又到这儿来了!”德贝维尔说。
“你为什么要来骚扰我呢!”苔丝大声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火气。
“我骚扰你?我想我还要问你呢,问你为什么要骚扰我?”
“我又什么时候骚扰你了!”
“你说你没有骚扰我?可是你一直在骚扰我呀!你的影子老是在我心里,赶也赶不走。刚才你那双眼睛用恶狠狠的目光瞪着我,就是你的这种眼神,无论白天黑夜都在我的面前。苔丝,自从你把我们那个孩子的事告诉了我,我的感情以前一直奔流在一股清教徒式的激流中,现在仿佛在朝你的那个方向冲开了一个缺口,立刻从缺口中奔涌而出。从那时起,宗教的河道干涸了,而这正是你造成的呀!”
她一声没吭地盯着他。
“什么——你把讲道的事完全放弃了吗?”她问。
她已经从安棋尔的现代思想中学到了足够多的怀疑精神,看不起阿历克那种一时的热情;但是,她作为一个女人,听了阿历克的话还是有些吃惊。
德贝维尔摆出一副严肃的态度继续说——
“完全放弃了。自从那个下午以来,所有约好了的到卡斯特桥市场上去给醉鬼们讲道的事,我一次也没有去。鬼才知道他们怎样看我了。哈——哈!那些道友们!毫无疑问他们在为我祈祷——在为我哭泣;因为他们都是一些心地善良的人。可是我关心的是什么呢?——当我对一件事失去了信心的时候,我怎么还能继续那件事呢?——那样我不是成了最卑鄙的伪君子了!我要是混在他们当中,我就和许乃米和亚历山大①一样了,他们可是被交给了魔鬼,好让他们学会不要亵渎神明。你真是报仇雪恨了啊!我过去见你年幼无知,就把你骗了。四年以后,你见我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然后就来害我了,也许我永世不得翻身了!可是苔丝,我的堂妹,我曾经这样叫过你,这只是我对你的一种叫法,你不要看起来这样害怕。当然,其实你只是保持了你美丽的容颜,并没有做别的事。在你看见我以前,我已经看见你在麦垛上的影子了——看见你身上穿着紧身围裙,戴着带耳朵的帽子——如果你们希望免除危险,你们这些在地里干活的姑娘,就永远不要戴那种帽子。”他又默默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冷笑了一声,接着说:“我相信,如果那位独身的使徒,我原来以为我就是他的代表了,也会受到你这副美丽容貌诱惑的,他也会和我一样,为了她而放弃他的犁铧。”②
①许乃米和亚历山大(Hymenaux and Alexander),见《圣经·提摩太全书》第一章第十九节。书中说:“有人丢弃良心,就在真理上如同船破坏了。其中有许乃米和亚历山大,我已经把他们交给撒旦,使他们受青罚,就不再神渎了。”
②见《圣经·路加福音》第九章第六十二节:“耶稣说,手扶着犁向后看的,不配进上帝的国。”
苔丝想反驳他,但是在这个关键时刻,她一句流利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德贝维尔看也不看她,继续说:
“好啦,说到究竟,你所提供的乐园,也许和其它任何乐园一样好。可是,苔丝,严肃说来,”德贝维尔站起身来,走到苔丝跟前,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斜靠在麦束上。“自从上次我见到你以来,我一直在思考你和他说的话。我通过思考得出结论:过去那些陈词滥调的确违背常理;我怎么会被可怜的克莱尔牧师的热心鼓动起来呢?我怎么会疯狂地去讲道,甚至还超过了他的热情呢?我真是弄不明白了!至于你上次说的话,你是依靠你丈夫的智慧的力量说的——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丈夫的名字呐——你说的那些东西,你们叫做没有教条的道德体系,但是我认为根本办不到。”
“唔,如果你没有——你们称作什么呀——教条,你至少也应该有博爱和纯洁的宗教啊。”
“啊,不!我们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呀!如果没有人对我说,‘做这件事,你死后它对你就是一件好事;做那件事,你死后它对你就是一件坏事,’不那样我就热心不起来。算了吧,如果没有人为我的行为和感觉负责任的话,我也不会觉得我自己要负责任;如果我是你,亲爱的,我也不会觉得要负责任!”
她想同他争论,告诉他说,他在他糊涂的脑袋里把两件事,即神学和道德混到一起了,而在人类的初期,神学和道德是大不相同的。但是,由于安琪尔·克莱尔平时不爱多说话,她自己又缺少训练,加上她这个人感情胜于理智,所以就说不下去了。
“好吧,这没有关系,”他又接着说。“我又回来了,我的宝贝,我又和从前一样回来了。”
“跟从前不一样——跟从前绝不一样——这是不同的!”她恳求说。“再说我从来也没有对你产生过热情呀!啊,如果说你因为失去了信念才对我那样说话,那你为什么不保持你的信念呢?”
“因为是你把我的信念打碎了;所以,灾难就要降临到你美丽的头上!你的丈夫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他的教训要自食其果呀!哈——哈——你让我离经叛道,我还是同样高兴坏了!苔丝,和以往任何时候相比,我更加离不开你了,我也同情你。尽管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你的境遇很不好——那个应该爱护你的人,现在不心疼你了。”
她再也难得把嘴里的食物吞下去了;她的嘴唇发干,都快给噎住了。在这个麦垛的下面,正在吃饭喝酒的工人们的说话声和笑声,她听在耳里就好像它们来自四分之一英里以外。
“你对我这样说话太残酷了!”她说。“你怎能——你怎能对我这样说话呢?如果你心里真的还有一点点我的话。”
“不错,不错,”他说。“我不是因为我的行为而到这儿来责备你的。苔丝,我到这儿来,是要告诉你,我不希望你在这儿像这样于活,我是特意为你而来。你说你有一个丈夫,那个丈夫不是我。好啦,你也许有一个丈夫;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你也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其实他似乎只是一个神秘的人物。但是,即使你有一个丈夫,我也认为我离你近,他离你远。无论如何,我都要努力帮助你解决困难,但是他不会这样做,愿上帝保佑那张看不见的脸吧!我曾经读过严厉的先知何西阿说过的话,那些话我现在又想起来了。你知道那些话吗,苔丝?——‘她必追随所爱的,却追不上;她必寻找他,却寻不见,便说,我要归回前夫,因我那时的光景比如今还好!’——苔丝,我的车正在山下等着呐——我的爱人,不是他的爱人!——你知道我还没有说完的话。”
在他说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慢慢地出现了一片深深的红晕,不过她没有说话。
“你可是我这次堕落的原因啊!”他继续说,一边把他的手向她的腰伸过去;“你应该和我一起堕落,让你那个驴一样的丈夫永远滚开吧。”
她在吃饼时,把她手上的一只皮手套脱了下来,放在膝头上;她没有给他一点儿警告,就抡起手套向他的脸用力打去。那只手套像军用手套一样又厚又重,实实在在地打在他的嘴上。在富于想象的人看来,她的这个动作也许是她的那些身穿铠甲的祖先惯常动作的再现。阿历克凶狠狠地一下子从斜靠着的姿势跳了起来。在他的脸上,被打过的地方出现了深红的血印,不一会儿,鲜血从他的嘴里开始流出来,滴到了麦草上。但是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镇定地从他的口袋里掏出手绢,擦掉从他的嘴唇上流出来的血。
她也跳了起来,但是又坐了下去。
“好,你惩罚我吧!”她用眼睛看着他说,那目光就像是一只被人捉住的麻雀,感到绝望又不能反抗,只好等着捉住它的人扭断它的脖子。“你抽我吧,你打死我吧;你用不着担心麦垛下面的那些人!我不会叫喊的。我过去是牺牲品,就永远是牺牲品——这就是规律!”
“啊,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苔丝,”他温和地说。“对这件事我完全能够原谅。不过最不公平的是你忘记了一件事,就是如果不是你剥夺了我同伴结婚的权力,我已经和你结婚了。难道我没有直截了当地请你做我的妻子吗——是不是?回答我。”
“是的。”
“现在你不能嫁给我了。可是有一件事你要记住!”他想起他真心实意地向她求婚和她现在的忘恩负义,不禁怒火中烧,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生硬起来;他走过去,站在她的旁边,抓住她的肩膀,她在他的手里索索发抖。“记住,我的夫人,我曾经是你的主人!我还要做你的主人。你只要做男人的妻子,你就得做我的妻子!”
麦垛下面打麦子的人又开始行动了。
“我们不要再吵了,”他松开手说。“我现在走了,下午我再来这儿听你的回话。你还没有了解我呢!可是我了解你了。”
她没有再开口说话,站在那儿,仿佛呆住了。德贝维尔又从麦束上走过去,下了梯子,这时候,麦垛下面的工人们站了起来,伸伸懒腰,消化消化刚才喝下去的啤酒。接着,脱粒机又重新开动起来;随着脱粒机的圆筒转动起来的嗡嗡声,苔丝又在麦秆的沙沙声中站到了她的位置上,把麦束一个个解开,仿佛没有止境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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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09:43:20
《德伯家的苔丝》第四十八章
下午,农场主格罗比告诉大家,那一垛麦子要在当晚打完,因为晚上的月亮好,他们可以在月光下干活,而且管机器的技工明天也和另外的农场约好了。因此,机器的砰砰声、圆筒的嗡嗡声和麦草的沙沙声,继续不断地响着,工人也比平常更少有停下来的时候了。
大约在三点钟,还不到吃茶点的时候,苔丝抬起头来,往四周看了一眼。她看见阿历克·德贝维尔已经转回来了,站在栅栏门旁的篱树下面,不过她并没有感到吃惊。他看见她抬起头来,向她送过来一个飞吻,有礼貌地向她挥着手。这就是说,他们的争吵已经过去了。苔丝把头低下去,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往那个方向看。
下午的时光就这样慢慢过去了。麦垛越来越低,麦草堆越来越高,装满了麦子的袋子也被大车运走了。到了下午六点钟,麦垛的高度差不多只有从地面到人的肩头那样高了。由那个男工和苔丝喂进去的大量麦束,都被那个贪得无厌的机器吞食掉了,麦垛的大部分都经过这两个年轻人的手填进了机器,尽管如此,剩下来的还没有脱粒麦束似乎还是没有完的时候。早上那个地方什么也没有,现在堆起了庞大的一堆麦秆,仿佛是那个嗡嗡叫的红色大肚汉从肚子里排出来的东西。在西边的天上,有一道愤怒的闪光——那是在狂暴的三月才有的夕阳——它从云天里喷洒而出,倾泻在筋疲力尽的打麦人满是汗水的脸上,在他们的身上镀上了一层红铜的颜色,同时那些流光又像暗淡的火焰,照射在妇女们飘动的衣裙上。
打麦的人一个个都累得气喘吁吁、腰酸背痛了。喂料的男工人已经疲惫不堪,苔丝看见他红色的后颈上沾满了灰土和麦糠。苔丝仍然站在她的位置上,累得通红和满是汗水的脸上落了一层麦灰,白色的帽子也被麦灰染成了黄褐色。她是唯一一个还在机器旁边干活的女人,机器不停地转动,振动着她的身体,麦垛变矮了,从而把她同玛丽安和伊茨隔开了,因此她们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互相替换一阵了。机器不停地颤抖着,她身体里的每一块肌肉也一起颤抖着,这使她麻木了,恍惚了,连胳膊的动作也好像感觉不到了。她几乎连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了,伊茨·休特在下面告诉她,说她的头发散开了,她也没有听见。
他们中间最有力气的人,也慢慢地变得面如土色,眼睛发黑了。苔丝每次抬头看见的,都是那个越堆越高的麦秆垛,看见站在垛顶上的那个只穿衬衣的男工,突现在北方的灰色天空里。麦垛的前面有一架长长的红色卷扬机,好像雅各梦见的梯子①一样,麦粒被脱掉了的麦草像流水一样顺着卷扬机源源而上,就像是一条黄色河流,流到了山上,喷洒在麦秆垛的顶上。
①雅各梦见的梯子,见《圣经·创世纪》第二十八章第十一节。
她知道阿历克·德贝维尔还没有走开,正在从某个地点观察她,尽管她说不上来他躲藏的那个地点。他也有他想留下来的借口,因为麦束最后只剩下不多几捆的时候,总要打一次小老鼠,那些与打麦子无关的人,有时候就来做这件事——他们是各种各样喜欢打猎的人,有带着小猎狗和奇怪烟斗的乡绅,也有拿着棍棒和石块的粗汉。
但是还要再干一个小时的活儿,才能到达躲着活老鼠的麦垛底层;这时候,黄昏前的夕照从阿波特·森奈尔附近的巨人山方向消失了,这个季节的灰白色月亮,也从另一面同米得尔顿寺和沙茨福特相对的地平线上升起来了。在最后一两个小时里,玛丽安就为苔丝感到不安,她也无法接近苔丝,问问她;其他的女人喝着淡啤酒,借此来维持她们的体力,而苔丝自幼就因为酒给家里带来的后果而害怕酒,因此清酒不沾。不过苔丝还在坚持干着:要是她不能填补她的位置,她就得离开这儿;要是在一两个月以前,她一定会泰然处之,甚至还会感到是一种解脱,但是自从德贝维尔追随在她的身前左右以来,离开这儿就变成她的一种恐惧了。
拆麦垛的人和给机器喂料的人,已经把麦垛消耗得很低了,地上的人也可以同麦垛上的人说话了。使苔丝感到吃惊的是,农场主格罗比上了机器,走到她的身边说,如果她想去见朋友,他同意她现在就去,他可以让别人替换她。她知道,这个“朋友”就是德贝维尔,也知道格罗比的举动是对她的朋友或者敌人的请求作出的让步。但是她摇了摇头,继续干着。
逮老鼠的时刻终于来到了,猎鼠活动开始。随着麦垛的降低,老鼠就向下逃跑,最后都集中到了麦垛的底下;这时它们最后避难的麦束被搬走了,老鼠就在那块空地上四下逃窜。这时喝得半醉的玛丽安发出了一声尖叫,她的同伴们听了,知道这是因为有一只老鼠侵犯了她——这种恐怖使其他的女工想出种种办法保护自己,有的把裙子掖起来,有的站到了高处。那只老鼠终于被赶走了,那时狗在叫,男人在喊,女人在嚷,有的咒骂,有的跺脚,混乱得就像魔鬼的宫殿一样,就在这一片混乱声中,苔丝把最后一捆麦束解开了;脱粒机的圆筒慢下来,机器的叫声停止了,苔丝也从机器的台子上走到了地上。
她的情人原来只是在一旁看着抓老鼠,现在立即来到她的身边。
“你究竟怎么哪——打耳光羞屏你也不走吗?”苔丝有气无力地说。她已经筋疲力尽了,连大声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要是因为你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就生气,那我就真是太傻了,”他回答说,用的是他在特兰里奇用过的诱惑口气。“你娇嫩的手脚抖得多厉害呀!你现在衰弱得就像一只流血的小牛犊,我想你自己也是知道的;可是,自从我来这儿以后,你是不必做什么事的。你怎么能够这样固执呢?我已经告诉那个农场主了,要他知道他没有权利雇用女工用机器打麦子。女人做这种工作是不合适的;条件好一点儿的农场,都没有女人干活用机器的,这一点他知道得很清楚。让我送你回家,我们边走边谈吧。”
“啊,好吧。”她迈着精疲力竭的步伐说。“你要愿意就和我一起走吧!我心里知道,你是不知道我的情况才来求我嫁给你的。也许——也许你比我一直认为的那样要好一些,善良一些。你的用意凡是善良的,我都感激;要是你别有用心,我就生气。我有时候也弄不清你的用意。”
“即使我们不能使我们过去的关系合法化,我至少也能帮助你。我这次帮助你一定要顾及你的感情,不能像从前那样。我的宗教狂热,无论你叫它什么,它已经成为过去了。但是我还保留了一点儿善良的本性,我也希望我保留了那点儿善良的本性。唉,苔丝,让我用男女之间的善良和强烈的感情起誓,相信我吧!我的钱足够你摆脱苦恼,足够你、你的父母和弟妹生活用的,而且还绰绰有余。只要你信任我,我就能让他们都过得舒舒服服的。”
“你是不是最近见到了他们?”她急忙问。
“见到了。他们也不知道你在哪儿。我也是碰巧在这儿见到你的。”
苔丝站在她暂以为家的小屋门外,德贝维尔站在她的身边,清冷的月光从园内篱树的树枝间斜照进来,落在苔丝疲惫不堪的脸上。
“不要提我的小弟弟和妹妹——不要让我彻底垮了!”她说。“如果你想帮助他们——上帝知道他们是需要帮助的——你就去帮助他们,用不着告诉我。但是,不要你帮助,不要你帮助!”她大声说。“我不会要你任何东西,无论是为了他们还是我自己!”
他没有继续陪着她往前走,因为她和屋子里的一家人住在一起,在屋内一切都是公开的。苔丝一走进门,就在洗手的盆子里洗了手,和那一家人吃了晚饭,接着就深思起来,她走到墙边那张桌子跟着,就在她自己的小灯下面,用激动的心情写起来——
我自己的丈夫,——让我这样称呼你吧——我一定要这样称呼你——即使这会使你想起我这个不值得做你妻子的人而生气,我也要这样称呼你。我必须向你哭诉我的不幸——我没有别的人可以向他哭诉了啊!我现在正遭受着诱惑啊,安琪尔,我不敢说他是谁,我也实在不想写信告诉你这件事。可是我是依靠你的,我依靠你的程度你是想象不出来的呀!为什么在还没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以前,你还不到我身边来呢?啊,我知道你不会来的,因为你离得太远了啊!要是你还不快点儿到我这儿来,或者写信让我去你那儿,我想我一定要死了。你按罪惩罚我,那是我应该受的惩罚——我完全明白——你给我的惩罚是我应该受的——你对我生气也是应该的,公正的。可是啊,安琪尔,请你,请你不要只是为了公正——给我一点儿慈悲吧,即使我不该得到你的慈悲,你也给我一点儿吧,到我身边来吧!只要你来了,我情愿死在你的怀里!只要你宽恕了我,我死了也感到满足呀!
安琪尔,我活着完全是为了你呀。我太爱你了,所以你离开了我,我也不会责备你,我知道你必须找到一个农场。不要以为我会对你说一个刻薄的字,说一句愤恨的话。我只是求你回到我身边来。我亲爱的,没有你,我感到孤苦,啊,多么孤苦啊!我不在乎我必须去干活儿:但是你只要写一句话给我寄来,说,“我很快就来了,”我就等着你,安琪尔——啊,我会高高兴兴地等着你的呀!
自从我们结婚以来,我的宗教就是在思想上和外表上都要忠实于你,即使有个男人对我说了一句奉承的话,我也似乎觉得对不起你。我们在奶牛场曾经有过的感情,难道你现在一点儿也没有了吗?要是你还有一点那种感情,难道你还能继续远离我吗?安琪尔,我还是你爱我时的同一个女人呀;不错,完全是同一个女人呀!——并不是你讨厌的而且从没见过的女人。在我遇见你以后,我的过去还算什么呢?我的过去已经完全死去了。我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为你注满了全新的生命。我怎么还会是从前的那个女人呢?你为什么看不到这一点呢?亲爱的,只要你还有一点儿自负,相信你自己,相信你有足够的力量使我发生变化,你也许就会想到回到我身边了,回到你可怜的妻子的身边了。
当我沉浸在幸福里时,我相信你会永远爱我,那时候我多么傻啊!我早就应该知道,那种幸福不属于我这个可怜的人。可是我很伤心,不是为过去伤心,而是为现在伤心。想想吧——想想吧,我总是见不到你,我心里该是多么痛苦啊!啊,我每天都在遭受痛苦,我整天都在遭受痛苦,要是我能够让你那颗亲爱的心每天把我的痛苦经受一分钟,也许就会使你对你可怜的孤独的妻子表示同情了。
安琪尔呀,有人还在说我漂亮啦(他们用的是美貌这个词,我希望说得准确些)。也许我还像他们说的那样漂亮。但是我并不重视我的容貌,我还愿意拥有我的容貌,只是因为这容貌属于你,我亲爱的,只是因为我也许至少还有一样东西值得你拥有。我自己也有这种强烈的感觉,所以当我因为我的脸而遇到麻烦的时候,我就把我的脸包裹起来,只要别人认为我的脸漂亮,我就包着它。啊,安琪尔,我告诉你这些不是因为虚荣——你肯定知道我不是一个虚荣的人——我只是想到你也许要回到我身边来!
要是你真的不能到我这儿来,那你也要让我到你那儿去呀!我已经说过,我担心我被迫做我不想做的事。我是绝不会屈服的,但是我害怕出现什么特殊的事让我屈服了,因为我第一次犯错就是我没有防护的能力。这些我也不想多说了——说起来我就肝肠欲断。要是这次我又掉进某个可怕的陷阱,那么这一次就会仍第一次更加可怕。啊,天呐,我简直不敢想啊!让我立刻到你那儿去吧,或者你立刻到我这儿来!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即使我不能做你的妻子,而只做你的奴仆,我也感到满足,感到高兴;所以,我只要能在你身边,能看见你,能想着你,我也就甘心了。
因为你不在我这儿,所以光明已经不再吸引我了,田野里出现的白嘴鸦和椋鸟,我也不喜欢看了,这都是因为和我一起看它们的你不在我的身边而使我感到悲伤难过的缘故。我只渴望一件事——到我身边来吧,把我从威胁中拯救出来吧!——你的忠实的肝肠寸断的。
苔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