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3-7-9 23:31:31


“嗨,好久不见。吃了没?”他面无表情地打招呼。


于安朵明明不想笑,还挤出一个巨难看无比的笑,并且歪着头,像个思春的少女那样扭了两下身子,嗲声嗲气地说:“你坏极了。”


我无意参与他们的调情,抬腿往前走,他却拉着我不肯放。


这可是在校门口!


我灵机一动,用力踹了他的腿一下,他才弹开,掸掸衣服上的灰尘,一点也不生气地对于安朵说:“瞧,我女朋友脾气很坏。”


于安朵一直默默听着他的介绍,面上的笑容像一层浮灰,轻轻一掸就能全都消失,但是她却能稳稳地把这个气若游丝的笑保持在嘴角,然后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对不起,我错了,下次再也不会了。”


我看毒药,他好像也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于安朵却笑着对我说:“马卓,我们得赶紧,不然就进不了校门了。”


说完,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前跑,一直跑进学校的大门,跑到毒药看不到我们的地方,她才松开了她的手。


“马卓。离开他吧。”她面对着我,用细声细气的声音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知道你不爱听,但我一定得说——他这么做,只是生我的气,他不高兴我跟别的男人约会,他曾经跟我说过,如果我让他吃一滴醋,他就一定会还给我一整缸。很小心眼的男人,是不是?可是爱情就是这样,让人变得疯狂,不可理喻。我告诉你这些,是不希望你被利用,也不希望你受伤。毕竟你和颜舒舒,是不一样的人,我还是很希望和你做朋友的。你是明白人,不需要我多说。好好想想怎么做,好吗?”


我问:“你说的那个‘别的男人’,是叫大帮吗?”


我说出的这个名字显然让她有些惊讶。愣了好一会儿,她才回答道:“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会让他吃醋。”


我绕过她的话题继续追击:“你很怕我提那个名字,是不是?”


“什么名字?我有什么好怕的呀,都不知道你说什么。”她又摆出了她一贯的天真无知的表情。


“我希望那些照片会很快消失。不然——”我说,“我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跟它们有关系。”


于安朵显然不是吃素的,她微笑着对我说:“随便你啦。”


说完,她伸出手,很亲昵地拨弄了一下我的刘海,然后踏着舞步一般优美的步子,朝前走去了。


那一刻我忽然有种相当不妙的感觉,一向大条的颜舒舒要跟这种人斗,无疑是鸡蛋碰石头! 


(13)


颜舒舒消失了三天,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那几日里,网上的照片每日都有更新,内容越来越不堪入目。“颜氏艳照门”事件早已经不可避免地在天中传得沸沸扬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越来越暖和,流言也不再带着不可告人的潮湿阴气,只在洗手间、卧谈会、课堂上的小纸条里悄悄传播。就连熙熙攘攘的走廊上,都有人嗓门嘹亮地打趣道:“你那套艺术照,比起颜舒舒那个尺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3-7-9 23:31:32


“昨晚我好像看见颜舒舒了,她就在学校附近。”


“她退学了,已经这样了,我看不如早点自力更生!”


完全是谈论典故的口吻,还连名带姓。我心里虽然恨她们胡说,却没办法堵每个人的嘴。更何况颜舒舒空荡荡的座位和网上那几十张旗帜一般的照片,都诉说着一个个欲盖弥彰且又值得推敲的故事。


老爽在早读课开始前要求大家:“别的班我管不了,但我们班的人,一不许传看,二不许乱讲,三我们大家都要想办法,把颜舒舒尽快找回来。”


大家议论纷纷,有人安慰老爽:“放心吧,颜舒舒老有钱了,离家出走只要身上有钱,都不会有啥事。”


“是啊,她在外面玩够了,总会回来的,我们干着急也没用。”


“我看她就算回来也别回我们班了。”教室后排有个叫竖子的男生大声说道,“我们班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说什么呢!”没等老爽开腔,肖哲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一直走到那个男生面前,死盯着他说,“把你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


竖子才不怕肖哲,应该说,没有一个男生怕肖哲。他站起身来,用嘲讽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对肖哲说:“这种女人,你要真喜欢,以后可以娶回家做老婆,但不要在留我们高一(9)班丢人现眼!”


在全班的哄堂大笑中,肖哲用拳头堵住了他得意得咧开的大嘴,和这个明显高出他一头的男生厮打到了一块。直到老爽从讲台上跳下来,在周围几个男生的帮助下,硬生生拖开了他们。


肖哲的眼镜被打掉了,校服的一个袖子在外面晃荡,他引以为傲的白衬衫纽扣似乎也不完整了。可他还是像只小蛮牛一样地往前冲,嘴里大声地骂:“SHIT,你这无耻小儿!你是人吗?有基本的道德观吗?我看你是——不要脸,生个孩子没屁眼!”


古今中外的脏话一股脑都被他说了出来,看来他真是气狠了。


不知道颜舒舒看到这一幕,会作何感想。


体育课的时候肖哲没去上课,而是独自跑到电教室去了。我估计他是去上网,关注一下事态进展。我尾随着他而去,推开门的时候,发现他头枕在桌子上,双手握着拳,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开始我很担心他在哭,因为安慰一个男生不是我的长项,当我走近我发现他没哭,他只是在喃喃地重复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是在说给她听吗?”我问道。


他吓一跳,猛地抬起头来,看到我,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垂下脑袋。


“放心,她会回来的。”我安慰他。


“网上还在更新,而且,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叫大帮的。”他用拳头狠狠敲了一下桌面,说,“这件事警方都介入了。再闹下去我看她真的完蛋了。”


“人各有自己的劫数,过去了就没事了。”我说。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3-7-9 23:31:33


“你是宿命主义者?”他问我。


我不习惯被忽然按上这样一个大檐帽,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他深吸一口气,好像鼓足了天大的勇气一般,用非常严肃的语气对我说:“马卓,有件事,我必须、一定要告诉你。”


“什么?”


“其实,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去我表姐家。我们吵架了就在你走了之后她把脏东西都蹭在我背上还要我背她我不肯她就用棒球棒打我我逃跑她冲过来要亲我我推开她骂了她一句垃圾她很生气要我再说一次我就再骂了她垃圾垃圾垃圾如果我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就是把我的嘴缝起来我也不会讲那样的话相信我!”他像是背书一样毫无间断痛苦而大声地说完了这一切,已经是一脑门的汗了。


我恍然大悟。


我早就应该猜到,颜舒舒不是那么轻易被打倒的人。她心中真正所不能释怀的,应该是肖哲的口不择言才对吧。


“如果她有事,我会负荆请罪,视死如归。”肖哲表情痛苦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发出一声闷响。我很想问他,如果她真的一去不回了,你又能对谁负荆请罪呢?但我又注意到他的脸上,有一小块紫青,应该是早上跟人打架所致。


这个男生,就算他真的犯了什么鲁莽的错误,他至少勇敢地承认并承担,并为之付出应有的代价,从这点来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决定再去找于安朵。


这一次谈判,我不想输。所以我得先去找他。经过几次一来二去,我发现只要他让于安朵做的事,她一定会做。尽管我要让他做的事,他是不是一定会去做还有待考证。 


我在离天中不远的一个新修的小公园里等到他。他远远地走过来,迈着一向懒懒的步子,四月底的阳光打在他的头发和鼻梁上,这一切真像个够土够没创意的梦境。


走近了,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这又是你第一次主动约会男人么?”


“是。”我笑。


“想我了?”他说着,手已经恶狠狠地压到我的左肩上来,然后用力地捏我,想逼我说出他想要的答案。


我开门见山:“想请你帮个忙。”


“哦?”他好奇地说,“讲。”


“帮我跟于安朵去要点东西。”


“操!”他说,“你想要什么我给你成不?”


“是我同桌的一些照片。”我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她和大帮设计她拍下的,现在他们将它放到网上,我同桌受不了这个刺激,至今下落不明。”


“好。”他并不多问,而是爽快地说,“马小卓的事就是我的事。”


“费心了。”我咧开嘴微笑。


“可你得谢我。”他说。


“谢谢。”我说。


“用行动的。”他说。


我伸出一根手指,贴到我自己的唇边。然后我踮起脚尖,用那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脸颊。他笑着,伸出手轻轻捏住我的那根手指,放到我自己的嘴唇边,给我画胡子,一边画他一边说:“马小卓,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像一只猫?”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3-7-9 23:31:34


“喵……”我学猫叫,他竟然迅速反应过来,在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作发威老虎状。


可这并没吓到我,我微笑着对他摆摆手,说:“等你的好消息。”


“这就走?”他并没有拦我,但他眼神里的不舍令我心动。


“中午时间很短。”我低下头说。


“你脸红了。”他得意地说,“来,抬起头,让我好好瞧瞧!”


我红着脸抬头,飞快地白他一眼,飞快地离开。


想到他一定目送着我远离,我的脸就由红开始变得发烫了,像一只温度不断攀升的温度计。我只有加快了我的步子,祈祷擦肩而过的风能吹淡我的窘迫。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


我真是矫情到可以自杀。


令我没想到的是,他处理事情的速度如此之快。于安朵主动来找我,是在那天傍晚晚自习开始之前。我洗澡耽误了一小会儿,本来就有些迟了,从宿舍拿了本练习题急匆匆地离开宿舍区往教室赶,是王愉悦叫住了我。


“跟我去舞蹈房。”她很不客气地拉了我一把。这个嗓门粗重的黝黑女孩,天生跟谁说话都是一股命令的口吻,好像她有于安朵这份铁关系在,得罪谁都不要紧似的。


“没空。”我不急不慢地答她,“有事现在说。”


“你不是想解决问题吗?”她说,“她只有现在有十分钟时间,去不去随便你。”


我把练习题卷成卷,夹在胳膊里,跟着她,往舞蹈房的方向走去。


天边的火烧云这时已经即将消散,只留一根窄窄的光带在,黑夜已经近在咫尺。不知为何,就在王愉悦快步上前,替我推开舞蹈房门的那一瞬间,我有些不祥之感。我在门口停了一秒钟,听到王愉悦在我身后轻笑:“怕了?”


我当然不怕。


这是在学校,她能把我怎么样?


我走了进去。奇怪的是王愉悦没有跟进来。这些显然是她早就安排好的——谈判?打架?难不成让我跟她比舞?我都不在乎。我环顾四周,发现舞蹈房的落地窗窗帘几乎全部拉紧,整个舞蹈室都陷入一片压抑的昏暗中,花了好几秒钟,才找到唯一的光源——一靠近后台的一扇玻璃前,留着一丝光缝——直到我看到站在光影中的于安朵,半边脸浸在黑暗里。


她的训练好像已经结束,正在脱那件跳舞衣,仿佛褪壳的小虾,渐渐在我面前露出白皙的身材,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同性的身体,虽然差不多是在黑暗里,我还是不由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也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她却对我暧昧地笑了,转头轻笑着对我说:“他最喜欢我这样在他面前跳舞。”


她的语气是那么轻那么轻,就算说着如此自轻自贱的话,依然保持着她自认为蚀骨的温柔。不得不说她羸弱,尽管她喜欢假装强大,但是天生属于舞者的柔软的脊柱却令她失去了攻击性,让她显得更加楚楚可怜。或许,这就是她激起他的保护欲的最佳方式?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3-7-9 23:31:35


但她的话还是让我控制不住地想入非非了,而且有些要了命的不爽。幸亏黑暗很好地掩饰了这一切。我装出尽量平静的语气问她说:“你找我?”


“不是啊。”她没有穿上衣服的意思,而是说,“准确地说,应该是你找我才对,是不是呢?”


“好吧。”我说,“你可以开个价。”


她发出一阵类似蒸汽顶翻开水壶盖的笑声,好像从我进来开始她就一直在忍,终于到了极点。我对她的笑不予置评和疑问,她反而终于套上了她的内衣,慢悠悠地走近我说:“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给他报了多高的价,请他替你办这件事呢?难不成,是你的玉体?”


“你真恶心。”我实话实说。


“谈钱多伤感情。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坐下好好聊一聊。”她穿好衣服,就这样在舞蹈室的地板随便坐了下来。我接受了她的建议,但不愿离她近,而是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谁知道她却迅速挪到我身边,对我说:“离这么远,怎么谈心?”


“这个世界上有个词,叫‘报应’,你知道吗?”我转头问她。


她的皮肤真是好,白里透红,吹弹可破。我忽然又想到另一个词“美女蛇”。中国的文字,真是伟大。


“报应?”她笑,“我想听女状元解释一下,可否?”


“害人终害己。”我说,“你还是早日收手为好。”


她的回答让我震惊:“我的人生早已千疮百孔,我还怕个啥?”她一边说,一边靠近我,举起一只胳膊,让我看。我看到上面有好多细细的伤口一样的东西,在我还没有弄明白是什么的时候,只见她用另外一只手在那只举起的胳膊上,来回轻轻地划拉。那是在干什么?她的动作又轻又快,空气里好像还有细小的皮屑断裂的声音。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让我很快辨认出,捏在她挥动的那只手里的,正是一把刀片。她似乎了如指掌黑暗对我而言的威慑力,把那只胳膊举得离我更近些,差不多只有五厘米的样子,好让我更能看清楚她那只丑陋而伤痕累累的手腕以及一些正在慢慢渗出的细细的黑色血珠。


“你敢这样吗?”她放下她的手臂,把那个小小的刀片随便往地上一丢,只是轻微的一声响,我始终夹在胳膊肘里的书却应声落在我身边的地上,让我不得不丢脸地捡起它。


“说起来你或许不信,这是我们常玩的游戏。力道要刚刚好,会疼,但会觉得很爽,不会真的有事,你要不要试一试?”说完,她把手腕举到嘴边,舔了一口自己的血迹。


那一刻,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泛滥开来。真是变态!


她又一次举着刀片,靠近我的脸。我下意识地躲开一些些。


“哈哈。”于安朵笑了,在我耳边怂恿我,“来,你若敢玩一次,我就帮颜舒舒一把!”


我当然知道她在耍我。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3-7-9 23:31:36


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去接刀片的时候,她却一把把刀片扔到我脚下不远处,用威胁的语气对我说:“算了,看在他的面子上,我可以放那个姓颜的一马,但也希望你们从此识趣,别把我于某人当软柿子捏。”字正腔圆地说完这些,她又补充道,“十岁的时候,想卖我的人就开始乖乖替我数钱了。她算什么?”


“谢谢。”不管怎么说,既然她表了态,我觉得我还是要说这两个字。


她笑:“别看他愿意帮你,他只是想骗你上床而已。就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还是要很遗憾地告诉你,你是不会赢的,因为只有我,才和他是一个世界里的人。”说完这句话,这场安排好的戏才开始收尾。于安朵站起身来,以飞快的速度套上她的深色长裤和深色外套,踩着刚被她扔到地上的那枚仍然散发淡淡血腥味的刀片,离开了被黑暗灌得满满的舞蹈室,好像她才是那个来赴约的人。


像是有千百颗小碎石硌着胸口,我竟然感到了难过。说不出的,既非醋意,也非恨意,只是单纯的难过,就好像“我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是一句厉害的咒语一样。她的身体,她的刀片,她的鲜血,都没有吓到我。我却被这一句我自己也曾经说过的似曾相识的话深深击中。


“爱情若没遇对,就是伤痕累累。”这行某个人在天中图书馆的桌上刻下的歪歪扭扭的话,我曾经用心体会和研究过,现在想来,它仿佛是一句早就放在那里的警世箴言,提醒我不要在错误的甜美的假象里迷失我自己,从而指引灾难的来临。


在她走后,我又一次摸起那枚刀片,用手指指肚反复轻轻滑过那锋利的刀口,忽然仿佛被一只细小的蚊子叮了一口那样的,我的指心散发出一丝温热。


难道,这就是她所谓的爽吗?


难道,我永远也赢不了她吗?


难道,我真的在乎这些输赢吗?


……


我的心因这些弯弯曲曲的问号而变得脆弱和瑟缩,一个人在微凉的地板上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才想到站起来,揉了揉发麻的双腿,往教室走去。


(14)


我终于又见到了颜舒舒——那已经是在周末的黄昏。


那天放学后我到图书馆去借了几本书,回到宿舍的时候,门虚掩着。推开门我就看到了她,她的古典美人的发型又没有了,扎了个随随便便的马尾,穿着一件简单的运动服,正在收拾她的大箱子。


“嗨。”我招呼她。


我很注意,没有显得特别惊喜。因为我觉得此时的她,需要的是和平日里一样的感觉。虽然有些事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但既然是坏事,就还是尽量装出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比较好。


“嗨,马卓。”她说,“今天周末,怎么你没回家吗?”


“就回。”我说,“你吃饭没?”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3-7-9 23:31:37


“哦,我该请你吃饭的。我还欠你一顿饭呢。”她一面收拾一面对我说,“可是你看,我这一堆东西,得收拾好一阵子!”


“那就欠着喽,大不了算上利息。”我开玩笑地说。


“哦,对了。”她拿起背包,从里面掏出钱包,拿出一叠钱对我说,“这是上次借你的钱,我还说要是遇不上你,就打你的卡上来着。”


“我不是那意思!”我慌忙把那些钱往回塞。


“欠钱总是要还的嘛。”她没选择拉扯,把钱往我桌上一拍说,“就是不算你利息啦。还有啊,我教室的课桌里可能还有一些东西,你回头替我看看,要是没什么用的,就替我扔了吧。”


“你怎么了?”我有些不明白。


她不答我,只顾埋头把她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往箱子里乱塞。我走过去帮她理,她忽然从箱子底拿出一个很精致的表盒子,打开来给我看说:“瞧哦,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对表,摩凡佗的,情侣表,漂亮不漂亮?莫文蔚代言的呢!”


好像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一经过颜舒舒的介绍,都显得分外与众不同。这一点,我是由衷地佩服她的。


“漂亮!”我积极地说。


“有人开价到一千八,我都没舍得卖。”她把表盒子一盖,忽然双手把它递到我面前说,“送给你,马卓。”


啊!


“女式那块给你,男式那块你替我转交给那个姓肖的。”颜舒舒把表盒扔到我怀里,又开始埋头收拾起她的东西来。


“你搞什么!”我把表盒扔回给她,严肃地说:“这么贵的东西不要乱送,留着给你自己和男朋友。 ”


“也不是白送的啊!”她拿起表盒,站起身来,踮着脚,把它塞进我的枕头里。然后用中指敲了敲我床上的那个肖哲送我的多功能小桌子的桌腿,说道,“我想跟你换这个呢。”


“你喜欢,就送给你。”我说,“不必换的。”


“那个傻子,做这个做了好几个周末,有些建设性的意见,还是我提的呢。”颜舒舒吸吸鼻子说,“让他再做一个都不肯,说是什么限量版,真是小气。”


“你别生他气了。”我说,“他为了你,都跟别人打起来了。”


“傻透了。”颜舒舒立刻批评,又好像自言自语,“他打得过谁呢!”


“他很后悔。”我说。


“后悔什么?”颜舒舒说,“不要跟我提这个词好不好,我现在提到这个词就头痛。这可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讨厌的词了。”


看来她心情真的是很不好。


我也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于是我坐到床边看书,打算陪她一会儿,等她收拾好再回家也不迟。她默默地忙了好一阵,把大箱子的拉链缓缓地拉起来,转头问我说:“马卓,怎么你不回家么?”


“陪你呢。”我说。


“可是我要走了。”她起身,拉起她的大箱子对我说,“车子还在校门口等我,我想我妈一定等急了。”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3-7-9 23:31:38


“那我们一起走吧。”我说。


“还是不要了。”颜舒舒说,“让大家看到你和我一起,多不好。”


“说的什么屁话!”我站起身来,激动地把手里的书摔到了地上,捏住她的胳膊,说,“我就是让所有人看见,怎么了!”


“好。”颜舒舒很乖地说,“好的呀。”


她低眉顺眼的样子让我的心忽然疼得无以复加。我放开她,低头把书从地上捡起来,正要对我的失态表示抱歉的时候,颜舒舒在我的头顶上说:“马卓,我床上的棉被都送给宿管阿姨了,等会儿她会来搬走,你帮着打点一下。我走了,以后,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了。”


我惊讶地抬起头看她,手里的书又掉到地上了。


“我去北京我姑姑那里读书了。”颜舒舒说,“对了,我还改了名字,叫颜小米,以后你要是给我写信什么的,就要写颜小米收了,呵呵。”


“为什么?”我相当地震惊,“一定要这样吗?”


颜舒舒用力地点点头,然后笑起来,用两只手贴着我的脸,来回揉了揉说:“马卓,你一定要祝福我哦!”说完,她朝我挥了挥手,然后退后几步,一只手抱着肖哲做的那个“万能马桌”,一只手拖着她的大箱子走到了门边。


门开了,她忽然停住,转头看我。她的鼻尖红红的,耳朵也红红的,像只守望的兔子。


我也看着她。我好像忽然才明白,她是真的要走了,这个我在天中唯一的朋友。我知道我还欠她祝福,可我不知道该如何将它说出口。就在我踟躇万分百感交集的思绪里,她忽然放下了手里所有的东西,飞奔向我,与我紧紧拥抱。


“我就是不想哭。”她抱我那样紧,拖着哭腔在我耳边说,“我不想哭着和你告别,马卓,我不会忘记你。”


我已经记不起有多久,没和人这样拥抱过。我说不出我的心伤,像杆灌进风的竹子,全身上下都打通一般的凉。我想起还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撕扯着我的衣服,叫我永远不要再回去的她,只有她这样抱过我,但她终究还是离我而去。我向天发誓,我憎恶别离——林果果,颜舒舒,或是颜小米。我留不住任何人和任何好时光,留不住。


我将是永远的孤儿马卓。


在我心底里有一句话,直到颜舒舒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时我都没敢说出口。那就是:“别离开我,好吗?”


我想我没有资格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她原本就不属于我,我没有权利支配任何一个人。我缩在宿舍的床上,抱着她留给我的一对表,听着秒针细碎的滴嗒声,终于小小声地哭了出来。


哭累了之后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吴丹这个星期没有回家,她提着水瓶走进来,开了灯,对我说:“她走了?”


我点点头。


她一边嘟囔着:“终于清静了。”一边拿了毛巾走出宿舍。不一会儿,我就听到隔壁厕所传来的哗哗的水声和笑声。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3-7-9 23:31:39


地球少了谁都转,世态一贯如此荒凉。


没有人在乎我的离别和这样的离别对我的意义。


我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给他发短信我要去见他。他告诉我他有事正要出门,不过如果我去,他可以在家等我。


我走出宿舍才发现下雨了,这是一场奇怪的雨,说来就来。四月的夜雨有着刻意挤出来的忧伤。一会儿缓一会儿急,下得毫无章法。我没有打伞,也懒得回去取,雨水很快淋湿了我的衣服,让我从里到外一片潮湿。


这样正正好。


我在校门口看到肖哲,他也没打伞,傻傻地蹲在那里。我没有打扰他,他也没有叫我,不知道是不是没有看见我。


跳上了108路公车的那一刻,一切都有些恍若隔世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下雨的缘故,车上的人出奇的多,互相挤逼着,手里的雨具滴着脏水,头油和橡胶的味道搅合在一起,叫人喘不过气。


我被挤到中间的车门旁边,扶着一根冰凉的柱子,正好可以贴着窗玻璃看到外面,车行不畅,忽快忽慢,我大脑空空,快到站的时候,车子停在前一个十字路口,我从窗玻璃上辨认出他,手持着一把伞,好像在往我的方向眺望。


窗外亮起的路灯本来应该是暖黄色色调,被雨水冲淡,变成冷寂黯淡的灰黄。依稀辨认出他之后,寒冷一下子被化开,我的泪水紧跟着涌上了双眼,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竟然这么想他,想得几乎不能自持。


漫长的红灯过去,车挪动了一会儿,车门终于打开,我弹下车,他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拥我入怀。周围的人或许在侧目看我,但我顾不得这许多,也许只有放肆能让我好过些。黑色的雨伞撑在我的头顶,我抬起脸看他,他也低头看我,但是伞挡住了光线,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除了他下巴独特的线条。我努力对着那个坚毅的下巴笑了一下,但估计一定是比哭还要难看的怪表情。


他竟然鲜有的没有取笑我,而是把我搂得更紧些,陪我大步从那条窄得宛若一根盲肠的小巷子里走过。


我任由他抱着,听着雨水颗颗滴落在绷紧的尼龙布上的声音,好像听着隔世的击鼓声,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走到他家门口。


门竟然没锁,他用脚尖点开门,拉我到屋里。我已经好久没来这里,院子里的葡萄藤又长出嫩嫩的青叶,在雨水里抖索着。那条漆黑的狼狗一动不动地蹲在门旁,看着我的眼神好像也带着某种畏惧。在他的屋檐下,好像一切生物都显得不敢过于放肆大胆似的,偏偏今晚,我决心要做个例外。


他把伞收拢在墙角,走到里屋,一手抱着一个脸盆一手拎着一个热水瓶走出来。堂屋的灯泡已经旧了,再加上夜色已经来袭,屋里能见度很低。我看着他挽起两只衣袖,把热水倒进脸盆,又放进去一条新的毛巾,又转身拿了一瓶矿泉水,倒进去半瓶,试了试水温,然后用大力拧了一把毛巾。我在桌旁一张凳子上坐着,看着他做这一切。其实我无数次都想开口,跟他说话,我想告诉他,我很冷,很孤单,我很想他。但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更愿相信,哪怕我什么都没说,他也一样的懂我。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3-7-9 23:31:40


我们是会在一起的,我不会输给任何人。


雨更大了,风把木头窗户吹得格棱棱地响。


他走到我身边,俯下身,用那块崭新的毛巾在我的脸上轻轻擦拭,低声说:“一定是哭过鼻子了,瞧这小脸花的。”


肌肤一接触到那热热的温度,刚刚收紧的眼泪好像又要忍不住了似的,腹腔中也仿佛滚动着某种热浪,就要发作。他擦完我的脸,又来擦我的头发,潮湿的毛巾,把我原本有些潮气的头发弄得更湿润了,因为前一天刚刚洗过头,仍然残存的香波味道好像催化了我的某种冲动。我把一只手覆在他的大手上,另一只手顺势伸过去,勾住了他的脖子。


他好像没准备我会这么做,迟疑了一会儿,忽然左手在我腰上一用力,把我整个抱了起来。


我像条八爪鱼似的盘在他身上,双手紧紧勾住他的脖子,脸也贴近他的。耳边的雨声忽然变成了低声的呢喃,更像蛊惑的音乐,声声催促着我,要我的血液加速流动。就在我快要完全迷失的时候,他却忽然一松手,让我一屁股坐在了那张桌子上。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好像对什么事情恍然大悟,又好像彻底糊涂了似的表情。


紧接着,他也跳上桌子,就坐在我身边,掏出一根香烟燃上,对我说:“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


我伸出手去,说:“给我根。”


“不给。”他说,“女孩子家家的,抽什么烟。”


我不满:“管东管西的。”


“你爸妈都没了我不管你谁管你?”


“那你管她吗?”我问。


“谁?”


“那个不穿衣服跳舞给你看的人。”


他一定是被我的话吓到了,瞪大眼睛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有些说不上来的味道,不是震惊,也不是嘲笑,也谈不上质疑。就是用这种让我形容不出来的古怪表情看了我好几秒钟后,他随手把烟盒放进了口袋,好像怕我去抢一样。


我不依,去掏他的口袋。他忽然抓住我的手,用力一扭,我忍着剧痛,又用另一只手,却被他占了上风,他一推我的肩膀,我整个人便“咚”的一声倒在了桌面上,那盆水也跟着“咣铛”一声打翻在地。


他浑然不觉地翻身压住了我,用力地吻我。


这个吻不同以往。


我像是变成了一只含着珍珠的河蚌,他是贪心的人类,虽然竭力要来取,但我却成心不想让他好过,他刚刚出手我便合上了蚌壳,他却更加深入,不屈不挠。像是一场难分难舍的战斗,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抵抗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就这样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我的眼泪被头顶明晃晃的灯泡终于逼下之后,他一把横抱起我,把我扛在肩头,走进了卧室,一把将我扔到了床上。


沉默如果是对命运的反抗,那么固执也是。我主动解剖自己,不用他帮忙。我讨厌循规蹈矩的情节,如果注定是灭亡,请让我轰轰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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