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联合报》的颁奖典礼上,出乎意料地遇见三毛,是天心先发现,跟阿丁我们三个就赶紧跑到她面前,才说一声:“我是天心。”她就眼泪哗哗地流了满面。颁奖当中,她隔着一条通道坐我们斜前方,晓得我们在看她,偶尔回过脸来望一下,我的心口就像给抽了一鞭。她全身穿黑,裙子底下马靴,头发中分披肩,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脂粉不施,只画了眼圈,整个人像是只剩下一息意志。方才匆匆地拉了拉手,纤纤一握,她是一个晨昏就瘦了多少?
典礼一完我们又去找她,她见是我,道:“咦,仙枝呢?仙枝没来吗?”这就是她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听进心底了,虽然是初识,原来迢迢的千山万水,早已共了一副心肠。
我和天心把阿丁拉出来介绍,她只听了是丁亚民,便说:“阿丁啊?你一点不胖的嘛。”我们又是惊诧,又是感激,连连打阿丁几记,笑做了一堆。
三毛和天心真是相近的。两人站在一块儿的时候,总让我想起《心经》里张爱玲画的插图,小寒与绫卿。是小寒的生日聚会上,人家说她们长得像,两人到落地大镜前照了一照,绫卿看上去凝重些,小寒仿佛是绫卿立在水边的倒影,处处比她短一点,流动闪烁。天心的绝对之处,是我永远也无法及得上的,因此见到三毛,于我则又是另外一种照眼的新鲜,当下要为之怅惘无言了。每次唱着《橄榄树》,三毛作的词: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杳远苍茫的调子,令人泫然,像天起了凉风,而日影飞去,三毛是圣经雅歌里的。在那地中海长晴的日空下,荆棘内开着百合花,园中有葡萄树和无花果,井边流过的清泉,蜂房滴蜜。啊,看哪,我的良人,好像羚羊,或像是小鹿,他穿山越岭而来,他从窗棂往里窥探。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呵,我嘱咐你们,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
三毛头一回来我们家,就是这样,这样从那辽远的画梦里走了出来的。
那晚天气奇冷,三毛素来披在肩上的耶稣头却扎成了两束,像个印第安女孩,一进门我们就赞她好看,她笑说是头发脏了,梳这样的发式可以遮丑,又低下头来,拨给我们看,中分线的发脚都花白了。看得我们心惊,她却是半分无可奈何,半分像是对她自己开了一个玩笑的调皮的笑容。
她坐在沙发上,牛仔料工装裤,衬着灯笼大袖蓝布衫、白短袜,包头凉鞋,是个小男孩打扮。初看的时候,人很憔悴,讲着话就渐渐眼睛也亮了,肤色也明净了,一派神气飞扬,竟是没有年龄的。讲到荷西的死,她依然热泪如潮,而眼泪只是静静地流下,痛,是更真切更深沉纯挚了,一滴一滴都是穿石的,像孟姜女的寻夫哭倒了长城。又像娥皇女英的泪洒斑竹,而至今数千年,那潇湘水深,苍梧山高,存在于世世代代的怀思里,一似绣进了历史永生的织锦,是从来就未曾有过死亡的。
生死之际真是大事。三毛道:“我还是想死。荷西找到的时候,我想着好了,从岸边一直走,一直走,走进海里,跟他一起去了。可是那时爸爸妈妈正好赶来--他们在岛上,赶来荷西出事的岛要乘飞机,飞机票一直买不到,我先来的,他们后来--爸爸妈妈远远地跑过来,我茫茫然地回过头,妈妈还好,爸爸整个人,整个崩溃了--我总算没有去。后来回到台北,有姊姊弟弟他们了,我想可以去了……爸爸恨我呀!如果我去了,爸爸说: 要一生一世和那个杀死我女儿的人为仇,来世变鬼也要报仇到底!好好笑,我说,爹爹,杀死你女儿的是你亲生的女儿自己,不是别人。爹爹说: 那么那个人便不是我女儿,我跟她不共戴天,来生来世一辈子报仇!想死啊,活着没有意思。我说,爹爹,你们太残酷,太自私了……结果你们看,我就是像这个样子了?像袭人,爱宝玉爱得那样,几次要死要死,后来还不是嫁了蒋玉函,简直讽刺……”
此时此刻,我已觉得荷西的死不再重要。“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眼前的是三毛的人啊。她只管那里说生说死的,是好比她恼了造化小儿,在天地面前的不甘心,不服气,撒赖卖泼,不惜豁出去了。其实此中的真意假话、假意真话,她虽未必在明白里,只都付与了宇宙的一个最大的疑问,亦最大的肯定了吧。
三毛实在是强大。而且她天才的性情,使她即使在这样悲痛的境遇里,也仍然是阳气明亮,没有一点暗晦的,她讲到荷西的可爱又可怜的地方,泪痕犹在,已又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倒在人家身上。三毛笑的时候,眼睛一亮,亮得大大的,最是年轻灿烂了。三毛说:“那次读到天文写的,和天心等车吃苦味巧克力糖的事,就和荷西去买了一大板巧克力要寄给你们,可是那时候天气好热,怕寄化了,收在冰箱里存着。谁知道呀,那次要寄给你们巧克力的呀,就被荷西--什么时候等我发现了,已经被偷吃掉一大块啦!”明儿写的一幅字,我拿给三毛看,写的是: 道旁杏花一树明,照山照水夫妻行,长亭买酒郎斟妾,妾惜金钱郎惜情。三毛嚷起来:“这字该是给我的呀。真是好,妾惜金钱郎惜情,是我嘛,总是我在嘟嘟嘟地算钱。啊,我们岛上种的全是杏花呢……那回我和荷西上山看花,满山满谷,呀,一片杏花,雪白雪白的!我们在树底下坐,惆怅得,都不知怎么好,只有死掉了……”
荷西属兔,三毛是荷西年轻的妻,也是姊姊,像《西游记》里的观音菩萨,从印度到中国,成了民间千万户人家的青春永远的姊姊。是这样的一对姊弟、夫妻,海角天涯地创建了自己的家。也许因为沙漠漫漫的天,漫漫的沙和漫漫的人情世景,也许因为三毛的纯真,和她的欢喜把爱情叫作恩情,总让我想起那是天地之初的一男一女、一女一男,大极的,朴素极的,而当时是连世界都还未形成的啊。他们离开了伊甸园,来到一处不知名的山崖水边,那日色水纹,田舍待耕,桑园待植,就这般兴兴头头地做起了,做起了衣裳器皿宫室舟车。
三毛是自己不知,她道:“朱老师要我做天下人--我不要做天下人,我是最自私的了。”
她岂知我也是最最自私的人呢。但是有一位林黛玉,她就是世间第一自私的人。
林黛玉种种的小心眼,说话故意冤枉贾宝玉,动不动就伤心流泪,最大的私意,莫过于她对宝玉说的:“我为是我的心。”然而林黛玉的一生其实也不是为了情,她是为了求证一件最真实的东西,是求证她自己的吗?她把她全部的人高举置于不可选择的绝境,如渡天河,渡不渡得过去,就在此一拼了。她和宝玉两人,是一是二,她对宝玉的绝对不肯迁就、不肯委屈,亦就是对她自己的绝对不肯妥协。“人生在世不称意”,当然不称意的,因为自私,因为黄金万两容易,知心一个也难求,更因为她无法安分,处处反逆贾宝玉,原来即是反逆她自己,反逆世上所有的一切。林黛玉真是太强太强了。
我喜欢古诗所言“日月光华,弘于一人”。比方做三三的大事,到底什么才叫三三大事,又怎么的做法才算是做?写文章是做,唱歌、演讲座谈也是做,捆书、送书、装订、寄书、卖书、贴海报、算账,都是做,但所有的这些也都不是做。大事,毋宁是在于像宝玉黛玉相见,顿时立地皆真。因为他,只觉世上的万事万物历历地都在了,一桩一桩皆宛转归于自己,是这样的亲切贴心可感激的。为了他,亦即为了天下人;见到他,亦即见到了天下人。所以英雄美人的私意,是他自己的,也同时是天下的,且那实在是亲到了极点,真到了极点的。
却不知三毛此生此世,也有为求证一件东西的吗?我想是有的。
她讲起她的生平,三番几次的恋爱,每一次都是爱得那样深痛,那样一点也没有保留,像是把她自己整个人投掷于一炉的冶炼中,烧啊烧啊。天心惊叹道:“三毛呀,怎么样的一个人,那样子燃烧自己,烧不尽似的!”
的确是,三毛的一生,是如此地行走于悬崖峭壁上。好几次,她都险险地就要跌入万劫不复了,换成别人,本质差了一点点的,恐怕都会是堕在黯淡悲惨的境遇里。而三毛不,她会飞跃,像孙悟空的翻筋斗,一翻,就什么什么连好的连坏的都给一股脑翻过去了。所以怎么样坏的遭遇,在她身上从来不落下痕迹,更没有什么宿怨、阴影、潜意识这些东西,完全没有的。她比我们,是经过了人世的大寒大暑来的,然而她的明丽纯真、阳气和热情,一如初出茅庐,竟像是她所有的颠沛流离都未曾发生过的。
三毛比一比她的手臂,道:“这里,现在穿长袖看不见,一条大疤,很多年前的事了--”说着又是眼睛一亮,满是顽皮的神气,“可是不伤心,身体的伤,一点伤不到心的。”
六年之后,她再去西班牙,荷西要娶她为妻,她跟荷西本来是没有谈过恋爱的,也是为报荷西的知遇之恩,她便昨日之日,那个破碎的身体、冰冷的心,一念之间全都豁开了,又是一个全然簇新的人,全然清纯的心,完完整整地给了荷西。她与荷西是婚后才开始恋爱,一年比一年好,好到最后一年,好到不能再好了,就像是那满山满谷的杏花开遍,只有痛快地落它一个白雪纷飞,还给了天地不仁去吧。
因此我们对三毛不说安慰的话,因为本来这世界是不能给她安慰的。因此荷西的死,是如父亲引耶稣在十字架上的最后一句说:“父啊,成了。”成了,成了什么呢?那要问三毛?她是求证的什么呢?
我们也去做礼拜,地方是练唱的瑞安街,小小的教堂,人不多,讲道的时候小孩子跑来跑去,倒像是星期日大家来串门子。那次是请父亲证道,一头的银发站在台上,三毛说是,神仙样的好看。天衣他们献诗,唱的是在那边,故乡在遥远的那边,黄金的彼岸……清清纯纯的歌声荡漾开来,宛若满室馨香。
三毛那天穿着马靴,白布中庸裙,黑毛衣,披着长发,我们并排坐在长椅上,有时低声讲讲身上的衣饰。三毛的装束看起来像是时髦,PARCO和I?m专柜里的,纯棉或纯布的料子,手染花色,采取嬉皮的自然本色的风味。但是PARCO跟I?m是奢侈品,穿在身上也就是跟个流行,三毛的却真是从她内心生出来的自然朴实。同样的装扮,别人便是身外之物,在她却是最自然不过了,而且三毛的裙子是她自己做出来的。
她的一只皮镂背袋,每回出来都用它,铜棕色镂花,好似埃及的出土古物,朴拙大方,非常好看。这样的一只背袋是路边一位嬉皮做给她的,用了五年,那色泽、式样和气味都是三毛的人。而我们有个天心,穿的用的喜爱的都跟三毛像,前几天天心买了副古铜项环,我笑她应该给挂在三毛颈上才是。天心送三毛的一件布麻衣裳,三毛好喜欢,又要顽皮了,“该这样的,上衣我穿,裙子天心留着,一半一半,哪天走在街上碰到了,呀,那才好玩呢。”三毛有件地摊上买来的黑底奶油黄小花布袄,天心爱得半死,也去买了一件,后来时报颁奖典礼上穿,三毛吃了一大惊,咬定天心把它偷了去,虽然她自己的那件明明是在衣柜里挂着的。
做完礼拜,十几个人去吃馅饼、玉米粥、羊杂汤,大家吃得高兴,三毛感叹道:“荷西在就好了。荷西也喜欢吃馅饼的,他还爱吃汤圆。有一回不知在哪里吃了,回来要我做给他吃,又不晓得叫什么,光会说,小皮球呀,白的小皮球呀,里面包着甜甜的东西的呀。我又没做过汤圆,试着来搞,这样,做个球球,挖一个洞,塞些豆沙进去,然后黏上盖子,谁知煮煮,盖子都飘走了,散得一锅稀里糊涂的什么东西……”说着哈哈地笑了起来,三毛是柴米盐油做来都是在扮家家酒呢。
过两天是荷西百日,我们邀三毛来家里过,三毛一高兴,嚷嚷道:“发红包呀,新年发红包,小孩子每人都一个红包。”见她这样的意气焕发,一天好似一天,真是叫人感激的。而此刻街上熙熙攘攘的众生,槭树的风吹过灰茫茫的天空,三毛的靴子敲在红砖道上,风吹起了她的衣摆,扑扑地飞着。行走在敦化南路满是异国情调的午后,三毛变得很少讲话了。我们亦无言,走啊走啊,也没有目的,心中真是不知要从何想起,单单感觉着无边无际的远风迎面刮来,灰色的、钝钝的、大大的,无边无际的风。三毛说:“荷西的死是死了两个人。而我的活,亦是活下了两个人。”
讲到婚姻,三毛忽道:“听见三哥说,三三的女孩都是不结婚的--这我顶顶不赞成。”
三毛是恋爱观即她的人生观。她信上就写过: 婚姻,是太好太好了,但愿有一天你们也能结婚、成家,做那个男人的女人。王老师替三毛看八字,说她是癸水多情,好比流水一泻千里,所以她的一生总是在付出,付出,不断地付出。三毛笑道:“好啊,能够付出,真是最幸福的事情了。”果然是这样的,也只有年轻、青春的生命,才能够是这样的,一直付给吧。付给了,不断地付给,付给得彻彻底底,而绝对不后悔的,即使是这个世界、这场人生,整个地欺骗了我,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
付给是生命的燃烧。付给的本身是绝对的,如青春的本身,也是任何人都不可怀疑的,但是付给的对象有不同。像阿丁写的《记舞》,那种舞时的好法美法,是一种付给。像《哭泣的骆驼》里,巴西里所领导的民族自决运动,是一种付给。乃至像现在青年男女的狂热于迪斯科,也是一种付给。我们如果对三毛有所苛求,便是在于这个付给的对象了吧。因为青春的燃烧仍然是要能够结晶的,果若燃烧只是剩得了一堆灰烬,那就是天地间最大最大的憾恨,天也要不能原谅的。
三毛曾经付给过沙漠,付给过荷西,今后漫漫的人生,她将付给一件什么呢?
我记得在日本护国神社看过一次传统的婚礼,新娘从通道底俯首碎步出来,身罩银缎绞纹羽织,桃色的霞光水影,漂浮着大朵大朵的绿叶牡丹,衣摆一对绣金大白鹤,振翅飞起,像是一阵天外香风,新郎新娘便杳无踪影了。日语新娘叫做“花嫁”,那女子若要出嫁,就必定只可以是嫁给了檐前五门里的好天气。三三的女孩怎么会是不嫁的呢?
人生实在是太短太短了,我只怕付给的不够多,够多了,而又怕来不及。爱到了生死两忘,就将整个人付给了一次汉文明的重建与复兴吧。辛亥时代,青春的烂漫不可收拾,而结晶于一次建立民国的行动,我们便是对着中华民族的江山无限,终不悔。
从初见三毛至今,也有三四个月了。这三四个月,人世的高山大海,哎,像是连波澜也未会惊起,只见上次三毛在后院走走的时候,爬墙虎的枯藤,如今都绿叶覆荫了。难道岁月只是在草儿花儿身上见到踪迹的吗?不由得人要恨起三毛,问她一问:“你可也是有心的呢?”
三毛或者终究不能留居台湾的。她于三三,也许就是像妙玉之在大观园,是边际的一颗流萤,在夏夜里遥遥隐隐地闪烁着。她本来是陈伯伯陈妈妈的混世魔王,前辈子欠的,今生来讨,讨完了,就重返太虚灵河畔归位。但我却更喜欢虬髯客最后对李靖所说的:“此后十年,当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与李郎可沥酒东南相贺。”言讫,与其妻从一奴,乘马而去,数步,遂不复见。
此后十年,或者不必十年,让我们就在蒙古大漠、新疆草原再见吧。那时大家仍然年轻,依旧爱笑,就痛痛快快玩它一个日月昆仑,直到化为尘,化为烟飞。三毛:
一杯看剑气,二杯生分别,三杯上马去!
一九八〇年四月
赖声川的戏
观赏赖声川的戏,最好的地方是观众充分得到娱乐的满足。
把戏剧说成具有娱乐效果,恐怕要被许多严肃的正统人士认为大不敬。其实不必,戏者游戏也,玩得起来的人,基本上够从容、够广大,心是开的,能让观众马上感受到他的亲和力。视娱乐为下层多半是不把观众放眼里,容或有艺术崇高的内容,他也是傲慢的,至少作为观众的我就不爱坐在台下接受这种压力。而如果一面低估大众,一面又要迎合大众的趣味,结果是只有大众的浅薄,没有他们的真心,观众不是傻子,谁又愿意自己是那样被谄媚着的呢。
看过赖声川编导的《摘星》和《过客》,很可惜《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没有看。看《摘星》,让我看见编导这个人的心地是非常健康宽厚的。因为以智能残障者为戏剧题材表演,要不变成宣扬爱心的慈善事业也罢,最怕就是演绎残障本身,将之夸张为探讨残障者的内心世界,甚或夸张为哲学命题诸如“谁才是真正的智能残障者”之类。然而赖声川处理得平正而明朗,呈现给观众是生活当中的事实,那些残障者家属的困难悲苦或是小小的喜乐,都让我们看到自己也同样有着的个性脾气、烦恼、好处和坏处。平常看不见自己的这时候都看见了,毕竟自己是比戏中那些人幸运得多,想着要活得更足够一些吧。全场笑声不断,却仿佛蛮清酸似的。
看《过客》,则见赖声川的才华满场飞扬。我在艺术馆欣赏过的演出,台上台下能这样打成一片的热烈场面,恐怕唯有兰陵剧坊的《荷珠新配》可以比得。《过客》是艺术学院二年级学生的期末公演,一扫学生游艺会表演式的幼稚贫乏,相反地,赖声川要说的东西那么多,俯首拾来皆是珍宝。膨胀的内容驾驭了形式,舞台上可出可入,可写实可抽象,大胆淋漓,看得过瘾。
戏,应该还是要让人觉得好看吧。Brecht的剧场有意造成与观众疏离,不要观众陷入剧情人物的悲喜哀怒中,而要观众思考和评判。Brecht这种说话方式,清洁了通俗剧的赘辞滥情,使人耳目一爽。国内多年来许多实验剧团排出的新戏,往往取其疏离的形式,然而因为内容困薄,变得自绝于观众,就很难冀望它的发展性了。赖声川所编导的几出戏,也是要观众思考判断,但是他不小题大作,亦不作空洞的观念,或冥想式的呓语呢喃。他的材料取自于现实生活,用丰富敏锐的众多事件连缀起来,泼洒在舞台上,让观众看到具体的人物,人物在各种状况里各种情态所引发出来的可笑可哀,赖声川将之安排得很好看,完全没有实验剧的辞不达意和尴尬扭捏。所以我会特别喜欢赖声川的戏,即使不为思考来看他的戏,他也有太多其他的东西可以观,可以乐,可以群。
然后看了正在排练中的《那一夜,我们说相声》。李立群、李国修表演两位在西餐厅作秀的小人物,那一夜不知什么原因,两位相声大师突告失踪,二李只好硬硬头皮冒充上场,假戏真做,竟成了真正的相声大师。从假戏到真做之间,就是一场妙戏,荒谬好笑得很。
二李顶替真做之后,第一节相声剧本我看时尚未完成,是以西门町咖啡馆一段爱情邂逅为题,观众看着李国修的恋爱如何在“谈”,用琼瑶的、无名氏的、文艺青年的遣词造句在谈,彻头彻尾煞有其事的郑重状,笑柄像气球吹到某个限度,忽然将它一针戳破,真相登时自露,大家都笑了。本身这段经过就形成了辩证考察的经过。
第二节一九六一年时期,借新购电视机一事,鲜活反映出那时候台湾人民的生活,最得到在场众人的共鸣与感慨。第三节抗战时期,重庆的一个防空洞里。战争尽管打着,人总还是要过活的,活得多么谦卑委屈,至少是在这个世上,跟人在一起的。记不清是否楚浮讲过的话,说:“人生并非如人们想象中的那么悲剧过不下去,但也并非那么快乐好过,这就是我的电影。”此节带给我深沉的滑稽之感,几乎是悲哀了。第四节民国初期,戏谑西风东渐下的新派旧派,从人类记忆学扯到秦始皇,乃至生与死,最后喊出“和平奋斗救中国”,赖声川奔腾得简直不可收缰了。
一般人表达题旨,用正话讲正话,讲得又笨又费气力。赖声川这次选择相声的形式,反话讲正话,讲得漂亮而裕如。
相声的机锋相逼,正反相生,都是中国人的性情。相声又言语聪明,单听其口齿爽脆也没有不足。赖声川李立群李国修他们开始创作这出戏时,认为相声随进随出,要假要真,最自由简单不过了,后来发现越走进相声里面,越不是那么一回事。相声有相声的规矩和分寸,竟然是动它不得。他们以为选择了容易的道路,结果发现更难。赖声川说:“好比是一个包袱,东西都在里面,难在你怎么抖开它。”
大家喊赖声川Stan,偶尔也喊赖桑。他的相貌像唐画里的官仕,吊细凤眼,白皙容长脸,留着须。研究的心得,他的确必须留须来掩住他实在太精小的嘴巴,撤去须,他将幼稚如一初出茅庐的少年,难以取信这样的少年会做出什么戏来。去年赖声川才度过三十岁生日,真是年轻。
一九八五年二月十六日
文学的童年
也许是长女的缘故,记忆中,父亲比较有更多的新鲜好奇和耐心来“教育”这个头生子。比方说,练毛笔字,从握笔的方法到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一勾拐,父亲都把着我手实实在在教过的。似乎天心天衣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比方说,我坐在父亲膝上和书桌之间,桌上摊着稿纸跟唐诗三百首,父亲把《长恨歌》一句句指认讲述给我听,至今我记得父亲下巴抵触到我头顶的实感。
小学二年级有图画周记,三十二开作业簿,上半画图,下半写字。我写爸妈带我们去看电影《金钱豹》,父亲就帮我画了笼子里一只金钱豹。我写爸爸本来要占金门因为海浪太大船快翻了,还好有人拉住绳子才没翻所以半夜又回来了,父亲就帮我画一艘军舰。这本图画周记奇迹般的保存到现在。
还有一件我们父女联手合作的成品,是家事课做枕头套。用一种特殊彩料绘好图案,平置在白布上拿熨斗高热压烫后,图案便印在布套上。父亲帮我画了一对艳丽的热带鱼,水草贝壳,商量怎么配色,我上色,一齐压印。漂亮的枕头套,家事老师说送给她拿去展览吧,我没有答应。很久以后,我把它送给一位男朋友的姐姐,不知下落怎样,想起来有点可惜呢。
父亲很会写美术字。长长的一段时间,也许持续到高中毕业,每学期开始发新书新簿子,我最爱全部抱到父亲书桌上,央他在一本本上面写好年级班级姓名。替我用光滑的月历纸包好教科书,我痴痴地趴在书面看父亲笔下生出奇逸的字体书写着“算术”、“国语”……新书的香和签字笔的香蕉油甜味,感觉新学期真有希望。
住在板桥妇联一村时候,父母亲还没有自己的卧室书房,客厅里放着大床,傍门窗一张书桌是父亲写稿的地方。我们小孩在大床上玩着玩着大声起来了,就被母亲呵斥不要吵。星期天放假日母亲总是上午把我们带出门,到林家花园旁一座网球场玩,混一整天回家,好让父亲安静写稿。后来搬到内湖,窄小的客厅逢雨天便两条竹竿横七架八挂着湿衣服,父母亲的多少文友们在那万国旗底下谈天说地。虽然我完全不懂他们的谈话内容,也常常搬个小板凳坐在父亲脚边倾听,直到瞌睡蒙眬,不知东方之既白。
小学六年级暑假,父亲许是看我太无聊了,从他们卧房门后的橱柜里取出一书给我,说这本书好,可以看。那是一本一九六八年七月初版定价新台币二十元、港币四元的《张爱玲短篇小说集》,封面绿色底一轮大黄月亮。扉页有张爱玲的黑墨水钢笔题字,“给西宁--在我心目中永远是沈从文最好的故事里的小兵”。
当时我并不知道谁是张爱玲,谁是沈从文。
小说奖
一九七六年我读大学二年级时的事了。第一届《联合报》小说奖征文比赛,首奖从缺,二奖两名,三奖两名,我是三奖中的一名。两年后夏志清担任决审的那一届小说奖,父亲被推荐得到贡献奖,颁奖典礼上需要一首歌,叫我作词,作的是“爸爸的白发不是老”,由许常惠谱曲。这是我与《联合报》小说奖发生关系的仅有两次,至今不觉已十五年过去。
当时的主编骆学良先生,争取成立了一件专案,与十位年轻作者签订基本作家约,月给五千,作者则至少每月要交副刊一篇小说。我与妹妹朱天心自忖产量不足,就合签一份约,轮流交稿,这个计划执行了四年之后停止。副刊大篇幅刊载小说的那个年代,已一去不复返矣。
我不知道是否小说已死,我只知道突然有一天也被邀席列为小说奖复审委员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是了,你也差不多了。”从第一届小说奖参加竞赛的新秀,到现在担任评审,固然意味着成就和地位,但也一样意味着迈向老贼和腐朽的巅峰。所以“联副”要我们来一表渊源,我怕是惊觉之余,感慨竟无,牢骚倒多过颂辞的。
租屋今昔
十八年前,天啊有这么久了吗,照现在的速度三年为一代的话,那已经是六代以前的事了。请容许我这名祖先级老人类亦出土说明一下,当年我们在外租屋生活的情况。
淡江一年级上学期,我住水源街(如今叫麻将街还是堕落街)亲亲面包店楼上一格小房间,小得仅够放一张铁架床,一张书桌跟椅子,一个塑胶衣橱。若有朋友来,而此友又比较高大的话,就只好把房间门打开,将椅子借走廊的一点空间请坐,我挨着床沿正襟危坐,小心不要碰到此友的长腿和鞋子。
房租一学期一千五百块,三餐则每顿只花五块钱,吃法是一碗饭一块钱,两样素菜(包含半荤的蛋类)共四块钱,然后大肆打捞免费汤里的沉淀物,由于技术高超,通常可装得一尖碗,吃完再装。如此度过一星期,待周末回台北家中补充营养,见啥吃啥。
建筑系友人租的宿舍是家四合院,叫动物园,房客皆学生,每人有一个动物绰号。他的那一大间足以分割成我的好几间,却不区隔,全间一栋供睡,供吃,供招待来客,工作,和画画。墙角堆着数打可口可乐跟啤酒,朋友很多。作画时永远忘了吃,一个馒头当三餐。一面墙壁挂着黑白摄影,白的天空黑的枯凋大树,枝枝丫丫向上探索,是他的作品,在红毛城照的。一次文社举办观赏徐进良的实验电影《大寂之剑》(也许今人更记得他制作的《邮差总是按错铃》和《邮差再度来按铃》),散会后,大家呼啸至动物园喝不知哪里弄来的羊奶。席地而坐,一口缸杯装满羊奶传着喝,友人的女友帮大家在苏打饼干上涂起司分吃。
如此波希米亚式的生活曾令我惊为天堂。友人在女友怀孕之后未毕业即结了婚,搬到学校山脚下租房子住,我下山看电影,路过就去他们家,小锅小灶像扮家家,一张双人床也是自己搭的。友人在看《三国演义》,地图摊得一桌几。
是啊,正如今天日本年轻一代,已定型为喜欢坐在模仿纽约仓库改装成的住宅地板上的地板生活,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矮化的家具也早已在此地普及了。
一九九二年二月廿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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