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4:02:56
灵车一人函谷大道,顿时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汪洋路祭。几乎整个关中东部的老秦人都拥出了函谷关,白幡遮掩了苍苍山林,哭声淹没了隆隆车马。王翦蒙武的名字,老秦人是太熟悉了。举凡老秦人,莫不以为王氏蒙氏乃大秦河山的两大柱石,王翦、王贲、蒙武、蒙恬,这父子四人几乎便是老秦人心目中永远伫立的巍巍铜像,忽然之间,如何便能没了?秦人自古尚贤敬功,即或有了孝公商鞅变法,老秦人还是常常念叨起良相百里奚,还是常常唱起那首悼亡的《黄鸟》,时不时想起被穆公殉葬的子车氏三贤。而今,两座大山一齐崩塌,老秦人如何不痛彻心脾。老人孩童男人女人农夫商贾巫师名士,能走路的都来了。人们都要在大秦第一功臣的灵柩回归故土的第一时刻,用热辣辣的情怀拥抱老秦人的英雄烈士。泪眼相望的关中父老们,争相传颂着武成侯与南海秦军的秦风故事。多有子弟进入南海军旅的家族,更是举族扶老携幼而来,一路吟唱着那首思乡情歌,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捶胸顿足了。当灵车军阵缓缓进入函谷关城的那一刻,伫立在关城女墙的三万余秦军将士齐声唱起了秦风,漫山遍野万众呼应,唱到“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时,悲声大起,关山呜咽,所有的老秦人都哭了……
悲伤的扶苏,更多地担心着父亲。
扶苏知道,父皇最是敬重爱惜功臣。举凡能才,父皇无不与之迅速结成笃厚的情谊,且从来不去计较那些常人难以容忍而名士又常常难免的瑕疵与狂傲。山东老世族攻讦父皇,说秦王用人时卑躬屈膝,不用人则残忍如虎狼,这便是当年尉缭子说出的那句话“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然则,李斯也好,尉缭子也好,顿弱也好,郑国也好,姚贾也好,王次仲也好,茅焦也好,淳于越、叔孙通、周青臣一般博士也好,无论哪个山东名士,只要亲见了父皇且与父皇相处几日,则无一不对父皇感佩有加,甘为大秦忠诚效力,数十年无一例外。人固可一时一事伪善之,然则数十年面对接踵而来的英雄名士,始终如一地敬重结交,伪善为之,岂非痴人说梦!所以如此,在于父皇从不猜忌用事之能臣,从来没有过某功臣功高震主之狐疑。文臣如王绾李斯,武臣如王翦蒙恬,此四人堪称帝国四柱,然父皇却无一不与之情同挚友。即或有政见分歧,只要不涉及根本性长策大略,父皇从来都是豁达处置,谁对听谁,决不以王权强扭政事。唯其如此,父皇亲政二十余年,秦国仅仅犯过一次大错,那便是逐客令事件。然则即或是逐客令,父皇几乎也是闪电般收住了脚步,立即召回了李斯,并从此以李斯为用事重臣。而自灭六国大战开始以来,父皇在雷电风云变幻莫测的天下大决中,堪称没有一次根本性失误。所以能如此惊人地明断决策,其根本之点,便是父皇敬重能才信任功臣,真正地做到了群策群力。此间的灭楚之战牵涉出的人事格局,堪称典型。灭魏之后,因王贲崛起,父亲生出了大用年青将领之心,是以赞赏李信的勃勃雄心与二十万伐楚的方略,而搁置了王翦的六十万方略。及至李信兵败,父亲立即大彻大悟,非但全力起用王翦,将举国大军交于王翦,且彻底排除了军功衡平的想法,灭国大战再未交于任何未曾统领过大军的年青将领。从此而有王翦灭楚,王贲斩除燕赵根基并最后灭齐,而有王翦灭三国,王贲灭两国的王氏巨大军功。耐人寻味者,纵然是父亲少年挚友的蒙恬上将军,也没有灭国之战,而始终扛着风云难测的九原边患。凡此等等,皆在一个根本理念,便是父皇处置根本大事上力求以最可靠统帅决战国家命运,而不以国家命运轻易弄险,辄有挫折,则立即悔悟。这一切,事后看来似乎是那么简单,然身处其中,却绝非易事。便是被诸多名士们尊崇的夏商周三代圣王,其对能才功臣之杀戮也是屡见不鲜;春秋战国之世,各国杀戮功臣遗弃能才,更是连篇累牍地发生着。即便是父皇之前的秦国,也有过车裂商君、弃用张仪范雎、逼杀白起的耻辱事件。独有父皇亲政之后的秦国,除政见根本两端的吕不韦被父皇逼杀(赐死),此后没有一个功臣出事;纵然是父皇称帝,连借机贬黜功臣的事端也没有发生一件。可以说,始皇帝之秦帝国,其人才之雄厚之稳定,足以傲视千古!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4:02:57
忽然之间,栋梁摧折,父皇挺得住么?
灵车在关中整整走了三日三夜,进入咸阳,反倒平静了。白茫茫的挽幛长幡淹没了宽阔的正阳大道,数不清的香案祭品堆满了每家门前。举凡青壮都赶到了十里郊亭,城门内外与大街小巷则聚满了默默饮泣的老人妇孺。扶苏护持着灵车进入太庙外松林时,远远便看见了郎中令蒙毅率领的皇室仪仗,看见了巍巍石坊前颤巍巍走来的父亲。那一刻,扶苏心头猛然一阵绞痛,眼前一黑便从马上栽倒下来。直到夜来苏醒,扶苏眼前仍然死死地定着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四十岁出头的父亲,竟然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两鬓如霜须发灰白的老人!
“长公子,两老将军的灵柩无差,已经进了太庙冰室。”
扶苏是在张苍的温声细语中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便问:“目下何时?”张苍说:“堪堪二更。”扶苏霍然坐起,叫一声备车,便要进皇城探视父亲。张苍连忙拦住,说皇帝有口诏:扶苏自请护灵,殊为可嘉,养息复原后再议国事。正在此时,赵高来了,说皇帝陛下问长公子有无大碍?见赵高双眼红肿,扶苏忙问:“父皇目下如何?”赵高吭哧着说:“陛下刚刚从太庙冰室回来,又进了书房,连晚汤都没进,没人敢劝。”扶苏问:“蒙毅也不劝阻?”赵高说:“陛下已经叫郎中令守灵了,说在王贲蒙恬赶回之前,蒙毅专一守护灵柩。”扶苏一听,当即在张苍耳边低语了几句,转身对赵高一挥手道:“走,我进皇城。”赵高吭哧着不知如何应答,扶苏已经大步出厅登车去了。赵高恍然大悟,二话不说连忙赶了出去。
东偏殿密室,嬴政皇帝正在召见将军赵佗。
赵佗禀报说:两位老将军,病逝得都很意外。蒙武老将军是在巡视闽越的回程中,一夜长卧不起,卯时过后军务司马进帐探视,老将军已经没有了气息。武成侯王翦,则更是出人意料。四月末的那日,暮色降临时,河谷军营又响起了思乡的秦风。赵佗额外补充了几句,说自从五十万成军人口下岭南,尤其是有了那数万女子南下,将士们大多都有了妻室家园,许多将士还与南海人成婚,军营是大大地稳定了。然每逢早晚,将士们还是遥望北方,一起唱那首思乡情歌,虽没有了原先那般激越凄苦,却也是遥望北方思念悠悠。赵佗听中军司马说,就在那晚,河谷歌声方起,武成侯便默默流泪了。武成侯走出了幕府,中军司马连忙带着几名护卫军士跟去。武成侯却罕见地大发雷霆,谁也不许跟随。一个多时辰后,中军司马放心不下,还是带着几名护卫去了河谷。月光下搜寻了许久,卫士们才在一片山坡椰林的茅亭下,发现了已经没了气息的武成侯。赵佗说,那片椰林,那座茅亭,正是当年陛下与武成侯最后会谈的所在。后来,随军的老太医说,自从皇帝那年北归,老将军的怪鱼残毒便时时发作,老太医多次要直接禀报皇帝,都被老将军事先发觉截下了。此后,老将军严令幕府将士吏员,敢有私议或泄露他病况者立斩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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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7 14:02:58
“陛下,这是武成侯除日常起居之外的全部遗物。”
看着案头一方铜匣,嬴政皇帝眼帘一垂,大滴泪水啪嗒打上了衣襟。默然片刻,嬴政皇帝终于开口了,平静中带有几分肃杀:“赵佗,朕问你几事,须得如实作答,不得有丝毫虚假。即或善意,也不得虚言。你可明白?”
“末将明白!绝无虚言!”
“第一宗,任嚣将军体魄如何?有无隐疾?”
“禀报陛下:任嚣将军体魄大不如前,随军太医说是水土不服所致。”
“有无就地治愈可能?”
“有。然得静养,不能操劳。两老将军一去,任将军已经瘦成人干了……”
“第二宗,军中大将,体魄病弱者有几个?”
“除却任嚣将军,皆是年青将尉,没听说谁有病。随军老太医最明白!”
“第三宗,士卒军兵死伤如何,可曾有过瘟病流行?”
“禀报陛下:我军从淮南一路南下,抵达南海、桂林、象郡,历时半年余;开始水土不服者尚多,拉肚子成风。过五岭之后,便日见好转。抵达南海三郡,大多将士水土不服早没了,吃甚都没事!陛下那年去时,也曾亲眼看见,除了黝黑精瘦,加想家,其余没有异常!毕竟,南海三郡也是山美水美吃喝美!”
“好。第四宗,你自觉体魄如何,有无隐疾?”
“禀报陛下:末将愿受太医署勘验!”
“朕要你自家说,自家身子自家最明白。”
“是!末将坚如磐石,从无任何隐疾!随军太医说,末将不知药味!”
“好。第五宗,南海大军,军心稳定否?”
“陛下……这,这是……”
“照实说。”
“陛下!”赵佗一声哽咽扑拜在地,“南海秦军老秦人,何变之有啊!”
“将军请起。”嬴政皇帝颇见艰难地扶起了赵佗,又靠上了坐榻,看着哽咽拭泪的赵佗良久无言。终于,嬴政皇帝轻轻叹息了一声,坐正身子肃然道,“将军心下责朕多疑,朕无须计较也。朕今日要说的是,天下大局尚未安宁,山东之复辟暗流依然汹涌。当此之时,数十万老秦军民长驻南海三郡,实则是老秦人去做南海人也!也是说,老秦人为华夏,挑起了融合南海这副重担。若有变故,朕心何安?非朕不信父老兄弟也,时势使然也。将军本秦人,然多在军旅,未必清楚关中人口大局。朕今实言相告:今日关中,老秦人已经不足三成了。但有风云动荡,岂非大险哉!……”
“啊——”骤然之间,赵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治天下,未雨绸缪。”嬴政皇帝倏忽淡淡地一笑,又复归肃然,“唯其南海偏远,若有危局,朕无法亲临决断。为国家计,为华夏计,朕今授你危局之方略:中原但有不测风云,南海军切勿北上靖乱,当断然封闭扬粤新道,不使中原乱局波及南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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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7 14:02:59
“陛下!南海军乃老秦人根基所在,何以不能北上靖乱?”
“将军谨记:老秦人北上,则华夏从此无南海矣!”嬴政皇帝拍了拍王翦的遗物铜匣,眼中骤然一层泪光,“老将军遗书未开,朕也知道,老将军说的必是此事。”
“陛下!……”
“赵佗啊,是老秦人都该知道,”嬴政皇帝淡淡地笑了,“殷商之后,若非老秦部族数百年困守陇西,华夏岂有西土哉!唯老秦部族与西部戎狄血火周旋数百年,才能在立国之后逐一统合戎狄。老秦人为华夏留住了广袤的西土,也要为华夏留住广袤的南海。朕要你不北上中原靖乱,苦心在此也……”话未说完,皇帝猛然一咳,一坨暗血喷溅胸前,身子一软倒在了坐榻上。
“陛下——”赵佗嘶声大吼,扑到榻前泪水泉涌……
扶苏赵高匆匆走进皇城东偏殿的密室时,嬴政皇帝刚刚从昏迷中醒来。
扶苏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神秘的方士,一个矍铄健旺却又沉静安详的老人,宽袍大袖,散发竹冠,散淡闲适,举止从容,确实叫人想起传闻中的世外高人气象。密室厅堂没有一个太医,父皇显然是刚刚在这个方士的救治下清醒过来。虽然还没换去那领胸前溅血的丝袍,人却是大见精神,脸膛有了血色,目光也明亮了许多,若非嘴角那丝疲惫的笑意,大体已经与寻常时日的父皇相差无几了。刹那之间,扶苏对自己从来没见过却又从来深为厌恶的方士生出了一丝好感,第一次向方士一拱手示谢。老方士淡淡一笑淡淡一点头,一句话也没说径自去了。扶苏知道父皇素来刚严奋烈,最是腻味皇子们的眼泪哭声,一直强忍着泪水紧咬着牙关,侍立在榻侧默然凝视着父皇胸前的血迹,生怕一开口失声痛哭。
“扶苏,黑了,瘦了。”嬴政皇帝打量着英挺的儿子,从未有过如此温和。
“父皇!”扶苏哽咽一声,情不自禁扑拜在地,还是大放悲声了。
“哭甚?起来。”嬴政皇帝微微皱眉,语调却依然罕见地温和。
扶苏站起来时,赵高已经领着一名侍女捧来了两只大铜盘。赵高盘中是一领轻软的干净丝袍,侍女盘中是一罐热气蒸腾香气诱人的羊骨汤。赵高两人未到榻前,嬴政皇帝便已经起身下榻了。扶苏连忙过去扶持,却被父亲断然地推开了。换过丝袍,喝罢了一罐羊骨汤,嬴政皇帝的额头渗出了一片涔涔汗珠,顿时大见精神。
“扶苏,你来拟诏。”嬴政皇帝轻轻吩咐了一句。
第一次为父皇草拟诏书,又是在如此特异的时刻,扶苏心头一热,当即肃然在书案前就座,提起了一管粗大的蒙恬笔。嬴政皇帝看了一眼双眼通红肿胀的赵佗,清晰缓慢地口述起来:“秦始皇帝特诏:王翦、蒙武辞世之后,南海三郡俱以驻军统领军政,郡守官署得受大军节制。今命:将军任嚣为南海尉,将军赵佗副之,统领三郡大军并三郡政事;任嚣体魄若有不支,将军赵佗得立即擢升南海尉。山川阻隔,朕特许南海尉对军政大事相机处置,后报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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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7 14:03:00
“录定。”笔走龙蛇,扶苏以隶书之法最快地完整记录下了诏书。
“付赵佗密诏。”密室大厅寂然无声,嬴政皇帝又开始了低沉清晰的口述:“朕已对将军赵佗立定南海应变密策,若逢非常之期,特许赵佗向将士出示此诏,以朕之密策行事。凡我老秦子弟,一律不得抗命。”
扶苏的额头渗出了涔涔汗水,心头一时怦怦大跳。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了父亲那骤然变白的须发中蕴藏着何等的煎熬。虽然,扶苏不知道父亲部署给赵佗的秘密方略究是何策,然扶苏却确切地明白,那一定不是目下之策,一定不是常态之策,一定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策!也就是说,父亲已经在筹划未来,已经在预防可能的不测风云。当大臣国人都被巨大的伤恸淹没时,父亲的目光却超越了茫茫山川的阻隔,超越了岁月风云的变迁,对遥远的南天边陲设定了机密长策。倏忽之间,扶苏再一次地感受了父皇的博大深远,对父皇的崇敬感佩更是无与伦比地深厚了。
“扶苏,你去制诏用印。”
当偌大密室只剩下嬴政皇帝与将军赵佗两人时,赵佗一抹流淌满脸的汗水泪水,猛然长跪在地,挺身拱手慷慨嘶声:“陛下!赵佗若负华夏,纵身死万箭,魂灵亦不得入老秦故土!”嬴政皇帝扶起了赵佗,又拿过一方汗巾递给了赵佗,意味深长地叹息了,一声:“将军誓言,朕将铭刻在心也!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朕信你,也信五十余万老秦儿女。”
“陛下!南海将士愿陛下康宁长寿……”
“赵佗,”嬴政皇帝骤然正色,“这正是朕要对你叮嘱的最后一件事:朕之病况,你之所见,必得是永远的秘密。明白么?”
“赵佗明白!”
扶苏捧来了一只大盘,盘中摊开着两张用过皇帝之玺的精美羊皮纸,旁边是两支尚坊特制的诏书铜管,一粗一细,形制显然不一。嬴政皇帝就着大盘看了一遍,点了点头。扶苏将铜盘放置案头,先将那道写满一纸的明诏卷成细筒,塞进那只较粗的铜管,再摁下外锁,涂好封泥,再用好封泥小印,一道诏书便告完成。那道密诏不同处在于,铜管较细较长,且带有内锁,啪嗒摁下管盖,永远休想打开。这是密诏特管,只能一次性切割开启;之所以管身较长,是供切割尾部不伤及诏书。
一时两诏书就绪,一名老尚书轻步走进,将两只铜管装入一只扁平的精美铜匣,又以封泥封印封就了外锁,遂问:“陛下,可是将军自带诏书?”见皇帝点头,尚书捧过一册厚厚的羊皮纸本,一拱手道:“敢请将军在此用印具名。”赵佗大步走到尚书案前,拿出了自己的将军印,在翻开的册页上的两行大字后分别用印,又分别写下了赵佗两字,亲自奉诏带诏便告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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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7 14:03:01
“将军欲何日启程?”
“禀报陛下:赵佗明日立即南下!”
“也好。大丧之期,朕不能为将军饯行了。”
“陛下珍重!”赵佗肃然拜倒,额头重重触地,连续六叩涕泣不能成声,额头渗出了血迹。任扶苏如何流泪相扶,赵佗都没有起身。六叩罢了,赵佗霍然站起风一般的抱着铜匣冲出了密室。风声之中,隐隐传来渐渐远去的哭声……嬴政皇帝凝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头猛然一揪,一个踉跄几乎跌到。
也许是君臣皆有某种预感,也许是举国弥漫的大丧悲怆,这次的咸阳之别,谁也没有既往的出征豪情,心头俱各压着一方沉甸甸无法撼动的巨石。赵佗没有料到的是,自此一别咸阳,再也没有回到故土。十数年后,中原复辟势力大暴乱,赵佗忠实奉行始皇帝预谋方略,紧急关闭扬粤新道,率数十万老秦军民固守南海三郡,非但使南海三郡得以避免一场历史浩劫,且使南海三郡在中原大动荡时期有了井然有序的长足发展,民众风习大大趋于文明。
《汉书?高祖本纪》记载:“粤人之俗,好相攻击。前时秦徙中县(中原)之民南方三郡,使与百粤杂处。会天下诛秦,南海尉(赵)佗居南方,长治之,甚有文理。中原人以故不耗减,粤人相攻击之俗益止,俱赖其力。”也就是说,赵佗秦军封闭扬粤新道而固守岭南期间,名义称王自立,实则忠实奉行始皇帝既定密策,非但没有借机脱离华夏文明,而且在与粤人部族杂居中,坚持以商君秦法消弭老秦人私斗恶习为楷模,使南海三郡文明之风大兴。其结果是,固守岭南的中原人口一直没有减少,而能始终维持着强大的镇抚力量,岭南部族的恶斗之风也因此而消弭。
数十年后,西汉天下大定,赵佗部秦军没有继续保持名义上的称王自立,而是真访地接受了西汉中央政权的辖制。从此,西汉王朝鞭长莫及的南海三郡,自觉地融入了华夏文明的主流。《汉书?西南夷两粤朝鲜传》记载了汉文帝给赵佗的诏书,也记载了趁佗通过特使陆贾呈给汉文帝的上书,两书对比,襟怀立见。
汉文帝的诏书有三层意思:其一,简述了高皇帝刘邦以后的权力更迭,申明了自己即位的种种原因;其二,通报了对挑起汉粤争端的长沙将军的罢黜,通报了对赵佗故乡祖陵的修治;其二,表示了恢复汉粤关系,并两家罢兵的真诚意愿,以“吏日”(有人提出)的口吻,试探性提出“服岭以南(长沙以南),王自治之”,也就是说,愿意与南粤赵佗结威松散的诸侯自治关系,实际便是恢复到战国时代楚国对岭南的自治状态。汉文帝诏丰可以看出一个明显的基本点:不敢指望南海三郡回归华夏主流文明。原因当然也很清楚,其时西汉国力尚在元气衰弱的恢复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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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7 14:03:02
而赵佗之回书,却是另外一番况味:其一,陈述了汉粤冲突的原因,申明是长沙王作祟,高皇后偏听所致;其二,申明在闽粤南粤多有小部族称王的情形下,自己称王是“聊以自娱”,并非真正地图谋割地自立。最后,赵佗将其自觉回归华戛文明的心曲坦诚地说了出来:
“……老夫身定百邑之地,东西南北数千万里,带甲百万有余,然北面而臣事汉,伺也?不敢背先人之故。老夫处粤四十九年,于今抱孙焉!然夙兴夜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者,以不得事汉也!……老夫死骨不腐,改号不敢为帝矣!”
一句“不敢背先人之故”,隐藏了多少历史的风云奥秘!
长处岭南四十九年,抱孙之期尚寝食不安,而原因竟是“不得事汉”,其间隐藏了伺等深厚的大精神!
第十三章 铁血板荡 一、阴山草原的黑色风暴
父亲的丧礼尚未完毕,蒙恬马队便风驰电掣北上了。
九原将军的秘密特急军报飞抵皇帝案头的同时,正在与二弟蒙毅商议父亲丧葬的蒙恬,也接到了同样内容的秘密特急军报。没有片刻停留,蒙恬立即驱车进厂皇城。蒙恬踏上东偏殿石阶时,正在廊下等候的嬴政皇帝老远便笑了:“我说不须特召,如何,人来也!”蒙恬尚未除服,一身麻衣匆匆拱手道:“敢请陛下准臣除服。立即北上九原!”嬴政皇帝拉住了蒙恬的手笑道:“知道知道,莫急莫急。憋了多少年的火气,好容易得个出口,谁能忍得了?走走走,进去说话。”这便是嬴政皇帝,辄遇突发挑战,立即意气风发。蒙恬深知这位少年至交的秉性。不觉笑道:“这次一定要教胡人知道,秦川牛角是硬的!”嬴政皇帝不禁大笑道:“好!也教他知道。钉子是铁打的!”
一路笑声中,君臣两人走进了皇帝书房的密室,立即在早已张挂好的北边大地图前指点起来。嬴政皇帝道:“这个头曼单于胆子大,竟敢以倾巢之兵南下 我正求之不得,一定实做了他!”蒙恬道:“这次军报,是臣多年前安进匈奴单于庭的秘密间人发出的。确定无疑。匈奴人必以为秦国没了王翦大将军,南方军力吃紧,中原又有老世族动荡,是故要发狠咬我一口!看来,这头匈奴野狼当真是等不及了。”嬴政皇帝大笑道:“他才是野狼嘛,我老秦人名号是甚?是虎狼!咥它连骨头渣也不留!”蒙恬指点地图道:“臣之谋划是:这次大战一举越过河南地,占据北河,占据阴山草原!而后稍作整休,立即第二次大追歼!拿下狼居胥山,进占北海,则华夏北边大安也!”嬴政皇帝笑道:“你筹划多年,定然胸有成算,该咋打咋打,我是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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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7 14:03:03
我只给你粮草管够,教将士们结结实实打狠仗!”蒙恬问:“陛下欲以何人总司后援?”嬴政皇帝思忖道:“九原直道尚未完工,道路险阻并未根本改观。我意,还是马兴老到可靠,你以为如何?”蒙恬立即点头:“陛下明断,臣亦此意。”嬴政皇帝道:
“你可兼程北上,我送走两老将军之后,也北上九原。北边其余事宜,届时一体决之。”
在嬴政皇帝送蒙恬出宫时,恰与匆匆进宫的蒙毅撞个正着。见蒙毅已经是一身官服,嬴政皇帝惊讶道:“正在老将军丧葬之期,你何能擅自除服?”蒙毅慨然拱手道:“国难大于私孝,外患在即国务紧急。臣职司中枢,若不能助陛下处置政事,岂非愚孝!先父地下有知,亦当责我不忠于国家也!”蒙恬在旁含泪笑道:“陛下,二弟已经除服了,不说了……”嬴政皇帝眼中骤然泛起了一层泪光,对着蒙氏兄弟深深一躬道:“两位放心,老将军安葬,嬴政亲为护灵执绋!”
回到府邸,蒙恬略事收拾,立即率五百马队出了咸阳。
蒙恬马队没有直接北上,而是特意绕道频阳美原山庄,前来拜会了通武侯王贲。这是皇帝的秘密叮嘱,也是蒙恬的内心期盼。一身麻衣重孝的王贲,正在日夜忙碌地操持着父亲的陵墓修治,倏忽间须发灰白骨瘦如柴,蒙恬几乎不敢认了。蒙恬深知王翦王贲父子的特异关系:形似相拗,实则父子情谊至深。王翦终生眷恋故土。暮年之期也始终念念不忘散淡的田园日月,然却在秦军战败的艰难时刻临危受命,一头霜雪而南下万里,直至身死异乡。王贲少年从军,对父亲从来没有过寻常人子的侍奉之情,在军事上也多与父亲背道而驰,然在内心,王贲对父亲却是极为依恋的。蒙恬清楚地记得,当他从九原兼程赶回咸阳奔丧时,听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王贲赶赴函谷关外拜迎灵柩,哭昏了不知几多次,以至皇帝不得不下令将王翦灵柩也与蒙武灵柩一并移送太庙冰室保护,以等待葬礼,而将王贲送回频阳,以修治陵墓为名义使其养息。而皇帝的原本排定的葬前丧礼,则虑及王翦深恋故土,派扶苏直接护送其灵柩回归频阳,并代皇帝专一守灵,直到皇帝亲自主持安葬。今日一见,蒙恬方知王贲根本没有一刻养息,一直在无尽的自责与哀痛中奔波操劳,任谁也不能劝阻。
蒙恬与王氏一门,有着特殊的关联与特殊的情谊。
论国政,蒙恬与王翦同为秦王嬴政的早期骨干,又共同受命整训新军。蒙恬对王翦视若长兄。论军中资历,蒙恬高王贲一辈。然王贲军旅天赋极高,战功显赫,爵位军功皆在蒙恬之上,事实上与蒙恬又是年齿相仿的同辈。举凡军国大政,蒙恬与王贲倒是更为合拍。更为重要的是,王氏蒙氏同为将门,同为秦军砥柱,又同遭父丧;而蒙恬一旦北上九原,显然便无法与会王翦葬礼了,若不能在行前一见王贲,蒙恬永远不会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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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7 14:03:04
与此同时,蒙恬还潜藏着另一个心思。这番心思,也正是嬴政皇帝的忧虑。嬴政皇帝要蒙恬试探,看看能不能借大举反击匈奴之战,将王贲从无尽的哀思中拖将出来。嬴政皇帝忧心的是,以王贲的执拗专一,若沉溺哀思不能自拔,很可能会从此郁郁而终。果真因此而失一天赋大将,皇帝是不敢想象的。为使蒙恬心无顾忌,嬴政皇帝特意叮嘱:若王贲果有君之达观,能够北上,阴山之战仍以君为统帅,王贲为副帅,不夺君多年谋划之功。蒙恬很为皇帝这番叮嘱有些不悦,坦诚地说:“陛下少年得臣,至今几三十余年矣!安能如此料臣?蒙恬若争军功,岂能放弃灭齐一战?只要陛下为国家计,为臣下计,蒙恬夫复何言!”生平第一次,嬴政皇帝被人说得脸红了,大笑一阵道:“好好好,蒙恬兄如此胸襟,我心安矣!”
没有料到的是,蒙恬在灵棚祭奠之后与王贲会谈,王贲已经麻木得无法对话了。蒙恬无论说甚,王贲都只默默点头,喉头哽咽着语不成声。蒙恬无奈,最后高声几句道:“王贲兄,胡人三十余万大举南下!你最善铁骑奔袭之战,又熟悉北边地理,打它一仗如何!”王贲目光骤然一闪,喉头却又猛然一哽,白头瑟瑟地摇着,终于嘶哑着声音艰难地说话了:“打仗……不,仗打不完。老父最后一程,我,我得亲送他上路……”一句话未了,王贲便倒在了灵前,再也不能说话了。
不到两个时辰,马队卷出了频阳县境。
踽踽离开美原山庄的蒙恬,心下感慨万端。王贲没有错,不能在这位天赋大将最为痛心的时刻苛责于他。毕竟,王贲最后的昏厥,一定是在渴望战场与为父做最后送行的剧烈冲突中心神崩溃了。早知如此,何如不说?然则,也不能责备皇帝。
在嬴政皇帝看来,蒙氏兄弟能如此达观,天赋战场奇才的王贲何以不能?而将一个酷好兵家的大将引出哀思的泥沼,还能有比大战场更具吸引力的事么?以蒙恬对王贲的熟悉,这位有小白起名号的将军,最大的特质便是冷静过人。唯其如此,王贲心境似乎又不能纯粹归结为被悲伤淹没。谁又能说,王贲不是因深信蒙恬能大胜匈奴,而宁愿自甘回避?否则,王贲能听任匈奴大举南下,而不怕终生秉持大义的老父亲魂灵的呵斥?一切的一切,蒙恬都无法说得清楚了。因为,任何一个发端点都充满了合理的可能性。蒙恬只确切地知道一件事:大举击退匈奴的重任,责无旁贷地压在了他的肩上,无人可以替代了。于是,蒙恬再不做他想,兼程飞驰中思绪一齐凝聚到了大河战场。一日一夜,蒙恬马队便从关中飞越上郡,进入了九原。
欲明此战,得先明此时的秦胡大势。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4:03:05
战国之世,秦、赵、燕三国在主力集中于华夏大争的同时,俱与北方胡族长期抗衡着。一百六七十年间,总体情势有进有退。若以对胡作战论,燕国大将秦开平定东胡相对彻底,连续几次大战,一举使东胡部族退却千余里,其势力一直延伸到今日朝鲜,而有了燕国的乐浪郡。东胡至此溃散,融入了匈奴族群。北部对胡作战的主力,则是赵国。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对北胡几次大反击,大破长期盘踞河套以南的林胡、楼烦,修筑长城并设置了云中、雁门、代郡三郡。此后,北方诸胡势力大衰,几乎全部融入了匈奴。至此,北患主流变成了匈奴。所谓胡患,则成了一种泛称。及至战国中期,赵国主力集中对抗秦国,北方对胡之战一直处于守势,除李牧军反击匈奴大胜之外,没有过大战反击。西部对胡作战主力,自然是秦国。秦的西部对胡作战,侧重点先在西部的对夷狄之战,中、后期则越来越偏于防御北方的匈奴。九原驻军的稳定化,是秦对匈奴作战的长期化标志。但是,直到秦一中国,秦对北方匈奴之战主要是奉行防御战略,没有过大战反击。
战国后期,匈奴势力已经大涨,远远超过了战国前、中期的诸胡势力。
其时,匈奴军力已经全部夺取了早先被赵国控制的阴山草原,其机动掠夺能力,则已经延伸到了大河以南。也就是说,今日山西陕西的北部,事实上已经变成了与匈奴拉锯争夺的地带。大河从九原郡西部分流,向北分流绕行数百里,又复归主流。这条分流,时人称为北河。大河主流南岸的大片土地,也就是九原郡南部,时人则称为河南地。此时的匈奴军力,已经越过了北河,大掠夺的范围事实上覆盖了整个河南地与东部的云中郡、雁门郡、代郡、上谷郡,甚或包括了更东边的渔阳郡。秦一统华夏之后,上述诸郡虽有郡县官府设置,但始终处于一种战时拉锯状态,并不能实现全境有效的实际控制。灭国大战如火如荼之际,嬴政皇帝始终不动北方的蒙恬大军,其根本之点,正在于以上郡(大体今日陕北地)北地郡(大体今日宁夏)为依托,坚守最后的防线。
所谓九原大军,实际上一直驻扎在九原郡最南部,也就是河南地的南边缘。
虽则如此,秦帝国一统华夏之后,嬴政皇帝与蒙恬反复会商,还是没有急于对匈奴大反击。其战略出发点,是对匈奴作战的特殊性。盖匈奴飞骑流动,势若草原之云,若不能一举聚歼其主力大军,则收效甚微;零打碎敲,抑或击溃战,结果只能是长期拉锯;若主动出击,则很难捕捉其主万。唯其如此,要经大战聚歼其生力军,则必须等待匈奴集中兵力大举南下的最佳战机。久经锤炼的秦国军事传统,给了嬴政皇帝及其大将们超凡的毅力与耐心。嬴政皇帝与北方统帅蒙恬,以及所有的秦军大将都确信:匈奴迅速膨胀,一定会对华夏之地发起大举进攻,只在或迟或早而已。西部对匈奴夷狄之战的大胜,事实上也是等待战机的结果。而嬴政皇帝原本之所以准备不打,也是怕北匈奴主力警觉。然则,后来的事实迅速证明,骄狂的匈奴完全没有在意西部数万人的败仗。在当时的头曼单于看来,数万人的试探之战败于一统强秦,再正常不过了,要一举夺取华夏北方,只有主力大军大举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