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晶乖乖
发表于 2013-7-9 01:23:22
晓蕴阿姨一一把我们认出来:“你是倪薇拉,狄夏常常说起你,说你年纪又小又聪明;你一定是霍一宁,我认识你父亲,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
她将余谦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说:“你一定就是余谦了,我看过你的画和你刻的木鱼,很有才气。”晓蕴阿姨看我和霍一宁只是纯粹的辨别的目光,看余谦的眼睛里却满是鼓励和欣赏。
她拿起床头的小提包,从中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余谦,说:“我很愿意给你提供施展才华的机会,如果你感兴趣,可以给我打电话。”
余谦接过名片,随意瞟了一眼,淡淡地谢过。我敢肯定他没有一点兴趣。
“哎呀,晓蕴阿姨,才见面你就收买我的朋友!”狄夏撒娇似的叫道。
“呵呵,这是哪的话。好了,你和你的朋友玩吧,我走了,有空再来看你。钱不够了就给我打电话。”
说完,晓蕴阿姨与我们道别,袅袅娜娜步出病房,留下细细香风。
“嘿,狄夏,你阿姨好靓,真乃天生尤物啊!”霍一宁赞道。
“怪不得你阿姨没有嫁人,人高心也高,随便一个人哪降得住她。”我叹道。
我们还没从晓蕴阿姨的气息里回过神来,余谦已开始关心狄夏的病情。她说只要不乱动刀口就不疼,一切都好,只是不让喝水进食有点难受。
“真是病来如山倒,昨天分手时看你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闹到进医院开刀呢?”余谦说。
“是啊,该不是变态一号阴魂不散,找你的碴儿吧?”
我骂道:“霍一宁你真讨厌,乱说话。变态一号还在太平间里呢,要找碴儿她也找你。”
“是有点诡异。刚才晓蕴阿姨说等我出院了,带我去找云定观的道士做做法事,求个护身符,去去阴气。”狄夏说。
“哈哈,跳大神?”
“呵呵,说实话,我还有点信这些。”狄夏认真地看着我们说,“小时候,我有一次莫名其妙发高烧,三日不退,医生也束手无策。晓蕴阿姨上云定观为我求了一个灵符,往我脖子上一挂,很快就退烧了。”
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命运(3)
“哈哈哈,哪有这种事?肯定是刚巧那会儿药起作用,就退烧了,却把功劳算在了封建迷信上。”我是一点不信邪的。
“话可不能说死。这世上还真有一些科学解释不了的蹊跷的事。”余谦说。
“对啊,你说,为什么我的阑尾不早不晚,偏偏要在姜老师过世这晚发炎呢?”
“你别听余谦的。他最迷信了,初中时他还迷过一阵气功、意念术什么的呢,幸好觉悟得早,回头是岸,没堕入什么邪教组织。”
霍一宁笑着说:“薇拉,你要是不迷信鬼神,又怎么会在看了《午夜凶铃》后,吓得连续一个星期每天八点钟就上床睡觉呢?”
粉晶乖乖
发表于 2013-7-9 01:23:23
“嘿,你还说我,你看电影的时候像个娘儿们,一到恐怖镜头,就把个手挡在眼睛前面。要像我一样撑着全部看完,早吓破胆了!”
“我哪有?你造谣!”
我们又如常斗起嘴来。病房内欢声笑语,那些个重大的病痛生死皆被置之脑后。狄夏的脸色也被笑容带动得红润起来。
病房里入住的另一个老太太含笑看着我们笑闹,自语道:“到底是年轻人啊。”
去云定观那日,狄夏拉我同去,说不管信不信,讨个吉利求个心安总是好的。我想,那就去吧,就当游玩参观。
云定观在东郊的鹞鹰山上。鹞鹰山只是座明秀的小山,从形到神都与鹞鹰相去甚远,想古人这么喊它总是有道理的,约莫是岁月挥刀,几百数千年飞沙走石渐失了形貌。云定观古树参天虬枝飞翠,油灯长明香烟缭绕。观外虽斗狠似的停着许多豪华轿车,但观内道人游客皆能轻声轻语轻步伐,算是守住了方外之地的素朴与清净。
云定观道长和晓蕴阿姨都是市书画家协会的,两人是多年的朋友,我们直接被请进道长休息的道堂。坐定在红木椅子上,即刻感觉到一股清远之气,由下而上由外而内,直吹到心尖上。道长身形清瘦,须发苍白,气定神闲,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不过,听说他配有手机和电脑以及一辆本田专车后,我笑,心想,到底还是槛内人呐。
道长请我们享用“供果”,原本觉着吃进献给神仙的东西乃大不敬,可道长说吃供果有好处,还带头吃了根香蕉。我便剥了个橘子,味道怪怪的,好像香火烟气沁入果肉似的,心下便同情起神仙来。
道长交给狄夏一个护身符,说是新捐的那座三清道君金身像上堂那日开的光,保准驱灾避邪。这才知道,所谓的开光就是对着金箔片片念几句咒语经文。呵呵,这活儿倒是容易,我吃吃暗笑。
狄夏求问学业,道长取出签盒让她求一根签。对应的签票上的签文是这样的:
有才有运富贵多
无才无运受煎磨
无才有运平平过
有才无运徒奈何
我一看,这不蒙人吗,把话都说圆了,放之四海而皆准。我向狄夏小声说:“嘿嘿,你看,我说是封建迷信吧。”她却说:“就是有道理啊。”
狄夏又问姻缘,再求一签。签文如下:
此命生来福艰难
万事机谋皆枉然
手足六亲皆冰冷
自到他乡过流年
我不说话了,只顾笑。这回换狄夏说:“封建迷信,果真是封建迷信。”然后她非逼着我也求个签,说一定求一个更烂的签,让她心理平衡。
道士问我求什么,我问了个二○○○年最后几个月的运气。老道说没有我这么问半截的,我却坚持,心想,就算抽到的签很差劲,明年还可以翻盘嘛,可不能一下被说死了一辈子。只见签文道:
粉晶乖乖
发表于 2013-7-9 01:23:24
少时病龙行雨中
逐修逐炼渐平顺
读书必定有名驰
惟命难慕凤共凰
只求问几个月的运气,还是把一辈子都概括了。——瞧这最后一句,难慕凤共凰,好像是说我找不到爱人不能够结婚。我睥睨了老道一眼,暗骂:哼,你才不结婚呢。不过第三句听起来还不错,学业有成呢。OK吧,现在我也就发愁高考,管不到嫁人那么遥远。
命运(4)
临走前,道长又送给我和狄夏一人一串猫眼石穿起的珠链,不怎么好看,戴上却觉着手腕一圈清凉,很舒服。
晓蕴阿姨递给道长一叠百元的钞票,少说有七八百。真阔气!她也阔绰得起,随便卖一幅画便是几千上万,挣钱玩儿似的。不过,狄夏向我指出:如果你看到那些买画的暴发户们,就会同情晓蕴阿姨的。
回去的路上,狄夏问我:“刚才求的签,你到底信不信?”
“只信好的,不信差的。”我笑着答。
“可我的全是差的。”
“那就全不信呗。”
“但我觉得说得有道理。”狄夏的眉间有一丝无奈。
我说:“狄夏,说实话,我真的一点不信这些神神怪怪魔魔道道的事情。但是我信因果循环,善恶报应。你这么善良,我相信你一定会有好报,一定会得到幸福的。”
她笑了。脸颊再次出现酒窝。
接着,我翻着眼皮握拳说:“哼,我决定,等我结婚的那天,就在云定观前举行婚礼,鸣放十挂十万响的鞭炮,气死道士!”
书包网 www.bookbao.com
离开(1)
日子经不起混,转眼飞到黑色七###。高考三日,天气酷热。
可以说高考是一场极其惨无人道的考试。但人生本来就不是那么人道主义的,风调雨顺是少数,一路上多的是穷山恶水险象环生。回想高考,真的很痛苦,绝不想来第二遍。但走过去之后一回味,却又觉得这个过程别有一番奋斗的愉悦和美丽。最后狄夏如愿学她喜欢的新闻,去了她向往的西安;我则考上深圳的一所大学学习心仪的外语。
至于霍一宁,不用说,他一定是没考上电影学院了。可他也没有回来,除开发过一两封问候的简短邮件,再无音讯。估计是混得不怎么好,所以回避谈自己的情况。我越来越不乐观,认为霍一宁这回会和家里顽抗到底。从心底里,我还是希望他能回家来过上正常的生活;他能在我视线范围里活动,让我看到他是安全的、快乐的。
高考后的暑假很轻松。密密匝匝的时间又变得疏朗。可余裕并未令我感到从容,而是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时间的无情流逝。坐在窗前学习时老是走神,看窗外的风景,分明已人事两非,却恍惚间仿若回到了七八年前,我又变回那个寂寞封闭的小女孩。若要是真能倒回去再把这七八年重新过一遍倒也好,余谦,霍一宁,狄夏,朋友们一个个慢慢向我走来,慢慢靠拢,慢慢快乐。还有我们那些不切实际的梦,也请慢一点破碎。最怕的便是,时光飞逝,朋友们四分五散,快乐和梦想再也拼不完整。过往的一切实在太美好,而未知的未来云遮雾罩,没出息的我摆不出昂扬的姿态。忽然意识到,长大其实是件挺坏的事。
粉晶乖乖
发表于 2013-7-9 01:23:25
一晃暑假便晃到了尽头。先送走了狄夏,过两日便轮到自己离开了。
走前头一日回凤凰街故地重游一番。看惯了的老街道老房子老景色,却看不够似的,觉着处处都是大手笔,蕴藏着足以入戏的沧桑与深邃。我替凤凰街不平,那是我的小意、小家子气;凤凰街却始终不怒不怨,平静地与岁月此消彼长,倒是显出见过大世面的样子。
转到花圈店,余谦在桌前看书,他阅读的姿态安静而优美。我静静地看着余谦,他像是凤凰街的定海神针,他是镇静的,这条街自不会乱了章法。
“余谦,我明天走。”
“嗯,知道的。”
“知道——就完了?”
“怎么,你要我帮你背行李吗?”余谦笑着说。
“唉,狄夏大概就是这样被你气死的!”
“没有了。狄夏来和我道别时,我是说要送站,她非不让。我还真怕自己会泪洒火车站呢。”余谦微笑看着我,说,“如果你坚持要看我哭的样子,我可以送你。”
“余谦,我好像从来没有看过你流泪。从来没有过。”别说哭了,他生气、郁闷、不耐烦的样子我都极少见。
“呵,你是要指责我无情吗?”
“不是。是看你总这么气定神闲,不为世事所扰,我很羡慕。”
“你一向也是不爱生闲气、不理会外界的一个人啊!”
我叹息一声,说:“不知道。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急急匆匆的,忙忙乱乱的,我有点吃不消。最近我好像变得多愁善感了。很爱回忆过去,像个老人。而且,一想到要去一个陌生的城市独自生活,我就很害怕。”
“呵呵,狄夏走的时候可是笑嘻嘻地走的,表现得比你坚强哦。”
“是啊,在火车站,狄夏一直在笑,我却很丢人地哭了。还哭得稀里哗啦的。”
余谦听了后哈哈大笑,我却笑不出来,微蹙着眉,心情沉郁。
“昨晚上看朱天文的散文集《花忆前身》,她写得实在好。我读给你听听。”余谦说着翻开桌上的书,念道,“我是要全世界的人都是眉目清扬的啊。贫穷可以,残酷可以,战争可以,生离死别可以,只要这个世界是清亮有光的,每个人是理直气壮的,我不能忍受人的脸上无彩无色无光。单为看人们的意气之失,我还宁可核子大战爆发,像神的震怒发大洪水把世界淹没了。至少那之后,天地是清洁的,若还有浩劫余生的人类,他也该大彻大悟,清明飞扬的了。”
离开(2)
“果真好文字!”我取过书来,将那一段又读了一遍。成也好,毁也好,不改眉目清扬。呵,真是一等一的痛快人、痛快话!
“薇拉,你,霍一宁,狄夏,你们三个给我的感觉一直都是很飞扬自信的人,我希望你们无论走到哪里,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境遇,都能保持这种飞扬自信的状态。我不愿看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脸上黯淡无光。”
粉晶乖乖
发表于 2013-7-9 01:23:26
“余谦,还是你境界高。你说话总这么有道理,你真该当教导主任。”
“呵,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他笑了笑,接着说,“其实,我是你们当中最无能的一个。我只会看书,只会说道理,却什么事也不干。话说得再漂亮,不去实践,不去把事情做成了,有什么用呢?”
“不,你是我们当中最有学问、最成熟的一个。有些事如果你来做,一定比我们做得好。”
余谦摇摇头,说:“有些事,我是想做没有机会做。有些事,我是想做却没有勇气做。我真去做的话,未必做得好。”
“你没有勇气做的事情,可包括接受一份爱情?”
我看着他,他却不看我。我忽然意识到,余谦的所谓高深境界很有可能是他用心筑起的堡垒,掩护他的懦弱和不自信。
“我承认,有些事情上我缺乏足够的勇气。”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说,“所以,我很希望你们能够勇敢地去做那些我没有勇气去做的事,并且做得漂亮。让你们成为我的榜样。我时常梦想着,有一天霍一宁当上大明星,油头粉面地走到我跟前来,我会大声喊,给我签个名吧!梦想着有一天,狄夏向我炫耀她的婚戒,问我是不是后悔得要死,我会说,对,我把肠子都悔青了。还梦想着有一天你给我打来越洋电话,说,哈佛的帅哥真多,就是食堂的饭太难吃!我也梦想着你们即使失败却不失意,流离却不流泪,回来找我一块儿吃火锅,自嘲也嘲笑别人,嘻嘻哈哈,四大门派依旧笑傲江湖。”
我咯咯笑出声来。今天是余谦第一次直陈自己的畏缩与懦弱,也是第一次展现他骨子里的浪漫与乐观,我看到了一个更加生动、立体、可爱的余谦。我忽然觉得,输,并不丢人;输不起,才丢人呢。输得精光又怎样?反正,我还有余谦,还有狄夏,还有霍一宁,还可以回凤凰街来尽情撒野。
我掏出一枚硬币,对余谦说道:“我想吃胡记花生了。猜分徽,老规矩,谁输了谁去买!”
高中毕业后的这个暑假,还发生了一些事。
狄夏在十八岁生日那天花掉八百八十八元去“明星”照了一套艺术照。
和服,旗袍,制服,古装;卷发,直发,两根麻花辫,一头小辫子,等等等等,各种造型的狄夏显露出各种风情。艺术照一般会把人的年纪照大。照片上的狄夏具有二十五岁女人的气质风华,见多识广的眼神,意味深长的表情,妖娆性感的身体。当然,非常漂亮就是了。
后来摄影师凭借其中的一张得到一个摄影杂志当年的人物摄影比赛的银奖,那张狄夏的黑白照片放大后挂在“明星”的橱窗打了三年广告。其实那张并不是最出色的,而且黑白照片掩盖了狄夏眼珠的颜色,这实在是一大遗憾。要知道,这一套照片里,她的眼睛一律是蓝颜色。
粉晶乖乖
发表于 2013-7-9 01:23:27
晓蕴阿姨出国给狄夏带回来一副蓝色的隐形眼镜,国外正流行戴有色隐形眼镜改变眼珠的颜色。碧蓝的眼珠让狄夏看起来像个美丽但不真实的芭比娃娃。
狄夏问我她的蓝眼睛好看吗,我说看起来不大习惯。
她说《Friends》里的詹妮弗·安妮斯顿是蓝眼睛,《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的休·格兰特是蓝眼睛,意大利国家队队长小马尔蒂尼是蓝眼睛。我说,可是,约翰·列侬是褐色的眼睛,耶稣是褐色的眼睛,还有,你的父亲应该是褐色的眼睛。
狄夏笑,不说话。
我感觉得到她的笑里面有种很伤心的东西。
很久很久之后,我读到狄夏的日记,才知道这个夏天里发生了什么。
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离开(3)
狄夏鼓起勇气去问她的爸爸——给予她姓氏和孤单的养父——她早就想知道的问题。她走进养父的书房,对他说:“我知道来问你是很不礼貌很自私的,但是,我只能来问你,你是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你不肯说的话,我能够理解,也不怪你。但如果你肯告诉我,我一辈子都感激你。我求求你,我真的很想知道。”
那位身为国家高级文艺工作者的团长先生,大半生都浸在戏剧舞台上,妙笔写尽世态人情,他具有摆弄文字的聪明人所惯有的特性:善于抓住他人的弱点,批判性强,算尽机关,心胸狭隘,残酷起来非常之戏剧化。
这个男人听到十八岁女孩的哀求,冷冷地笑了笑,说:“那,你怎么表现你的感激呢?”
他看他养女的目光有点脏。
狄夏很吃惊。养父虽然对她一向冷淡,但却一直保持着父亲和长者的威严,从未做过任何伤害她的事,说过有失体统的话。
她应该走开的。但是,可怜的狄夏,她太想知道她的父亲是谁了,十八年了,她终于开口问了,她不肯就此放弃。她仍旧站在那里,垂下头看着地面,思考自己该拿出什么来交换秘密。好半天,她问了一个蠢问题:“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天啊,她打算飞蛾扑火。
男人略微吃了一惊。他沉默片刻,笑着说:“你和你妈妈一样的下贱。”
这时,男人的表情忽然一变,紧接着迅速又野蛮地伸出一只手扼住狄夏的脖子,另一只手擒住她的整个身体,沉浊的呼吸扑到她的脸上。她被勒得说不出话来,她开始流眼泪,开始后悔。后悔得要命。
就在她觉得她完蛋了的时候,房门外一个娇嫩的声音叫道:“爸,妈,我回来啦!”
是狄夏那个从来不正眼瞧她的妹妹。她救了她。哦,感谢上帝。
男人脸上的狰狞消失了。
他俯到狄夏耳边小声说:“不许出声,你要是敢暴露半分,我立即杀了你。”
粉晶乖乖
发表于 2013-7-9 01:23:28
然后他松开了手,镇定自若地走出门外,与他的女儿温和地聊天说笑。好一个标准的慈父。
狄夏一边拼命压低自己咳嗽的声音,一边聆听门外一对父女亲密无间的交谈。她在心里勒令自己不许哭。
男人央他女儿出门为他买香烟,并用最大盒家庭装冰淇淋作为奖励。当他再回到书房时,刚才父亲的角色让他恢复了一个人形。他看狄夏的眼神里是含有一丝歉意的,但更多的还是嫌恶和鄙夷。
他不带感情地说:“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问我。我和你说实话,关于你的生父,我什么都不知道。不骗你。我劝你也别找他了。他如果有责任心,如果在乎你,早就来找你了。明摆着的事情,你就别糟践自己折磨自己了。”
狄夏夺门而逃。
在街口,狄夏看到手拿香烟和冰淇淋的妹妹正往家走,她赶紧躲到树后面。悄悄看着这个一脸幸福的小女孩一蹦一跳地走向家门,走向她的父亲,狄夏感到无比自卑,无比难过。她决定:不再折磨自己。
读到这些时,我大哭了一场。
狄夏,你的蓝眼睛真的很漂亮,比褐色眼睛还要好看许多许多倍。
大学(1)
如果你去问我的大学同学,对倪薇拉这个人印象如何,他们多半会说:很勤奋,成绩很好,不和人交往。刻薄挑剔些的人会说:不理人,光会学习不会玩,不会穿衣打扮。而喜好搬弄是非的则会说:她啊,看起来清高,却晓得向院长献媚讨好,和马院长有一腿也说不定。
伟大的萨特说过:人有压抑他人的天性。人们时常匆匆对另一个生命瞥上一眼后便妄下一个很低的结论,将对方置于低处后从而获得优越感,这种攻击和优越皆是源于一种非常猥琐的自我膨胀的需要。
对于这些闲言碎语,我不在乎就是了。
原本不该马院长教大一新生的。但由于分配给我们的那位女老师生病住院,一时找不到代课教师,便由只给研究生开课的院长来讲课了。还没见着人时,马闻颉院长已被传得神乎其神:通晓英、德、法、俄文以及拉丁文,曾经留英留法,得英语文学硕士和语言学博士学位,三十六岁当教授,四十一岁当院长,有多部翻译作品和学术专著出版。
第一次课,马sir即令我们全班为之倾倒。
走进教室,在黑板上写下大名“马闻颉”,然后微笑着说:“这是我身份证上的名字。下课的时候,欢迎大家对我直呼其名。像那部棒透了的电影《死亡诗社》里的学生喊老师一样喊我‘captain’也好。当然,喊姓马的啊马大哈啊也是可以的。但上课的时候,还是希望大家喊我一声马sir或者Mr.马,谢谢。”
这是一个天生的演讲家,懂得如何控制听众的情绪。他的发音好听极了,每一个音的吐纳皆从容流转,具有润物细无声的效果。马sir像一个教养无懈可击的维多利亚时代绅士,得体的着装,松弛的表情,自如的手势,新锐的思想,机警的幽默,漂亮的英腔,脸上始终挂有自信的、宽恕的、带一点傲慢的微笑。他昂扬非凡的精神面貌令他平常的外貌陡然增色,很man很special,一比较,你会知道电视上摆酷装帅的小白脸们是多么的没看头。
粉晶乖乖
发表于 2013-7-9 01:23:29
讲台上的马sir闪耀着智性的光辉和人格的魅力,令我们折服。这个四十五岁的中国男人太“先进”了,领先他保守老气的同龄人,领先我们这些无知莽撞的毛孩子,甚至可以说是领先整个中国。
但是,我对他有一点不满:他看着花名册点人回答问题时,只喊学号不喊人名,弄得我们一个个像囚犯一般。我隐隐觉得:这个看似极有人文精神的马sir其实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他甚至都没兴趣知道你的名字,那他表示出来的尊重不过是为了展现他优雅的风度,是一种自我表演罢了。
到了第二节课,马sir的表现立即证实了我对他的猜测。但与此同时,我又发现他的新的值得我佩服的长处。
——有点复杂。只因,这个人太复杂了。
第二堂课恰逢“9·11”事件发生的后两日。
我们班学习委员是个特喜欢show off的女生,不放过任何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谁她都要拉拢一下,努力营造一种全世界人都喜欢她的热络氛围。她是那种自我感觉极好的人,自信到天真的地步,以至于不识人不识相不知察言观色。她大概以为马sir是平易近人的,加之上堂课她得到过马sir的赞扬;误解加上得意,令她铸错。
学习委员一向坐第一排,这天她故意把买来的《China Daily》《参考消息》《南方都市报》放在课本上,好让老师发现她是个热爱英语和密切关注时政的优秀学生。
马sir开场谈天气,学习委员马上接下嘴,把话题引向“9·11”。学委谈来谈去不出窠臼,没一点高明之处。
马sir很有耐心地听她说完后,继续谈天气。学委讨了个没趣,却又不甘心,在马sir的下一个停顿里又把话题接到美国人的灾难上,拼命倾倒她这两日积累的知识和看法。人们常喜欢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有时是执著,有时却是执迷。其实向前匍匐几步再爬起来天地更宽广,何必直接站起来当活靶子呢?
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大学(2)
微笑是马sir脸上的第六官。我发现这次的笑容里有冷峻之气。待到学习委员终于show完后,那笑容里添了一份歹毒之意,毒箭一并从马sir眼镜片后的眼睛里射出。我预感到马sir要发飙了。
他以非同寻常的细致一一纠正学委的语法和发音错误,先下一城。学委真是太不明智了,马sir说一句,她就替自己辩解一句:“哦,我没注意到……”“我本来是准备这么用的……”惹得马sir越发反感,便越发寸步不让,不等学委辩解完就开始批判下一个错误,说完后又给出时间让她开个口,然后立即又堵上,使得学委一轮一轮败退下来,直至失尽底气。
错误批完,学委只剩下干笑的份儿了。这时马sir忽然收住笑容,脸上风云突变,异常严肃冷冽起来。他严厉地盯着学委,学委那遮掩搪塞的假笑瞬间垮掉了。
粉晶乖乖
发表于 2013-7-9 01:23:30
蓄足气势后,马sir用平静却带着浓重嫌恶的语气说道:“这世上就是有这么一批为数还不少的人,异常热爱骚乱和灾祸。尤其是那种身外的大变故,反正痛苦归了别人身上,他们只管装作痛心疾首地高谈阔论、指点乾坤就好。对于重大事件的闲谈使他们堂而皇之地偷懒,使本该他们立即去解决的难题得到理由暂时放一放;而谈论大事件又可以给他们带来一种参与感,并由之生出崇高感,哪怕贩夫走卒也在口齿弹动间自我上升为雄韬伟略的大人物。他们在心里隐秘地希望灾难持续和扩大下去,这样他们就可以继续谈下去、懒惰下去、伟大下去。他们就这样自我抚摸,自我陶醉,志得意满,也不知道他们究竟看不看得到自己实际上有多么的可笑、无耻和猥琐。”
咝——火药燃着的导火线在寂静里嗞嗞作响,漫长又急促地响过一圈后,爆在学委的脸跟前。这姑娘的脸都黑了。佩服她居然撑得住没哭出来。
马sir这番话可谓一语中的,击中了学委,也击中在座其他人的那一部分阴暗人格。所有人都心惊胆战,暗冒冷汗,一个个全被镇得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我想,我们大多数俗人都一样,第一个闪出的念头多半是看到霸道的美国倒霉后莫名兴奋,第二个念头才轮到对无辜罹难者的同情。而且,兴奋是远远大于同情的。大家在庆幸被指骂的不是自己的同时又自觉惭愧。
“好了,开始讲课。”马sir不带感情地宣布道。平复的神情里有一种控制的力道,透出心情恶劣的讯息,不怒而威。
一堂课我的心里都是凉凉的:这个老师好恐怖!
我有些同情学委。她虽有错在先,但罪不至此,马sir也未免太无情、下手太狠了点。他完全可以采取温和些的语气和方式。
余谦曾和我谈起的一段话跳了出来:正直的人并不是那种以自己的力量、头脑、知识、功绩、清白而感到骄傲的人,因为这一切都会与对人们的蔑视和仇恨联系在一起,而是比众人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上的人的弱点与恶习,因而比众人都更怜悯和更爱人类的人。——显然,马sir对他人的蔑视和仇恨太多,怜悯和爱太少。
从此,再看马sir那绅士风度十足的微笑,便觉得那笑容是一张可以戴上、摘下的面具,怎么看都亲切可爱不起来。他笑给你看,那是他高兴,赏给你的;一旦触犯到他,面具扯下来,那张脸会很吓人。
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回家(1)
第二天一早,我赶去系办。
气喘吁吁地拐上五楼,迎面遇见马sir,他问:“去哪?”
“去阅卷……”
“上午你不用阅卷了,先跟我走一趟。”
“嗯?”
“呵呵,放心,不是打扫卫生。”马sir笑着说。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下楼,风衣的下摆飘飘荡荡。他很有信心我会跟随。
粉晶乖乖
发表于 2013-7-9 01:23:31
不解地跟着马sir下楼,上了他的车。一辆白色三菱。
车内放的音乐是来自天籁的Enya。这是我在深圳第一次坐小车。以前在拥挤的公交车上,我完全没有看风景的心情。这一回,坐在软软的车座里,身心放松,眼界舒展开来,第一次酝酿出一个合适的心境来打量深圳的街景。这个城市没有寒冬,加上良好的绿化,使得它看起来非常青春。城建时尚现代,干净漂亮,给人以希望。只要有足够的钱,在这里可以享受到舒适体面的生活。不过,我依然喜欢不上深圳。它太像一个放大了、优化了的南京路,引得我不由自主地抵制。
一路上时有塞车,马sir对此习以为常,没有一丝抱怨。三刻钟后,车停在了图书城。原来是来订购教材的。
直接进到图书城三楼经销处办公室。那个管事的王主任立即起身迎接马sir,两人握手拍肩寒暄,造出一阵热闹的声响。王主任拿出几种版本的英语教材,马sir委派我来挑选,他就与王主任寒暄。二人聊的都是最表面的话题,掺了很多水分,却流动舒畅,是那种随时可以终止、进行时又不失机趣的谈话。
过了约十分钟,马sir扭头问我:“觉得哪个好?”
我说:“好像这个还不错,内容比较新。”
王主任赶紧应和说这个版本怎么怎么好。
马sir从我手里拿过教材,一边翻看一边叹气,开始怪罪王主任上次推荐的日语教材怎么怎么不好。他怪得很艺术。做一副因太相信人吃了大亏的委屈样,这样一来,其实是变相地在抬举王主任;将买方的优势转为弱势,一示弱,叫对方不得不让着他一些;同时又有点隐隐的要挟,意思是这回要还不好就不再来了……他们就这么一来一往玩着太极,巧妙地较着劲。最后,马sir得到了他想要的折扣,王主任得到了马sir的打保龄球和吃料理的邀请。结尾是客气友好的,算得上皆大欢喜。
走出图书城,马sir依然动作灵敏,风衣随矫健的步伐有节奏地摆动着。我忽然觉得马sir很帅。但我没说他帅,而是说:“马老师,你真厉害。”
“我厉害?”
“对。我绝对不和你做生意!”我调侃道。
“那你可以跟着我做生意。”他的语调始终是自信的。
“不敢当。你肯定瞧不上我。”说完我随便呵呵笑了两声。
“是你瞧不上我吧。”
我的脑子短路了几秒。他算是猜中了吧……在我心里面,的确是不愿意跟着他做生意的。应该这么说,我不愿意跟生意这件事搭上关系。我反驳说:“怎么会?”
“因为你憎恨泛泛之交和利益之交。”
“那也只能说我不喜欢做生意,并不代表我不喜欢生意人。”
“沾染上生意的人就像沾染上病毒的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