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问道 发表于 2013-7-20 07:28:09


  直到在初中的时候,有天在一条弄堂里面,沈涵又被几个小流氓拦截住了要拗分,他身上的钱是要给妈妈买生日蛋糕用的,于是他第一次反击,这个发了疯的小孩哭着嚎叫着与三个小流氓扭打在了一起,他咬他们的胳膊,在地上像发了狂般地抵挡着飞砸在他身上的拳头,最后他摸到一根废弃的钢管,拎起来就砸向其中一个人的头,那人当场就昏了过去,另两个人见状也是立刻逃走,十三岁的沈涵望着地上那个额头流血的男孩子,手里的钢管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他的少年时代也随之重重地落在了地上,他在这条没有人的死胡同里面放声大哭起来,多年来的委屈和恐惧都在这条黑暗地积着臭水的弄堂里面被宣泄了出来,他大声哭着,又狠狠地踢了地上那个昏过去的男孩子两脚。从那天起,他的书包里面总是时刻都放着一根短短的钢管和一把小刀,于是再也没有人敢动他了,他打架打出了名,而且总是单打独斗,那些从前骂过他妈妈,把他关在黑暗的垃圾屋里面一整个晚上的男孩子,都被他报复过,他们都开始惧怕他,他的少年时代早就落在黑暗的垃圾屋里和那条流臭水的死胡同里。在初中里面,所有的人都惧怕他,除了可可和小俏,她们坐在他的前座,她们不知道为什么都对他非常地好,包里面总是放着纱布和创可贴,只要他受了伤,她们一定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可能是他从小到大过得最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每天放学的时候他们三个人一起回家,安静的,沉默地骑着自行车,他们也在学校的天台上面聊天,躺在夏日傍晚的操场上,看着太阳慢慢地沉没在远处的高楼大厦之间,好像咸鸭蛋一样。


  可是这段时间实在是太短太短了,短得现在想起来,已经不再真实。


  三年前的一天,妈妈拿着被子和床单跟沈涵说要拿到晒台上去晒晒,沈涵想帮忙被妈妈阻止,叫他安心地做好数学题目,再够一个礼拜就是毕业考了。而这一次妈妈去晒被子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傍晚太阳落山,外婆已经在桌子上摆好了菜等着开饭了,妈妈还是没有回来,沈涵跑去晒台上找她,空荡荡的晒台上没有人,只有两床棉花胎晒了一天,充满了太阳的温暖气味,而床单也在晒杆上寂寞地飘来荡去,沈涵对着充斥着锅碗和油煎小黄鱼味道的弄堂叫着“妈妈”,也再没有人答理他。


  妈妈那天中午,晒好了被子,就一个人慢慢地走到隔壁的小学校,她寂寞地沿着楼梯往上面走,走到七楼的教学楼顶,站在水箱上面望了一眼乌鲁木齐北路的红房子,教堂里面的礼拜刚刚结束,一些老人从里面走出来,音乐就从敞开的门里面涌了出来。


  妈妈是跳楼死的,第二天早晨才被人发现的时候,身边淌着一大滩鲜血,决绝地连遗书都没有。

看书问道 发表于 2013-7-20 07:28:10


  外婆跑到学校里面来告诉沈涵,妈妈死了,他不信,他在学校的操场上面绕着圈子奔跑,看到篮球架底下一个曾经骂过他妈妈的男孩子正在打篮球,于是就冲上去跟他扭打,心里悲凉一片。而那个男孩子也是沈涵从来没有遇见过的倔强,很快打篮球的人都轰散掉了,他们两个依然在操场上面滚在一起,最后两个人居然都筋疲力尽地哭了起来,一边哭着一边还是继续着扭打,衣服的扣子全部都被扯掉了,男孩子的嘴巴里面还是在嘟囔着:“你就是没有爸爸,你没有爸爸,没有爸爸。”


  沈涵已经不再有力气,他们都没有力气了,沈涵从裤子口袋后面拔出小刀来,没有方向地扎进了男孩子的身体,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在替妈妈整理东西的时候,他找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面一个男人面目陌生的男人搂着妈妈的肩膀,那是数年前的照片,那时候,妈妈还是一个留着披肩长发,有着卷曲刘海的女人,而照片的背面写着“程建国,于春天”。


  外婆担心那个男孩子出了什么事情沈涵要负责任,于是叫沈涵去乡下躲一阵子,如果没有人来找他的话再回来,而三个月之后,当沈涵再次回到上海的时候,那个夏天已经过去了,银杏树的叶子里面铺满了地面,夹竹桃的花早就已经凋零,所有学校里面的同学都已经毕业,一毕业就都失去了方向,没有了踪影,那个被刺了一刀的男孩子也不曾来找过沈涵。只是外婆的眼睛瞎掉了,整天整天被泪水浸泡的眼睛,自然是会瞎掉的,外婆需要人照顾,家里需要钱,沈涵不再上学了。


  在这三年里面,他什么都做过,一个人摇摇摆摆地在自行车后面扎满了废旧的电视机跑码头,在酒吧里面做过一阵子的酒保,也当过一阵子的出租车司机,都是做一阵子就换掉,前前后后也有过十七八个职业,而现在他是个快递员,并且替人讨债赚一点的小钱。惟一不变的就是他依然打架,折刀总是不离开他的身体,在万航渡路这一带,他打架依然是小有名气,在打架的时候他能够忘记很多事情,他的血液流淌到身体的各个部分,而大脑变得空空荡荡,他不再感到忧伤。他也没有停止过想找到程建国,或许这个人就是他未曾谋面的爸爸,沈涵恨他,他预想过千万种见到他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他或许会再次失声痛哭,也或许会狠狠在他的身上扎上一刀,这种种的可能中,他完全没有想到程建国已经死了,如此轻而易举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面。


  每个中午,沈涵都会骑着自行车赶回家来给外婆做中饭,然后她就这样独自在狭小的天井里面,在一把藤椅上坐整整一个下午,夏天里,她终日穿着一件对襟的衬衫,打扮得很清爽,眼睛半睁半闭着,可是眼球浑浊不清了,周围围着一堆葱翠盆景,死去的人空留下活着的人的悲伤。

看书问道 发表于 2013-7-20 07:28:11


  可可每天都会去医院里面看望妈妈,妈妈吃不惯医院里面的食物,就给她带去在饭馆里外卖的鸡汤和蚝油牛肉,而爸爸会在五点的时候过来,坐在妈妈的病床边上,替她盖盖被子,也喂她食物,没有争吵,是可可很久没有看到过的默契。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妈妈已经得了这样严重的心脏病,要装一个心脏起搏器才可以维持它不间断的跳动。妈妈说这是遗传的,她的母亲也有这样的毛病,而关于那天可可整夜未归的事情,她再也没有提起,她变得少有的平静,白天的时候就在病床上望着窗外发呆,翻看过期的杂志。那天爸爸带着很厚的一叠钱来交手术费,又在单子上面签了字,可可隔着玻璃窗,看着他也在日益衰老的身体,不禁用手捂住了嘴巴。她在医院门口拦住了爸爸,对他说:“少抽点烟,这样对身体不好的。”爸爸这几天又住回了家里,他还是不放心可可一个人在家里。


  晚上可可无聊地睡在床上玩电脑游戏,爸爸突然走进来,躺在可可的身边,看着她玩游戏,可可继续玩游戏,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可是她突然觉得很安心,也很宁静,爸爸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均匀地打着酣,他这几天都非常地累,只要粘上枕头就睡过去。可可悄悄从妈妈的房间里面搬出毯子来给他盖上,爸爸却突然醒过来了,恍惚地看了看四周,可可对他说:“爸爸,你别走了,别和妈妈离婚了。”这句话她一直想说,她自私地想把爸爸给留下来。爸爸摸摸可可散乱着的爆炸头,说:“没事的,可可,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这个晚上,她睡得最好,一夜无梦,一直到天亮。


  她开始每天在黑色的笔记本上记录下很多东西,越是记录得多,她就越是不想把这本笔记本拿给沈涵看,她仔细地翻看了程建国的每一页记录,三年前,他还是和沈奕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看得出他很爱她,并且离不开她,而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他是不是也有家庭,在他的笔记本里看不出任何关于家庭的记载,只是在某一页上写着:“听说今天是宝贝的生日,祝宝贝生日快乐,我很想他。”他还有个孩子,是他和另外一个女人的孩子,还是他和沈奕的,就是沈涵么?而可可始终不知道在他死的那一天他到底写了些什么又被涂掉了,他为什么死,在沈奕已经死去三年之后,他突然自杀。


  丁城城却开始频繁地进入可可的生活,他总是打她的手机,又约她出来见面。


  可可终于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夜晚答应与丁城城在人民广场见面,她出门前也懒得化妆,只是抹了一点润唇膏和防晒霜就出门去了,到达广场的时候丁城城已经等在那里了,坐在台阶上,拿着两瓶矿泉水,见可可来就递给她一瓶,两个人坐下。人民广场上依然是在玩滑板的孩子们,自从那次受伤之后丁城城就再没有碰过滑板,而他现在第一次坐在旁观者的位置,看着广场上欢闹着飞驰的滑板少年,感到心里面对钝器狠狠地击了一下,透不过气来,二乔站在对面朝他吹口哨,跑过来说他新开了一个车行,专门维修机车的,叫丁城城过去帮忙,他答应了,正好整个夏天都没有事情做。

看书问道 发表于 2013-7-20 07:28:12


  可可的新造型叫丁城城惊讶,她穿着白色的吊带衫,粉红色的半截丝袜,头发在风里面乌黑乌黑地蓬松着,桀骜不驯,她还穿着,湖水绿色的印花大圆摆裙子,丁城城恍惚地看到她从远处走来的时候,心里一阵悸动,梦里那个没有面目的女孩子,就是穿着这样的裙子,蹲在领操台边抽烟,他几乎可以闻到烟雾的味道。


  于是又一次新的爱情开始了。


  在丁城城的少年时期,他也是个悲伤的孩子,因为从来爸爸没有出现在过他的家长会上,但是并没有人发现这个秘密,他隐藏得很好,小心翼翼,他撒谎撒得很好,在他的嘴巴里面,他的爸爸是个海员,走的是南美的线路,一年中有九个月的时间是在海上的,海员在孩子中的声望是很高的,因为能够整天在大海上航行,又能够到各个国家,地理课上讲到好望


角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用羡慕的眼光望着丁城城,因为他说他的爸爸那时候正在好望角的某个码头上面,刚刚给他打了电话。在整个冗长而寂寞的少年时代,他都在谎言中度过,怀着被揭穿的恐惧。他在极度的自卑和极度的骄傲中,有过多个女朋友,而每一个都是迅速地无疾而终,而追逐却是不能够停止的。


  这一次,他却有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第一眼见到可可的时候,她坐在教室里面,一个坚强的侧影,与丁城城的梦境叠和在了一起,他执意地觉得一定是在哪里见到过她,很久很久以前就见到过,却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丁城城依然怀着对机车的梦想,过去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载着一个女孩子在宽阔的马路上夜奔,可是现在,他觉得,身边的这个女孩子,在湖水绿色的裙子底下踩着邋遢的跑鞋,他想把她放在机车的后面,让她贴着自己的背,带着她,在上海所有夜色的马路上狂奔,没有任何的阻碍,也没有尽头。


  小俏已经有很久没有在匹萨店门口的十字路口见到过丁城城了,夏天她给自己增多了在匹萨店的工作日,每天临近关门的时候,她就注视着门口那个恍惚的十字路口,希望看到丁城城再次出现在那里,因为她很担心丁城城永远地从这个十字路口消失,所以她暗下决心,这一次,如果他在出现,一定要跟他说话,告诉他,在整个漫长的春天,她都会在这里看着他穿过马路,不可再错失,这个夏天再过去了,或许就没有下一个。


  而一天,两天,一个礼拜,丁城城都不曾出现过。


  小俏绝望地等在匹萨店的门口,守株待兔,直到变成石头小人儿。


  丁城城却是出现了,他穿着宽大的T恤,再次走进小俏的视野中,小俏的心里顿时挤满了兔子,她要推开门去,她要跟他讲话,她已多次想象自己就是那个在丁城城身边,跟他一块儿消失在十字路口的女孩子,她总是能够看到自己,穿着绣花的吊带连衣裙,像另一只兔子那样倏然,跨过十字路口闪烁不定的黄灯。

看书问道 发表于 2013-7-20 07:28:13


  可是这时候,小俏看到丁城城身边的另一个女孩子,不再是过去那个淡金色头发的女孩子,而是乌黑爆炸头,粉色的丝袜,和,和湖水绿色的印花裙子,那条裙子在隔着一条马路的地方就深深地扎进小俏的眼睛里面,她的心猛然砰砰跳起来,那条裙子走近了,又近了,纤细的脚腕,邋遢的跑鞋,往上看,裙摆的边缘处一团没有完全洗去的血迹,小俏惊恐着睁着她的眼睛,而可可的样子其实根本就不需要近看,她熟悉可可走路的模样,熟悉她扭头的动作,熟悉她脸上漠然的神情。小俏的心脏沉到了最最底下,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可可竟然也会进入她的视野,在丁城城的身边,他们都没有说话,在匹萨店门口停留了几秒钟,等待一辆卡车的飞驰而过,可可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朝匹萨店张望了一眼,而小俏迅速地躲到了墙的后面,她不想叫可可看到她的脸,等她再次探出脑袋的时候,他们俩都已经不见了。


  为什么那个跟丁城城一起消失在十字路口的人,会是可可。


  可可扭过头来的时候,小俏还是看到她脸上的恍恍然,她们是不是在零点一秒的时间里面曾经眼光相遇呢,可可是不是看到那张躲在玻璃后面惊惧的面孔。


  匹萨店门口的霓虹灯突然就暗了,下班的时间到了,店里面一直回转着的音乐也突然停止了,整个城市都变得鸦雀无声起来。


  这一次,又是一次无疾而终的暗恋,而这次的这个人,是可可。


  重蹈覆辙,无疾而终。小俏恨那个头发倔强的女孩子。她的成长中布满了这个女孩子的影子,她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不知所措地躲在厕所里面对着被血弄脏的内裤哭,可可帮她去小卖部买来了卫生巾,她们一起吃午饭,一起上厕所,一起第一次去商店里面买内衣,拥挤在试衣间里面咯咯地笑,无时无刻不在一起,每天晚上都要通电话,形影不离,而小俏有的时候,多么地想脱离可可,自己安静地成长一会儿,哪怕是一会儿也好。


  晚上小俏独自回家,坐上最后一班地铁,淡绿色明亮的车厢无声息地在地下穿行,她默默的洗了澡,迅速地钻进被子里面,没有给可可打电话,脱衣服的时候,左手中指的指甲突然就断掉了。


拴在一根绳上的女孩


  可可和小俏是拴在一根绳子上长大的女孩子,她们都出生在四季新村,上海的第一批新村房子之一,经过二十多年,现在也已经旧了,楼道因为堆满了东西而显得拥挤,但是却仍然整洁,狭小而冬暖夏凉。


  她们可能都已经疏于去想,她们已在一起走过了数个夏天。


  小俏第一次见到可可的时候,也是一个夏天,梧桐树巴掌大的叶子底下,空荡荡的操场边,可可梳着童花头,刘海却是倔强地卷着,怎么梳都不服帖,五官都散得很开,长得很坚硬,惟独眉毛细细弯弯像彩虹一般,她不好看,却一眼从人群中脱颖而出。她们俩被老师排在了一个桌子上面,可可对小俏说的第一句就是:“你扎辫子的橡皮筋真好看,能借给我么?”小俏就真的把小辫子新买的粉色橡皮筋拆下来给了可可,看着她把自己卷曲的头发勉强地扎成一个并不好看的辫子,到处蹦蹦跳跳地跟新同学说话,而小俏自己则披散了一天的头发,要不停地用手把刘海弄到耳朵后面,并且对那个陌生的夏天感到恐惧。

看书问道 发表于 2013-7-20 07:28:14


  那是她们俩在一起的第一个夏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分开过。


  第二个夏初的时候,她们约好跟沈涵一起去人民广场放风筝,风很和煦,两个女孩子都穿上妈妈给新买的裙子,可可的是一条烟灰色的棉布裙子,而小俏的则是一条粉红色的esprit,那个时候,一条esprit的裙子在女孩子中间是多么地稀奇。小俏跟可可一起去学校的卫生间的时候,可可说:“你的裙子漂亮,给我穿穿看好么?”然后小俏就靠着卫生间冰凉的墙壁,跟可可换了裙子,她穿着那条烟灰色的棉布裙子,骑着自行车沿着新闸路去人民广场,风从柔软的裙子底下灌进她的身体里,可可骑在她的前面,小俏就看到可可穿着白色的短袖羊毛衫和粉色的裙子,头发都在风里面散开来。


  第三个夏天,做完了考试前最后一天的值日生,小俏身上背着自己的书包,又拎着可可的书包去找她一起回家,走廊里面的窗户全部都洞开着,从外面吹进来异常潮湿又温暖的风,小俏走到走廊的尽头,趴在窗户上,刚想招呼在操场的单杠边上晒太阳的可可,却看见,可可正搂着沈涵的脖子,靠在单杠绿油油的生了锈的架子边上,小俏慢慢地顺着窗台蹲下了身体,教学楼走廊里的风穿堂而过,居然在夏天的时候也感到冷。之后她慢慢地走回到教室里面,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等可可回来,那天她在窗户里面,看到远处的太阳慢慢地沉下去,又下了一阵快速消逝的雨,地板上面湿漉漉的,可可才回来,并不理睬小俏,只是趴在桌子上面哭,哭到外面彻底黑暗,成片成片的房子里面都亮起了温暖的灯光,她们才各自背着包,沿着楼梯往下走,虽然肩并着肩,但是闭口不说话。


  但是小俏就是离不开可可的,有种东西把她牢固地和可可粘在一起,她总是在拿不定主意中午饭是吃荠菜年糕还是吃馄饨的时候把决定权扔给可可,在学校里面逃课,或是上课传纸条之类的事情被老师发现,可可会替她挡下来,在校门口遇见莫名其妙的小流氓骚扰,而有可可在,与他们周旋,从来没有任何的麻烦发生过。


  有的时候,小俏甚至会嫉妒可可跟其他的女孩子在一起,她不喜欢可可在中午的时候跑去跟别的女孩子一块儿吃午饭,她讨厌可可在其他女孩子的面前也笑得那么放肆和快乐,讨厌有第三个人挤进她们的友情之中,分享她们两个之间的小秘密。小俏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向可可发脾气,故意跟她吵架,故意不理睬她,看可可背着书包踢踏着鞋子跟在她的后面,故意不理她,惹她生气,然后等着她自己跑上来用一根棒头糖讨好她,又粘在她的身旁,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间最初的友情,总是如同爱情一般,纠缠不清,嫉妒和亲密无间。

看书问道 发表于 2013-7-20 07:28:15


  可是现在,小俏多么地想离开。


  她迅速地辞去了匹萨店的兼职工作,数了数自己的存款,一小笔的数额已经足够让她能够去外地好好地玩一小会儿,她这时候是多么地想离开上海,就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小城镇里面呆上几天,住干净的小旅店,清晨爬起来,四处走走,就一个人,没有可可,没有沈涵,亦没有丁城城,没有过去的无数个夏天。


  小俏惧怕的只是再次在那个十字路口看见丁城城和可可。


  小俏现在想去旅行的地方是厦门,在网上看到说,会有尖叫的孔雀飞过头顶,鼓浪屿安静且明亮,如果正巧碰到下雨,游人就很稀少,就异常地宁静,而花五十块的钱就可以租到干净的小旅馆,有独立的卫生间,看得到大海。小俏在辞职后的几天里面,就把自己闷在家里面上各种旅游信息网,看到一张图片,一只洁白的浴缸,临窗看出去就是宁静的泛着绿色的大海,小俏就想去往那里,背一只大大的big pack,里面塞换洗的衣服,坐在充满陌生人的火车里面,膝盖上铺一条旧的碎花棉裙子,这是她在书里面见过的情节,她一直向往那样,一个人,离开。


  她打算第二天就去买火车票,把钱装进信封了放在枕头底下。


  在那个晚上的睡梦里面,小俏却又看到那个匆促地迈进地铁隧道的男人,她恍恍不安,在剧烈的心跳中被惊醒,她居然看到那个跳进地铁隧道的人,穿着湖水绿的裙子,变成了可可,醒过来的时候,枕头上湿的一大片,鼻涕和眼泪沾在一起,弄糊了她的脸。


  这几天里,可可明显得感到小俏在疏远她,在电话里面里面变得无话可说,也索然无味,小俏的心不在焉让可可感到疑惑,可可不快乐,这些天其实她有很多话想对小俏说,可是拨过去电话的时候,她丝毫得不到小俏的回应,她只能够把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吞回自己的肚子里面,妈妈已经动完了手术,很顺利,在医院里面再住上一个礼拜就可以回家来休息了。可是小俏的这种刻意疏远让可可很焦灼,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越发感到那个站在马路对面的女孩子和她之间,隔着野蛮的年轻的车流,可可怎么也够不到她,离她越来越远,车喇


叭声却是越来越响。


  可可后来又去找过沈涵几次,她一直没有机会问问他,关于他母亲的事情,她这几天看着那本黑色的笔记本有很多疑问,想搞清楚,这件事情其实与她无关,只是对于那个跳地铁的男人,优雅而匆促的身影,她始终无法忘却罢了,而且那个与之有关的人是沈涵,沈涵是她过去也曾经如此爱着的一个人。但是可可不敢敲门,怕惊扰了沈涵的外婆,只是在坐在那扇生了锈的铁门前面等着,几次都是等到天黑还不见他回来,于是只好一个人沿着乌鲁木齐北路往回走,经过她和小俏还有沈涵过去的学校,门口的紫藤依然长得茂密的绿色叶子,整个操场都空无一人,她抓着铁栅栏往里面张望了一会会,那些绿油油的生了锈的单杠还在,可是煤渣的跑道已经换成了橘红色的塑胶。

看书问道 发表于 2013-7-20 07:28:16


  而丁城城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可可在正好无聊的时候,就跟他在一起耗费着整个整个下午,他们就坐在丁城城小阁楼的地板上面,听听音乐,有的时候可可就在他的凉席上睡过去,一睡就是整个傍晚,再汗涔涔地醒过来,恍惚地好像已经睡过了一整个夏天。但可可不喜欢丁城城,她一点点也不喜欢他,只是他的身上充满了各种矛盾和谎言,他善良又喜欢欺骗,勇敢又踯躅不前,这些矛盾令可可迷恋,而且丁城城的出现的确具有传奇般的色彩,他执意说他曾经多次在梦里面, 看见可可穿着那条湖水绿色的裙子出现,可可觉得他连当面撒谎的时候,表情都是善良和认真的。


  因为有了一个半真半假的男朋友,大维的面孔越来越远去,终于变成了一个遥远的不可到达的梦,她再也没有去过U2酒吧,也远离了那些跟大维在一起时听的音乐,她要把过去的一年都抹去,从上一个夏天到这一个夏天所发生的一切。


  可可从来没有听丁城城说起他的爸爸,于是她偶尔地不经意地问他。丁城城说他的爸爸是海员,一年到头只有很少的日子是回家的,爸爸从各个地方给他寄来明信片,可是当可可提出要看的时候,他却又马上变了脸色,他不愿意别人问起他的爸爸,但是在可可面前他丝毫掩饰不住他的自卑,他所有童年的自卑都在这个女孩子的面前毫无保留地倾倒出来,他咆哮,在阁楼里面走来走去,他额头还没有完全好的伤口又开始渗出血来,而他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右胳膊,那里又开始痛了,疼痛好像一根隐藏着的神经被突然暴露在了太阳底下,三年前,傍晚操场上的风全部都倾倒在他的身上。


  “你为什么要撒谎说你的爸爸是海员。”可可轻轻地问到。


  丁城城却激动地跳起来,他喊着:“你滚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他推搡她,于是可可跌跌忡忡地走下楼去,她独自一个人走出傍晚十分的弄堂,不远处苏州河潮湿的味道在她的身边环绕着,她沮丧之极,倒不是因为被丁城城莫名其妙地粗暴地赶了出来,而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在慢慢地变得残疾起来,是不是已经无法恋爱,已经无法再爱上什么人,无法再喜欢谁,怕被抛弃,怕孤独,怕一个人,却又矛盾地渐渐把自己封闭起来,这种懦弱的想法叫可可很沮丧。她在苏州河的河堤边上买了一袋子煮过的菱角,坐在吸收着太阳温度的河堤上,暖暖的,独自剥着菱角,脆脆的。想起来小时候,经常和小俏一起坐在这里,看看苏州河上面的船,外乡的夫妇,船头的狗和戏水的小孩,聊天,直到天暗下来,才各自推着自行车,背着沉沉的书包回家去。那个时候她们怎么有说不完的话,她们都在说些什么,反反复复的,可可一下子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看书问道 发表于 2013-7-20 07:28:17


  夏天过得越来越急迫,气温往上升,所有深绿色的梧桐树叶都好像一张张疲惫的脸。


  小俏根本就没有想到她会遇见大维,而且那么近。在去往火车站的地铁里面,她坐在长条座位的最最左边,头歪歪地靠在栏杆上睡着了,在新闸路的报站声中醒来的时候,坐在边上的年轻男人睡着睡着就把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面,她把身体往边上躲,可是男人还是靠过来,他睡得很沉,均匀地呼吸着,穿着破了洞的牛仔裤,和红色的大五角星图案头像圆领衫。到火车站的时候,所有人的下车了,小俏把他推搡醒了,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小俏才发现这个人是大维,显然是刚刚喝过了酒,而且他肯定根本就不记得小俏了,他朝小俏笑笑,在她起身要走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问她:“小姐,能把手机号码留给我么?”小俏肯定也是鬼使神差的昏昏沉沉,一阵慌乱,居然就从乱七八糟的包里面掏出圆珠笔,把手机号码写在一张粉红色薄纸片上递给了大维,这时候才发现大维还是抓着她的手不放,她的脸倏得一下子就红了,挣脱出了自己的手,轻轻说了句:“再会。”就赶紧逃似地跳上了自动扶梯。


  到了火车站的售票大厅时,小俏才发现包里面的钱包不见了,一定是刚才在翻包找笔的时候,把钱包一起带了出来,自己在慌乱中还不知道,钱包里面的三百多块钱,是用来买火车票用的,她望着大屏幕上去往厦门的车次,想,是不是这个夏天注定要错过。


  只隔了一天,大维就真的给小俏拨了电话。他根本就不知道小俏就是可可的那个情同手足,一起长大的小姐妹,他早已认不得她。那天他回家的时候,踩到门垫子底下的钥匙,而


房间里面可可遗留下来的痕迹都已经被拾走,他就知道这次可可再不会回来。


  大维约小俏晚上去U2酒吧看他的演出,然后霸道地挂了电话。


  其实小俏这一天一直在等手机的铃响起来,她知道大维一定会打她的电话,虽然犹豫,但是她还是决定晚上去这个约会。在镜子前面她细心地打扮自己,穿了一条浅绿色的雪纺连衣裙,正面有很多扣子,每一颗都很难扣,她在镜子前面一粒一粒地扣着,很难过。这是她的第一次约会,却是大维,而她必须得去,怀着一种自虐式的报复,镜子里面的女孩子,皮肤不用抹粉就白里透红,叫路上的人羡慕,裙子的领口处露出纤细的锁骨,这个男人曾经是可可过去的男朋友,如果可可知道了现在正要发生的一切,她会难过么,她会哭么,小俏想起自己心里面的绝望,想起可可一次又一次地借走她的东西,想起可可穿着她的粉红色裙子骑着自行车唱歌的模样,就开始狠狠地在嘴唇上抹了大红色的艳丽口红,又涂上深紫色的眼影,直到面前的自己面目全非,陌生而楚楚可人的小俏。

看书问道 发表于 2013-7-20 07:28:18


  酒吧里的一切并不叫小俏喜欢,她从来没有喝过酒,她也不喜欢在台上的音乐,那么地嘈杂和廉价,大维就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劣质地喊叫着,歌唱着,跳动。口袋里面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了,是可可的来电显示,小俏把手机给按掉了,又响,她干脆就关了机。她要的是兑过果汁的伏特加,喝才喝下去几口,脸蛋就已经烧了起来,周围的人都在响声说话,小俏突然迷失了方向,她不知道自己是身处何处。


  离开酒吧,大维送小俏回家,经过一条只亮着一盏路灯的弄堂时,他很自然地把手搭在了小俏的肩膀上面,小俏的整个身体都往后缩了一缩,于是大维又搂住了她的腰,小俏惊恐地想把身体缩成一小团,她在发抖,她脸上廉价的胭脂眼影都在往下掉落,她不知道睫毛膏是不是已经粘在了下眼睑上面。


  “怎么了?”大维凑过来说,小俏闻到了大维嘴巴里面的酒气和烟味,并不好闻。


  “没什么,我想回家去,送我回家去。”小俏轻声说,却感到嘴唇已经被湿润的东西封住了,她惊恐地闭上了眼睛,不知所措地张开了嘴唇,碰到了大维粗暴的牙齿,前所未有的害怕,想要挣脱,却被大维的手牢牢地搂住了腰,靠在肮脏的班班驳驳的墙面上,小俏恐惧地睁大了眼睛,而面前突然出现了可可顶着黑色的倔强的爆炸头,扭过头来的那一个瞬间,她始终没有看清楚可可脸上的表情,但是她看到可可就这样消失在了那个十字路口,如她梦中的样子,与丁城城一起消失在十字路口。于是小俏突然放松了身体,她柔软地回应着大维,感到大维的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脖子里面。


  回到家里,小俏避开爸妈,直接躲进了洗手间里面,她抚摩自己的嘴唇,那里肿起来一小块,淤着血,发青,舌头添上去就疼,她突然就很想哭,于是坐在马桶的边缘,弯下身体掉眼泪,她感到疼,她不知道可可在那一边是不是也会感到这种疼。她如果这样伤害自己,可可是不是会感到那种小姐妹般的难过。


  可可自然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她正在一天一天地把大维给埋葬掉。 可可还是每天往医院里面跑,有的时候她骑车在路上的时候也会心不在焉地想起小俏,因为小俏已经不再接她的电话,几次晚上吃过饭打电话去她家里,她妈妈也总说她去匹萨店了,而到匹萨店去找她的时候,那里的人又说她已经辞职不干了。可可越来越焦灼和不知所措,那种疏离感让她觉得自己很孤独,骑车在喧闹的马路上时,坐在拥挤的地铁里时,听得周围的喇叭声,车流声,人们大声交谈的声音,也觉得这一切都与自己的无关,她的世界被封闭起来,被关拢了,最后一个与她相关联的小姐妹现在也要狠狠地切断与她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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