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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洋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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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溪翠
那都是年少时犯过的错了,没有人会硬逼他上军事法庭,何况是个少不更事、懵懂无知的孩子,唯一的见识来自用于内部宣传的“家庭广播”,偶尔出现的反叛者尽管印象深刻历久旎新,但在当时也不过昙花一现波澜不惊。最深刻的体验,来自内心对灵魂的拷问,源于自我对初始的探索,硬碰硬的想要个答案,哪怕记忆已模糊不清,拼命想掩饰原始的罪恶。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一个通晓事理经历丰富的成人,对当年的自己,对已经完全陌生的自己,那个不懂耻辱和烦恼为何物的天真无虑的少年,一次次的盘问,一点点的揭露。直到尴尬万分,直到无法招架,直到真相大白于世,鲜血淋漓。
成长并非那么简单的事,对作者来说,尤其如此。代价越大,收获越多。它始终存在于那里,提醒自己的不懂事和想当然,让人无比清醒地活着。债可以偿,而责不能卸。即便多年以后,思想的碎片仍然可以隐隐作痛。
过去是一道硬伤。
再怎么为自己辩护,当时年幼无知,当时懵懂从众,也无法抹掉那些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事后辩护当时想得如何简单是种枉然。过往的经历,已经在心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哪怕你厌恶、羞愧,也无法回避曾经那个头脑发热的顽劣少年就是自己,无法辩白自己曾经干过的事做出的选择,除了为它盖上一块遮羞布也别无它法。哪怕比起其他一些人一些事,这种罪恶只能算很轻很轻,可以隐藏起来,不再提起,也避免想起。“过去就是如此,抹不去也擦不掉,没有理由为自己开脱,是我自己甘愿走入歧途。”
道歉是苍白无力的,解释只会让成见加深。剥开记忆的洋葱,那个顽劣少年毫不羞愧,吵吵嚷嚷的说明自己的无心伤害和并非有意,而成年后才会懂得,人应当为自己的行为而不是想法负责。从众又如何?头脑发热又如何?被蛊惑被煽动被欺瞒又如何?胡闹任性无原则无分寸不明事理……说到底,做了就是做了,错了就是错了。
不管什么原因,无论什么理由,不用再计较当初到底怎么想。行为本身不容自己去辩解,事实即如此。行为本身会抹去最初的动机,事后的发展让开始的想法渺小和苍白。解释不了,解决不了。有些错误一次都不能犯。以为自己想得清楚、看得透彻通透,结果不过是冰山一角,远不及全局。
对格拉斯其人其作不甚了解,因此对文中反复提到的一些广为人知的轶闻基本无感,很多时候觉得行文过于散淡意识流,常常读不懂到底在说些什么。但总体的线索较为清晰,也不仅仅局限于自我揭露是个小纳粹,以及少年时那些不愿再启齿的秘密和当时社会的基本形态。这是一个人生命长河绵延连续的回忆,包括了战后的重建和自我的成长,哪怕以当时的年龄和阅历,经历过的那些过于苦痛的体验,却被轻描淡写的叙述,仿佛发生在一个与之完全无关的人身上。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前半部分,战争带来的回忆,和身处纳粹集团的经历,哪怕作为微不足道的一员。
很少有人愿意主动的暴露那些内心的阴暗,往往倾向于自欺欺人,倾向于情绪的舒适,逃避应负的责任,哪怕只是暂时,哪怕为此付出更大的代价。每当遇到医生的质问:“你为什么不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你为什么在饮食上放纵自己?你为什么不重视自己的保健,明知道这些做法对身体不利还不戒断?”回应的往往只是沉默、尴尬、讨好的笑、逃避的目光。然后,看病吃药治疗,一旦症状暂时的缓解,又回到从前的生活状态,又回到固有的顽疾无法根除,直到下次的复发……没有几个人经得住医生质询的目光,没有几个人能够坦然的对视。医得好病、治不了命。医疗作为一种辅助的工具,在生活习惯的养成和改造上,更多的是无能为力,提供帮助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和理由又怎样?最终能够影响得了谁?没有人能够代替对自己的那种责任,推卸过的责任将来总要加倍的返还到自己身上。但大多数去看病的人,一方面对医生抱着敌意和怀疑,另一方面也对自己的固有习惯带着某种偏执的坚持和羞耻的隐藏。理亏、沉默、羞愧、耻辱、抵制、抗拒,各种看似圆满的说辞,骗得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总有崩盘的一天。
而有些时候,正视和面对也没有用,它仍然存在于那里,怎么可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怎么可能完全放得开。属于记忆中的,差点忘却的,完全陌生的一个自己。即使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到当初为何那样傻气,即使费尽心思去回忆当时到底怎么是什么想的,也无法抹去最终的行为印记,无法逃避那些过往带来的沉重和尴尬。怎样的守口如瓶,怎样的强颜伪装,怎样的故作镇定,绕不开逃不掉那个纠缠的节点。
怎么办呢?
只好再把洋葱皮,一层一层的盖上;只好把记忆封存,从此再不想起。就像《美丽心灵》中的纳什,终生无法摆脱自己的系统性幻想,只好退而求其次:别理它。
该反省都反省了,该争取的也争取了,再多做点什么,不仅仅是刻意和做作,并且毫无作用。挥之不去的阴影,只好默许它的存在。不刻意的想起,不反复的诘问,不沉浸在煎熬的内心体验和心境状态,久而久之,它就越来越不能够影响到你,那种心知肚明的假装轻松自然,也许渐渐就成了真的。至少还能回归正常的生活,哪怕过去的那个自己远远的在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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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无
2006年秋天,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君特格拉斯推出自己最新的回忆录,向世人述说了一个隐藏六十多年的秘密,从而引发震惊世界文坛的“格拉斯党卫军事件”。一时间,《剥洋葱》成为世界各大媒体的标题新闻,年届八旬的格拉斯首次公开承认这一人生污点后,受到了文学界、政界、评论界等各方的猛烈批评,《剥洋葱》引发了近年来最具影响力的文化事件。(参见“一本书引发一个事件” )
君特格拉斯1927年生于但泽,作家、雕塑家、画家,当代德国最有影响的作家,文学创作涉及小说、诗歌、随笔,1999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瑞典学院称其以“嬉戏般的黑色寓言揭露了被历史遗忘的面孔”。 令格拉斯享誉世界的小说《铁皮鼓》、《猫与鼠》、《狗年月》合称“但泽三部曲”,因为故事的背景都是1920年到1955年的但泽市。“但泽三部曲”也是格拉斯获得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的重要原因。
在回忆录《剥洋葱》中,格拉斯记叙了他从12岁到32岁的生活经历,共11章,从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写起,一直写到他在巴黎的简陋条件下完成《铁皮鼓》。格拉斯声称12岁时战争的爆发,对他意味着童年的结束,此前的童年记忆往往是靠不住的,而他在《铁皮鼓》之后的经历,已经为人们熟知,无需写入回忆录。在书中,他一次次地诘问年轻的自己,一层一层地剥去记忆的外皮,尽管这是一个痛苦、艰难、浸满泪水的过程,因为格拉斯认为“必须为这本书找到一种形式,这是最困难的。我们的回忆、我们的自画像都有可能是骗人的——它们也经常是骗人的,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我们美化、戏剧化自己的经历,让它们一桩桩浓缩成轶事。我想,所有这一切一目了然,包括文学回忆录的坏名声。这就是‘洋葱’。在剥洋葱时,也就是在写作的时候,会一层皮一层皮地、一句一句地越来越明显,让人可以看出来,这下失踪者将会重新活过来。
我所写的关乎‘耻’与随之而来的‘愧’:因为这个一直压抑着我,而我沉默这么多年是我为什么写这本书的理由。这个必须说出来,终于说出来了。”(参见德国著名《法兰克福汇报》对格拉斯的采访)
我累了,只有回忆能让我保持清醒。
回忆就像洋葱,每剥掉一层都会露出一些早已忘却的事情
层层剥落间,泪湿衣襟
——格拉斯八十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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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
“我知道那是耻辱,60年来我一直把这段历史视为耻辱,并努力忏悔。对战争的反思也定义了我后来作为作家和公民的行为方式”,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说。
格拉斯是199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主,更让人轻易联想到的是他的另一标签:他自曝曾效力于臭名昭著的党卫军,也正是这样的不光彩行为,成为了他一生的污点,正如他前文所说,60多年来,他一直选择忏悔。
在此之前,他遭受诟病,多数与他是二战队伍中的一员有关,很多人对他没有好感,甚至不怀好意。
美国著名作家约翰·厄文称格拉斯作为作家和德国公民的勇气,没有被忏悔削弱,反而增加了,“格拉斯是一位勇敢的作家,一个国家良心和灵魂反思的楷模。”
在反思的过程中,格拉斯的反应也足够坦诚。他先是承认自己的不光明之举,并为自己辩解为把参加党卫军,归咎于自己的幼稚和对家庭的反叛,“对我而言,那时我首先想的是走出那里,离开家庭。我想彻底与家庭断绝关系,这就是我加入军队的真实原因。”之后,他宣称在整个二战期间他没有开过一枪,他一生成为了道德说教者。
可是,战事却成就了格拉斯的艺术人生。
二战经历,让“死亡”二字,在格拉斯的笔下光芒四射。烟火战事与死亡魂灵,这一主题后来成为了成了格拉斯反复表现的文学题材,其中包括《铁皮鼓》,这个以一座城市为背景的小说,让格拉斯声名鹊起、一举成名,并因此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小说中的这座城市便是二战中著名的但泽市,在1927年,格拉斯就在那里出生。
早先,格拉斯曾在许多场合暗示,对于战争和党卫军经历的反思将是自传的主题,“自传花了我三年时间,我想说的都在里面。”
这就是《剥洋葱》。
“回忆就像洋葱,每剥掉一层,就会露出一些早已忘却的事情,层层剥落间,泪湿满襟”,这是写在书的封皮上的一句话。我在北京一个窗外飘着雨丝的书店里买下它,只因为这句话,或者因为格拉斯足够的真诚和冷峻的诗意。
这是格拉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部自传体小说,共有十一章,采用第一与第三人称交替的视角,以线性方式叙述了他从十二岁到三十二岁的经历:二战时的童年,家庭的拮据,先后参加希特勒青年团、青年义务劳动军、党卫军,战俘营生活,战后的黑市买卖、当矿工、学石刻、学习雕塑,以诗人身份加盟“四七社”,以及之后旅居巴黎完成《铁皮鼓》,并叙述如何成为职业作家。
把自传命名为《剥洋葱》,并在刺激和辛辣中,层层剖析自己的青年时代,道出参加过纳粹组织的真相。却不曾想,激起了千层浪,一些社会评论家、道德捍卫者纷纷发表言论:骂他是“伪君子”、“撒谎者”,还有人要求格拉斯“退还诺贝尔奖”,更多的人则是不断追问:格拉斯,你为什么要将自己参加党卫军的这段历史隐瞒这么久?
当然,批判的背后,也有力挺的坚实力量。美国作家约翰·欧文说,“无论是作为作家,还是道德指南针,格拉斯在我眼里仍然是位英雄。”而《纽约客》杂志评论说,“人们在逐渐淡忘这本书引起的舆论喧哗后,才能意识到它所真正拥有的美和力量,及其背后无与伦比的文学创造力和想象力”。
我仅在想,为何对于一个早年犯错、晚年悔改的人,却不容恕?为何对于忠于记忆、志于写作的作家如此苛刻?古代“四大书法家”之一的赵孟頫是南宋后裔,但是更迭朝廷,到了元代卑躬屈膝,有人对此“薄其人遂薄其书”,以鄙薄赵的为人而贬低赵的书风。今天看来,实属不公,他的墨迹在今天也在日本、美国等地被人们妥善惠存。
再者,按照中国文人的脾性,对自己的所为不加“粉饰”、不找“借口”已算少有,主动揭短、拷问良心者更是凤毛麟角。但是,格拉斯却清醒认识到:“我曾被纳入一个体制,而这个体制策划、组织、实施了对千百万人的屠杀。即使能以没动手干坏事为自己辩白,但还是留下一点儿世人习惯称为‘共同责任’的东西,至今挥之不去,在我有生之年肯定是难脱干系了。”六十余年,他一直为罪责感蒙羞。
今天,他袒露了自己不为人知、却遭人辱的“过去”。对格拉斯本人来说,无疑是又一次的死亡和剥皮,这不仅是一次痛苦的回忆,更是一次痛苦的探源之旅,面对诘责、面对拷问、面对中伤、面对诅咒。
相反,读者却喜欢窥探着这一有着“伤疤”的自传血书,出版业在制造着让更多人欣赏到一位忠心文学、担当德国良心的作家把记忆之刀插入自己心脏的“真人秀”。假使刀子进入身体,没有鲜血喷涌,或者刀锋没有伤筋动骨,将再次发动攻讦,并对作家之作表示出极大的“不满意”。这,也将对格拉斯不公。
据统计,首版15万本《剥洋葱》半天内就卖出13万,出版社随即又加印了10万册。一本灵魂赎罪的精神自传,在出版商、媒体翻山倒海的轰炸下,演变为一本全世界范围内的畅销书。
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也是一个喜人的景观。奇怪于人类的窥视欲之强,喜人于阅文字精品的人数之多。
相比格拉斯为人的毁誉参半,《剥洋葱》被认为基本是一部杰作。《纽约客》的评论认为,《剥洋葱》不仅是一本自传,更是一部冥想式的回忆录,“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天生说故事好手的笔下”。《独立报》的评论认为,书中字里行间,星点地挥洒满了他从前小说中的原型,有着魔法的气息。
从文本上看,格拉斯写出了足够令人不安的恐惧,也写出了一个德国人庞杂的身体细节。许多批评家指出:格拉斯拯救了德国已被纳粹糟蹋了的语言。这样的自传让人们看到格拉斯波希米亚式的田园诗生活,与爵士乐结伴,与一个艾略特的四重奏诗歌语言相契的即兴、惊艳和天分、灵感。
格拉斯的这本回忆录与他的小说一样,很少用说教或争辩的口吻,在文中可见的是,一个曾当过雕刻师的作家,在试图用各种方式来收拾往日的情感,在力争以救赎的方式在语言上印记着一个命运多舛的心路历程。可以说,《剥洋葱》与《铁皮鼓》一样,是一个时代的巅峰创作。
小说家回忆录,层出不穷,但是很多都令人觉得只是写法充满技巧。最令我记忆深刻的是这样几部自传:卢梭的自传体小说《忏悔录》,芥川龙之介的《侏儒的话》,黑泽明的《蛤蟆的油》,以及中国散文大家周国平的《岁月与性情:我的心灵自传》。
个人以为,《忏悔录》可以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自传,是文学届的一处奇葩,足够显示卢梭一辈子的怯懦和真诚,读者无不感动于卢梭剖析自我之深,勇气之诚。《侏儒的话》则一如再现出芥川龙之介的冷峻文笔和情节诡异,书中简洁而有力的语言,具有着一位日本“鬼才”的高度艺术性和深刻讽刺性。《蛤蟆的油》,以“瑰丽”成为了去年一度的畅销书,最大的引人之处,在于一位世界级电影大师的“生命减去电影,等于零”的信念恪守,还有字里行间透露出的过人谦逊和羞愧。
相比余秋雨对中国文化界的“告别之作”——《借我一生》,周国平的《岁月与性情》则更朴实和真诚。《借》有着余氏惯用的文字矫饰、语言精美,但是周国平除了在“心灵自传”中交代一个藏于世间的郭世英之死的尘封谜案之外,还向女性读者们表达了一位思路通畅、哲性十足的大男子主义见解,真是应和了那句流传甚广的话:“男人不可不读王小波,女人不可不看周国平”。
《剥洋葱》与它们不相上下。这里有着一位德国的良心透出的“人有良知”的信号,也有着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当仁不让的深厚笔力,文中没有匠气,只有真诚。《剥洋葱》最令人屏息的地方,是格拉斯对自己不诚实的坦诚:“我一直在把玩寻找藉口逃避的技巧。”
有一个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在人性的边缘来审视自我,有忏悔录的味道。这个道理放在《剥洋葱》来看,格拉斯以作家少有的勇气和坦诚,向读者交代了对自我的审视。更为真实的是:在每一个字中,在每一句话中,都能找到冷静的知趣和理性的忏悔。
这种忏悔的痕迹,在《剥洋葱》的开篇就能看到,“无论是现如今,还是在前些年,用第三人称把自己伪装起来,这始终是一种诱惑:当‘他’快十二岁时,却还眷恋着母亲的怀抱时,某些事即将开始,某些事已结束。但是,那些开始,那些结束,能精确地说到某个时刻吗?只要是涉及到我的,我能”。
这段文字的勇气接近于《忏悔录》的开头,人性的反思和人本的忠诚。这段文字的阴冷,又有似于中国先锋小说家余华的首部长篇小说《在细雨中呼喊》以孩子啼哭开篇的开头。
再往下,格拉斯开始忆旧,“回忆像孩子一样,也爱玩捉迷藏的游戏,它会躲藏起来…你若是缠着它,向它提问,回忆就像一颗要剥皮的洋葱。”
为什么是洋葱,而不是其他?我猜想,以洋葱为比,首先因为其辛辣,其次因其下面潜藏着密码和谜团。“第一层洋葱皮是干巴巴的,一碰就沙沙作响。下面一层刚剥开,便露出湿漉漉的第三层,接着就是第四层第五层在窃窃私语,等待上场”。
每一层洋葱皮都出汗似的渗出长期回避的词语,外加花里胡哨的字符,似乎是一个故作神秘的人从儿时起,洋葱从发芽时起,就想要把自己编成密码。
好在,格拉斯逐步解开了这个洋葱密码。揭开了二战期间个人之举的不光明,揭开了人性灵魂之初的向善,也揭开了伟大的德国作家一直遮掩粉饰的心结,同样也保存了一位耄耋老人的晚年贞洁。
所以,与其辱骂鄙薄,不如悉心读赏。
2008年12月11日,非诚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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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ovan
“回忆就像一颗要剥的洋葱。洋葱你剥皮了才能发现,那里面子母挨字母都写着些什么:很少有明白无误的时候,经常是镜像里的反字,或者就是其他形式的谜团。……你去切洋葱,它会让你流眼泪。只有去剥皮,洋葱才会吐真言。”
有个煽情的书评说是:“一地洋葱皮,两行耄耋泪”。却也不尽然——没动过一刀一枪的也不至罪大恶极,痛哭流涕洗心革面。不过是因为曾被纳入一个体系,即使能以没有动手干坏事为自己辩驳,却在有生之年依然难逃干系。年少时因为害怕得到一个颠倒黑白的回答,所以干脆就不提问。直到隔着一片时间海,撑开岁月的裂口,“我”才看到那个年少时的他——他从书里读出未来,“我”却已被往昔赶上——“他”的荣耀是“我”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对纳粹对二战,《剥洋葱》是一本“清淡”的书——看不到毒气室看不到集中营,却也让人轻松不起来——那个像被风车吹歪的十字在每个人的心底都烙上了伤疤,即便你不是参与者——每个人都是受害者。
《剥洋葱》,说是当年小纳粹年老时的回忆录,看了才知道小纳粹的大名却叫君特格拉斯——初中时看到本书叫《铁皮鼓》,不知天高地厚地觉得它是儿童文学,一章还没看完就觉得书太深奥,却也没有想到是自己太幼稚。早就忘了作者是谁,只记得封面上那张严峻的脸,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鲁迅。
要是从没看过《铁皮鼓》《狗年月》《猫与鼠》……最好补完了课再来剥洋葱,要是像我一样误打误撞,不妨照着《剥洋葱》的脚注去一一补完——原来现实扑面而来,你却以为它们只是小说情节。
上一篇日志里,小志留言说我日志里从来不出现“我”,向来只用第三人称代替。回复说:我想伪装一个第三人称般客观的立场。却无意发现,君特格拉斯在书里替我剥了洋葱:“无论是现如今还是在前些年,用第三人称把自己伪装起来,这始终是一种诱惑——因为有那么多人沉默,所以这样的诱惑难以抵御:对自己的过失一言不发,代之以对普遍的罪责大声控诉,或者即使谈到自己也是虚晃一枪用起了第三人称:‘他’曾是,‘他’看见,‘他’做了,‘他’说道,‘他’沉默……而且只是自言自语,反正内心有的是地方玩捉迷藏。”
小时候喜欢唱片文案里的一句话:我想给未来的自己写封信,请她不要忘记我现在的样子。
那要是她不曾忘记,却也不曾记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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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院
那天柏林墙倒下了,仿佛从未建立。洋葱片剥落,仿佛从未生长。诞生者死去了,发生过的事被世界遗忘。沉默的傀儡师剪断丝线,遗弃木偶,而洋葱一片一片地在棺椁中堆积。忘却,一个正在迫近的死神,正在叩门。
那天我们都默许着一场水晶之夜,可是为什么我只是听到了水晶碎裂的哀泣?从此再也没见过熟悉的玩具店老板。那天表舅的灵魂停驻在波兰邮局。那天我们在沙滩参观水泥,德意志国旗的色调被命名为:神秘、野蛮、无聊。那天蚂蚁爬过尚未冷却的尸身,悲恨相继,地下室的暴行与被当作水果糖吞下的党章。
那天积雪中少年徒劳地寻找牙齿,廉价的奇迹降临在被遗弃的时代。那天古斯塔夫号出航了,沉潜在哭泣的海域。鱼雷与勋章在天平一端,另一端是九千个不被纪念的死者。那天又一片洋葱剥落,少年在寒风中宣誓,然后用一生忏悔。那天另一名少年消失了,只留下他不愿接受的武器。可是洋葱片是无尽的。
历史是个漫长的玩笑。黑色的谐谑曲,灰白的唏嘘。剥落回忆的洋葱,那个人流泪了。可是天地终究是无情的,只是面无表情地剥落着名曰“时代”的片片洋葱,任其溃败在被记忆忘却的角落里。而死者也随之在遗忘中腐烂。累累白骨,在青冢与原野,仿佛恸哭。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我们的罪原本只是降生而已。而那真的是我们的过错吗?
一个比目鱼的契约,一个吹笛人的诱惑。人鼠混血的怪胎们登岸了,干瘪的祖母咀嚼着稚嫩的幼鼠。在中子弹的浩劫后幸存的废墟与鼠群。一个在孤寂的飞行器上注视已故大地的旅人。原来未来也只是片片洋葱罢了,只是尚未剥落而已。原来一切只是一个玩笑而已。从特尔格尔的聚会到年迈的侏儒还乡,不,从第三只乳房的消退到第七个封印被开启。号称万物灵长的人类与漂浮在空气中的玩笑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人生的惨淡与荒谬,世事的无常与失路,我们在寄生在一片洋葱的纹路之中。然后洋葱剥落了,死者长逝,存者苟活。然而这一切只是个玩笑罢了,只是一种来自星空与道德律的讽刺罢了。喧哗与骚动也如洋葱片剥落,一切都毫无意义。那个名叫君特·格拉斯的人,付诸笔端的并非对这个玩笑的临摹,只是徒劳地用另一个玩笑来反诘罢了。天才们总有自己的反诘方式,特拉克尔用一生撰写挽歌,太宰治身后飘落一封遗书,而格拉斯只是用玩笑答复宿命、答复生活。剥落的洋葱催人泪下,我们过着宛如玩笑的人生。所以惟有血色的谐谑才是写实,惟有含泪的玩笑才是纪念与回忆。
洋葱还是片片剥落着,我们总有泪尽之日,到那一天,回首一路泥泞,俯视满身血污,还是付之一笑吧。玩笑是这个残酷世界上唯一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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