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7-9 00:11:59
“你好!怎么样小伙子?不错吧?”对于众人的笑声,他经常问:“怎么啦?为什么?”
后来我对大家说:“老吴再来时,咱们什么也不用说,一齐喊首长好、为人民服务就行
了。”但老吴又经常令人望之不似首长,据传他早上醒来时,十二分慵懒地伸出一只黑
色玉臂,轻声细语道:“小林,扶我起来!”我想,老吴居然也有这般的黑色幽默,他
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给人带来的快乐的人,他的内心也别有一番大千世界吧。
2072位于楼道的中心,住着我们四位中文系的。这里是整个207单元的会议室、休
息室、娱乐室、吸烟室、饮水室、吃饭室、接待室、收发室……四个人中我自己当然不
用介绍了,除了吹牛,一事无成,算个半好不坏的读书人吧。其余三位都是学文学理论
的,黄、李和江。
黄是湖南才子,16岁入北大。看去不甚用功,但悟性极佳,每考必捷,象棋和扑克
玩得极好,水平与我不相上下而比我细致。我们俩联手打牌,打遍北大无敌手,即使牌
运极差,形势极危时,我俩也稳如泰山,能够抓住仅有的机会,反败为胜。当彼之时,
长气缓出,四目相视一笑,乐何如哉!李和江联手打我二人,三年之中鏖战不下百次,
竞从未取胜!李江二人每每吵闹、时时切磋,终究无可奈何花落去。环视今日北大,再
无黄君这般最佳搭档,每次打牌,均思之不已也。
黄从本科时起,混迹于校园诗坛,至研究生时已薄有诗名。时或有天真少女及不天
真少女前来叩教。黄神情侣傲,不给其以可乘之辞色。盖其年少心高,且有隐痛存焉。
曾有一夜,久不归宿,吾急寻之,见他低头环楼而行,吾强拉之归。平日看他装束;奇
特,有嬉皮士之风,实则另一番追求在心头也。我最佩服他的不是诗,而是他对西方小
说的通读。我在他那里抢着看了许多西方小说,受益不浅。毕业后,我暂离北大,他继
续读博士,竞成为北大外语学得最好的人——把外籍女教师学成了自己的妻子。现在身
在美国的黄老弟,你还写诗、下棋、打牌么?
李是河南人,妻室在邢台。老李相貌英俊但呈劳苦之色,生活能力极强,能帮助别
人干一切活,办事认真,思想实际。偶而有非份之想,但终于作罢或失败,令人起同情
心的一笑,颇类唐老鸭性格。初来时思念爱妻,常写家书。写到高兴处为我等朗读,其
中有一句:“我从早到晚、朝三暮四地爱着你!”差点把我们笑死。老李写文章决不涂
改,有错字就挖掉,再用小纸块写好贴上去。老李教给我许多生活常识,我看着他那骨
节分明的大手,觉得他真像大哥。其实老李身体不如我魁梧,但他身无余肉,每块肉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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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00:12:00
是能劳动。比如玩哑铃是我的强项,但老李只做一个小臂屈伸的动作,做lOO次,我也
努力做了100次。可老李奋起神威,又做了200次,我不敢做了。老李举着哑铃向众人示
威。我知道到了晚上,他的胳膊会疼得要死。夜里他果然在上铺翻来覆去,但却愉快地
哼着走调的小曲。
老李回家只要几个小时,所以经常找借口回去,什么封窗户啦、搭炉子啦。但他同
时又是个尊重一切规章制度的老实人,我就不时捉弄他。一次他回家几天,我找了个研
究生院的信封给他发了封信,含含糊糊说他在北大的事闹大了。他一看信就吓坏了。来
了以后听说没事,那种如释重负的快感,人人都感觉到了。
我和老李更近的友谊还在毕业后,这里就不说了。下面说说江。他是广西人,已经
30岁了,瘦高、善良,有股仙气,我们便叫他江半仙。每天夜里他负责关灯,但谁也没
看见过他是怎样关灯的。总是他说:“别他妈说了,睡吧!”于是就一片黑暗。后来我
们知道他是用脚关的灯,所以不用起身。但我留意了许多,也从没看见他是怎样伸脚的。
从武侠片里看到一种武功叫“无影脚”,也许两广一带的人都会吧。老江的长辈里有师
公一类的人,他自己也会看看手相什么的。他说我要注意“防火”,我的许多坎坷都与
火气有关。现在我也常常提醒自己这一点。
老江和老李一样,都是经常倒点小霉、有点小苦恼的人。老江刚来时托运的行李,
就被野蛮装卸过。毕业时也在分配问题上无端生了许多波折,但结局是不错的,善人自
有天相。他32岁寿辰时,我送他一首七律:“人生相会似飘蓬,难得京华聚客星。卅载
风云沉酒底,百年坎坷入沙汀。樽前一吐痴儿怨,身后谁知倩女情。且视仁兄增马齿,
老来携手唱青冥。”
老江这种真正的南蛮,总爱吃点精致的。他把我夜里吃两个馒头的事,写信描述给
他的夫人。他夫人大为惊诧,觉得馒头这种东西居然能吃两个,而且在夜里,实在是东
北人才干得出来。老江总是买小炒,但他的饭量很小,能吃一半就不错了,剩下的便被
我们这些虎狼之辈扫掉了。老江高兴时便给我们讲如何吃蛇吃猫吃老鼠,讲捉来老鼠养
得肥肥的,一只鼠可换三只鸡,鼠肉一口咬上去,香嫩得赛过西施的舌头……那时大家
没什么钱,每次聚餐都记得很清楚。老江现在是广西出版部门的一个领导,到北京来经
常请大家吃饭,他还记得有一次孔庆东用一块钱买了—大堆烂梨,大家吃得连梨核都没
剩。每次打牌赢西瓜,买西瓜的都是老江老李,吃得最快的是黄,那真是刘伯承元帅说
的:“吃一个,挟一个,看一个。”而老江,吃两块就要去撤尿了。说来也怪,老江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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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00:12:01
晚主张早睡。而他自己偏偏早睡不了,因为他躺下一会儿,便要出去撒尿。撤尿回来先
喝一茶缸水再躺下,刚要睡着又须出去……天长日久,老江虽然睡在上铺,但上下床的
动作练得十分麻利。有时卖个乖,一条腿就能蹦上蹦下的,仙气十足。可是有一天夜里
闹地震,老江一翻身蹦下来,叉开两条鹤腿奔下楼去却发现脚已经摔伤了。
2072的三位兄弟,都给过我很大的帮助,他们的故事是说不完的。现在说说2073。
这2073的四位哥们组成了文学专业的一个完整阵容:古代文学的大春,现代文学的大光,
当代文学的大力,文学理论的大河。这个宿舍有几个非常显著的共同特色:第一个特点
是眼睛都睁不开,一律眯缝着。大春的眯缝给人一种认真钻研的感觉,看东西专注而长
久,不看明白不罢休。据说在食堂排在女生后面买菜时,他能把脑袋伸到前面,再侧过
去看人家的脸,因此在北大女生中有“老学究”的美誉,大家不以为怪。大光的眯缝是
友善,同时具有一种抚媚感。大力的眯缝是器宇轩昂,类似关公的丹凤眼。大河的眯缝
是谦卑,眯眼的同时咧嘴一笑,让人人都感到自己是站在高处。
第二个特色是学习外语空气浓。每人头上戴着一副耳机,坐在四个角落唧唧复唧唧,
不知道的以为是特务培训班呢。大春原来是中学英语教师,大光的托福考了北大最高分。
因此这个宿舍成了当之无愧的“英语角”。
第三个特色是基本不打水。每个宿舍都有自己的“打水体制”。比如我们2072是无
为而治式,谁有工夫谁打,一次打满4壶,人人自觉,壶壶不空。2073是轮流值班制,
每人负责一天半,四人共计六天,星期天轮空。这样每人只要挨过自己负责的一天半,
就净等着喝别人打来的水了。所以,一到值班之日,那位老兄便到2072来喝水,其他人
没水喝,更要到2072来。老江曾多次反对他们这种无政府主义创举,但结果是引起别的
宿舍也来“利益均沾”。有的哥们端着茶缸进来,一捡起壶是空的,顿时很气愤:“你
们也太懒了,快去打水!多打几壶,我喝完茶要吃方便面,一会儿还要泡脚。”好在47
楼离开水房很近,提4壶水上4楼也不失为一种锻炼,所以打水、喝水也成为2072的谈笑
素材之一。
大春的年纪仅次于老江,也30多了。这位北京老兄多才多艺,有学有识,这样的人
不能成为我们社会的栋梁,实在令人叹惜。大春在中学任教多年,对学生极好,学生家
长很感激他,说一定帮他调动工作,不再当老师了。大春百感交集,决心考来北大。对
文革及十七年文学艺术的熟稔,使他与我经常有共同的话题。大春精力充沛,怀着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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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00:12:02
“向四人帮讨还青春”的激情,他把日程排得满满的,一天听8节课是常事,有时甚至
听10节,晚上归来还要到2072总结他一天的收获。大春头脑清晰,逻辑性强,两个小时
的讲座,他用20分钟复述得条分缕析。因此很多讲座我们不用去听,只等大春的概括就
行了。无论你请教大春什么问题,他开口就说:“你记着,就这么两条……”他有本事
把任何事都总结为两条,因此我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两条”。大春听完讲座一定要再三
追问主讲人,有时问得人家捉襟见肘。有一次李泽厚讲演,我听说有两个学生一直追问
到海淀。我说那两个学生肯定一个是贺照田,一个是大春!后来别人告诉我正是。大春
做事永远有计划、有理论根据,但又不枯燥,很有幽默感。那时我们关心他的终身大事,
他总是说:“没问题,这个学期拿下来!”到了最后那个学期,真的拿下来了,他找了
一个小有名气的女博士,因此我们戏称他为“博士后”。
大光的外语好,所以西化思想也比较严重。经常宣扬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特别主张
女尊男卑,令我等封建余孽不能接受。我们一般人总喜欢表现自己是男子汉,而大光虽
然身材魁梧,却勇于表现软弱的一面,甚至故意以女性姿态来搞搞幽默。比如他经常慢
悠悠地说:“我这几天身子不大舒服。”一次在31楼西面打羽毛球,一球击出,大光没
有接住,仆倒在地。他抬起头来说:“我一看你向我扑过来,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大光还不时捉弄老李,用兰花指点着老李的鼻尖说:“你这个小白脸!”老李特制布帘
一幅,挡在座位外。大光探头进去,吓得老李要死要活的。我与大光同专业,常一起探
讨。在老舍研究方面,我受他很多启发。大力也是校园诗人,与黄一起,号称“北大双
璧”。大力与我同窗十载,可述之事甚多,这里干脆省略。研究生三年岁月中,他遇到
一件十分伤心之事,但他挺了过来,表现得很有气度。那段时间他经常来2072,谈谈笑
笑的气氛,相信对他不无稗益,
大河是最能吃苦耐劳的那种人,刻苦生活,刻苦学习,刻苦锻炼。北大有很多银杏,
我们只知赏其美色,而大河捡了很多银杏果,晒干了卖给药店。我曾和他比赛用十个指
尖做俯卧撑,他输给我两个。但从此他一连许多天趴在地上苦练,看着他颤抖的十指,
我说:“别练了,我输了。”
大河是懂得幽默并创造幽默的。有一次他看我写的打油诗“撤尿东篱下,悠然见南
山。南山不知北客愁,一味冒青烟。”大笑之余,他说这诗不是无聊之作,里面是有寄
托的。还有一次他实习讲课,用他那掺有河南味的西北口音讲小说人物语言,讲到女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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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00:12:03
人公对男主人公说出了:“惊天动地一句话”,大河伸着一根手指头,眯缝着眼睛说:
“我要你要我!”大家笑不可止,一连传诵了好几天,
2074住的也是四位中文系硕士生。民间文学的陈,语言专业的叶、张,古文献专业
的马天水。
陈热情随和,知识面广,尤其熟知二战史。战争与革命,是我与他的日常话题。在
许多历史细节上,他记忆得非常清楚。老陈有一个口头禅“疵毛”。好像很多场合都能
用,表示不满也说“疵毛”,表示很有意思也说“疵毛”。所以我有时候干脆叫老陈
“疵毛”,说:“疵毛真疵毛”。
叶是踏实肯干又不失聪明的东北人。他是我的围棋老师。我自幼下象棋、军棋、跳
棋,叶为我讲述了围棋所包含的至深至广的人生哲理,于是我开始看棋书、棋谱,毕业
时居然受两子侥幸胜了他一盘。现在围棋已经成为我最大的人生乐趣之一,虽无时间下,
也关心围棋赛事。有一次居然胜了一位业余四段,虽然他未尽全力,我也确实感到自己
棋艺的提高,围棋对我的学术研究和整个人生都产生了深深的影响。
叶常常是我们2072来得最早去得最晚的来客。有时我们没有起床他就来了,有时我
们躺下了他才走。我俩下棋时,有时会被老江驱逐出去。他似乎是个不会发怒的人,所
以大家总拿他开玩笑。我也曾把一个酒瓶塞进他的被窝里,或者把他的夜宵藏起来,他
有时就无奈地笑笑。像他的棋风一样,平正、扎实、讲道德。我很想退休后找他做邻居,
每天一盘棋,下到日偏西。
张是2074的潘安,眉清目秀,皮肤白里透红,每天练哑铃,另外还要喝点葡萄酒,
吃点什么补品。舞跳得最好,比黄要正规,又比大春活泼。与张的几次交谈,促使我反
思做学问的意义问题。我发现,即使在同样的条件下,人也可以有很多选择。那时我正
在写一篇萨特评传,我用了很长时间去思考关于自由的问题。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
我想:每个人都可以是我的老师。
马天水所学的专业是颇有些夫子气的,但这家伙却十分诙谐,属于调皮捣蛋的夫子。
安徽风台人,那里当年闹过捻子,所以不大安分。人不高,但肉极瓷实,掰腕子罕有敌
手,我须用一只半手方能按住他。常与叶等去踢球,故而总爱动手动脚的。夜里饿了,
便喊:“谁有方便面?”找到一包面,再找到一个饭盒,到2072的电炉上一煮,再加上
老江剩下的半个小炒,边吃边呕嘴说:“快活,他妈的,快活。”吃完把盆一放,扬长
而去。他经常找我和毛嘉调侃。我和马天水用山东口音为毛嘉说媒,叫毛嘉“闺女”,
让“她”嫁给一个叫刘瘸子的财主,说人家刘瘸子一张口就给了一头大青骡子。天长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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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00:12:04
久,全楼的人都模模糊糊地知道毛嘉跟一个叫刘瘸子的人有什么瓜葛,弄得毛嘉哭笑不
得。
夏天的夜晚,我和马天水、毛嘉经常爬到楼顶去玩。楼顶偶尔有弹琴或恋爱的:一
般都很安静。四望灯火明亮,爽风徐来,和天水不断讲着各种笑话、双关语,讲得毛嘉
芳心乱跳,又想走又想留,一副半推半就的样子。毛嘉给天水起了个外号——“恶棍”,
见面就说:“这恶棍!”一天夜里,我迟一点上去,见他俩站在楼边,面对48楼,我喊
了几声都不回答。我走上去一看,原来48楼6层的一间水房里,一个大姑娘正在洗澡。
我们三人扯开喉咙“嗽吸”地起哄,那姑娘听见声音,竟然转过身来,面对窗户,动作
故意分外夸张。这一下,我们全都晕菜了,立刻溃不成军,逃到一边也。天水说:“妈
妈的,成何体统。”毛嘉:“肯定不是北大的。”我们本来是上来联诗的,这一下都沉
浸在奇观中,于是装出一副假道学的样子,大骂一通世风不古。天水平日里最爱摹仿阿
Q的一句:“女人……妈妈的。”此时他说了很多遍。
此后一连多日,天水夜夜都要上楼顶,说是“太热,妈妈的,凉快凉快”。我对毛
嘉说:“你知道守株待兔的故事吗?”毛嘉说:“知道。从前有个研究生看了一回脱衣
舞,从此就天天不读书了,天天去守候着,结果节目再也不演了,学业也荒废了。”我
俩天天在水房摹仿电影《铁面人》中的台词说:“戏早都收场了,你还在这儿谢幕!”
天水帐悯地说:“不演了,妈妈的。”天水有一习惯动作,一拳捶胸曰:“我恨!”此
时,不禁做了一遍又一遍。此事便是我赠毛嘉词所云:“月下联诗惊浴女。”
真正的联诗集中在毕业前夕,那时因为找工作不顺,人人苦闷。我们找了一个大本
子,用毛笔在上面写打油诗以移情泻恨。天水是写打油诗的高手,几乎每天都来涂抹一
气。其实,越是像天水这样外表嬉皮的,内心感情越丰富,我反复向毛嘉论述了这一真
理。天水从中也别有一番隐痛,最后也只有自我解嘲地捶胸顿足说:“我恨!”毕业时
他哭了。我曾为毛嘉讲过金庸的《天龙八部》中的四大恶人之一的南海鲜神岳老三,我
说这是个非常可爱的恶棍。天水身上就有岳老三的影子,当然是说性情,在导向上,天
水绝对是一流的。
2075住的人比较杂。两个中文系的:语言专业的娄阿斗、当代文学的小叶丹。一个
东语系的胡传魁,还有一个俄语系的吴用。
娄阿斗精明而秀气,外语和电脑俱佳。他做北京土语的语音分析时,我曾帮他鉴别。
他是理工科出身,考虑问题理性线索极强,做任何事都有明确的目的和程序,注意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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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00:12:05
保存材料,注意合理分配时间。也听音乐,用电脑自己设计信封。他的电脑还为我算过
命:“得宽怀来且宽怀,何用双眉锁不开。若是中年命运济,那时名利一齐来。”
小叶丹是有妻室的,不怎么住校。说话有点结巴,故不太与大家交谈。但我发现他
与夫人说话时非常流畅。而有的人在夫人面前却结结巴巴。心理因素的力量大矣哉!
小叶丹是207个子最高的,也有点驼背。但是瘦,故我给他的外号是“摸着天”。
小叶丹说话少但并不冷漠,乐于助人,是个善良的大个子。
胡传魁很魁,脑袋和身子都是方中带圆,总是笑着说话。他经常穿着蓝白色的旧工
作服,诧挲着两只油污的大手,到处干活。他最爱干的活是收拾自行车,天天擦洗、膏、
补,把车伺候得舒舒服服。47楼人人都见过这位身穿工作服的师傅在楼下按着车子大干
的情景,这几乎成了47楼的一景。除了自己的车,别人的话他也乐于帮着干,他有一整
套劳动器材,人不闲着。他若出门,十有八九是到导师或老乡家干活了。在为他人服务
中,老胡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他说;“咱们楼道的彩电,是我从研究生会搞来的!”说
时充满了自豪。我给他取外号“笑面虎”,他颇不满意:“我这么善良的人怎的是笑面
虎?”我说:“‘笑面’就是善良有意思,‘虎’就是能干的意思,所以叫笑面虎。”
他就用八棱锤一样的大拳头给我一下。
吴用是我的老乡,是个大黑胖子。在他们俄语系是个风云人物,但在207这里,他
很随和。他经常跟我或者大春比肚子。夏天穿着条短裤,一座肉山似的踱过来。我管他
叫“花和尚”,他憨憨的一笑,他最擅长的工夫是用两个脚趾头夹人的腿肚子,夹住后
再一拧,比大鹅还厉害。每当此时,他高兴得如同刚刚拔了垂杨柳似的。花和尚也爱跳
舞,他号称只跟他老婆跳,说是熟能生巧。他送给我一句话令我终身受益:“对有些事
情要冷漠。”我为此而感谢他。207群英谱到此告一段落。其实207还有许多可歌可泣、
惊天动地的故事。不过不能白告诉你,谁要是准备面包或者花纸,再找我联系。最后,
录一首1990年毕业前夕写的打油诗作为结束:“同住三载情意长,一哄而散走四方。强
忍双泪面含笑,却道天秋好个凉。”
分配狂想曲
本来政府早就打了保票:保证今年的毕业生每人都有一个工作岗位。可这帮哥们儿
愣不放心。有的从头一年八月十五就开始窜腾,号称是笨鸟先飞。到了十冬腊月,谁也
不敢再冒充大将风度了。精心炮制一份个人简历,尽量暗示出自己是多功能全频道的省
油的灯。再附上几篇发表在犄角旮旯的蹩脚文章。梳头、洗澡,借来一身像个人样的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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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00:12:06
衣,跨上新换了气门芯的坐骑,平头正脸,闯天下去也。
寒假一过,不禁人人肉皮子发紧。形势不妙啊。国家机关不进人,北京户口卡得紧。
平起平坐的同学一下子分成了六等,曰:京男,京女,外男,外女,边男,边女。部分
孬种哗啦泄了气。唉,不找了,听天由命,也许碰巧分到国务院当个副部长呢。
这些泄出来的气转移到另一部分狂主儿身上,变成了更加疯狂的生命力。毕业论文
先冷冻起来,怀揣一张北京地图,披星戴月,探门窥牖。迎着三月的风,吞着四月的沙,
蝇奔在大街小巷。身边涌过一排排车浪,这些都是北京户口的持有者;眼前推来一片片
楼群,这里没有俺半寸地皮。北京的街道好像这座城市的血管,可是这些外来的分子却
那么不容易被这座城市的细胞吸收。
“我已然被20家单位拒绝了。”
“20家也好意思吹出来?敝人是35家!”
“那你下一家准成,六六三十六,六六大顺哪!”
一次次地从希望到幻灭,在每一天重复上演着。他们熟悉了被拒绝,熟悉了“不”
字在中国的各种变体,熟悉了那些僵硬的微笑、和蔼的嘲弄、庄重的侮辱。渐渐地,出
门不再抱有希望,没有希望也就不会绝望。
“我看应该把全国的人事处长都集中起来,用机枪突突了。”
“不,要让他们活着,但命令所有单位都不许接收他们。”
楼道里不知何时冒出来一个打油诗社。求职之余,人人都来乱涂一气。渐渐地,主
题都趋向找工作的苦辣酸甜,但格调却每旷日下,最后简直不堪人目。兹录两首较为干
净的如下:
(—)
要想荣华富贵,
除非狼心狗肺。
起早贪黑跑单位,
挨不完的累,
下不完的跪,
咽不完的泪。
大丈夫钢牙咬碎,
我日你祖宗八辈!
(二)
铺天盖地来打油,
不知死活不知愁,
待到秋来无工作,
卖唱的卖唱,
耍猴的耍猴。
“我看到时候咱们就女生卖唱,男生耍猴。”
“去你的吧,人家女生利用性别优势,早都找到好主儿了你还做什么骚梦呢!”
“咱们男生也可以发扬点优势啊,比如娶了人事处长的小令爱。”
“真是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发泄归发泄,车轴轳可不闲着。终于有捧回合同的了,什么耗子药加工厂,什么立
特灵信息报号外版,什么野鸡大学的凤雏分院,总之是北京户口到手了。剩下那些走投
无路的,一天天衣带渐宽,团支部不得不采取监护措施,以防意外。
霹雳一声春雷响,国家机关可以进人了!真是老天有眼,柳暗花明。有几个坐以待
毙的摇身一晃,就进了大衙门口。这可把野鸡们气坏了,老子跑了千山万水,换来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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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00:12:07
政策,却叫你们坐享了。
于是点灯熬油滚论文。打印、答辩。然后捆行李,喝酒,借着酒劲儿嚎出几串从不
轻弹的浊泪。一点人数,除了老婆在外地自愿离京的,差不多都留下了。于是离校、报
到,一晃,都成了国家干部。互相一打电话,都不错。本来就打了保票嘛:保证每人都
有一个工作岗位。
遥远的高三·八
公元1980年,我初中毕业,考入了哈尔滨市第三中学。哈三中在黑龙江省的地位,
比北大在中国的地位还要崇高。因为北大还有其他的大学与之竞争,而哈三中在黑龙江
则是“宝刀屠龙,惟我独尊”,别的重点中学一概拱手称臣,不能望其项背的。一名哈
三中的学生,比一名“黑大”或是“哈工大”的学生还要受人尊敬。因此,上了哈三中,
便油然产生了一种责任感,仿佛全省三千万父老乡亲的期望和重托,“夸擦”一子就撂
到咱肩膀上了。
我从小就是一个“全面发展”的好学生,各门成绩都很出色。但上了高中以后,面
临着考文科大学还是理科大学的选择。这个选择对我个人来说,是不存在的。我有一种
很顽固的偏见,我认为理科大学不是真正的大学。我虽然一向热衷学习数理化等自然科
学知识,但认为它们的价值只在于为人所用的工具性。“批林批孔”时知道孟子的一句
话:“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句话对我的毒害非常大。我至今都认为理工科
的知识分子属于“劳力者”,认为文科知识分子才是真正的“精神贵族”——尽管他们
的现实处境是那么的可悲可怜!所以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心里就有一个高考的目标—
—北大中文系,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最好的系。但是,在80年代初期,全社会
的普遍观念是重理轻文,似乎“爱科学,学历文化”就是要当陈景润、李四光,社会上
流传着什么“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个别报纸还宣传1985年要实现四化,
2000年初步建成共产主义。有的老师听我决心要考文科,而且还是中文系,都无比叹息
地说:“唉!这孩子,糟蹋了。”我今天回忆起这恳切的话语,不禁真有点怀疑当初的
选择,是不是给国家糟蹋了一个陈景润的坯子。在重理轻文的大气候下,哈三中迟迟不
开设文科班,于是我和一些要考文科的同学,与学校展开了艰苦的斗争。“高三·八”
不是一个普通的班级号码,那是我们用青春的热血换来的胜利果实。下面我略讲几则与
“高三·八”有关的事迹,献给有过类似经历,今天仍然保持着青春激情的老中青朋友。
一、公车上书
高一的上学期一过,开不开文科班,就成为一个争论焦点。其他重点中学,在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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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00:12:08
上不是哈三中的对手,便早早办了文科班,集中优势师资和生源,力图在文科上名列前
茅。而哈三中严格执行上级关于不许办文科班的指示,名义上是反对偏科,实际上一是
有重理轻文的传统,二是作为标兵单位,不敢犯任何错误,三是对文科没有把握,反正
办也已经晚了,不如不办,将来高考文科成绩不好,便有了借口,成绩好了,更成为坚
持正确路线的典范。这样一来,想考文科的同学,提出了“救亡国存”的口号。我们这
些十六七岁的少年,根据所学的那点粗浅的历史,一本正经地把校领导比作昏庸的清政
府,认为只有自己起来争取,才能扭转局势,促使当局“变法”。我们分头到各班串联,
各班人同此心。就连那些要考理科的同学,也从学校大局着眼,支持我们。于是,我们
就发动了一场“文科班运动”。第一,广泛宣传,到处议论,造成一种“民不聊生”的
舆论。政治老师讲过列宁的一句话:“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革命的行动。”第二,
向班主任和任课老师口头呼吁和交涉,争取教师的支持,是胜利的最大保障。这里面要
注意两点,即对文科教师的绝对倚重和对理科教师的绝对尊重。第三,正式提交意见书,
形式分为个人的,各班的和全体的。这项举措我们命名为“公车上书”。
我以个人名义和全体名义,送上了两分意见书,言辞很激烈,还卖弄了不少文采和
典故——我的作文得过全市一等奖。郑滨和张欣也各写了一份。当全体意见书签名时,
产生了一个让谁签在头里的问题,我记得自己十分狂妄地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
始。要出事儿,我先兜着!”便第一个签了。郑滨是个老阴谋家,说这样不好,咱们找
几个大碗,画几个圆,都围着圆来签,就分不出先后了。其实我们的种种“阴谋诡计”
都是多余,领导上早都知道谁是宋江谁是李逵。很快校长就请我们六位同学去谈话——
具体哪六位我记不清了,反正我们既兴奋又紧张,自称是“戊戌六君子”。表面上气宇
轩昂,实际上心跳得跟上体育课差不多。
周校长慈眉善目,满头银发。虽然六十来岁了,仍修饰得风度翩翩,一尘不染,看
得出年轻时一定是个英俊小生。他平常有两件事特别受到广大同学称赞。一是每天要腰
里暗藏一把铁锤和几枚铁钉到各班巡视,一旦发现有活动的桌椅,便掏出暗器大展身手。
他从来不问桌椅是谁弄坏的,兴致勃勃地干完,心满意足地离去。所以三中的同学没有
不爱护桌椅的,全校内外整洁如洗。后来我到北大看见那么多残桌破椅没人管,便给北
大校长写了封信,建议他也买把锤子,可是至今也没收到回信。周校长第二件颇得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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