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明亮的眼睛看 发表于 2013-7-11 10:02:41

  达奴莎脱下手套,交给了兹皮希科。兹皮希科必恭必敬地把它放在嘴上吻着,说道:
  “我要把它装在头盔上,谁敢伸出手来碰一碰,谁就是自作孽!”
  他又吻过达奴莎的双手双脚,然后起立。这时他不再一本正经了,而是心中充满了极大的欢乐,因为从这时起,整个宫廷都把他当作成人看待了。他晃着达奴莎的手套,既欢喜又愤怒地嚷了起来:
  “来吧,你们那些戴孔雀毛冠的狗东西,来吧!”
  就在这时,刚才来过的那位教士进了客店,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两位高级教士。修道院的仆人们挽着柳条篮子,篮子里装着几瓶葡萄酒和一些点心。教士们向公爵夫人问过安以后,又怪她没有直接到修道院去。她又向他们解释了一番,说是因为白天已经睡过了觉,晚上趁凉赶路,所以不需要再睡觉了;而且她不愿意惊醒尊贵的修道院长和可敬的教士们,她宁可待在客店里松松筋骨。
  说了许多客气话之后,双方终于讲妥:做过晨祷和弥撒,公爵夫人同她的宫廷侍从们就到修道院里进早餐和休息。和蔼的教士们也邀请了那几个玛朱尔人,两个贵族和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玛茨科本来就打算到修道院去寄放他在战争中得来的、并由于威托特的厚赐而增加的财富。这笔财富是要用来赎他典押掉了的波格丹涅茨庄园的。可是年轻的兹皮希科没有接到邀请,因为他正奔向他的仆人们守护着的马车,去拿他自己最好的服饰。他吩咐把箱子搬到客店里的一个房间里,就在那里穿戴起来。他先匆匆地梳了一下头发,在头上罩上一只饰有琥珀串珠、正面又饰着真正珍珠的丝织发网,接着穿上一件绣着金“格列芬”[注]的、白色的绸“雅卡”[注],围上一条金腰带,带上挂了一把插在镶金的象牙剑鞘里的小宝剑。每样东西都是新的,光辉耀目,没有沾过血污,虽然都是从一个在十字军骑士团里服务的弗里西安[注]骑士手里夺过来的战利品。然后兹皮希科穿上一条美丽的裤子,这条裤子半边有红绿条纹,半边是黄紫条纹,构成棋盘格似的花纹。接着又穿上一双长鞋尖的红鞋于。他打扮得崭新而漂亮,走进了房间。
  当他站在门口的时候,他的丰采倒确实给人以很深刻的印象。公爵夫人看到刚刚向达奴莎起过誓的原来是这么一个漂亮骑士,心里更加喜欢。达奴莎像一头羚羊似的跳着向他奔去。但不知是由于这个年轻人的美貌,还是由于宫廷侍从们的赞赏声,使她没有走到他跟前就停了下来,低垂着眼睛,红着脸,显出一副尴尬的神气,开始扭起手指来。
  公爵夫人、宫廷侍从、女侍、吟唱者和教士等都想要看看他,也都跟在她后面来了。年轻的玛佐夫舍姑娘们好像看彩虹似地看着他,一个个都叹息自己没有被他看中;年纪大的却在喷喷称羡那身豪华的衣着;好奇的人们简直把他团团围住了。兹皮希科站在中央,年轻的脸上露出一种矜夸的笑容,稍稍转动着身于,让他们看个明白。
  “他是谁?”一个教士问道。
  “他是个骑士,就是那位‘弗罗迪卡’的侄子,”公爵夫人指着玛茨科回答道:“他已经向达奴莎起过誓。”
  教士们并没有显露什么惊奇的神色,因为这样一个誓约并不使起誓的人受到任何约束。往往有人向结过婚的妇人起誓;在那些熟悉西方习惯的有权势的家族中,几乎每个妇人都有一个骑士。如果一个骑士给一个年轻姑娘起誓,他并不因此而成为她的未婚夫;相反,他往往会同别人结婚;尽管他忠实于他的誓约,可他并不希望同她结婚,而是要同别人结婚。
  教士们看到达奴莎这样年轻,感到有些惊奇,但也不太奇怪,因为那时候,往往十六岁的青年就当上了总督。雅德维迦女王从匈牙利来的时候,也只有十五岁,十三岁的姑娘往往就都出嫁了。不过,他们当时与其说是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达奴莎,不如说是在看着兹皮希科;他们也细心听着玛茨科的话,玛茨科觉得有这样一个侄子很是自豪,正在讲这个青年是怎样把这身美丽的衣服弄到手的。
  “一年零几个礼拜前,”他说,“我们应一些萨克森[注]骑士的邀请去作客。另外有一个客人,一个从远方弗里西安民族来的某骑士,这个民族是住在海边的。他还带着一个比兹皮希科大三岁的儿子。有一次在筵席上,那个儿子嘲笑兹皮希科既没有髭又没有须。兹皮希科生来是个急性子,听了十分生气,立即揪住他的上髭,把所有的胡髭都拔光了。为了这,我后来跟人家进行了一场决斗,险些儿给打死或是做了俘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德鲁戈拉斯的那位“爵爷”问道。
  “因为那个做父亲的袒护他的儿子,我也袒护兹皮希科;因此我们就当了客人的面在平地上斗起来了。双方约定:战胜的一方可以把打败的一方的马车、马匹、奴仆以及一切,统统收归己有。幸亏天主帮助了我们。我们杀死了那两个弗里西安人,不过费了很大气力,因为他们都是又勇敢又强壮。我们取得了许多值钱的战利品:四辆双马牵挽的马车,四匹壮大的种马,十个奴仆和两套难以觅到的精良甲胄。不错,我们在战斗中把头盔打破了,但是主耶稣赏赐了我们一些别的东西;我们得到了一只装着贵重衣服的大箱子;兹皮希科现在穿的就是在那只箱子里找到的。”
  这时,那两个从克拉科夫近郊来的贵族,和所有的玛朱尔人都怀着极大的敬意看待这叔侄两人了,而德鲁戈拉斯的那位被叫作“奥布赫”的爵爷说道:
  “我看你们都是非凡的汉子,不是等闲之辈。”
  “我们现在相信这个小伙子准能俘获三簇孔雀毛的冠饰了。”
  玛茨科哈哈大笑,脸上的表情简直像一头猛兽。
  这时候修道院的仆人们已经从柳条篮子里取出了葡萄酒和美味的珍馐,女仆们端上来一大盘一大盘满满的煮鸡蛋,盆子的四面摆满着香肠。整个房间充满了一股强烈的香味。这景象大大地激起了每个人的胃口,一个个奔到桌子跟前去。
  公爵夫人坐上了首位,然后别人才一一就座;她叫兹皮希科和达奴莎坐在她对面,又对兹皮希科说:
  “你们俩应该同吃一盘东西;别像一般骑士对待他们的情人那样,在桌子底下踏她的脚,也不要用你的膝盖去碰她,因为她太年轻了。”
  兹皮希科答道:
  “仁慈的夫人,在两三年内,我不会这样做的,一定要等到主耶稣许可我实现了我的誓约之后再说,到那时候,这颗小浆果也成熟了。至于踏她的脚,即使我要这样做,我也办不到,因为她那双脚还够不到地面哩。”
  “不错,”公爵夫人回答:“看到你很有礼貌,我感到愉快。”
  这时,大家都沉默无言,只顾忙着吃。兹皮希科拣了最好的几片腊肠送到达奴莎跟前,或是直接放进她的嘴里;有这样一位出色的骑士为她效劳,可真叫她高兴。
  他们吃完了这些食物之后,修道院的仆人们就开始倒香甜的葡萄酒——倒给男子们的酒很多,给妇女们的却不多。当他们端上修道院送来的硬壳果的时候,兹皮希科特别显得殷勤。送来的有榛子和一些从远方运来的叫作‘伊泰林”[注]的珍奇的硬壳果,他们都吃得津津有味;顷刻之间,整个房间除了咬硬壳果的声音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兹皮希科,他不光是只顾自己吃,他还要向公爵夫人和达奴莎表现他的骑士的膂力和节制饮食的精神。因此,他不是像别人那样把硬壳果放在嘴里咬,而是用手指把它们捏碎,从壳里拣出果肉送给达奴莎。他甚至还为她发明了一种娱乐:拣出了果肉之后,他把手里的果壳放在嘴边,用力一吹,吹上天花板去。达奴莎笑得什么似的,使得公爵夫人担心这年轻的姑娘会给呛住,因此不得不要他停止这种娱乐;她看到这姑娘这么欢乐,不禁问她道:
  “唔,达奴莎,你有了自己的骑士,好么?”
  “哦,太好啦!”姑娘回答。
  于是她用一个红润的手指碰了碰兹皮希科白色的绸“雅卡”,问公爵夫人道:
  “那么明天他就是我的了么?”
  公爵夫人坐上了首位,然后别人才一一就座;她叫兹皮希科和达奴莎坐在她对面,又对兹皮希科说:
  “你们俩应该同吃一盘东西;别像一般骑士对待他们的情人那样,在桌子底下踏她的脚,也不要用你的膝盖去碰她,因为她太年轻了。”
  兹皮希科答道:
  “明天和礼拜天,并且一直到死,”兹皮希科回答。
  晚餐吃了很久,因为吃过硬壳果之后,又端上了葡萄干甜饼。宫廷侍从中有些人想跳舞;还有一些人想听吟唱者演奏,有的要听达奴莎唱歌;但她疲倦了,她的小脑袋非常信赖地靠在这骑士的肩上,睡着了。
  “她睡了么?”公爵夫人问道。“你可有了你的‘情人’了。”
  “她睡着了,比其他一些在跳舞的人更加使我疼爱,”兹皮希科回答,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免得弄醒了这姑娘。
  吟唱者们的音乐声没有吵醒她,歌声也没有吵醒她。宫廷侍从中有些人顿着脚,还有些人跟着音乐的拍子敲着碟子;响声愈大,她睡得愈香。
  鸡啼了,教堂里打钟了,大伙儿离开座位跑出去,一声声嚷着:“做晨祷!做晨祷!”这时候她才醒来。
  “我们徒步去沐浴天主的光辉吧,”公爵夫人说。
  她挽着刚醒来的达奴莎的手,第一个走了出去,所有的宫廷侍从们都跟在后面。
  夜空开始发亮了。在东方,人们可以看见一道亮光,上边发绿色,下边是粉红色,最后成为一道金红色的光,越来越扩大。仿佛月亮正在那道亮光之前撤退。亮光愈来愈呈现出粉红色,愈来愈明亮了。露湿的、获得了一夜休息的、快乐的世界苏醒过来了。
  “天主赐给我们好天气,只是要大热了,”宫廷侍从们说。
  “没关系,”德鲁戈拉斯的爵爷说,“我们可以到修道院里去睡一睡,傍晚就可以赶到克拉科夫。”
  “准有一次盛宴吧。”

用明亮的眼睛看 发表于 2013-7-11 10:02:56


  “现在每天都有一次宴会,等到分娩和比武之后,还会有更大的宴会呢。”
  “我们要看看达奴莎的勇敢的骑士将怎样尽他的本分。”
  “嗳!这些汉子啊,都是橡树做的!你可曾听到他们说的双方各有四个骑士的那场决斗?”
  “也许他们将要加入我们的朝廷;现在他们正在商量呢。”
  不错,他们正在谈得起劲;老玛茨科对这件既成事实并不很乐意;因此当他们走在扈从们后面的时候,他对他的侄子说:
  “其实,你不需要这样。我总有办法见到国王,他也许会赐给我们一些东西。能够搞到一座城堡或者小城[注],我就非常高兴——唔,等着瞧吧。不论怎样,我们一定要把我们抵押掉的波格丹涅茨赎回来,因为我们一定要保存祖先的庄园。但是,我们怎么能弄到农民来种地呢?没有农民,土地就毫无价值。因此,听我说:不论你是否向你喜欢的任何人起誓,你还是要同梅尔希丁的爵爷一起到威托特公爵那儿去打鞑靼人。如果他们在王后生产以前用喇叭宣告远征,那你就不要等她分娩,也不要等比武,只管去就是,因为在那边总可以得到一些好处。你知道威托特公爵是十分慷慨的;他也晓得你。如果你好好尽你的本分,他就会优厚地赏赐你。总之,只要天主肯替你帮忙,你就可以得到许多奴隶。世界上的鞑靼人真是人山人海。如果能打一次胜仗,每个骑士都会俘获到几十个鞑靼人。”
  说到这里,玛茨科由于贪求土地和农奴,开始想入非非地说:
  “我只要弄得到五十名农夫,把他们安置在波格丹涅茨就好了!那样就能开辟出一大片森林来。你知道,任何地方都不能得到那样丰富的物产。”
  但是兹皮希科却摇起头来。
  “哦嗬!叫我去从那些马房里把那批吃臭马肉度日、根本不会种地的家伙弄来!他们到波格丹涅茨来有什么用?而且我还起过誓,要虏获三族日耳曼人的冠毛。我在鞑靼人中间怎么能找到那种东西呢?”
  “你起了誓,是因为你愚蠢;但是你的誓约是算不了什么的。”
  “可我的‘弗罗迪卡’和骑士的荣誉呢?那怎么办呢?”
  “以前向琳迎娃起的誓又怎样呢?”
  “琳迦娃毒死了公爵,那个修士已经把我解约了。”
  “那末在蒂涅茨,修道院长也会给你解除这个誓约。修道院长比修士还要大呢。”
  “我不愿解约!”
  玛茨科停了下来,显然发怒地问道:
  “那该怎么办呢?”
  “你自己到威托特那儿去,我不去。”
  “你这无赖!那叫谁去拜见国王呢?你不可怜我这把老骨头么?”
  “即使有一棵树压在你身上,也压不倒你;即使我可怜你,我也不到威托特那儿去。”
  “那末你要干什么呢?你要在玛佐维茨基宫廷里做吟唱者还是看鹰的呢?”
  “做个看鹰的也不坏。如果你爱唠唠叨叨,却不爱听我的话,你就尽管唠叨吧。”
  “你要到哪里去?波格丹涅茨你也不放在心上么?你能没有农夫光用指甲耕地么?”

用明亮的眼睛看 发表于 2013-7-11 10:03:11

  “话不是这么说!你在鞑靼人身上未免大会打如意算盘了!你把罗斯人[注]告诉我们的话全忘啦!你可记得他们怎么说的:在鞑靼人中间你根本休想捉到什么俘虏,因为在大草原上你根本就追不上一个鞑靼人。叫我骑着什么样的马去追他们?骑我们从日耳曼人那儿虏获来的那些笨重的种马么?你懂了么?我能得到什么战利品呢?除了满是疤痕的羊皮外衣,还能有什么!那时候我能带着多少财富回到波格丹涅茨去!总不见得那样一来就会让人家叫做‘康姆斯’吧!”
  玛茨科无话可说了,因为兹皮希科的话说得很有几分道理;过了一会儿,他说:
  “可是威托特公爵会赏赐你呀。”
  “嗨,你自己知道;他会过分地赏赐这个人,也会对那一个人毫无赏赐。”
  “那末告诉我,你要到哪儿去?”
  “到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那儿去。”
  玛茨科发怒地扭着皮外衣的带子,说道:
  “你大概是瞎了眼吧!”
  “听着,”兹皮希科从容地回答道。“我同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谈过一次话,他说尤仑德为了他妻子的死,正在寻求机会向日耳曼人报仇。我要去帮助他。首先,你自己曾经说过,打日耳曼人,对我们来说算不了一回事,因为我们太了解他们和他们那一套了。其次,我也很容易俘获那些孔雀毛盔饰;第三,你知道孔雀毛盔饰不是无赖汉戴的;因此,如果主耶稣愿帮助我得到那些盔饰的话,那也会带来战利品。最后,打那个地方弄来的奴隶,不像鞑靼人那样;用这样的奴隶去开辟森林,那你就能发迹了。”
  “喂,你疯了吧?现在并没有战争,而且天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发生战争!”
  “你可多聪明啊!熊同养蜂人相安无事,它们既不弄坏蜂房,又不吃掉蜂蜜!哈!哈!哈!现在虽然双方大军并未开战,国王和大团长在羊皮纸公文上盖了印章,可在边界上仍旧常常发生骚扰,你也许会觉得这是新闻吧?如果你把牲口放出去,只要让他们逮住一头,就要烧毁你几个村落,还要围攻城堡。又如抓走农夫和农家姑娘,这怎么说呢?在大路上捉拿商人又怎么说?想想以前你自己怎么告诉我的吧。就说那个拿仑支吧,他俘获了四十个要去参加十字军骑士团的骑士,把他们关在牢里,后来大团长送了他满满一货车‘格里温’[注]才放他们;他不是作了一笔好生意么?斯比荷夫的尤仑德也正是在作同样的事,况且在边界上,这种事情总是随时会发生的。”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阵;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明亮的阳光照耀在修道院所在地的那些岩石上。
  “天主在任何地方都能把幸运赐予人,”最后,玛茨科平静下来说,“祈求他赐福给你吧。”
  “当然,一切都得靠他的恩惠!”
  “你也得为波格丹涅茨打算打算,因为你说你到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那儿去,是为了波格丹涅茨而不是为了那张可爱的脸蛋,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别那么说,我会恼火的。我很高兴看见她,这我不否认。你可看到过一个比她更漂亮的姑娘么?”
  “她的美貌跟我有什么相干!最好等她长大了就同她结婚吧;她是一个有势力的‘康姆斯’的女儿呢。”
  兹皮希科的脸上闪着快乐的笑容。
  “一定如此。决不另找情人,决不另娶妻子!等你老了,你就可以同她和我生的孙儿女们玩玩了。”
  玛茨科也笑了,说道:
  “‘格拉其!’‘格拉其!’[注]——但愿儿孙绕膝。儿孙是一个人老年时期安慰的泉源,是死后的得救之道。主耶稣,赐给我们这种福气吧!”

用明亮的眼睛看 发表于 2013-7-11 10:03:40


  第三章
  达奴大公爵夫人、玛茨科和兹皮希科以前都到过蒂涅茨;但在这一群随从中,有些宫廷侍从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他们非常赞赏这个堂皇的修道院。寺院坐落在一座巍峨的高山上,那四面高耸的围墙俯瞰着一片悬岩峭壁,初升的太阳这时正在山上洒下万道金光。这些庄严的围墙和建筑物各有专门的用途,山脚下的菜园和经过精耕细作的田地,显示出这修道院拥有巨大的财富。从穷困的玛佐夫舍来的人们看得惊愕了。国内别的一些地方,例如奥德拉河上的卢布希、普洛茨克、大波兰、慕吉拉等处固然也有一些建筑雄伟的本纳狄克脱派的修道院,但是没有一个能够与蒂涅茨的修道院相比。这个修道院比许多公国更富有,它的收入甚至超过了当时某些国王。
  因此宫廷侍从们愈来愈惊奇,其中有些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候公爵夫人为了要使旅程愉快些,给年轻的宫女们增添一些乐趣,就请二个教士讲述那个关于华尔杰尔兹·弗达里[注]的可怕故事,这故事她虽然在克拉科夫已经听过,可是没听得完全。
  宫女们听了这话,都簇拥着公爵夫人,慢慢地走着,宛如在阳光下蠕动的花朵。
  “让希杜尔夫法师讲讲华尔杰尔兹吧,有天晚上,他曾向他显过灵,”一个教士看着另一个年老的教士说。
  “虔诚的神甫,你亲眼见过他么?”公爵夫人问道。
  “我见过他的,”教士忧郁地答道:“有些时候,由于天主的旨意,他可以离开地狱,来到世间。”
  “那是在什么时候呢?”
  老教士看了其他教士一眼,就静默了。据说,如果修道士的生活腐化了,教士们对尘世的财富享乐方面存了非分之想,华尔杰尔兹的精灵便要出现。
  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说出这话来;另外还有种传说,说是这精灵一出现,便预兆着战争或其他灾祸的到来。希杜尔夫法师沉默了一下之后说:
  “他的出现不是吉祥之兆。”
  “我倒愿意见见他,”公爵夫人一面说,一面在胸前画着十字:“但是,他为什么会进地狱呢?如果我听说的没有错,他不过是报复自己的冤屈罢了。
  “即使他终生善良,也得堕入地狱,因为他原是一个异教徒,而原罪是洗礼所不能洗清的。”教士严肃地说。
  公爵夫人听了这话,双眉痛苦地蹙在一起,因为她想起了她所深爱的父亲,也是保持着异教徒的谬见而死的。
  “我们都在等着听呢,”沉默了一下之后,她说。
  希杜尔夫法师就这样开始说:
  “在异教时期,有一个有势力的‘格拉皮阿’[注],他名叫华尔杰尔兹,由于他长得漂亮非凡,人们叫他弗达里。这里整个一大片地方都是属于他的,一眼望不到边。每逢征战,他并不带领大批人马,而是只带领百把名枪矛手(他们全是“弗罗迪卡”)出发,因为东到奥波尔,西到高陀米埃尔兹,到处都是他的臣民。没有人能数得清他的畜群;在蒂涅茨,他有一座塔楼似的钱库,正像现在十字军骑士团在玛尔堡所建的塔楼一样。”
  “是的,他们有,这我知道!”公爵夫人插言道。
  “他是一个巨人,”教士继续说。“他力大非凡,能够拔起一棵橡树,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同他比美貌,赛琵琶,或者比唱歌。有一次,他在一个法兰西国王的宫廷里,国王的女儿海尔根达爱上了他,同他一起出奔到蒂涅茨,他们就在那里一起过着罪孽的生活。没有一个神甫肯给他们举行天主教的结婚仪式,因为海尔根达的父亲为了天主的荣誉已经许诺把她送到修道院去。同时,在维斯里察有一个维斯拉夫·皮埃克尼[注],他是波皮埃尔国王的家族。他趁华尔杰尔兹·弗达里外出的时候,竟在蒂涅茨附近的伯爵领土上大肆劫掠。后来华尔杰尔兹回来了,打败了维斯拉夫,把他国在蒂涅茨。他没有考虑到这件事实:不论哪个女人一看见维斯拉夫,只要他肯满足她的情欲,她就会心甘情愿离开父母甚至是丈夫。海尔根达就是这种情形。她立刻设计出了一副镣铐来对付华尔杰尔兹,使得这个能够连根拔起一棵橡树的巨人,却不能挣脱这样一副镣铐。她把他交给了维斯拉夫,让维斯拉夫把他国在维斯里察。在那里,维斯拉夫的妹妹琳迦因为听见华尔杰尔兹在地牢里唱歌,很快就爱上了他,把他释放了出来。于是他用剑杀死了维斯拉夫和海尔根达,让他们的尸体给乌鸦啄食,他就同琳迦回到了蒂涅茨。”“他做得不对么?”公爵夫人问。

用明亮的眼睛看 发表于 2013-7-11 10:03:55

  希杜尔夫法师回答:
  “要是他受过洗礼,把蒂涅茨献给本纳狄克脱教派,也许天主就会赦免他的罪孽;可惜他没有这样做,因此大地吞没了他。”
  “那时候,在这个王国里有本纳狄克脱教派么?”
  “没有,这里以前没有本纳狄克脱教派,只有异教徒。”
  “那末,他怎么能受洗礼,或者献出蒂涅茨呢?”
  “他不能;正是由于这一点,他才给送到地狱去受永世的折磨,”教士理直气壮地回答。
  “当然!他说得对!”好几个人都异口同声地说。
  这时候,他们走近了正门,修道院长、教士和贵族们都在那里恭候公爵夫人。修道院里总少不了有许多俗人:地主的管家、辩护士和代理人等。许多地方,甚至一些“富有的骑士”,都向修道院领取许多田产作为采邑;而这些作为“家臣”的人,都喜欢在他们“主君”的朝廷里消磨他们的光阴,因为多多靠拢这个大祭坛,总容易得到一些礼物和不少好处。正在首都准备的盛典吸引了许多来自遥远地区的游客。他们很难在拥挤的克拉科夫找到住处,便都在蒂涅茨住了下来。因此,这个掌管着一百个村落的修道院长[注]能够率领那么多扈从来欢迎公爵夫人。
  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脸孔显得消瘦而聪明;他的头顶剃光了,下边留着一圈灰发。他的前额有一道很深的疤,这显然是他年轻时为了完成骑士的功绩所受的创伤。他那双眼睛在黑眉毛下面显得十分敏锐。他穿着一件同其他教士一样的衣服,不过外面罩上一件镶着紫边的黑斗篷;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锭,下面垂着一个嵌有宝石的金十字架。他的整个身段显示出是一个高傲的人,习惯于发号施令,并且很自信。
  但是他向公爵夫人施礼时却十分殷勤,甚至很谦卑,因为他记得她的丈夫是和玛佐夫舍的许多公爵同一族的,这个家族出过两个国王——弗拉迪斯拉夫和卡齐密斯;也记得她的母亲是世界上最强大的王国之一的王后。因此他走出门槛,深深鞠了个躬,向安娜·达奴大和她的宫廷侍从们画了十字,然后说:
  “仁慈的夫人,欢迎驾临敝修道院。愿楠齐阿的圣本纳狄克脱,圣毛鲁斯,圣波尼法休斯,阿尼阿涅的圣本纳狄克脱以及托罗美亚的扬——我们万世光荣的守护神们,——赐您健康和幸福,并为您一辈子每天祝福七次。”
  “如果他们没有听见这样一位大修道院长的话,那他们准是聋子,”公爵夫人和蔼地说:“我们是来望弥撒的,要把我们自己放在他们的庇护之下。”
  说了这话,她向他伸出手去,他连忙跪下一膝,以骑士的方式吻了一吻。于是,他们走进了大门。教士们都等着举行晨祷,因为钟声马上敲响了;喇叭手在教堂门口吹了起来,向公爵夫人致敬。每一个教堂都使这位不是在天主教国家里出生的公爵夫人产生极深刻的印象。蒂涅茨的教堂给她印象极深,因为只有极少数的教堂能够在庄严方面同它匹敌。教堂里漆黑一片,只有大祭坛上燃着许多蜡烛,照亮着那一座座镀金的雕像。一个穿十字褡[注]的教士从法衣室出来,向公爵夫人鞠过躬后,就开始做晨祷了。于是升起了芬芳的祭香[注],像一阵阵云雾似地升到圆穹隆的天花板上去,笼罩住神甫和祭坛,增添了教堂的庄严美。安娜·达奴大低下了头,热诚地祈祷着。但当一架风琴(这在当时是稀有的)开始以庄严的鸣响震撼着礼拜堂,使礼拜堂里充满了天使般优美声音的时候,公爵夫人抬起了眼睛,她的脸上除了虔诚和敬畏的神情之外,还流露出无限的喜悦;这时候你看她一眼,准会把她当作一个圣徒,她仿佛在奇异的幻景里看见了敞开的天堂。
  盖世杜特的女儿就这样在做祈祷,她出生在异教之邦,在她日常生活中每逢提到天主的名字,正像当时一般人一样,语气很随便;但在修道院里,她总是敬畏而谦卑地抬起眼睛来向往着他的神秘而无可限量的神力。
  所有的宫廷侍从,虽然并不像她那么谦卑,但都虔诚地做着祈祷。兹皮希科同玛朱尔人跪在一起,祈求天主保佑。他不时地望一眼坐在公爵夫人旁边的达奴莎;他认为做这样一位姑娘的骑士是一种光荣,因而他的誓言并不是一件小事。他已经在他的腰间围了一条麻绳,但这不过是实现了誓言的一半;尚待实现的另一半可就更加困难了。因此现在他比在客店里喝麦酒的时候更为严肃,正在苦心思索着如何才能把它实现。眼前并没有战争。不过在骚乱的边界上,可能会遇见一些日耳曼人,他大可以去打死几个,打不死就豁出自己一条命也行。
  他已经把这层意思告诉了玛茨科。不过他想:“并不是每一个日耳曼人都在头盔上插有孔雀毛或鸵鸟毛的。在十字军骑士团的客人中,只有一些伯爵才有这种帽饰,而十字军骑士团的骑士本身,只有‘康姆透’[注]才有这种帽饰;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康姆透’。如果不发生战争,我得虚度好些年月才能弄到这三簇冠毛;我还没有受封为骑士呢,我只能向那些像我一样尚非骑士的人挑战。不错,我盼望能在比武的时候从国王手中拿到骑士的腰带,比武已经宣布在王太子行命名礼时举行,但到那时候又会怎样呢?我一定要到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那儿去;他会帮助我要打死多少‘克耐黑特’[注]就可以打死多少;但那样做对我没多大益处。‘克耐黑特’并不是骑士,头上又没有孔雀毛。”
  因此在他的狐疑不决之中,他看出,如果没有天主的特殊恩惠,他是无能为力的,于是他开始祷告道:
  “主耶稣啊,请赐予我们同十字军骑士团和日耳曼人一场战争吧,日耳曼人都是这个王国和一切信奉您的圣名的国家的仇敌。赐福于我们吧;粉碎那些宁肯侍候地狱里的‘斯达罗斯达’[注]、而不愿侍候您的人;他们心中怀恨我们,迁怒于我们,因为我们的国王和王后给立陶宛人施了洗,又禁止他们用剑杀害那些崇拜您基督的仆人。惩罚他们这种敌意吧!
  “我兹皮希科是个罪人,在您的面前忏悔并从您的五处伤口[注]祈求援助,恳求您许可我及早打死三个头盔上插有孔雀毛的日耳曼人。这些冠毛是我以骑士的荣誉许了尤仑德的女儿,您的仆人,安娜·达奴大小姐的。
  “如果我能在这些溃败的日耳曼人身上得到任何战利品,我一定诚心诚意地向神圣的教堂缴什一税,让我为您,慈祥的耶稣,增添一份利益和荣誉;也使您知道,我是怀着一颗诚挚的心向您许愿的。这是真心诚意的,愿您帮助我吧,阿门!”
  祈祷时的那份虔诚又在他心灵上产生了影响,使他大发善心,于是又另外许了一个愿说,抵押掉了的波格丹涅茨一旦赎回之后,他一定要把蜂房里全年所产的蜂蜡统统都捐献给教堂。他希望他的叔父玛茨科不会反对这件事,也希望主耶稣会因为得到做蜡烛的蜡而特别高兴,并且会为了要得到这种蜡而帮助他早日了却这桩心愿。他觉得这个想法非常正确,心坎里充满了喜悦;他几乎认定耶稣会听从他的祷告,战争很快就会发生。他的誓言就可以实现。他觉得浑身是劲,简直可以迎击一支大军。他甚至想,他既然对天主许下了更多的诺言,对达奴莎的诺言也得有所增加:要为她多俘获几个日耳曼人!虽说他凭着一时的年轻气盛,一定要这么做,可是谨慎之心毕竟占了上风,唯恐过分的要求会使天主生气。
  然而,做过晨祷、休息了一大阵之后,他一听到修道院长和安娜·达奴大的谈话,又加强了自信。
  各国的王后和公爵夫人,一方面出于虔诚的信仰,另方面由于骑士团团长送给她们好多豪华的礼物,都对十字军骑士团很有好感。即使虔诚的雅德维迦,只要她活在世上一天,她就要一天使她的丈夫不对他们发怒。只有安娜·达奴大因为受过骑士团的苦,痛恨他们到极点。因此,当修道院长问起她关于玛佐夫舍的情况的时候,她就尖刻地指责起骑士团来:
  “我们的情况很坏,有了这样的邻人[注]还能好么!表面上这是和平时期,互相交换使节和文书,但是谁都感到不安全。住在这个王国边界上的人,晚上上床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明天醒来是否戴上了镣铐,脖子上会不会给人捅上一刀,屋顶是否着了火。誓言也好,印记也好,羊皮纸文书也好,都保不住他们不会背信弃义。在兹罗多尔雅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本来是在和平时期,他们却在那里劫走公爵,把他囚禁起来。十字军骑士团说我们的城堡是对他们的一个威胁;其实修筑城堡是为了防御,而不是为了进攻;哪一个公爵没有权利在他自己的土地上修筑城堡?不管是势力大的还是势力弱的,都跟骑士团说不到一块儿来,因为他们既看不起弱小,对势力强大的又一心要加以消灭。他们以怨报德。世界上有哪一个骑士团,从其他王国得到的好处,比得上这个骑士团从波兰各个公爵那里得到的这么多好处?可他们拿什么来报答我们呢?威胁我们,劫掠我们的土地,对我们发动战争,背信弃义。控诉也不顶用,即使告到我们的教廷那里去也不济事,因为他们连罗马教皇本人的话也不听。现在他们名义上派了一个使团来祝贺王后分娩和行将到来的王太子命名典礼,其实,不过是因为他们在立陶宛做尽了坏事,想借这个机会来缓和一下我们这位强大的国王的愤怒罢了。可他们心里,却总在想尽办法要消灭这个王国和整个波

用明亮的眼睛看 发表于 2013-7-11 10:04:09

  修道院长仔细听着,表示赞同,说道:
  “我知道‘康姆透’里赫顿斯坦带着这个使团启程到克拉科夫来了;他在骑士团中,由于他的勇敢和机智,很受尊敬。您也许很快就能在这里看到他,仁慈的夫人,昨天他派了个人来,说他想要到蒂涅茨来拜访一次,向我们的圣物祈祷。”
  听了这话,公爵夫人又数说起来:
  “据说——我相信这话可靠——不久就要有一次大战了,在这场战争中,一边是波兰王国以及所有说着同波兰话相似的语言的国家,另一边是所有的日耳曼人和骑士团。有个圣徒曾经对这场战争有过预言。”
  “这是勃里杰特预言的,”博学的修道院长插嘴说:“她在八年前被封为圣徒。虔诚的阿尔伐斯脱拉的彼得和林科平的马太曾经记录过她的启示,其中曾预言到一场大战。”
  兹皮希科听到这些话,高兴得打了一阵寒战,禁不住问道:
  “还有多久呢?”
  但是修道院长正专心同公爵夫人谈话,没有听见,或者是不愿去听也未可知。
  公爵夫人往下说:
  “我们那些年轻的骑士都很高兴这场战争就要发生,但是谨慎的老一辈们却这样说:‘我们并不怕日耳曼人,尽管他们力量大,气势盛;我们怕的是他们的圣物,因为以人类的能耐去反抗圣物,是无能为力的。’”
  说到这里,安娜·达奴大敬畏地望着修道院长,并且柔和地接下去说:
  “据说他们有一块真正的圣十字架碎片;那叫人怎么能同他们作战呢?”
  “那是法兰西国王送给他们的,”修道院长证实道。
  沉默了一会儿,那位经验极丰富、人们管他叫“奥布赫”的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说:
  “我在十字军骑士团里做过俘虏,看见过他们结队抬着这件伟大的圣物。除此之外,在奥里伐的修道院里还有许多别的圣物;没有这些圣物,骑士团是不会有这么大的威力的。”
  本纳狄克脱派的教士们都向着说话的人伸长了脖子,非常好奇地问起来:
  “告诉我们,那是些什么?”
  “有一块圣母马利亚的衣服碎片,”德鲁戈拉斯的主人答道,“有一颗从末格大拉弄来的马利亚的臼齿,天父向摩西显圣的那个灌木丛里的几根树枝;有圣利培由斯的一只手,至于其他圣徒的骨头,我用十只指头十只足趾都数不过来。”
  “这叫人怎能同他们作战呢?”公爵夫人又说了一遍,一面叹息着。
  修道院长双眉紧蹙,想了一会儿,说道:
  “因此同他们作战是困难的;他们都是教士,他们的斗篷上都绣着十字架;不过,如果他们作恶过多了,那些圣物也就再不会袒护他们了;那样一来,圣物非但不能给骑士团增加力量,而是会削弱他们的力量,圣物本身就会传到更虔诚的信徒手中。愿天主爱惜天主教徒的血;但是,如果当真要发生大战的话,我们王国里也有一些圣物,它们也将庇护我们。”
  “愿天主帮助我们!”兹皮希科喊道。

用明亮的眼睛看 发表于 2013-7-11 10:04:23


  修道院长向着公爵夫人说:
  “因此,仁慈的夫人,要信赖天主,因为他们的命数将尽,而你们则并不如此。现在,请以感恩的心接受这只匣子,其中有圣普托罗牟斯的一个手指,他是我们的守护神之一。”
  公爵夫人伸出手来,跪了下去,接过匣子,立刻把它凑到嘴边。宫廷侍从们也都分享了夫人的这份喜悦,兹皮希科也很快乐,因为他觉得在克拉科夫的喜庆节日之后,立刻就会发生战争了。
  第四章
  公爵夫人是在午后离开好客的蒂涅茨动身到克拉科夫去的。那时候的骑士们,来到较大的城市或城堡访问某个名人,总是穿上全副作战的甲胄。而且按照惯例,一到门前就立刻卸下;事实上,按照惯例,总是主人用下面这样一些话请他们卸除甲胄:“请卸下你们的甲胄吧,高贵的爵爷;您到了朋友家里啦!”这样的进门仪式是被认为比较体面,而且增加了骑士的身价。为了符合这种浮华的习惯,玛茨科和兹皮希科穿上了那两套最精良的甲胄和护肩——这是从败阵的弗里西安骑士那里赢来的,——光辉闪耀,镶着金边。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是个见过世面、见过不少骑士的人,而且善于鉴别战争用具,他马上认出这两套甲胄是米兰一个最有名的甲胄匠制造的;这种甲胄只有最富有的骑士才购置得起;每一套都值一大笔钱。他断定,那两个弗里西安人在他们本国人中都是有势力的爵爷,所以他更其尊敬地看待玛茨科和兹皮希科。他们的头盔虽然不是普通的头盔,可就并不这么贵重了;但是他们那两匹披着非常好看的马衣的高大的种马,却使得宫廷侍从们大为羡慕和赞叹。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坐在很高的马鞍上,可以傲然俯视所有的宫廷侍从。他们每人手中握着一支长矛;腰间佩一口剑,一把斧头插在马鞍的前穹上。为了舒适,他们把盾留在四轮马车上,不过,即使没有那两面盾,他们两人看起来还是好像去打仗,而不是进城来的。
  两人都骑着马走在马车旁边,马车里坐着公爵夫人,由达奴莎随侍在侧,前面是一位高贵的宫中女官奥芙卡(雅佐科夫的克利斯丁的未亡人)和年老的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达奴莎很有兴趣地望着这两个钢铁骑士,公爵夫人则不时从怀里拿出那装着圣普托罗牟斯圣物的匣子,放到唇边去吻。
  “我非常想看看里面是些什么骨头,”她说,“但是,我自己却不愿打开,因为我不想冒犯这位圣徒;让克拉科夫的主教来打开吧。”
  听到这话,慎重的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答道:
  “嗳,这是一件太宝贵的东西,最好别让这匣子转到别人手里。”
  “你也许说得对,”公爵夫人想了一会儿,说。紧接着又补充道:
  “很久以来,还没有过任何人像这位尊贵的修道院长给我这件礼物这样使我快乐过;他还消除了我对十字军骑士团的圣物的恐惧。”
  “他说得又聪明又得体,”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说,“在维尔诺,他们也有各种各样的圣物,他们还想说服客人们相信他们是在同异教徒作战。有什么用呢?我们的骑士们看出,只要用斧头一劈,就会劈开头盔,叫他们人头落地。圣徒们会帮助人——不这样说就是罪孽——但他们只帮助正直的人,帮助那些以天主的名义公正地去赴战的人。因此,仁慈的夫人,我想,如果再有战争的话,即使所有的日耳曼人都帮助十字军骑士团,我们也会战胜他们,因为我们的国家比较大,天主耶稣会在我们身上赐与更大的力量。至于圣物,——我们在圣十字修道院里不是也有一小片圣十字架碎片么?”
  “这是千真万确的,”公爵夫人说。“但是我们的圣物始终留在修道院里,而他们呢,必要时就把圣物拿出来。”
  “没有关系!天主的权力是无边的。”
  “当真么?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公爵夫人向着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问道;于是他说:
  “这是每个主教都会肯定的。罗马虽然相隔很远,教皇却在统治着全世界;天主的权力还用谈么?”
  这些话使公爵夫人完全宽了心,她于是谈起蒂涅茨和它壮丽宏伟的风光来。玛米尔人不但对于修道院的财富感到吃惊,也对于他们现在骑马经过的整个郊野的富庶和美丽感到吃惊。四处都是繁荣的村庄;村庄附近是茂密的果园、菩提树丛林,菩提树上有鹳鸟窝,树下都是盖着草顶的蜂房。大路两旁是一片种着各种谷物的田野。风儿时时把那海洋般一大片碧绿的谷物吹得怄下身子,毛莫花的蓝色花冠,淡红色的野罂粟,像天际的星星似的闪耀着。在田野的远处,是一片老远看去黑魆魆、但又沐浴在阳光中的森林;处处都有润湿的牧场,长满了草,鸟儿绕着灌木林飞翔;接着又看到有房屋的山风;再过去又是连绵的田野;放眼望去,这里不但是一片富庶之地,也是一片安宁和幸福的乐土。“那是卡齐密斯国王[注]的土地,”公爵夫人说:“住在这里真是件乐事。”
  “主耶稣看到这样一块土地也会感到欣喜的,”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回答:“它蒙受着天主的恩惠,怎么会不是这样呢?人们在这里打钟,到处都能听到钟声!大家都知道魔鬼一听到钟声就受不了,不得不逃到匈牙利边境的森林里去。”
  “我弄不懂,”奥芙卡太太,雅佐科夫的克利斯丁的未亡人说,“蒂涅茨一大要打七次钟,刚刚教士们所讲到的这个华尔杰尔兹·弗达里,怎么还会在这里出现呢?”
  这一问,米柯拉伊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他想了一想,这才定心地说:
  “首先,我们还不大清楚天主的意图;其次,你得记住,他每次出现都是得到特许的。”
  “不管怎样,我们不在修道院里过夜,这总是件使我高兴的事。如果我看见这样一个地狱巨魔,我准会给吓死的。”
  “嗨!我不相信,据说他长得很漂亮呢。”

用明亮的眼睛看 发表于 2013-7-11 10:04:42


  “即使他长得美,我也不要让这样的人来吻我,他的嘴里一定满是硫磺味道。”
  “瞧你这人,人家在谈鬼的时候,你还要想到接吻呢。”
  听到这句话,公爵夫人、米柯拉伊爵爷和两位波格丹涅茨的“弗罗迪卡”都大笑起来。达奴莎也跟着笑了。但是雅佐科夫的奥芙卡却把发怒的脸向着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说道:
  “我宁愿要他,才不要你哩。”
  “嗳!你别把狼打森林里叫出来吧,”这个快乐的玛朱尔人回答:“这个精灵常常在克拉科夫和蒂涅茨之间的大路上闲荡,特别是在黄昏时分;要是他听见了你的话,说不定会化作巨人在你面前出现呢!”
  “别胡扯!”奥芙卡回答。
  但是,这时候,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因为骑在高大的种马上,可以比坐在马车里的公爵夫人和她的宫女们看得更远,他勒住了马,说道:
  “哦,天哪,这是什么?”
  “什么?”
  “一个山林巨人走过来了!”
  “莫不是弄假成真了!”公爵夫人叫道。
  但是,兹皮希科在他的马楼上站起身来,说道:
  “一点不假;正是华尔杰尔兹巨人,不是别人!”
  赶车的听到这话,勒住了马,不过没有放下缰绳,就画起十字来了,因为他也看见对面的山冈上有一个身材魁伟的骑马人。
  公爵夫人早已站了起来,这时却坐下了,脸吓得变了色。达奴莎把她的脸藏在公爵夫人衣服的褶襞中。原先骑着马跟在车后的宫廷侍从们、宫女们和吟唱者们,一听到这个不祥的名字,就把马车围了起来。男人们都想强作笑颜,但眼睛里却有惧色;年轻的姑娘们脸色苍白;只有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依然沉着自若,还想宽慰公爵夫人,说道:
  “别害怕,仁慈的夫人。太阳还没有下山;即使是在夜里,圣普托罗牟斯也一定对付得了华尔杰尔兹。”
  这时那个陌生的骑者已经登上了山顶,勒住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落日的余辉里让人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身材看来比普通人高大。他跟公爵夫人的随从相距不过三百步光景。
  “他为什么停下来了?”有一个吟唱者问道。
  “因为我们停下来了,”玛茨科答道。
  “他尽瞧着我们,仿佛要挑选什么目标似的,”另一个吟唱者说:“要是我能肯定他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恶鬼,我倒要走过去,用琵琶朝他的脑袋击一下。”
  女人们高声地祷告了,但是,兹皮希科想对公爵夫人和达奴莎显示他的胆量,便说:
  “我还是要去看看。我可不怕华尔杰尔兹!”
  达奴莎尖叫起来了:“兹皮希科!兹皮希科!”可是他已飞骑向前驰去,认为即使真的碰上了华尔杰尔兹,也能够用矛把他刺个皮开骨折。

用明亮的眼睛看 发表于 2013-7-11 10:04:57

  目光锐利的玛茨科说:
  “因为他是在山上,所以显得像个巨人。其实只是个高大的普通人,有什么了不得!哦伐!我也去看看,别让他同兹皮希科吵起架来。”
  兹皮希科一面骑着马,一面思量:是立即用矛进攻呢,还是先仔细看看那个站在山上的究竟是什么人。他决定先看看再说,认为这样做比较好,因为他越走近去,那个陌生人的身影就越是缩小。他是个魁梧的人,骑着一匹比兹皮希科的种马还要高大的马,然而并没有超过常人的身材。此外,他也没有穿甲胄,只是头上戴着一顶钟形天鹅绒帽子,身上穿一件白色亚麻布的御尘短外套,下面露出一身绿衣。他正站在山上做祷告。他显然是为了要念完他的晚祷才勒住马的。
  “这不是华尔杰尔兹,”这小伙于想。
  他已经走得很近,几乎可以用矛碰到那个陌生人了。那人显然是个骑士,和蔼地对他笑了一下,说道:
  “赞美耶稣基督!”
  “永生永世。”
  “山下是玛佐夫舍公爵夫人殿下么?”
  “是的,不错!”
  “那么你们是从蒂涅茨来的了?”
  他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因为兹皮希科惊奇得连他这句问话也没听见。他像个雕像似的站了一会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你瞧!在这个陌生人后面大约半个富尔浪[注]的地方,他看见了几个骑在马上的士兵,为首的是一个全副甲胄的骑士,披一件缀有红色十字章的白色布斗篷,戴一顶钢盔,盔上有一簇华丽的孔雀毛。
  “一个十字军骑士!”兹皮希科低语道。这时,他以为天主已经听到他的祷告,把他在蒂涅茨所祈求的日耳曼骑士送到他面前来了。他当然不能辜负天主的恩惠;因此,他毫不迟疑——脑海里还来不及仔细考虑一下,心头的惊奇还没有镇定下来——便在马鞍上俯下了上半截身子,端起矛来,一面叫出了他的家族战号:“格拉其!格拉其!”一面策马飞驰,冲向那个十字军骑士。
  那个骑士也吃了一惊;他勒住了马,不过没有端起矛来,他只顾往前看,不能断定是不是对他攻击。
  “端起你的矛来!”兹皮希科喊道,一面用马镫的铁尖刺着马腹。
  “格拉其!格拉其!”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那个十字军骑士看到对方确实是对他攻击,就勒住了马,端平了矛。兹皮希科的矛尖正要刺到他胸口,不料顿时有一只有力的手把他的矛像一根芦秆似的折断了;接着,这只手又猛地勒住了兹皮希科的马,用力之猛,使得这个进攻者仿佛生了根似地停住在原地。
  “你这疯子,你在干什么?”一个深沉的、吓人的声音说道:“你是在攻击一个使者,你在侮辱国王!”
  兹皮希科四下一看,认出了这个魁梧的大汉,这个被他当作华尔杰尔兹、使公爵夫人和她的宫廷侍从们受了惊吓的巨人。
  “放手,我要打这个日耳曼人!你是什么人?”他一面叫,一面抡起斧来。
  “放下斧头!看在天主面上!放下斧头,听着!我要把你打下马来!”那个陌生人更其吓人地喝道。“你冒读了国王陛下,你将受到惩罚。”
  说着,这人转身向着那些骑马跟在这个十字军骑士后面的士兵们。
  “过来!”
  这时候玛茨科来到了,他的脸色也是咄咄逼人。他知道兹皮希科干了一件疯事,后果准会十分严重;不过他还是准备保护他。那个陌生人和十字军骑士的全部随从只不过十五个人,带的武器是矛和弩;因此两个全身甲胄的骑士倒有希望可以打胜他们。玛茨科也想到,他们既然受到惩罚的威胁,最好不如打胜这些人,然后躲到什么地方去避避风头。因此,他的脸即刻蹙紧起来,张开要咬人的狼似的嘴巴,把马骑到兹皮希科和陌生人的马中间,手握着剑,开始问道:
  “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权利干涉?”

用明亮的眼睛看 发表于 2013-7-11 10:05:14

  “我的权利是,”陌生人说,“国王把克拉科夫四郊治安的责任委托给我,人们管我叫塔契夫的波瓦拉。”
  听了这话,玛茨科和兹皮希科看了那骑士一眼,于是把他们拔出一半的剑插进剑鞘,低下头来,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给吓倒了,而是出自对这个大名鼎鼎的骑士的尊敬。塔契夫的波瓦拉是一个出身豪门的贵族,也是一个有势力的爵爷。他在拉陀姆附近一带拥有大量产业,同时是本王国内最著名的骑士之一。吟唱者在歌曲中歌颂着他,把他列为诚实和豪侠的榜样,赞美他的名声像赞美加波夫的查维夏和法鲁列伊,戈拉的斯卡贝克,奥列斯尼查的杜伯科、杨科·南相,莫斯科左伏的米柯拉伊,以及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等骑士一样。当时他是国王的代表,因此,攻击他就等于把自己的头送到刽子手的斧口下面。
  玛茨科稍稍冷静了些,很尊敬地说:
  “向阁下的威名和豪侠致意。”
  “也向您阁下致意,”波瓦拉回答:“但是我宁愿不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下同您相识。”
  “为什么?”玛茨科问。
  波瓦拉转向兹皮希科。
  “你干了什么呀,你这少年?你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京畿拦路袭击了使者!你知道这种行为的后果么?”
  “他袭击使者是因为他年轻愚蠢,轻率妄动,没有头脑,”玛茨科说。“但等我把整个情形告诉了您以后,您就不会这么严厉地判决他了。”
  “判决他的不是我。我的责任只是把他戴上脚镣。”
  “那是怎么回事?”玛茨科说,脸容又显得阴郁了。
  “照国王的命令行事。”
  说过这话,一片静默。
  “他是一个贵族,”玛茨科终于说。
  “那末,让他凭他骑士的荣誉起个誓,说他自己会进宫投案。”
  “我起誓!”兹皮希科喊道。
  “很好。你叫什么?”
  玛茨科说出了他侄子的名字和纹章。
  “如果你是雅奴希公爵夫人殿下的人,那么,你就请她代你向国王去求求情。”
  “我们不是她殿下的人。我们刚从立陶宛回来,从威托特公爵那里来。我们能够不碰上任何宫廷里的人才好咧!这件祸事都是由此而来。”
  这时候玛茨科开始讲起客店里所发生的事来;他讲到了同公爵夫人的会见和兹皮希科的誓言。然后,他忽然对兹皮希科发怒了,怪他不该那么鲁莽,使他们陷入目前这种可怕的处境;因此,他向着他嚷道:
  “我宁愿看见你死在维尔诺!你干了些什么,你这头小畜生!”
  “唔,”兹皮希科说,“那次发过誓以后,我曾祈祷天主耶稣让我遇上几个日耳曼人,我还为此向天主许下了一件礼物。因此,我一看到孔雀毛,一看到一件绣着十字架的斗篷,心里立刻就有一个声音在叫嚷:‘去斫这个日耳曼人吧!这真是个奇迹!’于是我就向前冲去了;谁不会这么干呢?”
  “听着,”波瓦拉拦着说,“我并不希望你遭殃。我看得很清楚,这个少年所以犯罪,与其说是出于恶意,不如说是出于年少轻率。我倒非常乐意对他这种行为不加过问,若无其事地继续赶我的路,可惜我办不到,除非那位‘康姆透’答应不向国王去控诉。去求求他吧,也许他也会怜悯这孩子。”
  “叫我去向一个十字军骑士赔罪,我宁可进宫投案!”兹皮希科喊道。“这同我的‘弗罗迪卡’身份不相称。”
  塔契夫的波瓦拉严厉地看着他说:
  “你做得不聪明。老一辈人比你更知道怎样做才算对,怎样做才适合骑士身份。拿我的身份来说,谁不知道呢;但是我告诉你,如果我干下了你这件事,我一定会请求人家恕罪,并不因此感到羞惭。”
  兹皮希科觉得惭愧了,但向四下看了一眼以后,又这样回答道:
  “这里地势平坦。我与其求他恕罪,宁可同他在马上或徒步决一胜负,一直战到你死我活,或是有一方甘愿做奴隶。”
  “你这蠢货!”玛茨科打断了他的话。“你难道想跟使者战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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