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在倒塌
《夏天在倒塌》讲述在地铁站里,她们互相靠着在绿色的椅子上睡着了,醒来时,地铁已开出很远,开出了地面,远处低矮的工房里面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她们把脸扭向窗外,看见锦江乐园的摩天轮隐没在黑夜之中,恍惚中依然在缓慢地旋转着,车厢里很空旷,望得见下一节和再下一节车厢,而褐色的车窗玻璃里面,可可和小俏的脸,不时地被树木和电线杆掠过。夏天终将过去,夏天终将到来。他匆促地死去
地铁日渐日旧,沉默着,单调地来回穿行。
上海现在有两条地铁线路,一条由南北方向运行,贯穿过这个城市最热闹的市中心,另一条从河流的底下穿过去,把河流两边的土地穿连在一起,从早上五点到晚上十一点,地面上城市从苏醒到沉睡,地底下的城市也同样地从苏醒到沉睡。
清晨和傍晚的时候总是最拥挤的。挟着公文包的小白领不停地发短消息,上学的小姑娘要踮着脚尖,把书包抱在胸前才能够安身,人们在地下穿行的时候都在揣测着头顶,是水管,是马路还是河道。其实地铁站是个很好的地方,沉默而便捷,四周的小铺子里有卖不正宗的关东煮、珍珠奶茶和时髦的恐怖小说,漫画插图本。内衣和手机的广告牌和人群一样地簇拥着,外地人站在自动售票机前用手指仔细捉摸着复杂的路线和站台名,这里很少有乞丐,只有卖报纸的人会在车厢稍微空一点的时候贩卖手中新出的晨报。拍粘纸照片的地方挤满了刚刚放学的女学生,穿着自己改短过的校服裙子,头发多是染过很不明显的褐色,双腿交叉地站立成一堆。早晨她们从各自的屋子里描画了看不出来的妆,吮着豆奶走出来,走进地铁里面,膝盖并紧地坐在候车位上背书,等车,傍晚她们三五成群地再次走进地铁,把校服悄悄塞进书包里面,把扎拢的辫子散开来,唧唧喳喳地说着私密的话,在地铁车厢里聚成一小簇一小簇的埋着头,眼光流转,只有她们才显得和这里如此地贴切。
可可在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两罐冰冻百事可乐,给小俏一罐,俩人坐在橘红色的候车座位里,把书包摆在膝盖上,一人抽出一本漫画书来消磨等待地铁的时间。
“昨天在看见有卖那种用带子系在脖子里的bra,黑底和粉红色的刺绣。”可可凑近小俏的耳朵说,“很贵的啊,不过夏天穿肯定很好看,脖子后面有一个小蝴蝶结。”小俏在她身上轻轻拍打了一记,俩人嬉笑着看了一眼坐在她们边上一个中年男人,他穿着中年人常穿的细条纹衬衫,坐得异常端正,心不在焉地在一本黑色的记事本上面涂画着什么东西。她们俩都多看了他一眼,因为他的眉眼长得竟然有几分熟悉。
地铁开过来,坐在座位上的人都站了起来,可可拉拉自己被改得过短的校服裙和小俏站在人群的后面,这时候身边那个一直在看报纸的中年男人也站了起来,穿越过人群往前走,手臂甩在小俏的胳膊上,他扭过头来低声说了声:“对不起。”又笔直往前走,走到站台边,不急不缓地站了一会儿,向右张望了一眼从黝黑的轨道尽头驶进来的地铁,车灯发出刺眼的光芒,他向前走了一步就好像平时走进车厢那样,匆促地迈进了地铁的轨道,地铁根本就没来得及刹车。男人的身影是倏地一下就消失了的,保安的口哨声尖利地响了起来。
男人消失在车厢的底下。
地铁停了四十五分钟以后,又再次打开了车厢,人群没有过分的慌乱,在保安的口哨声中徐徐地进了车厢,嘟嘟声后就开走了。车厢里的人握着摇晃的把手,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着刚才那个自杀的男人。
“喂,你猜那人为什么自杀?”可可摇晃对着车窗玻璃抚摩着自己的眉毛。
“不知道。”小俏摇摇头,“他死了么。” 她们还是都抹不掉那个男人跳进地铁的一个瞬间,竟然觉得他的样子至少还是优雅的,甚至没有那种在地铁里面常会见到的急忙的厌气,他就是那样优雅地往里面一跨就倏然消失了,好像过马路一样就去了那一边。
“那还用问,肯定死了。”可可把脸倚在车的把手上面。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注视着地铁车厢门玻璃里面自己脸孔的倒影,这两个女孩子,一般的年纪,也是一般的个头,站在左边的小俏是个美少女胚子,面孔像陶瓷一般,眼梢稍稍地向上翘着,额头上有一层柔软的毛发,不过这种少女的美还是藏着掖着的,没有舒展开来,或许也是有点自知,但是却弄不明白旁人的目光到底是投向哪里。边上孜孜不倦在抚弄着眉毛的是可可,她的头发很浓密,染了浅褐色以后就在头顶微微地松散着,宽额头,五官散得有些开,眉毛被修剪成彩虹的形状,细细弯弯,都不太好看,却有一种很淡然的妩媚。两个女孩子就这样互相倚靠着在地铁车厢里面说着私密的话,地铁里有很多这样的女孩子,有时候很难区分她们,她们都穿着短裙子和彩色及膝丝袜,书包上挂小东西怎么挂都不嫌多,听听她们讲话,多半都是在讲老师的笑话,暗恋的小爱人,或者是鄙夷的人。
这时候,二零零四年的春天已经只剩下一个尾巴,所有的傍晚都宛若一张少女抹过面霜的面孔,而夏天就将到来,在夏天到来之前的地铁里,死去了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本来这一切与小俏和可可的故事并没有关系,可是可可在这个中年男人迈进地铁的时候,拣起了他掉落在地上的那本黑色记事本,小俏想阻止可可把记事本放进包里面,可是可可还是固执地把它放了进去。
她们只需要坐几站路就出了站,俩人的家住得很近,都在四季新村里,新村房子是这里最常见的,灰蒙蒙的,整洁的,排在一起,四周种一些香樟桂树或女贞这样叶子细小的树木。一层楼里并着几户人家,公用的走廊里摆着自行车和废旧的箱子,沿阳台的楼道里种养着葱,大蒜,一些细小的仙人掌,或是用蓝色布头遮着光的鸟笼,各种广告单子塞满信箱,每个新村里都有一些小胭脂店,卖冰冻啤酒和康师傅饼干,老板娘的侄子如果碰巧在的话,还可以送货上门的,门口站着戴红袖章的老头子,终日双手捧一只装满茶叶渣滓的玻璃杯。
这些和地铁又是全然不同的风景,只是一转弯,顿时所有的喧嚣和流彩都都消失了。
萝卜排骨汤和咖喱鸡块的香味从一些颜色模糊的窗口里面传出来,那么安静。小俏和可可在一条窄小马路的路口分手。一个向落了摊的菜市场方向走去,一个拐进了弄堂里面,身影很快就隐没在了低沉下来的夜色里面。
可可进了家门就换了拖鞋,踢踏踢踏地拐进卫生间里面,拧开水龙头开始在浴缸里放水,然后她合上马桶的盖头坐下来,从书包里拿出那本中年男人掉落下来的黑色笔记本翻开来看,大部分是备忘录,把会议的时间和地点写在那些狭小的格子里面,可可翻了一会儿,就倦了,把本子放进马桶边上的旧杂志堆里,钻进了浴缸里面,把身体蜷缩到水面之下,听到耳朵里面都是水在水管里面奔腾的声音,而那个男人匆匆拨开人群向前走的身影又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她闭起眼睛,不愿意再去想。
星期天的下午可可从昏睡中醒过来,头晕得不行,昨天晚上她去看大维在U2酒吧的演出了,然后就喝酒了,最后是被人从厕所的一堆呕吐物里面像根萝卜那样拔出来的,她不敢回家,妈妈看到她这幅样子肯定是会疯掉的,可可觉得自己的母亲时刻会疯掉,她是个正值更年期的神经绷得很紧的女人,为了一点点的小事情都会歇斯底里起来,她脆弱得简直比个青春期的少女还要碰不得。
所以她去了小俏的家里,在小俏家的浴缸里面洗了个很舒服的泡泡澡,换了小俏的睡衣以后就没心没肺地一倒头睡到现在。此刻小俏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就一个人静悄悄地躺在床上注视着这个房间里面的一切,墙壁上面的收音机头乐队的海报,趴趴熊的床单,地板上拼了一半的拼板,桌上几瓶廉价的香水和指甲油,彩色条纹的内裤都叠得好好的摆在一只透明的箱子里头,一棵快要死掉的龟背竹摆在窗台上面。
可可昏沉地爬起来,把桌上的小俏替她倒着的一杯凉水倒进了花盆里面,又趴在桌子上,在笔筒了找一支顺手的圆珠笔,打算给小俏留条子就回家去,才推开房门,就看到小俏的妈妈捧着一碗糖番茄走向厨房。
“哦,我们家小俏出去上补习班了,晚上才回来呢,你不等她了么。”小俏的妈妈绝对是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很善良的一心一意对女儿好的女人。
“不了,我该回家去了。”可可说,“跟小俏说一声。”
“嗯,你去洗手间洗把热水脸吧,面色很不好,到厨房吃碗粥才走哦。”
可可在洗手间打开热水龙头,把小俏的芦荟洗面奶抹在脸上,抹了她用的尼维雅,水兜边放着一盒red earth的胭脂,是不久以前她们俩一块儿去买下来的,店里面的营业员小姐直夸她俩的皮肤那么好,到底是才十八岁的女孩子。可可觉得小俏是好看的,小俏的好看是一种真正的唇红齿白,她就是不化妆,穿着规矩的校服也依然是好看的,她上体育课的时候穿着线裤和白汗衫在跑道上跑步的时候,可可注意到有很多打篮球的男孩子都会用目光的余稍去追随她。她想象着小俏平时每天早晨起床,对着这面镜子洗脸,用食指挑一点面霜拿手指在脸上抹开,那张脸是真的面若桃花的。而现在镜子里可可的脸却是苍白的带着点酒精带来的浮肿,她的眼睛和小俏比起来太细了,睫毛也不卷,关键是,镜子里的那个女孩,看起来是那么的沮丧和气息奄奄,可可生气地拿刷子往脸上扫了一点胭脂,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稍微红润了一点,又觉得扫得太多了太红了,令她想起活狲把戏时的那只猴子,她突然沮丧得就想哭了,又开了水龙头把脸上的胭脂通通地擦去,拿毛巾狠狠地擦,回复到那张黑着眼眶的苍白的脸,她才闭起眼睛不看镜子了。
回家,在路上恍恍惚惚的,下午的太阳太好了,新村里面的人都出来溜狗,把棉花胎晒在绿化带里面,几个穿着旱冰鞋的小孩从可可的身边擦过,手机响了,可可从包里很费劲地找出她那只缀满了挂件和铃铛的小家伙。
“喂,我是大维。你昨天后来还好么。”
“嗯,后来去小俏家里了。”
“那就好,你昨天在男厕所里乱吐,还哭了。”
“以后再不喝那么多酒了。”可可挂断了手机。
可可与大维已经分手三个月了,事实上是,三个月前,大维突然消失,他消失后的一个星期,可可在公交车上看到他搂着另一个金灿灿头发的女孩子,在马路的拐角处一下子闪过,可可狠狠地删除了手机里大维的电话号码,大维在这三个月中也不曾找她,从此俩人断绝了联系,可是现在大维突然又出现,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在甩了她之后,又要回来找她,突然又请她去看演出,他或许只是消磨时间罢,可时间是足够可可消磨的,而可可正好只担心冗长,也有可能在她的内心里,这三个月始终没有忘记过大维。
她把耳塞塞进耳朵里面,开始听收音机头乐队哀鸣的声音,她有一点忧伤,看到自己家的阳台上面她刚刚洗掉的校服地晒在太阳底下,滴着水,那裙子被改得太短了。昨天晚上她醉了,吐的时候,真的大哭了么?真的当着大维的面大哭了么?
回到家里,妈妈蜷在客厅的沙发里面,没有开灯,厨房里还堆着大叠要洗的碗筷,水龙头没有拧紧一个劲地滴水,她只是蜷着不动,默然地看着电视机里的电视剧,每个夜晚她都是这样度过,在荧荧的电视机前面坐着,连瓜子也不吃,一动也不动,爸爸总是加夜班,她就这样坐着等他,有时候等到十点钟还没有回来,她就一个人抱着一条毯子娑娑着走进房间里去。这时候可可想起了刚才在小俏家里喝的那一碗冰糖番茄,嘴唇边还有甜甜酸酸的味道,心里觉得难过。电视里面正在播新闻,一个声音标准的男声说:“最近地铁里又发生了自杀事件。”可可看到电视屏幕里一张男人的照片,正是她和小俏眼睁睁地看着他跳进地铁去的那个男人,原来他是个会计师,名字叫做程建国,一个太普通的中年人名字,有着那个时代的烙印。
“哎哟,我是看着他跳下去的。”可可惊呼起来。
“哦。”妈妈一直没有抬头看可可一眼。这种沉默让可可心里狠狠地发凉,她闪身走进了洗手间里,把排风扇打开,点了根烟靠在墙壁上抽,可可总是希望自己将来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洗手间,四周的墙壁上装满了镜子,一个很多层的架子,放满香水洗面奶面膜爽肤水面霜指甲油,有时候她就想呆在这样的一个洗手间里,躲着,不要在出来。
可可把水龙头开得哗哗地响,遮盖住外面电视机的声音,又从马桶边的旧杂志堆里翻出那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随便翻了一页,上面除了日程安排外,还用很小的字写了一段话:“今天一直打奕的手机,她的手机关机了,她是故意的。”可可靠在冰凉的瓷砖上,又迅速地往后面翻了几页,有些空白页,也有很多记着各种电话号码,又再次在某一页的右下角看到一段话:“昨天晚上在宾馆里面,我真想就留下来跟你过一个晚上,就这样两个人抱着睡着也好。”之后还有断断续续的关于奕的话,写得也是支离破碎,随手拈来。
这个叫奕的女人,是那个自杀的中年男人的家人,恋人?
可可把本子合上,关上水龙头,在马桶里冲掉了烟屁股,喷了点空气清新剂,她经过看电视的妈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面,拨了小俏的电话,说:“小俏,我想找到一个叫奕的女人。”
“啊,你搞什么名堂?”小俏被可可弄得一头雾水。
“就是那本自杀男人掉下的笔记本,我想把我们该把它送回去,反正我们没事情做,这样不是挺好玩的嘛,晚上我来找你,去你打工的匹萨店。”可可笑嘻嘻地闻着手指上的烟味道。
而小俏家隔壁人家的夫妻刚刚又吵架了,吵架是为了很鸡毛蒜皮的事情,最后那女人把一只热水瓶从阳台上扔了下去,发出很响亮的炸裂的声音。小俏把头探到楼道里面去张望的时候,正巧看到隔壁人家的那个小姑娘从房间里走出来,她左手拎着一只很大的书包,右手拿着杯鸡茸蘑菇味道的开杯乐方便面,朝小俏脆弱地笑了笑就往天台走去,每次她的父母吵架她就爬到天台的水箱上面去做功课,小俏没有跟她说过话,顶多是点头笑笑。
吵架的声音减轻一点之后,小俏坐回到书桌前没有心思地翻了几页《Ray》,那些花花绿绿的图片和模特的娃娃脸令人心生厌恶,她也喜欢那些今年流行着的大朵花的雪纺衣服,可是现在心情很糟糕,脑子里面出现各种奇怪的幻相,面前的图片全部都张牙舞爪起来了。她总是挥不走那个男人迈入地铁时的样子,匆忙地好像是赶车一样。这个景象,那么奇异的。而可可的那个计划虽然叫人兴奋,可是小俏也迟疑地想,难道非要卷进这件事情里面去么,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她们的所作所为会不会打扰了什么人呢?
面前的小挂钟突然响了起来,她赶紧把桌子上面的钥匙,钱包,镜子和手机往包里面摆,然后把藏在衣橱里的工作服拿出来放进包里。到门道里套了一双converse的球鞋匆匆往外跑。每个星期总有两个晚上,小俏要去匹萨店当引座员,每个小时八块钱,通常一个月有四百元左右的收入。小俏是想能够积攒一部分钱到了假期的时候可以去城外自助旅行。可是这很难,匹萨店在闹市区的中心,每次拿着工钱下班的时候,这点可怜巴巴的钱就会被换成,裙子,牛仔裤或是面膜霜,核桃冰淇淋这样的东西。眼看假期日近,她离一千块钱的目标还是那么遥远。
而快要到下班时间的时候,店里面依然还会有一些情侣坐在角落里面,用小勺子吃着这里最有名的花生冰沙和忌司蛋糕。店里灯已经一盏一盏地灭掉了,这种时刻是小俏最最喜欢的,她戴着红色的尖顶帽站在店口,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着外面的霓虹灯也一盏一盏地灭掉了。这时候小俏又看到丁城城搂着一个淡金黄颜色头发的女孩子穿过马路,他俩在闪烁的绿灯前停顿了一会儿,又小步地跑起来,他们就好像两只过马路的兔子一样,转瞬就消失在夜色里面。丁城城跟小俏一起上星期六的补习班,他们在同一个学校念书。
每次快近下班的时候,小俏都会看见丁城城和这个女孩,搂着,穿过马路,消失。然后空荡荡的路口多少让她心里面有点怅然若失,她取出一支粉色的唇膏来在嘴唇上面涂抹,是生日的时候妈妈送给她的兰蔻,她非常喜欢黑色的盖子上那朵金色小花。
这时候突然看到店口的路灯底下,穿着吊带衫的可可朝她大大地招手,小俏才想起来她晚上约了可可一起商量关于那本黑色笔记本的事情,她把可可带进匹萨店的角落里面,卷帘门已经拉下了一半,匹萨店里的灯也基本都暗了,小俏给可可留了一点南瓜蛋糕和饮料,两个人并排地缩在柜台后面,开始看那本黑色笔记本,可可指给小俏看上面那些关于奕的话,小俏仔细地一条条地看着,因为最后一页上的话被划掉了,她们仔细地照着灯光辨别上面的话,也没有看出来。
“可可,我们真要送回去么?”小俏含了一口红豆冰沙问。
“是啊,不是挺好么,我们现在这样无所事事一天天也就这样过了。”可可点了根烟,把烟都喷在了小俏的脸上,咯咯地笑。
“嗯,不过最好不要扰乱了别人,毕竟他已经死了。”
“这本本子里并没有什么秘密,只是一个自杀者的笔记本,或许他的亲人会想看到,明天下午放学了,我们打打看这里面的记录的电话号码,或许会有些什么线索的。”
可可合上了本子,突然她沉着声音对小俏说:“大维又回来找我了。”
“我就知道,那天看你醉成那样到我家来,我就知道一定跟大维有关系。”小俏掐掐她
的手臂,“不过,你那时候不是恨死他了么,说再也不见他这样的话。”
“这大概都是气话,都是幻想,我可能总是在等着他回来?”可可疑惑地抚摩着头发,靠在小俏的肩膀上面,注视着外面黑沉沉的春末的夜晚。三个月前的那个下午,她坐在公交车上还裹着厚厚的羽绒背心,脸藏在绒线帽子里面,车子摇晃着从淮海路百盛购物中心前开过,她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大维,缩在一件黑色的连帽夹克里面,右手边搂着一个穿着紫色绒线衫,染着红头发的娇小女孩子,她总是能够那么准确地看到他,就好像过去在U2酒吧里看他的演出,目光总是轻易地穿越人群,找到他,注视着他,根本就不需要第二眼就知道一定是大维,于是可可就知道了大维突然从她身边消失的理由。在车子上她狠狠地用手掐自己的胳膊才阻止了眼泪公然地落下来,而身体里面却突然已经长满了杂草,看不到任何方向。
“那天你把手臂都掐得发青了,回家还用烟头烫伤了自己的手臂,疤都还在吧。”小俏搂搂可可的肩膀说,“你现在又能够原谅他了么?”
“那就看看我到底有多大的勇气。”可可笑笑,她们一起并肩向店门外走去,怀揣着一个黑色笔记本里已经死去的秘密,小俏哗得一下拉下了卷帘门,外面春末的夜晚还是透着丝丝的凉意,可可缩了缩肩膀,摸摸自己的烟疤,不疼了。已是深夜,马路上只有呼啸而过的土方车肆无忌惮地亮着昏黄的车灯,整个城市在夜晚都似乎是变成了一节沉默的,在黑暗里前行的地铁车厢,闭口不言地飞驰着。
第二天放学后可可和小俏并没有马上离开教室,她俩对于暗色里的教室是有着某种不可知的贪恋的,这会儿,教学楼和教学楼之间的那片狭小的天空是昏沉的淡红色的,整个校园不可思议得安静。毕业班的走廊里面白天贴着的各个学校的招生启事,现在都被风吹落了下来,掉了一地。操场上几个男生在打篮球,煤渣跑道缓慢地延伸着。她们坐着座位上聊着天,仔细地翻看着那本黑色的笔记本,越来越多的关于奕的线索,这无疑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可能并不年轻了,但也不是那种叫人丧气的中年女子,这本笔记本里面除了公务的事情之外,就全部是写给奕的只言片语。
“奕离开了他。”小俏咬着笔杆子说,“他是为了这个才自杀的么?”
“他很喜欢这个叫奕的女人,那奕一定是非常漂亮的,也有可能是有夫之妇,婚外恋的那种男人,可是我们从哪里开始找起呢?”
“打电话吧,他这个本子上面记着很多电话号码。”
本子上的电话号码那么多,她们挑了一些女人的名字,打过去就说:“请问你认识程建国么?”但居然很少有人能够想起他来,也几乎都不知道他已经自杀死去,更多的人是很警惕地询问小俏和可可想干什么,然后就果断地挂了电话。这时候天也已经全暗了,可可和小俏都暂时地失去了耐心,她们各自背起了挂满了铃铛和其他小玩意儿的包,手拉着手走出了教室去,约定了明天继续打电话。校门口的门房间已经亮起了橘红颜色的灯,操场上有单调的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但是已经看不出人影了。
可可也没有想到回到家里的时候爸爸已经在了,他是极少在家里吃饭的,在可可的记忆里饭桌上面总是只有她和妈妈两个人,两个人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各自捧着饭碗关注着饭菜,常常沉闷了太久就说说电视剧的剧情,或者揣测一下爸爸几时回家。其实家里面两个女人都知道爸爸在外面还有其他的情人,可是她们谁都不说,可可有时候可以隐约地闻到爸爸衣服上的香水味道,她也知道爸爸会在妈妈睡着后的深夜阳台上打电话,说话轻声细语地柔软,连背影也是柔软的。而今天爸爸已经坐在饭桌边上用遥控器选着电视频道了,可可看到爸爸的时候心情愉悦了一会儿,她换了拖鞋飞快地洗了手就坐到了饭桌边上,桌子上有清炒刀豆,一小锅子的红烧肉,可可正在往嘴巴里面塞一只虎皮鹌鹑蛋的时候,爸爸揉揉可可的头发说:“我打算跟你妈妈离婚了。”于是那只鹌鹑蛋狠狠地噎住了可可的喉咙,她弯下身体拼命地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连眼泪也咳了出来。妈妈已经离开了桌子,坐进沙发打开电视,连续剧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可可,你以后跟妈妈过好么。”爸爸的声音里面充满了内疚,可可觉得他好像突然之间就已经很老很老了。
“好啊,你别担心我,我没问题。”可可拼命了咽下了那只蛋,抬起头来继续愉悦地笑着,愉悦地吃完碗里所有的东西,大口大口地嚼香喷喷的红烧肉。而爸爸吃完晚饭就走了,整个房间一下子沉寂下来,只剩下电视剧孤独的对白声,恐惧的寂寞感又袭来,可可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去,翻开黑色笔记本,翻到后面的空白页,男人死去之后所有的日期都是空白的,可可拿起笔,在一个小格子里面写下:
“他们都开始离我而去了。”可可在马桶上蜷缩起身体,觉得眼泪要流出来的时候,又开始使劲地掐自己的手臂,直到疼得要叫出来,才松手,看到皮破了薄薄的一层,透明地掀了起来,这时候可可才发现,这本笔记本的年历并非是零四年的,而是三年前的年历,为什么会是三年前的年历,而在后面一页的空白页上,可可突然看见了一个写得很纤细的电话号码,斜上去的细细的一行数字,为什么写在这里,而可可已经想不动那么多了,沉沉地渴望昏睡过去,可是又忍不住在睡前拨了一下那串电话号码。
漫长的铃音,正要挂机的时候居然咔嚓一声被接了起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喂,找谁?”
“请问,你认识程建国这个人么?”可可的心脏紧张得咯噔了一下。
“你是谁!”老妇人的声音突然尖利地凶狠起来,“我们家里人不认识什么程建国!也不想听到这个名字,也不想跟这个人扯上什么关系。”在电话要挂断前的一刹那,可可在话筒里听到一个男孩子在老妇人背后说:“外婆,是谁打来的电话…”接着电话就毫不留情地断掉了。可可的心却还在砰砰地跳着,充满了疑惑,可是她太累了,一会儿已经埋在枕头里闭上了眼睛。
丁城城消失的十字路口
春末,在小俏的梦境里面开始经常出现那个丁城城消失的十字路口,常常是红绿灯已经停了,只有黄灯在独自闪着,有时候路口也没有人,只是长时间地闪着灯,然后小俏就会突然醒来,在潮湿的被子里面喘着气,注视着外面将要亮起来的天空,麻雀在叫了,她极度地怅然若失。
她总是反复地想起那些夜晚,丁城城消失在十字路口的样子。
傍晚临近的时候天空散发着沉闷的红颜色,丁城城从老虎窗里爬了出去,爬过瓦片搭起的屋顶,坐到房梁的上面,抽烟。从屋顶上望出去,远处是一片连绵着的低矮的红砖房子,下午晒着的棉花胎被陆陆续续地收了进来,一些水淋淋的衣裤晾在竹竿上,被风吹得动来动去,下班的人拎了装着蔬菜和鱼的黑色塑料袋从自行车上跨下来,滴呤呤的铃声从这一头响到那一头,接着就是哗啦啦的淘米声,一会儿油煎带鱼的香味就从一些颜色模糊的窗户里冒了出来。向远望去,高楼上玻璃的反光在傍晚变得柔和而悦人起来,再遥远一点的地方,一些不知道名字的鸟在昏红的天空里紧贴着树林鸣叫,再再遥远一点的地方,蓝天白云椰林树影,水清沙幼,食草恐龙在缓慢地步行。
这一片的房子是已经划入市政规划的范围的,就快要被拆掉了,拆迁的通知已经下来两年了,到了这一年估计是拖不过去了,那些阿婆们每天都坐在弄堂里面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说着搬迁的去向,年轻人们都在心心念念着想要快点离开这一片潮湿,容易发霉,又容易生长虫子和老鼠的石库门房子,而老人们都是在这里生活了超过半个世纪的,所以白天他们坐在房间门口的时候,被太阳晒着晒着,眼眶也会湿润起来,这片房子也呈现着一种心不在焉的状态,电视台过来拍摄过几次,说是要做一个跟踪的记录片,想来也是一个骗人眼泪水的东西,丁城城家将要搬去的地方是地铁站的最后一站,做地铁会经过锦江乐园,看到巨大的摩天轮。
“城城,死到那里去了,有电话找。”
丁城城迅速地揿灭手里头的一个烟屁股,把半包瘪塌塌的牡丹塞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面,从老虎窗重新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接起电话。
“喂,晚上出来么?”是二乔。
“嗯,老地方。”
咸肉冬瓜汤的味道从煤气上的慢慢炖着的煲里面漫溢了出来,丁城城从床底下抽出滑板,用棉布缓慢地擦拭着,然后又从抽屉里面找出护腕和护膝塞进包里面,再从架子上抽出一张收音机头乐队的唱片放进随身听一起塞进了包里,滑板夹在手里面,重重地踩着潮湿腐烂的楼梯下楼去。走进厨房,随便乘了碗饭,把冬瓜汤倒在饭里面拌了拌,呼噜呼噜几口吃完,说了句:“出去了。”就闷声不响地走了。
背后母亲的骂声已经完全隐没在唇齿间一股清爽的冬瓜味道中。
这会儿天色渐暗,长长的弄堂呈现出一种晦涩的灯光,但空气清新潮湿,眼看夏天日渐日近,丁城城只穿了白色的长袖汗衫和一条日本裤型的小宽松牛仔裤,阿迪达斯的复刻版运动鞋,这是他出去玩滑板的行头。玩滑板的聚集地是在中心广场,那里场地宽阔,又有台阶和栏杆这样练习技巧动作所必须的东西,而且每到晚上总有三三两两的女孩子在那里观看,某人很有可能在某天晚上成为某人的女友,这种事情总是年轻人所热衷的。
而丁城城所想做的只是在夜晚的广场上,急速地穿行,跳跃,跌倒。
他是熟悉跌倒的,在暗色里骨头迅速地与地面碰撞,渐渐地他就不再恐惧了,他能够充分地享受跌倒前的那种激动人心的感觉,好像所有的细小的血管都摔裂了,爆炸。
“嘿,最近没怎么见你,在做什么?”二乔走过来递了根烟给坐在台阶上的丁城城。
“我快要期末考试了。”
“咳,你能毕业么?”二乔笑嘻嘻地拍拍他肩膀。
“我没想过。”
“你还在想着摩托车呢,别做你的车手白日梦啦。”二乔躺下来,靠在台阶上玩弄着一次性打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