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12-13 11:06:00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本书是台湾实力派作家朱天文的一部散文集,收录其自1983到2003年陆续所写的60篇文章,分为“前三三与后三三”“如是我闻”等五辑,并附录两篇访谈。文章从她视野范围内的文学、戏剧、艺术变迁来体察人生的哀乐、社会的沉浮,也娓娓道出她的文学和人生养分的来源;附录的长篇访谈,深入丰富,读者可从中多侧面地了解朱天文的创作脉络。朱天文早期文字清秀可人,壮怀激烈,视野广阔,读者从中亦可了解八九十年代台湾的社会文化状况。

作者简介
  朱天文(1956-),作家朱西宁与翻译家刘慕沙之女,当代台湾作家、电影编剧。祖籍山东临朐,一九五六年生于台湾高雄凤山,先后就读于中山女高,淡江大学英文系。一九七二年于高中时代即发表小说处女作。小说作品曾获《联合报》第一届小说奖第三名、第五届时报文学奖甄选短篇小说优等奖,一九九四年更以《荒人手记》获得首届时报文学百万小说奖。二零零八年在台湾出版最新长篇小说《巫言》,引起很大反响。亦从事电影编剧工作,多与台湾著名导演侯孝贤合作,有多部电影文学文本出版。曾与朱天心等共同主编《三三集刊》、《三三杂志》并任三三书坊发行人。

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12-15 15:56:58

洁尘:提笔就老

  台湾女作家朱天文和朱天心姐妹俩长得并不像,天文比较严谨,天心则比较娇黠,但都是标准的闺秀模样,也很符合闺秀姐妹一庄一谐的基本模式。我看的是她们俩年轻时的照片,天文1956年生,天心1958年生,现在都过四十岁了。现代女人过了四十如果保养不错还是挺经得住的,文、心想必还是年轻的。


  但文、心的文心却是老的,从她们提笔的花季时期开始,就已经老了。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她俩的小说集简体版,朱天文的《世纪末的华丽》,序是詹宏志的论文《一种老去的声音》,朱天心的《威尼斯之死》,序是王德威的论文《老灵魂前世今生》。两篇论文都很感性,一己之见且不容置喙之处不少,但这个共同的“老”倒是颇让我认同。没有一个“老”字,天文和天心不能写出这么些鲜艳骇人的小说。


  詹志宏说朱天文,“一径描写热闹的、炫目的、芳香的事物,却透露了腐烂前、衰败前的有机分解,”而且是,“写得若无其事”。王德威说朱天心,“她的作品充满怨毒之气”,“从最繁华的所在看到最寒凉的废墟”。这两段话都深得我心,只恨不是我说的。从此也有一个结论:天文和天心在行文上恰恰与俩人在外观上给人的感觉相反,也可以说,天文比天心更加颓废,更加放浪,更加虚无。世间的任何事情都是这样,着力的人总是有希望的心情在里面;漠视的人往往十分彻底,连自己的绝望也一起漠视。


  天心也谈到她的姐姐,怎么说?在她的小说《威尼斯之死》里:


  “……有时候我仿佛身处花房,困于两株茂盛的川桐树下,无窗的那一整面墙倒挂各式干燥花叶并发出木乃伊的气息,我被迫饮着魔女打扮的店主女孩所建议的一种阿尔卑斯山植物草茶,才发现我现下最想写的一篇东西已被我一位女同业写去,你看过吗,去年在文学圈引起一阵讨论的小说,描写一个才二十五岁却老衰若僧尼的女子,隐居似的在某大厦顶端筑一间咖啡味道的小屋,成天晒晒药草、自制怪茶、看看落日和城市天际线,是我近年看过最恐怖的作品。”


  这篇小说就是朱天文的《世纪末的华丽》。天心的“恐怖”一词用的甚是厉害,是刀子嘴,也是豆腐心,很让人怜惜。有一个才华超群的姐姐作同业,个中滋味怕是酸甜各半。我看《世纪末的华丽》,看到是“荒凉”。在世纪末时尚中沉溺迷醉且自觉抛弃灵魂的一个女子──米亚,外表娇艳欲滴,内里枯萎干涩;这应了一句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金玉是自然的,败絮是自愿的。我仿佛看到了青春肉体包裹下的森森白骨,又仿佛在墓园里目睹怒放的花朵,人生的荒凉还有什么比这种想象更甚?米亚是当代文学史上一个绝无仅有的巫女形象,有太强的寓言性质和震憾力量,天心所言的“恐怖”可能也是这个意思。

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12-15 15:56:59


  提笔就老。是有这样的作家,而且,在我看来,只有女作家才有这种可能性。男女作家的大多数是急急地写慢慢地成长,合情合理,让人放心。但隔上个几十年,就会出现那么一两个女作家,就像刚刚转世过来但遗忘密码弄乱了,一开口就黯哑苍老,把前世今生未来给拉通了讲。她们开口讲事,有的这样开头,“……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这是张爱玲著名的《金锁记》;有的这样开头,“她看见闪电与雨光打在玻璃长窗前的拼花地板上。她说,陌生人时常差遣他们的影子来床边拜访她。……”这是朱天文的《伊甸不再》;还有这样开头的,“嘿──别紧张,没有任何人死,没有任何事发生。”这是朱天心的《威尼斯之死》。


  我所说的提笔就老的女作家,张爱玲当然是首选,还有朱天文、朱天心等(这个“等”字包括亦舒等。又是一个“等”,跟圈套似的)。在文学上,她们是老不成祖母的,因为她们没有皱纹,没有“逐渐”这种过程。朱天文和朱天心跟张爱玲之间是有关联的,她俩的老师是张爱玲的前夫、那个作人和作文都十分复杂、滑腻、苍凉、空寂的胡兰成。难道,走近了胡兰成的女子,就会在瞬间明白“死生契阔”的道理?也会当然地成为“临水照花人”?这个问题没有道理但有兴趣,容我仔细想想。

詹宏志:一种老去的声音--评《世纪末的华丽》
1.混哥青春不再--

  可怪的,这一次,朱天文写出了「年纪」。本来,「成长」一直也就是朱天文作品中反复吟唱的主题。但在她过去的作品中,成长的意义更经常是罪愆的救赎、是化蝶的变身、是向一切无奈无聊无知告别的启蒙。就像<小毕的故事>里吧,那位无心又无知致令母亲自杀身亡的小毕,多年后以一身中尉军官制服再现于同学会中,「他的瘦,如今是俊挺;黑,是健朗」,伤心往事风散而去,时间与成长熨抚坎坷。是呀,成长就是药方,成长就是希望,让我们让我们都快快长大。


  但那是年轻人写的年轻故事吧?走过山头就要下坡,成长就是衰退,英雄就是老贼。如今,朱天文笔下的「成长」,如何竟都变换一副苍凉沙哑的声调;这一系列的小说,如何竟都包括一位沧桑于心的人,


  独自在那里,倾听自己体内卡兹卡兹钙化老去的声音。


  是的,我相信朱天文这一次写的是各种各色青春逝去的故事。青春不再的固然可以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老人,像<柴师父>里年已七十的柴明仪;但更可能是一批批以「浪掷青春」为务的混哥混妹们,他们有的正处于四十岁的中年危机(翔哥,<红玫瑰呼叫你>),有的刚刚「三十啷当岁」(小佟,<肉身菩萨>),有的已经号称「最老,二十五岁」(米亚,<世纪末的华丽>),有的则是现实的二十岁和幻想的三千岁(林晓阳,<尼罗河女儿>)。

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12-15 15:57:00


  他们从二十岁到七十岁,共同都感觉到「青春」逝去。-然而,在这里,「青春」是什么东西呢?


  青春是还未发生却可能发生的事,是过去的世界小而未来的世界大。在朱天文早期的作品里,青春是角色的救赎之道,只要通向那未来无限可能性的世界,旧有的错误、罪过、苦痛都有机会换穿另一件俊


  挺的新衣,以新面目迎向新世界。


  如果,如果一切该发生的都已发生,未来的世界是可预见的窄小,剩下的是重复、消沉、枯萎,「长大」只是老去,不再有改进的意思。更令人畏惧的是,世界并不与我们共同老去,它会继续翻新,会有更多拥有大量青春可挥洒的新人冒出来,弃我们于角落独自老去。这就是朱天文的青春消逝寓言,是这样的意思吧?


  混哥混妹们也许最容易感觉到沧桑、在「这个圈子里,三十已经很老,很老了」(<肉身菩萨>),因为他们曾经如此用力地拋掷青春,把未来的可能性耗尽了,等在前面的不是什么光明多彩前景,而是局于


  属于更年轻的人的世界里「不断猜测,疑忌,自惭,渐渐枯萎而死」(<红玫瑰呼叫你>)。||因而我们知道,「混」是多么奢侈豪爽的举动呀!流星穿过气层一般,火柴划过磷纸一般,瞬间的璀灿和永远的黯淡。

2.我歌颂过肉体--

  朱天文的转变,也许在《炎夏之都》中的同名小说已见端倪。那位年轻时一发可以从台北骑机车直下高雄的吕聪智,在家庭琐事与营商生涯的重复消耗中,「想起了多年以前所爱的人的那句话,有身体好好,有身体好好……」歌颂昔日青春的身体,对照如今的槁木死灰,其中已有老去的心境。


  从<炎夏之都>开始,朱天文加本变厉,一头栽进对衰老的描写。在《世纪末的华丽》的各篇小说里,朱天文以华丽熟艳的技法笔调写人生腐坏前的一瞬,充满着对人生苦短的感叹,对蜉蝣众生的同情,以及对一切青春的伤逝。


  青春逝去的表征始于肉体,朱天文延续了<炎夏之都>对肉体今昔的描写。在<柴师父>里,当老师父手指摸到年纪可做孙女的女孩凉软的胸乳时,「肚底抽起一丝凌厉颤动」,一下子察觉「四十年过去了」;在<红玫瑰呼叫你>里,年轻时的翔哥和哥儿们带着马子同间屋里一起轧,轧完换过马子立刻又轧,然而如今的翔哥碰见生猛的双十年华康乃馨,不得不装醉卧倒避开年轻女子的纠缠;在<肉身菩萨>里,十七年前被猎的幼齿小佟,如今是夜晚普渡众生的肉身菩萨,身体已是「一具被欲海情渊腌渍透了的木乃伊」;……


  可能最激烈的肉体描写应是来自<世纪末的华丽>。事实上这一篇时间订在一九九二年的小说,并没有一个字正面提及身体;小说花费大量篇幅细细描述各种服装时尚与身上饰物,相对地逐步揭露一个行尸走肉的身体。那位二十岁决心不再「玩」如今年已二十五的模特儿米亚,她沉迷于各种香气和色彩的技艺是因为她感到「年老色衰」;她不再鬼混因而「定于」一位四十二岁的有妇之夫。||好一座遍洒香水装点鲜花的所多玛!

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12-15 15:57:01

3.你只能活两次--

  是的,你、我们,都只能活两次。一次青春璀璨,不知衰老可能降临自己的身上;一次守着逐日干涸的身体,看着逐日陌生的新世界,回想那些曾经发生的事以及未能发生的事。


  是的,我们都只能活两次。一次从无知而终于有知,一次从自以为有知而终不得不承认无知。在从前,朱天文的作品写前半段,那些年轻的生命终于「告别无知」的故事;如今她写后半段,说的是「年纪是无知的起点」的故事。


  你会逐渐对世界一无所知,尽管你是人们崇拜求治的老师父,你对孙儿们看牛肉秀录像带的世界是一无所知(<柴师父>);尽管你是不断追逐KTV、香肠族、及一切新事物的大混哥,你对家中学日文的黄脸婆、逐渐长大的孩子们的内心世界是一无所知(<红玫瑰呼叫你>);尽管你是熟知米兰、巴黎、东京一切风情消息的高品味新贵族,出了城市的霓虹墙就是你从不曾有消息的荒凉异国(<世纪末的华丽>);……


  你只能活两次,但是有时候会有一些来自另一个生命的消息。柴师父让清新女体唤起了四十年前自己的承诺;不再有创作的作家被一个撑伞兀来的年轻人搅翻了一桶酸涩的记忆(<恍如昨日>);小佟在一个下午的茶艺馆里竟然悟道般地重回十七年前的清纯;……


  你只能活两次,一次是可能性不断增加,一次是可能性逐次减少。我们甚至以为用力追逐可能性,就能保住青春,就能掌握世界。像翔哥每星期五到狄斯可舞厅寻找各种可能上床的俪史;像米亚直接踩着与欧洲时尚完全同步的风讯;像不写作的作家奋力搜罗信息擦亮敏感度;然而这些力量终要衰竭,夸父追日,世界仍然降降向前滚去,新人类与新事物仍然泉涌而出,我们终究注定要孤独衰老,靠记忆存活。

4.天地不仁的酷--

  万物有生有灭,万物之灵不能例外,这简直公平得天地不仁,可骇的是朱天文也写得若无其事,酷得。


  一径描写热闹的、炫目的、芳香的事物,却透露了腐烂前、衰败前的有机分解,这位技艺圆熟、见解融达的朱天文是来到她写作生涯的高处了。葛林(Graham?Green)曾经?br/>Q道沙奇(Saki)的作品是「夺目、悦心」(They?dazzle?and?delight),这句话完


  全可以搬来形容这一系列的小说。


  不同于昔日见了英挺制服就想冲动下嫁的少女作家,朱天文在《炎夏之都》已经写出一种不可轻狎的严峻,如今更写出了苍凉、练达的面貌。


  也许<柴师父>、<世纪末的华丽>两篇是我心目中集子里最好的作品,前者写出了一种对青春的眷恋(等待一个不再来的少女,如同青春不可复活),后者写出了一个腐烂欲滴却仍然热真求活的末代红尘女人(对品牌、质材搭配的细腻描写,竟然呈现一个科幻般的符码世界)。

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12-15 15:57:02


  这两篇作品对俗世风尘都还有恋恋不去之情,就不像其它作品冷静精确所带来的寒酷,也就容易打动像我这种温情主义倾向的心。在集子里众多有成长无启蒙的故事里,一丝不肯悟道、缠绵人间的固执已经是「希望」的替代品了。


  可是,何以这回朱天文写得这般苍老?朱天文是四十五年次的人,我们四字头的方兴未艾,好多坏事都还没做呢,曷可言老?也许是五字头新人类今次来得生猛,连「六字头都出来混喽」,一下子把一群四


  字头的挤得和三字头的相濡以沫,凭添许多苍凉感来。


  这个四、五之别,在我的耳闻目睹中,是极精微而又存在着的;也许世界翻新得快,过气得也快,这件在历史上毫无重要性的事实,却曾经是某一世代的心境。-这倒好,把一位可恋慕的美女作家提早逼成可能受供祀的成熟作家,不能说不是众多历史诡迹之一了。-这些话原与小说无关,只是我与朱天文同年,物伤其类,不免读作品别有所感,不小心发出黄金事物难久留的叹息罢了。

记得当时年纪小

  就是一个极灰心的星期六下午,一人来到淡水,背包里一本《红楼梦》上卷,沿克难坡、水源路爬上来,一切是这样熟悉到我不愿见它。胡乱走了一通,坐在溜冰场等校车回台北,膝上摊着书也不看,觉得自己似那天边的黄昏一寸一寸地死去了。真是这世界没有我可去的地方呀……


  说起来惭愧,大学四年,图书馆的书我是一本没有借过,起先因为没有办借书证,一日拖过一日,拖到三四年级岁数一大把,逐渐心虚起来,更把这念头打消掉了。


  系里的功课本来是无可无不可,还要依我的兴致。一次是美国文学史交报告,陈元音老师的课,我爱他的薄嘴唇和正大仙容几分像国父,就决心把报告来做好。我知道这份报告纯粹是训练,根本不需要创见,如何找资料,如何做卡片,如何整理分类,准确的立论,明晰的推理,当然还要有一流的打字和装订。我差不多是倒过来做,在寝室把各位同学借来的参考书往桌上一堆,即刻抄写起来,很快就编纂完成,然后系上愈多愈壮观的注一注二等等,然后才做卡片,为着报告必须附交卡片。结果时间花得最多的是打字。我边做时得意极了,像小时候劳作课的认真。还记得这篇报告的题目: Transcendentali* in Emerson?s Poetry--真可怕!报告发回来,我看着手中沉甸甸的一沓,八十磅雪白道林纸,鲜洁的黑字,亮红的批评,喜欢呀!想着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学术报告了。


  当时十九世纪英国文学是系主任费威廉担任,年纪轻轻三十几,才从美国来,带着太太和一个娃娃,长得高头大马,一把络腮胡。他的招牌是比较文学,国语甚佳,还会写中国字。我每觉对他不忍,想他千里迢迢慕中国文化而来,又是一股年轻老师的教书热情,偏偏碰上我们一群英文程度颇菜,而又素乏文学修养的大孩子,他失望也罢,嗟叹也罢,莫要小看中国学生,其中亦大有人在的呢。基于这点,头一回交报告我便不依常规,用一种挑拨但充满学术研究诚恳的态度,从泱泱的中国文化的大江大河里舀了一浅水星星,来质询西方文学发展中的以反动和反反动为求变求新,其实是他们的浅薄不足。这篇文章写得辞不达意,却是他的眉批像一圈砖墙似的把空白处都密密砌满了,他建议我去翻阅《文心雕龙》的《明诗篇》和郑振铎的论文,指明唐代古文运动未尝不是六朝骈体文的反动,最后称赞我的问题好,正是他所关心并感到有趣的,虽然很明显地在这样一篇短文里,我不能真正地加以阐述。他给了这份报告九十高分。

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12-15 15:57:03


  才叫我撩起了兴头,我这厢却顿时意味索然,就此洗手不干啦。他宿舍跟我们自强馆只隔一条柏油马路,太太和我们年纪相仿,常常推着娃娃车来去经过,娃娃唤*咪,金黄头发蓝眼睛,女孩们都喜欢,轮流抱来抱去,我只远远地冷望她,也不知是什么居心。


  二年级导师颜银渊,是那种研究所才出来的顶顶老实的大男生。我爱他的最最吝啬于夸赞学生,专讲臭话泄大家的气,原来根本是他初出茅庐的生手生脚无所措,而且后来被我识破了,分明是他的对生活、对人生的一种撒娇嘛。他对我的期望很大,指定每星期交一篇作文,逐字逐句替我改,关心我的起居生活,还向母亲告我一餐只吃五块钱。三四年级他虽不再教我,却成了我办《三三集刊》的长期订户了,每次书出带给他,照例不会有一句好话,我只当做情话来听,岔东岔西地放机锋,总总他也拿我没办法。


  还有杨铭涂老师,苏伟贞说的: 男人的落落若失最是让女子着迷。偏我几次和他说说话就一股无名火起,气他这样一张饱满纯稚的娃娃脸何苦白担了。男人种种乖戾坏习性都可以容忍,唯有像他那样终日的忽忽不乐,我只好狠下心,宣布弃防。他一直当我是女孩儿的天真烂漫未经世事艰辛,我就装呆到底,屡屡引得他好笑起来。


  前年暑假小徐出国,邀我陪去杨老师家辞行,家中的他更是一派淡淡,我无端又来气,一口气吃掉了一碗芋头冰,把小徐吃不下的百香果冰也拿来吃光了,还嚷口渴,便又开了汽水喝掉半瓶。后来杨老师送我们去车站,过午的大太阳底下,路面花花的照得人睁不开眼,他走路那一步拖一步的落拓样直叫我荒荒得人空掉了,就笑吟吟地朝他望,他转脸问什么好笑,我触触他的领子,好像说: 那,领子这样斜斜地翻着,这里一颗小扣子,很别致。他大笑起来。天哪我这是演戏哄他不是?杨老师可知你笑起来时弯弯的眼角多好看的啊。车上小徐问我要什么东西他可以从美国寄来,我变得非常涣散,燠热的空气里快盹着了,只要他枫红时不忘寄给我两片。蒙眬中模糊想道,这位小徐先生,难道就是演出大获好评的Oedipus the King?跟我有什么相干。


  大四选修中文系的杜甫诗,不为杜甫,为教杜甫的张之淦老师我喜欢。他一口浓浓的湖南乡音,下午的课,G教室草坪上的杜鹃花都盛开了,过堂风一吹,实在催人入梦。张老师每在五点下课的十分钟里垫饥,007提箱打开,或者一袋芝麻片儿,或者一盒桃酥、绿豆酥、雪片糕,他朝堂上招招手,看谁一块也去隔壁教师休息室坐坐吃东西,我几乎凡招必应。经常打盹中醒来,猜他的箱里今天又会变出采芝斋的什么玩意儿呢。

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12-15 15:57:04


  去年秋初王明雄老师和凌晨的婚礼在圆山饭店举行,两人都是沧桑过来的,仪式的场面格外有一番成人的敬慎、安定和珍重。我初次见王老师像个男孩的生涩不惯,心皆为之折,倒是凌晨从从容容似做姐姐的张罗他。我心想大学四年,英文系教育到底给了我些什么呢?绝不是亚里士多德,不是莎士比亚,不是狄更斯、乔伊斯、D·H·劳伦斯,是一年下学期王老师任教大一英文开始,我立刻看通了今天学院教育的极致是怎样的,当下弃别。仅仅他知、我知。每个星期礼拜六下午王老师的课,我好像赴一场花季,那千千万万中绝对不会错过的一个眼神。啊,我都晓得自己是漂亮得叫人嫉妒了。


  大学四年的我写了一本《淡江记》。每回车过信义路义美分店,店旁小巷进去,第三层楼房王老师的家,有时漆黑的,有时一窗橙黄,是他的人在了。也像那样一个坐在秋日黄昏的溜冰场,大操场边的学生宿舍,后走廊亮起第一盏灯光,有人出来开热水器,烟霭沉沉里我仿佛听见煤气燃烧的轰轰作响。


  一九八一年三月


  

戏外戏

  《小毕的故事》在淡水拍外景的时候,我去看过一次。是阴历十六,中午涨潮,沿堤岸走去,一边人家,浓浓的矮榕伸出墙来,想他院门打开,探脚就会给潮水打湿了。从树底下经过,一拍一拍的浪花像许多小手来攫人鞋子,笑浪声里逃过去了,回头一看,堤上只是什么也没发生。水远山长,小阳春天,一扇扇红门里晒着被子。假如我是男孩,假如这时有一个年轻女人走出来,无论如何我想我会娶她为妻的。


  时当民国二十年间上海。花国有一名妓叫王彩云,姐妹十人,彩云行九,美云行十,皆善歌。美云后来嫁给陈定山先生,定山先生为之改字叫十云,取的是沈约诗“十云非一收”。彩云也自改其名九云,典出《云笈七签》: 大霞之中有云气彭彭而立者是曰九云。


  九云二十四岁,嫁给六十岁的赵君玉。这位赵君玉昔年红遍江南,梅兰芳数度南来,皆视赵君玉为劲敌,如汉武帝之尹夫人邢夫人避面,从不同台。梅兰芳出演天蟾时,赵君玉为之休息一个月表示谦让。连杜月笙也说:“天下美男子、美妇人的菁华都在赵君玉一身,倘为女子我必娶之。”呼赵君玉弟,赵也呼之为大哥。赵君玉好烟赌色,年过三十已显憔悴,然出演于天蟾仍是满座。时演小生戏,全本《吕布》就是赵君玉唱红的,《白门楼》、《射戟》尤其拿手。银袍白铠,依然锦人,可算得昆乱不挡。可惜北伐以后,声色愈衰,烟瘾愈大,至二十六年抗战,年近六十,几沦为三流小生,上海不能存足,此时有人在云南办昆明大舞台,召他去,他就去了。九云闻说,便要跟去云南嫁他。

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12-15 15:57:05


  这当然引起众姐妹的反对,九云的意思是,赵君玉当年盛极一方,名媛闺秀无不以为禁脔,老衰以后便弃之不顾,九云今年二十四,再过五年,她亦要像是赵君玉的命运了。她是因为自怜所以怜赵君玉,嫁给他,以羞天下诸女子也。


  十云爱姐姐不愿她受苦,其时定山先生将转赴后方,夫妇俩就拉住九云同行,到了重庆,留九云住下。九云为敬重妹妹妹夫的好意,便也留下,复悬牌应征于小梁子,芳名大噪,积财无算。及十云夫妇入滇,九云反留而不去,说是还要在重庆多住住,十云自然高兴姐姐不来云南,而重庆大轰炸,小梁子也毁了。二十九年十云夫妇以父疾回上海,不久忽得九云从昆明来信,说:“我已嫁了一个人,结婚照片挂号另寄。你们猜猜是谁,猜着了一定要生气。”待照片寄到,新郎果然是赵君玉,背底写道:“请你们恕我,一生羡慕正式结婚,现在是正式结婚了。”


  原来十云夫妇到昆明,九云留在重庆不走,就为要避过两人的阻挡,因此十云一离开昆明,她就从重庆飞昆明和赵君玉结婚了,结婚时还有三个钻石大戒指。后来昆明大轰炸,把她仅有的私蓄化为乌有,于是赵君玉到昭通唱戏,飞机又炸昭通,君玉死了。九云赶到昭通,从焦臭的丛尸里认出丈夫来,送返昆明,在梨园义冢找了一口墓穴埋葬。九云无家可归,便在大舞台前楼搭了一张板铺。


  九云一生锦衣玉食,鸦片必吸大土,现在连川土都买不起了。大舞台赵老板劝她何不出去唱群芳会,得钱也可以买点云土吸。九云才到金碧公园去清唱,引吭一声,还是那么珠圆玉润。近三十的人,稍一修饰,依然光彩照人,滇戏名旦王守槐黯然为之失色。但九云不要钱,只要每天给她一两云土,她就这样除了登台清唱,终日里吞云吐雾,把自己毁成一个鸠盘荼。赵老板有一次劝她不妨抹点脂粉再出来,她把烟枪一摔道:“要我唱,我就是这个样。”弄至茶园老板也来回生意:“不想再劳动九小姐了。”


  一天,听见虞洽卿来了,她才略有喜色,洗洗脸,梳梳头,换了件蓝布衫去看洽老。这位虞洽卿又是谁呢?民国二十年间上海人称赤脚财神的虞洽卿,身兼公司董事长四十余家,事业累累,亦负债累累,为全国负债第一名。其人赋性慷慨,勇于任劳,见义必为。三十四年胜利复员,改上海路名,市政府特改西藏路为虞洽卿路,租界马路以中国人名者亦唯虞洽卿路一条而已。


  洽老见到九云吃一惊,说:“啧,啧,阿九,你怎弄到这个样子呀。”掏出二十块钱给她,她还是忍气受了。走出门外,身子就发抖,一直抖回去,朝床上一睡琅琅散散掷一地。赵老板进去看时,九云已气绝了。

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12-15 15:57:06


  九云二十几年的人生,也算是诙奇了罢?这一段事情写在陈定山先生的书中,题叫“赵君玉夫妇死难昆明”。


  李白诗“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白日青天下,此地也没有九云。堤防上拍戏的人,等着导演丹田十足的那一声--来!只听见杀辣杀辣的胶卷速速辗转而去,一队孩子跑过镜头前喊道:“小毕!小毕!”远方有渡船卜笃卜笃开来。渔市场人语嘈嘈,像是捕到一只海豚。切冰机开动了,碎粉粉的冰琉璃迸得四处乱跳,我想起小时村里唯一的一家土冰箱,每天早晨送冰的货车开来,孩子们等不及抢拾车上的冰碎渣玩,多半我是把冰吞进肚子里,感觉它在肚里凉凉的化做了水。


  我已分不清什么是戏里,什么是戏外。


  一九八三年一月

一杯看剑气

  荷西在门前种树,种好了,三毛忽然笑起来,道:“荷西,树是有脸的呢。”种好的树,又挖起来重新种过了。


  今天早晨,我把几上的两棵椰子拿在水龙头下冲澡,想起三毛的话,将两棵椰子整了整方向,看看,那葱翠的叶片果然是一脸喜孜孜地迎着人笑哩。三毛是花,花娇欲语,我们且来与三毛“对一说”。


  对一说着,他说东来你说西,他若说月亮,我们就来说太阳。


  知道三毛,是从“联副”刊登的《中国饭店》开始,认识三毛,却要到三个月前,去年的十二月九日,《联合报》小说奖颁奖典礼上,其间一九七七年三毛曾写过一封长信给天心。三毛向来不主动写信给人的,那次因为读了《击壤歌》,晚上睡不着觉,踱来踱去踱了一夜,隔天就寄了张美金十块钱的钞票来,附上只有一句话的短笺。她原以为天心不过只是一笑置之了吧,岂知天心亦是欢喜她的。自那时至今三年,只晓得天涯地角有个三毛,隔着千重山万重山,偶尔才从报章杂志上捎来了天边的一朵白云。一种牵挂,而好像连牵挂也说不上的,只便两地闲情,都是共了一个日光星辰吧。


  然后就是荷西的去世了。


  我们知道的那天,是星期日,家中开旅馆似的横七竖八睡满了人。前一天下午板中座谈会,结束后去端端家大吃了一顿,玩到晚上十二点,才两部计程车呼啸而回。玩得那样高兴,却各人都有一段心事,我也是到家就上楼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马三哥过来望望,笑说:“女孩子啊,真是水做的。”当夜窗前的月亮好高好远,台上冈野的陶瓶插着野菊,楼底下的笑闹声到底逐渐安静了下来,我只管悲悲切切的,梦里不知哪儿去。醒来还在迷糊的时候,忽听见妈妈叫起来: 荷西死了。惊得人一弹而起,怔怔地呆了一会儿,流下两行清泪来。


  三毛回来了。此时此境,可是我们也不去信,也不打电话,冷漠得像是起码的人情之礼都没有了。只因为鲁有麒麟,一番痛惜珍重之意,竟连惊动也不敢,便是一句半句安慰的话,都是冒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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