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4:04:36

  嬴政皇帝登临庐山,是庐山迎来的第一次伟人登临。

  那日清晨,帝国君臣在五百名精锐步卒护卫下,由十多名山民向导登山。对于这次登临,庐山留下了两处遗迹,《水经注》均有记载。郦道元先生文字峻峭瑰丽,描述山水形势无出其右,且看看先生的两则纪实性描述:其一,“庐山上有三石梁,长数十丈,广不盈尺,杳然无底……其山川明净,风泽清旷,气爽节和,土沃民逸。嘉遁之士。继响窟岩。龙潜风采之贤,往者忘归矣!秦始皇、汉武帝及太史公司马迁,咸登其岩,望九江而眺钟、彭焉!”其二,“庐山之南有上霄石,高壁缅然,与霄汉连接。秦始皇三十六年②,叹斯岳远,遂记为上霄焉。上霄之南,大禹刻石志其丈尺里数,今犹得刻石之号焉……耆旧云:昔禹治洪水至此,刻石记功,或言秦始皇所勒。然岁月已久,莫能合辨之也。”后来又有《太平御览》引《浔阳记》云:“上霄峰在庐山东南。秦皇登之,与霄汉相接,因名之。高处有刻名之字,大如掌背隐起焉,仅百余言。”

  这是嬴政皇帝第一次登临不具宣教意义的大山。他登上了上霄峰,刻石颂扬大禹治水之功。他登上了三石梁,遥望东南钟山之地,对那方虎踞龙蟠之地生出了深深的隐忧。应该说,此时的嬴政皇帝,心头已经很清楚自己的下一步了。

  庐山停留旬日,皇帝船队直下丹阳③了。

  丹阳,是江水出庐江郡进入会稽郡的第一座大城邑。丹阳与沿江的金陵邑、朱方邑、云阳邑等,一起构成了旧吴之地的腹心地带,时人呼之为江东是也。嬴政皇帝将江东之地作为东下第一立足点,意图很清楚,要在这里全力查抄六国贵族的秘密啸聚之地。行营一扎定,嬴政皇帝便与李斯顿弱蒙毅会商,部署了查抄方略:行营只留一千精锐骑士护卫,其余四千人马,全数交顿弱杨端和在江东地带突袭缉拿罪犯;皇帝行营于旬日之后缓慢东下,沿途大张旗鼓以震慑复辟势力;一月之后,皇帝船队与顿弱人马在会稽郡会聚;李斯总掌皇帝行营船队;正在盛年而精力最为旺盛的蒙毅,则专门率一支轻舟船队近岸游弋,两相通联策应。如此谋划妥当,各方立即以部署行事。

  一场震慑复辟犯罪的风暴在江东之地骤然发起了。

  嬴政皇帝尚未离开丹阳,便有顿弱的秘密急报传来:在江左之乌江水域的芦荡连天地带,有三处楚国贵族的啸聚港汊,水军突袭之下,一举包围缉拿得一千三百余名楚国老世族后裔;初审得知,楚国在江东最有实力的是项氏部族,其嫡系后裔项梁等已经逃出丹阳,逃往金陵邑等地。嬴政皇帝立即下令:全力查抄金陵、朱方、云阳三邑,务必缉拿项氏嫡系。此后,嬴政皇帝的船队缓缓东下。在巨舟望楼之上,嬴政皇帝连连接到密报,也连连颁下了一道道诏令。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4:04:37

  金陵邑连续密报的事实是:金陵邑城郊多有秘密洞窟,非但藏匿了楚国贵族后裔,且啸聚了诸多中原贵族后裔,若得彻底查抄,便得凿山断垅。嬴政皇帝立即与李斯会商,一边下令蒙毅派出便装吏员大肆散布皇帝要破“东南天子气”的传闻,一边下令顿弱杨端和立即凿山断垅,捣毁复辟根基之地。未过旬日,江东哗然传开了消息:皇帝开出了万余刑徒,凿开了金陵北山,掘断了山脊长垅,金陵邑地脉已绝,虎踞龙蟠气象不复在矣!嬴政皇帝得报,又与原本楚人的李斯会商。李斯云,楚人民风好巫术鬼神,当改地名以示天道昭彰,使民心不再为神秘流言所纷扰。嬴政皇帝当即拍案,下诏改金陵邑为秣陵。秣者,牛马牲畜之饲料也。秣陵者,牲畜之地也。以其时实际情形,嬴政君臣改如此之意带辱没名称,显然是愤怒于藏匿之复辟贵族。虽则如此,消息传开,民众却是愤愤然了。江东之复辟势力虽表面销声匿迹,实则却更为隐秘,且更能蛊惑民众了。项氏部族一直在江东地带秘密经营至天下大乱,没有民众根基是不可想象的。后来,秣陵改为建业。晋灭吴,为示对吴轻蔑,又改回秣陵。隋之后,秣陵之名终告消失。

  朱方邑也是大同小异。三千刑徒凿断了城外一座小山。嬴政皇帝下诏,将地名改为丹徒。丹徒者,身着赭色囚服之囚犯也。尽管其本意是指此地窝藏罪犯,然以丹徒为地名,显然使人产生此地是刑徒之乡的联想。此一地名在近代曾改为镇江,后来又改回丹徒了。在云阳邑,开出刑徒凿断了北岗,将平直的官道挖成了曲曲折折的小道,地名改作了曲阿。这个地名的命运与秣陵相似,三国时吴改为云阳,晋改回曲阿,唐改为丹阳。此为今江苏丹阳,不是嬴政皇帝驻屯的丹阳。

  江东缓行月余,缉拿六国逃匿贵族两千余人,很是震慑了当时甚嚣尘上的复辟暗流。自此之后,种种流言预言销声匿迹,逃亡贵族的复辟密谋更为隐秘。若非后来大局突变,很可能天下复辟活动就此渐渐萎缩。也就是在这次江东之行中,项梁与少年项羽第一次看见了威势赫赫的皇帝,留下了项羽那句见诸史册的名言。

  那是在皇帝船队停泊云阳邑登岸,改做车骑南下震泽(今太湖),开往会稽郡的那一路驰道上。时当初夏,浩渺的震泽碧波连天白帆点点。大泽东岸的驰道上,皇帝的巡狩车马隆隆南进,两侧哨骑飞驰,车声辚辚旌旗蔽日,在青山绿水间分外壮阔。吴越民众拥挤在道边的每座小山包上,观看着终生难逢的皇帝仪仗。在一座林木遮掩的山包上,有老少两布衣隐身树侧遥望道中。老人须发灰白,精瘦结实。少年则粗壮异常,虎虎生气充盈于外。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4:04:38

  “嬴政灭楚,项氏血流成河也。”老人低声切齿。

  “彼可取而代之!”少年一拳砸向树身,大树簌簌落叶。

  老人大惊,一掌捂住少年大嘴:“灭族!不许疯言!”

  少年扒开老人,低声恨气道:“项羽不报血海深仇,誓不为人!”“报仇?如何报仇?”“杀光秦人!烧光咸阳!”

  “还是先练好剑术再说。”老人冷冷一笑。

  “不!项羽要练万人敌!剑,一人敌罢了。”

  “好,有志气!”老人奋然低声,“叔父教你兵书战策,长枪大戟!”

  四月初,皇帝行营抵达会稽山。

  在当时的南方山脉中,会稽山是最具神圣性的名山。这会稽山古名防山,又名茅山、栋山。栋者,镇也。意此山乃扬州之镇也。其山形四方,上多金玉,下多玦石。据《越绝书》云,黄帝曾在这座山中留下了金简玉字的谶书,究竟预言了什么,却没有人知道。但是,与会稽山关联最紧密的神性,还是大禹的种种遗迹。首先,会稽山之名便是因禹帝在治水成功之后大会诸侯于此山,计功封国(会计),由此更名为会稽山;会稽者,会计也。其次,大禹在即位的第十年东巡,崩逝于会稽山,也葬在了会稽山。后世《水经注》记载了大禹陵的神秘:“山上有禹冢……有鸟来为之耘,春拔草根,秋啄其秽,是以县官禁民不得妄害此鸟,犯则刑无赦。山东有湮井,去庙七里,深不见底,谓之禹井。”后来,夏帝少康封少子杼到会稽山,专一守护祖先大禹之陵庙;杼的后裔繁衍至东周,便成了当时的越人越国。著名的越王勾践部族,便是大禹之夏部族的后裔。

  嬴政皇帝登临会稽山,是要隆重地祭祀大禹。

  在五帝之中,禹是最具事功精神的一个。五帝之中,后人唯冠禹帝以“大”字,绝非虚妄之颂,实因其功业超迈前代,奠定华夏文明之根基也。治水以救民,划九州而立制,设井田以安农耕,封国建制以明国家,设天子百官并常备军队以统诸侯……凡此等等,一言以蔽之,华夏族群迈入国家时代,自大禹始也。可以说,在嬴政大帝之前,大禹所开创的诸侯封建制之中国,一直延续了近三千年。唯其如此,嬴政皇帝对禹帝的尊奉是发自内心的,登临会稽山祭祀大禹,也绝非望祀舜帝那般更多地具有宣教意味。

  祭祀大禹之后,嬴政皇帝执意登上了会稽城外最高的一座山峰,在这里眺望南海,伫立竟日不去。这座山峰被后人称为秦望山,《水经注》云:“秦望山,在州城之南,为众峰之杰……自平地以取山顶七里,悬瞪孤危,径路险绝。扳萝扪葛,然后能升。山上无甚高木,当由地迥多风所致。”如此高逾七里且路径险绝之高山,此时业已赢弱的嬴政皇帝要执意攀登,全在于心头积压的对南海诸郡的忧虑。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4:04:39

  放眼华夏,北方已经安定,长城已经即将竣工,大体可安也。唯独这与闽越相连的南海三郡地处偏远,王翦蒙武又不期而逝,任嚣赵佗等一班大将能否镇抚得力,实在堪忧。更有一虑者,天下贵族欲图复辟,纷纷逃亡荒僻山川,江东闽越已成复辟势力啸聚之地,安知他们不会逃向南海三郡?果然如此,南海大局还会安定么?遥望南海,嬴政皇帝耳畔蓦然响起了熟悉的秦风,那暮色之中从椰林河谷飘出的秦风,曾经深深地震撼了嬴政;若非如此,他能否慨然派出包括了几万女子在内的三十万民众下南海,当真是亦未可知也。遥遥凝望,嬴政皇帝不禁低声哼唱起那首“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秦风,一首歌没有哼完,嬴政皇帝已经是老泪纵横了……那一日暮色,嬴政皇帝是被护卫士兵们轮流抬下山的。

  夜里,嬴政皇帝在灯下再度仔细读了李斯写的宣教文,下了刻石诏令。

  这篇祭文被后人称为《会稽刻石》,其文辞曰:

  会稽山刻石文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三十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

  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群臣诵功,本原事迹,追首高明。

  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显陈旧彰。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长。

  六王专倍,贪戾傲猛,率众自强。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

  阴通间使,以事合从,行为辟方。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

  义威诛之,殄熄暴悖,乱贼灭亡。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

  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运理群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

  贵贱并通,善否陈前,靡有隐情。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

  防隔内外,禁止淫佚,男女挈诚。夫为寄獗,杀之无罪,男秉义程。

  妻为逃嫁,子不得母,成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凤,蒙被休经。

  皆遵度轨,和安敦勉,莫不顺令。黔首修挈,人乐同则,嘉保太平。

  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从臣诵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这篇文、字皆出李斯之手的刻石文,实则是与嬴政皇帝祭祀大禹的意涵相连。也就是说,皇帝祭祀大禹,祭文自然要陈述大禹的超迈古今的功业;而面对大禹这样一个华夏文明的奠基者,秦政及秦始皇帝的大功业自然也要向大禹提及。实际上,会稽山刻石文是伟大的嬴政皇帝与伟大的禹帝之间的一场政治对话;同时,也是帝国君臣向天下民众再次正面地宣示新政宗旨。

  这篇刻石文最值得注意者,是第一次全面回顾了六国的失政暴虐:“六王专倍,贪戾傲猛,率众自强。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阴通间使,以事合从,行为辟方。”第一次正面提出了秦灭六国的起因与宗旨:“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义威诛之,殄熄暴悖,乱贼灭亡。”这既是对山东民众的昭示,也是对复辟势力的警告——六国乃自取灭亡,非秦无道也!紧接着,相对全面地回顾陈述了秦政的德风化俗一面,列举了天下太平大治的种种善绩。应该说,这篇刻石文与云梦泽望祀舜帝的宣教主旨,与祭祀大禹的主旨,都是相呼应的,其总体意向既是明确的,又隐含着某种微妙的意蕴。明确的一面是:大秦新政的功绩是天下有目共睹的事实,不容抹杀,也不容曲解;微妙的一面是:大秦开始遵奉王道圣君了,开始提出德政了,只要天下安定,秦政是会有所补正的。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4:04:40

  ※※※※※※

  ①邾,秦县,为衡山郡治所,大体在今湖北黄冈之西北地带。

  ②此处当为始皇帝三十七年,《水经注》误记。

  ③古丹阳有三,此处之丹阳,秦时为县,大约在今安徽当涂的小丹阳镇地带。

第十四章 大帝流火 六、长风鼓沧海 连弩射巨鱼

  五月初,皇帝行营返回江东海滨,从大江口人海北上琅邪了。

  整个大巡狩行营分作两支人马进发:两千铁骑由顿弱杨端和率领,除护送行营部分辎重与工匠外,由沿海陆路一路查勘逃匿贵族北上琅邪;行营主体人马,则全部乘船从海路北上。这支船队大小船只二百余艘,有大型楼船十余艘,有各式战船百余艘,大型商旅货船近百艘。其时的大型楼船,除水手之外可乘坐近百人,并可同载三个月口粮器物;战船则有艨艟、大翼、小翼、桥船等等各式名目。商旅货船在战国秦时更是颇见规模,先有乐毅破齐时楚国以大型商船秘密从海路援助即墨田单军,后有王翦军南下后帝国组织了一次可运送五十万石粮秣的大型船队,足见其造船术已臻成熟。此次两百余艘大小船只,在大海中以水战行船之法编队排开,樯桅林立,白帆如云,旌旗号角遥相呼应,实在是前所未见的航海奇观。

  嬴政皇帝的心绪大见好转,虽是第一次乘船入海,对海浪颠簸与连天海风有些不适,但还是兴致勃勃地登上了楼船最高的望楼。专司舟船护卫的太医本为滨海楚人,登船后眼见风浪不息,心下有些不安,找来工匠将望楼来风两面用厚木板封死,不来风的两面,则用当时极为珍贵的琉璃片(古玻璃)①镶嵌成了透明不透风的大窗,内铺红毡并置座榻卧榻书案笔具等,好教皇帝可以在歇息状态下观赏大海。不料,嬴政皇帝走进望楼一打量,便皱起了眉头,嫌那些一格一格的琉璃片不通透,吩咐全拆了。

  “浩浩长风,好过贼风多也!”

  嬴政皇帝一句笑语,舟船太医才轻松下来。一时拆去了望楼四面的全部补充遮挡,恢复到原本的通透敞亮,嬴政皇帝这才重新踏进了望楼。皇帝兴致勃勃地吩咐赵高在望楼摆下了小宴,要与李斯几位大臣聚饮以观沧海。赵高也是初入大海,虽稍见晕乎却依旧是亢奋无比,一听皇帝发令,立即便去铺排。片刻之间,望楼上列开了几张酒案,兰陵酒炖海鱼的香味便飘了开来。

  “陛下,大海可真大也!”李斯举爵,一声由衷地感喟。

  嬴政皇帝与几位大臣都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几乎是一口声地高声笑语:“丞相明察,大海真大也!”李斯也破例地大笑起来,高声吟诵起来:“东方之日兮,出于浩洋。纳我百川兮,大海荡荡。大秦新政兮,绵绵无疆——”李斯本楚人,楚之诗风语尾多带感叹,一个“兮”字堪为表征。此刻李斯临海而激越感喟,竟是大有风采。一言落点,嬴政与几位大臣同时拊掌大笑高声喝彩。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4:04:41

  “今日入海,我等直如河伯之遇海神也!”

  “陛下明察!”几位大臣异口同声地拱手笑语。

  此时,赵高轻步走到皇帝身边低语了一句。嬴政皇帝笑道:“说海便是海,教他进来。”一转身道,“徐福派来弟子信使,说有出海事禀报,诸位都听听。这件事,朕总觉得还没用够。”说话间,赵高已经将一个中年方士领上了望楼。嬴政皇帝一摆手道:“徐福大师有何难事?足下但说便是。”

  “我奉师命,禀报陛下。”来人一领红衣一脸海风吹灼的黧黑之色,一拱手高声道,“我等奉师命为皇帝陛下入海求取仙药,至今数年无得,心下抱愧也。自我师亲领船队出海,大有所获,已觅得瀛洲仙山之仙药所在,亦觅得真人踪迹;本欲今夏再度出海,一鼓求取仙药,然则,海魔害我船队甚巨,不得不请命皇帝陛下定夺。”

  “海魔?世间真有海妖?”

  “非也。”方士认真地摇了摇头,“方士所云海魔者,出没于大海之大鲛鱼②也。此鱼长大若战船,獠牙如刀锯,可掀翻巨舟,可吞人如草虾;更有一种白色大鲛鱼,威势如雪山鼓浪,一鱼可翻一片船队,吞人而食如长鲸饮川……”

  “且慢。这大鲛鱼比兰池宫的石鲸还大么?”皇帝很有些惊讶。

  “大!非但大于巨鲸,其为害猛烈更过巨鲸!”方士显然是惊恐犹在。

  “那是说,徐福大师不能出海了?”

  “非也。为陛下求取仙药乃神圣功业,我等师徒决不中止!”

  “那,朕能如何定夺?”

  “禀报陛下:我师已得神仙谶书,业已拆解明白。神仙云:欲除海魔之害,必得大型战船,载以大型连弩神器,入海射杀之!否则,无以除魔,无以求仙。”

  一时,皇帝默然了,李斯蒙毅郑国胡毋敬四位大臣也默然了。大型连弩威力固猛,然载于战船入海再来射杀大鱼,可是前所未有的奇想,可行么?大将杨端和不在场,唯蒙毅对军事尚算通达,皇帝便看了看蒙毅道:“连弩上战船,既往有过么?”蒙毅一拱手道:“武安君当年攻楚之时,战船从巴蜀直下彝陵,有三艘艨艟大战船装载过大型连弩。后来,似再无此例。”李斯道:“少府章邯曾久掌秦军连弩大营,此事可能得他说话。”嬴政皇帝道:“既然如此,先行知会杨端和赶赴琅邪预为筹划;再飞书咸阳,急调章邯赶赴琅邪。”胡毋敬皱眉道:“方士所报尚未核实,老臣以为如此折腾耗费太大。”嬴政皇帝没有理会胡毋敬,转身对中年方士道:“你且赶回琅邪,知会徐福大师:待朕亲临,送他再次出海。”方士慨然道:“我师久在大海诸岛寻觅仙踪,接到陛下之命,我师必然赶回琅邪晋见陛下!”说罢告辞去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4:04:42

  “老奉常,你急甚来?”嬴政皇帝这才转头笑道,“我方才说甚来?这方士求仙船队,朕总觉得没用够。能教他光在海上漂么?诸位说,派他个甚正经用场?如何派法?”

  “用场很清楚,搜索诸海岛,缉拿旧齐田氏。”李斯没有丝毫犹豫。

  “正是!旧齐田氏等多隐匿海岛不出,要斩断这几条黑根!”蒙毅立即附和。

  “要做这正事好说。”郑国道,“以老臣工程阅历,连弩上战船没有根本障碍。索性将计就计,以徐福所请为名义,派几艘战船为其护航,一则可查勘海岛逃犯。”

  “如何不说了,二则如何?”胡毋敬有些着急。

  “老夫口误,没有二了。”郑国淡淡一笑。

  “老令所说之二,是防范方士不轨。”嬴政皇帝道,“毕竟,此前还有个卢生,也是方士之名。安知徐福全然无虚?徐福护朕病体多年,老令不好直说罢了。”

  “陛下明察。”郑国淡淡一笑。

  “老臣倒是赞同老令此说。”胡毋敬道,“老臣掌天下文事,近年来总觉这儒家与方士不对劲。儒家不像学人,方士不像医家,都透着几分神秘诡异,防备着好。”

  “老奉常过矣!”嬴政皇帝笑道,“儒家是儒家,方士是方士,毕竟有别。儒家怪异,是心存复辟之念,不走治学正道。方士们所图何来?不做官,不图财,就是个想出海求仙而已。这神仙之事,谁都说不准有没有,教他找找也无伤大雅,却有何怪异了?”

  “陛下如此说,老臣无话。”胡毋敬道,“老臣只是想说,这班方士以诡异之术医人,以缥缈之说诱人。正道医家素来鄙视方士,其间道理,老臣不甚明白。”

  “也好,这次求仙若还没有结果,遣散这班方士。”皇帝拍案了。

  “陛下明断!”李斯顿时欣然拱手。

  一时议定,君臣尽皆欣然,这场望楼临海的小宴直到暮色方散。

  巡狩船队鼓帆北上,五七日后抵达琅邪台。

  连日热风吹拂海浪激荡舟船颠簸,嬴政皇帝很有些眩晕疲惫,登岸触地脚步虚浮几乎跌到。赵高连忙过来扶住,与卫士们一起将皇帝用军榻抬进了行营。这一夜,嬴政皇帝第一次没有批阅公文,没有召见大臣议事,昏昏沉沉直睡到次日午后方睁开了眼睛。一直守候在旁的老太医长吁一声,立即吩咐自己的医助给皇帝捧来了煎好的汤药。被赵高扶着坐起来的嬴政皇帝看了看大半碗、黑乎乎的汤药,皱着眉头道:“闻着都苦,不用了,等徐福大师来再说。”老太医一拱手正色道:“陛下此病干系不大,皆因舟车劳累风浪颠簸所致,若能静心调息几日自会好转。方士之术,颇见蹊跷,老朽以为陛下当慎用为好。”嬴政皇帝揶揄笑道:“老太医固是医家大道,只不见成效。方士再蹊跷,数年护朕却有实效。事实在前,朕没长眼么?”老太医道:“陛下,方士之术,在医家谓之偏方,治标不治本,陛下之疾,当固本为上……”嬴政皇帝不悦道:“标也好,本也好,左右得人精神不是?老太医且回去歇息,过几日随少府章邯回咸阳去了。朕,目下有方士足矣!”说罢,不待老太医说话便大步走进沐浴房去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4:04:43

  “陛下!发热之际不宜沐浴……”

  “赵高,教他走。”沐浴房传来皇帝冰冷的声音。

  赵高很生气这个不省事又聒噪的老太医,立即将两人请出了御帐。

  片刻之后,嬴政皇帝在两名侍浴侍女扶持下走出了沐浴房,精神气色比昨日好转了许多。皇帝坐到了书案前,奋然一拍青铜大案笑道:“嘿!老兄弟,我又回来了。”仿佛与久别老友重逢一般亲昵。目光巡睃,不意看到了旁案没有撤走的那碗汤药,向赵高一招手指点道:“拿过来。”赵高困惑惶恐地捧过汤药,嬴政皇帝接过来汩汩两口便喝了下去。见赵高茫然惊愕的神色,皇帝冷冷道:“看甚?你以为朕当真不信医家?去给蒙毅说一声,老太医不能走。”赵高哎哎点头,一溜碎步跑出去了。

  次夜三更时分,方士徐福被赵高悄无声息地领进来了。

  几年不见,富态白皙的老徐福变成了一个黝黑干瘦的老徐福。嬴政皇帝颇感意外。徐福却依旧是安详从容,先给皇帝做了半个时辰的“真人之气”的施治,又给皇帝服下了小半粒红色丹药。施气之时,嬴政皇帝朦胧如升九天云空,直觉自己飘飞到了无垠的大海之上,与一个半人半鱼的狰狞巨物大战不休,皇帝问巨物何方魔怪,那个狰狞巨物竟说它是海神……倏忽醒来一身冷汗,及至服下丹药,皇帝自觉精神大振,这才向徐福说了方才梦境。徐福悠然轻声道:“陛下为水运天子。水神乃大秦本神。海神,乃水神之大也。本神不见本主,此神仙之道也。故,见陛下并与陛下战者,非海神也,大鱼蛟龙之水魔也。水魔显于陛下梦境,诚非吉兆也。老夫可为陛下入海祈祷海神,使海神护佑陛下,护佑大秦,除此恶神。”

  “先生数年求仙,遇到大鲛鱼为害了?”嬴政皇帝问了回来。

  “正是。”徐福又将自己学生报给皇帝的大鲛鱼情形说了一遍,末了道,“陛下尊奉神仙真人的数百童男童女,已经在瀛洲诸岛觅得了三处仙踪,也在之罘岛觅到了仙药;若非大鲛鱼为害,之罘岛仙药已经请得了。”

  “好!朕决意求取仙药。”嬴政皇帝断然拍案,“朕给先生派出三艘大战船,装载连弩射杀大鲛鱼,护卫先生尽登滨海三百里内所有海岛。朕已下令水战将军,若先生出事,灭族之罪。先生尽可一力求仙。”

  “陛下明断。老夫自当为陛下趟开仙道。”徐福一如既往地从容。

  “好。三日之后,朕亲送先生出海。”

  徐福走了。嬴政皇帝又开始了公案劳作,直到红日跃上了茫茫大海。

  那一日,嬴政皇帝率领群臣在琅邪台前送徐福船队出海了。

  这一次,除了没有第一次的童男童女,海边依旧是白帆层叠樯桅如林,每只大船上都堆满了粮食车辆丝绸等贡神物品;方士与货船之外,五艘大船最为特异,两艘专门乘坐百余名各式工匠的大船,三艘装载大型连弩的战船。出海仪式是隆重肃穆的。沐浴斋戒三日的嬴政皇帝祭祀了海神,宣读的祷文是:“大哉海神,伏唯告之:大秦立国,水德为运,海神乃本,我为臣民。秦帝嬴政,遣使来拜。海神佑秦,赐我仙药,使嬴政得以长生哉!若得如此,秦帝将常祭海神,常纳贡礼。大秦皇帝三十七年夏日祭告。”祷文宣诵完毕,司礼大臣胡毋敬向大海拱手高宣一声向海神奉送祭品,两排少年方士便将三头活生生的牛羊猪抛向了万顷碧海之中。徐福也宣诵了祭告海神书,念诵的是:“大哉海神,散人徐福受皇帝之托,再次入海为皇帝求仙。祈望海神:于约定仙岛会我秦使,赐长生于皇帝,赐国运于大秦,使徐福不负使命。大秦皇帝三十七年夏日祭告。”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4:04:44

  在即将登上船桥之时,徐福突然回身对嬴政皇帝低声道:“陛下逢海魔入梦,体魄有不吉之兆。恳望陛下派一亲信大臣返回秦地,以祈祷大秦山川之神达意海神,护佑陛下……恳望陛下,莫以老夫此见虚妄而不为。鬼神之事,原本在心也……”万分真诚的徐福殷殷地看着皇帝,第一次显出了一种近于人之本色的踌躇与留恋。嬴政皇帝心头不禁一动,笑道:“先生护朕多年,朕岂有不信之理。派蒙毅还祷山川,如何?”

  在绵绵悠长的雅乐中,徐福向皇帝深深一躬,登上了船桥。

  嬴政皇帝向船队遥遥招手,直到一片白帆消逝在无垠的碧海。嬴政皇帝不知道的是,从此,这支以求仙为使命的特混船队再也没有回来。后来的事实是:徐福们在茫茫大海中并没有找见海神与仙药,却开拓生存,创造了华夏文明圈的第一个海上生长点;他们与后来出逃海外的嬴秦后裔相会合,使中国文明在海外以顽强的生命力重新再现了。在秦帝国的历史上,这支矢志求仙的方士队伍的出现,始终是一个历史的黑洞,给后人留下了太多的想象空间,以及无法确定答案的众多历史奥秘。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这些方士的动机究竟是什么?这些方士的目的又是什么?他们果真是一支献身于神的神职队伍么?他们与当时的复辟暗潮有无千丝万缕的联系?抑或,他们究竟是不是六国贵族复辟的一支特异的秘密力量?以秦政之求实,以秦风之贬斥虚妄,以嬴政皇帝之明锐洞察,以帝国第一代大臣之英才济济,何以始终对这些方士保持着一种难以揣摩的姿态?如同后世的郑和下西洋一样,其间隐藏的政治秘密究竟是什么?抑或根本就没有什么政治秘密?一切的一切,都在太多的矛盾中变幻着无法确定的答案。若就最终的归宿所蕴涵的漂泊海外奋发求生并顽强地生发传播华夏文明而言,我们不能轻易地以“邪恶”两字概括这支神秘队伍;若以虚妄之说耗费帝国人力财力并贻害嬴政皇帝本人而言,我们又不能轻易地肯定这支队伍。

  一切,仍然隐藏在尚待开掘的历史真相之中。

  三两日间,嬴政皇帝的热病似乎未见消退,反而有加重之势了。

  这一夜,嬴政皇帝又不得已停止了案头劳作,被赵高扶上了卧榻。眩晕朦胧的皇帝吩咐赵高去找徐福举荐的那个看护方士。未及片刻,赵高急惶惶飞步赶回,说不见了那个方士,问护卫军士,军士却说方士一直在帐中没有出来……赵高还没有说完,嬴政皇帝已经霍然坐起道:“搜查大帐没有?”赵高吭哧道:“方士居处向为机密之地,我,我没敢……”嬴政皇帝冷冷道:“鸟个机密,立即搜查,掘地三尺!”赵高飞步去了。嬴政皇帝略一思忖,拉过一件丝绵袍裹住发冷的身子跳下了卧榻,下令一个侍女立即去请老太医。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4:04:45

  老太医匆匆赶来时,嬴政皇帝正对着面前铜鼎中几颗透着怪异的非紫非红又非黑、似紫似红又似黑的药丸发愣。见老太医进帐,皇帝敲敲铜鼎冷冷道:“此为何物?敢请老太医辨认一番。”老太医走近案前,打开医箱,用拣药的精致竹夹夹起了一粒药丸,凑近鼻子嗅了嗅,脸色一变道:“陛下,老朽得剖开这药丸。”见皇帝点头,老太医从医箱拿出一把三寸医刀,从中一刀剖开了药丸,又拿起半粒凑到鼻头一嗅,面色顿时大变:“老朽敢问,陛下可曾服过此药?”嬴政皇帝淡淡道:“老太医先说,此药有何不对?”老太医急迫道:“此药为大阳大猛之物也!以狮虎熊豹与海狗之肾之鞭,辅以淫羊肾,再辅以若干补阴草药而成。此药入腹,强聚体内元气,每每使人孤注一掷凝聚精神,对元气损耗最烈!医家之道,非垂死之人而有大事未了,决然忌用此药!”

  “陛下!方士跑了!帐中有暗道!”赵高一头汗水冲了进来。

  “老太医,世上有神仙仙药么?”皇帝对赵高的话浑然未觉。

  “陛下,老朽从医五十年,仙药之说未尝闻也。”

  “老太医,以朕之象,还撑持得几多时日?”皇帝冷峻得石雕一般。

  “陛下节劳静养,正道医治,或可复原。”老太医额头渗出了涔涔汗水。

  “知道了,老太医去了。”

  “陛下高热不退,老朽立即侍药。”

  “先生且先下去,药煎好拿来便是了。”皇帝平静异常。

  老太医拱手一做礼,立即轻步匆匆去了。

  “赵高,密宣蒙毅……”嬴政皇帝面色苍白,颓然瘫倒在案前。

  赵高大惊,连忙过来扶持皇帝。嬴政皇帝骤然睁开眼睛,一掌掴到赵高脸上却没了力气。赵高惊恐不已,连忙对两名侍女挥挥手起身飞步出帐了。皇帝被两名侍女扶起,艰难地挪到了卧榻前便一头倒下了。两名侍女连忙放好了皇帝身子,又加了厚厚两副丝绵大被,惶恐得不知所措了……未过顿饭时光,蒙毅大步匆匆进帐。皇帝还是没有醒来,大被下的身躯显然在瑟瑟发抖。正在此时,老太医汤药送到,那名医助熟练地为皇帝喂下了整整一大碗冒着热气的汤药,皇帝的抖动才渐渐轻了。未过片刻,皇帝额头渗出了一层细亮的汗珠,皇帝才蓦然睁开了眼睛。

  “都下去……只留蒙毅……赵高,朕不见任何人。”

  侍女出去了。太医出去了。赵高也出去了。宏阔的御帐静得如同幽谷。

  “蒙毅,我,行将到头了。”皇帝很平静,殷殷目光中饱含着泪水。

  “陛下……”蒙毅扑地拜倒,死死忍住了哭声。

  “起来……听,听我说。”

  “陛下但说,蒙毅死不旋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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