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你我他 发表于 2013-10-28 21:53:22

第二十九回 神僧有神行钟名鼻涕 恶鬼作恶事杠折龙头 -《张文祥刺马案》古典文学

  话说无垢和尚听得孙癞子说要去城里瞧处决赵如海,即正色说道:“这杀人的勾当,不是我们出家修道的人所应看的。我原意并不打算伤他性命,他自己要借此尸解,我只得由他。”孙癞子道:“万一赵如海是因恐怕你处置他,故意是这般做作。浏阳县又和前次一般的杀他不着,岂不上了他的当吗?”无垢和尚道:“决不至此!他若敢当着我说假话,便不至怕我了。所可虑的只怕县太爷答应他葬社坛,及每年春秋二祭的话靠不住,以后就还有得麻烦。”孙癞子道:“那种答应的话,自然是靠不住的。县太爷为要他自己说出杀他的法子,说权且答应,可见将来决不答应。赵如海不是糊涂人,怎的这样闪烁不实的话,也居然相信了?”无垢和尚笑道:“我为赵如海这个孽障,也受累好几日了。于今只要他不再出世害人了,我的心愿就算满足。以外的事我们都可以不管。你我已十来年不见面了,难得今日于无意中遇着。我去城里的时候,曾顺便带了一葫芦好酒回来,我两人分着喝了罢。”

  孙癞子是生性最喜喝酒的,听说有酒喝,连连点头笑道:“原来你那禅杖上挂的葫芦里面是酒啊。我在城里初看见你的时候,心里正猜度不知你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你那酒葫芦倒不小,不知一葫芦能装多少酒?”无垢和尚一面起身从床头取出那葫芦来,一面笑说道:“我这葫芦从外面看了很平常,喜酒的人得着了,却是件好东西,夸张点儿可以说是喜酒人随身的法宝。”

  孙癞子即起身将葫芦接过来掂了一掂轻重,约莫有三四斤酒在里面。仔细看了几眼,笑道:“这葫芦的年代,只怕已很久了。究有些什么好处?就外面来是看不出是什么法宝来,不过象这般大的葫芦,也不容易寻着便了。”无垢和尚道:“你当心一点儿,不可掉在地下打破了。因里面装满了一葫芦的酒,太重了些,落地就难免不破了。没有酒时倒不要紧,这葫芦大的不稀奇,比这个再大三五倍的我都见过。这葫芦的好处,就在年代久远。实在已经过了多少年,虽不得而知,然只就我师祖传到我师傅,由我师傅传到我,总算起来便已有一百二十多年了。”孙癞子笑道:“这不是一件古玩家用的什物,年代越久远,越朽败不中用,有什么好处呢?”

  无垢和尚笑道:“若是年代久远了,便朽败不中用,我还说它做什么呢。这葫芦的好外,在我师祖手里便已和此刻一样,可见得以前已不知经过多少年了。这葫芦里面,不问你装什么酒进去,只将塞头盖好,无论你搁多少年不喝,不但不至变味,并且越久越香醇,分量也不短少毫厘。这一层好处,在寻常的酒葫芦中,已是少有的了。然若仅有这一层好处,还够不上说是喜酒人随身的法宝,最大的好处,乃是喜酒的人出门走长路,走到了荒僻的所在,每苦沽不着好酒。有了这葫芦,尽管沽来的酒味平常,只须装进这葫芦里面,停留一两个时辰,喝时就和好酒一样,若到了连坏酒都沽不着的时候,就用开水装迸葫芦,盖了塞头,等到冷透了再喝,比荒僻所在沽来的坏酒还香醇得多。”孙癞子听了,喜得捧着葫芦嘻嘻的笑道,“有这们大的好处吗?这简直是我们随身的法宝!可惜是你师祖传师傅,师傅传你的,我不敢厚非分之想。若是你得来的容易,我就不客气,忍不住要向你讨了。

  无垢取出酒杯来,将葫芦接过去斟了两杯酒道:“且请尝尝看这葫芦里酒的味道何如再说。”孙癞子当无垢和尚揭开葫芦塞头的时候,即嗅得一阵扑鼻很浓厚的酒香,已禁不住口角流涎了。端杯一饮而尽,舐嘴咂舌的说道:“好酒,好酒!”

  无垢和尚道:“我师祖、师傅都是出家人不能戒酒,偏巧我又是一个好酒若命的人。这葫芦可算是物得其主了。我师祖、师傅不能戒酒,受酒害的只有他个人本身,与旁人无涉,更不至因酒坏多人的事。我于今则不能,一举一动,在这红莲寺里都是可以成为定例的。我若再将这葫芦传给我的徒弟,则将来势必成为禅宗的衣钵,岂不是一桩大笑话?大凡一件好东西,若不遇着能爱惜能使用的人,也和怀才不遇知己的一般埋没,一般可惜。我于今已次计从此戒酒了。难得有你这般的人物来承受这葫芦,就此送给你去享用罢。“

  孙癞子听了,真是喜出望外。只是口里却不能不客气道:“这样希世之物,怎好如此轻易送给人。我有何德何能,更怎好领受你这般贵重的东西。你不要因我说了一句贪爱的话,便自己割爱让我。”无垢连忙摆手道:“你我何用客气。若在几年前,我不为这红莲寺着想,你就向我讨索,我也决不肯拱手让给你。于今我的境遇既经改变,凑巧有你来承受这葫芦,还算是这葫芦走运。不然,我不久也要忍痛将这葫芦毁坏了,与其毁坏,何如送给你呢?”孙癞子这才起身对无垢作了个揖道:“那么,我就此拜谢了。”无垢笑嘻嘻的双手将葫芦捧给孙癞子。从此,这葫芦可称是遇着知己了,一时片刻也没离过孙癞子的身边。这夜,孙癞子就在红莲寺歇宿了。

  次日早起,特地走到东边廊庑下看那铜钟。果见向外边的这一方,有一条尺来长,三寸来宽的地方。不过铜质好象磁器上面的采釉一般,透着淡绿色。用手摸去,其坚硬与铜无异。不由得不心里叹服无垢和尚的法力高妙。正在抚摸赏玩的时候,无垢和尚反操着两手,从容缓步的从佛殿上走了下来。孙癞子迎着称赞道:“果然好法力。有了这口钟在浏阳,也可以跟着这口钟传到后世若干年去了。我料这钟必没有名字,让我替它取个名字,就叫鼻涕钟好么?”无垢和尚笑道:“有何不好?不过鼻涕这东西太脏了,此后不能悬挂在佛殿上使用。”孙癞子道:“正要它不能悬在佛殿上使用,方可望它留传久远。若是朝夕撞打的钟,至多不过百年,便成为废物了。”

  当时亏了孙癞子替这钟取了这个名字,渐渐传扬开了。至今这钟还在浏阳,不过土音叫变了,鼻涕钟叫成了鼻搭钟。这话后文自有交代,于今且不说他。

  却说孙癞子这日辞别了无垢和尚,带了酒葫芦,欣然出了红莲寺,回到浏阳县城。就听得街上的人说:赵如海果在昨夜月光之下,按照那砍头的法子杀去。说也奇怪,刽子手等到冷水浇上赵如海头顶的时候,一刀对准赵如海地上的影子斫下,赵如海的头颅,竟应手落地,略动了一动,就呜呼死了。赵如海老婆到杀场痛哭祭奠,预备了棺木收尸,要扛到社坛去埋葬。县太爷忽然翻脸不答应了,说社坛是社神受祭祀的所在,岂可安葬这种恶人?勒令赵如海老婆打回家自去择地掩埋。赵如海老婆不敢违抗,只好泪眼娑娑的教扛柩的夫役,暂且遵示扛回家去。

  这们一来,赵如海又作怪了。一口棺材连同一个死尸,重量至多也不过五六百斤。平常五六百斤的棺木,八个人扛起来,很轻快的走动。这次赵如海的棺木,八个人那里能移动分毫呢。加成一十六个人,龙头杠都扛得渣喇一声断了,棺木还是不曾移动半分。一般夫役和在旁看的人都说:这定是赵如海显灵,非去社坛里安葬,就不肯去。于是公推地方绅士去见县太爷禀明情形,求县太爷恩许。县太爷赫然大怒道:“这种妖人,生时有妖术可以作案。本县为要保全地方,不得不处处从权优容。此刻既将他明正典刑了,幽明异路,还怕他做什么。你们身为地方绅士,为何不明事理到这一步。光天化日之下,声有鬼魅能压着棺木,合夫役扛抬不动的道理吗?这分明是赵如海的老婆,想遵从她丈夫的遗嘱,故意买通夫役,教他们当众是这般做作的。这种情形,实是目无法纪!可恶,可恶!本县且派衙役跟随你们前去,传本县的谕,晓喻赵如海的老婆和众夫役,赶快扛回家去择地安葬。若是再敢如此刁顽,本县不但要重办他们,并且立时要把赵如海的棺木焚化扬灰,以为此后的妖人鉴戒。”几个绅士碰了这们大的一个钉子,谁还敢开口多说半句呢?县太爷登时传了四个精干的衙役上来,亲口吩咐了一番话,一个个雄赳赳的跟随众绅士到杀场上来。

  赵如海的老婆正在棺木旁边等候绅士的回信。四个衙役也不等绅士开口,走上去举手在棺盖上拍了几下,对赵如海老婆喝问道:“还不扛回去掩埋,只管停在此地干什么?哦!你因你丈夫的尸还没有臭烂还不曾生蛆么?这们大的热天,不赶紧扛回去掩埋,你以难道要在这杀场里赖死不成?”赵如海的老婆哭道:“请诸位副爷问他们扛柩的人,这一点儿大的棺材,用一十六名夫来杠,还扛不动半分,所以托各位街邻去向太爷求情。”衙役截住话头,问道:“什么呢?一十六名夫杠不动吗?”说时,掉过头望着那些扛夫,说道:“你们是扛不动吗?”扛夫齐声说道:“实在是和生了根的一样,休说扛不起肩,就想移动一分、半寸也不行。”衙役横眉鼓眼的望着众扛夫下死劲呸了口,骂道:“放你妈的臭狗屁!你们这些东西,也敢在老子面前捣鬼吗?你们老实说,每名受了赵家多少钱,敢是这般约齐了口腔捣鬼?”这一骂只骂得那些扛夫抵着头说冤枉。赵如海老婆也连忙分辩道:“副爷这话真是冤枉。”

  衙役那容他们分说,一叠连声的喝问扛夫道:“你们扛走不扛走,快说?不扛,老子也不勉强你。”扛夫苦着脸,答道:“我们都是执事行里的扛夫,平日靠扛丧吃饭的,能扛走还要等待副爷们来催逼吗?请副爷看,这里不是连龙头扛都打断了,还是不曾打动的吗?”衙役瞅也不向龙头杠瞅一眼,就扬起面孔说道:“好,看你们捣鬼捣得过老子!”接着,又对赵如海老婆道:“我老实说句话给你听罢,太爷吩咐了,限你在一个时辰以内将棺木扛回去,若过了一个时辰还没有扛去,便不许人扛了,拼着几担柴几斤油,就在这里将你丈夫化骨扬灰。你知道了么?这一班扛夫太可恶了,太爷吩咐拿去重办。你赶紧去另雇一班来扛罢。”说罢,也不听赵如海老婆回答,四人都从腰间掏出一把细麻绳来,不由分说的,每人一串牵四个,拖到县衙里去了。可怜十六个扛夫,不能分辩,不敢反抗,只好哭的哭,抖的抖,听凭衙役牵着走。赵如海老婆听了衙役所说那番比虎还凶恶的话,又见扛夫被拿去了,只急得抚棺痛哭。

  此时天色虽在下午,然天气晴明,日光如火。经赵如海老婆这一阵痛哭,陡然狂风大作,走石飞砂,晒人如炙的日光。为砂石遮蔽得如隔了一重厚幕。在杀场上看的人不少,看了这种天色陡变的情形,心里都料知是赵如海的阴魂显灵了,各自都有些害怕,恐怕撞着了鬼,回家生病,不约而同的各人向各人家里逃走。只是还没跑离杀场,就是一阵雨洒下。天色益发阴沉沉的,风刮在身上,使人禁不注毛骨悚然。不过大众仗着人多,且又不曾看见什么鬼物出现,那几个曾去县衙里求情的绅士,觉得在这时候大家躲避,可以不必。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帮助赵如海求情的人,赵如海既有阴灵就不应该害我们回家生病,于今十六名扛夫冤枉被拿到县衙里去了,我们不能不去县衙里设法保释出来。天色是这般陡然变了,料想这位县太爷也不能说是无因。

  几个绅士的心里相同,遂不顾风雨,一同复向县衙走去。此时街上的景象,非常使人害怕。因为还在白昼,天色便是这昏沉沉阴惨惨的,加以雨苦风凄,仿佛有无数的鬼魂在风雨中滚来滚去的一般。满城的商家铺户,平时都却道赵如海生时的厉害,今日又都知道是为县太爷翻悔昨天答应他葬社坛春秋二祭的话,特地在白昼显灵,吓得家家当门陈设香案,叩头祭奠。一个个默祷赵如海,不要和他们不相干的人为难。刹那间,一城的人心都惊惶不定。不知道赵如海这一次的显灵,究竟有没有什么效验?且待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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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诛妖人邑宰受奇辱 打衙役白昼显阴魂 -《张文祥刺马案》古典文学

  话说这几个绅士只因平日经管街坊上公事,不得不硬着头皮前进。走到离县衙还有百十步远近,便已看见那四个衙役,牵着十六名扛夫在前面走。街上闲人跟着看的,已有不能计数的人了。绅士想赶上去劝衙役讲点人情,就此把十六名扛夫放了。谁知才追上了一个认识的衙役,将求情的话说了,这衙役忽然两眼一瞪,喝道:“和这些狗杂种有什么话说?你们随我来找瘟官说话去。”大家听了,都骇然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看的人当中有与赵如海往来最多的,便说道:“啊呀!这说话的,不是赵法官的口腔吗?”这衙役听了,即回头望着这说话的点了点头道:“咦,秦老板?你的耳朵还不错,居然听得出是我的口腔来了。于今这个瘟官太可恨了,他要将我的尸化骨扬灰,我倒要看看他的本领,可能说的到做的到?”说毕,双手一扬,大喊道:“众位街邻要瞧热闹的,都跟随我来啊。”独自向先冲进县衙,那三个衙役也糊里糊涂的牵了扛夫跟进去。

  县官闻报升堂,却不知道赵如海附在衙役身上的事。这衙役一见县官,就指手画脚的骂道:“你这狗东西配做父母官么?咋日在这大堂上。分明答应了我葬社坛和每年春秋二祭的话,为什么我死了尸还没冷就翻腔?”县官听了,勃然大怒道:“这还了得!你朱得胜也受了赵家的贿赂,敢假装受魂附体来欺侮本县吗?拉下去给我重打。”一面喝骂,一面提起签简掼下来。两边皂隶齐唱一声堂威,登时跳出两个掌刑的人来,将这衙役朱得胜揪翻在地。他们都是同在一个衙门里当差的人。本官喝打,虽不敢不动手。然打的时候,是免不了有些关顾的,这回揪翻之后,多以为确有赵如海附体,是断然打不着的。却是作怪,县官的签筒一掼下,朱得胜好象明白了的样子,不住的求饶。县官越发怒不可遏,惊堂木都险些儿拍破了,只管一叠连声的催打。掌刑的见本官动了真怒,便不敢容情了。只打得皮开肉绽,昏死过去了才歇。

  县官喝教拖下去,刚待传同去的衙役问道,已有一个跳了出来,圆睁着一双怪眼,直走到公案前面,指着县官的脸骂道:“你说是受了赵家的贿赂假装的,难道我也是受了贿赂假装的吗?你再敢打我,我硬要你的命。”县官只气得肚子就要破了。顺手抢了公案上压桌帏的木板,对准这衙身的顶门,没头没脑料便砍。这衙役硬挺挺的立着,毫不躲闪,只当不曾打着的样子。口里仍不断的说道:“正要你打,你不打,我胸中的怨气也不得消。”县官举木板砍了几下,无奈这木板太薄,几下就砍断了。这衙役口里还在叽哩咕噜的骂,只得又喝拉下去重打,这个也是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这个才打了,第三个衙役已大摇大摆,笑嘻嘻的走出来,朝着县官作了一个半揖道:“你差四个人去,回来已打过了两个了。这第三个也索性打了再说。”

  这县官是个性情暴躁的人,听了这活,只气得乱叫反了,反了!拿下去,打,打,打!”第三个又已打得血肉横飞了,第四个接着跳出来,说道:“这个倒可以不打。他在杀场里的时候还好,不象那三个狗杂种的凶横强暴。我若不教你痛责那三个狗杂种,我赵如海一肚皮的怨气,怎得消纳?于今人已打过了。我且问你:我的葬事到底怎样?我听说你打算将我的尸搬出来,就杀场上化骨扬灰。你若真有这种胆气,这种本领,就请你去化,请你去扬吧,你这样糊涂混帐,如何配做父母官?你只当我死了好欺负。我如果死了便得受人欺负,你想想我肯说出法子来,使你好杀死我么?”

  县官听了,心里虽仍是气忿得难过,只是已相信不是衙役受贿假装的。不过这县官生成倔强的性质,平日仗着自己是两榜出身,对于上司都是不大肯低头的。虽明知是赵如海的阴魂来扰乱,心中并不害怕。定了一定神思,换了一副温和的面目,对赵如海附体的衙役说道:“你赵如海在生目无国法,仗着妖术任意害人,按律定罪,原是死有余辜的。生时既受国法,死后就应该悔悟,安分做鬼。如何反比生时更无忌惮,公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兴风作雨,惊骇世人,是什么道理?”只见这衙役从容答道:“生死只是你们俗人的大关头,在我修道的人看了,并算不了一回事。就和世人搬家的一样,世人欠了朋友的帐,不能因朋友搬了家,便不偿还。你昨日在这堂上亲口答应我葬社坛,每年春秋二祭。我当时未尝不知道你是暂时哄骗我的话。我其所以敢于相信,随口便把如何才能杀死我的法子说给你听,一则因你是朝廷的命官,逆料堂堂邑宰,怎肯失信于小民。二因有无垢和尚监临在此,或者做出有碍我解脱的事来。谁知你竟是不顾自己的身分,转而失言,教我如何能忍耐得下?”

  县官说道:“你死了既有这样的阴灵,就应当知道社坛是国家正神所居之地。正神是受了敕封的,所以能享受朝廷官吏的拜祭。你有何德何功,死后配葬社坛,每年坐受父母之祭。你要知道,本县在浏阳,年岁是有限的,一遇迁调,便得离开。社坛又不是本县私家的土地,本县只须说一句话,有什么不可以答应。无如法不可驰、礼不可废。若本县但顾目前,随自答应了你,则僭窃的罪,不在你而在本县了。昨日的含糊答应,原是从权的举动,你不能拿着做张本。”这衙役鼻孔里笑了一声道:“昨日既可从权,今日又何不可以从权?社坛虽是国家正神所居之地,然社神在那里,那里便是社坛。既葬了我,那里就不是社坛了。你也要知道,我赵如海此时来跟你讲道理,已是十二成的拿你当一个人看待了,你休得再发糊涂,想与我为难作对。若弄发了我的性子,那时后悔便已来不及了。你曾听说我赵如海在生时,是肯和人讲道理的么?”县官见这衙役说话的神气十足,简直要翻脸的样子,不由得心里也是害怕,暗想,知县的印信,是朝廷颁发的重宝。有许多人说过,倚赖皇家的威福,印信每可以辟邪。这赵如海的阴魂如此放肆,我何不敢出印信来镇压他一年,看是怎样?或者就是一颗印信能将他压退,也未可知。边想边自觉有理,遂亲自起身从印架上取印箱来。

  这衙役望着笑嘻嘻的说道:“你打算拿这块豆腐干出来吓我么?哈哈,你真不知自量。你以为芝麻般大小的一个县官印信也可以辟鬼么?”这县官听了这几句话,心里又觉得有些惭愧似的,不因不由的双手捧着印箱踌躇起来。忽然一转念道:我不要上他的当,安知不是他怕我取出印来压他,有意是这般说了阻挡我的呢?不管他到底怕也不怕,且试他一下再作计较。有这一转念,也不回答,竟将那颗四方铜印取在手中,诚心默祷了一番。正待举起来,对准衙役的脑门磕下去。想不到这衙役的手法真快,只一伸臂膊,印信就被他夺下去了。县官双手空空,倒弄得不知要如何才好。只见这衙役将印信抚弄着,笑道:“好法宝确是一件好法宝,不过你看错了人,用错时候了。不用说你芝麻般大小的县官,这块豆腐干吓不倒我。就是你们皇帝的玉玺,我的眼里看了,也和路旁的石头一样,抬起来打狗是用得着的。这东西待我说出一个用处给你听听,也可以增长你一些儿见识。最怕你这块豆腐干的,只有道行不甚高超的狐狸精。你若以后遇了有人被狐狸精缠病的时候,你就不妨依照刚才的样子,取出这块豆腐干,自告奋勇到病家去,只须在病人脑门上轻轻这们两三下,狐狸精就自然吓退了不敢再来,你治好人家的病,人家多少总得酬谢你一番。”县官面色都气得变青了,却是想不出制伏他的方法。

  大凡生性倔强的人,越是呕气的厉害,便越是认真的厉害,有时连自己的性命都置之度外了。这县官心想,我身为一县之主,今自无端坐在大堂上,受鬼魅如此侮辱,我的尊严何在?朝廷威信何在?与其是这般受鬼腕的侮辱,倒不如死了的干净。何况这鬼魅虽凶狠,并不见得能制我的死命呢?我何必怕他。于是将心一横,提起惊堂木就公案上猛力一拍,喝道:“什么厉鬼,敢在公堂之上夺朝廷的印信。”喝时左右皂隶厉声说道:“替我捆起来!”

  两旁皂隶一声吆喝,七八个同时拥上来,想把这衙役捆起。这衙役平时虽也是一个很壮健的汉子,但他并不会把势,有时和同事的衙差相打得玩耍,他被人家打跌倒的时候居多,只见他仰天打了一个哈哈,一个脚尖着地,两手平张开来,就地几个盘旋一转。只听得七八个人接连不断的口叫哎唤,一个个都来不及似的倒退,退了几步都站住望着这衙发怔。这衙役还盘旋不止。原来一手绾住印绶,那颗四方铜印,就如流星一样,跟着盘旋。拥上前的皂隶,不提防他有此一着,每人的额头鬓角,都被印信磕起了几个酒杯大小的血包,只痛得头昏眼花,那里敢再上去挨打呢。怔怔的看着这衙役越转越块,如风车一般的呼呼风响,越快便风声越大,公案上的桌帏,以及地下的灰尘,都被风刮得飞舞不止。

  县官两眼目不转睛的望着衙役,顷刻就觉得头昏起来,并且心里非常难过,仿佛天旋地转,立脚不牢的样子。公堂上立着的三班六房,没一个不口叫头昏。大家也顾不得有县官坐在上面,都口称:求赵法官停了罢,我们实在头昏得受不住了。县官到这时也觉得非教他停住,心里太难过了。也就喊道:“本县有话说,你停了罢。”这话一说出,这衙役登时往左旁一转,截然停住不动了。

  县官还不曾开口,衙役已说道:“皇家打发你来这浏阳做县官,是要你爱民治民的,不是要你来使性子害人的。你如果硬不肯答应我那葬社坛和春秋二祭的话,我的本领能使你一家一族,在三日之内,都成为颠狂。在七日之内,能使浏阳一县的人都害瘟役。你若不相信,以为我是说空话吓你的,不妨就试试看。到那时还是要你亲口依从我才罢。”县官想:这东西也可算得是一个千古未有的厉鬼了。我虽存着一团正气,无奈他全不知道畏惧,我又没有方法能制伏他。若真个弄得我一家一族的人,个个都得了疯颠之症,却如何是好呢?他生时尚有使人害瘟役的手段,死后成了这般一个厉鬼,要使人害瘟役,势必比生时还容易。到那时,一县的人民不大家怨恨我吗?事情已弄到了这一步,我便答应了他,将来的人也得原谅我,不能骂我不识大体。想罢,只得忍气说道:“罢了,罢了!本县就依了你,许你葬社坛便了。”

  衙役见县官答应了,即时双手将印信捧上公案,说道:“谢大老爷的恩典,赵如海在这里叩头了。”边说边跪下去叩头。县官道:“本县既许你葬社坛,你此后就得做一个好鬼。果能有功德于人,不但上天嘉许,使你成为止神,就是本县也可以代你转求皇上的封典,”衙役又叩了一个头道:“谢大老爷的好意!皇上的封典,上天的嘉许,是永远轮不到我们这道来的,我们也不希罕。不过大爷只应允了我葬社坛一事,还有一事呢,也是不应允不行的。”县官被逼得无可推伴,只得也正式应允了。这衙役还跪着不曾起身,就此往地下一扑,不省人事了。好一会才醒来。也只觉得头目昏花,一切的言语举动,丝毫没有感觉,仿佛酣睡了一次。最奇的,是跟随到了县衙的十六名扛夫,好象都看见赵如海和颜悦色的邀他们去杀场里扛框,十六个人便不由自主的到杀场里去了。此时已风平雨息,天色反明亮了。经这番扰乱之后,浏阳人简直个个悬心吊胆,恐怕拦着赵如海这个恶鬼。

  那县宫虽则被逼得没奈何,允许了赵如海的无礼要求,然心中总觉不甘。过不了多时,就是应该秋祭的时期到了,那县官如何愿意去向恶鬼叩头祭祀呢?因见赵如海葬进社坛也有一个多月了。这一个月当中,并不再见有赵如海阴魂出现的事。有一般无知无识的愚民,以为赵如海是最有灵验的鬼,每遇家中有人病了,或有什么疑难不决的事,多擎着在牲香烛,到社坛里拜见赵如海。据求过药问过卦的人说,确是十二分的效验。靠社坛一二十里路附近,地方也非常安静,害邪崇病的完全没有了。

  大家都说:赵如海从此真做好鬼了。县官因此也没把秋祭的事放在心上,县官这样一失信,就坏了。

  这日,浏阳城里,陡然间又是狂风大作,走石揭沙。只刮得街上的行人,都立脚不住。许多屋瓦被揭得天飞。狂风是这般刮过了一阵之后,都立脚不住,接着就看见一个人,分明是赵如海,从城外走迸来,一路大摇大摆的走着。遇着生时认识的人,仍是点头含笑。只吓得人人躲避,个个深藏。不知道赵如海这番怎么扰乱?且待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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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救徒弟无垢僧托友 遇强盗孙癞子搭船 -《张文祥刺马案》古典文学

  话说赵如海的阴魂,既然和生的一样,走进浏阳城来,一般的含笑点头,向生时认识的人打招呼。普通人在白昼遇见了鬼,怎么能不害怕呢?并且都明知赵如海这个鬼,比一切的鬼都来得凶恶,益发不敢亲近。所以赵如海的鬼魂一走进城门,遇着的人,一传十十传百,顷刻之间,这消息便传遍浏阳城了。得了消息的,无论大行小店,同时都把铺门关起来。街上行人也都纷纷逃进了房屋。秩序大乱了一阵之后,三街六巷多寂静静的没有一点儿声息了。似这般冷落凄闵的景象,自有浏阳县以来,不曾有过。既是一县城的人都将大门紧闭,藏躲着不敢出头,赵如海进城后的举动情形,因此无人知道。约摸如此寂静了一个时辰之后,才有胆大的悄悄偷开大门探望,却是街坊上一无所见。次日早起,就满城传,县太爷今日亲自去社坛祭奠赵如海,都觉得这是一件千古未有的希奇之事,不可不去瞧瞧这盛典。

  这日孙癞子也邀了无垢和尚到社坛看热闹。此时社坛的情形,已比往日热闹几倍了。往日的社坛,虽是正神所居之地,然因未尝有特殊的灵验,既不能求福,又不能治病,人人没有无端来拜祭的,终日冷淡非常。自从赵如海葬后,来坟前拜祷的络绎不绝。赵如海老婆借着伴丈夫的坟,搭盖了一所茅棚在坟旁。凡是来拜坟的,多少总得给他几文香火灯油钱,每日计算起来,确是一项不小的迸款。县官看了这情形,若在平时,必赫然震怒,严禁招摇了。此来一句话也没说,亲自向坟前祭奠之后,吩咐左右磨墨,就香案上铺开一张白纸,县官提笔写了邑厉坛三个大的字,并提了下款。指点给跟来伺候的地保看了,说道:“这地方历来是做社坛的,于今既葬了赵如海,历来的社坛自应迁别处,社坛既经迁移了,此地就不能再称社坛。本县己给这地方取了个名字,便是这三个字。此后你们都得尽管称这地方为邑厉坛。将三个字拿去,叫石匠刻一块大石碑,立在这地方,以传久远。”地保躬身应是,县官打道回衙去了。

  过了若干日子,在县衙里当差的人传出风声来,浏阳人才知道那日赵如海的阴魂大摇大抖走迸城来,吓得满城人关门闭户的时候,县官正在上房里和太太闲谈,少爷小姐都旁边玩耍笑乐。太太口说着话,忽然两眼向房门口一望,连忙立起身来,很严厉的声音问道:“那里的男子汉,如何径跑到这上房里来了?还不快滚出去?”县官听了,以为真个有什么男子汉,不待通报径跑到上房里来了,心里也不由得生气。急掉转脸朝房站口看时,那里有什么男子汉呢?还只道是已被太太诘问得退到房门外去了。忙两步跨到房门口,揭开门帘看门外,连人影屑子都没有。正要回身间太太,看见怎样的男子汉?太太已大声直呼县官的姓名,说道:“你倒好安闲自在,妻子家人坐在一块儿谈笑。你还认识我么?”县官很诧异的回身,只见太太脸如白纸,两眼发直,说话已改变了男子的声音。耳里觉得这说话的声音很熟,心中一思量,不好了,这说话的不又是赵如海的声音吗?正躇躇应如何对付的法子。太太已指手画脚的骂道:“你这瘟官真是贱胚子,我不打你一顿,你也把我的厉害忘记了。”说时,伸手向房中玩买的少爷小姐招道:“来,来,来!你们替我结实打这东西,最好揪这东西的胡子。”

  被鬼迷了的人实是莫明其妙。少爷小姐也有十来岁了,生长官宦之家,不是不懂得尊卑、长幼之节的小孩,若在平时,无论什么人指使他们动手打自己的父亲,是决不会听从的。此时就象迷失了本性的一般,毫不迟疑的挥拳踢腿,争着向自己的父亲打下。并且身法灵便,手脚沉重,挨着一下就痛彻心肝。这县官万分想不到自己的儿女会动手打自己来,一气真非同等闲。一面撑拒,一面向儿女喝骂道:“你们这些孽畜颠了吗?怎么打起老子来了?”儿女被骂得同时怔了一怔,各人用衣袖揩了揩眼睛,望着自己的母亲,好象听候命令的神气。

  县官看太太正张开口笑,似乎很得意,这县官是曾在大堂上受赵如海阴魂侮辱过的,这番虽气恼到了极点,也不敢再与赵如海的阴魂使性子了。好在这回在上房里,旁边没有外人,不似坐堂的时候,有三班六房站立两厢,面子上过不去,遂开口问道:“你不就是赵如海的阴魂吗?你要葬社坛,本县已经许你葬社坛里了。于今无端又跑到本县这里来作崇,是什么道理呢?”赵如海附在县太太身上,答道:“你这话问随太希奇了,你也配问我是什么道理吗?你果真懂得道理,我也不至到这里来了。你知道秋祀的期已过了么?你不去我坟上祭我,我只有使你一家人大大小小都发颠发狂,倒看你拗得过我拗不过我?”县官只得故意做出吃惊的样子,说道:“啊呀,这只怪我自己太疏忽了,竟忘记了秋祀的那回事,明日一定补行。”赵如海附在太太身上,冷笑了一声道:“做县官的,居然忘记了秋祀的那回事,不是该打么?也罢,要你明天忘记,才显得我姓赵的厉害,”说毕,即寂然无声了。

  太太一仰身便倒在床上,呼唤了一会才醒。问她刚才的情形,也是一点不觉着,仅记得眼见一个男子汉走进房来,向自己身上一扑,登时迷迷糊糊的如睡着了。县官问自己儿女,何以敢动手打父亲?儿女都说,当时因看见有一个不认识的男子,行立在母亲背后,后来抓住父亲要打。父亲叫我闪上前打他,所以我们拼命的帮着父亲,向那男子打去。不知怎的反打在父亲身上?直到父亲喝骂起来,才明白是打错了。上房里又这们闹了一次鬼,所以县官亦不敢不于次日亲去社坛祭奠。经过这次祭奠之后,便成为例祭了。

  每换一任知县,到了祭祀的时期,老差役必对新知县禀明例祭的原由。若这知县不信,包管他的六亲不宁,只须一祭便好。这件习惯,直流传到民国成立,新人物不信这些邪说,才把这祭祀的典礼废了。却也奇怪,民国以前的知县官不祭他就得见鬼,民国以后的知县简直不作理会,倒不曾听说有知县衙里闹鬼的事发生过。赵如海的地坟和邑厉坛的碑,至今尚依然在原处,没有迁动。据一般浏阳人推测,大约是因民国以来名器太滥了,做督军省长的,其人尚不足重,何况一个县知事算得什么?因此鬼都瞧不起,不屑受他们的礼拜。这或者也是赵如海懒得出头作崇的原因。不过这事不在本书应叙述范围以内,且搁起来。

  于今再说孙癞子这日与无垢和尚看过县太爷手书邑厉坛三字后,独自仍回金鸡岭修炼。修道的人,日月是极容易过去的,不知不觉又闭门修炼了好几年。这日忽有一个十六七的小和尚走进来,问道:“请问这里是孙师傅的住宅么?”孙癞子打量这小和尚生得甚是漂亮,年纪虽轻,气宇却很轩昂。眉眼之间,现出非常精干的神气。头顶上还没有受戒痕迹,身上僧衣也是新制的。心中猜不出是来干什么的?只得回问道:“你是那里来的?找孙师傅做什么?我也姓孙,但不知你要找的是不是我?”这小和尚连忙上前行道:“这金鸡岭上,除了我要找的孙师傅,想必没有第二个。我是红莲寺的。我师傅无垢老法师打发我来,因有要紧的事,请孙师傅去红莲寺一趟。他自己病了,已有好几日没下床,所以不能亲自到这里来。”孙癞子道:“我已多时不到红莲寺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几年前到红莲寺不曾见你。”小和尚道:“我法姓知圆,在红莲寺剃度,原不过三年,孙师傅大约有四五年不去红莲寺了,怎得看见呢?”

  孙癞子问道:“你老法师害了什么病?好几日不能下床,莫不是快要往生西方去了么?我就和你同去瞧罢。”说时,从壁上取了一根尺多长的旱烟管,一个酒葫芦在手,道:“最讨人厌的,就是我一出了这房子,这山里的野兽便跑进这房子里来骚扰,屎和尿都撒在地下,害得我回来打扫,好一晌还是臭气薰人。”知圆和尚道:“何不把门关上,加一锁锁定来呢?”孙癞子笑道:“那有闲工夫来,麻烦这些。若真个关上门锁起来,野兽仍是免不了要进来,反害得到这山里来的人费事。”知圆道:“这话怎么讲,我不明白?”孙癞子笑道:“你不明白么?我是曾上过当的。我这房里除了几把稻草而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值得用大门用锁吗?我当初造起这房子住着的时候,因房里有一块破芦席和烧饭用的瓦罐,恐怕被比我更穷的人拿去,出门就用你的见识,将大门关上,加上一把铁锁。谁知过了几日回来,不但不见了锁,连大门也不见了。倒是芦席瓦罐没人光顾,我以后的见识就长进了,连大门也不用了。看到这山里来的人,偷我什么东西去?”知圆笑了一笑不做声。暗想:这姓孙的也太穷得不象个样子了。连顶上的头发,都是这们散乱得和烂鸡窠一般。难道他也有了不得的本领吗?我师傅找他去,好象有很要紧的事托付他的样子。若在无意中遇着他,不但看不出他有什么本领,还得防备他,怕他的手脚不干净呢!

  于今不提知圆和尚心里的胡思乱想。且说二人下山,一路没有耽搁,不多时便到了红莲寺。孙癞子走入方丈。只见无垢和尚正盘膝闭目坐在蒲团上。孙癞子也是个修道的人,知道在打坐的时候,不能扰乱,便不开口说话,就在旁边坐下来。约莫等了半个时辰,无垢才张眼注视了孙癞子两眼,笑道:“孙大哥许久不见,进境实在了不得,于今真是仙风道骨了。”孙癞子摇头笑道:“怎及得老法师。我只是盲修瞎炼,有什么进境。听令徒知圆师傅说:老法师近来病了,已有好几日不曾下床。不知究竟是什么病症?”无垢微微叹息了一声道:“我倒不是害了什么病症。只因有一桩心事,一时摆布不开,思来想去,好几日放不下。除却求孙大哥来助我一臂之力,再也想不出第二条安稳的道路。”孙癞子见无垢和尚说得这般珍重,连忙答道:“只要是我力量所能做到的事,老法师的使命,那怕赴汤蹈火,决不推辞。”无垢和尚点头说道:“我也料知孙大哥有这种胸襟,这种力量,才求你帮助。孙大哥虽与我是同道的人,又同住在浏阳县境内,彼此都见面往来,然平日的谈论,只就道中切磋勉励,从来没谈过道外之事,所以我的身世和这红莲寺的来历,都不曾说给你听。于今既得求你帮助,就不能不细细的说给听。”随即将在四川的时候,张文祥拜师,及与郑时等三兄弟当盐枭,特建造红莲寺为将来退休之地的话述了一遍道:

  “近来张文祥手下的人,有几个年老的,因四川已不能立脚了,投奔我这里来,情愿剃度出家,免遭官府捕捉。据他们说,他们郑大哥定的谋略,带了数千弟兄们,围困一座府成,将知府马心仪拿住,逼着马心仪拜把。马心仪无奈,只得与郑时、张文祥、施星标本人结拜为兄弟。于今马心仪已升山东抚台,张文祥三兄弟都到山东投奔马心仪去了。我听了这消息,本来已觉得他们此去不甚妥当。无奈张文祥去山东之前,并没上我这里来。直到他们去后,我才得着消息,己无从阻挡了。我日前为张文祥占了一课,甚不吉利,因之益发放心不下。每日在入定的时候关照他,更觉得他在山东凶多吉少。张文祥是我极得意的徒弟,于今我若不设法教他离开山东,倘有意外,我心里如何能安呢?我待亲自去山东一遭罢,争奈路途太远,往返需时太多,而这寺里又抽身不得。所以只得请你来商量,看你肯破工夫替我去山东走一趟么?”

  孙癞子很讶异似的说道:“张文祥是老法师的徒弟么?他在四川好大的声名,我几年前就听得从四川出来的谈起他,说他虽是个盐枭,很有些侠义的举动,本领也在一般绿林人物之上。既是这种侠义汉子有为难的事,便不是老法师的徒弟,我不知道就罢了,知道也得去帮助他,何况老法师请我出来帮忙呢?我一定去山东瞧瞧他。我去见机行事,用得着与他见面,我就出面与他说明来由,劝他同回红莲寺。如果他在山东,真应了老法师的课,遇什么意外之事,我自能尽我的力量,在暗中帮助他。”无垢和尚喜道:“有孙大哥去,是再好没有的了。”孙癞子笑道:“我南方人不曾到过北方,久有意要去北方玩玩,正难得这回得了老法师的差使,好就此去领教领教北方的人物。”

  孙癞子出门也不带行李,也不要盘缠。就身上原来的装束,左手握着旱烟管,右手提着酒葫芦。天晴的时候,就这般在太阳里面晒着走。下雨的时候,也就这般在雨中淋着走。遇了水路,必须附搭人家的船只,人家看了他这种比乞丐还脏的情形,都估量他不是善良之辈,谁也不许他搭船。有几条船不许他搭,他也不勉强,只在河边寻觅顺路的船,却被他寻着一条了。这船还只载了一个客。这个客的年纪已有四十多岁了,身上穿得很朴素,象是一个做小本生意的人,满面春风,使人一望就看得出是个很诚实的。孙癞子便向这船老板要求搭船。船老板瞧也懒得拿正眼瞧一下,反向旁边吐了一口唾沫道:“请你去照顾别人罢,我这船上已装满了客。”孙癞子受了这般嘴脸,忍不住生气道:“分明舱里只坐了一个客,怎么说装满了客呢?你船上载客,不过要钱,我并不少你的船钱,你为什么这们瞧不起人呢?”船老板听了,将脸扬过一边道:“我知道你有的是钱,有钱还愁坐不着船吗?我这船早已有人定去了,没有运气承揽你这主顾的生意,只好让给别人发财。”孙癞子听了这派又挖苦又刻薄的话,气得正要开口骂这船老板,忽见坐在舱里的客人走出来,问道:“你要搭船去那里?是短少了船钱么?”孙癞子还没回答,船老板已大声对那人说道:“客人不必多管闲事。各人打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这是出门人的决窍,都不懂得吗?进舱里去坐罢,我们就要开头了。”那客人见船老板如此一说,登时缩了头退迸舱里去了。船老板也走进后舱。随即出来了四个驾船的水手,拔锚的拔锚,解缆的解缆,忙乱了一会,船就离开岸了。

  孙癞子立在岸上呆呆的看了,忽然心中一动,暗想:不好了,这客人误上了强盗船了。这一点儿大的船又没有装载货物,怎么用得着这们多的水手?怪道以前问的那些船,都装了不少的客,只这条船仅载了一个独身客人。大概老出门的客人,都看得出这条船不妥当。这客人不是老走江湖的,就自投罗网了,我既亲眼看见,如何能不想法子救他呢?双眉一皱,即连说:有了,有了!看那船才行不到半里水路,忙提步追赶上去,一霎眼就赶上了。一面追赶,一面口中喊道:“你船上分明只载了一个客,为什么不许我搭船?快些靠过来让我上船便罢。若不然,就休怪我搅烂了你们的生意。”尽管孙癞子的喉咙喊破了,船上的人只是不睬。孙癞子见船上的人不答应,又追赶着喊道:“你们装聋作哑不理会吗?有生意不大家做,你们打算独吞吗?”船老板和几个水手听得孙癞子是这般叫唤,恨不得要抓住孙癞子碎尸万段。待始终不作理会罢,又恐怕孙癞子再叫唤出不中听的话来,万一把舱里坐的这只肥羊叫唤得觉悟了,岂不坏了大事?几个人计议:不如索性将船靠拢,让这穷光蛋上来,料他这们一个痨病鬼似的人,不愁对付不了。计算已定,船老板才缓缓的伸出头来,向岸上望了一望问道:“还是你要搭我的船么?是这般乱叫乱喊干什么呢?”旋说旋将舵把扳过来,船头便朝着岸上靠拢来了。

  孙癞子笑道:“你们也太欺负我们穷人了。如果江河里的船只,都和你们这条船一样,我等单身客人还能在江河里行走吗?”船老板听了气得磨牙,但是不敢回答什么,怕舱里的客人听了怀疑,只一叠连声的催促孙癞子上船。孙癞子看着船头,说道:“你不把上船的跳板搭起来,象这般三四尺高的船头,教我如何跳得上呢?不是有意想害我掉下河里去吗?我又不会浮水,一掉下水就没有命了。”船老板似乎很得意的神气说道:“你也是一个男子汉,看你的年纪并不算老,象这一点儿高的船头都爬不上,真得活现世呢。”说时,顺手提起一块木板,向岸上一搭,孙癞子就从木板上走到船头来。随即弯腰去提那木板,故意做出用尽平生之力,提得两脸通红,气喘气促的才勉强提上船头,嘘了一口气道:“这跳板时常在水里而浸着,所以这们重的累人,差一点儿提不动呢!”船老板看了这情形,心想:这东西只怕是合该要死了,他也敢存心来揽我们的生意。他若仗着熟悉江湖规矩,来找我说内行话,我们只有还他一个不理会,看他这内行有什么用处?动手就先把他做了,量他也没有招架的本领。

  船老极心里正这们转念头,孙癞子已做出极亲热的样子,向船老板叫着伙计,说道:“我气力虽没有,但自己知道是个通窍的人,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处处替自家帮忙,从不惹自家人讨厌,我也不多占伙计们的地方。每天只要给我这们一葫芦酒,连饭也不吃一粒。我一张嘴是再稳没有的了,别人想套问我半句话,就一辈子也套问不出来。”船老板不耐烦的神气说道:“谁管你这些。我又不认识你,那个是你什么伙计。你一身脏到这个样子,也要来搭船。你要知道坐在舱里的这位客人,是规规矩矩做买卖的。他既坐我的船,我不能使他心里不快活。你这般龌龊,不论什么人看了也恶心。不许你走进舱里去,我行点儿方便,跟到这里来蹲着罢。”孙癞子遂由老板引到船梢,揭开一块船板,说道:“说不得委屈你一些儿,请你蹲在这里面。”

  孙癞子低头看了看道:“不是一天两天的路程,这点儿大的地方,教我蹲在里面,不比坐牢还难受吗?我们都是自家人;我说过了不坏你的事,你不应如此款待我。那客人舱里我可以不去,难道后舱都不给我住吗?伙计,伙计!大家都是在江湖里做生活的人,不应该这般不把我当人。”船老板心想:这东西开口自家人,闭口自家人究竟是那里的?我在江湖混了这们久,并没有见过他这们的人,也没听得同行中人说过,老辈平班里头,有一个这样怪模怪样的人物。我倒得盘盘他的底,看他毕竟是那里来的?如果他真有大来历,做了生意分一成给他,也是应该的。船老板定了主意,便仍将舱板盖上,让孙癞子坐下来,自己也陪坐一旁,慢慢的盘海底。谁知孙癞子一句也不回答,只管笑着摇头。船老板不由得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一只纸糊的老虎,经不起一戳就破了。”说完,接着又叹了一口气道:“真是那里来的晦气,无端害得我们白担了一阵心事。”

  孙癞子从容拔开葫芦塞,喝了一口酒,说道:“谁教你们白担心事呢?我一上船就对你表明了,我是不多事的,我是不惹人讨厌的,谁教你担什么心事呢?你只每日给我这们一葫芦酒,我就终日睡在后舱里,连动也不动一动。”船老板心里好笑,暗骂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自己也不思量思量,凭着什么本领在江湖上来吃横水?不过仍不免有些怕他搅坏已经到手的生意,面子上还是向孙癞子敷衍道:“也罢,我就让后舱你住着。你自己知趣些儿,不许和前舱的客人说话。”孙癞子连忙应是,弯腰走进后舱里坐着。从此不言不动,只双手捧着葫芦,口对口的咕罗咕罗。

  这夜,船泊在一个很繁盛的码头之下。孙癞子自己上岸沽满了葫芦酒上船,船老板问他道:“你上岸去干什么?”孙癞子扬着酒葫芦给他看道:“粮食完了,上岸去办粮食。”船老板道:“你粮食完了,怎么不向我要呢?我船上还有两大坛陈酒,足够你喝。”孙癞子笑道:“迟早是要领你的情的。我只因见你的生意还没有做成,不应该就向你需索,所以自己上岸去沽了喝,”船老板放下脸说道:“你这人真说不上路,我有什么生意没有做成?你以后喝了酒,不要说酒话吧,葫芦里若是干了,尽管向我要。”孙癞子笑嘻嘻的点头。心想,这狗强盗不存好心了。他见我欢喜喝酒,就打算拿酒先把我做翻。他们江湖上的,不过是蒙汗药。倒要看他们如何下手?这夜安然无事。

  次日天明开头,顺风走了一日。下午申牌时分,船正扯起顺风帆,走得和跑马一般快。前面一个沙滩,船行到这里要转拐了,忽然船头反向沙滩这方面一侧。只听得船底板啧啧的响了几下,船头猛触在沙滩上,全船都震动了。水手登时叫唤起来,齐声说:“不好了,船身浅住不能动了。”那客人也惊得跳起来,走到船头上看了看,问船老板道:“怎么走得好好的。会走到这沙滩上来呢?”船老板道:“陡然从这方面吹来一口风,船轻了载,连转舵也来不及,就走到这上面浅住了。且教水手们下河去推推看。能推动今天还可以赴十来里路,若推不动就只得等明天再设法了。”船老板这们说着,真个跳下去几个水手,一个人用背贴住船舷,用力推挤。那船就和有胶粘住了的一样,那里能推动分毫呢。

  孙癞子在这时候也慢慢的走到船头上来,抬头向四面望几望。说道:“好一个荒僻的地方,前不靠村,后不靠市,真是天生的好泊船所在。我们出门人,难得有这种好地方停泊,为赏玩这种野景,应得痛饮一场才好。只可惜我昨天上岸沽的一葫芦好酒,今日已经喝得没有了。此地沽不出酒却如何是好呢?”船老板听孙癞子说出来的话,没一句中听的,简直心里恨得发痒。只因天色还早,恐怕后头有船只走过来,即时弄翻了脸不好下手,勉强陪着笑脸说道:“我昨日不是就对你说过了吗?我船上还有两坛陈酒,尽你有多大的酒量,都有得给你喝。你把葫芦给我,我就去装一葫芦来,包管比你在岸上沽的好多了。”孙癞子喜道:“真的么?”船老板正色道:“谁骗你干什么呢?”孙癞子随即将葫芦递过去道:“这就好极了。我只要有酒喝,万事都不管,那怕就死在临头,我也要喝了酒才说。”船老板接过酒葫芦,笑道:“你这们也差不多成了个酒仙了。”孙癞子哈哈大笑道:“什么酒仙,做一个酒鬼也罢了。”

  船老板提了葫芦进舱里装酒,暗地取出药来,比寻常多了几倍,纳入葫芦里。耳内就仿佛听得有人声说道:“还得多放些,少了没有力量。”船老板吃了一惊,忙回头看时,并不见有人影。急探头从船窗看船头,只见孙癞子和那客人并肩立在原处,正指手画脚的说话。几个水手也都已跳上船头了。心想:他们都知道我取了葫芦进来装酒,决不至放这东西进舱来。这是我自己疑心生暗鬼,所以仿佛象听得有人说话。船老板如此一想,就放心大胆的提了葫芦出来,送给孙癞子道:“你且尝尝这酒味何如?”孙癞子接在手中笑道:“药酒那有不好的。不过合不合我的胃口,要喝下去才知道。”边说边举起葫芦,凑近鼻孔嗅了一嗅,不住的摇道:“这里面是什么药?怎的有些刺鼻孔?”船老板笑道:“就是白酒,那里有什么药呢。酒气是有些刺鼻孔的,你不要只管打开塞头走了气,这酒便不好喝了。快喝一口试试看。”孙癞子举起葫芦要喝,忽又停住道:“我喝这酒,这位客人怎么办呢?”船老板又吃了一惊,极力镇静着道:“你是欢喜喝酒的就喝酒。他不欢喜喝酒的,有什么怎么办咧?”孙癞子点头道:“我也只要有酒喝,以外的事就轮不到我管。”说着,咕罗咕罗几口,就喝下了半葫芦。咂了咂嘴,说道:“酒确是好的。不过不知是什么道理,一喝下肚就觉有些头昏。哎呀,不好了!你们看,这沙滩转动起来了,我的脚站不住了。哎呀,要倒了。”随说随倒在船头上,口里只管嚷道:好酒,好大的力量。酒萌芦掼过一边。船老板大笑道:“这们没有酒量,也要喝酒。你们把他抬到后舱里去睡罢。”即有四个水手过来,将孙癞子抬进后舱去了。不知这些强盗如何摆布?且待第下回再说。

连接你我他 发表于 2013-10-28 21:53:25

第三十二回 施巧计诈醉愚船主 救客商装梦捉强徒 -《张文祥刺马案》古典文学

  话说四个水手将孙癞子抬迸后舱,往舱板上一掼,就如死了的一样,一点儿知觉没有。船老板已提着酒葫芦跟到后舱来,伸手在孙癞子胸前额角抚摸了几下,知道已昏迷过去了,才用很低微的声音,对几个水手说道:“这东西实在可恶,险些把我急死了。要说他是内行罢?盘问他的话,他一句也回答不来。要说他是假冒的罢?他又似乎门门懂得,件件在行。我装酒给他时候,他那神气,不是好象已经识破我的关子吗?我正在急得不知要如何发付他才好,他却举起葫芦,咕罗咕罗的把酒喝下去了。这也是合该这东西的死期到了仿佛鬼使神差的,教他喝了这半葫芦药酒。这葫芦里我下了五倍的药,他只要喝了一口下肚,就包管他一个对时不得醒来。于今他喝下了这们半葫芦,便是有药去解救他,也不见得能醒转来。若就这们不去理会他,至多两三个时辰就得咽气。”

  船老板说到里,又听耳根前有人说道:“你的药下少了,只怕没有力量。”船老板心里一惊,连忙回头望了一望,向立在身边的水手问道:“是你在我耳根前说话么?”这水手愕然问道:“我们正听你说话,有谁在你耳根前说话呢?”船老板又看了看孙癞子,不由得独自鬼念道:“这就奇了。在装酒的时候,耳里就分明听得有人说话。那时舱里除了我,并没有第二个人,我还以为是我自己疑心生暗鬼。于今又听得这们说,并且听那说话的,就是一个人的声音。这不是青天白日活见鬼吗?”随又问立在身边的水手道:“你刚才没说话,也没听有人说话吗?”这水手道:“我们四个人都在听你说话,怎么没听人说话呢?”船老板气得呸了这水手一口道:“你真是糊涂蛋。我自己在这里说话,难道我自己不知道,要来问你听得了么?”三个水手都说道:“我们只听得你说话的声音,不曾听得再有人说话。这舱里不是大家都看见的,并没有人进来吗?我们四个人跟你站在一块儿,若有人在你身边说话,如何能避得开我们的眼睛呢?”

  船老板也懒得回答这些无意味的话,只低头望着孙癞子的脸出神。一会儿,又伸手在孙癞子鼻孔上摸了几摸,胸膛上按了几按道:“天色还早,且让他们多挨一时半刻。”随将酒葫芦放在孙癞子的头旁边,笑道:“这里面还有半药酒,你既这们喜酒,何不一阵喝下去呢?”说着,和四个水手回到船梢上去了。前舱里的那客人,虽亲耳听了孙癞子在船头上了那些话,亲眼看见孙癞子只喝下半葫芦酒就昏倒不省人事,然因他是一个很诚实的商人,不知道世道的艰险,并不觉得这船可疑,入夜仍照常酣睡。

  约莫到了二更时分,船老板提了一把小板斧,悄悄从船舱走到前舱来。在星月朦胧之中,眼见一个人在船边上蹲着,好象伸着屁股向河里大便的样子。船老板心里一惊,暗想:莫不是那客人起来大解吗?怎么我们在船梢里没听得一些儿响动呢?我们自己人此刻都在梢里等着,没人出来。那个穷叫化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了。除却前舱的客人,没有第二个。他既在船边上大解,我何妨乘他不备,从容上去将他一斧劈翻呢?想罢,即将板斧藏在身后,行若无事的走到船头。看那人蹲着没动,不禁吓了一跳。船边上那里有什么人呢?连仿佛象人影的东西也没有。只得自认眼睛看错了。回身去拔前舱的板门。自己的船,当然绝不费事就拨开了。

  刚踏迸脚去,便听得舱里的客人在梦中翻身的声音,以为是客人醒了。恐怕被他听出声息,即停脚不敢动,不一会,又听得打呼的声音,便钻身到了舱里。那客人睡的地方,船老板是早已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此时只要举起板斧。照着认定的所在劈下去就是了。只是这个船老板是个积盗,这种谋财害命的事,经验极多,举动很是谨慎。右手一面举起板斧,一面伸左手去摸索那客的头颅,恐怕一斧砍得不中要害,客人反抗起来,便大费手脚,谁知不摸倒也罢了,这一摸只吓得缩手不迭。原来摸着的头颅,一触手就觉得不象是前舱客人的。前舱客人是和平常人一般的头发,结成了条辫子,垂在脑后。此时所摸着的头颂,是乱蓬蓬一头短发,并且尘垢粘结。一触手,就心下思量道:这不是后舱里那个穷叫化的脑袋吗?怎么到这里来了呢?当下吓得缩回左手。忽然转念想道:管他是前舱的客也好,是后舱的穷叫化也好,横竖都是免不了要给他一板斧的。念头这们一转,那斧就登时劈下了。真是作怪!船老板在前舱一斧劈下,前舱被劈的人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倒是后舱里有人连声哎呀哎呀的直叫。而听那叫哎呀哎呀的声音,一入耳便知道就是前舱的客人。

  这一来,简直把一个经验极多的积盗弄糊涂了。不过他毕竟是一个积盗,又仗着地方僻静,自己人多,并不害怕。伸手摸板斧,似乎没有粘着血水。心里一横,也不顾后舱里有人叫唤,又是一斧劈下去。想不到竟劈了一个空。刚待提起板斧,猛觉有人从背后一把拦腰抱住。来不及挣扎,己被那人很重的向舱板上一掼,只掼得头昏脑胀。心里虽明白遇了辣手,不赶快图逃没有活命。只是四肢百骸就如有千百条绳索捆绑了的一样,一动也动不得。舱里又漆黑,看不见把自己惯倒的是谁。只得放出极软弱的声音哀求道:“我这回瞎了眼睛不认识客人,求客人饶恕我一条性命,我下次再也不敢在江湖上做这生意了。”船老板尽管这们哀求,但是没人答应,也不听得舱里有什么声响,连后舱里叫哎呀的声音也没有了。只觉得船身微微的有些摇动,仿佛船已开行了的一样。

  船老板昏沉沉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直到天色已亮,船舱里透进了天光,船老板才明白清醒了。睁眼看舱里,一个人也没有,那客人已不知睡那里去了。自己的身体,塞在舱角落里。两手反操在背后,并没有绳索束缚。然因身体是蜷曲着嵌在那角落里的,两手又在背后,浑身无处着力,所以动弹不得。那把素来用着劈人脑袋的小板斧,就在身边横着。想起昨夜的情形来,仍旧疑心是在做梦。正打算要尽力挣扎起身,即听得那客人的口音在后舱里,发出很惊讶的声调,说道:“咦,咦,咦!昨夜是怎么睡的?如何会睡到这后舱里来了?怪道我昨夜做了一夜的恶梦。唉,你这个人的酒,也醉得太厉害了。怎么睡了整夜,到这时分还不醒来呢?”孙癞子这才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口里含含糊糊的说道:“好酒,好酒!好大的力量!”这客人笑道:“还在这里好酒好酒,你醉了一夜不省人事,此刻已经天明了,你知道么?”孙癞子翻身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这客人道:“我怎么真个睡到你舱里来了呢?还是你睡到我舱里来了?”孙癞子抬眼看了看四周,说道:“这就奇了。你为什么在我舱里睡着呢?”客人道:“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睡到这里来。”

  孙癞子伸长脖子,向窗缝里张了一张道:“船不是已开了头吗?我昨日自从喝了那半葫芦酒,简直就醉得一夜不得安宁。在梦中,好象是睡在你的床上。睡到二更分,忽然看见从船头上来了一个强盗,右手提着一把小板斧,撬开舱门,跨进舱来。伸左手在我头上摸了一摸,就是一斧头劈下。喜得那一斧的来势不重,我有头发挡住了,不曾受伤。只见那强盗,举起那斧头又劈将下来。我虽是喝醉了酒做梦,然心里明白,知道这一下是受不住的,连忙滚下床来,那强盗好象是瞎了眼睛的,我滚下了床,他也没有看见。一板斧朝空处劈了。我恨他不过,转到他背后,拦腰抱住他往地下一掼。那强盗的身体,就和纸糊篾扎的一般,只那们一掼,就掼的他不能动了。”孙癞子说到这里,这客人己跳起身,说道:“怪事,怪事!我昨夜做的梦,比你这梦还要吓人些呢。我也是梦见一个强盗,手提板斧跑来杀我。还没有跑迸我的房,这边房里又跑出一个强盗来,并听得这个强盗说:一斧劈死了,太便宜了他,让给我去慢慢的将他处死罢。说着,便将我连人带被褥一把掳起,抱到这边房间里来。一脚踏住我的胸膛,痛得我连声喊哎呀,好象就咽了气,不知人事了。直到刚才醒了睁眼看时,谁知真个睡到这舱里来了。”孙癞子道:“我两人做一般的梦,实在太怪了,我倒要到你舱里去看看。我记得在梦中一个提板斧的强盗,抱住掼倒在你舱里,看究竟有什么痕迹没有?”

  二人在后舱里说的话,船老板在舱角落里所得分明,心中也自诧异道:“原来他们都不过做了一场恶梦,我却实实在在的被掼倒在这里,受了一夜比上杀场还苦的罪。但是我不解这个穷叫化,喝下那们半葫芦酒,何以这时候不解救就醒来了呢,我再不挣扎起来逃跑,他二人走来看见了我这情形,不是要弄假成真吗?只可恨我船上这些帮手,真是些死人。我独自出来动手,一夜没回到梢里去,怎么也不出来瞧瞧。难道在这时候,一个个都能安心躲在梢里睡觉吗?这也实在太奇怪了。”船老板心里是这们忿恨,身体竭力向宽处挣扎,只是好象特地造了这们一个陷笼,将他身体陷住似的,无论怎么挣扎,气力都是白用了,耳内听得后舱里二人的脚声。看看从船边绕到前舱来了。船老板既挣扎不起,惟有紧闭两眼听凭摆布。

  孙癞子在前,跨迸舱,就掼着角落里的船老板,大笑道:“果然掼倒了一个瞎了眼的强盗。你看,不还在这里吗?”这客人看了,吃惊问道:“咦,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哎呀,这里还果然有一把板斧呢。”孙癞子道:“我昨夜在梦中因为舱里漆黑,不曾看清楚强盗的面目,来,来,我们两人看个仔细,好象面熟得很!”这客人看了惊讶道:“这不是船老板吗?怎么说他是强盗?”孙癞子笑道:“是船老板么?那么我这梦就更真了。我记得梦中还到了船梢里,看见船梢里也有几个强盗,各人手中都拿了一把短刀,正要钻出来杀人。我也将他们一个一个掼倒在梢里,也正是这般掼法。这强盗既不曾逃跑,想必船梢里的那几个,也和他一样。”这客人道:“然则这条船不是强盗船吗?我们到船梢里去瞧瞧。”孙癞子道:“你去瞧瞧便了。我昨夜喝多了酒,今日还有些头昏,懒得去看。”这客人就独自去了。

  孙癫子凑近船老板的耳根、说道:“伙计,伙计!你为什么还只管躺在这角落里不动呢,我上船的时候便对你说过了,有生意大家做,我们都是自己人。你偏要在我面前装糊涂,不理会我,反而拿药把我醉倒。你将那灵丹子(江湖隐语称迷药为灵丹子)放进酒里去的时候,我分明在你耳根前说,教你多放些,少了没有力量,你听了倒不理我。你自己想想,若不是你那酒将我喝得死不死活不活。我如何会做出这们一回梦来?”船老板听了这些话,才知道这穷叫化是个有大能耐的奇人,果是自己瞎了眼睛,当面不认识,只得告哀求饶。孙癞子道:“我又不曾用绳索捆绑你,你要走尽管走,要逃尽管逃,求我干什么?”说到这里,到船梢里去看的客人已走回来,说道:“昨夜的事,真教我莫明其妙。怎么做梦都成了真事呢?这船上的水手,六个人做一堆躺着,手中的短刀,都还紧紧的握着,不肯松开。一个个睁开两眼望着我,也不说什么,也不动弹。我故意问他们:为什么拿着刀睡觉?他们一个也不回答。这到底是什么道理?我生长了四十多岁,连听也没人说过这种奇事。”孙癞子摇头道:“我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你问这位船老板,他是一定明白了。”这客人虽是个老实的行商,然眼见这船老板是个强盗,心里也就异常忿恨,厉声对船老板喝道:“你半夜手持板斧,偷进我的舱来,想谋我的财害我的命。喜得我命不该死。鬼使神差的将你是这般困住了,你还不照实供出来吗?怪道你昨夜不赶到码头上停泊,原来你这狗强盗不存好心。你老实供出你昨一夜的情形来便罢,若想支吾,我就要对你不起了。”旋说旋回头在舱里寻找了一根木棒,提在手中,做出要打下的样子。

  船老板苦着脸,说道:“不劳客人动手。我既到了这一步,难道还能隐瞒不说吗?客人不要以为我困在这里是鬼使神差,莫明其妙的事,昨夜若没有这位神仙,客人的性命早已没有了。我自己知道是我的恶贯满盈,才有今日,也用不着再含糊了。客人只道昨夜真是做梦么?都是这位神仙的神通广大。莫说救了你,你不知道。我被他老人家用法术软困在这里,也直到刚才方明白呢。我做了半生谋财害命的事,到今日能死在这们一位神仙手里,也算值得了。我这条船在这河里行过十多年了,每年至少也得做七八次谋财害命的案,只因我的手脚做得干净,没有破过案。不过老走江湖的人,久已疑心我这条船不大妥当就是了。然因为不曾破过案,尽管疑心也不能奈何我。不过坐我这船的很少很少,越是坐船的客少,我们便越好下手。这回合该我们要破案,因看不起这位神仙爷的仪表,三回五次的点破我,我仍不见机。咋夜在黑暗中摸着了神仙爷的头,还举板斧劈下去,这不是我糊涂该死吗?我如今说懊悔也来不及了,听凭神仙和客人怎么惩办便了,横竖拼着一死。只求神仙爷慈悲,不将我们送官。我死也不算事,送到当官去受种种的凌辱苦楚再死,就死也死得不爽快。”

  这客人见孙癞子救了他的性命,即双膝跪下,向孙癞子叩谢救命之恩。孙癞子拉了他起来,笑道:“这是你的命不该死。我因感念你在我要搭船的时候,存心想帮助我,到船头上问我去那里,我那时看你的气色不佳,才留心看这船上。若不然,我也懒得多管闲事。此刻我已将他们这些没天良的强盗软困在这里,这个为首的也己供认不讳了,只看你打算怎生发落他们,”这客人道:“我是一个无知无识做小本生意的人,这回承你老人家的恩典,救了性命,我身边带的三百多两银子,又没有被他们劫去,我实是感激不尽。至于应该怎生发落他们,听凭你老人家说了就是。”孙癞子点头道:“论他们的行为,委实是死有余辜。不过我们都不是做官的人,他们犯的国法,应该把他们送到官里去,只方才他求我们不要送官。我想将他们送官是容易的事,但是把他们送去了,我两人不是都得另行搭船到山东去吗?半路上搭船是很麻烦的,不如暂时依了他的不送官,好便饶了他们。他们从前做了恶事,将来还是逃不了恶报,我们可以不管他。若在路上伺候我们两人不周到,我要使他们吃苦,倒不费事,你以为我这话怎么样?”不知这客人赞成不赞成这个办法?且待下回再说。

连接你我他 发表于 2013-10-28 21:53:26

第三十三回 仗隐形密室闻秘语 来白光黑夜遇能人 -《张文祥刺马案》古典文学

  话说这客人虽觉得孙癞子这办法太便宜了这些强盗,然不能说不依,只得连忙说:“你老人家要怎么办好了。”孙癞子笑着向船老板招手道:“你起来罢。这一夜的辛苦,也够你受了。”船老板经孙癞子这们一招手,浑身就和解去了千百条绳一样,并不待如何挣扎,一着力便站起来了。也不说话,跪下地就对孙癞子叩头,连叩了好几个头,才说道:“我承你老人家不杀之恩,敢不尽心伺候。不过我那几个被困在梢里的伙计,大约也是你老人家法术将他们制住了?”孙癞子不待他说下去,即答道:“你去瞧他们,不是已经起来了吗?”船老板走到后梢,果然几个水手都伸腰舒腿的起来了。这一船的强盗,自从经过了这夜的无形软困,大家都心悦诚服的将孙癞子神仙看待,不敢轻慢半点。一路小心谨慎的伺候,一文船钱也不敢收受。孙癞子还恐怕这一般强盗暗地跟踪这客人图劫,亲自送这客人到了家,才到山东省城时来,打听张文祥在巡抚部院里的情形。

  孙癞子到山东也不住客栈,夜间就在那旧的小关帝庙里歇宿。初到的这日,他心想:我这番受了无垢和尚的托付,来指点张文祥。我若就是这般形象去巡抚院会他,休说在巡抚院里当差的人都是些势利狗,看了我这情形,决不替我通报进去。就是通报进去了,张文祥也不见得看得起我。我不远千里的来指点他,帮助他倒落得他一双白眼相看,岂不是自寻没趣?并且初次见面,他不知道我是何等人,我就一片好心指点他,他也未必肯听。不如在暗中先查察他的行为,若也不过一个利禄之徒,行为荒谬,我就受了无垢和尚的托付,也只是略尽人事罢了。犯不着竭力帮助他。

  孙癞子打定了主意,这夜初更以后,便用隐身法进了巡抚部院。在里面穿梭也似的来来去去,谁也看他不见。马心仪与柳氏姊妹和春喜丫头的举动,他却完全看到了眼里,并听得柳无非对马心仪说自己姊妹在船上与郑时、张文祥成亲的事,不由得心里恨道:“无垢和尚收的好徒弟,在四川弄得立脚不住了,到山东来投奔马心仪这种人面兽心的东西,已属无聊极了。偏偏在半路上还骗取官家的小姐做老婆,象这种好色没行止的东西,我不杀他,已是看无垢和尚的面子了,还帮助他什么?指点什么?”孙癞子已经气得打算不管这事了,但是他出来一走到西花厅里,只见郑时正在与张文祥坐在一块儿低声说话,孙癞子心想:他两人这般低声小气的说些什么?我何不凑近跟前去听听?随即走近二人身旁。

  听得郑时道:“我知道三弟把工夫看得认真,不肯在女色上糟蹋身体。不过少年夫妻,实在不宜过于疏谈。你要知道,你是练工夫的人,越是不近女色越好。三弟媳不是练工夫的,又在情欲正浓的时候,何能和你一样呢?”孙癞子听了这些话,已不觉在暗中点头道:“照这样听来,难道张文祥并不是一个好色没行止的东西吗?”接着又听下去,听到张文祥摇头说:“这只怪我生性不好从来拿女子当一件可怕的东西,不仅觉得亲近无味,并时刻心提防着,不要把性命断送在女子手里。我未尝不知道这种心思,只可以对待娼妓及引男子的卑贱妇人,不能用以对待自己的妻子。无奈生性如此,就要勉强敷衍,也敷衍不来。我这头亲事,原是由二哥二嫂尽力从中作成的,我自己实不曾有过成立家室的念头。”孙癞子听了这一段话,就在暗中连连点头道:“这才是一个汉子。这才不愧为无垢和尚的徒弟。原来是郑时这个色鬼,因骗娶柳无非,心中不免有些惭愧,所以要把柳无仪配给张文祥,大家同下浑水,好遮掩他自己不敦品的行为。常言人命出于奸情,马心仪既诱奸了柳氏姊妹,两边恋奸情热,一定有谋杀亲夫的事做出来,怪道无垢和尚说张文祥在山东凶多吉少。郑时这东西,才情学问虽有可取之处,然是个热中利禄的人,品行又如此不端,就被马心仪谋死,也是自取的,不足顾惜。倒是张文祥,我得设法使他认识了我,才好劝他离开这龌龊的地方。”当下孙癞子便出了巡抚院。

  次日天色一黑,又隐形到马心仪上房里来。见这房里只有马心仪的一个姨太太坐着,和一个小丫头说话,柳氏姊妹与马心仪都不见踪影。孙癞子原是想探听马心仪对柳氏姊妹说些什么话,当即到各处房间里寻找了一会,连张、郑二人的睡房都找遍了没有。仍回到上房,连刚才坐着和丫头谈话的那个姨太太也不见了。正要步出来,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丫环,双手托着一碗菜向上房走来。孙癞子看了,心想:这房里并没摆设席面,怎么托着菜到这房里来呢?忙让过一边,看这丫环托到那里去?料定这菜必是送给马心仪吃的。只见这丫环直走到床背后去了。跟上去看时,原来床帐背后有一个小门,丫环临时一手推开,挨身进去了。孙癞子不等他回身关门,急跟着进去。里面灯烛辉煌,仿佛白昼,直是和天宫一般,说不尽的繁华富丽。房中摆了一桌酒菜,一男三女,各据一方坐着,正是马心仪和柳氏姊妹,还有一个女子,就是刚才坐在前房和丫头说话的那个姨太太。丫环送上托来的菜,即转身出去,随手将门关了。

  孙癞子就听得柳无非问马心仪说:“他们是在四川做生意的人。你那时在四川做知府,充其量也不过降尊和他们来往来往,何至于与他们结拜为兄弟呢?我这个二爷倒也罢了,可以说是个读书有学问的人,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与他结拜还勉强说得过去。至于三爷四爷,都是粗人,你那时怎么看中了他们两个,会想到与他拜起把来呢?你又不是结拜以后才发达的,这道理实在教我想不透。”马心仪笑道:“你只管追问这事有什么用呢?我不是早已对你姊妹说过了吗?二爷和他们两个原是多年结拜过的,并且终年在一块合伙做生意,没有离开过。我是后来因和二爷结拜了,不能说他两个是粗人便瞧不起,所以四个人又重行结拜,并没有别的想不透的道理。你这下明白了么?我们谈旁的快活话罢,这类不相干的事,只管谈论他做什么呢?”柳无非摇头道:“你说不相干的事,我倒觉得是很要紧的事。我还要问你:你既不存瞧不起三爷四爷的心,与他们结拜了,却为什么又怕外人知道,不许他们当着人称你大哥呢?”马心仪道:“你这也不明白吗?我的胸襟不同,自然可以不存瞧他们不起的念头,只是官场中的人。几个和我同一般胸襟的。并且我要避嫌疑,也只好教他们不当着人称呼我大哥。你安着什么心眼,一次又一次的是这般根究,难道做官的人朝廷订了律不许与不做官的人拜把吗?”柳无非见马心仪面上带着不大高兴的样子,连忙笑着摇着头道:“不是这般说法,我并没有安着别的心眼,不过我听你说的话,与你二爷说的,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使我不由得不细细的追问。”马心仪问道:“他说了些什么话,与我说的牛头不对马嘴?”柳无非道:“他在船上初次见我的时候,他说他是做生意的人,平日于官场中不甚留意。又说从甲寅年出四川,在新疆甘肃一带盘桓,直到前年才回四川去。前年你不是已到了山东吗?据我椎想,你们结拜,必有缘故。决不是你因为二爷的才学好,就降尊和他们结拜。我姊妹承你宠爱,这种恩情,我姊妹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你非不知道我姊妹当日在船上与二爷三爷成亲,是出于不得已。你难道还疑心我姊妹尚未忘情于他两人,将你说给我们听的话,去对他们说吗?何以不肯把实话告诉我呢?”马心仪道:“这倒不用你表白,我已知道你姊妹对我的心。不过我觉得毋须向你姊妹说这些不要紧的话。”柳无非道:“不然,我姊妹既承你宠爱,就巴不得长久能在你左右。我看三爷是一勇之夫,心粗气浮,容易对付。二爷便不然,为人心思极细,主意又多。我们的事,日子长了,难保不有破绽给他看出。我逆料他这种人,看出了我们什么破绽,是决不动声色的。倘若他借故向你告辞,要带着我往别处去。只一离开了山东,便将我姊妹置之死地。到那时我姊妹有什么法自全性命呢?”

  马心仪沉吟了一会道:“你我在上房里干的事,内外都是我的心腹人,有谁敢去说给他们听?没人去向他们说,那怕老二的心思再细,试问他从那里看出破绽来?并且这种暖味的事,除了自己亲眼看见,旁人说的,谁也不能当作实相。你想想,我们在上房里,岂有他从外面进来,我们尚不知道的?丫头老妈子坐在院子里是干什么事的,大家都不拦阻他,也不跑上来通报,让他撞到这里来捉奸吗?于今且退一步说,即算老二的心思灵巧,眼睛厉害,对你我起了疑心,想把你姊妹骗出去处死,我就肯放你姊妹就走吗?你安心罢,不要自己疑心生暗鬼,这也怕那也怕。”柳无非道:“你何不替他两人弄点儿差使,打发他们离开这里,免得终日在眼前讨厌?我在你跟前很快活的,一出去见了他,心里就不自在了。待不理他罢,又怕他疑心。每夜要勉强敷衍他一阵,实在没趣极了。妹妹倒好,三爷对她从来不亲热,她对三爷也是冷冰冰的,时常一夜都不开口,所以我说他容易对付,只苦了我一个人。”马心仪点了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要性急,我不管你姊妹便罢,既爱你姊妹,老二老三又本是来求我提拔的,我总尽力替他两人谋外放便了,我明的提拔他两人,暗中就是提拔你姊妹。你不知道我心里踌躇,自有踌躇的道理。”柳无非道:“你明白了我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是替丈夫求差事吗?我那里是这种心思。只要使他不在跟前,我心里就安然了。难怪你不肯把你们结拜的原因说给我听,原来这时候还在疑心我是替他们求差事。我姊妹的一片心,真是白用在你身上了。”说时,眼眶儿红了。柳无仪插嘴说道:“我留神看二爷三爷说话,一说到在四川时候的事情,两人言词都一般的闪烁,连忙拿旁的话岔开,并且都似乎不愿意提自己身家的事。我虽说生得丑陋,然也是千金之体,实不承望嫁这们一个粗人。姐姐只说我的容易对付,却不知道我夜间和他在一床睡着,简直比见阎王还难受。”柳无非道:“我正为他两人都不愿意提自己身家的话,才想追问拜把的原因。”马心仪道:“你们定要问我和他们拜把的原因,我就说给你们听,也没有什么妨碍。你姊妹拿着去对外人说的事,我是料定不会有的。不过恐怕你姊妹听了之后,在我兄弟面前露出他生疑的神色来。你知道二爷的心思是极细的,这不是当耍的事。”柳无非道:“我姊妹又不是不知轻重的小孩,这是何等重大的事,岂敢随便露出什么神色?”马心仪道:“只要你姊妹知道轻重,我便说给你听也使得。”接着就将在四川结拜的情形,大概说了一偏。柳无非变了颜色,问道:“这姓张的,就是最凶悍有名的张文祥么?”马心仪道:“怎么不是?声名虽极凶悍,为人却并不甚凶悍。”

  马心仪还在说话,柳氏姊妹都掩面哭起来了。马心仪看了柳氏姊妹发怔,半晌才道:“哦,我一时不曾想到,原来你姊妹和他们还有大仇呢。但是此刻也用不着如此痛哭。当你们初到山东来的时候,我听了你们成亲的事,便知道不妥,这也是老二的糊涂,雪里面岂是埋尸的。”柳无非一面揩着眼泪,说道:“可怜我父亲当日在绵州死得好惨啊。我只道我姊妹是永远没有报仇的时候了,谁知腆颜做仇人的老婆,做了这么久。这也是先父在天之灵,保佑我才有今日。”说着,弯腰向马心仪下拜。柳无仪也跟着拜下去。马心仪一手搀起一个,说道:“我其所以屡次不肯对你姊妹说出他们的身世来,就是为你姊妹和他们有这大仇恨,恐怕你们知道了忍耐不住,郑时聪明,必能料到是我说给你们听的。那时打草惊蛇,他们一走,就反而留下一条祸根。你姊妹向我叩头的意思,我知道。不要着虑,让我思量出一个妥当的法子。一则为你姊妹报仇,二则为我自己除去后患。你妹妹只须依遵我的话,万不可在他们面前露出使他们可疑的神色,要紧,要紧!”柳无非道:“倒是心里明白了,情愿故意做出和他亲近的样子来,好把他稳住。”这个姨太太在旁边听到这里,才问是什么大仇恨?柳无非只得将他父亲柳儒卿,在绵州被张文祥那股枭匪杀死的事,简单说了一番。马心仪笑道:“我若是命短的,不也是和你父亲一样的殉难了吗?”说至此,那丫环又推门送菜进来了。马心仪笑道:“今夜为说这些事,把好时光糟踏了。不但没有得着快活,反弄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等回到西花厅,不使他们看了怀疑吗?我与你姊妹定一个约:我从此心里决不忘掉你姊妹报仇一事,不过从此不许你姊妹再向我提刚才说的这些事了,我们来饮酒作乐罢,不要辜负了好时光。”孙癞子知道已没有可听的话了,不趁这时开了房门在丫环之前走出去,说不定以下有不堪入目的事做出。

  孙癞子出了密室,心想:郑时原来是这般一个混蛋。马心仪不替柳氏姊妹报仇,将他处死,我也不能让他活在世上。一面是这般思想,一面走出上房的院子,见院门已经关闭了,只得打算从房顶上步出去。才纵身上了房檐。忽眼看见那密室的房顶上,好象有一个人的黑影子伏着,不觉吃了一惊。暗想:这黑影是张文祥吗?大约他已疑心柳氏姊妹与马心仪有苟且了,所以到这房顶上来偷听。只是他们在密室里细谈,你在这房顶上如何能听得着呢?我既在此地遇着他,何妨上去跟他开个玩笑,看他的胆力武艺何如。想罢,即飞身到了那边房顶。孙癞子是由修道得来的神通,与寻常人由锻炼得来的武艺不同。飞身过去,不但没有声息,因使用了隐形法,并没有人影。尽管有绝大本领的夜行人,也听不出声,看不出形。孙癞子知道张文祥不过是武艺高强,并不曾修过道,以为自己飞过去,张文祥是决不会知道的,大着胆量朝那黑影走去,谁知还没有近身,那黑影已一闪没看见了。孙癞子暗自吃惊道:“倒看不出张文祥的本领不小,竟能知道有我到了他背后。只是他这一闪又跑到那里去了呢?”正举眼侍向四面寻觅,陡见一道白光从左边房顶上飞来。孙癞子看了,笑道:“原来不是张文祥啊!想不到在这里遇着同道的人了。我不能就这们出头露面,且和他较量较量,再去与他会面,看他是谁,为什么也在这房顶上伏着?随即也放出剑光来。刚与那白光一交接,那白光即时掣转去了。孙癞子笑道:“怎么呢?难道不能见人吗?既是同道,何妨玩玩。”正想向左边房上追过去,忽见那人已飞过来了,望着孙癞子拱手,说道:“请问老丈尊姓大名?到此有何贵干?”孙癞子忙收了隐形术。不知来的是谁?且待下回再说。 

连接你我他 发表于 2013-10-28 21:53:27

第三十四回 报兄仇深宵惊鬼影 奉师命彻夜护淫魔 -《张文祥刺马案》古典文学

  话说孙癞子见那人拱手问话,忙收了隐形术,看那人的年龄很轻。虽在黑暗之中,因孙癞子修成了一双神光满足的眼睛,能于黑夜中辨别五色,所以看得出那人年龄不过二十来岁。生得骨秀神清,唇红齿白,真算得是一个飘逸少年。心里不觉非常欣羡的说道:“自家人不妨实说。我是浏阳孙耀庭,此番因受了朋友的托付,来此救护一个人。请问你贵姓台甫?为何在此时暗伏在这密室之上?”少年听了,也十分高兴似的,说道:“学生姓赵,名承规,湖北襄阳人,此来也是奉了师傅之命,在暗中保护一个人。请问老丈要救护的是那个?”孙癞子心想:这后生难道是来保护郑时的么?遂答道:“此时更深人静,我们在这屋顶上说话多有不便。我很想问你的话,不知你愿不愿意和我离开这里再说?”赵承规略不思索的说道:“好极了。看老丈要去那里,就去那里便了。”孙癞子遂引赵承规离了巡抚部院。

  到僻静处,即停步问道:“尊师是那个?教你到这里在暗中保护谁人?不妨说给我听么?”赵承规道:“敝老师就是沈栖霞师傅,大约也是老丈知道的。他老人家在静坐的时候,知道有人将要谋害马巡抚。马巡抚的母亲曾与他老人家有一段布施的因缘,所以打发我来山东在暗中保护。老丈这番受朋友之托前来救护的,也就是马巡抚么?”孙癞子摇头笑道:“我要救护的虽不是马巡抚,然有我在这里,也能使马巡抚不被人谋害。尊师曾对你说明将要谋害马巡抚是谁么?”赵承规道:“他老人家虽不曾明言,但我已来此五六日,每日在暗中细看马巡抚的举动,只他将来难免不死于妇人之手。若是死于妇人之手,就有十个我在暗中保护,也是无用的。”孙癞子道:“果是死于妇人之手,倒不与谋害相干。我料尊师打发你来在暗中保护马巡抚,不过为尽往日与马巡抚母亲一点私情。实在象巡抚这种人形兽行的东西,岂是尊师所愿意保护的?你自到山东以后,每夜是这们伏在房顶上保护他吗?”赵承规道:“因为不知道要害马巡抚的是谁,又不能亲见马巡抚向他说明。在他跟前保护,只好随时在房上地下梭巡几遍。若是有武艺的人夜间前来行刺,那是可以对付得了的。如果是同道中人有人要刺马巡抚,我想我师傅也不至打发我来保护。”孙癞子笑道:“你所想的不错。将来要谋害马巡抚的人,我倒知道。你也想见见那人么?”赵承规喜道:“怎么不想见见呢?于今那人在什么地方,老丈能引我去见他么?”孙癞子道:“见是很容易的,但是你见面不能和他说话。”赵承规道:“为什么见了面不能说话呢?”孙癞子笑道:“这其间道理很难说。我们修道的人做事,也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若是凡事揭开来说,这种逆天之罪是很重的。即如尊师打发你来保护马巡抚,何以不教你和马巡抚见面,说明来意,使马巡抚好自己加意防范呢?其所以只教你在暗中保护,就是所谓天机不可泄漏。”赵承规点头,问道:“那人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也不能给我知道么?”孙癞子道:“不是不能给你知道,也不是你知道了便有什么妨碍,因为你此时不必知道。你后天在城外某处等候,我自设法引那人到城外来,你只见见面认明白他的身材面貌,免得将来弄出乱子。”赵承规知道不肯说的话,就是追问也是不肯说的,便告别要走。孙癞子道:“且慢。你此刻住在什么地方,告我知道。到要紧的时候,我好来找你。”赵承规道:“我有个亲戚在城外开豆腐店,我就寄居在他店里。”当下细说了那豆腐店的地址,即作别去了。孙癞子也就回关帝庙歇宿,心中计算,要如何才能将张文祥引出城与赵承规会面?想来想去,就想出第十八回书中所写引诱的方法来。孙癞子的来历,既经叙述明白。于今却要接着第二十一回书,继续写张文祥刺马心仪了。

  且说张文祥在树林中问明了孙癞子的来历,忙起身向孙癞子一躬到地,说道:“难得你老人家不远千里前来救我,这恩德只好来生变犬马以图报答。因我与郑时拜盟在十年前,誓同生死。今日他既死于马心仪这淫贼之手,我是决不与马心仪两立的,我也知道马贼身为封疆大臣,要杀他不是容易的事,非拼着把自己的性命不要,是不能取他性命的。”孙癞子道:“这事干不得。你是一个豪杰之士,难道说郑时是不该死的吗?我受了你师傅之托到这里来,是为要劝你趁这时候去红莲寺出家。以前的事,一切不放在心上。象马心仪这种恶人,到时他自有恶报。你此刻要图报仇,休说做不到,便做得到也不值得。”张文祥正色说道:“你老人家和我师傅的好意,我既是一个人,岂不知道感激。郑时的行为,我也知道是有些不正当的,不过不应该死在马心仪手里,马心仪更不应该是这们骗杀。我此心已决,非报了这仇恨,誓不为人,值得不值得我不管。”孙癞子见张文祥一腔义愤之气现于词色,也不由得心中钦佩,连连点头说道:“大丈夫交友处世,本应如此。但是我劝你趁此时回红莲寺去,一则是因受你师傅的托,不得不这们说。二则因知道马心仪此时死期未到,有本领比你高强十倍的人,在暗中保护他。仇报不了,反把性命送掉的事,不是聪明人干的。”张文祥听了,似乎不耐烦的样子,将那包袱提在手中,说道:“官做到督抚,暗中自有大本领人保护。要等到他没人保护,除非是他死了。我既肯拼着不要自己性命,那怕马心仪本人的本领比我高强十倍,我也不能因此惧他,便不图报复,于今郑大哥惨死鸿兴栈,还没人去收尸埋葬。我包袱里尚有一百几十两银子,且去打点他的后事再说。”孙癞子忙摇手阻拦:“去不得,去不得!去就白送一条性命,你知道此刻正关了城门捉拿你么?你不相信,我不妨带你去瞧瞧。”张文祥忍不住流泪,说道:“我不去装殓郑大哥的尸首,听凭街坊人的草草扛到义冢山去掩埋,我心里怎么过得去呢?”孙癞子道:“这事你不用着急,我倒可代劳。只是你万分不能在此地停留,就是要存心报复,也得从容等马心仪的防范疏了,方能下手。”张文祥心想,孙癞子受了我师傅之托,前来劝我回红莲寺,自是不主张我去行险。大丈夫做事,既不求他帮助,何必和他多说,口里答应他便了,免得噜噜唣唣的说得我心思纷乱,当下即对孙癞子说:“你老人家能代我去安葬郑大哥,我非常感激。这里有几十两银子,你老人家拿去办衣裳棺木。这里还有几件衣服,原是买来给郑大哥穿的,谁知却是买来给他装死的。”说时将手中包袱打开,取出了几件衣服和银两,交给孙癞子道:“此时城里正在捉拿我,我决不前去送死。不过我自己还有一点私事不曾做了,不能即刻离开山东。你老人家安葬了我郑大哥之后,请先回浏阳去,我随后就来。”孙癞子明知张文祥报仇之念已决,这是随口敷衍的话。也不好再往下说,收了衣服银两做一包系在腰间。张文祥对孙癞子行了个礼,一面揩着眼泪,一面提着包袱走了。孙癞子并不问他去那里,也提了酒葫芦旱烟管,回身走进城来。

  此时马心仪真个下令满城搜索张文祥,所有的城门都有人把守了。孙癞子先到棺木店里买了一具棺木,叫人抬到鸿兴栈来,看郑时的尸首,还躺在鲜血之中。街坊上人正在聚议,如何凑钱买棺安葬。见有人抬着棺木来了大家都落得省钱省事,孙癞子刚教人将郑时的尸首移进棺内,只见前面又有人抬着一具棺木来了,棺后还跟着一个骑马的大汉。原来是施星标顾念四川结拜之情,跪求马心仪恩准收尸安葬,所以亲自前来装殓。孙癞子见了,喜道:“既有他这个出头露面的把兄弟来了,安葬的事,我可以不管了。”也不与施星标见面说话,一掣身就从人丛中走了。施星标查问是谁买来的棺木,无人知道,他倒疑心是柳氏姊妹于心不忍,暗自花钱买人出来的。

  马心仪既杀了郑时,吓走了张文祥,很得意的将柳无非收做七姨太太,柳无仪做八姨太太。心里虽也想到了怕张文祥寻仇报复,但是觉得张文祥不过匹夫之勇,自己有这们高的地位,轻易不出衙门。就是出外,也有无穷的人保护,决不是一人匹夫之勇所能报复的。只亲自挑选了几十名亲兵,夜间轮流在上房的前后院把守,便安然不放在心上了,对施星标说是因四川总督的公文来了,不能不将郑时就地正法。杀了郑时一人,才可以保得住施星标的性命。不然,是免不了受牵连的。施星标信以为实,反感激马心仪是存心开脱他的死罪,益发小心谨慎的在马心仪跟前当差。

  且说张文祥别了孙癞子之后,打听得马心仪捉拿他的风声已经平息了,才敢偷进城里住着,心里想道:“我若要等到马心仪出来的时候,才上前行刺,是很难得有机会的。我在他衙门里住了这么久,一次也不曾见他出过衙门。他既知道有我在外,自然更不敢出来。我要报仇,就只有黑夜到他衙门里去,连同柳氏两个淫妇一并杀了。我不信他衙门里有能拿住我的人。”主意已定,就在这夜二更过后,独自结束停当,带了利刃,从屋瓦上翻越到巡抚部院来。

  张文祥虽是武艺不错,平日穿房越脊,确能如履平地,无奈巡抚部院,究是武卫森严之地,不比寻常房屋。伏在房檐边偷看上房的前后院子里,都有亲兵擎刀立着,上房门窗紧闭。暗想:淫贼有六个小老婆,夜间不知道他睡在那个小老婆房里,我如何好下手去杀他呢?眉头一皱,忽转念头道:“有了,我身边带了火种,何不去大堂放起火来?那淫贼听得大堂失火,料他不能躲着不出来,大家忙着救火之际,我还怕不好下手吗?”想到这里,即起身提脚,打算翻到大堂上去。可是心里总不免有些怕院子里的亲兵看见,心里一有顾虑,脚就不似平时的自如了。一脚踏在瓦上,哗喳一声响,吓得连忙蹲下身躯不动,侧耳听院子里的兵有没有动静?还好,大家都好象不曾注意。刚待重新立起来,仿佛觉得眼前有一条黑影闪过去,比旋风还快,心里大吃一惊,赶紧抬头张望,这时虽无月色,然星光很亮,数十步以内的人影,在夜行惯家的眼中,是能看得清晰的。只是举眼四望,并不见有人影。暗自诧异道:“什么人有这们快的身法?就是飞鸟和闪电,也快不过我两只眼睛,怎么一闪便不见了呢?咦,难道是大哥的阴灵,知道此刻来这里报仇,特地前来帮助我么?”张文祥正在如此猜想,猛觉身后有什么东西擦得瓦响。急回头看时,只见一个人立在檐边,双手举起一件黑东西,向院子里打去。接着便听得哗喳喳地瓦响,原来打下去的是一大叠屋瓦。那瓦一打到院子里,底下亲兵登时惊吼起来。张文祥还没看明白檐边的人是何形象,一霎眼便没看见了。逆料既是这们惊动了防守的人,今夜是行刺不成了。那里再敢停留,也顾不得脚下瓦响,一口气逃出了巡抚部院,躲在一处民家的楼房上,偷看巡抚部院。一时灯笼火把照耀得满衙门都红了,但不见有一个能上高的人。在底下惊扰了好一会,才有人用梯子缘上房檐,举火把四外寻觅。张文祥暗骂这班不中用的东西,真活见鬼。等你们此时缘上梯子来还寻觅得着的,也到你巡抚部院来行刺吗?偷看到四更以后,灯笼火把还没有完全熄灭。只得垂头丧气回到住处歇息。

  次日,就听得有人传说:昨夜抚台衙门里闹了一夜,瓦在屋上好好的会一大叠的打到上房院子里来,把一个亲兵的头都打破了。马抚台发了怒,每一个亲兵打了几十军棍,因那些亲兵说瓦是鬼打下来的。马抚台大约是一个不信鬼的人,怪那些亲兵不该造谣言。并吩咐,以后如果有人敢再说有鬼的话,定要重办。张文祥听了这些话,心里也疑惑那打瓦的,不知究竟是人还是鬼?待说是人罢,影子不能是那们一闪就不看见了,即算孙癞子有那们快的身法,而看那影子的大小神情,绝不与孙癞子相似。若说是另有大本领的人帮助我吧?便不应该吓我,并打草惊蛇使他们有了防备。帮助马心仪的吧?就应该将我拿住,不至倒用瓦打伤马心仪的亲兵。待说是大哥的阴灵罢?姑无论那影子不像大哥,并且世间那有这门活现的鬼呢。张文祥心里这般疑惑,却不因此减退报仇之念。第二夜又从房上到了衙门里,一看院子里把守的亲兵更多了。就拼着不要性命,也没有法子能报这仇。一连几夜,简直不能下手。

  忽然想起鲁平家里的老头慧海来。记得那日慧海曾说过,如果有为难的时候,前去找他。我于今仇不能报,白天又不敢多出外行走,恐怕被人认识,何不去找他谈谈,他是有能耐的,年纪老,见识也多些,或者他能帮助我也难说。便是他不肯出力帮助,我看他是一个很正气的老头,量不至反帮着淫贼与我为对。这日一早,张文祥就出城到鲁平家来。门外草场上,正有几个很壮健的汉子,练拳的练拳,练棒的练棒,一个个面上都现出十分畅快的样子。张文祥看了,不觉心头羡慕道:“还是安分的良民得真安乐,他们心中无所畏惧,无所忧虑,每日不练把势,就下田做工。不下田做工就练把势,吃得饱,睡得足,何等逍遥自在。我当日在四川,何尝不可以学他们这们快乐一生。偏要自恃武勇,不肯安分做农夫,情愿倾家荡产,结交一般盐枭,受他们的推戴做头目。自做了盐枭头目以后,便不曾有一时半刻象这样的安闲。弄到而今,一身没有着落还在其次,就是这颗心一想到大哥惨死,登时比油煎刀还难受。细想起来,乃是自寻苦恼。枉自练好了一身武艺,那里及得他们这般享受?”张文祥如此思量着,不由得停步望着练拳的出神。练拳棒的见有人目不转睛的看他们,也都停了拳棒不练,拿眼睛来打量张文祥。张文祥知道初练拳棒的人,最是技痒。如果看的人不留神,露出了轻视的神色和言语,是一定要被责问的,甚至还要较量较量。当时见这几个汉子停了拳棒不练,就提防他们是技痒,要兴问罪之师了,不待他们开口,急忙拱手陪笑道:“我是特从省里来拜访慧海老师傅的。随便请那位大哥进去通报一声。”还好,那几个汉子听说是拜访慧海师傅的,立时都把寻是非逞身手的念头打断了。其中有一个练拳的走过来,打量了张文祥两眼,问道:“你前次不是曾到我家来过的吗?”张文祥连连点头应是。这人向前走着道:“请随我来。”张文祥跟着走进前次坐的那间客房里,这人自到里面通报去了。

  不一会,只见慧海笑容满面的支着拐杖出来,很亲热的说道:“张大哥辛苦了,怎的这们早?”张文祥一面迎上去行札,一面暗地诧异。记得前次在这里随口答应姓王,并没说出真姓,何以他会知道我姓张,称呼我张大哥呢?慧海答礼,让坐,说道:“我一向很担心张大哥在省里不大方便,几次打算到省里去接张大哥到这里住些时,一来因多了儿岁年纪,真是老朽了不堪劳动。二来也恐怕张大哥多心,弄巧成拙。张大哥不知道我是谁,我却是知道张大哥的。不但知道,说起来还很有些瓜葛呢。”张文祥很不安似的望着慧海,不知追究竟有什么瓜葛?慧海继续道:“尊师不是无垢和尚吗?”张文祥连忙应是。慧海道:“你知道无垢和尚的俗家姓什么?原来叫什么名字么?”张文祥面上好象透着惭愧的神气,说道:“不知道。我当日也曾问过他老人家,无奈他老人家硬不肯说。我因出家人多有不肯拿在俗时的姓名告人的,大半由于出家是不得已的事。一提起俗家姓名,就不免触动多少感慨,也有说出真姓名告人,并没有什么妨碍的。所以我不敢根究我师傅的姓名。”慧海点头道:“你师傅若拿真姓名告人,并没有什么妨碍,也没有什么感慨可触动。不过你师傅生成要强不表示弱的性格,与别人不同,说起来只是一桩笑话。你既不知道你师傅的姓名,他的身家履历,不待说是更不得而知了。”接着,将田广胜、周发廷、雪山和尚三人同学剑术,及田义周在仙人溪与朱镇岳交手受伤,朱镇岳入赘田家,田义周忿而出走的话说了一遍道:“你师傅就是这个赌气跑出来的田义周。从那次跑出来,至今不但不曾回过家,并一字的音信也没有通过。朱、田两家的人,到处都寻访了一阵,访不出下落,只得罢了。几十年来。大家心里以为他己不在人世了。直到近来孙耀廷到了山东,因他是在峨嵋山学道的人,曾在毕祖师处见过师傅,向我说起来我才知道。”张文祥问道:“孙耀廷老丈,你老人家认识吗?”慧海道:“都是说起来才认识的。我的话还没有说了,我不是刚才对你说,与你还有些瓜葛的吗?有些什么瓜葛呢?我与你师傅是同门的弟兄,你还有一个师伯名孝周,因带兵与发逆交战,在广西阵亡了,只是尸首不知下落,你师田广胜派我们几个徒弟寻尸,并吩咐我们道:‘谁寻着了孝周的尸首回来,便招谁做女婿。’偏偏被魏壮猷那小子寻着了,他就做了田家的女婿,和你师祖是一家人了。你师祖原有两个女儿,魏壮猷配了个小的。我那时少年意气,想做你师祖的小女婿。你师祖不肯,我也就赌气离开田家了。这都是少年时候的荒谬举动,过了些时回想起来,委实有些觉得对不起人。二十年前遇着雪门师伯,他劝我出家,我因此听依了佛法,赐名慧海。雪门师伯原是要我披剃的,我一想我本是个无家的人,若一披剃认真做了和尚,在某寺某院当起住持来,无家反变成有家了。我一生是东飘西荡,随遇而安,没有一定住处的。既当了某寺某院的住持,就不能再和从前一样东飘西荡,随遇而安。那们一来,是出家反变成在家了。三来修行重在守成,落发不落发,完全不与修行相干。我不落发,没有拘束,一落发就拘束得寸步难移了。所以我就做了现在这个不落发的和尚,”

  张文祥听到这里,从容立起身,恭恭敬敬的对慧海叩头道:“原来是师伯。你老人家不说出来,小侄怎得知道?”慧海伸手搀起张文祥道:“你前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我眼里虽已看出你是一个会武艺有侠气的人,然尚不知道就是田义周的徒弟。你走后,孙耀廷就到这里来了。我才知道赵承规也是孙耀廷约了到这里来的,你那日不是曾在这里与赵承规会过面的吗?”张文祥应是,问道:“师伯的真姓名,不能说给小侄听么?”慧海笑道:“有何不可。只是我二十年不用这真姓名了,说出来除了几个少年时在一块儿的朋友,谁也不知道这姓名是何等人。我俗姓史,名卜存,原籍直隶厂平人。你这回受的委屈,我完全知道。孙耀廷因为你不听他劝的话,赌气回浏阳去了,打算教你师傅亲自来山东劝你。赵承规也因为不听孙耀廷的劝,执意要在这时候报仇。他是奉了他师傅沈栖霞的命,特来保护马抚台的人。假使你的仇报成了,他便不能回襄阳见他师傅,因此只得每夜时刻不离的在巡抚部院保护。”张文祥听了,心里才明白那夜打瓦的是赵承规。慧海又道:“孙耀廷为恐怕赵承规将你作寻常刺客看待,在黑暗中遇着,使出他的飞剑来。你虽武艺不错,然完全是血肉之躯,怎能抵敌道家的宝物?费了多少心思,方将你引到这里与赵承规会面,只是时的杀机还未动。日后的事,孙耀廷虽有预知的道行,全不敢事先揭穿,恐遭天谴。这番的事,孙耀廷实在是煞费苦心。若没有他,你的性命就不送在鸿兴客栈,也早已送在巡抚部院的房檐上了。难得你今日忽然想到了我身上,已已的跑到这里来。我就看在无垢和尚分上,也得劝劝你。孙耀廷说,郑时这种又热中利禄又好色无品行的人,本是应该杀的。马心仪便不杀,他也要杀死的。这算不了什么仇恨,你犯不着拼性命去图报复。他这话虽也是正理,但我却不以为然。我辈为人,讲的是意气,重的是情义。这人行为不正,我看出来了,早就不应与他结交。结交之后才看出来,就应该苦口劝戒。劝戒不听,只好说明绝交。既绝交以后,他的存亡荣辱,我便可以不过问了。至于你和郑时,我听说十多年来比亲兄弟还要亲热。同荣辱,共生死,不是一两次,那就不是寻常结交朋友的可比。朋友尚且须到明示绝交之后,方可视同路人,你和郑时还正在共患难的时候,他忽被人惨杀了,而杀他的人,又是与你也有仇恨的马心仪。我知道你不报这仇,是决不肯善罢甘休的。”

  张文祥听到这里,己止不住泪如雨落,立起身看了看门外。慧海道:“这地方若是有不能说话的,我如何敢对你说这许多话呢?”张文祥见门外果然寂静无人,便说道:“我情愿与郑大哥一同死在那淫贼手里,淫贼能杀死我便罢了,没有人再出头替我和郑大哥报仇。若他不能把我杀死,我留着性命在世一日,是要努力报一日仇的。那怕那淫贼福再大,不等到我的刀刺进他胸膛,他先自病死了,我也得翻出他尸骨来,戳他几个透明窟窿,以泄我胸头之恨。你老人家刚才说那淫贼与我也有仇恨,这话我却不能不说明。我对那淫贼,除了为他惨杀我郑大哥而外,丝毫仇恨也没有。你老人家以为他奸占了我的老婆,我是应该恨他的。这事不仅你老人家是这般想,大概除了我已死郑大哥,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的心事。那淫贼若不是这般骗杀我郑大哥,仅奸占了柳氏姊妹做小老婆,郑大哥心里或者不免有些难过,然也不过一时。至于我心里,倒觉得非常庆幸,非常安慰。并不是我事后故意在师怕面前说这种矫情的话,实在当日郑大哥教我与柳氏成亲,就是迫不得已,奉行故事一般的举动。自从搬进巡抚部院里住着,我心中觉得对柳氏时刻不安,亲近不得,疏远不得,正拿着不好怎生摆布。难得她肯与那淫贼苟且,就好象读书上遇着一个难题目,做不出文章、忽然有人替他代做了,他岂不有欣喜的道理?”慧海笑道:“我知道你这话并非矫情。孙耀廷说他曾亲耳听得郑时在巡抚部院西花厅里,劝你亲近柳无仪。孙耀廷就因听了你那番回答郑时的言语,才知道你是一个好汉。若不听了你那言语,他虽是受了你师傅之托,然到山东后,因知道你和郑时娶柳氏姊妹的事,就很惊讶无垢和尚收了你这们一个徒弟?以为似这般好色的人,受凶险是应该的,值得数千里托人前来救护。及知道你果是一个好汉了,就只可惜你结交错了人。不过,于今这些话也都不必说了。我要劝你的话,不是劝你不报仇,是劝你不要性急。你应该知道‘君子报仇在三年’的那句老话。孙耀廷也曾对你说过的:马心仪此时死期还没有到,所以偏巧有沈栖霞师傅那般人物在暗中帮助他保护他。但是沈师傅也只不过略尽人事,难道能在暗中保护马心仪一生一世吗?我劝你暂时回红莲寺去最好。等到有机可乘的时候,再出来报仇。是易如反掌的事。”不知张文祥听了依遵与否?且待下回再说。

连接你我他 发表于 2013-10-28 21:53:28

第三十六回 郑青天借宿拒奔女 甘瘤子挟怨煽淫僧 -《张文祥刺马案》古典文学

  话说那时曾国藩奏事,清廷无不照准。没几日,就钦命郑敦谨到南京帮审。圣旨下来,倒把个郑敦谨吓了一跳。因他并不知道张文祥是何如人,更猜不出何以满朝大小官员,何止千数,独独的看中了他,指名要他来审问,方肯吐实。行刺总督的凶犯非比寻常,万一弄出些嫌疑到身上来,岂不糟了?饶他郑敦谨平日为人极清廉正直,遇到这般意外的事,心里也就不免有些着虑。诚惶诚恐的奉了圣旨,只带了一个女婿到南京来。他与曾国藩原是同乡有交情的,以为帮同曾国藩审理这案,自己处心无愧,是不愁有嫌疑弄到身上的。到南京这日,就与曾国藩同坐大堂,提出张文祥来审问。曾国藩道:“你要刑部尚书郑青天来方说实话。于今郑青天已奉了圣旨来帮审,你这下子还不实说么?”张文祥听了,即抬头看了郑敦谨一眼,点了点头,说道:“有郑青天来了,我也不说。只能由郑青天一个人问我,并且用不着坐堂,不将我凶犯跪着,我才肯说。”曾国藩为要问出张文祥实在的口供,只得一一依允。当即退了堂,请郑敦谨单独坐花厅审问。郑敦谨在大堂上见了张文祥的面,心里方明白指名要他来审问的理由。

  原来在十年前,郑敦谨曾有一次步行到浏阳去扫墓。不料,在半路上遇了大雨。随身不曾带得雨具,附近又没有饭店,只得到一个绅士人家去暂避。谁知那雨却落个不休,看看天色已晚,不能不在这人家借宿。只是这家的男主人,因到长沙省城里去了,不曾回来。女主人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真是生得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为神玉为骨。郑敦谨这时的年龄,也还只有三十多岁,仪表也生得俊伟异常。这绅士人家的下人,见了郑敦谨的容仪举动,知道不是平常过路的人,当即报告了女主人。谁知这女主人一见郑敦谨,就动了爱慕的心思。只因有当差的和老妈子在旁边,不能对郑敦谨有所表示。郑敦谨是个诚笃君子,那里看得出这女主人动了爱慕他的念头呢?凑巧大雨下个不止,这女主人正合了她的愿,殷勤留郑敦谨歇宿。郑敦谨受了这女主人的优遇,心里还说不尽的感激。女主人因存了挑逗郑敦谨的心思,一一盘问郑敦谨的身世,而郑敦谨因为感激女主人贤德,存心将来要帮助她的丈夫,以报这番优待的好意,也一一盘问她丈夫的为人行事。这女主人却误会了郑敦谨的用意,以为和她自己是一般心理。她家的客房,原与上房相隔很远的,女主人既对郑敦谨动了邪念,这夜留郑敦谨歇宿,便特地打扫了一个与上房邻接的房屋,亲送郑敦谨就寝,郑敦谨毫不注意的睡了。正睡得酣酣的时候,忽觉得有人用胳膊轻推了几下。忙睁眼看时,房里的灯光,照澈得满房透亮,只见女主人浓妆艳抹的立在床前,两只俊俏眼睛,如喝醉了酒的人一样,水汪汪的向人脸上望着,一手支着床柱,一手搭在他胳膊上,继续着轻推了一下,发出又娇又脆的声音,说道:“怎么这般难醒?独自一人冷清清的,也睡得着吗?”郑敦谨一见情形,登时吓得翻身坐了起来,避开女主人的手,说道:“这时候,来推醒我做什么?无礼的事做不得,请快出去罢。”女主人想不到郑敦谨会这们拒绝,已到了这一步,那里还顾得到廉耻上去。一点儿不踌躇,就伸手赶过去拉了郑敦谨的手,说道:“你是个男子汉,怎的这们拘板?这时候外面的人都睡尽了,这里面除了你我,一个人也没有,你还怕什么?”郑敦谨连忙摔开手,从床头跳下地来,说道:“我郑敦谨岂肯干这种无礼的事。我看你家里的气派情形,可知你丈夫也是一个有体面的人。他于今有事到长沙去了,将家事托付给你,你就忍心背着他,和我这个过路不相识的人,干无耻的勾当吗?快回房罢,不要惹得我大声叫唤起来,丢了你丈夫的颜面。”凡人的兽欲冲动,只在一时。欲火一退,廉耻的念头就跟着发生了。女主人一腔欲火,郑敦谨这几句话说得如汤泼雪,立时羞得低下头去,悔恨交集,原是伶牙俐齿会说话的,一下子一句话也说不出了。连脚都象钉住了的,也不知道走了。郑敦谨看了她这难为情的样子,便又说道:“请回房去。”女主人才似乎被这句话提醒了,提脚往外就走。走到房门口,又停步回身向郑敦谨道:“我一时该死,做出这种下贱事来。幸遇先生是至诚君子。我于今有一句话,要求先生可怜我。我今夜这番下贱的行为,要求先生不对人说。”郑敦谨正色说道:“请放心,你就不求我,我也决不至对人说。你不相信,我可以当天发个誓你听。”女主人不待郑敦谨说下去,却双膝跪地,对郑敦谨叩了一个头,立起身,一言不发的回房去了。郑敦谨看女人面上,已流了许多眼泪,不由得独自就床沿坐下,叹息人欲之险。

  刚待起身仍将房门关好,再上床睡觉。猛不防劈面走进一个壮士来,吓得郑敦谨倒退了两步。看这壮士包巾草履,身穿仄袖扎裤脚的青布短衣靠,双手空空的,并未携带兵器,只腰间斜插了一把尺多长的短刀。那种英武的气概,真是逼人。但脸色很和悦的跨进门来,郑敦谨料知不象这家的仆役,正要开口问他是那里来的、到此何干的话。那壮士已双手抱拳,说道:“难得,难得!真是至诚君子,小子钦佩的了不得。顾不得冒昧,要来请教姓名。”郑敦谨听寻壮士说话,带着些四川口音,便随口答道:“我是长沙郑敦谨。请问你是那里来的?半夜到这里来干什么?”那壮士笑道:“我是过路的人,到此因短少了盘缠,特地到这富豪家里来借盘缠。合该他家不退财,有先生这样至诚君子在此借宿,我又怎敢在至诚君子面前无礼呢?没奈何只换一家去借了。”说毕,又抱拳向郑敦谨拱了一拱,转身就往外走。郑敦谨还待问他的姓名,无奈他身法矫捷非常,一霎眼就出房去了。郑敦谨赶到房门口看时,此时虽己雨过天明,院中有很明亮的星月之光,但是看不出那壮士走那方去的。看官们看到这里,大概不待在下说明,已都知道那壮士便是顶天立地的张文祥了。张文祥自这次见过郑敦谨之后,心里十二分的钦佩。到长沙一打听,方知道郑敦谨是个刑部尚书,二十多年前曾做过好几任府县官,到处清廉正直,勤政爱民,各府各县的百姓,都呼他为郑青天。就是长沙一府的人,说郑敦谨三字,或者还有不知道的人。一提起郑青天,确是妇孺皆知的。不过张文祥可以打听郑敦谨的履历,而郑敦谨却无从知道这夜所遇的是张文祥。所以直到这番和曾国藩同坐在大堂上,提出张文祥来,才看出就是那夜所见借盘缠的人,只是不知道张文祥何以指名要他来审问才肯吐实的理由,心中总有些着虑,恐怕张文祥说出在浏阳会过他的话来。

  退堂之后,只带了两个随身仆役,很不安的坐在花厅上,吩咐提张文祥上来。张文祥虽是个重要的凶犯,然因是他自己束手待擒的,衙门中人都称赞他是个好汉,一点儿没有难为他的举动。他身上的衣服,只脱去了一件纱套,还穿着团花纱袍也没上脚镣手铐,只用一条寻常的铁链,锁住手腕,只不过是形式上表示他是一个犯人而已。由一个差头将他牵到花厅里来,郑敦谨指着下边的椅子,叫他就坐。他也不客气坐了下来,说道:“大人要犯民照实吐供,请先把左右的人遣退。犯民若存心逃走,随时都可以逃走,不待今日,并且也不是几个寻常当差的人所能阻挡得住的。这位大哥,也请去外边等着。”说时,回头望着牵他进来的差头。差头自不敢作主退出去。郑敦谨知道张文祥是个义士,决不至在这时候乘机逃走。便向随身仆役和差人挥手道:“你们暂去外边伺候。”三人即应是,退出去了。

  张文祥见三人已离开了花厅,才对郑敦谨说道:“犯民在未招供以前,得先要求大人答应一句话。大人答应了犯民才敢实说。不然,还是宁死不能说出来。”郑敦谨道:“你且说出来,可以应允你的自然应允。”张文祥道:“犯民在这里对大人所招的供,大人能一字不遗的奏明皇上,犯民自是感激高厚之恩,若因有妨碍不能据实奏明,就得求大人将犯人所供的完全隐匿,一字不给外人知道。听凭大人如何复旨,犯民横竖早已准备一死了。”郑敦谨见张文祥说得这般慎重,料知必有许多隐痛的事,全不迟疑的答道:“你尽情实说了便了。无论如何,决不给外人知道。”张文祥道:“大人虽亲口应允了,只是犯民斗胆求大人当天发一个誓,才敢尽情实说。”郑敦谨待说明用不着发誓的话,忽然想起那女主人要求不对外人说时的情景来,不由得暗自思量道:“我为求一个淫奔之女见信,尚可以当天发誓,于今对这们一个勇烈汉子,有何不可发誓呢?并且他既求我发誓,也无以使他相信我不至告人。”当下遂发了一个严守秘密的誓。张文祥听了,立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向空叩了个头,说道:“大哥在天之灵听者:我于今已替你把仇报过了!你我的事情,今日实不能不说了,你休怪我不替你隐瞒啊。”说罢起身,重行就坐了,才一五一十的从在四川当盐枭时起,直到刺倒马心仪止,实实在在供了一遍,只没提红莲寺的话。供完了,并说道:“马心仪若不是临死遗嘱,将柳氏妹妹及施星标夫妇处死灭口,有四个活口作证,犯民早已照实招供出来了。今马心仪既做得这般干净,犯民就照实供出来,常言官官相卫,谁肯将实情直奏朝廷呢?既不能直奏朝廷,与其将真情传播出去,徒然使我郑大哥蒙不美之名,毋宁不说的为是。所以犯民得先事求大人除直奏上去,永不告人。”郑敦谨因地位的关系,不便如何说话,只得叫差头仍将张文祥带下去,自己和曾国藩商量。他竭力主张照实奏明,曾国藩那里肯依呢?一手把持了不肯实奏。郑敦谨也因这案子若据实奏上去,连曾国藩都得受重大的处分,自顾权势远在曾国藩之下,料知就竭力主张。也是无效的。然不据实出奏,就得捏造出一种事由复旨,又觉于心不安。思量了许久,除去就此称病挂冠归里,没有两全之道。主意已定,便从南京回到长沙乡下隐居不问世事了。终郑敦谨之世,不曾拿这案子向人提过半个字。幸亏当日出京的时候,带了一个女婿同行。这位女婿乘张文祥招供的时分,悄悄的躲在那花厅屏风背后,听了一个仔细。郑敦谨去世之后,他才拿出来对人说说。在下就是间接从他口里听得来的。

  这件案子叙述到这里,却要撇开它,再接叙那红莲寺的知圆和尚了。为写那知圆和尚一个人的来历。连带写了这十多回书。虽则是小说的章法稍嫌散漫,并累得看官们心焦,然在下这部义侠传,委实和施耐庵写《水浒传》,曹雪芹写《石头记》的情形不同。《石头记》的范围只在荣、宁二府,《水浒传》的范围只在梁山泊,都是从一条总干线写下来。所以不至有抛荒正传、久写旁文的弊病。这部义侠传却是以义侠为范围,凡是在下认为义侠的,都得为他写传。从头至尾。表面上虽也似乎是连贯一气的。但是那连贯的情节,只不过和一条穿多宝串的丝绳一样罢了。这十几回书中所写的人物,虽间有不侠的,却没有不奇的,因此不能嫌累赘不写出来。

  于今再说知圆和尚自无垢圆寂之后,他一手掌管红莲寺的全权。无垢在日原传给了他不少的法术,后来他又跟孙癞子学习些儿。孙癞子既去,知圆和尚便渐渐的不安本分了。不过他为人聪明机警,骨子里越是不安本分,表面上越显得一尘不染,众善奉行,他那种行事机密的本领,实在了不得。不仅做得一般寻常人识不破,受了他些微好处的人还歌功颂德。就是孙癞子因与他也有师徒关系,时常到红莲寺来看他,尚且不知道他久已在地窟里干出了许多无法无天的事。听得邻近的人称赞他的功德,反欣然奖饰他。若不是他恶贯满盈,鬼使神差的把卜巡抚弄到寺里来,或者再过若干年还不至于破案。前书第十一回中,写他劝卜巡抚削发不从,就叫两个小和尚去提石灰布袋来,打算将卜巡抚闷毙。想不到小和尚会无端突然死了一个,只得亲自去取。却又忽然起了一阵旋风,将几盏灯完全刮倒在地。他惊得只好念动员真言,以为是鬼魅便没有收伏不下的。念过真言以后,一伸手去提那布袋,就和生了根一样,用尽气力也提不下来。连忙放手捏指一算,不觉吃惊,说道:“不好了,有阴人在暗中和我作对。”一面说,一面两脚在地上东踏一步,西点一脚,两手也挽着印结,圆睁两只暴眼,口中不知念诵些什么。甘联珠一见情形,知道他要用雷火来烧了。自料抵敌不住,忙一手拉了陈继志,匆匆逃出了地窟。知圆和尚白使了一阵雷火,见也不曾烧着什么东西。他此时也想到甘联珠用隐身法在暗中保护卜巡抚,心里只疑惑是卜巡抚命不该绝,只好不取那石灰布袋了。仍回到那间大地室里,对那些青年和尚说道:“这狗官既不肯听我的话,立时剃度出家。留着他在这里,使我心里不快活。你们将他推出去,用那口鼻涕钟把他罩起来。也不要去理他,只活活地将他饿死闷死,看他有什么神通能逃出钟外去?”卜巡抚到了这一步,见软求硬抗都不中用,惟有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听凭一班恶僧摆布。那些青年和尚的年龄虽小,力气却都不小,那们高大的一口钟,只四个人用手一扛,就扛起离地好几尺了。勒令卜巡抚蹲下,掩盖得一丝不漏。卜巡抚初时还在钟里面大声叫唤,外边的和尚听了,用铁棒在钟上敲了一下,骂道:“再敢叫唤,我们就拿柴来围住烧死你。你想想,有谁到这地方来救你,叫唤给谁听?”卜巡抚闷在钟里,听那铁棒敲在钟上的声音,竟比在耳根前响了一个巨雷还来得厉害,两耳只震得汪汪的叫个不止。外边的一切声息,从此全不听得了。知圆和尚以为,一个文弱书生,盖在一口四边不透风的钟里面,决不能经过多少时日不死。红莲寺从来没有作恶的声名在外,平日在寺中害死的人也不少了,一点风声都不曾露出去,这回也不必不至败露,因此毫不放在心上。表面上仍督率着满寺的僧人做佛事,以掩饰外人的耳目。

  中秋这日,陆小青因错过了宿处,红莲寺借宿。知圆和尚虽提防着长沙有探访卜巡抚下落的人来,然看陆小青不象是衙门中做公的人,并且年纪很轻。红莲寺原来不与寻常寺庙相同,在无垢当住持的时候,就允许从远处来拜佛的人及过路的借宿,特地造了几间客室。无垢的意思,以为寺里越是有不可告人的隐事,越不能拒绝外边的人来寺里歇宿。那知客僧原来是一个大盗,知圆和尚因赏识他的武艺,就劝他出家,是知圆和尚最得力的一个帮手,这夜他因看见陆小青在鼻涕钟旁边徘徊,就疑心陆小青已发现钟里有人了。陆小青看见鬼魂的事,知客僧并不知道。当时知客僧既看见陆小青在那钟旁边站着,立时就到地窟里报告知圆。知圆尚不在意的说道:“你只去宰了他便完事,估量那小子有什么能为?”那晓得此时甘联珠和陈继志又已到红莲寺里来了,在客室窗外看见知客僧举缅刀要劈陆小青,连忙对准那举刀的手腕射去一口梅花针。知客僧是个莽人,只知道中了人家的暗器,抬不起肩窝了。也无心细察这暗器是什么,是从那里发来的?及至率领几十个同党,翻身杀到客室来,见陆小青已没有了。地下散了许多碎瓦,屋上铁悬皮都被冲成一个大窟窿,才疑惑来的不仅陆小青一人,急急将情形报明知圆和尚。知圆也不免有些惊慌起来,即时打发一般没有能耐的党羽,趁夜逃往别处去。自己带了几个有本领的,仍在寺里守着,非到祸事临头不走。

  半夜容易过去。次日,知圆正和手下几个和尚商量,要把那钟揭开来,将卜巡抚的尸掩埋了灭迹,忽见常德庆支着拐杖,一颠一跛的走进寺来,埋怨知圆道:“你这秃驴的胆量也忒大了些,怎的敢惹出这们大的是非来?你知道于今就是你自己昆仑派来的人,到这里来和你作对么?你还不赶紧逃命,定要坐在这里等死呢?”知圆平日虽是认识甘瘤子、常德庆等崆峒派的人,然只因派别不同的关系,彼此都不大来往,就是常德庆亦不知道知圆在红莲寺如此作恶。这回是甘瘤子有意要趁这机会,将昆仑派的人拉到崆峒派来,以报吕宣良拉桂武到昆仑派去的夙怨。所以特打发常德庆到红莲寺来劝知圆暂时离开红莲寺。甘瘤子明知卜巡抚遇救,定要把红莲寺付之一炬的,他便好从中挑拨知圆,说是吕宣良、红姑一班昆仑派的人,存心与知圆为难,好使昆仑派的人自相仇杀。果然柳迟、陆小青等一干人救醒卜巡抚之后,搜查寺中,除在地室里搜出二十多个青年男女尸体外,一个和尚也没有拿着。卜巡抚也是恨极了,当下就发令举火焚烧红莲寺。烧罢,带着陆小青、柳迟回衙。细问二人的来历,打算尽力提拔二人。柳迟再三推辞,说父母在堂,本身没有兄弟,不能不朝夕在家侍奉。卜巡抚十分嘉状他能孝,只得由他回去。陆小青原是没有职务的人,就此跟着卜巡抚,后来官也做到了参将。柳迟虽家居侍奉他父母,然就因吕宣良差他救卜巡抚的事,和知圆一班恶僧结下了仇怨,加以甘瘤子、常德庆等与昆仑派有夙嫌的人从中构扇,也不知闹过了多少次风波,费了多少力,才将铁头和尚知圆拿住正法,至于两派仇怨,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失。不过在下写到这里,已不高兴再延长下去了,暂且与看官们告别了。以中国之大,写不尽的专人奇事,正不知有多少人?等到一时兴起,或者再写几部出来看官们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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