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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09:42:51
《德伯家的苔丝》第十九章
一般说来,给母牛挤奶是由不得自己选择的,也由不得自己的喜爱,碰上哪一头就挤哪一头。可是某些奶牛却喜欢某个特定人的手,有时候它们的这种偏爱非常强烈,如果不是它们喜欢的人,根本就不站着让你挤奶,还毫不客气地把它们不熟悉的人的牛奶桶踢翻。
奶牛场老板有一条规矩,就是坚持通过不断地变换人手,来打破奶牛这种偏爱和好恶的习惯;因为不这样做,一且挤奶的男工和女工离开了奶牛场,他就会陷入困难的境地。可是,那些挤奶女工个人的心愿却同奶牛场老板的规矩相反,要是每个姑娘天天都挑她们已经挤习惯了的那八头或十头奶牛,挤它们那些她们已经感到顺手的奶头,她们就会感到特别轻松容易。
苔丝同她的伙伴们一样,不久也发现喜欢她的挤奶方式的那几头牛;在最后两三年里,有时候她长时间地呆在家里,一双手的手指头已经变得娇嫩了,因此她倒愿意去迎合那些奶牛的意思。在全场九十五头奶牛中,有八头特别的牛——短胖子、幻想、高贵、雾气、老美人、小美人、整齐、大嗓门——虽然有一两头牛的奶头硬得好像胡萝卜,但是她们大多数都乐意听她的,只要她的手指头一碰奶头,牛奶就流了出来。但是她知道奶牛场老板的意思,所以除了那几头她还对付不了的不容易出奶的牛而外,只要是走到她的身边的奶牛,她都认真地为它们挤奶。
后来不久,她发现奶牛排列的次序表面上看起来是偶然的,但是同她的愿望又能奇怪地一致,关于这件事,她感到它们的次序决不是偶然的结果。近来,奶牛场老板的学徒一直在帮忙把奶牛赶到一起,在第五次或第六次的时候,她靠在奶牛的身上,转过头来,用满是狡黠的追问眼光看着他。
“克莱尔先生,是你在安排这些奶牛吧!”她说话的时候,脸上一红;她在责备他的时候,虽然她的上嘴唇仍然紧紧地闭着,但是她又轻轻地张开她的上嘴唇,露出可爱的微笑来。
“啊,这并没有什么不同,”他说,“你只要一直在这儿,这些奶牛就会由你来挤。”
“你是这样想的吗?我的确希望能这样!但我又的确不知道。”
她后来又对自己生起气来,心想,他不知道她喜欢这儿的隐居生活的严肃理由,有可能把她的意思误解了。她对他说话的时候那样热情,似乎在她的希望中有一层意思就是在他的身边。她心里非常不安,到了傍晚,她挤完了奶,就独自走进园子里,继续后悔不该暴露自己发现了他对她的照顾。
这是六月里一个典型的傍晚,大气的平衡达到了精细的程度,传导性也十分敏锐,所以没有生命的东西也似乎有了两三种感觉,如果说没有五种的话。远近的界线消失了,听者感觉到地平线以内的一切都近在咫尺。万籁俱寂,这给她的印象与其说是声音的虚无,不如说是一种实际的存在。这时传来了弹琴声,寂静被打破了。
苔丝过去听见过头上阁楼里的那些琴声。那时的琴声模糊、低沉、被四周的墙壁挡住了,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令她激动,琴声在静静的夜空里荡漾,质朴无华,就像赤裸裸的一样。肯定地说,无论是乐器还是演奏都不出色:不过什么都不是绝对的苔丝听着琴声,就像一只听得入迷的小鸟,离不开那个地方了。她不仅没有离开,而且走到了弹琴人的附近,躲在树篱的后面,免得让他猜出她藏在那儿。
苔丝发现她躲藏的地方是在园子的边上,地卜的泥土已经许多年没有耕种了,潮湿的地上现在长满了茂密的多汁的杂草,稍一碰杂草,花粉就化作雾气飞散出来;又高义深的杂草开着花,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野花有红的、黄的和紫的颜色,构成了一幅彩色的图画,鲜艳夺目,就像是被人工培植出来的花草一样。她像一只猫悄悄地走着,穿过这片茂密的杂草,裙子上沾上了杜鹃虫的粘液,脚下踩碎了蜗牛壳,两只手上也沾上了蓟草的浆汁和蛞蝓的粘液,被她擦下来的树霉一样的东西,也沾到了她裸露的手臂上,这种树霉长在苹果树干上像雪一样白,但是沾到她的皮肤上就变成了像茜草染成的斑块;她就这样走到离克莱尔很近的地方,不过克莱尔却看不见她。
苔丝已经忘记了时间的运行,忘记厂空间的存在。她过去曾经描述过,通过凝视夜空的星星就能随意生出灵魂出窍的意境,现在她没有刻意追求就出现了;随着那架旧竖琴的纤细的音调,她的心潮起伏波动,和谐的琴音像微风一样.吹进了她的心中,感动得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那些飘浮的花粉,似乎就是他弹奏出米的可见的音符,花园里一片潮湿,似乎就是花园受到感动流出的泪水。虽然夜晚快要降临了,但是气味难闻的野草的花朵,却光彩夺目,仿佛听得入了迷面不能闭合了,颜色的波浪和琴音的波浪,相互融合在一起。
那时仍然透露出来的光线,主要是从西边一大片云彩中的一个大洞中产生生出来的;它仿佛是偶然剩余下来的一片昼,而四周已经被暮色包围了。他弹完了忧郁的旋律,他的弹奏非常简单,也不需要很大的技巧;苔丝在那儿等着,心想第二支曲子也许就要开始了。可是,他已经弹得累了,就漫无目的地绕过树篱,慢慢向她身后走来。苔丝像被火烤了一样满脸通红,好像根本无法移动一步,就悄悄躲在一边。
但是,安琪尔已经看见了她那件轻盈的夏衣,开口说话了。虽然他离开她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她已经听到了他的低沉的说话声。
“你为什么那样躲开了,苔丝?”他说。“你害怕吗?”
“啊,不,先生……不是害怕屋子外面的东西;尤其是现在,苹果树的花瓣在飘落,草木一片翠绿,这就更用不着害怕了。”
“但是屋子里有什么东西使你感到害怕,是吗?”
“唔——是的,先生。”
“害怕什么呢?”
“我也说不太明白”
“怕牛奶变酸了吗?”
“不是。”
“总之,害怕生活?”
“是的,先生。”
“哦——我也害怕生活,经常怕。生活在这种境遇里真是不容易,你是不是这样认为?”
“是的——现在你这样明明白白地一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谁说都一样,我真没有想到一个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孩子,也会这样看待生活,你是怎样认识到的呢?”
她犹犹豫豫地,不作回答。
“说吧,苔丝,相信我,对我说吧。”
她心想他的意思是说她怎样看事物的各个方面,就羞怯地问答说——
“树木也都有一双探索的眼睛,是不是?我是说,它们似乎有一双眼睛。河水也似乎在说话,——‘你为什么看着我,让我不得安宁?’你似乎还会看到,无数个明天在一起排成了一排,它们中间的第一个是最大的一个,也是最清楚的一个,其它的一个比一个小,一个比一个站得远;但是它们都似乎十分凶恶,十分残忍,它们好像在说,‘我来啦!留神我吧!留神我吧!’……可是你,先生,却能用音乐激发出梦幻来,把所有这些幻影都通通赶走了!”
他惊奇地发现这个年轻的女孩子——虽然她不过是一个挤牛奶的女工,却已经有了这种罕有的见解了,这也使得她与其他的同屋女工不同——她竟有了一些如此忧伤的想法。她是用自己家乡的字眼儿表达的——再加上一点儿在标准的六年小学中学到的字眼——她表达的也许差不多是可以被称作我们时代的感情的那种感情,即现代主义的痛苦。他想到,那些所谓的先进思想,大半都是用最时髦的字眼加以定义——使用什么“学”或什么“主义”,那么许多世纪以来男男女女模模糊糊地领会到的感觉,就会被表达得更加清楚了,想到这里,他也就不太注意了。
但是,仍然叫人感到奇怪的是,她这样年轻就产生了这样的思想;不仅仅只是奇怪;还叫人感动,叫人关心,叫人悲伤。用不着去猜想其中的缘由,他也想不出来,经验在于阅历的深浅,而不在于时间的长短。从前苔丝在肉体上遭受到痛苦,而现在却是她精神上的收获。
在苔丝这一方面,她弄不明白,一个人生在牧师的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又没有什么物质上的缺乏,为什么还要把生活看成足一种不幸。对她这样一个苦命的朝圣者来说,这样想自有充足的理由,可是他那样一个让人羡慕和富有诗意的人,怎么会掉进耻屏谷①中呢,怎么也会有乌兹老人②一样的感情呢——他的感觉就同她两三年前的感觉一样——“我宁愿上吊,宁愿死去,也不愿活着。我厌恶生命,我不愿意永远活着。”
①耻辱谷(Valley of Humiliation),英国作家班扬(John Bunyan,1628-1688)在其所着小说《天路历程》中所提的一个地方。
②乌兹老人(the man of Uz),《旧约·约伯记》第一章说,乌兹这个地方有一个老人名叫约伯,敬畏上帝,远离罪恶。上帝要试其心,便把灾祸降给他,于是约伯诅咒自己的生日,悦不如死了的好。
的确,他现在已经离开学校了。但是苔丝知道,那只是因为他要学习他想学习的东西,就像彼得大帝到造船厂里去学习一样。他要挤牛奶并不是因为他非要挤牛奶不可,而是因为他要学会怎样做一个富有的、兴旺发达的奶牛场老板、地主、农业家和畜牧家。他要做一个美同或澳大利亚的亚伯拉罕③,就像一个国王一样统管着他的羊群和牛群,或是长有斑点或斑纹的羊群和牛群,还有大量的男女仆人。不过有的时候,似乎她也难以理解,他这样一个书生气十足、爱好音乐和善于思索的年轻人,为自己选择的竟是做一个农民,而不是像他的父亲和哥哥一样去当牧师。
③亚伯拉罕(Abraham),《圣经》中的人物一希伯莱人的始祖,养有大量牛群。
因此,他们对于各自的秘密谁也没有线索,谁也不想打听对方的历史,各自都为对方的表现感到糊涂,都等着对各自的性格和脾性有新的了解。
每一天,每一小时,他都要多发现一点点儿她性格中的东西,在她也是如此。苔丝一直在努力过一种自我克制的生活,不过她却一点儿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活力有多么强大。
起先,苔丝把安琪尔·克莱尔看成一个智者,而没有把他看成一个普通的人。她就这样把他拿来同自己作比较;每当她发现他的知识那样丰富,她心中的见解又是那样浅薄的时候,要是同他的像安地斯山一样的智力相比,她就不禁自惭形秽,心灰意冷,再也不愿作任何努力了。
有一天,他同她偶尔谈起了古代希腊的田园生活,也看出了她的沮丧。在他谈话的时候,她就一边采坡地上名叫“老爷和夫人”的花的蓓蕾。
“为什么你一下子就变得这样愁容满面了?”他问。
“哦,这只是——关于我自己的事,”她说完,苦笑了一下,同时又断断续续地动手把“夫人”的花蕾剥开。“我只不过想到了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事!看来我命中机运不好,这一生算是完了!我一看见你懂得那样多,读得那样多,阅历那样广,思想那样深刻,我就感到自己一无所知了!我就好像是《圣经》里那个可怜的示巴女王,所以再也没有一点儿精神了。”
“哎呀,你快不要自寻苦恼了!唉,”他热情地说,“亲爱的苔丝,只要能够帮助你,我是别提有多高兴啦,你想学历史也好,你想念书也好,我都愿意帮你——”
“又是一个‘夫人’,”她举着那个被她剥开的花蕾插嘴说。
“你说什么呀?”
“我是说,我剥开这些花蕾的时候,‘夫人’总是比‘老爷’多。”
“不要去管什么‘老爷’‘夫人’了。你愿不愿意学习点功课,比如说历史?”
“有的时候我觉得,除了我已经知道的东西以外,就不想知道更多的东西了。”
“为什么?”
“知道了又怎么样呢,只不过是一长串人中的一个,只不过发现某本古书中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只不过知道我要扮演她的角色,让我难过而已。最好不过的是,不要知道你的本质,不要知道你过去的所作所为和千千万万人一样,也不要知道你未来的生活和所作所为也和千千万万的人一样。”
“那么,你真的什么都不想学吗?”
“我倒想学一学为什么——为什么太阳都同样照耀好人和坏人,”她回答说,声音里有点儿发抖。“不过那是书本里不会讲的。”
“苔丝,不要这样苦恼!”当然,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出于一种习惯的责任感,因为在过去他自己也不是没有产生过这样的疑问。在他看着她那张纯真自然的嘴和嘴唇的时候,心想,这样一个乡下女孩子会有这种情绪,只不过是照着别人的话说罢了。她继续剥著名叫“老爷和夫人”花的花蕾,垂着头,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的脸颊,克莱尔盯着她那像波浪一样卷曲的眼睫毛看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走了。他走了以后,她又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心思重重地剥完最后一个花蕾;然后,她像从睡梦中醒来一样,心烦意乱地把手中的花蕾和其它所有的高贵花蕾扔到地上,为自己刚才的幼稚大为不快,同时她的心中也生出一股热情。
他一定心里认为她多么愚蠢呀!为了急于得到他的好评,她又想到了她近来已经努力忘掉了的事情,想到了那件后果叫人伤心的事情——想到了她的家和德贝维尔骑士的家是一家。它们之间缺乏相同的表征,它的发现在许多方面已经给她带来了灾难,也许,克莱尔作为一个绅士和学习历史的人,如果他知道在金斯伯尔教堂里那些珀贝克大理石和雪花石雕像是真正代表她的嫡亲祖先的,知道她是地地道道的德贝维尔家族的人,知道她不是那个由金钱和野心构成的假德贝维尔,他就会充分尊重她,从而忘了她剥“老爷和夫人”花蕾的幼稚行为。
但是在冒险说明之前,犹豫不决的苔丝间接地向奶牛场老板打听了一下这件事可能对克莱尔先生产生的影响,她问奶牛场老板,如果一个本郡的古老世家既没有钱也没有产业,克莱尔先生是不是还会尊重。
“克莱尔先生,”奶牛场老板强调说,“他是一个你从来没听说过的最有反抗精神的怪人——一点儿也不像他家里的其他人;有一件事他是最讨厌不过的,那就是什么古老世家了。他说,从情理上讲,古老世家在过去已经用尽了力气,现在他们什么也没有剩下了。你看什么比勒特家、特伦哈德家、格雷家、圣昆丁家、哈代家,还有高尔德家,从前在这个山谷里拥有的产业有好几英里,而现在你差不多花一点儿小钱就可以把它们买下来。你问为什么,你知道我们这儿的小莱蒂·普里德尔,他就是帕里德尔家族的后裔——帕里德尔是古老的世家,新托克的王家产业现在是威塞克斯伯爵的了,而从前却是帕里德尔家的,可从前没有听说过威塞克斯伯爵家啊。唔,克莱尔先生发现了这件事,还把可怜的小莱蒂嘲笑了好几天呢。‘啊!’他对莱蒂说,‘你永远也做不成一个优秀的挤奶女工的!你们家的本领在几十辈人以前就在巴勒斯坦用尽了,你们要恢复力气做事情,就得再等一千年。’又有一天,有个小伙子来这儿找活儿干,说他的名字叫马特,我们问他姓什么,他说他从来没有听说他有什么姓,我们问为什么,他说大概是他们家建立起来的时间还不够长吧。‘啊!你正是我需要的那种小伙子呀!’克莱尔说,跳起来去同他握手;‘你将来一定大有前途’;他还给了他半个克朗呢。啊,他是不吃古老世家那一套的。”
可怜的苔丝在听了对克莱尔思想的形容和描述后,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在软弱的时候对自己的家旅吐露出一个字——虽然她的家族不同寻常地古老,差不多都要转一圈了,又要变成一个新的家族了。另外,还有一个挤奶的姑娘在家世方面似乎和她不相上下。因此,她对德贝维尔家族的墓室,对她出生的那个征服者威廉的骑士家族,都闭口不提。她对克莱尔的性格有了这种了解以后,她猜想她之所以引起他的兴趣,大半是他认为她不是一个古老世家,而是一个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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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09:42:52
《德伯家的苔丝》第二十章
季节向前发展了,成熟了。在新的一年里,鲜花、树叶、夜莺、画眉、金翅雀,以及诸如此类的生命短暂的生物,都出现在它们各自的岗位上了,仅仅在一年以前,这些位置都被其它的生物占据着,而它们不过只是一些胚芽和无机体的分子。在朝阳的光照下,苞芽滋生了,长出了长条,汁液在无声的溪流中奔涌,花瓣绽开了,在无形的喷吐和呼吸中把香气散发出去。
奶牛场老板克里克奶牛场里挤奶的男女工人们,生活得舒舒适适的,平平静静的,甚至是快快活活的。在整个社会的所有工作岗位中,他们的岗位也许是最快乐的,因为同结束了贫困的人相比,他们还在其上,但是他们又不如另外那个阶层的人,而那个阶层的人因为要遵守社会礼仪而开始压抑天然感情,为了追赶时髦又弄得入不敷出,不得不承受捉襟见肘的压力。
当树木似乎变成户外最集中的事物时,树叶生长的季节就这样过去了。苔丝和克莱尔都在无意中相互捉摸,一直处在一种激情的边缘之上,但是他们显然又在压制着自己的感情,不让它迸发出来。他们受到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则的支配,一直在向一起聚合,非常像一个山谷中流在一起的两条溪流。
近几年来,苔丝的生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快乐过,也可能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快乐了。在新的环境里,她在身心两个方面都感到很融洽。她像一棵幼树,在原先栽种的地方,已经把根扎进了有毒的土层里,而现在已经被移植到深厚的土壤里了。另外,她和克莱尔也还处在好感和爱恋之间的不稳固的土壤上;还没有达到一定的深度;也没有什么难以解决的思虑和让人烦恼的问题,“这股新的爱潮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它对我未来的前途意味着什么?它对我的过去又是怎样的?”
到目前为止,在安琪尔·克莱尔看来,苔丝只不过是一种偶然的现象——一个让人感到温暖的玫瑰色幻影,在他的意识里,这个幻影也只是刚刚具有了驱赶不开的性质。因此他只好容许她在他的思想中存在,认为自己这种专注的心情,只不过是一个哲学家对一个极其新颖、艳丽和有趣的妇女典型的关注而已。
他们继续不断地见面;他们无法克制自己。他们每天都在那个新奇庄严的时刻里见面,也就是在朦胧的晨光里、在紫色的或粉红色的黎明里见面;因为在这儿必须早起,要起得非常早。牛奶是要准时挤完的,在挤牛奶之前还要撇奶油,这都是在三点刚过就要开始的。他们通常是通过抽签在他们中间选好一个人,这第一个人先由一架闹钟叫醒,然后再由他叫醒其他的人。由于苔丝是最近才来的,不久他们又发现她不像其他的人那样,要依靠闹钟才能睡觉,因此这项把人叫醒的任务大多就托付给她。三点钟刚刚敲响,苔丝就走出房间,先跑到老板的房门前叫醒老板,然后从楼梯上楼来到安琪尔的房门前,低声把他叫醒,最后才叫醒她的女伙伴们。在苔丝穿好衣服的时候,克莱尔已经下了楼,走进了屋外的潮湿空气里。其他的挤奶女工和老板自己,通常都要在床上多躺一会儿,要过了一刻钟才会露面。
在破晓的时刻和黄昏的时刻,虽然它们明暗的程度都是一样的,但是它们半灰的色调却不尽相同。在清早的晨羲里,亮光活跃,黑暗消极;在黄昏的暮霭电,活跃的不断增强的却是黑暗,昏倦沉寂的反而是亮光。
由于他们经常是奶牛场里起得最早的两个人——可能从来就不是偶然——因此他们觉得自己就是全世界起得最早的两个人。在苔丝刚在这儿住下的最初的日子里,她不撇奶油,但是她起床后就立即走出门外,安琪尔总是在外面等着她。空旷的草地上弥漫着半明半暗的、明暗混合的和带着水汽的光线,给他们留下的印象是一种孤独的感觉,似乎他们就是亚当和夏娃。在一天中这个朦胧的最初的阶段,克莱尔觉得苔丝似乎在性格和形体两个方面都表现出一种尊贵和庄严,那几乎就是一种女王的力量,也可能是因为他知道,在外貌上像苔丝那样天赋丽质的女子,都不大会在这个奇异的时刻里走进露天里来,走进他的视线的范围以内;这在全英国是非常少的。在仲夏的黎明里,漂亮的女人总是还沉睡在睡梦里。她就在自己的身边,而别的女子他不知道哪儿才有。
在这种明暗混合的奇异的朦胧曙光里,他们一起走到奶牛伏卧的地方,这常常使安琪尔想到了耶稣复活的时刻。他很少想到走在他身边的也许是个抹大拉女人。当所有的景物都沐浴在明暗相宜的色调中的时候,他的同伴的脸就成了他眼睛注意的中心,那张脸从层层雾霭中显露出来,脸上似乎染上了一层磷光。她看上去像一个幽灵,仿佛只是一个自由的灵魂。实际上是来自东北方向的白天清冷的光线照到了她的脸上,不过不太明显而已;而他自己的脸,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想到,但在苔丝看来也是同样的光景。
正如先前说过的那样,从那个时候开始,苔丝才给了他最为深刻的印象。她不再是一个挤牛奶的女工了,而是一种空幻玲珑的女性精华——是全部女性凝聚而成的一个典型形象。他用半开玩笑的口气叫她阿耳忒弥斯和德墨忒耳①,还叫她其他一些幻想中的名字,但是苔丝不喜欢,因为她听不懂。
①阿耳忒弥斯(Artemis)和德墨忒耳(Demeter)。希腊女神。阿耳忒弥斯为狩猎女神;德墨忒耳为丰产和农业女神。
“叫我苔丝吧,”她说,斜了他一眼;而他也就照办了。
后来天渐渐亮了,她的面容就变得只是一个女子的面容了;从给人福佑的女神的面容转而变成了渴望福佑的人的面容了。
在这些非人世间的时刻里,他们才能走到离那些水鸟很近的地方。一群苍鹭高声大叫着飞来,那叫声就像开门开窗户的声音,它们是从草地旁边它们常常栖身的树林中间飞来的;或者,如果它们已经飞到了这儿,它们就坚决地停在水里,像一些安装有机械装置的木偶转动一样,缓慢的、水平的和不动感情地转动着它们的脖子,看着这一对情人从它们旁边走过。
后来,他们看见稀薄的夏雾,一层层一片片地飘浮在草地上,还没有消散,薄雾像羊毛似的,平展地铺在地面上,显然还没有床罩厚。在布满白露的草地上,有晚上奶牛躺卧后留下的印迹——在露珠构成的汪洋大海里,它们就是由于草形成的一些深绿色岛屿,和奶牛的身体一般大小、在小岛和小岛之间,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把它们连接起来,那是奶牛起来后走出去吃草留下来的,在小路的尽头一定可以找到一头奶牛;当奶牛认出他们时,鼻子里就发一声哼,喷出一股热气,在那一大片薄雾中间,又形成了一小块更浓的雾气。接着他们就根据当时的情形,把牛赶回院子,或者坐在那儿为它们挤奶。
有时候,夏雾弥漫了全谷,草地就变成了白茫茫的大海,里面露出来几棵稀稀落落的树木,就像海中危险的礁石。小鸟也会从雾气中飞出来,一直飞到高空中发光的地方,停在半空中晒太阳,或者,它们降落在把草地隔离起来的湿栏杆上,这时的栏杆闪闪发亮,像玻璃棒一样。苔丝的眼睫毛上,也挂满了由漂浮的雾气凝结而成的细小钻石,她的头发上的水珠,也好像一颗颗珍珠一样。天越来越亮,阳光越来越普遍,苔丝身上的露珠被晒干了;而且,苔丝也失去了她身上那种奇异缥缈的美;她的牙齿、嘴唇和眼睛,都在阳光里闪烁,她又只不过是一个光艳照人的挤奶女工了,不得不自己坚持着去同世界上其他的女人竞争。
大约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奶牛场老板克里克说话的声音,责备那些不住在奶牛场里的工人来晚了,又骂年老的德波娜·费安德尔没有洗手。
“我的老天啦,把你的双手放在水龙头下洗洗吧,德布!我敢肯定,要是伦敦人知道了你,知道了你那种肮脏样子,他们喝牛奶、吃黄油一定比现在更加细心了;我已经说得够多了。”
挤牛奶进行着,挤到快结束的时候,苔丝、克莱尔和其余的人,听见了克里克太太把吃早饭的沉重桌子从厨房的墙边拖出来的声音,这是每次吃饭一成不变的例行公事;吃完了饭,收拾好桌子,随着桌子被拖回原处,又听到了同样难听的刺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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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09:42:53
《德伯家的苔丝》第二十一章
刚吃过早饭,牛奶房里就一番混乱。搅黄油的机器照常运转着,但是黄油就是搅不出来。只要出现了这种事,奶牛场就瘫痪了。装在大圆桶里的牛奶不停地稀里哗啦地响着,但就是听不到他们盼望听到的出黄油的声音。
奶牛场老板克里克和他的太太,住在场内的挤奶姑娘苔丝、玛丽安、莱蒂·普里德尔、伊茨·体特,住在场外茅屋里的结了婚的女工,还有克莱尔先生、约纳森·凯尔、老德波娜以及其他的人,都站在那儿瞪着搅黄油的机器,谁也没有办法;在外面赶马使机器转动的小伙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对这件事情表现得很关心。就是那匹忧伤的马,每走一圈也似乎要用绝望的神气向窗户里看上一眼。
“我没有见到爱敦荒原上的魔术师特伦德尔的儿子,已经有好多年啦!”奶牛场老板痛苦地说。“他同他的父亲比起来,可是差远了。我曾经说过我不相信他,这个话我已经说过五十次了;不过他从人拉的尿中可以预言出一些名堂来倒是真的。但是这次我非得去找他不可了,就是不知道他还活着没有。唉,不错,如果黄油还是搅不出来,我一定得去找他了!”
看见奶牛场老板绝望的样子,就连克莱尔先生也开始感到悲哀起来。
“在我小的时候,卡斯特桥那边住着个魔术师,名叫福尔①,大家习惯叫他‘大圆圈’,他倒是一个道行高的人,”约纳森·凯尔说。“不过他现在老得不中用了。”
①魔术师福尔(Conjuror Fall),哈代的长篇小说《卡斯特桥市长》中的人物,亨查德曾前往魔术师福尔处询问天气并因判断天气失误而导致在生意竞争中失败。
“我的爷爷曾经找过魔术师米顿恩,他住在猫头鹰岗,我听我的爷爷说,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克里克先生接着说。“不过眼下找不到他这样有真本事的人了!”
克里克太太心里想的只是眼前的事。
“也许我们屋子里有人在恋爱吧,”她猜测。“我年轻的时候听人说过,有人恋爱就搅不出黄油来。喂,克里克——你还记得几年前我们雇的那个姑娘吧,那时候黄油怎么也出不来——”
“啊,记得,记得!——不过你说得不对。那同恋爱没有关系。那件事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次是搅黄油的机器坏了。”
他转身朝向克莱尔。
“先生,你不知道,从前我们场里雇了一个搅黄油的工人,名字叫杰克·多洛普,那个婊子养的和梅尔斯托克的一个姑娘搞上了,他以前骗过许多姑娘,后来又把她给骗了。不过他这次遇上了不好对付的一种女人,我不是说的那个姑娘。那一天是耶稣升天节,我们都在这儿,就像现在一样,只是没有搅黄油,我们看见那个姑娘的妈向门口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把包了铜皮的大雨伞,那把雨伞大得打得死一头牛。她嘴里说:‘杰克·多洛普在这儿干活儿吗?——我要找他!我找他算帐来了,这笔帐一定要算!’在母亲后面不远,跟着那个上当的姑娘,手里拿着手绢捂着脸,哭得好不伤心。‘哎呀,我的老天,这可糟了!’杰克从窗户里看见了她们,嘴里说。‘她会杀了我的!我躲到哪儿呢——躲到哪儿呢——?千万不要告诉她们我在这儿呀!’他说着话就打开搅黄油的机器的盖子,一头钻了进去,在里面把盖子盖上了,正在这时候,姑娘的妈也冲进了奶房。‘流氓——他躲到哪儿去了?’她说,‘只要我抓住了他,我非要把他的脸抓个稀烂!’她把里里外外都搜遍了,一边把杰克骂了个狗血淋头,而杰克躲在搅黄油的机器里,差一点没给闷死。那个可怜的姑娘——不如说是年轻的妇人——站在门边,把眼睛哭得又红又肿。那可怜的样子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一辈子也忘不了。就是一块大理石,看见了也会被融化的!不过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找着他。”
奶牛场老板停了嘴,听故事的人说了一两句话加以评论。
克里克老板说故事,常常是似乎说完了,其实并没有真正说完,不知道的人往往上当,以为故事真的说完了,于是感叹起来;但是熟悉他的人都了解他这一点。讲故事的人又继续讲开了——
“唉,我真不知道那老太太怎么那样精,会猜到他就躲在搅黄油的机器里,总之她发现了他躲在机器里面。她一声不吭地抓住了机器的摇把(那时候的机器是用手来摇动的),把机器转动起来,杰克也就开始在里面翻来滚去了。‘哎呀,找的老天呀!把机器停下来吧!让我出来吧!’他从圆桶里伸出头来说,‘你再摇我就要被搅成苹果酱了!’(他是一个胆小的家伙,像他那种人大多都是胆小鬼)。‘你糟蹋了我女儿的清白,除非你答应娶了她,我是不会放你出来的!’老太太说。‘还不停下来,你这个老巫婆!’杰克尖声叫起来。‘你骂我老巫婆,你敢骂我,你这个骗子,’她悦,‘这五个月来,你该叫我丈母娘才对!’接着她又摇了起来,杰克的骨头把圆桶碰得哐当直响。嘿,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敢去管这件闲事;直到后来他答应娶那姑娘才算完。‘是,是——我一定说话算数!’他说,这样,那一天的事情才算完了。”
听故事的人笑着,评论着,这时候,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他们的身后传来,他们回头看去,只见苔丝脸色灰白,已经走到门口了。
“今天天气真热呀!”苔丝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似的。
那天的天气暖和,所以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她的离去会同奶牛场老板讲的故事联系在一起。老板走到她的前面,为她打开门,善意地嘲讽说——
“哟,我的大小姐”(他经常这样亲切地称呼她,却不知道对她正是一种讽刺),“你是我们奶牛场最漂亮的挤奶姑娘了;夏天的天气才刚刚开始,你就困乏成这个样子,要是到了三伏天,你就不能在这儿住了,那时候我们就遭殃了。是不是这样的,克莱尔先生?”
“我有点头晕——嗯——我想我到外面来会好些,”她呆板地说,说完就出去了。
幸运的是,旋转着的搅拌桶里的牛奶突然变了调子,这时候从稀里哗啦的声音变成了咕唧咕唧的声音。
“黄油出来了,”克里克太太叫喊起来,于是大家对苔丝的注意就转移开了。
心中痛苦的那个女孩子,表面上看不久也恢复过来了;不过整个下午她都闷闷不乐。傍晚的牛奶挤完以后,她不愿意和其他的人呆在一起,就走出门外,独自闲走着,就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走到哪儿去。她很痛苦——啊,她是这样地痛苦——因为她发现,奶牛场老板的故事在她的伙伴们听来,只不过是一件幽默的笑料,此外再没有别的;除了她自己而外,谁也没有看出故事中的悲伤来;肯定没有人知道,这个故事多么残酷地触及了她经历中最敏感的地方。西下的夕阳此刻在她看来也变得丑恶了,好像是空中出现的一道巨大的红色伤口。只有一只声音嘶哑的芦雀,在河边的树丛中用悲伤机械的音调向她打招呼,就像一个已经没有了友谊的从前的朋友向她打招呼的声音一样。
在六月份白天很长的天气里,挤牛奶的女工们,实际上她们是奶牛里的大多数,在太阳刚落或在比这更早的时候就上床睡觉了,因为这是牛奶丰产的季节,所以早上挤奶前的工作又早又累。平常苔丝总是陪着她的伙伴们一起上楼。但是今天晚上,苔丝最先回到了她们的公共寝室;等到其他的女工们回到寝室的时候,她已经朦朦胧胧地睡去了。她被吵醒了,看见她们在夕阳的橘黄色光照里脱掉衣服,身上也染上了夕阳的橘黄颜色;她又在朦胧中睡过去了,不过也给她们的说话声吵醒了,就悄悄地转过头看着她们。
她的三个伙伴一个也没有上床睡觉。她们穿着睡衣,光着脚,一起站在窗前,夕阳最后的红色残照,仍然在温暖着她们的面颊、脖子和身后的墙壁。她们三个人把脸挤在一起,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花园里某个人;在她们中间,一个是一张快活的圆脸,一个是长着黑头发的灰白脸,还有一个是长着红褐色鬈发的白净脸。
“不要挤!你和我一样看得见,”那个长着红褐色鬈发的姑娘最年轻,名叫莱蒂,嘴里说着话,眼睛并没有离开窗户。
“你跟我一样,爱他是没有用的,莱蒂·普里德尔,”说话的人名叫玛丽安,年纪最大,长着一张快活脸。她调侃地说:“在他的心里头,想的可不是你的脸,而是别人的脸!”
莱蒂·普里德尔还在看,另外两个又挤过来一起看。
“他又出来了!”伊茨·休特叫喊起来,她是一个灰白皮肤的姑娘,长着黑色的滋润的秀发,嘴唇也长得很精巧。
“你用不着多说了,伊茨,”莱蒂回答说。“我还看见你吻过他的影子呢。”
“你说她吻什么来着?”玛丽安问。
“我是说——他站在装奶清的桶的旁边撇奶清,他的脸的影子落在身后的墙壁上,正好在伊茨的旁边。当时伊茨正站在那儿往桶里装水,看见了影子,就把嘴放到墙壁上,去吻那影子中的嘴;被吻的人没有看见,我是看见了的。”
“啊,伊茨·休特!”玛丽安说。
伊茨·体特听了,脸颊的中间出现了一块玫瑰色的红晕。
“算了吧,这又有什么不对,”她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要是说我爱上了他,那么莱蒂也爱上他了;你也爱上他了,玛丽安,你老实承认吧。”
玛丽安的圆脸本来就是粉红色的,红色的羞晕在上面显现不出来。
“我爱他吗?”她说。“多美的故事啊!啊,他又出来了!亲爱的眼睛——亲爱的脸——亲爱的克莱尔先生!”
“怎么样——你已经承认了呀!”
“你也承认了——我们所有的人都承认了,”玛丽安坦率地说,一点也不在乎别人说长道短。“虽然我们用不着向别人承认这件事,但是在我们自己中间装假就犯傻了。我愿意明天就嫁给他。”
“我也这样想——也许比你更迫切呢,”伊茨·休特低声说。
“我也想嫁给他呢。”腼腆的莱蒂悄声说。
那位在听他们说话的人,脸上发起烧来。
“我们不能都嫁给他呀。”伊茨说。
“我们谁也不能嫁给他;这可是更糟糕的事儿,”年纪最大的玛丽安说。“他又出来了!”
她们三个人都向他飞了一个吻。
“为什么?”莱蒂急忙问。
“因为他最喜欢苔丝·德北菲尔德,”玛丽安放低了声音说。“我每天都在观察他的举动,所以就发现了这件事。”
大家都思索起来,不做声了。
“可是苔丝对他没有一点儿意思呀?”莱蒂终于忍不住说了。
“唉——有时候我也是那样想的。”
“不过这一切都是多么傻呀!”伊茨·休特不耐烦地说。“他当然不会娶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也不会娶苔丝——他是一个绅士的儿子,将来他要到国外去做大地主和农场主的呀!要说请我们去当帮工,出多少钱干一年,倒还差不多。”
这个在叹气,那个也在叹气,其中叹气最厉害的是那个身体健壮的玛丽安。另外还有一个人躺在床上,也在那儿叹气。莱蒂·普里德尔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长着一头红头发,是她们中间最年轻的,她也是普里德尔家族最后的一个花苞,在当地的谱系上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她们悄悄地又观察了一会儿,三张脸像先前一样挤在一起,三种不同颜色的头发也混合在一起。一无所知的克莱尔先生进屋去了,再也看不见他了;天色渐渐暗下来,她们也就上床睡觉了。不一会儿,她们就听见他走上了楼梯,进了自己的房问。不久,玛丽安的鼾声响了起来,但是伊茨过了好久才入睡,才忘记刚才的一切。莱蒂·普里德尔是哭着入睡的。
苔丝用情更深,即便到了那个时候,苔丝竟是毫无睡意。这场谈话是她那天不得不咽下去的第二枚苦果。在她的心里,一丝妒忌的感情也没有。在她们说到的那件事上,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因为她的身材更美,受过更好的教育,除了莱蒂就数她最年轻,所以她觉得,只要她稍微用一点儿心思,她就准能抓住安琪尔·克莱尔的心,战胜她那些心地坦诚的朋友们。但是有一个严肃的问题存在,就是她应不应该去用心思?但是严格说来,她们三个人肯定谁也没有机会,连幻想的机会也没有;但是有一个机会,这机会已经存在,可以让他对她产生转瞬即逝的情意,只要他住在这儿,就可以享受他的殷勤。这种奇特的恋爱关系最后导致结婚的事也是有过的;她曾经听克里克太太说,克莱尔先生曾以开玩笑的方式对她说,将来他在殖民地拥有上万亩牧场,有牛群要照料,有庄稼要收割,那么娶一个上流社会的太太有什么用处呢?娶一个出身农家的姑娘做妻子,这才是明智的。不过无论克莱尔先生真的说过还是没有说过,她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让哪个男人现在就娶了她,她曾在教堂里发过誓,决心毫不动摇,永远不嫁人结婚,她不能把克莱尔先生的用情从别的女人身上吸引到自己的身上,趁他还在泰波塞斯的时候,自己能够在他双眼的注视中享受到短暂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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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09:42:54
《德伯家的苔丝》第二十二章
第二天早晨,她们起床下楼时都打着呵欠;但是她们撇奶油和挤牛奶的工作依然照常进行,干完了就进屋吃早饭。她们看见奶牛场老板克里克先生在屋子里直跺脚,原来是他收到了一位顾客的来信,信中抱怨他生产的黄油带有一股怪味。
“哎呀,天啦,真有一股怪味呀!”老板说,左手拿着一块木片,木片上沾了一块黄油。“是有一股怪味儿——不信你们自己尝尝吧!”
有几个人围到他的身边;克莱尔先生尝了尝,苔丝尝了尝,屋子里其他几个挤奶的姑娘尝了尝,还有几个挤奶的男工也尝了尝,克里克太太在屋子外面摆桌子,所以她是最后尝的一个人。黄油里肯定有一股怪味儿。
奶牛场老板聚精会神地在那儿品味着黄油的味道,想分辨出造成这种怪异味道的是一种什么莠草,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大声说——
“是大蒜!我原来以为那片草场里一片蒜叶也没有了呢!”
于是所有的老工人也想起来了,近来有几头牛跑到了一块干草地里,在好几年前,也是因为一些牛跑进了那块地里而弄坏了黄油。那一次老板没有能够把那股味道分辨出来,还以为是巫术弄坏了黄油。
“我们一定要把那块草场再彻底地搜一遍,”老板接着说;“这种事可不能再有了。”
所有的人手里都拿上了一把旧尖刀,把自己武装起来,一起出了门。由于长在草场里的那种对黄油有害的植物平常看不见,那一定是非常细小的,因此要把它们从他们面前这片繁茂的草地里找出来,几乎是没有希望的。但是由于事关重大,他们就都过来帮忙,一起排成一排搜查;克莱尔先生也自动过来帮忙,奶牛场老板就和他站在上边的开头;排在他们后面的是苔丝、玛丽安、伊茨·休特和莱蒂;再往后就是比尔·洛威尔、约纳森,还有已经结了婚住在各自房舍里的女工们——里面有贝克·尼布斯,她长了一头黑色的鬈发和一双滴溜溜直转的大眼睛;还有一个长着亚麻色头发的法兰西斯,她因为水草场上冬季的湿气而染上了肺病。
他们的眼睛盯着地面,慢慢地从草场上搜索过去,把这一生物场搜索完了,就再用同样的方法往回搜索过去,当他们这样搜索完以后,就没有一寸牧草能够逃过他们的眼睛了。这是一种最乏味的事,在整个草场里,总共就发现了五六颗蒜苗;不过就是这种气味辛辣的植物,一头牛要是碰巧吃了一口,就足以使当天奶牛场出产的牛奶变味了。
他们这一群人的天性变异极大,性情也大不相同,但是他们都弯着腰,排成整齐得让人感到奇怪的一排——他们都是一声不响地自动地排在一起的;这时候如果有一个外来人从附近的小路上走过,看见了他们,很有可能会把这群人都叫做“霍吉”的。他们一路搜索的时候,腰弯得低低的,以便看得见地上的蒜苗,阳光照射在毛茛上,从上面反射出来的柔和的黄色光线投射在他们背朝阳光的脸上,使他们看上去有些像在月光照射下的虚无缥缈的样子,尽管此时的太阳正在用中午的全部力量把光线照射在他们的背上。
安琪尔·克莱尔决心遵守一条原则,什么事都和大家一起干,他不时地抬起头来看。他就走在苔丝的旁边,当然这并不是偶然的。
“喂,你好吗?”他低声问。
“我很好,谢谢你,先生,”她庄重地说。
仅仅在半点钟以前,他们已经讨论过许多有关个人的问题了,现在他们这种客套似乎有点儿多余。不过当时他们没有多说别的话,他们弯着腰不停地搜寻着,苔丝的裙边正好碰到克莱尔的绑腿,克莱尔的胳膊肘有时也碰着了苔丝的胳膊。跟在后面的奶牛场老板终于累得受不了啦。
“这样弯着腰,真是把人给累死了,我的背差不多快要断了!”他大声嚷着说,一面皱着眉头慢慢地伸着腰,最后终于把腰完全伸直了。“还有你,苔丝姑娘,一两天前你不是感到不舒服吗——这样会让你的脑袋疼啊!要是你感到脑袋发晕,你就别干了吧;把剩下的活儿留给别人吧。”
奶牛场老板从搜索的队伍中退了出来,接着苔丝也退出来了。克莱尔先生也从搜寻的一排人中退了出来,开始四下胡乱地搜寻着。苔丝发现他走到了自己的身边,就为昨天夜里她听到的谈话而紧张起来,于是先开口说了话。
“她们长得很漂亮是不是?”她说
“谁?”
“伊茨·休特和莱蒂呀。”
苔丝原是痛苦地下了决心,她们两个无论谁都能成为农场主的好妻子,她应该推荐她们,而且还要贬低自己不幸的姿色。
“漂亮吗?哦,不错——她们都是漂亮的姑娘——水灵灵的样子,我也是经常这样想的。”
“可是,亲爱的姑娘们,漂亮是不会持久的呀!”
“啊,是不能持久的,真是不幸得很。”
“她们都是最优秀的奶牛场里的女工呢。”
“不错;不过和你比起来,她们还是要差一些。”
“她们撇奶油比我干得好呀。”
“真的吗?”
克莱尔仍然在观察着她们——她们也并不是没有观察他。
“她的脸慢慢地红了呢,”苔丝勇敢地说。
“谁呀?”
“莱蒂·普里德尔呀。”
“哦!为什么脸红呀?”
“因为你老是看着她呀。”
苔丝心里也许是一种自我牺牲的精神,但是她做不到再进一步而大声对他说,“如果你真的不想娶一个小姐而只想娶一个奶牛场里的女工做妻子,就在她们中间挑选一个吧;千万不要想到娶我!”她跟在奶牛场老板克里克的后面走了,看见克莱尔仍然还留在那儿,心里感到了一种悲哀的满足。
从这一天开始,她就努力强迫自己躲开他——即使他们完全是偶然地碰到了一起,她也不让自己像从前那样在他的身边呆得太久。她要把机会留给她们三个人。
从她们三个女孩子的表白中,苔丝作为一个女人,完全认识到她们三个人的名誉都掌握在克莱尔的手中,但是她也看见克莱尔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她们,丝毫不作有损她们将来幸福的事,这也使苔丝对他生出温柔的敬重来,因此,无论她想得对还是不对,她都认为克莱尔表现出一种自我克制的责任感,她从来没有想到会在男人的身上发现这种品质,如果缺少了这种品质,那么和他在同一个奶牛场里的心地单纯的女工们,也许就不止一个要哭着走完人生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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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09:42:55
《德伯家的苔丝》第二十三章
七月的炎热天气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人们身边,平坦山谷中的大气好像麻醉剂一样,既沉重又沉闷,笼罩着奶牛场的人们、奶牛和树木。热气腾腾的绵绵大雨,使得供奶牛放牧的牧草长得更加茂盛了,但是也妨碍了其它牧场上晚期收割牧草的工作。
那是一个礼拜天的早晨;牛奶已经挤完了;住在场外的挤奶工人也回家了。梅尔斯托克教堂离奶牛场大约有三四英里远近,苔丝和另外三个挤奶的女工已经商量好了,打算一块儿去那儿作礼拜,所以她们就迅速换好了衣服。到现在为止,苔丝来泰波塞斯已经两个月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出门去玩。在头一天的整个下午和晚上,雷阵雨哗哗地倾倒在牧场上,牧场上有些干草也被冲进河里去了;但是今天早上,大地经过雨水的冲洗,太阳照射在牧场上,显得更加明亮,空气清新而芬芳。
从她们的教区通往梅尔斯托克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有一段是沿着谷中最低洼的地方通过的。那几个姑娘走到那段最低洼的地方时,发现大雨过后有一段大约五十码长的路面被淹没了,积水深过脚面。在平常的日子里,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障碍;她们都是穿的高底木头套鞋和靴子,可以满不在乎地从水中蹚过去;但是这天是礼拜天,是她们抛头露面的日子,她们口头说的是去进行精神上的陶冶,而实际上是去进行肉体征服肉体的谈情说爱;这个时候她们都会穿上白色的袜子和轻俏的鞋,有的穿粉红的连衣裙,有的穿白色的连衣裙,有的穿淡紫色的连衣裙,只要上面溅上了一点儿泥都能被人看见;这片水塘把她们挡住了,叫她们犯了难。她们能够听见教堂的钟声已经敲响了——可是她们差不多还在一英里路以外。
“谁能够想到在夏天这条河里还会涨这样大的水呢!”玛丽安说,她们已经爬到了路边的坡顶上,犹豫不定地站在那儿,希望沿着山坡爬过去,绕过那个水塘。“如果不从水里蹚过去,或者另外从征收通行税的路上绕过去,我们是过不了这个水塘的;要是绕过去的话,我们一定很晚才能到!”莱蒂毫无办法地站在那儿说。
“我们要是进教堂晚了,让所有的人看着,我一定要难堪不过的。”玛丽安说,“不等到‘求主这个,求主那个’的时候,我是恢复不过来的。”
正当她们挤在斜坡上站着的时候,她们听见了路边拐弯的地方传来一阵水声,接着安琪尔·克莱尔就在眼前出现了,他正在水中沿着那条被水淹的小路走来。
她们四个人的心脏都不约而同地猛跳了一下。
他的外表不像是过礼拜的,这大概是那个严守教条的牧师教育出来的儿子的样子吧;他穿的衣服还是在奶牛场挤奶时穿的衣服,脚上穿着走泥泞道路的靴子,帽子里面还塞了一片卷心菜叶,以保持头部的凉爽,手里拿一把小草铲,这就是他全身的装束。
“他不是上教堂去的,”玛丽安说。
“不是的——但我希望他是上教堂去的!”苔丝低声说。
实际上,对也好错也罢(借用巧舌如簧的辩论家的话),在夏季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安琪尔与其说在大小教堂里听人讲道,不如说是在大自然里接受教训。而且这天早晨,他还出门去了解过洪水冲走干草是不是带来了巨大的损失。他在路上老远就望见了那几个姑娘们,尽管她们把心思集中在途中的困难上而没有注意到他。他知道那个地点的水位已经升高了,也知道那片积水完全有可能成为她们路上的障碍。所以,他就急急忙忙地赶来,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怎样才能帮助她们——尤其是要帮助她们中间的某一个人。
四个姑娘的面颊红扑扑的,明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身穿轻盈的夏装站在路边的土坡上,就像鸽子挤在屋脊上一样,看上去是那样迷人,因此他在走到她们跟前之前,就停下来把她们端详了一番。姑娘们穿着细纱长裙,长裙的下摆从草丛中赶出来无数的飞虫和蝴蝶,它们被关在透明的裙摆之中飞不出来,就像关在笼中的小鸟一样。安琪尔的眼光终于落在了苔丝的身上。苔丝站在四人队伍的最后,正为她们进退两难而忍不住要笑的时候,接触到他的目光,不禁变得容光焕发。
积水不比安琪尔的靴子深,他就从水中走到了她们的下边;他站在那儿,看着网罗在长裙中的飞虫和蝴蝶。
“你们是想去教堂吗?”他对站在最前面的玛丽安说,说话里也包括了后面的两个,但是却把苔丝排除在外。
“是的,先生;已经这么晚了;我一定会难堪死了——”
“我来把你们抱过这个水塘吧——我把你们一个一个地抱过去。”
四个姑娘的脸一起都变红了,仿佛在她们胸膛里跳动的是一颗心。
“我想你抱不动的,先生,”玛丽安说。
“你们要过去,这是唯一的办法了。站着别动。瞎说——你们不会太重的!我能够把你们四个人一起抱起来。好了,玛丽女,你来吧,”他接着说,“把你的胳膊伸过来,抱着我的肩膀,就这样。好啦!抱紧。你做得很好。”
玛丽安按照克莱尔的吩咐,伏在他的肩上,让他用胳膊抱着走过去,他的身材又高又瘦,从后面看过去,就好像一根花枝,抱着的玛丽安就像是上面的一束鲜花。他们走到路上拐弯的地方不见了,但是从传过来的他们在水中走路的声音和玛丽安帽子上露出来的丝带,可以知道他们走到了哪儿。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按照她们站在斜坡上的顺序,伊茨·休特是第二个。
“他回来了,”伊茨·休特低声说,她们听得出来,她的嘴唇已经被感情烧干了。“我也要和玛丽安一样,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对着他的脸。”
“那也没有什么呀,”苔丝急忙说。
“什么事都是有定数的,”伊茨没有听到苔丝说话,接着说。“拥抱有定数,不拥抱也有定数;现在我拥抱的时候来了。”①
①参见《圣经·传道书》第三章。
“喂——那是《圣经》中的话呀,伊茨!”
“不错,”伊茨说,“在教堂里,我总是喜欢这些漂亮的诗句。”
安琪尔·克莱尔现在走到了伊茨的面前,不过在他的这番举动里,有四分之三是出于一种帮忙的性质。伊茨一声不响地朦朦胧胧地伏到克莱尔的肩上,克莱尔机械地把她抱起来走了。当莱蒂听见他第三次转回来时,她那一颗心怦怦地跳着,把她激动得差不多都摇晃起来了。克莱尔走到这个长着红头发的姑娘面前,在他把她抱起来时,他看了苔丝一眼。他不能够用嘴巴把话更明白地说出来。“一会儿就只剩下你和我了。”她脸上的表情说明她理解了他的意思;她有些喜形于色。他们都能善解人意。
可怜的小莱蒂尽管身子最轻,但是抱着她却最麻烦。玛丽安胖乎乎的一堆死肉,好像一口袋粮食,几乎都把克莱尔给压倒了。伊茨很懂事,靠在他的肩上一动也不动。莱蒂却是歇斯底里的一团。
不过,他还是把这个不安静的姑娘抱过了水塘,把她放在地上,转身走了,苔丝从树篱的顶上望过去,看见远处她们三个人挤在一起,站在他把她们放下的那块高地上,现在轮到她了。苔丝心里感到局促不安,因为她看见她的伙伴们接近克莱尔的呼吸和眼睛时那样激动,曾经嗤之以鼻,而现在却轮到她自己紧张了;她好像是害怕泄露了自己心中的秘密似的,到了最后一刻竟然推托搪塞起来。
“也许我能够沿着这面土坡走过去——走路我比她们强得多。你一定太累了,克莱尔先生!”
“不,不,苔丝,”克莱尔急忙说。苔丝几乎在不知不觉当中倒进了他的怀里,靠在了他的肩上。
“娶三个利亚只是为了得到一个拉结呀!”①他轻声说。
“她们都是比我强的女孩子呀,”她回答说,说话里仍然很慷慨地坚持着自己心中要成全她们的决定。
①《旧约·创世纪》第二十八章说,以撒吩咐雅各到外祖家去,在拉班的三个女儿中娶一个为妻。第二十九章接着说,雅各为拉班工作了七年,拉班把大女儿利亚(Leah)和使女兹尔巴许配给他,但雅各为了得到拉班的小女儿拉结(Rachel),又为拉班工作了七年。
“在我看来不是这样的,”安琪尔说。
他看见她听了他说的话脸上一红;就抱着她往前走了几步,没有说话。
“但愿我不要太重才好?”她羞怯地问。
“啊,不重。你试试玛丽安就知道!她是那样重的一堆肉呢。你却像阳光照耀下上下起伏的一片波浪。你身上穿的这件细纱衣裳,就是从波浪里飞出来的浪花。”
“这真让人高兴——要是你觉得我真像波浪的话。”
“我在前面出的四分之三的力气完全是为了后面这四分之一的缘故呀。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真没有想到今天会碰到这件事。”
“我也没有想到……水是突然上涨的。”
她嘴里说着水涨了的话,但是她明白他说的话里面的意思,因此她的呼吸把她的真情泄漏了。克莱尔静静地站着,把自己的脸朝向她的脸。
“啊,苔丝!”他感叹地说。
苔丝姑娘的面颊在微风中烧得发烫,情感荡漾,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了。安琪尔这时也想到,他利用这个偶然得来的优势有些不公平;他因此就不再迈她了。他们口中虽然没有明白地把他们的情话说出来,但是他们却希望现在就适可而止。但是,他走得很慢,尽量把抱着她走路的时间延长;不过他们最后还是走到了拐弯的地方,剩下的一段路就完全暴露在另外三个姑娘的眼中了。他们走到了干燥的地面,克莱尔把苔丝放了下来。
苔丝的朋友们把眼睛睁得圆圆的,带着深思,看着她和安琪尔,她也看得出来她们一直在议论她。他急急忙忙地向她们告了别,又沿着被水淹没的道路哗哗地走了回去。
四个姑娘又像以前一样往前走了,后来玛丽安打破沉默说——
“不——不管怎么说;我们没有办法比过她!”她神情沮丧地看着苔丝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苔丝问。
“他最喜欢你呀——他最最喜欢你呀!他抱你过来时我们都看见啦。要是你给他一点点儿鼓励,只要很小一点儿,他就一定吻过你了。”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她说。
她们一块儿出门时的欢乐情绪也不知道怎么消失了;但是在她们中间并没有仇恨和恶意。她们都是纯朴的年轻女孩子;她们都生长在偏僻的农村里,都非常相信宿命论的思想,所以谁也没有恨她。她们是无法取代苔丝的。
苔丝心里头很难过。她无法掩盖自己已经爱上了安琪尔·克莱尔的事实,也许,她在知道其他几个姑娘也倾心于他的时候,她爱他就爱得更加强烈了。这种情绪是能够相互传染的,在女孩子中间尤其如此。可是,她那颗同样渴望爱情的心也很同情她的朋友们。苔丝天性极其忠厚,但是要去同爱情搏斗又未免力量太弱小了,所以后来的结果是自然而然的。
“我决不会妨碍你的,也不会妨碍你们中间任何一个!”当天夜里苔丝在寝室里对莱蒂声明说(说的时候流着眼泪)。“我不能不说,亲爱的!我觉得他心里一点结婚的意思也没有;但是如果他向我求婚,我是会拒绝他的,就像我拒绝其他的人一样。”
“啊,真的吗?为什么?”莫名其妙的莱蒂问。
“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得把话说明白。我要把自己完全撇在一边,但是他也不会从你们中间选一个的。”
“我从来没有这样希望过——也没有这样想过!”莱蒂痛苦地说。“可是,唉!我但愿我已经死了才好。”
这个可怜的女孩子,被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感情折磨着,转身面向刚刚上楼的另外两个女孩子。
“我们跟她还是朋友,”她对她们说。“她觉得他娶她的机会并不比娶我们的多。”
她们中间的隔阂就这样消除了,又亲亲热热地说起知心话来。
“我似乎现在做什么都不在乎了,”玛丽安说,她的心情现在低落到了极点。“我要嫁给斯底克福特的一个奶牛场老板了,他已经向我求婚两次了;可是——大啊——我现在宁肯死了也不愿做他的妻子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啊,伊茨?”
“那么我承认,”伊茨小声说,“今天他抱着我走过水塘的时候,我心里想他一定要吻我的;我静静地靠在他的胸膛上,等了又等,一动也不动。但是他没有吻我。我再也不愿意在泰波塞斯住下去了!我要回家去。”
姑娘们的爱情既然没有了希望,卧室里的气氛也就变得烦躁不安起来。冷酷的自然法则把她们的感情激发出来——这种感情既不是她们想要的,也不是她们情愿的,就是在这种感情的压力下,她们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
白天发生的事已经燃起了火苗,在她们的胸膛里燃烧着,折磨着她们,使她们痛苦得几乎无法忍受了。她们作为个体存在的差别被这种感情消除了,她们每一个人都不过是被称作女人的这种有机体的一部分。因为谁也没有希望,所以她们都是那样坦诚,没有一点儿忌妒。她们每一个人都是明白事理的姑娘,谁也没有想到为了超过别人,就用虚荣的幻想去自欺欺人,或是去否认她们的爱情,或去卖弄风情。从她们的身分地位看,她们完全明白她们的痴情不会有什么结果;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没有意义的;是她们自己建立起来的思想观念在作怪;从文明的观点看,她们的爱情根本就没有任何存在的理由(但是从自然的观点看,什么理由也不缺少);事实是,爱情是确实存在的,而且给她们带来的极度喜悦到了销魂蚀魄的程度;所有这一切也使她们产生出一种听天由命和自尊自重的思想,而她们要是真的去争夺他作丈夫,卑鄙地想心思,那么这种态度就会被破坏掉了。
她们在小床上翻来覆去的,老是睡不着,楼下的奶油榨机里也传来单调的滴答声。
“你没睡着吧,苔丝?”过了半小时,有一个女孩子低声问。
那是伊茨·体特的声音。
苔丝回答说没有睡着,刚一说完,莱蒂和玛丽安也掀开了被单叹着气说——
“我们也没有睡着呢!”
“据说他家里给他找了一位小姐——我实在想知道她长的是个什么样子!”
“我也很想知道,”伊茨说。
“给他找了一个小姐?”苔丝吃了一惊,急忙问。
“啊,不错——听人悄悄说的;是一个门户和他相当的小姐,他家里给他找的;是一个神学博士的女儿,离他父亲住的爱敏寺教区不远;他们说他不太喜欢她。不过他肯定是要娶她的。”
关于这件事,她们知道的就是这样一点点;但是在夜色深沉的晚上,这件事已经足以使她们建立起痛苦和悲哀的遐想。他们想象出所有的细节,想象他怎样被劝说得同意了,想象怎样准备婚礼,想象新娘的快乐,想象新娘的服装和婚纱,想象新娘和他住在一起的幸福之家,而他同她们之间的旧情却被忘得一干二净,她们就这样谈着,痛苦着,直到她们哭着睡着了,才算把忧愁驱散掉。
在这段新闻透露出来以后,苔丝也就断了痴心妄想的念头,不再以为克莱尔对她的殷勤含有什么严肃郑重的意义了。那只是因为她的美丽而爱她的,就像上在过去的夏季一样,也就是说,他是为了暂时的爱情欢娱而爱她的,此外没有别的。在这种悲伤的想法里,她还戴有一顶荆棘之冠,那就是他对她的暂时爱恋胜于其他的人,而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在天性方面比她们更热情、更聪明、更美貌,但是从社会礼法的观点看,她却不比被他忽视的不如她美貌的那些人更值得他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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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09:42:56
《德伯家的苔丝》第二十四章
在佛卢姆谷里,土壤肥沃得冒油,气候温暖得发酵,在这种季节里,从万物滋生发育的咝咝声中,几乎连草木汁液的奔流都听得见,因此,那种最富有幻想的爱情就不可能不生出缠绵的情意来。生活在那儿的胸怀激情的两个人,也都受到了周围环境的感染。
七月已经从他们的身边过去了,随后而来的便是暑月①的气候,似乎自然这一方面也在作出努力,以便能够适合在泰波塞斯奶牛场谈情说爱的心境。这个地方的空气,在春天和初夏都非常清新,而现在却变得呆滞和使人困倦了。沉重的气息压在他们的身上,到了正午,似乎连景物也昏昏入睡了。像埃塞俄比亚的烈日一样灼热的太阳,晒黄了牧场斜坡顶上的青草,不过在流水潺潺的地方依然还是嫩绿的草地。克莱尔不仅外面受到热气的灼烤,而且内心里也为了温柔沉静的苔丝受到越来越强烈的激情的压迫。
①暑月(Thermindnrean),1789年法国大革命改变历法,其中从7月19日至8月17日的一个月被称为暑月。Thermindorean来自希腊文,热的意思,暑月也有被译为雾月和热月的。
雨已经下过了,高地也干了。奶牛场老板坐着带弹簧的双轮马车从市场回家,马车跑得飞快,车轮的后面带起一股白色的尘土,好像是点燃了的一条细长的火药引线一样。奶牛被牛虻咬得发了疯,有五道横木的栅栏门都被它们跳了过去;从星期一到星期六,奶牛场的克里克老板卷起来的衬衣袖子,从来就没有放下来过。只开窗户而不把门打开,风是透不进来的;在奶牛场的园子里,乌鸦和画盾在覆盆子树丛下跳来跳去,看它们的样子,与其说它们是长翅膀的飞鸟,还不如说它们是长四条腿的走兽。厨房里的蚊蝇懒洋洋的,一点儿也不伯人,在没有人的地方爬来爬去,比如地板上、柜子上以及挤奶女工的手背上。他们在一块儿谈话的内容总是与中暑有关;而做黄油,尤其是保存黄油都是没有办法做到的事了。
为了凉爽和方便,挤牛奶的工人们不把奶牛赶回家去,完全在草地上挤奶。白天,随着地球的转动,太阳也绕着树干移动,因此哪怕是最小的一棵树木,奶牛也要跟随着它的阴影转动;挤奶工人过来挤奶时,由于蚊蝇的叮咬,奶牛几乎都无法安静地站着。
这些天以来,有一天下午,有四五条还没有挤奶的奶牛碰巧离开了牛群,站在一个树篱的拐角后面,这几条牛中有矮胖子和老美人,同其他的女工比起来,它们最喜欢由苔丝来挤奶。苔丝挤完了一头奶牛的奶,从凳子上站起来,这时候已经把她注意了一会儿的安琪尔·克莱尔问她,愿不愿意去挤前面提到的两头奶牛。苔丝默不作声地同意了,把凳子拿在手里,提起牛奶桶,向那两头奶牛站的地方走过去。不久,从树篱那边传来了老美人的奶被挤进桶里的咝咝声,安琪尔·克莱尔这时候也想到拐角那儿去,以便把跑到那边的一头难挤的奶牛的奶挤完,因为他现在已能像奶牛场老板一样挤难挤的奶牛了。
所有挤奶的男工,还有一些女工,他们在挤奶的时候都把额头抵在牛的身上,眼睛盯着牛奶桶。但是也有几个人,主要是年轻的女工,都侧着头靠在牛的肚子上。苔丝·德北菲尔德就是这种挤奶的习惯,她把太阳穴靠在奶牛的肚子上,眼睛凝视着草场的远方,悄悄地聚精会神地想着心思。她就是用这样的姿势为老美人挤奶的,太阳刚好照在挤奶的这一边,太阳的光线一直射到她穿粉红裙子的身上,射到她戴的有帽檐的白色帽子上,照亮了她的侧面身影,使她看上去就像是从奶牛的黄褐色背景上雕刻出来的一尊玉石浮雕像。
她不知道克莱尔随后也来到了她的附近,也不知道他正坐在奶牛下面观察她。很明显,她的头和她的面目安详沉静:她似乎在那儿发怔出神,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是却看不见。在这幅图画里,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老美人的尾巴和苔丝粉红色的双手在活动着,那双手的活动是那样地轻柔,所以就变成了一种韵律的搏动,它们也仿佛正在按照反射的刺激活动,就像一颗跳动的心脏一样。
在他看来,她的脸非常可爱。但是,那张脸上又没有超凡入圣的神情,全部都是真正的青春活力,真正的温暖,真正的血肉之躯。而这一切又全都集中到了她的嘴上。她的一双眼睛和他过去看见的一样,一直是那样深沉,似乎能够说话,她的面颊,也许还是像他从前见过的那样美丽;她的眉毛还是像从前见过的那样弯弯如弓,她的下巴还是像从前见过的那样棱角分明,她的脖颈也还是像从前见过的那样端正;然而她的那张嘴从前却没有见到过,不知道天底下有没有能同它相比的。她的中部微微向上掀起的红色上唇,就连最没有激情的青年男子见了,也要神魂颠倒,痴迷如醉,为之疯狂。他从前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女人的嘴唇和牙齿如此美妙,让他在心中不断地想起玫瑰含雪①这个古老的伊丽莎白时代的比喻。在他用一个情人的眼光看来,她的嘴和牙齿简直是完美无缺了。但又个是完美无缺——它们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也正是在似乎完美无缺中显露出来的一点儿不完美,这才生出甜蜜来,正因为有了这一点不完美,也才符合人之常情。
①玫瑰含雪(roses filled with snow),出自托玛斯·坎皮恩的诗《樱桃熟了》:“看上去它们就像含雪的玫瑰蓓蕾。”
克莱尔已经把她的两片嘴唇的曲线研究过许多次了,因此他在心里很容易就能够把它们再现出来;此刻它们就出现在他的面前,红红的嘴唇充满了生气,它们送过来一阵清风,吹过他的身体,这阵清风吹进了他的神经,几乎使他颤栗起来;实在的情形是,由于某种神秘的生理过程,这阵清风让他打了一个毫无诗意的喷嚏。
接着苔丝意识到他正在看她;不过她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坐着的姿势一点儿也没有动,但是她那种梦幻一样的沉思却消失了,只要仔细一看,很容易就能发现她脸上的玫瑰红色正在加深,后来又慢慢消褪了,上面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红色。
克莱尔心中出现的那种好像从天而降的激动情绪,还没有消失。决心、沉默、谨慎、恐惧,好像一支打了败仗的军队,往后直退。他从座位上跳起来,把牛奶桶扔在那儿,也不管会不会被奶牛踢翻,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他一心渴望的人跟前,跪在她的旁边,把她拥抱在自己怀里。
苔丝冷不防地被吓了一跳,但是她想也没想,就不由自主地让他拥抱着自己。她看清了来到她面前的不是别人,确实是她所爱的人,就张开嘴发出一种近似狂喜的呼喊,带着暂时的欢愉倒在他的怀里。
他正要去吻那张迷人的小嘴,但是由于他温柔的良知而克制住了自己。
“原谅我,亲爱的苔丝!”他小声说。“我应该先问问你的。我——我真不知道我正在干什么。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我是真心爱你的,最亲爱的苔丝,我完全是一片真心啊!”
这时候老美人回过头来看着他们,感到莫名其妙;它看见在它的肚子下面蜷伏着两个人,从它记事以来,那儿应该只有一个人的,于是发了脾气,抬了抬后腿。
“她生气了——她不懂我们在干什么——她会把牛奶桶踢翻的!”苔丝嘴里嚷着,一边轻轻地从克莱尔怀里挣脱出来,她的眼睛注意的是牛的动作,她的心里想的却是克莱尔和她自己。
她从凳子上站起来,两人站在一起,克莱尔的胳膊仍然搂着她。苔丝的眼睛注视着远方,眼泪开始流了出来。
“你为什么哭了,亲爱的?”他问。
“啊——我不知道呀!”她嘟哝着说。
等到她把自己的地位看清楚了,弄明白了,她就开始变得焦虑不安了,想从克莱尔的搂抱中挣脱出来。
“啊,苔丝,我的真情终于流露出来了,”他说,奇怪地叹了一口气,这就在不知不觉中表明他的理智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我——我真心地爱你,真正地爱你,这是不用说的。可是我——现在不能再往前走了——这让你难过了——我也和你一样感到吃惊呢。你不会以为我在你没有防备时太鲁莽吧?——我来得太快,也没有想一想,你会不会?”
“不——我也说不清。”
他让她从他的搂抱中挣脱出去;没有一会儿,各人又都开始挤奶了。没有人看见他们刚才因为互相吸引合而为一的事;几分钟以后,奶牛场的老板来到了被树篱挡住的拐角地方,那时候,这一对情侣显然已经分开了,一点儿也看不出他们的关系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可是自从克里克老板上次看见他们已来的一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件事,因为他们的天性而把宇宙的中心改变了。这件事就它的性质而论,要是让那个讲究实际的老板知道了,一定会瞧不起的;但是那件事却不是以一大堆所谓的实际为基础的,而是以更加顽强和不可抗拒的趋向为基础的。一道面纱被掀在了一边;从此以后,展现在他们前面道路上的,将是一种新的天地——既可能短暂,也可能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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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09:42:57
《德伯家的苔丝》第二十五章
傍晚来临的时候,坐立不安的克莱尔走出门外,来到苍茫的暮色里,而被他征服的她也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问。
晚上还是和白天一样地闷热。天黑以后,要是不到草地上去,就没有一丝凉气。道路、院中的小径、房屋正面的墙壁,还有院子的围墙,都热得像壁炉一样,而且还把正午的热气,反射到夜间行人的脸上。
他坐在奶牛场院子东边的栅栏门上,不知道怎样来看待自己。白天,他的感情的确压倒了他的理智。
自从三个小时以前突然发生拥抱以来,他们两个人就再也没有在一块儿呆过。她似乎是对白天发生的事保持镇静,但实际上是几乎给吓坏了,他自己也因为这件事的新奇、不容思索和受环境支配的结果而惶惶不安起来,因为他是一个易于激动和爱好思索的人。到目前为止,他还不大清楚他们两个人的真实关系,也不知道他们在其他人的面前应该怎样应付。
安琪尔来到这个奶牛场里当学徒,心想在这儿的短暂停留只不过是他人生中的一段插曲,不久就过去了,很快就忘掉了;他来到这儿,就像来到一个隐蔽的洞室,可以从里面冷静地观察外面吸引人的世界,并且同华尔特·惠特曼一起高喊——
你们这一群男女,身着日常的服饰,
在我眼里是多么地新奇!①
①华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1892),美国诗人,着有诗集《草叶集》,哈代所引的诗出自《过布鲁克林渡口》一诗。
同时心里计划着,决心再重新进入到那个世界里去。但是你看,那吸引人的景象向这边转移过来了。曾经那样吸引人的世界,在外面又变成了一出索然无味的哑剧了;而在这个表面上沉闷和缺少激情的地方,新奇的东西却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这是他在其它地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房子的每个窗子都开着,克莱尔听得见全屋子人安歇时发出的每一种细小的声音。奶牛场的住宅简陋不堪,无足轻重,他纯粹是迫不得已才来这儿寄居的,所以从来就没有重视它,也没有发现在这片景物里有一件有价值的东西让他留恋。但是这所住宅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呢?古老的长满了苔藓的砖墙在轻声呼喊“留下来吧”,窗子在微微含笑,房门在好言劝说,在举手召唤,长春藤也因为暗中同谋而露出了羞愧。这是因为屋子里住着一个人物,她的影响是如此深远广大,深入到了砖墙、灰壁和头顶的整个蓝天之中,使它们带着燃烧的感觉搏动。什么人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呢?是一个挤奶女工的力量。
这个偏僻奶牛场里的生活变成了对安琪尔·克莱尔非常重要的事情,这的确让人感到惊讶不已。虽然部分原因是因为刚刚产生的爱情,但是也不是完全如此。除了安琪尔而外,许多人知道,人生意义的大小不在于外部的变迁,而在于主观经验。一个天性敏感的农民,他的生活比一个天性迟钝的国王的生活更广阔、更丰富、更激动人心。如此看来,他发现这儿的生活同其它地方的生活一样有着重要的意义。
尽管克莱尔相信异端学说,身上有种种缺点和弱点,他仍然是一个具有是非感的人。苔丝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不是随意玩弄以后就可以把她丢开的;而是一个过着宝贵生活的妇女——这种生活对她来说无论是受苦还是享受,也像最伟大人物的生活一样重要。对于苔丝来说,整个世界的存在全凭她的感觉,所有生物的存在也全凭她的存在。对于苔丝,宇宙本身的诞生,就是在她降生的某一年中的某一天里诞生的。
他已经进入的这个知觉世界,是无情的造物主赐给苔丝的唯一的生存机会——是她的一切;是所有的也是仅有的机会。那么他怎么能够把她看得不如自己重要呢?怎么能够把她当作一件漂亮的小物件去玩弄,然后又去讨厌它呢?怎么能够不以最严肃认真的态度来对待他在她身上唤起来的感情呢?——她看起来很沉静,其实却非常热烈,非常容易动情;因此他怎么能够去折磨她和让她痛苦呢?
像过去的习惯那样天天和她见面,已经开了头的事情就会继续向前发展。他们的关系既然是这样亲密,见面就意味着相互温存;这是血肉之躯不能抗拒的;既然不知道这种趋向的发展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他决定目前还是避开他们有可能共同参与的工作。但是要坚持不同她接近的决心,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脉搏每跳动一次,都把他向她的身边推动一步。
他想他可以去看看他的朋友们。他可以就这件事听听他们的意见。在不到五个月的时间里,他在这儿学习的时间就要结束了,然后再到其它的农场上学习几个月,他就完全具备了从事农业的知识了;也就可以独立地创建自己的事业了。一个农场主应不应该娶一个妻子?一个农场主的妻子应该是客厅里的蜡像呢,或者应该是一个懂得干农活的女人呢?不用说答案是他喜欢的那一种,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动身上路。
有一天早晨,大家在泰波塞斯奶牛场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有个姑娘注意到当天她没有看见克莱尔先生一点儿影子。
“啊,不错,”奶牛场里的克里克老板说。“克莱尔先生已经回爱敏寺的家中去了,他要和他家里的人一起住几天。”
那张桌子上坐着四个情意绵缠的姑娘,对她们来说,那天早晨太阳的光芒突然黯淡无光了,鸟儿的啼鸣也变得嘶哑难听了。但是没有一个姑娘用说话或者手势来表达她们的惆怅。
“他在这儿跟我学习的时间就要结束了,”奶牛场老板接着说,他的话音里带着冷淡,却不知道这种冷淡就是残酷;“所以我想他已经开始考虑到其它地方去的计划了。”
“他在这儿还要住多久呢?”伊茨·休特问,在一群满怀忧郁的姑娘中间,只有她还敢相信自己说话的声音不会泄露自己的感情。
其他的姑娘等着奶牛场老板的答话,仿佛这个问题关系到她们的生命一样;莱蒂张大了嘴,两眼盯着桌布,玛丽安脸上发烧,变得更红了,苔丝心里怦怦直跳,两眼望着窗外的草地。
“啊,我要看看我的备忘录,不然我不记得准确的日子,”克里克回答说,说话里同样带着叫人无法忍受的漠不关心。“即使那样也是会有一点儿变化的。我可以肯定,他还要住在这儿实习一段时间,学习在干草场里饲养小牛。我敢说不到年底他是不会离开这儿的。”
和他相处还有四个月左右的时间,这都是痛苦的和快乐的日子——是快乐包裹着痛苦的日子。在那以后,就是无法形容的漫长黑夜了。
就在早晨的这个时候,安琪尔·克莱尔骑着马正在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走着,离开吃早饭的人已经有十英里远了,他正朝着爱敏寺他父亲的牧师住宅的方向走,他还尽其所能地带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克里克太太送给他的一些血肠和一瓶蜜酒,那是用来对他的父母表示友好和尊敬的。白色的小路伸展在他的面前,他的一双眼睛看着路面,但是思考的却是明年的事情,而不是这条小路。他是爱上她了,但是应不应该娶她呢?他敢不敢娶她呢?他的母亲和兄弟会说什么呢?在结婚一两年后,他又怎样看呢?那就要看在这番暂时感情之下牢固的友谊会不会生长发育了,或者说,是不是仅仅因为她的美貌而生出的一种感官上的爱慕,实际上却缺少了永久的性质。
他走到后来,终于望见了他父亲住的那个四面环山的小镇,望见了用红色石头建造的都蜂王朝时期的教堂塔楼,以及牧师住宅附近的一片树林,于是他骑着马朝下面那个他熟悉不过的大门走去。他在进自己的家门之前,朝教堂的方向瞥了一眼,看见有一群女孩子站在小礼拜室的门口,年纪在十二岁到十六岁之间,显然在那儿等候某个人的到来,不一会儿,那个人果然出现了;看样子她的年纪比那些女孩子的年纪都要大,戴一顶宽边软帽,穿一件浆洗得发硬的细纱长衫,手里拿着两本书。
这个人克莱尔很熟。他不敢肯定她是不是看见他了;虽然她是一个没有过错的女孩子,但是他希望她没有看见自己,这样就不必上前去同她打招呼了。他决心不去同她打招呼,因此认定她没有看见自己。那个年轻的姑娘名叫梅茜·羌特,是他父亲的邻居和朋友的独生女儿,他的父母心里也暗暗盼望将来有一天他能够娶了她。她精通唯信仰主义的理论和《圣经》教义,现在显然是来上课的。但是克莱尔的心又飞到了瓦尔谷中那一群感情热烈和生活在盛夏气候中的异教徒身边了,想起了她们的玫瑰色双颊上的美人痣,其实那是沾上的牛粪形成的;他特别想起了她们中间最热情奔放和情意深重的那一位。
他是由于一时的冲动而决定回爱敏寺的,因此他事先并没有写信告诉他的母亲和父亲,不过他希望能够在吃早饭的时候到家,在他的父母还没有出门去教区工作之前见到他们。他比预计的时间到得晚了些,那时父母已经坐下来吃早饭了。一看见他走进门来,坐在桌子边的一群人都跳起来欢迎他。他们是他的父亲、母亲,大哥费利克斯牧师,他现在已经是附近郡里一个镇上的副牧师了,正好请了两个礼拜的假回家。他的另一个哥哥卡斯伯特也是牧师,他还是一个古典学者,剑桥大学一个学院的院长和董事,现在从学校回家度假。他的母亲头上戴一顶软帽,鼻梁上架一副银边眼镜,他的父亲还是从前的样子,貌如其人,热心、诚恳、敬仰上帝,他有点儿憔悴,大约六十五岁的年纪,苍白的脸上刻满了思想和意志的印迹。从他们的头上看过去,墙上挂着安琪尔姐姐的画像,她是家中最大的孩子,比安琪尔大十六岁,嫁给一个传教的牧师到非洲去了。
在最近二十年里,老克莱尔先生这样的牧师都差不多在现代人的生活里消失了。他是从威克利夫、胡斯、马丁·路德和加尔文一派传下来的真正传人,福音教派中的福音教徒,一个劝人信教的传教士,他是一个在生活和思想方面都像基督使徒一样简朴的人,在他毫无人生经验的年轻时候,对于深奥的存在问题就拿定了主意,再也不许有别的理由改变它们。和他同时代的人,还有和他一派的人,都认为他是一个极端的人;同时在另一方面,那些完全反对他的人,看到他那样彻底,看到他在倾注全部的热情运用原理时对所有的疑问都弃之不顾,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毅力,也不得不对他表示尊敬佩服。他爱的是塔苏斯的保罗,喜欢的是圣约翰,恨得最厉害的是圣詹姆斯,对提摩西、提多和腓力门则是既爱又恨的复杂感情。按照他的理解,《新约全书》与其说是记载基督的经典,不如说是宣扬保罗的史书——与其说是为了说服人,不如说是为了麻醉人。他深深地信仰宿命论,以至于这种信仰都差不多成了一种毒害,在消极方面简直就和放弃哲学一样,和叔本华与雷奥巴狄的哲学同出一源。他瞧不起法典和礼拜规程,却又坚信宗教条例,并且自己认为在这类问题上是始终如一的——这从某方面说他是做到了的。有一点肯定如此,那就是他的诚实。
在瓦尔谷,他儿子克莱尔近来过的是自然的生活,接触的是鲜美的女性,得到的是美学的、感官的和异教的快乐,假如他通过打听或者想象知道了,按他的脾性对儿子是会毫不留情的。曾经有一次,安琪尔因为烦恼不幸对他的父亲说,假如现代文明的宗教是从希腊起源的,不是从巴勒斯坦起源的,结果可能对人类要好得多;他的父亲听了这句实实在在的话,不禁痛苦万分,一点儿也没有想到这句话里面会有干分之一的真理,更不用说会认识到里面有一半的真理或者是百分之百的真理了。后来,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儿子狠狠地教训了好些日子。不过,他的内心是那样慈爱,对任何事情也不会恨得很久,看见儿子回家,就微笑着欢迎他,真诚可爱得像一个孩子。
安琪尔坐下来,这时候才觉得回到了家里;不过和大家坐在一起,他倒觉得缺少了自己过去有过的自己是家庭一员的感觉。从前他每次回到家里,都意识到这种分歧,但是自从上次回家住了几天以后,他现在感触到这种分歧明显变得比过去更大了,他和他们越来越陌生了。家里那种玄妙的追求,仍然还是以地球为万物中心的观点为基础的,也就是说,天上是天堂,地下是地狱,这种追求和他自己的相比,它们就变得陌生了,陌生得就像它们是生活在其它星球上的人做的梦一样。近来他看见的只是有趣的生活,感觉到的只是强烈激情的搏动,由于这些信仰,它们没有矫饰,没有歪曲,没有约束,这些信仰只能由智慧加以节制,而是不能够压制的。
在他的父母方面,他们也在他的身上看出了巨大的不同,看到了同在前几次里看到的安琪尔·克莱尔的差别。他们所注意到的这种差别主要是他的外表上的,他的两个哥哥注意到的尤其如此。他的表现越来越像一个农民,抖他的双腿,脸上易于表现喜怒哀乐的情绪,富有表情的眼睛传达的意思甚至超过了舌头。读书人的风度差不多消逝了;客厅里的青年人的风度更加看不见了。道学先生会说他没有教养,假装正经的人会说他举止粗野。这就是他在泰波塞斯同大自然的儿女们住在一起而受到熏陶感染的结果。
早饭以后,他和他的两个哥哥一起出门散步,他的两个哥哥都是非福音教徒,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都是高品位的青年,品行端正,性格谨慎;他们都是由教育机床一年年生产出来的无可挑剔的模范人物。他们两个人都有点儿近视,那个时候时兴戴系带子的单片眼镜,所以他们就戴系带子的单片眼镜;如果时兴戴夹鼻眼镜,他们就戴夹鼻眼镜,而从不考虑他们有毛病的眼睛的特殊需要。当有人崇拜华兹华斯的时候,他们就带着华兹华斯的袖珍诗集,当有人贬低雪莱的时候,他们就把雪莱的诗集扔在书架上,上面落满了灰尘。当有人称赞柯累佐的画《神圣家庭》的时候,他们也称赞柯累佐的画《神圣家庭》;当有人诋毁柯累佐而赞扬维拉奎的时候,他们也紧跟在后面人云亦云,从来没有自己的不同意见。
如果说他的两个哥哥注意到了安琪尔越来越不合社会世俗,那么他也注意到了他的两个哥哥在心智上越来越狭隘。在他看来,费利克斯似乎就是整个社会,卡斯伯特似乎就是所有的学院。对费利克斯来说,主教会议和主教视察就是世界的主要动力;对卡斯伯特来说,世界的主要动力则是剑桥。他们每一个人都坦诚地承认,在文明的社会里,还有千千万万的无足轻重的化外之人,他们既不属于大学,也不属于教会;对他们只需容忍,而无需尊敬和一视同仁。
他们是两个孝顺的儿子,定期回家看望他们的父母。在神学的发展变化中,虽然费利克斯和他的父亲相比是更新的一支的产物,但是却缺少了父亲的牺牲精神,多了自私自利的特点。和他的父亲相比,对于和他相反的意见,他不会因为这种意见对坚持这种意见的人有害就不能容忍,但是这种意见只要对他的说教有一点儿害处,他可不会像他父亲那样容易宽恕别人。总的说来,卡斯伯特是一个气量更加宽宏的人,不过他虽然显得更加敏感,但是却少了许多勇气。
他们沿着山坡上的路走着,安琪尔先前的感觉又在心中出现了——和他自己相比,无论他们具有什么样的优势,他们都没有见过也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生活。也许,他们和许多别的人一样,发表意见的机会多于观察的机会。他们和他们的同事们一起在风平浪静的潮流中随波逐流,对在潮流之外起作用的各种复杂力量谁也没有充分的认识。他们谁也看不出局部的真理同普遍的真理之间有什么区别;也不知道他们在教会和学术的发言中,内心世界所说的和外部世界正在想的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
“我想你现在一心想的就是农业了,别的什么也不想了,是不是,我的朋友?”费利克斯带着悲伤和严肃的神情,透过眼镜看着远方的田野,在说完了其它的事情后对他的弟弟说。“因此,我们只能尽力而为了。不过我还是劝你千万努力,尽可能不要放弃了道德理想。当然,农业生产就是意味着外表的粗俗;但是,高尚的思想无论怎样也可以和简朴的生活结合在一起呀。”
“当然可以,”安琪尔说。“如果我可以班门弄斧地说一句话,这不是在一千九百年以前就被证明了的吗?费利克斯,为什么你要以为我可能放弃高尚思想和道德理想呢?”
“啊,从你写的信中,从你和我们谈话的口气中——我猜想——这只是猜想——你正在慢慢地丧失理解力。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卡斯伯特?”
“听着,费利克斯,”安琪尔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们都相处得非常好;我们各自做各自的事;不过如果说到理解力的话,我倒觉得你作为一个踌躇满志的教条主义者,最好不要管我的事,还是先问问你自己的事怎么样了。”
他们转身下山,回家吃午饭,午饭没有固定的时间,他们的父亲和母亲什么时候结束了上午在教区的工作,就什么时候吃饭。克莱尔先生和克莱尔太太不是自私自利的人,最后还要考虑的是下午来拜访的人方不方便;但是在这件事上,三个儿子却非常一致,希望他们的父母多少能适合一点儿现代观念。
他们走路走得肚子饿了,安琪尔饿得尤其厉害,他现在是在户外工作的人,已经习惯了在奶牛场老板的简陋饭桌上吃那些丰富的廉价食物。但是两个老人谁也没有回家,直到几个儿子等得不耐烦了,他们才走进门来。原来两个只顾别人的老人,一心劝说他们教区里几个生病的教民吃饭,自相矛盾地要把他们囚禁在肉体的牢狱里①,而把他们自己吃饭的事全给忘了。
①囚禁在肉体的牢狱里(keep imprisoned in the flesh),意为活在世上。基督教要求人死后上天堂,以求灵魂的解脱,因此把肉体和现世看作牢狱。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来,几样素朴的冷食摆在他们的面前。安琪尔转身去找克里克太太送给他的血肠,他已经吩咐按照在奶牛场烤血肠的方法把它们好好地烤一烤,他希望他的父亲和母亲能像他自己一样,非常喜欢这种加了香料的美味血肠。
“啊!你是在找血肠吧,我亲爱的孩子,”克莱尔的母亲问。“不过,我想在你知道了理由以后,你不会在乎吃饭没有血肠吧?我想你的父亲和我都是不在乎的。我向你的父亲提议,把克里克太太好意送来的礼物送给一个人的孩子们了,那人得了震颤性谵妄病,不能挣钱了;你父亲同意了,认为他们会很高兴的;所以我们就把血肠送给他们了。”
“当然不会,”安琪尔快活地说,回头去找蜜酒。
“我尝过了,那蜜酒的酒精含量太高,”他的母亲接着说,“这种蜜酒作饮料是不合适的,不过有人生了急病,它倒和红酒、白兰地一样地有效;所以,我把它收进我的药柜里去了。”
“我们吃饭是从来不喝酒的,这是规矩,”他的父亲补充说。
“但是我怎样对克里克太太说呢?”安琪尔说。
“当然实话实说,”他的父亲说。
“我倒愿意对她说,我们非常喜欢她的蜜酒和血肠。她是那种友好、快活一类的人,我一回去,她肯定就要立即问我的。”
“既然我们没有吃,你就不能那样说,”克莱尔先生明明白白地说。
“啊——不那么说好了;不过那种蜜酒倒是值得一点一点品尝呢。”
“你说什么呀?”卡斯伯特和费利克斯一齐问。
“哦——这是在泰波塞斯使用的说法,”安琪尔脸上一红,回答说。他觉得他的父母不近人情是不对的,但是他们的做法却是对的,所以就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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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09:42:58
《德伯家的苔丝》第二十六章
一直到当天晚上家庭祈祷以后,安琪尔才找到机会把一两件心思对他的父亲说了。晚祷的时候,他跪在两个哥哥背后的地毯上,一面研究他们脚上穿的靴子后跟上的小钉子,一面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晚祷结束了,两个哥哥跟着母亲走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他的父亲和他自己。
那个青年先是同他的父亲广泛地讨论了如何获得农场主地位的种种计划——要么就留在英格兰,要么就到殖民地去。后来他的父亲告诉他说,由于他没有花钱把安琪尔送到剑桥去接受教育,所以他当时就觉得自己有责任每年储蓄一笔钱,以便将来有一天给他买地或是租地,这样他就不会感到他的父亲对他不公平和薄待他了。
“就世俗的财富而论,”他的父亲接着说,“几年之内,你肯定就要比你的两个哥哥有钱多了。”
老克莱尔先生这一方待他既是这样周到,安琪尔就趁机把另一个他更关心的问题提了出来。他对他的父亲说,他已经二十六岁了,将来在他开始农场的事业时,他的脑后需要有一双眼睛,才照顾得了所有的事情——在他照看农场的时候,家里总得有一个人,帮他管理家中的事情。因此,他应不应该结婚呢?
他的父亲似乎认为他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于是安琪尔才接着把问题提出米——
“我既然将来要做一个勤劳俭朴的农场主,那你觉得我最好娶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做妻子呢?”
“一个真正的基督教徒,在你外出的时候,在你回家的时候,她既是你的帮手,又是你的安慰。除此而外,其它方面实在没有多大关系。这样的姑娘是不难找的;说实在的,现在就可以找到,我那个热心的朋友和邻居羌特博士——”
“但是,这个姑娘首先是不是应该会挤牛奶,会搅黄油,会做美味的奶酪呢?首先是不是应该懂得照顾母鸡和火鸡孵蛋,懂得照顾小鸡,懂得在紧急时候指挥工人种地,懂得给牛羊估价呢?”
“是的,做一个农场主的妻子应该是这样的;肯定是这样的。能这样最好不过了。”老克莱尔先生显然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这些问题。“我还要补充一点,”他说,“你要找一个纯洁贤惠的姑娘,既要真正对你有利,又要确实让你的母亲和我感到满意,那么除了梅茜小姐,你就找不出另外一个人来。你从前也曾经对她表示过一点意思的。不错,我这位邻居羌特的女儿,近来也学到了我们这儿附近一些年轻牧师的毛病,像过节日似地拿一些鲜花之类的东西来装饰圣餐桌,也就是祭坛,有一天我听见她把祭坛叫做圣餐桌,还把我吓了一跳呢。不过她的父亲和我一样反对她这种俗套,说这种毛病是可以治好的。我相信这只不过是女孩子的心血来潮罢了,不会长久的。”
“说得对,说得对;我知道,梅茜小姐是一个品行端庄的虔诚的人。可是,父亲,你有没有想到过,如果一个人和梅茜·羌特小姐一样纯洁贤淑,尽管那位小姐的优点不在宗教方面,但是她能够像一个农场主那样懂得种地,对我来说是不是更加合适呢?”
他的父亲坚持自己的观点,认为一个农场主的妻子首先得有保罗对待人类的眼光,其次才是种庄稼的本事;安琪尔一时受到感情的驱使,他既要尊重他的父亲的感情,同时又要促成心中的婚姻大事,所以就说了一番貌似有理的话来。他说,命运或者上帝已经给他挑选了一个姑娘,无论从哪方面说,那个姑娘都配得上做一个农业家的伴侣和帮手,也肯定具有端庄稳重的性情。他不知道她信的教是否就是他父亲信的那个合理的低教派;但是她大概会接受低教派的信仰的;她是一个信仰单纯和按时上教堂的人;她心地忠厚,感觉敏悟,头脑聪明,举止也相当高雅,她像祭祀灶神的祭司一样纯洁,容貌也长得异常的美丽。
“她的出身是不是你愿意娶她的那种家庭,简而言之,她是不是一个小姐?”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他的母亲悄悄地走进了书房,听了他的话大吃一惊,问他。
“按照普通的说法,她是不能被称为小姐的,”安琪尔急忙说,一点儿也不畏惧。“因为我可以骄傲地说,她是一个乡下小户人家的女儿。但是她在感情和天性方面,你不能不说她是一位小姐。”
“梅茜·羌特可是出身于一个高贵的家庭啊。”
“呸——那有什么好处,母亲?”安琪尔急忙说。“我现在不得不过劳苦的生活,将来也不得不过劳苦的生活,做我这种人的妻子家庭再好又有什么用处呢?”
“梅茜可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姑娘。多才多艺是自有魅力的,”他的母亲透过银边眼镜看着他,反驳他说。
“至于说到外在的才艺,它们对于我将要过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呢?——而说到读书,我可以亲自教她呀。你们因为不认识她,不然你们会说,她是一个多么聪明的学生啊。我可以这样比方说,她浑身上下充满了诗意——其实她本身就是诗。在理论上懂得诗的诗人只能把诗写出来,而她却是一首具有生命的诗……而且我敢肯定,她还是一个无可指摘的基督徒;也许她就是你们想宣扬的那一类典型中的一个。”
“啊,安琪尔,你是在说笑吧!”
“母亲,你听我说。每个礼拜天的早晨,她可真的都去了教堂,她是一个优秀的基督教徒,我敢肯定,她有了这种品质,你们就会容忍她在社会出身方面的缺陷了,就会认为我要是不娶她,那就是大错而特错了。”他心爱的苔丝身上的正统信仰,那完全是自发产生的,他当时看见苔丝和别的挤奶女工按时去作礼拜时,心里也是瞧不起的,因为在她们本质上是对自然崇拜的信仰里,作礼拜显然就不是诚心诚意的。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点竟会对他大有帮助,成了支持自己的理由,于是对这一点就越说越认真了。
克莱尔先生和克莱尔太太很有些怀疑他们的儿子声明那个他们不认识的年轻姑娘拥有的资格,他们的儿子自己是不是就有权利要求得到他说的那种资格,他们开始觉得有一个不能忽视的优点,那就是他的见解至少是正确的;他们尤其感到,他们的儿子和那个姑娘的缘分,必定是出于上帝的一种安排;因为克莱尔从来也不会把正统信仰看作他选择配偶的条件的。他们终于说,他最好不要匆忙行事,但是他们也不反对见见她。
因此,安琪尔现在也就对其它的细节避而不谈了。他总觉得,虽然他的父母心地单纯,有自我牺牲的精神,但是他们作为中产阶级的人,心中不免潜藏着某些偏见,这需要用点儿机智才能克服。虽然在法律上他有自由作主的权利,而且他们将来也可能要远远地离开他们生活,因此媳妇的身分就不会对父母的生活产生什么实际影响,但是为了父母的对自己的呵护,他希望在对自己一生作出最重要的决定时,不要伤害了父母的感情。
他在详述苔丝生活中的一些偶然事件时,把它们当成了最重要的特点,因此自己也觉得言不由衷。他爱苔丝,完全是为了苔丝自己;为了她的灵魂,为了她的心性,为了她的本质——而不是因为她有奶牛场里的技艺,有读书的才能,更不是因为她有纯洁的正统的宗教信仰。她那种天真纯朴的自然本色,无需习俗的粉饰,就能让他喜欢。他认为家庭幸福所依靠的感情和激情的搏动,教育对它们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经过许多个世纪以后,道德和知识训练的体系大概也有了改进,就会在一定程度上,也许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提高人类天性中不自觉的、甚至是无意识的本能。但是就他看来,直到今天,也许可以说文化对于那些被置于它的影响之下的人,才在他们的表皮上产生了一点儿影响。他的这种信念,由于他同妇女接触的经验而得到证实,他同妇女的接触,近来已经从受过教育的中产阶级发展到了农村社会,并从中得出一个真理,一个社会阶层中贤惠聪明的女子和另一个社会阶层中贤惠聪明的女子,跟同一个阶层或阶级中的贤惠与凶恶、聪明与愚笨的女子比起来,她们本质上的差别是多么地小。
那天早晨是他离家的时候。他的两个哥哥早已经离开牧师住宅,往北徒步旅行去了,旅行完了,就一个回他的学院,另一个回到他的副牧师职位上去。安琪尔本来可以和他们一块儿去旅行,但是他更愿意回泰波塞斯去,好同他心爱的人会面。要是他们三个人一块儿去旅行,他一定会觉得很别扭,因为在三个人中间,虽然他是最有欣赏力的人文主义者,最有理想的宗教家,甚至是三个人中对基督最有研究的学者,但是他总觉得同他们的标准思想已经有了疏远,同他们为他准备的方圆格格不入。因此无论是对费利克斯还是卡斯伯特,他都没有提起过苔丝。
他的母亲亲自给他做了一些三明治,他的父亲骑上自己的一匹母马,陪着他走了一段路。既然自己的事情已经有了相当不错的进展,他也就心甘情愿地听父亲谈话,而自己一声不吭。他们骑着马一起在林阴路上一颠一颠地走着,他的父亲也就一边向他诉说教区上的困难,说他受到他所爱的同行牧师的冷淡,原因就是他按照加尔文的学说严格解释了《新约》,而他的同行们则认为加尔文学说是有害的。
“有害的!”老克莱尔先生用温和的鄙夷口气说;他接着又述说了过去的种种经历,用以说明那种思想是荒谬的。他列举了许多他亲自把浪子劝化过来的惊人例子,这些人中不仅有穷人,也有富人和中产阶级的人;同时他也坦率地承认,还有许多浪子没有被他劝化过来。
在没有被劝化过来的人里面,他提到一个例子。那个人的名字叫德贝维尔,是一个年轻的暴发户,住在特兰里奇,离这儿有四十里远近。
“在金斯伯尔那些地方,有一户古老的德贝维尔人家,他是不是这户人家里的人?”儿子问。“关于这户衰败了的人家,在它的离奇的历史里,还有一段四马大车的鬼怪传说呢。”
“啊,不是的。那户真的德贝维尔人家早在六十年前或者八十年前就衰败了,湮灭了——我相信至少是这样的。这一户人家似乎是新的,是冒名顶替的一户人家;为了前面说到的那个骑士家族的荣誉,但愿他们是假的才好。我原来以为你比我还不重视他们呢。”
“那你是误解我了,父亲;你经常误解我,”安琪尔有点儿不耐烦地说。“在政治上,我是怀疑古老家族的价值的。在他们自己中间,也有一些贤达人士,他们像哈姆雷特说的那样,‘大声反对他们自己的继承权’①;但是古老家族具有抒情性、戏剧性、历史性,倒容易引起我的幽情呢。”
①大声反对他们自己的继承权(exclaim against their own succession),见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
这段插话尽管决不是不可理解的插话,但是对老克莱尔先生来说就不好理解了,于是他就继续说开了他刚才叙述的故事;故事里说,那个所谓的老德贝维尔死后,年轻的德贝维尔就放荡起来,做下了许多该受到最严厉惩罚的风流勾当,他还有一个瞎眼的母亲,他本应该从她的情形中知道警戒的。有一次克莱尔先生到那个地方去布道,听说了德贝维尔的行径,他就借机把这个人灵魂状况方面的罪行大胆地讲了一番。虽然他是一个外来牧师,占据的是别人的讲坛,但是他还是觉得他有责任劝导劝导他,于是他就引用圣徒路加的话作了自己布道的题目:“无知的人呐,今夜必要你的灵魂!”②这个青年痛恨他单刀直入的批评,后来他们相遇了,就激烈地争辩起来,并不顾忌他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当众把克莱尔先生侮辱了一番。
②见《新约全书》“路加福音”第十二章第十二节。
安琪尔听了,难过得脸都红了。
“亲爱的父亲,”他伤心地说,“希望你以后不要去招惹这种流氓,不要去自寻不必要的痛苦。”
“痛苦?”他的父亲问,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闪耀着自我克制的热情。“我就是因为他的痛苦才感到痛苦的,可怜的愚蠢的青年!你以为他骂了我,甚至于打了我,就会使我感到痛苦吗?‘被人咒骂,我们就祝福;被人逼迫,我们就忍受。被人诽谤,我们就劝善;直到如今,人还把我们看作世界上的污秽,万物中的渣滓。’①这些对哥林多人说的古老而高贵的格言,现在也还是极其正确呢。”
①见《新约全书》“哥林多前书”第四章第十二节。
“他没有打你吧,父亲?他没有动手吧?”
“没有,他没有动手。不过我倒叫疯狂的醉汉打过。”
“啊!”
“有十几次呢,我的孩子。后来怎样了?我挨了打,可到底把他们从杀害他们自己骨肉的犯罪中拯救出来了;从此以后,他们一直感谢我,赞美上帝。”
“但愿这个年轻人也能那样!”安琪尔热烈地说。“不过我从你说的话看来,恐怕不能把他劝化过来。”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希望能把他感化过来,”克莱尔先生说。“我不断地为他祈祷,虽然在这一辈子里,我们也许再也见不着面了。不过,说不定有一天,我对他说的这许多话,也许会有一句像一粒种子一样,在他的心里发芽生长。”
直到现在,克莱尔的父亲还是如同往常,像小孩子一样对什么事情都充满希望;虽然年轻的儿子不能接受那套狭隘的教条,但是他却尊敬父亲身体力行的精神,不能不承认他的父亲是一个虔诚的英雄。也许他现在比过去更加尊敬他父亲身体力行的精神了,因为他父亲在了解他同苔丝的婚事的时候,从来也没有想到要问她是富有呢还是贫穷。安琪尔正是同样拥有了这种超凡脱俗的精神,才走上了要当一个农场主的人生道路,而他的两个哥哥,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才拥有了一个穷牧师的职位。但是安琪尔对他父亲的钦佩一点儿也没有减少。说实在的,尽管安琪尔信仰异端邪说,但是他常常觉得在做人方面,他比两个哥哥更接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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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09:42:59
《德伯家的苔丝》第二十七章
安琪尔骑着马,一路翻山越谷,在正午的太阳里走了二十多英里路,到了下午,走到了泰波塞斯西边一两英里地方的一个孤立的小山岗上,抬头望去,又看见了前面的低谷瓦尔谷,也就是佛卢姆谷,谷中水分充足,土地滋润,一片青绿。他立刻离开那块高地,向下面那片冲积而成的肥沃土壤走去,空气也变得浓重起来;夏天的果实、雾气、干草、野花散发出懒洋洋的芬芳,汇聚成一个巨大的芳香湖泊,在这个时候,似乎所有的鸟兽、蜜蜂、蝴蝶,受到香气的熏陶,都要一个个睡去了。对于这个地方,克莱尔现在已经非常熟悉了,所以他虽然从老远的地方望见点缀在草地上的牛群,也能够叫出每一头牛的名字来。他心里有一种享受的感觉,因为某些方面他现在和学生时代的他完全不一样了,认识到自己在这儿具有从内部观察生活的能力。虽然他深爱自己的父母,但是现在他也不禁深深感觉到,他回家住了几天,再回到这里,心里就有了一种摆脱羁绊束缚的感觉;泰波塞斯没有固定的地主,在这个地方,对英国农村社会的荒诞行为,甚至连通常的约束也没有。
奶牛场上,门外看不见一个人。奶牛场里的居民,都在像平常一样享受午后一个小时左右的小睡,夏天起床非常早,中午小睡一会儿是不可缺少的;门前有一棵用来挂牛奶桶的剥了树皮的橡树桩固定在地上,树权上挂着带箍的木桶,木桶经过不断的擦洗,已经让水泡透了,洗白了,挂在那儿就像一顶顶帽子;所有的木桶都洗静了,晒干了,准备晚上挤牛奶使用。安琪尔走进院子,穿过屋子里静静的走道,来到后面,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房里睡着几个男工,可以听见从房内传出来的他们的鼾声;在更远一点儿的地方,有一些猪热得难受,发出哼哼唧唧的叫声。长着宽大叶子的大黄和卷心菜也都入睡了,它们宽阔的叶面在太阳下低垂着,就像是半开半合的阳伞。
他把马嚼松开,喂上马,再回到屋里的时候,时钟刚好敲响了三点。这是下午撇奶油的时候;钟声一响,克莱尔就听见了头上楼板的咯吱声,听见了有人从楼梯上下楼的脚步声。那正是苔丝走路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苔丝下了楼,出现在他的面前。
克莱尔进屋时她没有听见,也没有想到他会在楼下。她正打着阿欠,克莱尔看见她嘴里面红红的,仿佛蛇的嘴一样。她把一只胳臂高高地举起来,伸在已经被盘起来的头发上面,看得见头上被太阳晒黑的皮肤的上面部分,像缎子一样光滑白嫩;她的脸睡得红红的,眼皮低垂着,遮住了瞳孔。她的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女性成熟的气息。正是在这种时刻,一个女人的灵魂才比任何时候更像女人;也正是在这种时候,超凡脱俗的美才显示出肉欲的一面;女性的特征才在外面表现出来。
接着,她的一双眼睛从惺松朦胧中睁开了,闪着明亮的光,不过她脸上其它的部分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她脸上的表情是奇特的、复杂的,有高兴,有羞怯,也有意外,她喊着说:
“啊,克莱尔先生!你把我吓了一跳——我——”
最初她还没有来得及想到,克莱尔已经向她表明了心迹,他们的关系已经发生变化了;克莱尔向楼梯跟前走去,苔丝看见他一脸的温情,这才完全意识到这件事情,这种意识随着又在她的脸上表现出来。
“亲爱的,亲爱的苔丝呀!”他低声说,一边伸出胳臂搂着她,一边把脸朝着苔丝羞红了的脸。“千万不要再叫我先生了。我这样早赶回来,全是为了你呀!”
苔丝那颗容易激动的心紧靠着克莱尔跳动着,作为对他的回答;他们就站在门厅的红地砖上,克莱尔紧紧地把苔丝搂在怀里,太阳从窗户里斜射进来,照在他的背上;也照在苔丝低垂着的脸上,照在她太阳穴上的蓝色血管上,照在她裸露的胳膊和脖颈上,照进了她又浓又密的头发里。她是和衣而卧的,所以身上暖暖的,像一只晒过太阳的猫。她起初不肯抬头看他,但是不久就抬起头看着他,大概就是夏娃第二次醒来时看亚当的样子,克莱尔也看着她的眼睛,一直看到了她那变幻不定的瞳仁的深处,只见里面闪耀着蓝色、黑色和紫色的光彩。
“我得去撇奶油了,”她解释说,“今天只有老德贝拉一个人帮我。克里克太太和克里克先生一起上市场去了,莱蒂不舒服,别的人也有事出了门,不到挤牛奶的时候不会回来。”
他们在往牛奶房走的时候,德贝拉·费安德从楼梯上露面了。
“我已经回来了,德贝拉,”克莱尔抬起头来说。“我来帮苔丝撇奶油吧;我想你肯定很累,挤牛奶的时候你再下来吧。”
当天下午,泰波塞斯的奶油可能没有完全撇干净。苔丝宛如在梦里一样,平常熟悉的物体,看起来只是一些明暗不清、变幻不定的影子,没有特别的形体和清楚的轮廓。她每次把撇奶油的勺子拿到冷水管下面冷却时,手直发颤,她也可以感觉到他的感情是那样炽热,而她就像是猛烈燃烧着的太阳底下的一棵植物,似乎想避开逃走。
接着他又把她紧紧的拥抱在自己的身边,当苔丝伸出食指沿着铅桶把奶油的边缘切断时,他就用天然的办法把她的食指吸吮干净;因为泰波塞斯毫无拘束的生活方式,现在倒给了他们方便。
“我早晚是要对你说的,不如现在就对你说了吧,最亲爱的,”他继续温情地说。“我想问你一件非常实际的事情,从上星期草场上那一天开始,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我打算不久就结婚,既然做一个农场主,你明白,我就应该选择一个懂得管理农场的女人做妻子。你愿意做那个女人吗,苔丝?”
他提出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表情不会让她产生误解,以为他是一时屈服于感情冲动而理智并不赞成。
苔丝的脸上立刻愁云密布。他们相互接近,她必然会爱上他,她对这个不可避免的结果已经屈服了;但是她没有想到这个突然而来的结果,这件事克莱尔确实在她面前提出过,但是他完全没有说过会这样快就结婚。她是一个高尚的女子,嘟哝着说了一些不可避免的和发誓的话作为回答,说的时候带着痛苦,就像一个将死的人所遭受的苦难一样。
“啊,克莱尔先生——我不能做你的妻子——我不能!”
苔丝把自己的决定说了出来,从她的声音可以听出来,她似乎是肝肠寸断,痛苦地把头低着。
“可是,苔丝!”克莱尔听了,对她的回答觉得奇怪,就把她拥抱得比先前更紧了。“你不答应吗?你肯定不爱我吗?”
“啊,爱你,爱你的!我愿意做你的妻子,而不愿意做这个世界上其他人的妻子,”痛苦不堪的姑娘用甜蜜的诚实的声音回答说。“可是我不能嫁给你!”
“苔丝,”他伸出胳膊抓住她说,“你该不是和别人订婚了吧!”
“没有,没有!”
“那么你为什么要拒绝我?”
“我不想结婚!我没有想到结婚。我不能结婚!我只是愿意爱你。”
“可是为什么呢?”
她被逼得无话可说了,就结结巴巴地说——
“你的父亲是一个牧师,你的母亲是不会同意你娶我这样的人的。她会让你娶一位小姐的。”
“没有的话——我已经对他们两个人都说过了。这就是我回家的部分原因呀。”
“我觉得我不能嫁给你——永远,永远不能!”她回答说。
“是不是我这样向你求婚太突然了,我的美人儿?”
“是的——我一点儿也没有想到。”
“如果你想把这件事拖一拖,也行,苔丝,我会给你时间的,”他说。“我一回来就立刻向你提这件事,的确是太唐突了。隔一阵儿我再提这件事吧。”
她又拿起了撇奶油的勺子,把勺子伸到水管子下面,重新开始工作起来。可是她无法像在其它时候那样,能够用所需要的灵巧手法,把勺子精确地伸到奶油的底层下面。她尽力而为,但是有时候她把勺子撇到了牛奶里,有时候什么也撇不着。她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悲伤给她的一双眼睛注满了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对于她这位最好的朋友,她亲爱的辩护人,她是永远无法向他解释的。
“我撇不着奶油了——我撇不着了!”她转过身去说。
为了不让她激动,不妨碍她的工作,细心体贴的克莱尔开始用一种更加轻松的方式同她说话:
“你完全误解了我的父母。他们都是最朴实的人,也是完全没有野心的人。福音派的教徒所剩无几了,他们就是其中的两个。苔丝,你是一个福音教徒吗?”
“我不知道。”
“你是定期上教堂的,他们告诉我,我们这儿的牧师并不是什么高教派。”
苔丝每个星期都去教堂听教区的牧师讲道,但是她对那个牧师的印象却十分模糊,甚至比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个牧师的克莱尔还要模糊。
“我希望能专心致志地听他讲道,但是我在那儿又老是不能专下心来。”她说着不会让人多心的普通话题。“对这件事我常常感到非常难过。”
她说得那样坦诚自然,安琪尔心里相信他的父亲是不能用宗教方面的理由反对苔丝了,即使她弄不清楚自己是高教派、低教派还是广教派,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安琪尔知道,她心中混乱的宗教信仰,明显是在儿童时代受到熏陶的结果,真正说来,就使用的词句而论,是特拉克特主义的①,就精神实质而论,是泛神论的。混乱也罢,不混乱也罢,他绝没有想到要去纠正它们:
①特拉克特主义(Tractarian),一种英国宗教运动,又称牛津运动,因这一派自1832年到1841年发表九十本小册子,主张英国国教归于天主教,反对新教,后因遭人反对而逐渐消亡。
你的妹妹在祈祷,不要去打搅
她儿时的天堂,幸福的观念;
也不要用晦涩的暗示搅乱
她在美妙岁月里过的生活。①
①该诗引自丁尼生(Alfted Lord Tennyson)的诗《纪念阿塞·哈莱姆》(In Memorian)第三十三节。
他曾经认为,这首诗的主旨不如它的韵律可靠;但是他现在却乐意遵从它了。
他继续谈他回家后的种种琐事,谈他父亲的生活方式,谈他父亲追求生活原则的热情;苔丝也慢慢安静下来,撇奶油时手也不发颤了;他陪着她一桶一桶地撇着奶油,又帮她把塞子拔掉,把牛奶放出来。
“你刚进来的时候,我觉得你情绪不太好似的。”她冒昧地问,尽量绕开与自己有关的话题。
“是的——哦,我父亲跟我谈了许多的话,谈他的烦恼,谈他的困难,他谈的话对我总是有一种压抑的感觉。他是一个热情认真的人,遇到同他的想法不同的人,他们不仅冷淡他,甚至还动手打他,像他这样大年纪的一个人,我不愿意他遭受侮辱,尤其是一个人热心到那种程度,我认为并没有什么用处。他还告诉过我新近他遭遇的一件叫人非常不痛快的事。有一次他当一个讲道团的代表,到附近的特兰里奇去讲道,那是离这儿四十英里的一个地方,在那儿遇见了一个地主的儿子,妈妈是个瞎子。儿子是一个放荡狂妄的青年,我父亲就担负起教导他的责任,直截了当地教导他,结果竟引出了一场麻烦。我一定要说,我父亲太傻了,既然劝说明显是没有用的,何必去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费口舌呢。但是不管什么事,他只要认为是他的职责,他就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去做;当然,他结下了不少的仇人,其中不仅有绝对的坏人,也有一些容易相处的人,他们恨父亲多管闲事。他说,他的光荣就在发生的这些事情里,说善是在间接中实现的;可是我希望他不要老是这样自找苦吃,他已经渐渐老了,就让那些猪猡在污泥中打滚好了。”
苔丝的脸色变得呆滞憔悴了,红润的嘴唇露出凄惨的情态;但是再也没有看见她有颤栗的表现。克莱尔又想起了他的父亲,因此没有注意到苔丝的特别表现;他们就这样继续撇那一长排方形盆子里的牛奶,直到都撇完了,牛奶都放掉了才歇手。其他的挤奶女工也来了,拎起了她们的牛奶桶,德贝拉也下来刷洗铅桶,预备装新的牛奶。在首丝到草场上去挤牛奶的时候,克莱尔温柔地问她——
“我问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呢,苔丝?”
“啊,不行——不行!”苔丝郑重和绝望地说,因为她刚才听见克莱尔说的德贝维尔的故事,又引发了她过去的痛苦。“我不可能嫁给你。”
她出了门,向草场走去,一步就跨进了挤奶女工的队伍中,仿佛要利用户外的新鲜空气,来赶走心中的不快。所有的女工们都向在远处草场上吃草的奶牛走去,这一群勇敢的姑娘身上带着野性的美,她们是一群已经习惯了不受任何拘束的姑娘,迈着自由随便的步子,在空旷的野外走着,就好像游泳的人去追逐波浪一样。克莱尔又看见了苔丝,现在他觉得,从无拘无束的自然中选择一个伴侣,而不是从艺术的宫殿里去选择伴侣,这都是再自然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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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09:43:00
《德伯家的苔丝》第二十八章
苔丝的拒绝虽然出乎意外,但是这也不会长期让克莱尔气馁。他对女人已经有了经验,这已经足以使他懂得,否定常常只是肯定的开端;但是他的经验毕竟有限,还不足以知道目前这种否定完全是一个例外,和那种忸怩作态的调情不同。既然苔丝已经允许他向她求爱了,他认为这就是一种额外的保证,但是他并没有完全认识到,发生在田野里和牧场上的那些“免费的叹息”①,也决不是浪费了;在这种地方,恋爱常常是没有多加考虑就被接受了,这种恋爱只是为了恋爱自身的甜蜜,它和充满野心的忧虑焦躁的家庭不一样,在那种家庭里,女孩子渴望的只是为了建立家业,这样就损害了以感情为目的的健康思想。
①免费的叹息(sigh gratis),引自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见该剧第二幕第二场。
“苔丝,为什么你用这种坚决的态度说‘不’呢?”过了几天他问苔丝。
她吃了一惊。
“不要问我。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部分地告诉过你了。我配不上你——我不值得你爱。”
“怎么配不上?因为你不是一位千金小姐吗?”
“不错——和那差不多,”她低声说。“你家里的人会瞧不起我的。”
“你实在是把他们看错了——把我的父亲和母亲看错了。至于说到我的哥哥,我并不在乎——”他从后面用双手抱住苔丝,害怕她逃走了。“喂——你说的不是真话吧,亲爱的?——我敢肯定你不是说的真话!你已经弄得我坐立不安了,不能读书、无心玩耍,什么事也没法做。我不着急,苔丝,但是我想知道——想从你温暖的嘴里亲自听到——有一天你会是我的人——什么时间你可以选择;但是总有一天吧?”
她只是摇了摇头,扭转了脸不去看他。
克莱尔仔细地打量着她,把目光集中在她的脸上,仿佛上面刻有象形文字似的。看上去她的拒绝好像是真的。
“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不应该这样搂着你了——是不是?我没有权利搂着你——没有权利约你出去,没有权利一块儿和你散步了!老实说,苔丝,你是不是爱上了别的人?”
“你怎能这样问我呢?”她继续自我克制着说。
“我一直知道你没有爱上其他别的人。但是为什么你又要拒绝我呢?”
“我不是拒绝你呀。我喜欢听——听你说你爱我;当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都可以这样说——这不会惹我生气的。”
“可是你没有接受我做你的丈夫啊?”
“啊——那又不同了——那是为你好呀,的确是为你好啊,最亲爱的!啊,相信我吧,这只是为了你的缘故!我不愿意把自己这样交给你,享受无限的幸福——因为——因为我肯定不应该这样做。”
“但是你会使我幸福的!”
“啊——你以为是这样,其实你不明白!”
每次到了这种时候,他总是把她的拒绝理解成是她的卑谦,理解成是她认为自己在交际和教养方面缺乏能力,因此他就称赞她知识多么地丰富,多么地多才多艺——其实这一点儿不假,她天性聪颖,加上又崇拜他,这就促使她学习他使用的词汇,学习他说话的音调,她零零碎碎向他学到的知识,达到了令人惊奇的程度。他们每次都是这样多情地争论,最后又总是她取得胜利,然后再独自离开,如果是挤牛奶的时候,她就会跑到最远的一头奶牛那儿去挤奶,如果是闲暇的时候,她就会跑到苇塘里去,或者跑回自己的房间,独自在那儿悲伤,而在不到一分钟前,她还在假装冷淡地表示拒绝。
她内心的这种斗争非常可怕;她自己那颗心系在克莱尔的身上,非常强烈——两颗热烈的心一起反抗一点儿可怜的良知——她尽其所能地使用了一切方法,使自己的决心得到坚定。她是下定了决心到泰波塞斯来的。她决不能同意迈出这一步,免得以后导致丈夫后悔,说是瞎了眼睛才娶了她。她坚持认为,她在心智健全时候作出的决定,现在不应该把它****。
“为什么没有人把我所有的事都告诉他呢?”她说。“那儿离这儿只不过四十英里——为什么还没有传到这儿来呢?肯定有人知道的!”
可是又似乎没有人知道;还没有人告诉他。
有两三天的时间,她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是她从同宿舍女伴伤心的脸色上猜测出来,她们不仅把她看成他喜欢的人,而且也把她看成被他选中的人;但是她们自己也看得出来,她在回避他。
苔丝从来都不曾知道,她的生命线明显是由两股线拧在一起的,一股是绝对的快乐,一股是绝对的痛苦。第二次作奶酪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又一起被单独地留在那儿了。奶牛场老板过来帮忙;但是克里克先生,还有克里克太太,近来开始怀疑在这两个人中间出现的相互之间的兴趣;不过他们的恋爱进行得非常小心,所以那种怀疑也是非常模糊的。不论是真是假,那天老板还是躲开了。
他们正在那儿把一大块凝乳切开,准备放进大桶里去。他们的做法和把大量的面包切碎有些相同;苔丝·德北菲尔德的双手拾掇着凝乳,在洁白凝乳的衬托下,显现出一种粉红的玫瑰色。安琪尔正在用手一捧一捧地帮着往大木桶里装,但他又突然停下来,把自己的一双手放在苔丝的手上。苔丝衣服的袖子卷到了胳膊肘以上,他就低下头去,在苔丝娇嫩胳膊靠里的血管上吻了一下。
虽然九月初的气候还很闷热,但是苔丝的胳膊因为放在凝乳里,所以他的嘴感到又湿润又冰冷,就像刚采的蘑菇一样,还带有奶清的味道。不过她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给他一吻,她的脉搏就加速跳动起来,血液流到了指尖,冰凉的胳膊也热得发红了。后来,她心里似乎在说,“还有必要再羞答答的吗?真情是男女之间的真情,它和男人同男人之间的真情是一样的。”她把她的眼睛抬起来,双眼的真诚目光同他的目光交织在一起,轻轻地张开嘴,温柔的微笑了一下。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吗,苔丝?”他问。
“因为你非常爱我呀!”
“说得对,我准备再向你求婚。”
“别再提这件事了!”
她显得突然害怕起来,她怕的是在自己愿望的压力下,自己的抵抗有可能崩溃。
“啊,苔丝!”他继续说,“我不该以为你在逗着我玩吧。你为什么要让我这样失望呢?你都差不多挺像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了,老实说,你都差不多那样了——真像城市里一个最好品质的卖弄风情的女人了!她们时冷时热的,就像你现在一样;在泰波塞斯这个偏僻的地方,你别想能找到这类人物……可是,最亲爱的,”他看见自己说的话刺伤了她,又急忙补充说,“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诚实、最纯洁的姑娘。所以我怎么会认为你是一个卖弄风情的女子呢?苔丝,假如你像我爱你一样爱我,那你又为什么不愿意做我的妻子呢?”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不愿意呀,我从来都不会说我不愿意;因为——那不是我的真心话!”
当时她的克制已经超过了她能忍受的程度,她的嘴唇颤抖起来,急忙走开了。克莱尔既非常痛苦,又非常困惑,只好从后面追过去,在走道里捉住她。
“告诉我,告诉我!”他说,一面感情激动地搂住她,忘记了自己两手沾满了凝乳:“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不会属于别人,只是属于我!”
“我告诉你,我告诉你!”她大声说。“而且我还会给你一个完全的答复,要是你现在放开我。我会告诉你我的经历——关于我自己的一切——一切。”
“你的经历,亲爱的;是的,当然;有多少经历我都听。”他看着苔丝的脸,用爱她的方式逗着她说。“我的苔丝,没有疑问,经历可多啦,多得差不多和外面花园树篱上的野牵牛花一样多,还是今天早上第一次开花呢。把什么都告诉我吧,但是不许你再说你配不上我的讨厌话。”
“我尽力而为——不说吧!我明天就把理由告诉你吧——不,下个星期吧。”
“你是说在礼拜天?”
“对,在礼拜天。”
她终于离开走了,一直走进院子尽头的柳树丛中,柳树被削去了树梢,长得密密麻麻的,她躲在那儿看不见了。她在那儿一下子就扑倒在树下沙沙作响的金枪草上,就像躲在床上一样,她蜷曲着躺在那儿,心里怦怦直跳,苦恼中又涌出来一阵阵快乐。直到后来,她的担心也没能把欢乐压制下去。
实际上,她的态度正在发展为默认。她的呼吸和呼吸的每一次变化,她的血液的每一次涨落,她的脉搏在她耳边的每一次跳动,就同她的天性一起发出一种声音,反对她的种种顾虑。不要畏惧,不要顾虑,接受他的爱情;到神坛前去同他结合,什么也不要说,试试看他会不会发现她的过去;在痛苦的铁嘴还没有来得及把她咬住之前,享受已经成熟的快乐:这就是爱情对她的劝说;她几乎带着惊喜的恐惧猜到,尽管好几个月来,她孤独地进行自我惩戒,自我思索,自我对话,制定出许多将来过独身生活的严肃计划,但是爱情却要战胜一切了。
下午在慢慢地过去,她仍然呆在柳树丛中。她听到了有人把牛奶桶从树杈上取下来发出的响声;也听见了把奶牛赶到一块儿的“呜噢呜噢”的喊声。但是她没有过去挤牛奶。他们会看见她的激动样子的;奶牛场老板只会把她的激动看成是恋爱的结果,因此也要善意地取笑她;决不能让这种戏谑出现。
她的情人也一定猜测到了她过分激动的情形,就为她编造了一个借口,解释她不能来挤牛奶的原因,所以也就没有人再打听或者去喊她。六点半钟的时候,太阳落到了地平线上,那样子就像天上的一个巨大的炼铁炉,同时,一个像南瓜一样的大月亮从另一边升了起来。
那天是星期三。星期四又到了,安琪尔从远处心事重重地看着她,但是决不去打搅她。屋内的挤奶姑娘们,还有玛丽安和其他的人,她们猜测肯定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因此在房间里就没有议论她。星期五过去了;星期六也过去了。明天就是那一天了。
“我要让步了——我要答应了——我要同意嫁给他了——我没有办法了!”那天夜晚,她把发烧的脸贴在枕头上,听见有一个姑娘在睡梦中呼唤着安琪尔的名字,就满怀妒意地说:“我要自己嫁给他,我不能让别人嫁给他!可是委屈他了,他知道后会气死的啊!啊,我的心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