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7-9 00:11:09
嘉说:“你知道守株待兔的故事吗?”毛嘉说:“知道。从前有个研究生看了一回脱衣
舞,从此就天天不读书了,天天去守候着,结果节目再也不演了,学业也荒废了。”我
俩天天在水房摹仿电影《铁面人》中的台词说:“戏早都收场了,你还在这儿谢幕!”
天水帐悯地说:“不演了,妈妈的。”天水有一习惯动作,一拳捶胸曰:“我恨!”此
时,不禁做了一遍又一遍。此事便是我赠毛嘉词所云:“月下联诗惊浴女。”
真正的联诗集中在毕业前夕,那时因为找工作不顺,人人苦闷。我们找了一个大本
子,用毛笔在上面写打油诗以移情泻恨。天水是写打油诗的高手,几乎每天都来涂抹一
气。其实,越是像天水这样外表嬉皮的,内心感情越丰富,我反复向毛嘉论述了这一真
理。天水从中也别有一番隐痛,最后也只有自我解嘲地捶胸顿足说:“我恨!”毕业时
他哭了。我曾为毛嘉讲过金庸的《天龙八部》中的四大恶人之一的南海鲜神岳老三,我
说这是个非常可爱的恶棍。天水身上就有岳老三的影子,当然是说性情,在导向上,天
水绝对是一流的。
2075住的人比较杂。两个中文系的:语言专业的娄阿斗、当代文学的小叶丹。一个
东语系的胡传魁,还有一个俄语系的吴用。
娄阿斗精明而秀气,外语和电脑俱佳。他做北京土语的语音分析时,我曾帮他鉴别。
他是理工科出身,考虑问题理性线索极强,做任何事都有明确的目的和程序,注意搜集
保存材料,注意合理分配时间。也听音乐,用电脑自己设计信封。他的电脑还为我算过
命:“得宽怀来且宽怀,何用双眉锁不开。若是中年命运济,那时名利一齐来。”
小叶丹是有妻室的,不怎么住校。说话有点结巴,故不太与大家交谈。但我发现他
与夫人说话时非常流畅。而有的人在夫人面前却结结巴巴。心理因素的力量大矣哉!
小叶丹是207个子最高的,也有点驼背。但是瘦,故我给他的外号是“摸着天”。
小叶丹说话少但并不冷漠,乐于助人,是个善良的大个子。
胡传魁很魁,脑袋和身子都是方中带圆,总是笑着说话。他经常穿着蓝白色的旧工
作服,诧挲着两只油污的大手,到处干活。他最爱干的活是收拾自行车,天天擦洗、膏、
补,把车伺候得舒舒服服。47楼人人都见过这位身穿工作服的师傅在楼下按着车子大干
的情景,这几乎成了47楼的一景。除了自己的车,别人的话他也乐于帮着干,他有一整
套劳动器材,人不闲着。他若出门,十有八九是到导师或老乡家干活了。在为他人服务
中,老胡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他说;“咱们楼道的彩电,是我从研究生会搞来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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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00:11:10
时充满了自豪。我给他取外号“笑面虎”,他颇不满意:“我这么善良的人怎的是笑面
虎?”我说:“‘笑面’就是善良有意思,‘虎’就是能干的意思,所以叫笑面虎。”
他就用八棱锤一样的大拳头给我一下。
吴用是我的老乡,是个大黑胖子。在他们俄语系是个风云人物,但在207这里,他
很随和。他经常跟我或者大春比肚子。夏天穿着条短裤,一座肉山似的踱过来。我管他
叫“花和尚”,他憨憨的一笑,他最擅长的工夫是用两个脚趾头夹人的腿肚子,夹住后
再一拧,比大鹅还厉害。每当此时,他高兴得如同刚刚拔了垂杨柳似的。花和尚也爱跳
舞,他号称只跟他老婆跳,说是熟能生巧。他送给我一句话令我终身受益:“对有些事
情要冷漠。”我为此而感谢他。207群英谱到此告一段落。其实207还有许多可歌可泣、
惊天动地的故事。不过不能白告诉你,谁要是准备面包或者花纸,再找我联系。最后,
录一首1990年毕业前夕写的打油诗作为结束:“同住三载情意长,一哄而散走四方。强
忍双泪面含笑,却道天秋好个凉。”
分配狂想曲
本来政府早就打了保票:保证今年的毕业生每人都有一个工作岗位。可这帮哥们儿
愣不放心。有的从头一年八月十五就开始窜腾,号称是笨鸟先飞。到了十冬腊月,谁也
不敢再冒充大将风度了。精心炮制一份个人简历,尽量暗示出自己是多功能全频道的省
油的灯。再附上几篇发表在犄角旮旯的蹩脚文章。梳头、洗澡,借来一身像个人样的外
衣,跨上新换了气门芯的坐骑,平头正脸,闯天下去也。
寒假一过,不禁人人肉皮子发紧。形势不妙啊。国家机关不进人,北京户口卡得紧。
平起平坐的同学一下子分成了六等,曰:京男,京女,外男,外女,边男,边女。部分
孬种哗啦泄了气。唉,不找了,听天由命,也许碰巧分到国务院当个副部长呢。
这些泄出来的气转移到另一部分狂主儿身上,变成了更加疯狂的生命力。毕业论文
先冷冻起来,怀揣一张北京地图,披星戴月,探门窥牖。迎着三月的风,吞着四月的沙,
蝇奔在大街小巷。身边涌过一排排车浪,这些都是北京户口的持有者;眼前推来一片片
楼群,这里没有俺半寸地皮。北京的街道好像这座城市的血管,可是这些外来的分子却
那么不容易被这座城市的细胞吸收。
“我已然被20家单位拒绝了。”
“20家也好意思吹出来?敝人是35家!”
“那你下一家准成,六六三十六,六六大顺哪!”
一次次地从希望到幻灭,在每一天重复上演着。他们熟悉了被拒绝,熟悉了“不”
字在中国的各种变体,熟悉了那些僵硬的微笑、和蔼的嘲弄、庄重的侮辱。渐渐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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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不再抱有希望,没有希望也就不会绝望。
“我看应该把全国的人事处长都集中起来,用机枪突突了。”
“不,要让他们活着,但命令所有单位都不许接收他们。”
楼道里不知何时冒出来一个打油诗社。求职之余,人人都来乱涂一气。渐渐地,主
题都趋向找工作的苦辣酸甜,但格调却每旷日下,最后简直不堪人目。兹录两首较为干
净的如下:
(—)
要想荣华富贵,
除非狼心狗肺。
起早贪黑跑单位,
挨不完的累,
下不完的跪,
咽不完的泪。
大丈夫钢牙咬碎,
我日你祖宗八辈!
(二)
铺天盖地来打油,
不知死活不知愁,
待到秋来无工作,
卖唱的卖唱,
耍猴的耍猴。
“我看到时候咱们就女生卖唱,男生耍猴。”
“去你的吧,人家女生利用性别优势,早都找到好主儿了你还做什么骚梦呢!”
“咱们男生也可以发扬点优势啊,比如娶了人事处长的小令爱。”
“真是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发泄归发泄,车轴轳可不闲着。终于有捧回合同的了,什么耗子药加工厂,什么立
特灵信息报号外版,什么野鸡大学的凤雏分院,总之是北京户口到手了。剩下那些走投
无路的,一天天衣带渐宽,团支部不得不采取监护措施,以防意外。
霹雳一声春雷响,国家机关可以进人了!真是老天有眼,柳暗花明。有几个坐以待
毙的摇身一晃,就进了大衙门口。这可把野鸡们气坏了,老子跑了千山万水,换来的好
政策,却叫你们坐享了。
于是点灯熬油滚论文。打印、答辩。然后捆行李,喝酒,借着酒劲儿嚎出几串从不
轻弹的浊泪。一点人数,除了老婆在外地自愿离京的,差不多都留下了。于是离校、报
到,一晃,都成了国家干部。互相一打电话,都不错。本来就打了保票嘛:保证每人都
有一个工作岗位。
遥远的高三·八
公元1980年,我初中毕业,考入了哈尔滨市第三中学。哈三中在黑龙江省的地位,
比北大在中国的地位还要崇高。因为北大还有其他的大学与之竞争,而哈三中在黑龙江
则是“宝刀屠龙,惟我独尊”,别的重点中学一概拱手称臣,不能望其项背的。一名哈
三中的学生,比一名“黑大”或是“哈工大”的学生还要受人尊敬。因此,上了哈三中,
便油然产生了一种责任感,仿佛全省三千万父老乡亲的期望和重托,“夸擦”一子就撂
到咱肩膀上了。
我从小就是一个“全面发展”的好学生,各门成绩都很出色。但上了高中以后,面
临着考文科大学还是理科大学的选择。这个选择对我个人来说,是不存在的。我有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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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00:11:12
很顽固的偏见,我认为理科大学不是真正的大学。我虽然一向热衷学习数理化等自然科
学知识,但认为它们的价值只在于为人所用的工具性。“批林批孔”时知道孟子的一句
话:“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句话对我的毒害非常大。我至今都认为理工科
的知识分子属于“劳力者”,认为文科知识分子才是真正的“精神贵族”——尽管他们
的现实处境是那么的可悲可怜!所以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心里就有一个高考的目标—
—北大中文系,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最好的系。但是,在80年代初期,全社会
的普遍观念是重理轻文,似乎“爱科学,学历文化”就是要当陈景润、李四光,社会上
流传着什么“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个别报纸还宣传1985年要实现四化,
2000年初步建成共产主义。有的老师听我决心要考文科,而且还是中文系,都无比叹息
地说:“唉!这孩子,糟蹋了。”我今天回忆起这恳切的话语,不禁真有点怀疑当初的
选择,是不是给国家糟蹋了一个陈景润的坯子。在重理轻文的大气候下,哈三中迟迟不
开设文科班,于是我和一些要考文科的同学,与学校展开了艰苦的斗争。“高三·八”
不是一个普通的班级号码,那是我们用青春的热血换来的胜利果实。下面我略讲几则与
“高三·八”有关的事迹,献给有过类似经历,今天仍然保持着青春激情的老中青朋友。
一、公车上书
高一的上学期一过,开不开文科班,就成为一个争论焦点。其他重点中学,在总体
上不是哈三中的对手,便早早办了文科班,集中优势师资和生源,力图在文科上名列前
茅。而哈三中严格执行上级关于不许办文科班的指示,名义上是反对偏科,实际上一是
有重理轻文的传统,二是作为标兵单位,不敢犯任何错误,三是对文科没有把握,反正
办也已经晚了,不如不办,将来高考文科成绩不好,便有了借口,成绩好了,更成为坚
持正确路线的典范。这样一来,想考文科的同学,提出了“救亡国存”的口号。我们这
些十六七岁的少年,根据所学的那点粗浅的历史,一本正经地把校领导比作昏庸的清政
府,认为只有自己起来争取,才能扭转局势,促使当局“变法”。我们分头到各班串联,
各班人同此心。就连那些要考理科的同学,也从学校大局着眼,支持我们。于是,我们
就发动了一场“文科班运动”。第一,广泛宣传,到处议论,造成一种“民不聊生”的
舆论。政治老师讲过列宁的一句话:“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革命的行动。”第二,
向班主任和任课老师口头呼吁和交涉,争取教师的支持,是胜利的最大保障。这里面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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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两点,即对文科教师的绝对倚重和对理科教师的绝对尊重。第三,正式提交意见书,
形式分为个人的,各班的和全体的。这项举措我们命名为“公车上书”。
我以个人名义和全体名义,送上了两分意见书,言辞很激烈,还卖弄了不少文采和
典故——我的作文得过全市一等奖。郑滨和张欣也各写了一份。当全体意见书签名时,
产生了一个让谁签在头里的问题,我记得自己十分狂妄地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
始。要出事儿,我先兜着!”便第一个签了。郑滨是个老阴谋家,说这样不好,咱们找
几个大碗,画几个圆,都围着圆来签,就分不出先后了。其实我们的种种“阴谋诡计”
都是多余,领导上早都知道谁是宋江谁是李逵。很快校长就请我们六位同学去谈话——
具体哪六位我记不清了,反正我们既兴奋又紧张,自称是“戊戌六君子”。表面上气宇
轩昂,实际上心跳得跟上体育课差不多。
周校长慈眉善目,满头银发。虽然六十来岁了,仍修饰得风度翩翩,一尘不染,看
得出年轻时一定是个英俊小生。他平常有两件事特别受到广大同学称赞。一是每天要腰
里暗藏一把铁锤和几枚铁钉到各班巡视,一旦发现有活动的桌椅,便掏出暗器大展身手。
他从来不问桌椅是谁弄坏的,兴致勃勃地干完,心满意足地离去。所以三中的同学没有
不爱护桌椅的,全校内外整洁如洗。后来我到北大看见那么多残桌破椅没人管,便给北
大校长写了封信,建议他也买把锤子,可是至今也没收到回信。周校长第二件颇得人心
的事是经常在周末和节假日组织老师们跳舞。那时跳舞还是很时髦的事。小流氓们跳舞
时都要郑重其事地穿上新喇叭裤,觉得自己很高雅。正经人跳舞则是思想解放的标志。
三中有好几位校长,同学们对他们的分工不大清楚,我们只觉得由周来接见我们,大概
是按“人民内部矛盾”来处理,心里说不清是放松还是失望。
周校长带着一种严肃的微笑,你们的要求我们看了。首先,你们的立场是错误的。
你们称学校领导为“校方”,请问,你们是哪一方?难道你们不是学校的主人翁、不是
“校方”吗?你们甚至还称学校领导为“当局”,请问,什么叫“当局”?是国民党当
局还是日本帝国主义当局?咱们学校这座大楼,从前就是日寇的警察厅,赵一曼烈士在
这里战斗过,金日成同志在这里战斗过,还有李兆麟将军
我赶紧说,李兆麟将军是在哈一中附近牺牲的,是国民党女特务用美人计把他杀害
了,凶手现在还在台湾。周校长说,对,你们可不能忘本哪!你们管我们叫“当局”,
让我们多伤心哪!我十四岁就参加革命,一辈子为人民服务,文化大革命都没挨过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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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00:11:14
到今天可好,我成了“当局”,你们干脆说我是刽子手。那多解恨呢!
我们六君子顿时觉得自己是六小人。慌忙向校长道歉,说我们错了,今后一定改。
周校长说,凡事都要从大局出发,你们这样一闹,要是上级知道了,就会认为咱们学校
领导不力,不够安定团结,你们愿意换校长吗?我们齐说不愿意。周校长说,就是嘛,
上级不许办文科班,咱三中不能带这个头。给你们开一个文科班,到高考时,万一你又
想考理科了,那不是把你害了吗?学校现在决定,文科班不能办,但是考虑到你们的要
求,可以利用一些放学后的时间,开一点文科的选修课,你们要是真心的,就报名选修,
其实我看,也没有多少真心的,都是瞎起哄……
底牌亮出来,我们明白了,现在的关键是要先抓住选修课,经过宣传鼓动,报名选
修的居然有一百多人,其中一些同学并不是要考文科,而只是想多学知识,我们那时不
像现在的学生只认分数,我们是诚心诚意为了中华之倔起而废寝忘食地抓紧一切学习的
机会,谁的知识最渊博谁就最受尊敬,所以全校都有一种“耻一物之不知”的精神。可
是,选修课的教室被安排在地下室,夏天闷热,冬天酷寒,加上“当局”的分化瓦解,
家长的威逼利诱,渐渐地人数少了,教室由两个压缩到一个。我们用鲁迅的话来安慰自
己:队伍越走到后来,就越精纯。我们顽强坚持着,互相勉励着,我们坚信“当局”的
心也是肉长的。选修班的人数减到六十左右就没有再减过。
又一个零下四十多度的冬天过去了。当冰封的松花江开始解冻,几个在冰面上跳跃
的香港人掉下去的时候,我们的“非暴力抵抗运动”胜利了。几位校长都很感动,都说
这些学生真不容易,真有骨气,他们考文科一定能考出好成绩。于是,就拆散了原来的
8班,成立了一个新的8班——文科班。但是要求我们的理科学习与其他一样,只是多加
了史地两门课而已。这样即使上级知道,也不能说我们“偏科”,说不定还要表扬三中
呢。
“文科班运动”终于胜利了,但是有好几位大功臣没有享受这胜利果实。比如7班
的班长李学军和学委白泉,都是斗争坚决的“死党”。他们本就不想考文科,他们只是
为“正义”才挺身而出。文科班成立后,我仍然经常与他们放学后一路回家。8班从此
成了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班,而“公车上书”则在我们的生命史上留下颇有价值的一页。
二、十三棍僧
文科班存在的时间不到两年,但在同学的记忆中,却俨然是一个完整的阶段。那是
因为我们班不仅集中了全年级的大量精英,而且发生了数不清的趣谈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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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00:11:15
首先是干部严重过剩。当过班长和团支书的足够组成一个政治局,班委和课代表俯
抬即是。班主任左平衡,右解释,总算草草委任了一届内阁。我们班主任教语文,四十
多岁,长得很像那时的影星颜世魁,一张黑脸上布满杀气,永远穿着一身黑色中山装和
一双黑皮鞋,拿着一本黑教案,我们管他叫老魁,管他上课叫“黑手高悬霸主鞭”。我
跟老魁说,我在初中当过学生会主席,领导这个班,没问题,老魁一摆黑手,你啥也别
当,就给我当语文课代表,有事儿我直接找你。后来我才明白老魁的用意,并由此悟得
了许多统治之道。10年后我也在北京一个中学当过一年班主任,也是让最可靠的学生当
语文课代表。其实老魁很少找我,可我们班同学,尤其是女生,都造谣说老魁待我像亲
儿子。我说老魁从未表扬过我,而且还批评过我,都没用。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老魁
在重大事情上都是依靠我的,只是感情不外露而已。
文科班虽然内阁整齐,人才滚滚,但班级的实际权力机构,或者说权力核心,是
“十三棍僧”。那时电影《少林寺》风靡一时,我们班五十多人,却只有十二个男生,
于是加上老魁,就号称“十三棍僧”。别看男生只有十二个,却有六个的成绩排在前十
名。即使成绩排在后面的,也各有神通。比如班长田风,英俊倜傥,聪明绝顶,具有极
强的组织领导能力,待人谦和仁义,办事成熟老练,文艺体育都是能手,口才又极佳,
看过一部电影,他可以从头到尾讲得跌宕起伏,大家都很佩服他。可不知为什么,他的
成绩总不见提高,也许是一个人太多才了,对命运就缺乏危机感,区区分数也就不大放
在眼里了。
我们十二个男生,一半坐窗下,一半坐在后边。每天嬉笑吵闹,令女生十分痛恨。
班里的大事小情,都由男生说了算。其实三十九名女生里头也人才济济,但女生一多,
就好比鸡多不下蛋,谁也不服谁,谁也甭想出头,干脆乐得让这帮傻小子领导,自己正
好安心学习——我估计这就是母系社会垮台的根源。可是学习这东西很邪门,不专心学
不好,太专心也学不好。众女生成天心不旁骛,出来进去手不离书,口中念念有词,一
脸三贞九烈的样子,却大多数事倍功半。比如团支书刘天越,从来不抓团的工作,一大
早来到教室,就粘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下课也不出去,吃午饭时,她的同桌赵静把饭盒
放到她面前,满满一大盒饭莱,她居然吃得一粒不剩,可见她的蛋白质消耗是够大的。
我们那时男女生之间相敬如宾,很少直接说与学习无关的话。我和同桌肖麟与她们相隔
一个过道,经常旁敲侧击,冷嘲热讽。我对肖麟说:“看,又吃了一槽子。”肖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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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00:11:16
“已经一上午没出窝了。”刘天越听了,只是低头窃笑,继续背书。可她如此用功,也
只能在女生里排进前五名,不具备领导男生的威望。这些该死的男生,上课说话,自习
吵闹,一下课就跑出去翻单杠、扔铅球,可是学习就是棒,见解就是高,办事就是灵,
而且老师们还喜欢。真不知上帝是怎么安排的。
我们班因为男生太少,所以运动会时要求学校不限制男生多报项目。这下可好,田
风和老倪包揽了大部分项目。他们这边跳个远,那边跳个高,刚打破百米记录,又要去
投标枪。4×100接力赛老倪居然一人跑了两捧。美国的刘易斯跟他们比,简直是小巫见
大巫。女生也不含糊,靠人海战术也拿了几十分。我和肖麟主要负责人事、宣传和后勤,
结果文科班在各方面都大获全胜。其他班纷纷抗议不公,但“当局”不予理睬。一个女
生跑来报告说,老魁躲在主席台后边偷着咧嘴乐呢。
十三棍僧里,老魁自然属于“恶僧”。其余十二人,用《核舟记》里的话说,是
“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下面举几个例子。我和肖麟是一对酸腐秀才。因为预习
功夫好,上课不大认真。练习题发下来时,我俩运笔如飞,往往最先做完。剩下的时间
我俩就说笑话,猜谜语,对对子。比如我出个“白面书生吃白面”,肖麟对“花脸武士
扮花脸”;他出个“春江花月夜”,我对个“秋水艳阳天”;我出个“自古小人先得
势”,肖麟对“向来大气晚逢时”;他出个“庆东操场盗香瓜——可耻”,我对个“肖
麟教室偷剩饭——该杀”。其他棍僧也有时参与进来。张欣有一天吃雪糕坏了肚子,偶
得一联颇佳:“吃雪糕拉冰棍顽固不化,喝面条泄麻花胡搅蛮缠”。郑滨在地理课上出
了个“火山灿灿山有火”,号称绝对,我在化学课上对了个“王水汪汪水中王”,总算
给化学老师争了一口气。
郑滨和王老善坐我们后面,经常遭受我和肖麟欺负。郑滨不但学习好,而且极有艺
术修养。他的书法绘画都颇有水平,每月都买大型文学期刊阅读,尤其对苏俄文学有深
入研究,后来成为北大俄语系的才子。他表面的谦虚温和中深藏着一种充实的自负。我
和肖麟就常常以挫伤他的自尊心为乐。我俩翻字典给大家起外号,让大家自己选择页码
和序号。郑滨选了几次,都是很不好的字词。有一次叫“郑肱”,“肱”的意思是“大
腿上的毛”。此外还有“郑阴险”,“郑攒钱”,“郑麻子”等。有一回到松花江玩儿,
郑滨一人远远走在前面,王老善用各种外号喊他都不回头。王老善情急之下,鬼使神差
地喊了一声“郑犊子”,郑滨这才浪子回头,从此他又多了一个外号。有一阵我们经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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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00:11:17
喊他“郑麻子”,当然他一点也不麻,正像张铁叫“张拐子”,其实跑得非常快一样。
可是我们班有个女生叫郑绮——后来留在北大党委工作,怀疑我们的“郑麻子”是叫她,
通过别的女生传来了质问。我们顿时很紧张,因为郑绮不但不麻,而且是学习最好的女
生,温文淑雅,颇受尊敬。我们都为“误伤”了无辜而良心不安。于是我们就怂恿郑滨,
说你必须去向郑绮解释:“郑麻子是我,不是你。还有郑阴险也是我,郑攒钱,郑犊子,
郑肱,那都是我,跟你一点关系没有。”郑滨听了,格外气愤,死活也不去解释。结果
我们投鼠忌器,不敢随便再叫他的外号了。
王老善爱思考,爱发言,但经常表达不清。他有两个外号,“喋喋不休”和“语无
伦次”。他流传最广的一句名言是:“来,我给你画个自画像。”他和郑滨受到我和肖
鳞的捉弄时,就使劲击打我们的后背。后来实在不堪忍受,他们就和后面的老倪老乐换
了座,击打我们后背的就变成了老倪老乐。
老倪高大魁伟,会武术,体育全能。在思想上是个大哲学家,凡事与人不同。他经
常思考人生社会问题,有点鲁迅式的愤世疾俗,所以常常因思想苦闷而耽误了做习题。
他的处世态度是标准的黑色幽默。比如写作文,写到得意处,他就加一个括号,里面写
上“掌声”。一直写到纸的右下角,括号里注一句:“有纸还能写”。给板报写诗,他
只写了前两句,后两句就写上“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他经常怀疑三角形内角和
是不是一百八十度以及双曲线为什么不能与数轴重合,他还伪造一些根本做不出来的几
何题让我和肖戚证明。他给别人画像,人家说不像,他说:“我就不信世界上没有长这
样的!”此话真是深含玄机。由于我认字比较多,他从字典上找了一些难字僻字考我,
结果我都认识,他就自己伪造了一些字让我认。我不愿意服输,就胡蒙乱念,老倪非常
惊讶:原来世界上真有这些字呀!思想深刻的人往往会被最简单的假象所蒙蔽。
老乐是一个瘦高个,南方人,有点结巴,平时极聪明,但一急躁就会出错。肖麟与
他下棋,本来不一定能赢他。但肖麟非要让他一子,老乐被他激怒,就输了。肖麟又要
让他两子,老乐气得话都说不出来,结果又输了。输了就要钻桌子,老乐简直要气疯了。
十三棍僧就是由这样一群“坏小子”和“傻小于”组成。不要以为他们无聊胡闹不
正经,他们到火车站学雷锋,到马路上铲积雪,德智体美劳都好着呢。后来在大学里,
也都能各自开拓出自己的大地,现而今,正为祖国的改革开放大业舞刀弄棒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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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00:11:18
三、威猛女生
1998年,流行一首很肉麻的歌,叫《我是女生》。那歌唱的不像是女学生,而像是
雏妓。我同龄的那一代女生,虽有愚贤之别,美丑之分,但在人格情操上,真可以做当
代女生的国母。
我们班的女生,正好是十三棍僧的三倍。外班叫我们班“娘子军连”,叫我们“党
代表”。到了高三,我们成了名副其实的“高三·八”班。
物以稀为贵。我们这些男生被宠坏了,对女生表面上尊重,实际上不放在眼里,直
到毕业时,有的男生还叫不全女生的名字。比如有一对同桌,我们就有点搞不清她俩是
叫“倪静、宗健”还是叫“倪健、宗静”。这也不能全怪男生。许多女生整天不说话,
上课不发言,叫人无法一识庐山真面目。比如赵静,就坐在我们旁边,几乎从未听过她
的声音。她的名字,正好可以制成了一个谜语:“走错了,别出声。”真是名如其人。
我和肖麟,只好根据她们的表现,把女生分为若干类。最外向的叫做“猛”,“伤”,
其次的叫做“玩闹”,最没有印象的叫做“没有”,意思是这些人跟没有一样。当时大
概是分封了几猛,几楞,几玩闹,和8个没有。其余的则大都赐以外号。只有像郑绮、
刘天越等少数“女生贵族”仍以姓名称之。当然,这些都是男生范围内的黑话。直到现
在,有的女生还在打听自己当年属于玩闹还是属于没有。
“头猛”是我们班最可爱的女生,梳着两条小辫儿,虎头虎脑,面色红润。她之所
以“猛”,首先是由于她猛于提问。无论上什么课,她必紧拧双眉,时时举手提问,问
题十分古怪,往往令老师抓耳挠腮,老师如果答上了,她必追问一句:“为什么呢?”
老师答完了“为什么”,她又来一句“为什么呢?”没完没了地追问下去,直到老师张
口结舌,宣布要回去“查一查”,下次再答复为止。因为老师们总是声称喜欢学生提问,
所以尽管被头猛纠缠得火冒三丈,却敢怒而不敢言,不仅当时要装得和颜悦色,说:
“你的问题很有价值”,回去还要翻查资料,准备第二天答复她。下课时头猛也不放过
老师,歪着小辫儿拧着浓眉,一直问到下一节课上课才恋恋不舍地罢休。后来有的老师
一见她举手,身体就有点哆嗦,假装没看见或叫别的同学发言,下课时一闪身,就蹿回
了教研室。但这样也不保险,因为头猛还可以追杀到教研室甚至老师的家里。头猛简直
成了摧残人民教师的一大公害。后来,头猛又把残害范围扩大到同学和其他班的老师身
上,逮着谁问谁。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头猛则是“普天之下,莫非我师”。
凡是认识她的老师同学,提起头猛,真是哭笑不得。《隋唐演义》里有个傻英雄罗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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