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4:00
笛手、琵琶手、舞蹈师都是自幼把师师培养起来的教师.现在继续在技艺上指导她.其中袁绹曾和苏学士打过交道,如今年近八十,还是精神矍铄,兴致不减当年.他除了有笛王之称以外,又是当代最著名的歌手,有时兴之所至,引吭一歌,声裂金石.
师师在艺术方面,什么都懂,什么都精,可惜什么都不能成为当行专家.他们一方面惋惜师师的懈怠,糟踏了绝好的天分;一方面仍然喜欢到她家里来奏艺.这已经不再是希望把她培养成为他们的绝艺的传人,这种希望早就破灭.他们凭着艺术家的直觉参悟到像师师这样颖悟的学生,在十六七岁时,已经全面掌握了基本技巧,而在以后的更重要的十年里面,无所前进、无所突破,没有对哪一样迷恋到寝食俱废的程度,这就注定她不会再有更大的成就.他们之所以仍然喜欢到这里来演奏,是因为在这里可以得到真正的尊重和恰如其分的评价.他们演奏既毕,彼此交换一个默许的点头,就是很高级的赞美,有时抓住对方一个偶然的错误,调谑一番,也是口服心服,或者是心服口不服.大家习惯了,说了就算,不以为忤.在师师家里演奏决不会受到恶客们的歪曲、轻视、恶毒的指摘和狂乱的吹捧,所有这些都是对艺人们的极大侮辱,而在他们不得不出去应酬演奏的客厅中又是经常会受到的待遇.
他们之所以喜欢到这里来,还有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因为在这里可以享受到很高级的生活待遇.师师处理自己的生话十分随便,对朋友却是竭诚招待.艺术家一般都是食品鉴赏专冢,有时甚至是饕餮家.刘继安烧一道黄河鲤鱼的本领,不下于他的琵琶.有时在急迸的琵琶声中,忽然听得出炉火熊熊、油鸣嘶嘶,铁镬和铲刀碰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即说明他的心已经离开弦子走向厨房了.这时就要停止演奏,等候他献出另一种绝艺来,请大家品尝.刘派的这只名肴名为"龙女一斛珠",把鲤鱼中段切开几十个口子,每一个口子里嵌一颗湘莲,吃起来清香绝俗,使得满座都含有君子之气了.师师枉自追随他二十年,在琵琶方面固然是相去一间,在烹饪方面,更是望尘莫及.
所有这些来客,对于官家来说,都不是危险分子了,可是师师为了要取得和他们往来的自由权也并非不需要经过一番斗争.直到很久以后,师师才能够使官家了解到他们之间的友谊的性质,也才能使他们免于遭到被驱逐出京的命运.有时师师为了表示她的独立性,也曾接待过一些不相识的人,但这是偶然而又偶然的.
譬如今天前来造访的马扩,就是初识,他不但没有跟她见过面,也从未到过任何歌肆行院.他是特约来宾,否则就不可能到这里来.至于刘锜,却是旧识,他刚来东京时,为好奇心所驱策,曾通过袁绹的介绍,到镇安坊来拜访过师师几次,取得她相当的好感.后来事态的发展,使他了解到继续再到这里来,不仅会使自己、特别会使师师处于十分为难的地位(师师自己却不是这样想的),因此下了决心,停止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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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04:01
记忆力很强的师师完全记得他们结识的经过,还特别清楚地回忆起他最后一次来访的情况.那天周学士也在座中,在一张便笺上随手写下了昨夜他在燕王府家宴中为他的歌姬填的一首词.那真是一首无足轻重的小词,无非是用细腻的笔调描写她的体态轻倩、醉容可掬而已.师师一时高兴,把它调入曲谱,刘锜吹箫,师师自己低唱的情景还宛在眼前.没想到这首调寄《定风波》的小词却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政治风波,牵累了好几个人.为此,周学士不得不辞去在京的大晟府乐正的职位,被变相地放逐到宣州府去当差.本来是南方人的周学士,这次被迫回南,心中十分不满,因此写出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等词句,把自己的风湿性关节炎归咎于南方的气候.现在时间已经隔开二年,事过境迁,人事也发生了不少变化,关于周学士的生死存殁还没有得到确实的消息.师师提到它的时候,仍然是满腹怨恨,对从中播弄是非、制造流言蜚语的蔡京等一伙人表示强烈的憎恨.
刘锜不愿让这个不愉快的回忆毒害今天的欢聚.既然师师热诚地欢迎他们来,这就够了.他知道今天的主角是马扩,自己只是个陪客.于是他机敏地把马扩推上去说:
"我把'也立麻力'带来了,师师可与他好好谈上一回.只可惜他的这手绝艺,在师师的闺阁之内,无用武之地."
刘锜过火的雅谑使得不惯于此的马扩大大发窘.师师连忙上来为他解围,她再一次与马扩见了礼,然后把他们带上醉杏楼.
醉杏楼中凡是可以暗示官家与她的关系的一切陈设、布置,都被撤掉了,连得最近一幅御赐的《鸂鶒戏水图》也被打入冷宫.但是官家在这里留下了这么多的踪迹,要完全掩盖是不可能的.譬如他们走过楼下的过道时,瞥见一盆用牙签标着"一尺黄"的牡丹花,花朵已经半开,黄得闪闪发亮,金光灿烂,在它的花瓣上好像涂过一层釉彩.它还没有开足,就有盥水盆大小,开足了恐怕真是一尺左右的直径.这种天上仅有,人间绝无的名葩,如非来自禁中,师师又何从得到它?
内行的刘锜,一见就知道它的来历不凡,正待要问.
"四厢休问!"师师拦住了他的话,微笑道,"这盆花儿可是大有文章的,此刻休提,停会儿再说与两位听."
师师与官家的关系已经尽人皆知,对于任何人都没有保密的必要了.可是师师在自己朋友面前,决不炫耀它,她既不愿在朋友面前提到他,也不愿朋友在自己面前提到他.反之,在她憎恶者的面前,她非但不讳言这重关系,有时还把它当作一种武器来压制他们的嚣张气焰.师师决不让他们利用她和官家的关系,她自己却要利用它来压倒他们.对待"君子"用君子的办法,对待"小人"用小人的办法,师师在这里划下了一条泾渭分明、不容混淆的界线.她这样做的结果是从两极扩大了人们对她的爱憎:尊重她的人因她的自尊而更加尊重她了,憎恨她的人也因为她当面给予难堪而更加嫌恶她.当然她知道即使最嫌恶她的王黼、高俅一伙人,也只敢在背地里搞些阴谋诡计,在私底下发泄他们的仇恨,决不敢与她明枪交锋.如果他们要公开反对她,那就等于公开反对自己的利益,他们决不敢走上这一步.权贵们只好在弱者面前摆威风,一旦遇到比他们更大的权威时,都变成一条条的软骨虫了.师师用了这种"小人"的办法,把他们打出原形来,这种办法虽然不无有点可耻,却也非常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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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04:02
现在师师是在自己的朋友面前.她卡住了"一尺黄"的故事,先细细地打量这位第一次来此的客人.
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经过一番周折才把马扩请来的.没想到马扩与刘锜的关系十分密切.这从刘锜的一句过火的雅谑中就可以窥测到.刘锜是她的朋友,马扩是她的朋友的朋友,这首先就使她对马扩发生好感.
其次马扩的本身条件也有利于他.如果马扩装出一股比他本身多的纠纠武夫的气概,那要使师师感到他的虚伪了,如果马扩装出一副他本身没有的文人学士的斯文相,那要使师师感到发腻了,但他两样都不是.他本来是怎样的人,在师师面前也还是他的本来面目,一点没有走样.他是师师生活领域中很少接触过,或者竟然是从未接触过的那种类型的人.
根据经验,师师知道凡是来此拜访她,特别是第一次和她见面的人都要把自己乔装打扮一番,有时打扮得面目全非.嘲笑他们的"失真",并且利用一些机巧,使他们"还原",是师师生活中的一种乐趣.可是她发现眼前的这位客人却是没有被加过工的原汁,仍然保持着那一分直接来自土壤的新鲜感.他以自己的诚实、聪明、朴素和蕴藉给予师师以深刻的印象,以至他在师师的闺阁之内,大有用武之地.
他们的谈话从师师要求他谈谈使金的经过开始.
师师显然也关心这一件国家大事.她迫切地希望从他这里听到有关的第一手材料.可是这个题材马扩已向朝廷汇报过,也曾在刘锜的客厅里抵掌长谈过,现在又要在师师的闺阁里一本正经地谈论起来,未免有点不好意思.到这里来之前,他虽然作过种种悬揣,却没有准备一开始,就认真地把它当作一桩正经事情在这里谈开.
师师及时帮助了他.
师师有一套别人怎么学也学不到手的本领.她的眼睛是识宝的波斯人的眼睛,能够一直透视到别人的心灵深处,知道埋藏在那里有什么宝藏.然后,她又善于从各个角度上引逗得他把自己的宝藏一铲又一铲地从心的矿穴里挖掘出来奉献给她.明明是她引逗了人,可是他们还错认为是自己讨了她的好,说了她喜欢的话.马扩虽然离军从政,做了三年职业外交官.在业务上,他的谈判对手具有精明、狡狯、粗率,动不动就以谈判决裂为要挟而事实上却一直保持着谈判持续进行等高级的外交艺术.他们使得老老实实的马扩也变得精明起来了,否则他就不可能胜任自己的职务.可是他始终没有从外交的实践中,锻炼出像师师现在在他身上施展出来的这套钩玄稽沉的本领,以及对付它的防御术.它们可以说是一种更加高级的谈判艺术.
师师竭力引诱他从猎奇的角度出发讲他在金朝的见闻.把这一整套的话题打碎了,化整为零,这就使马扩比较容易开口.他不知不觉地走进她的第一个问题的陷阱里,起先还有点不自然,后来却变得十分流畅,而且非常主动地谈起女真人的日常生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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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04:03
男子们的生活离不开打仗和射猎.他们一年到头马不离腿、弓箭不离手.北风猎猎,斑马萧萧,鸣镝交加,虎豹倞驰.有的猎人隐身在草丛中,用桦皮角吹出呦呦之声,引得麇鹿出来,一箭就把它们射死,当场架起火烤烧了吃.他三言两语就把一幅活动在东北山林中的女真人射猎的图景带进醉杏楼.
"一张好弓,几代相传,弓把子红得发亮了,他们还是视同珍宝,一日几回摩挲,放不下手.亲友之间,相互馈赠的,不是野味珍禽,就是刀剑驹马,彼此都习以为常."他加上说,"不但男子如此,连妇女也不例外.她们大都能驯服劣马,操纵自如,就是婴孩也多是在马背上养大的.每逢部落移动,或征调人马行军出战,大部队浩浩荡荡,妇女们背上一、二个婴儿,照样灵活地驰驱往来,帮助男人担当繁重的杂役,看来好不壮观!"
"他们的国主、大将们想来都精于此道了!"
"那还待说!一辈子在马背上过活,陟山渡河,都骑在马上,看见飞禽走兽,拉开弓就射,还能不娴熟?"接着他应师师之要求,介绍起彼邦的有名人物,他介绍金主完颜阿骨打、二太子斡离不、四太子兀术、大将娄室、阇母等几个人的经历、形貌和特技,说,"他们都是从小就带惯了部队作战,在战场上进进出出,就像在围场中驰猎,毫不在乎.这几年又学会了大规模作战,动不动就把几万人调上战场,跳荡纵横,锐厉无匹.他们驰射绝伦,行军指挥,都有一套办法,无怪辽军碰到他们就要望风披靡."说到这里他不禁发一点牢骚说,"女真贵酋们擅长的绝技是武艺驰射、行军作战,好比我们的公卿大臣擅长的是宴饮作乐、征歌逐色.两相比较,真可谓是'互擅胜场,各有千秋'了!"
马扩不知不觉地学起骂座的灌夫来,却博得师师和刘锜的同情.
"宣赞骂得痛快淋漓,"师师沉思地点点头,然后补上一句,"可也不尽然,譬如我们这里不是也有一个'也立麻力'?"
一句话说得马扩脸红起来,刘锜连忙替他解围道:
"兄弟虽然善射,却不过是个閤门宣赞舍人,等他做到两府执政,可又是一个样子了."
"两府执政,别有一副面目,别有一副心肠,岂是俺这等人可以做到的?"
"宣赞说得不错,两府执政是天生的另一种人,即如咱这个阁子里,也容不得他们溷迹."
然后师师又问起完颜阿骨打的宫闱情况和后妃们的日常生活.
"他们草创朝廷,尚无后妃等名色.阿骨打一心灭辽,经常住在营帐里,连不打仗的日子也是如此.即使回到会宁府①,也是百务倥偬,不遑宁处.俺亲眼看见过他的几位夫人,每当宴请使臣之际,都出来亲自掖起衣裙,指挥侍役,传菜递酒,倒也不讲究什么男女内外之别."
然后谈到了他们的宫室居住.马扩引用阿骨打亲口说的话:"我家的上祖相传,只有如此风俗,不会奢饰,只图个屋子冬暖夏凉,更不必广修宫殿,劳费钱财.南使见了,休得见笑."马扩以目击者的身分,证实这些话基本上符合事实.他说,"阿骨打他们经常聚会、议论、办事以至宴饮、休憩的处所,名为宫室,实际上只有百十间木屋,开些窗牖门户,略加髹漆,取其坚固而已.与我朝的壮丽宫阙,不可同日而语.阿骨打这话虽是据实而言,并无讥刺之意,俺在一旁听了,却为之汗颜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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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04:04
师师问道:"官阙当然不能相比.可是他们也有穷得无立锥之地的劳苦者,连个木屋、板棚也住不上的吗?"
"不错,穷苦者住在桦树皮和木栅建成的小屋里,里面涂些泥,就算是个家,有时一个人掘个地穴,也可以栖身,哪里谈得到居室之乐."接着他谈起女真人当然也有贵贱贫富之分,就他看到的现象来说,"贵族,酋长和富人们虽然不敢过于华饰,但穿的都是墨裘、细布、貂鼠、青狐之服……"
"一顶貂鼠帽在浚仪桥大街的皮货行要卖几十两银子."刘锜道,"如今时兴这个,王黼、蔡攸他们,一过中秋节,天气尚未转寒,进进出出就戴貂鼠便帽,外面罩个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又故意在幞头下面露出便帽的边缘,以示阔绰,京师大大小小的官儿也仿戴起来,市肆里奇货可居,出了这价钱,也未必买得到好的!"
"貂不足,狗尾续.只怕将来做官的都要时兴戴起狗尾帽了,这才好看."师师讥讽道.恣意地诋辱官儿们是她最感到痛快的乐事,这个脾气刘锜是很熟悉的.
"貂鼠在女真境内也是难得的珍品.贫苦人家冒着被虎豹吞噬的危险,进山林去捕获了它,却被贵家们勒索去,抵充债务租税.有的本人就是贵家的奴隶,被贱称为'阿里喜'②,捕得了貂鼠也要献给主人,哪有他们自用的分儿?俺看穷人奴隶们夏天只系一条麻布裙,一年中倒有大半年严寒酷冷,冰雪连天.他们又不得躲在地穴里烤火,只以牛羊鱼皮为衣,走在路外,贫富贵贱,一望可知."
"他们男婚女嫁,婚姻之制,也与我们大略相同吗?"
"两家风俗,虽不尽相同,他们的富室婚嫁,也有送聘礼、纳彩等仪式,成亲时也用彩缎鼓乐,热闹一番.四太子兀术娶妻那天,特邀宋使去观礼,几十只木柈里堆着小山般的山珍海错、野味家畜,还有满瓮的酒,一两个月也吃喝不尽.贫家之女,有谁关心她们的婚嫁?到了及笄之年,自己上市集去讴歌,自述家世,称赞自己容貌之美,手艺之工,表示求侣之意,家穷未婚的男子们看中了她,彼此同意,就可带回家去,成亲后再禀告父母,也要拼凑些酒肉野味宴请亲友."
"她们很容易就找到如意郎君吗?"师师带着绝大的兴趣闻,不由得和自己的早年生活联系起来.她暗暗想到:如果当初她也到市集去讴歌求侣,凭着她的凄凉身世和绝世容貌,准能找个如意郎君,那么她的命运就和现在大不相同了.现在她处在这个受人作践的屈辱地位上,心灵早受创伤,纵使身分夐绝,面子上好看,她自己明白她只是一盏早已熄灭了内心之火焰的云母薏苡灯罢了.一盏不会放光的灯,不管质地怎样好,造型如何美,也不值得人们的羡艳.
马扩却没有跟踪她的思想,只是按照事实作了回答,大大破坏了她的充满浪漫气息的想象.
"贫女们能否找到合适的情侣,"他回答说,"固然要看情况而定.只是俺常看到她们出来讴歌,一回是她,二回仍然是她.讴歌的调子又是那么凄清动情,想来总是不如意时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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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04:05
"天下的贫苦人都是一般,不如意事常居八九,哪有好日子叫她们过?"师师感叹道,同时又提出一个要求来,"宣赞既然几次听了她们的讴唱,想必已经听懂,且唱一只,让我们也学着唱唱."
这个要求对于马扩真是太过分了.他生平除了军歌以外,什么曲子都没有唱过,又何况是女真姑娘的歌曲!他刚才讲的这些,都是根据舌人转译,才知道个大概,哪里就听得懂歌曲内容!更加谈不上学着唱了.
师师一见马扩为难,就微笑着收回自己的要求,再问:
"宣赞去了几趟,总学会了他们的说话,可以和他们对答会话了?"
"说来惭愧,虽然去了几趟,接伴的官儿和舌人老是跟在脚后跟,哪有学话的机会?再说俺这个笨脑袋,学会了几句也记不全.到如今,只记得几个单字罢了."
"好,好!"师师孩子般地焕发起来,"歌唱暂且寄下.这女真话一定要宣赞说几句,试试咱这个笨脑袋,在这一夕之间,能够记得下多少."
随着他们间的亲密的谈话,一个神秘莫测、高不可攀的李师师逐渐退隐幕后,代之出现的是一个天真娇憨、坦率诚实的李师师.原来来自社会底层的李师师天性确是真实和坦率的,她并不喜欢作伪.贫家女儿一无所有,无所用其掩饰和遮盖.可是她不幸当上了歌妓,更不幸成为了名歌妓,职业需要她披上一件伪装.她不得不按照职业的要求,违反自己的本性来处世.在这方面,她锻炼出一整套高级技巧,使她得以在上层社会中应付裕如.特别在她和官家的交往中,她几乎是步步为营的,每句话,每一行动,都含有很深的机心.如果说,她有时也对官家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坦率,那种坦率也是经过加工的,不过出于策略上的考虑,用来掩盖她的机心而已.
当然她使用机心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要去损害人家,而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因为她时时刻刻都处在被袭击的危险中,人家不惜纾尊降贵地跑来迁就她,目的就是希望从她身上有所得.她不愿出卖自己,就必须用几层厚的铠甲把自己防护起来,她机心越深,防护越严密,就越加得到主动权,可并不使她愉快.有人只希望他自己一个人在世间上昂首阔步,独往独来,他自己到处都是主动的,把别人全部打到被动的地位上去,并以此为乐.天性宽厚的师师,在和别人打交道的时候,并不想用自己的主动去占别人的便宜,有时当她使用了技巧对别人占到优势时,她常会自觉到自己是个不好的人,是个弄虚作假,在精神上受到玷污,自己决不希望与之做朋友的人.
现在她是跟一个毫无矫饰的年轻人在说话.这个青年既不想取悦于她,也无意要她取悦于自己(根据她的经验,通常被她接见的人,很少没有这两种、或者至少是其中之一的想法).他只是出于善良的意愿顺从师师的要求,老老实实地说着自己在异乡的感受,他反映的是客观事物,也表达了主观想法,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真实.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本来就该如此,好像一棵树木,本来就应该按照自然的要求那样生长发育.可是偏有人喜欢病态的美,喜欢矫揉造作的美,偏要把一棵正常的树修剪得或者强扭得像他们所认为"美"的那种变形.师师感觉到当代的人物也被社会的压力扭曲得变形了,接触到他们,她就会产生一种好像油腻吃得太多而引起的恶心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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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04:06
正因为如此,马扩的真实、自然的力量很容易就把她征服了.她自己也逐步脱卸那件为了适应那些访问者而穿上的伪装,逐步撤回一个歌妓对于来客的必要的警戒和防御,最后成为一座完全不设防的城市.她用不着做作地爱娇了,刚才他们进门时,她还是那样做作着的.其实一颗天真未泯的少女的心,本来就是爱娇的,无所用其做作.她用不着以忧郁的甲胄来预防他们的过分接近了,他们并无这样的企图;她用不着钩玄稽沉地从他的心里去钩取什么,他早已老老实实地说出了他愿意和可能说的一切.
只有对付有同样社会经验而又别具用心的人才需要搬出她那套高级的处世技巧,否则便是一种凌欺的行为.她卸去伪装,恢复了本来面目,自己也感到轻松愉快.
"多么奇怪!"在一旁观察的刘锜不禁大为惊奇起来,想道,"难道眼前这个师师就是以骄贵矜重著名于京师的李师师?不!这简直叫人不敢置信了,她变得多么快,变得多么厉害,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
"四厢袖手旁观,也不帮衬咱说句话儿!"她看了刘锜一眼,似乎已经猜到刘锜心里的想法,"四厢看咱变了样吗?不!咱可真想学几句女真话,明儿也被派出去跟他们打交道哩!"
"谩都歌!"看见师师一心要想学女真话的那付傻劲儿,马扩不禁说出一个不太好听的字眼,然后应师师的要求解释"谩都歌"是一心一意要想得到什么的痴心汉的意思.
"咱可真是一个想学女真话的谩都歌呢!"师师欣然同意地说.
其实马扩对女真话的知识也确是十分有限的,他说了几个单字,一般的官儿称为"孛极烈",称官之极尊者和国主的继承人为"谙版孛极烈",大官儿为"固论孛极烈",宗室的男子是一个汉化的词儿,称为"郎君".夫称妻为"萨那罕",妻称夫为"好痕",和睦爱好称为"奴申",好称为"塞痕",坏称为"辣撒".这最后的一个词儿发音十分拗口,他说了两遍也没说准.
"还有吗?"师师把它一一记熟了,用了她的女性的柔和的发音在心里重温一遍.再问.
"还有一个不好听的字,"马扩又想起一个,"女真人犯了法,轻则用柳条鞭打,重则用大棒敲杀,这个刑罚,他们称为'蒙霜特姑'."
"听邢太医说起,"师师笑嘻嘻地把已经记得的词儿串成一串说,"令岳是个蹇谔正直的长者,新近把爱女遣嫁宣赞.宣赞新婚燕尔,一定能曲尽为夫之道.但愿宣赞是个'塞痕好痕',与'萨那罕'永保'奴申',体得惹怒了令岳,把你'蒙……姑'的."
"师师不必担心!"刘锜道,"宣赞的新夫人与内子亲如姊妹.宣赞要有一点'撒野'……"
"撒辣,不是撒野,"师师含笑地纠正他.
"是那个拗口的词儿."刘锜点点头,"宣赞对新夫人要有一点撒辣,休说他的老丈人,就是内子也不会答应他,顶少也要叫他尝尝柳条鞭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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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04:07
师师十分高兴听到这句话.然后她以一句东京式的诙谐结束了这场谈话:
"怪道两位形影不离,原来你们哥儿俩的衣襟是连缀在一块的."
(二)
夜晚来了,就官家交下来的任务而言,他们已经很好地完成了,就他们自己而言,也过了非常愉快的半天.现在他们交换着眼色,准备兴辞而归.伶俐的师师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这项罪恶企图.
"二位难得光临,"她马上先发制人地把他们截留下来."宣赞又是头回在此作客,这一去了,不知要过几时再得见面?哪能这样容易说走就走.今天务必留下来喝杯水酒,不可辜负了咱这番心意."
马扩不知道应不应该留下来,第二次向刘锜递去询问的眼色,刘锜马上作了肯定的示意.他当然最明白东京的行情,让李师师出面挽托官家邀请他们前来,这还不足为奇,由师师亲自殷勤地留饭,这却是他们可能膺受到的最大的光苯,东京城里哪有比这个更高雅的宴饮,连御宴也比不上它.傻瓜才会拒绝她的邀请呢!
这一切又逃不过师师那明察秋毫的眼睛,她希望他们能够用朋友的观点而不是用东京人的通常的观点来评价她的邀请,既然她是以一个真诚的朋友的身分而不是以歌妓的身分来邀请他们.这个,马扩自己应该作出判断.她为马扩的稚气甚至有点感到遗憾了.
"宣赞是事事都要向四厢咨询请示的,"她浅浅一笑,带着一只小小的钩子,希望不至于刺痛他,"真不愧是个听话的好兄弟."
于是他们留下来拜领师师的酒饭,默默地咀嚼和品味这个莫大的光荣.师师为他们准备了很高级的"乳泓白酒",几色简单然而是很精致的菜,还有师师一时兴起,亲自下厨去试制的"龙女一斛珠",这道菜化去师师很多的功夫,在烹调技术上与她老师比较起来,自然还有"鱼目混珠"之嫌,但是拌着师师的一片盛情,再加上各式各样可口的佐料,品尝起来也当得起"韵梅"的评语而无愧.
晚餐以后的醉杏楼,暂时停止了谈话,忽然出现一片静谧的世界.一缕细细的幽香凝合在寂寞的空气里,似乎把整个阁子都冻结起来,只有烧得欢腾的蜡烛,不时颤动一下,发出"嗤——嗤"声,才稍微打破了一点室内的均匀感.
那幅"玉楼人醉杏花天"的楼台人物工笔画早已摘去,官家的赠画也被临时撤去.一枝斜斜地躺在胆瓶中,睡意朦胧的杏花暂时填补在那方蒙着深紫色壁障的壁间空档里.她原来是高傲绝世、孤芳自赏的,现在被折下来,似乎漫不经心、又似乎是经过精心结构地躺在以壁幛为背景的胆瓶里,陶醉在这片融融泄泄的春意中,正在娇慵地舒展双臂,一任人们去欣赏她的媚姿.
杏花好像用一幅冰绡雪縠,轻轻叠成数重,裁剪而成.在花瓣儿冰雪般透明的质地上,淡淡地化开一层红晕.是哪一双灵巧的手,把一点薄薄的胭脂匀注在她的粉靥上?再浓一点就太华丽了,再淡一点就太素净了,只有像这样浓淡适中才恰到好处.或者再浓一点也不嫌其华丽,再淡一点也不嫌其素净,因为在这惬意的气氛中,没有什么安排不是浓淡适中,恰到好处,这里存在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不允许有一点挑剔的余地.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4:08
可是这似有若无的一层,又不像从外面敷上去的胭脂,只能是从里面化开来的薄晕才能化得这样匀称,这样恰到好处.肯定不是!她是从来不敷胭脂的,这是喝了一点酒在脸颊上泛出来的绯色.这才对了,微醺已经在她身上发生作用.她缬眼生春,薄晕含花,那幺无力地斜倚在紫缎的引枕上.受到室内盎然的暖意所烘焙,受到室内荧煌的烛光所衬映.她好像一层薄蜡,正在慢慢地融化,最后要融成一堆稠厚的流汁.
杏花醉了.
这时师师正在想起官家一句更高级的赞词:
"醉杏酡颜,融溢欲流,真个是羞杀'蕊珠宫'女了."
蕊珠宫是天上的宫阙,也是官家自己的宫殿,这句把她抬高到天上人间,无双绝伦的地位上的双关语,如此取悦于她,以至于平日难得一笑的她也不得不为之嫣然一笑了.
但是最最美好的一刹那倏然过去了.饮酒前水乳交融的谈话,酒后那个凝静的世界都一去不复返了.这入口似乎很醇冽,实际的性子却很猛烈的乳泓酒,不仅在师师身上,也在其他两位客人身上产生了同样的作用.
酒入愁肠,化作一腔悲愤.他们的心情原来也都不是那么平静的,现在渗进去六十五度的酒精,蓦地兜上满怀心事,在他们的心海中泛腾起阵阵波涛.当他们重新提起女真那个话题,继续谈论时,一片沉重的感喟和连续不断的叹息声充塞在凝厚的空气里.
马扩在刘锜家里第一次谈话中曾经预言过,强有力的金朝一旦灭亡了辽,必将转其矛锋对我,不知朝廷将何以善其后?当时,他刚从会宁府回来,对强悍贪婪的女真诸贵酋怀有深刻的戒心.近来,他在东京住的时间长了,与当朝大臣们接触越多,对我方的弱点了解越深,就越感觉到自己的看法具有非常现实的意义,决非杞人之忧.他说:一个人的本原亏了,百病就乘虚而入.一棵大树从根子上烂透了,人家不用化多少气力,就可以把它砍倒.现在的事实是这棵大树早已连心烂透,而手持斧斤的伐木者也已虎视眈耽地窥伺在侧,对这种危机,焉能置之度外!
由于对内对外两种因素都了解得最清楚,马扩是最有权利把这重殷忧提出来的当事人.他已经不止一次地与当局者议论及此,促使他们注意,要他们在考虑伐辽的同时,预筹防止异日金军入寇的对策.可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他们正在兴高采烈,一心只想到前线去拣个便宜货,哪里听得进他的扫兴的话,为它未雨绸缪起来?
不是在师师的闺阁里,而在庙堂之上,像马扩这样一个地位低卑、又无有力靠山的微员,的确是很少用武之地的.权贵们虽说也很欣赏他的才能,把他连头发带骨髓一齐分解开来充分使用了,但只把他当作一件外交工具使用,并不允许他参与密勿,议论大计(在权贵之间,多少也有点差别,童贯有时还听他几句,至少装出在听他说话的样子.王黼、蔡攸连装装样也不愿意).马扩多次的建议,都被他们束之高阁.他们这批人专横地垄断了伐辽战争的决策权和执行权,但据马扩所知,他们在这个问题上面恰恰是最浅见、最无知、最没有责任心的.作为他们的下属,而又不得不经常与他们打交道,这是使他感到非常不痛快的事情.他憋了一肚皮的闷气,亟思一吐为快.现在师师的一双柔荑把他心口的束缚解除了,至少在师师的闺阁以内、妆台之旁,他可以昌言无忌地畅谈一切.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4:09
他讥笑当局者道:南北夹攻之议,已经谈了三年多.他们这些人连女真在辽的东、南、西、北的方向还弄不清楚.前两天蔡攸自以为是地说:"天祚帝逃往云中,正好擅入女真人的老窠,岂非自投罗网?"他当场纠正他,蔡攸恼羞成怒,说道,"自古以来,云中之地就是女真人的出没之所,史有明文.你们画的地图,未与古本校正,弄出纰漏,哪里作得准?"
权贵们胃口似牛,目光似豆,根本谈不到深谋远虑.他举出一例道:"俺接伴金使往来,一直主张取道宁可纡远些,沿途更要防卫严密,不让金使觇知了直接的途径和我边防的虚实.王黼知道后,反而嗔怪俺多事,说什么:'同盟之邦,何得妄加猜忌,徒生嫌隙.'俺哪里听他的胡言乱语,这番带了金使来,仍走那条远路.王黼打听确实,大发雷霆,对童贯说,'马扩那小子,目空一切,胆敢违抗宰相指示.如不念他接伴有功,即日撤了他接伴之职.'"
"你说的有理,俺就依你,说的无理,休想理睬你.撒了俺的差使打什么紧!"马扩越说越气愤,"天下事总要有人管,你们大官儿不管,只好由我们底下人来管.休说俺越俎代庖,总比让它自行糜烂的好.终不成把大宋朝的天下断送在他们几个手里!"
"兄弟不要气恼,"刘锜慰劝道,"在朝诸贵只要天下人去忧天下人之忧,而他们自己是只想去乐他们之乐的.你看王黼终日周旋在几个姬妾之间,哪有闲功夫去管到边疆之事?兄弟在东京住上三年,把棱角都磨平了,那时见怪不怪,自然心平气和了."
"如果他们不管闲事到底,倒也罢了."师师又深一层地剖析道,"只是他们自己不肯去忧天下人之忧,又不许天下人去忧天下之事.有个名叫高阅的太学生说了句'天下事由天下之人议之',就遭到他们陷害,这才是贻祸无穷呢!宣赞不是说过,骑射作战是女真的固论孛极烈之长技,那么我家的固论孛极烈的长技,又是什么呢?这个四厢可知道得最清楚."
其实不单是刘锜,他们三个都是那么清楚我家的固论孛极烈们的长技的.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彼此揭露,互相补充,很快就勾划出一幅《宣和官场现形图》来.
发展到当时的历史阶段,封建国家呈现出一片空前的繁荣.但它只是一个假象,或许还是一个迅速衰退的信号.有谁能够透过五光十色的东京城,放眼四野,就可以看到千千万万的流徙者无衣无食,嗷嗷待哺,或者是忍无可忍,执梃奋起,准备与官府士绅拚个你死我活的图景.历史证明,伴随着虚假的繁荣而来的必然是一场真正的毁灭性打击.
宣和时期已处于这场毁灭性打击的边缘,可是只有最敏感的人才能感觉到祸患的迫近.
种师中忧心忡忡,唯恐打不赢伐辽战争这一仗;马扩唯恐金人得志,将转以谋我;邢倞唯恐处身在上流社会的师师得不到人身安全;东京有些人在过着腻红醉绿的生活的同时也生怕好梦不长,好景不常,因而遑遑不可终日.这种脆薄的心理都是他们从某一个角度中朦胧地意识到一场祸患即将袭来的反映.但他们只能从表面上、局部上找寻原因而不可能从根本上认识问题和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