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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8 21:53:12
第十九回 狗碰狗三狗齐受劫 人对人一人小遭殃 -《张文祥刺马案》古典文学
话说张文祥听柳无非问甚么事说得这们起劲,只得起身让柳无非姊妹坐了,问道:“且待我说完了,二嫂欲知详情,再问二哥吧。”当即继续着说道:“我看那三条狗的来势凶猛,便是空手也难招,那后生肩挑了豆腐担,待放下来是万分来不及的,不放下来却怎生对付呢?在这时分,就显出那后生的本领来了。只见那后生一手护着豆腐担,一手从容向迎面扑来的那狗挥去,那狗的颈项,早被他抓住了,才一抓住,那两条狗恰好扑到,就将手中的狗横掼过去,只见狗碰狗,同时叫了一声,三狗都跌在地下,几翻几滚,便和死了的一样,不能动弹了。
“那村庄里的人,大约是听得外面有狗叫的声音,立时跑出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莽汉来。一眼看见三条狗都死在地下,不由得怒冲冲的问道:“你这东西是那里来的?为甚么把我家三条狗都打死?你能好好的照样赔出三条狗来便罢,赔不出就得请你赔命。’后生也怒道:‘你家简直是率兽食人,我正要找养狗的人问个道理,你倒来找我,很好,我且问你:你家为甚么要养这般比豺狼还凶猛的狗咬人?今日幸亏是遇着我,若是年老人或小孩妇女,不要活活的被狗咬死吗?’那汉子辩道:‘养狗的不仅我一家,乡村里人家,那有一家不养狗的。就是我家养狗,也不是从今日才养的。平日在我家来往及打这门口经过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若依你说的,老年妇儒就得活活的被咬死,那么我家应该遭了多少场人命官司了。你这东西定是个贼,存心打死我的狗,好来偷盗,真是好大胆的恶贼。’
“一面骂着,一面窜上去拿那后生。我看那汉子的身法好快,武艺必练得不弱。那后生竟是毫不在意似的,并不放下豆腐担,只见他的手一举,好象在那汉子的肩窝上点了一下,汉子的两条腿,就和软瘫了的一般,登时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下,身体随着向后一仰,面朝天的躺着,也和死了的一样,一下也不曾动弹。后生这才从容放下豆腐担来,笑道:‘就是纸扎的人,也不应该象这们不结实。’我这时与后生相隔不过丈来远近,即走过去打了一拱,说道:‘好武功,佩服佩服!请教尊姓大名?有这样好的动功,为甚么做这小贩生意?’
“后生刚待回答,才向我回拱了一手,庄子里跟着便拥出七八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来了。每个手中都操着兵器,单刀、花枪、双钩、棍棒都有,仿佛是事前准备了厮杀的。我想:这后生今番可糟了。看那七八个大汉的身手脚步,使人一望就知道不是好容易对付的,常言:好汉难敌三双手。那后生又是赤手空拳,并是长衣大袖,倒要看他怎生对付?我那时心里已抱定一个念头:后生果有大能耐,能对付那些凶神煞恶便罢,万一寡不敌众,我就只好跳进圈子去,助那后生一臂之力,因为七八个围打一个,未免太欺人了。谁知那后生绝不把人看在眼里,神色自若的举手摆了两摆,说道:‘你们这样拿刀使杖的拥上来,是不是打算和我动手相打呢?’
“大汉之中的一个年岁略大些儿的,擎着一把雪亮的单刀,挺身走近后生跟前,答道:‘你打死了我家三条狗,还不认错,公然敢动手将我的兄弟打死。我们岂但打算动手和你相打,不取你的狗命,替我家兄弟报仇,我们也不活在世间做人了。’后生哈哈笑道:‘你们一不与我沾亲,二不与我带故,你们不活在世间做人,干我甚么事?我一点儿不着急。不过据我看你们这些笨蛋,那里是我的对手,休说只有这几个毛人,便再邀几十几百个来,也不够我动一动手。我若不事先说给你们听,就一阵将你们个个打死,所谓不教而诛,显得我太残忍了。于今我也没精神和你们多说,只略给点儿能为你们看。你们是有眼睛有心思的,看了自去思量,若自信能和我动手,被我打死了就不能怨我,你们仔细瞧着罢。’说毕,回头看草地上有一个长方形的石蹬,现在草地上面的,有一尺五六寸高下,见方约一尺大小,半截埋入土中去了,却看不出埋在土内的有若干深浅。后生望着这方石,点了点头道:‘就拿这东西做个榜样给你们看,你们有气力好的,可将这石头摇出来。’
“那些大汉好象都自知拿不起那石头的样子,大家不作理会。后生不慌不忙的走近石头跟前,低头看石上有两处握手的地方露在外面,原来是一个练武的头号石蹬。大概是因为太重了,没人能拿起来,年深月久,所以埋了半截到草地内去了。后生端详了几眼,也不用手去拿,只一脚横扫过去,那石头就连黄泥带青草的翻了一个跟斗。后生并不踌躇,两手捧住那石头,轻轻往上一抛,伸左手托着,随即举右手对准石头劈去,只听得‘喳喇’一声响,碎石四散。吓得立在近处的人,连忙躲闪。后生指着散在地下的碎石,说道:‘你们自信比这石头坚硬,就不妨前来和我试试。”那些大汉一个个惊得脸上变了颜色,没一个敢动手的。
“就在这时候,又从庄子里走出来一个须发雪白的老头,撑着拐杖,缓步走近后生面前,说道:‘你显出来的能力是不错,只是能力显过了这躺在地下的人和狗,你应该赶紧救转来。’那后生看老头精神充满,颜色和平,便也改换了和易的神气,说道:‘要救转来是极容易的事。不过你们庄子里养了这种恶狗,白昼放出来咬人,还想归咎于我,说我不应该打,我无论如何不能认这个错。’老头笑道:‘不能教人立着不动,送给狗咬,怎能归咎你不应该打呢?这只怪他们不懂礼节,又不懂人情。且请你将人和狗救转来,我还有话向你说。’后生欣然点头,走到躺地汉子身边,一弯腰捉住汉子两脚倒提起来,和烂醉的人一样,浑身棉软,似乎一点知觉没有。后生将两手拌动几下,仍放下来伸手在汉子肋下一扭,扭得“哎呀”一声,即时如梦初醒,睁眼向四周望了一转,托地跳起来,指着后生对老头说道:‘师傅,看这王八蛋把三条狗都打死了,非教他偿命不可。’
“老头儿厉声叱道:‘休得胡言乱说,你知道是打死了吗!’叱得这汉子不敢做声了。转脸又向那七八个手操兵器的大汉叱道:‘还不快给我滚进去,都站在这里现世。’那些大汉被叱得满面羞惭,—齐奔进庄子里去了。我估量这老头也不是寻常人物,既经遇着,岂可失之交臂。遂整衣上前施礼,请问他的姓氏,老头拱了拱手,指着地下的狗对我说道:‘等这狗救转来了,一同请到庄子里指教指教。’只看那后生毫不费事的样子,在每条狗身上踢了一脚,狗即随脚而起,低头亸尾的走开了。老头向门里叫了个汉子出来,替后生把豆腐担挑进去,然后让后生和我迸庄子。
“这庄子的房屋不小,进门经过一处方形的上坪,两旁排列着刀枪架,架上有种种的兵器,一望而知这土坪是练武所在。土坪尽头处,才是三开间的房屋。看房中的陈设,可知是个务农之家。老头让我和后生在东首一间房里坐下,说道:‘我并非这里的主人,我是流落在此地,承这里的主人赏识,留我在这里,给碗闲饭我吃了,教我陪着他家的子弟练练武功。我原不懂得甚么武艺,又加以年老血气衰颓,只好借此骗碗饭吃罢了。难得今日无意中遇着两位英雄豪杰之士,真是三生有幸。这里的主人拜客去了,一会儿工夫就得回来。他也是一个欢喜结交的,请两位多坐一会,等他回来了,我还有事奉求。’后生问道:‘我还没有请教老丈和此间主人的尊姓大名?’老头答道:‘说起来见笑,我的姓名,已有四五十年不用了。十年前皈依我佛的时候,承雪门恩师赐了慧海两个字。原来认识我的人,都呼我为在家的老和尚,其实我历来无家,却又不能出家了,只是一个老怪物罢了。听两位说话,都不是本地方口音。请问两位因何到此乡僻之处来了?’后生答道:‘我是湖北襄阳人,也是流落在此地,只得做做小贩生意糊口。’老头似不在意的听了,掉转脸来问我。我知道后生所说流落的话是假,但我也不愿意说出真话来,随口报了个姓名,并胡诌了几句来历。老头略沉吟了一下,问后生道:‘你是襄阳人,知道有一个叫黄花镇的地名么?’后生忽然怔了一怔,说道:‘我就是住在黄花镇的人。老丈曾到过那地方么?’老头含笑点头道:‘离黄花镇不远有个柳仙祠,还有个药王庙。你家既住在那里,这两处地方,应该都去玩耍过?’后生道:‘那地方是常去玩耍的。’老头又问道:‘那药王庙里的沈师傅呢?你知道他老人家此刻还康健么?”后生听了,望着老头出神道:‘老丈也认识沈师傅么?’老头笑道:‘论班辈,他老人家还是我的师叔,如何不认识?’后生至此,连忙立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向老头叩拜道:‘沈师傅便是我的恩师。’老头也慌忙立起身拉住那后生,笑道:‘你原来就是朱家的公子么,得名师传授,果是不凡,才几年工夫,就有这般成就,佩服,佩服。’从此他们一老一少所谈论的言语,我因不知底细,听了也摸不着头脑。但是可以听得出老头的能耐,比后生还要高强多少倍。时见后生很诚恳的求教。约坐谈了一个时辰,我曾两次作辞,被老头留住不放。
“又过了一会,有一个人迸房报道:‘少爷拜客回来了。’老头挥手,说道:‘有稀客在这里等过多久了,去请少爷快来。’来人应声而去,即有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跨迸房来,口里向老头呼了声师傅。老头起身指着后生对少年笑道:‘这是赵承规公子,沈栖霞师傅的高足。难得有机缘在这里遇着,快过来拜见拜见。’我听了不由得心中疑惑,刚才分明听得老头说道:这后生是朱家的公子,怎么一会儿又说是赵承规公子呢。但是我心头虽然疑惑,却不便向他们盘问。少年很亲热的拜见之后,老头又给我介绍见面。
“这少年姓鲁,单名一个平字,好像他父亲是个京官,此刻已经去世了。我陪着坐了些时,一则因他们有世谊,我是过路之人,久坐在那里,使他们谈话不便;二则我心里时刻惦记关帝庙的醉人,猜度他必差不多睡醒了,想去见面探问一番,遂勉强作辞出来。老头和赵、鲁两少年都送别门外,老头忽然皱着双眼伸手给我握着,说道:‘老哥气色不大开朗,凡事以谨慎为上。我知道老哥是个有作有为的好汉,万一此后有甚么为难的事,请过来与我商量,我能为力的,必当尽力。’我只得道谢走了。我心想:这老头无端对我说出这些话,是甚么用意?我思索了好一会才明白了。因为老头自己说流落在这地方,后来赵公子也说是流落在此,我既不愿说实话,也只好说是流落。老头必是不知道我是随口说的,以为我真是流落无依,所以此后有为难的事,可去与他商量,他必尽力。我想来不觉好笑。”
郑时听到这里,忽向他问道:“那么你从那边走出以后,也曾会到关帝庙的醉人没有呢?”不知张文祥怎生回答?且待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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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夺饭碗老英雄逞奇能 造文书马巡抚设毒计 -《张文祥刺马案》古典文学
话说张文祥听郑时向他问这句话,忙回答道:“二哥,别忙,我会慢慢的讲下去呢。我从那边走出以后,走到左近的人家一打听,才知道鲁家原是山东的大族,族中读书发迹了,在外省做官的人不少,家中还是务农为业。合族有二三百男丁,个个都会些武艺。老头到鲁家教武的来由,我也打听着了。在三年前,鲁家庄子里共请了四个武教师,两个文教师,分教族中子弟读书练武。老头装做游学的模样,到了鲁家,正遇着四个武教师,分做四处教鲁家子弟练武。众子弟当中有一个年纪最轻、容貌最好,武艺也练得最精的,就是鲁平。老头看了称赞不绝口。
“鲁平生成的聪慧绝伦,见老头岸然道貌,又称赞他的工夫,料知必是个行家,当下就把老头请进庄子里去。两下一谈论,老头也不客气,直说:‘少爷的天资极好,无论学甚么都可望大成,只是不经高人指点,工夫是不能成就的。即如你此刻所学的,不过是一些花拳绣腿耍的时候好看,实用是丝毫没有的。’鲁平这时虽逆料老头是个行家,但是究竟年纪太轻,没有多大的见识,听了老头的话,不由得有些不服道:‘我初练的拳脚,自然不能实,老先生不曾见过我家几个教师的武艺,都是山东有大名头的,不能不也算是高人。’老头笑道:‘这也算高人,那也算高人,高人也就太多而不足贵了。我是个游学的,也不懂甚么武艺,更不借着教武艺骗饭吃。只因在各地游历了若干年,还不曾见过有天资象你这般好的。好师傅果然是难得,好徒弟也是一般的踏破破鞋无觅处。象你有这么好的天资,使我看了不能不欣羡,所以不客气和你直说。府上四位教师的手脚,我一见已知大概,教你府上那些子弟,是无妨碍的,教你就实在可惜了。’
“老头在房里和鲁平谈话,不防四个教师都躲在门外偷听,老头的话,一句也听得了。当下哪里再忍耐得住,四教师在一块商量着,要和老头比赛。四人的年纪都只四十多岁,正在精壮的时候,哪里把这老头看在眼里。商量妥了,即一同迸房和鲁平说道:‘我们本来练的武艺都是些花拳绣腿,只能骗碗饭吃。于今有这位老师傅到了,我们应当知趣,自行告退。不过我们从小练起工夫,几十年来没有见过高人,不知道高人是怎生模样?这位老师傅开口高人,闭口高人,想必他就是一个高人,我们也是有缘才得遇着,倒要请求他指教指教。我们原是些专骗饭吃的人,便是被老师傅打死了,也算不得甚么,就请少爷做个凭证人。我们倘被老师傅打死了,只算我们命短,各自的家属来领尸安埋。万一老师傅因多了几岁年纪,一时头昏跌倒了,就此中风中痰,不省人事,也不能怪我们的手脚无情。少爷以为我们这话怎么样。’
“鲁平还没有回答,老头已立起身来,说道:‘你们的本领真不差,胆量更是了不得,我委实五体投地的佩服。只可惜我是个游学的老头,不是个卖武的壮士,你们不要会错了意,我不是和你们争夺饭碗的,无端要与我拼命干甚么呢?’鲁平也从中调解说道:‘这位老先生是读书人,他与我闲谈的不干你们的事,劝大家不要认真罢。’教师奋臂嚷道:‘他对少爷说的别话虽不中听,然也还罢了。刚才这一番话,简直比打了我们还厉害。这老东西把我们当人吗,我们不与他见过高下,就死也不甘心。他不能拿年老来推托,他活到几十岁,是吃饭的呢,还是吃屎的?若是吃屎长大的,我们可把他当个狗畜牲,就乱咬人也不与他计较。如果也是和人一般吃饭篚的,便不能许他胡乱骂人。少爷倘怕遭连累,我们可到野外去,先把窟窿掘好,谁死了就埋谁。’鲁平见四个教师都横眉怒目凶恶异常。年轻的人遇了这种时候,不知要如何劝解才好。
“老头却从容自若的坐下来,笑道:‘我倒想不到你们有这们厉害。也罢,生死都有一定的,古语所谓: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不过我须问你几位教师:你们打算怎生比赛法?这是得于未动手之前说明的。’其中有个教师说道:‘听凭你要怎生比赛,就怎生比赛,我们随便。’老头点头道:‘你可以随便。这三位呢?你们也可以随便吗?’三人同时答道:‘我们都随便,你且说出一个比赛的法子来。’老头踌躇了片刻,说道:‘我是诚如你们所说的,多了几岁年纪,走路走的太多了些,就不免头昏眼花,腿酸腰痛,若和人动手相打,时间不久,或者还可以勉强支持。你们四个人,大概打了这个,不打那个,是不甘心的,一个一个的打起来,实在太麻烦。真个把我弄得头昏跌倒了,发起痰厥来,我死不要紧,于你们的名声不大好听,旁人一定要骂你们欺负年老人,四人用车轮战法。依我的意思,不如到门外大草场去,将你们所有的徒弟,都叫出来围成一个大圈子,将我们五个人围在当中。我在正中间立着,你四人分四角立着,同时动手。也不必真要打的不能动弹,跌倒了就算输。若动手之后,自信敌不过,只要跳出圈子就算认输了,不能追赶着打,你们看这种比赛法行也不行?’教师冷笑道:‘我们真不上你这老东西的当。你以为是这们打,便是你打输了,也不能骂你无能,是我们倚仗人多欺负你,你是不是这般用心?哈哈,你倒生得乖,其如我不呆?你到底有甚么飞天的本领。敢教我们四个人围住动手?’老头大笑道:‘这就使我有口难分了,我因问过了你们,你们都说随便。我才想出这妥当的方法来,你们却又多心。也好,你们既不肯一齐动手,就是一个一个来罢。去甚么地方打呢?’鲁平也想看看热闹,便说道:‘还是门外草场上宽展好打。’此时在旁外偷听的,有几十人,都是鲁家练武的弟子,见说游学的老头,就要去草场上和四个教师比赛,登时喜得各人分头四处送信。顷刻之间,鲁家二三百名男丁都齐集在门外草场上,已围成了一个好大的圈子。鲁平陪着老头和四个教师一同出来。
“四个教师到这时候,看老头的神色自若,就好象毫不在意的样子,也就知道老头自信没有惊人的本领,料不至无端拿他自己的老性命当儿戏,觉得就这们冒昧动手,恐怕反上老头的当,四人又背着人商量了一会。即由那年老些儿的教师,当众开口向老头说道:‘我有一句要紧的话,须在未动手以前说明。我们和老师傅都是未曾见过面的,彼此都不知道身家履历。老师傅练的武艺,是甚么家教,我们未领教过,果然不知道。就是我们也没在老师傅跟前献过丑,老师傅也未必知道。总而言之,我们想请教老师傅的是武艺,不请教老师的法术。老师傅便有高妙的法术,也不能使用出来,我们也只凭硬工夫见个高下,不知老师傅的意思怎样?如果要用法术,也不妨明说出来我们也好拿法术来领教。”
“老头儿听了,笑道:“原来你们还会法术,我是只会两下硬工夫,不懂得甚么法术。’教师见老头说只会硬工夫,很高兴似的说道;‘只会硬工夫就好办了。’随好转过脸向鲁平道:‘请少爷和诸位旁观的作个见证,有谁用邪术取胜的,便算谁没有武艺。’旁观的人都是四教师的徒弟,自然都帮助师傅说话,各人巴不得各人的师傅打胜,当下大家同声应是。
“众人分开来,让老头和四教师走到圈子中间。先由四人中推出一个,与老头动手,教师的拳脚打过去,只见老头的身体微微转动,教师的拳脚,不知不觉的下下落了空,拳也打不着,脚也踢不着,只累得一身大汗,不但没有沾着老头的身体,连宽大的衣服都沾不着。立在旁边等做轮流交手的三个教师,至此已忍耐不住了,也顾不得他们自己刚才所说的大话,就一拥上前,单对老头要害之处下手。三人不上倒也罢了,老头不过和那教师开玩笑似的盘旋着,三人一上前,老头便变换身法了。只见他两大袖飘飘飞舞,如蝴蝶穿花一般的,绕着四个教师,穿过来梭过去,忽高忽低,忽徐忽急。四个教师分明看见他走身边擦过,等到一拳打去,却又打了一个空,他早已穿走那边去了,是这般穿了一阵,只穿得四个教师头昏眼花,立脚不住,不待老头动手,一个个往草地下蹲,不敢提步。但又恐怕老头打他们,各举双手护住头,开口大声告饶。老头即时停步,不喘气,不红脸,就和没有这回事的一样。四个教师那里敢再说半句不服气的话,各自抢夺行李悄悄的走了。老头从此就在鲁家,鲁家的子弟都跟着他练习拳棒。地方上人说,只有鲁平的武艺得了老头的真传,其余的鲁家子弟,不过得些粗浅的工夫罢了。”
郑时听了,叹着气说道:“这老头儿本领,确是了不得,只是他这种行为,我倒不敢恭维。常言:鹭鸶不吃鹭鸶肉。那四个教师,一般的拿着拳棒工夫教人糊口,工夫好也罢,不好也罢,只要鲁家的人不嫌弃,与别人有何相干?无端的去打人家,赶人家走开做甚么。强中更有强中手,不见得老头儿武艺,便是天下无敌。若再有一个高手出来,将老头打跑,想必老头也觉难堪。”张文祥道:“打教师拆台的举动,我也是不敢恭维的。不过这回的事,论情理却不能怪老头有意夺人家饭碗,只能怪四个教师欺他衰老,不度德,不量力,定要找着他打,教他没有推辞的方法。”
柳无非在旁听了,笑道:“我虽是没头没脑的听着,只是我一设想四个教师与老头相打的情形,就不由得也有些头昏眼花似的,难怪四个教师就往草地蹲下来。不过我不明白那老头是甚么妖精变化出来的?他自己为甚么头也不昏,眼也不花呢?”张文祥笑道:“那里是妖精变化出来的,他平日练的是这种工夫罢了。”郑时问道:“有这们一种穿来穿去的工夫吗?”张文祥点头道:“怎么没有,我听说,有一种工夫,名叫八卦游身掌,练这种八卦游身掌的,就是专练老头这般身法。平时整年不断的按着八卦线走圈子了,翻过来覆过去,每日转个无数。再插九根竹竿在地下,每根相离尺来远,将身体在竹竿缝里穿来穿去,不可挨着竹竿。是这们穿个若干年,自然能穿的和游鱼一样,那有头昏眼花的时候呢?”柳无非笑道:“身体太胖了的人,若教他是这们穿起来走起来,想情形倒是好看得很。”说得柳无仪、张文祥都笑起来了。惟有郑时翻眼望了无非姊妹一下,即低头仍看在书上。
柳无非当即走近郑时身边,很亲切的说道:“你整日的手不释卷,学问虽是可以求好,只是把身体弄坏了,却怎么好呢?刚才六姊还对我说‘大人说你好学是不可及的。’不过全不去外面走动走动,尽管坐在西花厅里看书,只怕倒把身体弄坏了,将来为国家出力的时候,精神倒衰颓不堪繁剧了,岂不可惜?教我劝你半日读书,半日去外边溜溜腿。”郑时听了这派假话,想起方才在窗眼里所见所闻的情形,不觉如滚油煎心,但郑时是个深沉不露的人,这样险事,如何敢现诸形色?勉强振作起精神,抬头望着柳无非笑道:“这地方几条街道,我一到就都走遍了,毫没有甚么可看的东西。有时街上人多了,避开这个,又要让那个,倒累出我一身汗,那有好清净所在给我走动呢,反不如坐在这里看书的自在些。”
说时,见张文祥待转身回他自己房里去,即呼着三弟,说道:“你的话不曾说完,就被他妹妹几句笑语打断话头了。你接着说下去罢,那醉酒的异人又是怎样?他究竟醒了没有?你会见他没有?”张文祥转身,笑道:“说起来也是我的缘法不好。因为在鲁家坐的时候太久,出来又为打听鲁家的事,耽搁了些时,待我回到关帝庙时,大门旁边已不见那异人的踪影了。找着庙祝问时,庙祝很不耐烦似的说道:‘谁留心看管他,既不在大门口,自然是到庙外去了。’我复到大门口,寻那酒葫芦和旱烟管都不见,料知不在庙里。暗想:去寻找他,不知道他出门的方向,寻找也是寻找不着的。若我和他合该有缘见面,总有相会的时候。无缘就见着面也不能攀谈。因此一念,便回衙门来了。”郑时听了没话说。
从这日起,郑时因在家见了柳无非,心里就不免触动在上房窗外所见闻的事,心里一想到那里,面上要完全不露出一些儿不愉快的神气,还得和平时一样对柳无非亲热,是很难办到的事。不如就借着柳无非劝他去外边溜溜腿的话,每日吃了早点,就跟着张文祥同到外边闲走。张文祥也是个很机灵的人,见郑时近日来的神情大异平时,每于无意中叹息,已看出是有心事的样子,但张文祥心里以为郑时是胸怀大志的人,于今千里依人,尚无立足之地,不免心中不快。想不到其中有这些龌龊之事。即思量些言语,安慰郑时道:“二哥时常拿宫场中谋差事为难的情形来安慰我,怎么自己倒现出焦急的神气出来呢?”
郑时怔了一怔。问道:“三弟何以见得我为谋差事为难焦急?”张文祥笑道:“我又不是老四那样的呆子,和二哥在一块儿厮混这们多年了,性情举动,如何会不知道呢。二哥平日遇着为难的事,不问为难到甚么地步,从来不曾见二哥悄悄的叹息过。这几天同在外面闲行,二哥不知不觉的叹出气来,一声一声的都入了我的耳,二哥的心思到底怎么样?若是已看出这地方再住下去,也没多大的出息,我兄弟何妨另寻生路。”郑时摇头道:“我没有这样心思,但是我心里近来确有不大快活的事。我们亲兄弟一般的人,原可以和你商量,不过依我的见解,和你商量不仅没有好处,你的脾气不好,说不定还要商量出乱子来,我此刻正在思量妥当的方法。有了方法,再和你说不迟。”张文祥道:“这才奇了,我跟二哥十多年了,何尝有过一次芝麻大小的事,不听二哥的吩咐,由我自己任性的事,以至二哥怪我脾气不好,不肯和我商量。”郑时见张文祥发急,连忙申辩道:“三弟不要误会了,我是因为这事就和你商量也没有用处,只在明后日我必有办法。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性情吗?”张文祥见郑时不肯说出心事,也不好再说了。
这夜三更时分,郑、张二人都己深入睡乡了。忽听得春喜敲着房门,说道:“请郑姑老爷起来,有要紧的话说。”郑时从梦中惊醒,开了房门,刚待问有甚么要紧的话,春喜己走过那边敲张文祥的房门去了。郑时遂走到张文祥房里,只听春喜神色惊慌的说道:“请两位姑老爷就去。”郑时看春喜低着声音说话,惟恐怕人听得的样子,料知不是好事。当即回房整理身上衣服,带着张文祥,跟随春喜同到内签押房来,这房是马心仪机密办公事之所,外人不能进去的。走到房里一看,只见马心仪和施星标两人对坐着。两人都现出忧愁的脸色。房中摆了一桌酒席,四双杯箸,马心仪见郑、张二人迸房,即起身带着一点儿笑意,说道:“近来公事略忙些,简直没工夫和两位老弟谈话,只得在这时候,胡乱弄几样酒菜,我们大家叙一叙。”郑时慌忙谦谢。张文祥心想:做官人的举动,真是荒谬绝伦,他一时高兴,就不顾人家已经睡了,也是半夜三更捶门打户的将人闹起来。春喜那鬼丫头,并做出那惊慌失色的样子,险些儿把人家的魂都吓掉了。却原来是胡乱弄了几样酒菜,请人家来吃喝,真是笑话。马心仪自己据了上座,教三人分三方坐了。并不用人伺候,就是施星标亲自提壶斟酒。
各人饮了几杯,马心仪忽蹩着眉头对郑时说道:“大约二弟也猜不出我在这时分请三位到这里来的意思,世间事真教人难料,方才到了一件公文,我给二弟瞧瞧,就知道了。”说道从袖中摸出一封公文来,顺手递给郑时。郑时先看了看封套,然后抽出里面看了一遍,从容自若的仍旧套上,双手奉还马心仪。马心仪苦着脸说道:“他们怎么会知道二弟到了山东呢,这公文一来。真教我难了。素知二弟是个足智多谋的人,所以特地来请你看,看这事应该如何对付。我们自己人,甚么话都好说,用不着客气。”郑时道:“这有甚么不好对付,这公文上面分明说了:或拿着押解去四川,以了如山积案。或因路远恐怕中途疏忽,使拿住就地正法。好在我现在此地,两条办法,听凭大哥行一条就是,我看最好还是就地正法。”马心仪做出不愿意的样子,说道:“我若是这般存心,也用不着请二弟来了,不可见外,且另想个方法,待我思量。”郑时道:“那么,就求大哥给我一点儿盘缠,放我自寻生路去。回文只说访查无着便了。”马心仪沉吟了半晌,点头道:“大概以用这方法对付为最妥当吧,你我相聚无多时了,且多饮两杯,这事搁下不必谈了。”郑时表面做出从容样子,心里直刀刮一般,那里还能多饮。张文祥虽不曾见着公文,但听马、郑二人所谈的话,已明白不是好消息了。施星标自然也不快活,当夜不欢而散。
张文祥一到西花厅,即拉住郑时,问道:“我看那公文封套上的字,好象是四川总督衙门里来的,是特地行文来拿办我们的吗?”郑时点头道:“与你无干,公文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姓名,这一着我早几日就想到了。”张文祥惊道:“公文还没有来,你就想到了吗?却为甚么不打算早走呢?”郑时长叹了一声道:“人心难测,象这样的人心世道,我实在不高兴再活在这世上做人的。”张文祥急道:“二哥这话怎么讲?是这般半吞半吐的,简直要把我急死了,求二哥爽直些说给我听罢。”不知郑时如何回答?且待第下回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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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8 21:53:14
第二十一回 赠盘缠居心施毒计 追包袱无意脱樊笼 -《张文祥刺马案》古典文学
话说郑时听了张文祥发急的话,翻起两眼望着张文祥的脸,出神了半晌。才一把挽了张文祥的手,走出花厅,到一处僻静所在,低声说道:“你以为这公文果是从四川总督衙门里来的么?”张文祥惊问道:“难这公文也可以假造的吗?”郑时叹道:“人心难测,你只想想:你我两人在四川的声名,究竟谁的大些?”张文祥道:“一切的事都是由我出面做的居多,知道我的人,自比知道二哥的多些。”郑时道:“好吗。这公文里面,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别人和老四都没有提起。老四到山东的时日比我久,何以四川总督就只知道有我呢?”张文祥道:“我心里也正是这们想,然则这公文毕竟是怎么来的呢?”郑时仍是叹气摇头道;“人心难测,我不愿意说,说起来你也呕气,我更呕气。你的性子素来不能忍耐,甚至还要闹出很大的乱子来。”
张文祥急的跺脚道:“二哥简直不把我当人了吗?我跟二哥这么多年,出生入死的也干了不少的事,何时因性子不能忍耐闹过事?这几日我看二哥的神气,大异寻常,好象有很重大的心事一样,我几次想问,都因二哥说旁的话岔开了。于今忽出了这桩意外的事,二哥还不肯对我实说,不是简直不把我当人吗?”郑时握住张文祥的手道:“你不用着急,我仔细思量,这事终不能不向你说,我悔当日不听你的话,胡乱娶了柳氏姊妹同来,以致有今日的事。你以为马心仪这东西是一个人么?说出来你不可气忿,柳氏姊妹都被马心仪这禽兽奸通了,”郑时说到这里,觉得张文祥的手,已气得发起抖来,即接着劝道:“这事你就气死,也是白死了,且耐着性子听我说完了,再商量对付罢。”
遂将那日在正房窗外所闻见的情形,继续述了一遍道:“象这样来路不正的女子,我也明知道是靠不住的,我只因平生好色贪淫,每遇女色,就不由得糊涂不计利害了。我受报是应该的,毫不怨恨。只可惜你一个铁铮铮的汉子,平时视女色如蛇蝎的,也为我牵累,呕此龌龌之气了,我心里甚为不安。”
张文祥道;“二哥何必说这样客气话。我细细想来,倒不觉得呕气。我与柳无仪名虽夫妇,实在和邻居差不多。我一则因她是柳儒卿的女,她不知道我是张文祥,不妨和我做夫妻,若将来知道了,她念父仇,则夫妻成为仇敌,我送了胜命还是遭人唾骂。若她竟因私情把父仇忘了,则这种妇人的天性凉薄可想,我如何能认她为妻室呢?我既明知是这般配合的夫妇,万不可能偕老,又何必玷污她的清白,以增加她忿恨之心呢?二则因我练的武艺,不宜近女色。当日为二哥与无非已结了不解之缘,使我不得不勉强迁就,然直到如今,彼此都不曾沾着皮肉。二哥前日既劝我那些言语,大约我对无仪的情形,也可以推测得几分了。原不过挂名的夫妻,管她贞节也好,不贞节也好,我越想越觉得犯不着呕气。还得劝二哥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思量将如何离开这禽兽下流之地。”
郑时点了点头道:“四弟真是个有为有守的人,愧我在读诗书,自谓经纶满腹,真是一个又聋又瞎的人。你我相交十多年,到今日才知道你有这般操守,我不成了个瞎子吗?,你当日在船上说的话,我不能听从,不是个聋子吗?我自从那日在上房窗外看见了那种禽兽行为之后,就无日不思量离开此地,只因一时想不出相安的去处,所以迟疑不能决。想不到马心仪就有今夜这番的举动,他是这们一来,我倒不能悄悄的偷走了。”张文祥道:“原来的情形既是如此,那么淫贼今夜这番举动,其本意不待说便是打算借此将二哥和我撵跑,所以刚才他已露出放二哥逃走的意思来。我们到了今日,难道在此还有甚么留恋。只看二哥的意思,就是这们不顾而去呢?还是想警戒这淫贼一番再走?打算如何警戒他,我都可以包办。”
郑时道:“警戒他的举动,尽可不必。这种不体面的事,我们极力掩饰,还恐掩饰不了,岂可再闹出些花样来,自己挑拨的给外人知道。我若不为想顾全这点儿体面,早已离开这里了。于今四川总督的公文,在我自己可以断定是假的,而外人不明白这里面实在情形的,决不会猜疑到假字上去。我若在此时悄悄的逃走,将来绿林中朋友,必骂我不是汉子,只顾自己贪生畏死,不顾结拜兄弟为难,没有义气。”张文祥忿然说道:“谁还认这人面兽心的东西做结拜兄弟。”郑时道:“这却不然。你我心里尽可不认他,口里不能向人说出一个所以然来,没有趣味。我当日不杀他,反和他结义,并用种种方法,使他的功名成就,原想今日借他一点儿力量,开你我一条上进之路。我平生不倚靠旁人,倒也轰轰烈烈的干了半世,谁知一动了倚靠旁人的念头,就没有一件适心遂意的事了。不但凡事都不顺手,连心思都觉不如从前灵敏了。”
张文祥道:“没有志气的人,每遇失意的时候,多喜说颓丧厌世的话,二哥怎么也说出这些话来了呢?依我看来,这公文算不了一回事,既决计走就走他娘,管甚么人家骂不骂。绿林中人巴结官府想做官,就是应该挨骂的了,我因不愿意再与那人面兽心的东西见面,趁今夜悄悄的走了完事。且看他们这般狗男女,究竟能快乐多久。”郑时摇头道:“此时已是半夜,离天明不久了,待走向那里去,休说我不能和你一样穿檐越脊,如履平地。即算我有你一般的能耐,也不情愿悄悄的偷走。你是与那公文无干的人,趁这时就走,倒是上策。”张文祥叹道:“我若肯撵下二哥,一个人逃走,岂待今日。二哥既是存心要来得光明,去得正大,我也只好听凭二哥。”
二人正在说话,忽听得施星标的声音,二哥二哥的一路从里面叫了出来。郑时连忙答应。二人回身走到西花厅,只见施星标一手擎烛,一手托着一包似乎很沉重的东西,愁眉不展的向郑时唉声说道:“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我简直做梦也想不到忽然会有这们一回事。”张文祥接声叹了一口气,正待答话,郑时原是和他握手同行的,忙紧捏了张文祥一把,抢着答道:“公文虽是这们来,好在有大哥这般的靠山,还怕甚么。不过累得大哥为我的事麻烦担风险,我心里终觉有些不安罢了,于今是大哥教四弟来有甚么话说么?”施星标一面将手中的包儿递给郑时,一面说道:“大哥口里虽不曾说甚么,只是我看他脸色神气,也有很为二哥这事着急的样子。这包裹是大哥交我送给二哥的盘缠纹银二百两。大哥说,他还有要紧的话和二哥说,奈院里不便说话,教二哥且到鸿兴客栈里停留半日再走,他改装悄悄的前来相会。”张文祥忍不住问道:“与其白天改装到鸿兴栈去说话,何妨此时到这里来,或教二哥到签押房去呢。”施星标道:“三哥不知道大哥为这事担着多大的干系,必然是因在这里说话,有多少不便之处,所以宁可改装到鸿兴栈去。”这时郑时因伸手接那银包,不曾握着张文祥的手,听张文祥这么说,很着急的抢着说道:“大哥思虑周密,不会有差错的,我本当即时上去道谢。只因此时夜已深了,大哥白天事多,恐怕扰了他的清睡。不过得托四弟转达几句话:公文上既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只我一人避开,便可无事,家眷不宜与我同走,我并不向内人说明。我将内人寄在大哥这里,千万求大哥照顾。”张文祥见郑时到这时候还说这种言语,不由的气忿填膺,那里忍耐得住呢,逞口而出的说道:“这何待二哥嘱托,公文上虽没有我的名字,然二哥既不在这里,我还在这里做甚么,无论去甚么所在,我始终跟着二哥走便了。”
这几句话,只急得郑时不知要如何掩饰才好,幸喜施星标为人老实,听不出张文祥的语意来。也接着说道:“三哥的话不错,我们都是自家兄弟,二嫂留在这里,何待二哥嘱托照顾呢。难道大哥还好意思不当自家的弟媳妇看待吧?”张文祥又待开口,郑时连忙截住,说道:“话虽如此,我拜托总是应该拜托的。四弟上去回大哥的话,请顺便说三弟为人疏散惯了,在此地打扰了这们久,于今也想到别的地方走走。不待说他的家眷也是要寄居这里的,”施星标道:“公文里面既没有三哥的名字,三哥何必走甚么咧?”张文祥道:“定要公文中有名字才好走吗?等到那时,只怕已经迟了呢。”郑时惟恐张文祥再说出甚么话来,急将手中银包交给张文祥道:“三弟不要说这些闲言杂语,且把这银子收起来罢。我两人的盘缠都在这里,搁在你的身边妥当些。”这们一来,才将张文祥的话头打断了。好在施星标是个心粗气浮的人,听了也不在意,当下就回身复命去了。
郑时见施星标已去,便跺脚埋怨张文祥道:“我的性命,只怕就断送在你这些话上头上。”张文祥吃惊问道:“这话怎么讲?”郑时道:“你听人说过强盗出于赌博,人命出于奸情这两句古语么?寻常和人女子通奸,给女子的丈夫知道了,尚且多有谋杀亲夫的举动。何况一个官居极品,一个有罪名可借的呢?我就处处做作得使他不疑心我已识破,还愁他不肯放我过去,故意发出言语来使他知道,还了得吗?”张文祥忿然说道:“二哥不要是这般前怕龙后怕虎,为人生有定时,死有定地,杀了头,也不过一个碗大的疤。他不要二哥的命便罢,他要了二哥的命,我若不能要他的命,算我不是个人。”郑时急忙掩住他的口,说道:“我其所以不早向你说,就是为你的性子不好,怕你胡闹。你要知道,我们此刻不能和在四川的时候比了。便是在四川,手下有那么多兄弟,也只能与不成才的县府官为难,司道以上,就不容易惹动他了。于今你我都是赤手空拳,常言: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一轻举妄动,便是自送性命,于事情无益,反遭了骂名。”
张文祥听了这些话,心里益发呕气,只口里懒得辩论。这夜二人等到天明发晓,就不动声色的走出了巡抚部院。张文祥道:“我们何不就此出城走他娘,还去鸿兴栈做甚么呢?”郑时道:“不然。我原是不打算偷逃,才等到今日,早走本十分容易,己到今日,他若没有杀害我的心思,我用不着逃走。有心杀害我,岂容我一个人单身逃走?”张文祥没得话说,跟着走到鸿兴栈。郑时与张文祥商议道:“我仔细想来,你我命里,于妻、财、子、禄都是无缘。亏得当日经营了一个红莲寺,从此只好出家不问世事。我在这里等着,你去街上买两件随身换洗的衣服,和长行人应带的雨具之类,马心仪来过之后,我们便好登程。”张文祥应着:“是”,带了银两出来,匆匆忙忙买了些东西,连同银两做一个包袱捆了。忽然觉得有些心惊肉跳,不敢多耽搁,回头向鸿兴栈这条街上走来。
离鸿兴栈还有半里远近,陡见前面有无数的人,如潮涌一般的奔来,少壮的争先恐后,将老弱的挤倒在地,背后的人又拥上了,就在老弱的身上踏践过去。只挤得呼号哭叫,登时显得纷乱不堪。张文祥看那些人面上,都露出一种惊疑的神气。心里正想扯住一个年老些儿的人,问他们为甚么这般惊慌逃跑。那些人跑的真快,一霎眼就拥到跟前来了。张文祥向旁边一闪,打算让在前面的几个少壮男子冲过去,再扯往年老的问话。谁知这一闪却闪坏了,脚便还不曾踏稳,猛觉有一个人向胳膊上撞来。这一下撞的不轻,只撞得张文祥头脑一昏,被撞的胳膊,痛的与挨了一铁锤相似,两脚站立不住,一翻身就栽倒了。张文祥心想:这东西好厉害,那来的这们大的气力,竟能将我撞成这个样子。会武艺的人毕竟不同,便是躺下了也比寻常人起来得快些,张文祥正待奋身跃起,就觉有人将他的胳膊挽住,往上一提,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张文祥乘势跳起身来看时,仿佛是很面熟的一个人,已撇开手上前挤去了。
张文祥陡觉背上轻了,反手一摸,不见了包袱,不由得着惊,暗想道:“难道连缠在背上的包袱都撞掉了么?”再回头向地下寻找,那里有甚么包袱呢,随口骂道:“将我撞倒的那个东西,一定是个剪绺的贼。怪道他那们重的撞我一下,原来是有意来偷我包袱的。这包袱是我兄弟逃命的盘缠,由你偷去了就是吗?怪道他挽住我的胳膊,把我提了起来,若不然也取我背上的包袱不住。”一面骂着,一面不迟疑的折身追赶,喜得那人还走得不远。分明看见他一手提了那个包袱,向前跑几步又回头望望,好象看失包袱的追来没有追来的神气。只是张文祥走街边追赶,那人只回头看街心的人,眼光不曾做到张文祥身上,张文祥气得胸脯几乎破裂了,暗骂:你这不睁眼的小贼,怎么剪绺会剪到我身上来了呢。紧追了几步,忍不住旋追旋喊道:“唗,你抢了我的包袱,打算跑到那里去?你若是知趣的,赶紧退我还没事,定要我追上,就休怪我不饶你啊。”张文祥不是这们喊,便也罢了,那人跑得并不快,且不断的回头,要追上还不容易些,这几句话一喊出来,那人听得回头望张文祥一眼,两脚登时和打鼓的一样,急急的跑起来了,似乎嫌包袱提在手中不好畅所欲跑,边跑边将包袱照样缠在背上,这种气教张文祥如何能受,也就尽力量追上去。两人的脚步都迅捷如风,顷刻便追到了城外,张文祥只是追赶不上。又追赶了一会,看见前面有一个庙宇。张文祥心里才忽然想起来了,原来这个抢包袱的人,便是在那日在街上遇见用胸膛抵住骡车不许过去的异人。因那日这人的酒已喝得酩叮大醉,神情态度与今日大不相同,所以见面但觉面熟。加以心中有事,一时竟想不起来。此时看见了关帝庙,才将那日的事触发了。张文祥既想起了抢包袱的就是那异人,心里倒不着急了,也不觉气忿了。因为料想有这般大本领的人,决不至存心抢人的包袱,是这般举动,必有原故。再看这人果然背着包袱,跑进关帝庙里去了。
张文祥跟进庙门,只见这人已将包袱就庙门旁边的地下打开来,取了一件新买的衣披在身上,一摇一摆的,低头打量称身与否,见张文祥走来,也不理会。张文祥在江湖上混了多年,遇了这种异人,自然不敢怠慢,当即上前作了个揖,说道:“前日从某处追随老丈到这里,原是要听候指教的,因不敢扰了老丈的酣睡,以为在别处盘桓一会再来,老丈必已睡足了。谁知在别处略耽搁了些时,回头来老丈已酒醒出去了。今日难得老丈肯这们赏脸,特地把我引到这里来,请问有甚么见教之处?”这人抬头看了看张文祥,做了不认识的样子,说道:“你认识我吗,你既认识我,怎么骂我是剪绺的小贼呢?”张文祥笑道:“那是我的两只肉眼不争气,因为与老丈亲近的时候太少,突然于无意中遇着,一时想不起来。请问老丈,刚才那许多人,为甚么都惊慌逃跑?”
这人说道:“我也弄不清楚,我有一个朋友初到山东来。寄寓在鸿兴客栈里。我前几日去访了几次,都因去的时候太晏,我那朋友出门拜客去了。今日只得早些起床,等城门一开就到鸿兴客栈去,才和我朋友会了面,正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彼此谈论得非常高兴。忽听得隔壁房间人声嘈杂,满客栈都震动了,那朋友拉我出房探看是甚么事,不看犹可,看时真险些儿反把我吓死了。原来挤满了一客栈的兵,刀枪眩目,威势逼人,就在隔壁房间里。据说捉拿江洋大盗。一会儿便拖出一个人来了,我看那里象一个江洋大盗,分明是一个很儒雅、很漂亮的斯文人,拖出来连话都没问一句,只怕姓名还不曾问明白,就在客栈门口杀了。杀了那斯文人也罢,忽然那些兵又说逃了一个,大家仍回身到各房间里搜查。是这般拿了不问情由的就杀,你说谁不害怕,自然一个个都向外面逃跑。一半兵在客栈里搜查,一半兵跟着逃跑的客追出来。过路的人不知道甚么事,也吓得乱跑。我怕的最厉害,所以跑得最快,不提防把你撞倒了,临时见财起意,取了你这包袱,谁知你这们小气,拼命跟着追赶。”
张文祥知道事情不妙,心里和刀割一般的难过,表面上仍竭力镇静着问道:“老丈可曾打听杀的那个江洋大盗姓甚么?”这人摇头道:“杀的人那里是江洋大盗,是鸿兴栈住的熟客,和现在山东的马抚台是亲戚。姓甚名谁虽不知道,只是大家因他确实是一个斯文人,料定他死得很冤枉。”张文祥听到这里,脸上不由得已急变了颜色,两眼同时忍不住流下泪来,不知这被杀的是不是郑时?且待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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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报私恩官衙来侠客 遭急变石穴遇奇人 -《张文祥刺马案》古典文学
话说这人见张文祥急得变了颜色,并忍不住流下泪来,即做出惊异的样子问道:“难道杀死的是你朋友吗?要你哭些甚么?”张文祥明知这人是个有来历的,其所以有这番抢包袱的举动,是恐怕他回鸿兴栈去自投罗网,有意是这般将他引出城外来,就是在暗中救他性命的,便不再隐瞒了,随即向这人跪下,说道:“我早知您老人家是异人,这番救我的盛意,我也明白了。你老人家既能是这般救我,我和郑二哥在督抚衙门里面的事,不待说是了如观火的了,于今我郑二哥既屈死在那人面兽心的淫贼手里,我惟有求你老人家指引我一条报仇的路,我的性命可以不要,这仇却不可不报。”这人忙伸手将张文祥扶起来,说道:“泪眼婆娑的跪在地下,若给到这庙里来烧香的人看见了,象甚么模样。”张文祥立起身来,说道:“我一则感激你老人家救命之恩,二则因报仇心切,非求你老人家指引,恐难如愿,所以不觉得跪下来了。喜得此地离城已远,行人稀少,敢先请示尊姓大名?再述我和郑二哥来山东的履历给你老人家听。”
这人冷冷的笑道:“你也毋须告诉履历,我也毋须通报姓名。那郑时枉担了半世英雄之名,自谓经纶满腹,原来也不过是一个好色之徒,将仇人的女骗做老婆。到今日才身首异处,我已嫌他死的太迟了,你还提甚么报仇的话。”张文祥听了,心中好生不快,若在平日见寻常人这般批评郑时,他必已怒不可遏的和人反脸了。此时因知道这人本领比他自己高,又是曾救他性命的,不敢不耐住性子,说道:“话是不错,我郑二哥好色贪淫,确有应得之罪,但无论如何不能说,应该是这们不明白的死在忘恩负义的马心仪手里。如果是明正典刑,死于王章国法,我有甚么话可说呢?我报仇之念已决,至死不悔。”这人忽然现出欣笑的样子来,说道:“名不虚传,果是好一个义烈汉子,这里为来庙烧香的必经之地,不便谈话。你将包袱拾夺好了,随我到僻静地方商量去。”旋说旋把披在身上的新衣脱下,交给张文祥。张文祥心里也就安慰了许多,说道:“这衣我原是买给我郑二哥穿的,你老人家穿上既合身,何不就将他穿上?”这人笑着摇头不做声。张文祥知道他是表示用不着的意思,遂不多说。捆好了包袱,仍旧驮在背上,跟随这人走出关帝庙。
到附近一个树林茂密的山里,各自就石头上坐下来。这人先开口说道:“你决心替你郑二哥报仇,自是义烈汉子所应当有的举动。不过你的力量有限,这仇只怕你一时报不了。”张文祥道:“寻常的仇恨,便是估量自己的能力是否报得了。至于兄弟之仇,是顾不了许多的,那怕因报仇送了性命,我也甘心瞑目,毫无怨悔。并且我看马心仪那淫贼,除了官高势大之外,一点儿能为没有。我的本领果是不济,但自问对付那淫贼,还勉强能对付得下。我只要报了仇,便已完了心愿,也不想在人世苟且偷生了。”说时气忿填膺的样子,两眼火也似的发赤。这人摇着手,从容说道:“这些话不待你说,我是早已知道的。你报了仇再死,我相信你是甘心瞑目,没有怨悔。只是若你的仇还不曾报得,反被仇人把你的性命害了,你甘心不甘心,瞑目不瞑目呢?”
张文祥道:“我在淫贼衙门里住的时候已不少了,淫贼果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就是满衙门的上下人等,也不见一个稍有能为的人。衙门里的路径门窗,我都熟悉。我逆料取这淫贼的性命,如探囊取物。”这人笑道:“谈何容易,真是一相情愿的话。你知道此刻有在暗中保护那淫贼的人,本领比你高强十倍么?”张文祥不由得露出惊疑的神气,问道:“是甚么人在暗中保护他?像这样的衣冠禽兽,有大本领的人为甚么不杀他,反在暗中保护他?也就大不分皂白吗?”这人道:“各有各自的交情,不能一概而论。即如那个郑时,据我们看来,不过是一个贪财好色之徒,这回被杀得一点不委屈。而你却不顾性命的要替他报仇,若旁人也和你刚才这一般的议论,不也要骂你太不分皂白吗?究竟在这黑暗中,保护那淫贼的是谁呢?我不妨说给你听,这期间有一段因缘,不仅你住在衙门里不知道,就是马心仪本人也不知道,并且连在暗中身任保护马心仪的人,都不知道。”张文祥道:“这就奇了,既是大家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人微微的点头道:“自然有知道的人。我说出来,你就明白了。马心仪的母亲,从小就欢喜斋僧拜佛。而马心仪的父亲,却是一个毁僧骂道的人。这日忽有一个年约二十零岁的尼姑来马家化缘。马心仪的父亲不在家,他母亲因这尼姑生得端庄齐整,说话很在道理,就留在家中攀谈。不料一时天变,雷雨交作,尼姑不能作辞,他母亲便留歇宿。想不到马心仪的父亲回来,见尼姑生得貌美,顿时起了邪念。半夜偷到尼姑睡的所在,想勒逼成奸。那尼姑在危急的时候,亏得马心仪的母亲来了,夫妻大吵了一场,他母亲将私蓄布施给那尼姑,亲自陪尼姑坐到天明,因此保全了那尼姑的节操。那尼姑是谁呢?当时没有名头,无人知道,就是如今人人钦仰的沈栖霞师傅。沈栖霞因那回在马家受了侮辱,险些儿失身匪人,遂自恨身体孱弱,没力量抵御侵凌,一转念之间,便决心访师学道。到现在修炼了五六十年,已是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了。事情虽隔了五六十年,然沈栖霞总觉得受了马心仪母亲解围和布施的好处,应该报答,无奈没有机缘。直到现在,他才推算得是报答的机会到了,特地打发他在襄阳柳仙村收的两个男徒弟,到此地来暗中保护马心仪。他这两个徒弟的道法,虽不算高强,然不是修道有成的人,寻常人无论有多大的能耐,也休想敌得过他。”
张文祥问道:“你老人家知道他徒弟有多大年纪了么?其中是不是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这人点头道:“两个的年纪差不多,都只二十多岁,你怎么知道的?”张文祥将日前遇着挑豆腐担少年打狗的话说了。这人笑道:“你自问是他的对手么?你所见的这个,年纪比那个略小些,本领也还不及那个。两人每夜轮流值守在马心仪左右,岂容你去寻仇报复。”张文祥诧异道:“这就奇了,马心仪今日才杀我郑二哥,我因他杀了我郑二哥才存心报仇,这是顷刻间的事,如何沈栖霞师傅早已打发人前来保护呢?”这人笑道:“这倒毋须惊讶,我既受人委托,前来略尽人事,只得老实说给你听。你于今虽不认识我。我在几年前,却久已认识你了。我这番是受了你师傅无垢和尚的托付,特地前来救你的。就因知道你在激于义愤的时候,必不顾利害,去寻马心仪报复。沈师傅的两个徒弟,只知道保护马心仪,他们并不明白你为的是甚么一回事。你是这般把一条性命送在他们手里,岂不冤枉?”张文祥忽然立起身来,说道:“你老人家说出受了我师傅托付的话,就知道必是孙耀庭师叔无疑。”著书的写到这里,又得趁这当儿,将这个孙耀庭的来历叙述一番了。
说起孙耀庭,也可算得是一位奇侠。他是浏阳县人,因小时候生了一满头的癞疮,浏阳人都叫他孙癞子。他的历史,若说给一般富于科学头脑的人听,不待说必叱为完全荒谬。就是在下是个极端相信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的人,当日听人传说孙耀庭历史的时候,心里也觉得好像是无稽之谈。直到后来阅历渐多,才知道孙癞子的事,绝对不荒谬,而拿极幼稚的科学头脑,去臆断他心思耳目所不及的事为荒谬的,那才是真荒谬。
闲话少说,却说孙癞子生长在浏阳一个极贫苦的人家。当他四岁的时分,浏阳地方遭瘟疫,孙癞子的父母同时染疫死了,只丢下一个伶仃孤苦的孙癞子,吃没得吃,穿没得穿,还亏了地方上人凑了些钱,将孙癞子父母安葬了。孙癞子长着一头的癞疮,龌龊得臭不可近,也没人理会他,他父母在日建筑的两间茅屋,不须多少时日不修补,便不能住人了,孙癞子也懒得在茅屋里居住。白天到乡村人家乞食,夜间或是灵官庙,或是土地堂,随处找一个可以藏身的所在安歇。是这般流落了两年,他有十二岁了。一日乞食到一处大作田人家,那家主问了问孙癞子的身世,便向孙癞子道:“你愿意讨饭吗?”孙癞子道:“谁愿意讨饭,没有家,没有饭吃,不流落讨饭有甚么法子养活这条性命呢?”那家主道:“我留你在我家住着,给饭你吃,给衣你穿,只要你替我家看牛,好么?”孙癞子喜道:“那还有甚么不好。”从此孙癞子就在这人家看牛。这人家养了七八头耕牛,一个人照顾不了,往往跑到别人家田里园里吃禾吃菜,所以加上孙癞子照顾。孙癞子每日骑在水牛背上去山里吃草,不愁穿不愁吃,倒很逍遥自在。谁知这种安闲茶饭还吃不到半年,这日忽然出了乱子。
农家放牛,每日照例早起一次,黄昏时候一次。这日黄昏时分,孙癞子牵牛吃好了水草,照例骑在牛背上缓缓归家。还有一个年老同看牛的人,也骑着牛跟在后面走。一行七八头牛,不知怎的只孙癞子骑的这头,忽然和癫狂了的一般,两耳朝天一竖,四脚腾空的跳了几跳,跳得孙癞子几乎滚下牛背,幸亏他一向骑牛骑惯了,两脚能挟持得住,然也吓得甚么似的,连忙将身体伏在牛背上,两手紧紧的抓住两把牛毛,口里连声叫那同看牛的过来,将牛牵住。那同看牛的也觉得这牛跳的奇怪,刚翻身下牛背,正待跑过去抢住牛鼻。不提防这牛猛然一转身,放开四蹄便跑,把跟在后面走的几条牛,都冲得翻的翻,跌的跌,同看牛的那里肯舍,慌忙将这几条牛的绳索,就路旁一棵树上系好了,尽力追赶上去。
这时天气不曾昏黑,眼看着那牛驮了孙癞子,比加鞭的马还快,头也不回的直向前跑,并听孙癞子在牛背上惊慌乱叫。看牛的追了会,那里追得上,心里又惦记这几头牛,恐怕被坏人赶现成的牵了去,只得停步回头,喜得没人经过,系在树上的牛没有走失,急急的牵回家报告家主。作田人家的牛,看得何等重大,岂肯听其跑失,当即派了好几个壮健汉子,照着去路追赶。迫了十来里,天色已经昏黑了,简直没追见那牛的踪影。偶然遇着两三个行人,向他们打听,却都说不曾看见有牛跑过。直追寻到半夜,才隐隐听得前面有牛蹄踏在沙地上的响声。赶上去看时,果是一个人牵了一条水牛在路上走。追的人一见那条牛,就认得出是自家的,但是牵牛的,不是孙癞子,是一个地方上的无赖,平日偷扒抢窃,无所不来的。追的人既遇着了自家的牛,自然上前认赃。无赖子争执了一会,见这边人多,料知斗不过,只得罢休。追的人还抓住他要孙癞子,他才急得嚷道:“你们不要太赶着人欺负了,我今夜在枫树铺饭店里赌钱,输得精光,正自没好气的走出来,打算想法子弄几个钱回头去捞本。还没走到半里路,就见这畜牲拦在路上睡着,倒把我吓了一大跳,不知是甚么野兽,仔细看出是一条牛,又没人看管,以为是天赐我的赌本,待牵回家去,明早好赶到县城里变卖。你们既是失了牛,我也知道本来大路上那有牛捡,还给你们便了,你们倒抓住我要甚么孙癞子,我知道孙癞子是谁?不是赶人欺负吗?”追的人只要追着了牛,见不见孙癞子是没人拿着当一回事的,当夜将牛牵了回家。次早看这牛睡着不能起来,原来四只牛蹄都磨见了肉,鲜血淋漓的不能走动了,将养了半个月才好。而这半个月并不见孙癞子回来。这家主也曾派人寻找了一会没有着落。大家都以为当水牛发狂奔跑的时候,孙癞子在牛背上坐不牢稳,滚下深山岩谷中跌死了。
那知道事出人意料之外:孙癞子紧伏在牛背上,初时尚竭力叫唤,想同看牛的追来将牛制住。后来见牛越跑越快,只觉两旁山树,如流水一般的后退,两耳风声大作。张眼望着地下,就觉头目昏眩,只好紧闭两眼,听凭牛跑。约摸跑了一个时辰,耳里风声才息,仿佛牛背也停了摇动,方敢张开眼看,牛果然停了步,正在低头嚼草。看天色虽已迷茫,然尚能看出四围山势,原来己身在乱山丛中,乃是平生听未曾到过的所在。只得从容爬下牛背来。指着牛头骂道:“你这孽畜,无端发暴,把我驮到这地方来了,还不知道已离家有几里路,看今夜如何回去,依得我的性子,恨不得折下树枝来痛打你一顿。”
孙癞子边骂边举手在牛头上敲了一下,只敲得这牛又像发了狂的,两耳又朝天竖起来,脚又腾空跳了几跳,掉转身往山下就跑。孙癞子心想:失了牛回家必受处分。一面跟着追,一面口作看牛人的呼声。平时牛听了这种呼声纵不跑近前来,也得立着不动,此时的牛,简直不作理会,转眼就跑得不见了,孙癞子只急得一路哭泣,一路到各处树林中寻找。趁着星月之光寻了半夜,肚中也饥饿了,身体也疲乏了,耳内听得四山都是狼咋虎啸的声音,只不见那牛的影子。自料在这黑夜是寻不着的了,仰看天色像个快要下雨的样子,心想:若在这时分下起雨来,我没有地方避雨,怎生是好?回头看身边有一个石岩,岩下是空虚的,好像可以藏身,遂伏下身子爬进石岩,漆也似的黑暗,一些不看见,只觉得身体伏的所在很光滑。顷刻之间,就听得岩外的雨声滴沥,愈下愈大了,接着雷电交作,电光闪处,照得岩下通明,才知道这岩不仅能藏伏一个人的身体,里面还有很多馀地。不一会,觉得伏的所在有水透过来了,孙癞子要避开这水,惟有将身体渐向岩里移动,越移到里面越觉宽大,反手去摸上头,没有撑手的东西,就坐了起来,再伸手去摸,还是空的,竟能立起身行走。心想:这地方实在奇怪,怎么石岩之下,会有这么宽大的空洞呢?是生成的吗?还是人凿成的咧?若是人凿成的,里面必有人居住,我何不再摸到里面去,看究竟有多大,是不是有人住在里面?心里这们想着,就伸起两手,再向里面摸去。
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的约有一里路远近,陡见前面有白光射出来,孙癞子看了,喜道:“果然是人凿成的,里面有人住着。我可以去向他们讨些饭充饥。”随即朝着白光走去,没几步就见一处四方形的地方,仿佛是一间石室,正中安放一张石床,床上盘膝端坐一个宽袍大袖的老头,垂眉合目的像是睡着了。再看室中的四围上下,并没有灯火,也没有窗户朝着外面,看不出白光从甚么地方发出来的。细看近石床的所在,光比远处大些,石床底下依然黑暗。孙癞子暗忖道:“怎么只有这们一个老头坐在这里,我不管他,就是他一个人,他总得吃饭。我已有半年没开口向人家讨饭了,何不叫一声试试看。遂即使出他平日讨饭的口腔来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出,只见老头慢慢的张开眼来,望着孙癞子微微的点了点头,含笑伸手向孙癞子招了一招。孙癞子身不由己的如被人推着,脚不点地就到了石床跟前。不知老头是谁?如何对付孙癞子?且待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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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练工夫雾拥峨嵋山 起交涉钟动伏虎寺 -《张文祥刺马案》古典文学
话说孙耀庭脚不点地的到了石床跟前,只见老头从袖中摸出一个烧饼模样的东西来,递给他道:“我这里没有饭讨,你肚子饥了,就吃了这个饼罢。”孙癞子双手接着吃下肚去,登时不但不觉得肚中饥饿,并且分外精神了。当即听那老头问道:“你这小叫化是从那里来的?如何会跑到我这洞里来讨饭?”孙癞子答道:“我是看牛的,不是讨饭的。我骑在牛背上正待回家,走到半路上,牛忽然如发了狂一般的回头飞跑,直跑到这山上才停住。天又下起雨来,我为避雨,就爬迸这里面来了。”老头答道:“你在谁家看牛?”孙癞子说了那家主的姓氏和小地名。老头似乎不懂得的,又问道:“你那地方归那县那府管辖?”孙癞子答道:“归浏阳县管辖。”老头现出沉吟的神气,说道:“浏阳县不是在湖南长沙府境内吗?此去至少也有一千里路程,如何就跑到这里来了?”说时,伸手抚摸着孙癞子的头顶,揣骨看相似的揣了一会,用中指按着脑后的一根骨,说道:“原来你头上有这根仙骨,有求仙访道的缘份。我这洞里,便是有道之士也不容易进来,你此来自非偶然的事。你年纪小,大约也不知道这里是甚么所在。这山是天下有名的四川峨嵋山,凡是修道之士,每年必借着朝峨嵋来此聚会一次,非有大本领的不能进这洞府。你的缘分不浅,就在这里住着罢,等到有机缘再送你回家乡去。”孙癞子平日脑筋是糊里糊涂的,自吃下那个饼子,忽然明白了,自然知道跪下去,拜求老头收他做徒弟,老头也就欣然应允。
从此孙癞子便从这老头学道,才知道满室的白光,就是从老头身上发出来的。老头传他修炼的方法,他很容易领悟。洞里四时皆是春和气候,不冷不热,老头除了传授孙癞子修炼方术之外,终日只静坐在石床上,不言语不饮食。每日从袖中取出两个烧饼给孙癞子吃,也不知道饼从何来。口渴了就房子石壁上,有一个小窟窿,是用木头塞住的。拔出木塞,即有一线极清冽的泉水流出来,可用手捧着止渴。在这里面,不但不知道冬夏,并不知道昼夜。老头吩咐他每到房中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不可胡乱走动,只许闭目静坐,依照传授的方法修炼。
初时,孙癞子并不知道何以房中会忽然漆黑?遵着老头吩咐的,哪里敢乱动一下。好在老头传他修炼的方法,正是要坐着不动的。房里光明的时候,心里不容易宁静,倒不如漆黑的好做工夫。是这般的在洞中修炼,也不觉的经过了多少时日,只记得有无数修道的人,曾来洞里聚会过四次。聚会时所谈论的言语,孙癞子听了都摸不着头脑。来时没人从洞口走迸,散时也没人从洞口走出,一个个都是霎霎眼就不看见了。直到第四次聚会时,老头才教孙癞子拜见那些修道的人,告知他某个某个的名姓。孙癞子自会着许多同道的人,才知道这老头叫做毕南山祖师,已曾经尸解过七次了,为当时剑仙中资格最老,本领最大的一个。童身修炼,比存了身的容易。毕南山曾对孙癞子说过每年聚会一次的话,孙癞子经过四次聚会,是已修炼过四年了。这时孙癞子的工夫,也就不甚浅薄了。渐渐知道房中忽然漆黑的缘故,是因毕祖师每夜在亥子相交的时候,必到山顶最高之处,修炼到日出才回洞,不过不知道修炼的是甚么道法?
孙癞子静极思动,要求每夜同到山顶上去。毕南山道:“你要同去不难,但是非传给你几种防身御侮的法术,冒昧出洞,难保不受惊吓。”当下就传授了几种法术给孙癞子。法术确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只要得了真传,顷刻之间便能自由使用,与学会了多年的并无分别。孙癞子既学会了法术,这夜便能跟着他师傅到峨嵋山顶上。他存心要看师傅在山顶如何修炼,这夜银河高挂,月色空明。孙癞子已有四年未见天日了,此时见了这般清秋景物,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正要借月色看看四山形势,只见师傅右手仗剑,左手捏决,剑尖向空一绕,口中念念有词,登时剑尖上射出一线白烟来,越射越远,在空中凝而不散。转眼之间,白烟就变成了一天浓雾,整整的笼罩了这座峨嵋山顶,星月之光,都黯然无所见了。孙癞子低头看自身,与在洞中一样,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忽觉眼前有光一闪,急朝光处看时,原来是从他师傅的头顶上射出光来,这一道光直冲霄汉,浓雾被冲开了一个洞,月光即从圆洞中照在他师傅身上,仿佛是在房子里开了个天窗,由天窗里射出来的月色,从天顶射上去的那道光,与月光融合,已分不出谁是月,谁是光了。他师傅从容盘膝坐在一块石上,也和坐在洞中石床上一般,闭目垂眉,不言不动。孙癞子见山顶都为浓雾所罩,不辨高低路径,不敢走动。料知师傅一时是不会回洞去的,遂也就他师傅身旁坐下来,自做工夫。直到月影西斜,他师傅才收了一天浓雾,带他回洞。第二夜又带他出来,是这般在山顶上又修炼了几个月。他师傅渐渐的许他白日出洞外玩耍了。
这夜,他跟着他师傅在山顶上起雾,刚将山顶照例的笼罩了,耳里忽隐约听得有一下钟声。那声音悠扬清远,孙癞子知道山下有寺,估量这钟声必是从寺里发出来的,毫不在意。谁知那钟声过去,浓雾顿时没有了。正自觉得奇怪,看师傅也似乎现出很惊疑的神气,才收剑盘膝坐好,又立起身来,重新作法。这回的雾,比平常来得更浓厚,一霎时就弥漫了山顶。接着又听得一下钟响,说也奇怪,钟声过去,又是天清地白,浓雾全消了。孙癞子看师傅的神情,好象有些着慌的样子,忍不住说道:“师傅,我听得出这钟声是伏虎寺里发出来的,一定是伏虎寺的秃驴,知道师傅在这里起雾,有意和师傅斗法?”毕南山听了,摇头不做声,将指头捏算了一会,说道:“卦象和平,不是有人和我斗法。”说话时,钟声又响了。毕南山点头道:“这是伏虎寺里撞幽冥钟,只好让他撞过了再说。”孙癞子心里不明白,何以伏虎寺里撞幽冥钟,山顶上会作不起雾?见师傅已闭目凝神坐着,不敢追问,仍疑惑是和尚有意为难。直坐到子时过后,幽冥钟停歇了,毕南山方起身作雾,照常修炼。从这夜起,寺里每夜撞幽冥钟,毕南山就每夜须等到钟声过后,才能修炼。孙癞子实在纳闷不过。
这日,趁白天走出洞来,径到伏虎寺找当家和尚说话。这时伏虎寺的当家和尚了空,虽是一个有道行的好和尚,只是并没有神通法术。孙癞子走进伏虎寺,见一个小沙弥正在殿上烧香。他也不知道甚么礼节客气,即唗一声,说道:“你们当家和尚是那个,快去叫他出来,我有话说。”小沙弥倒吃了一惊,回头看是一个癞头叫化便也没好气的答道:“你是那里来的烂叫化臭叫化,敢到这里来吆喝、撒野?还不给我滚出去。”孙癞子大怒道:“你这小秃驴骂我吗,我且打死了你,再和你当家的秃驴算帐。”孙癞子在洞里虽是不曾练武,然由修道得来的武艺,比从一切拳教师所练的武艺都高强得多,外强中干的小沙弥,那里是他的对手。只一只手捏住小沙弥的胳膊轻轻一提,就提得双脚离地,往地下一放,就倒在地下不能动弹,只得张开喉咙“哎呀哎呀”的叫痛。这一叫,叫得里面的了空和尚听见了,连忙出来问是甚么事?孙癞子正指着小沙弥骂道:“你若再不去把你们的当家和尚叫出来,我止三拳两脚就取了你的狗命。”
了空和尚一路念着阿弥陀佛,走近孙癞子跟前,合掌当胸,说道:“小徒有甚么事开罪了施主,求施主念在他年纪小,宽恕他这一遭。若是不能宽恕,就请将事由说给老僧听,老僧自当惩办他。”孙癞子见了空这们温和客气,倒觉不好再恶狠狠的说话了,只得按一肚皮怒气,掉转脸将了空打量了几眼,见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和尚,慈眉善目,满目春风,不由得也用很和缓的声口手指小沙弥说道:“我到这寺里来,并不是找他说话,只因有事特来会会这里的当家师。叵测他不但不肯替我传话,反开口就骂我烂叫化臭叫化。我是个多年在山中修道的人,役闲工夫在衣服上讲究,他不应该见我身上衣服不好,便骂我,叫我滚出去。”此时小沙弥已爬起身来辩道:“我为甚么先开口骂你,你自己不讲理,没名没姓的向我吆喝,开口就要我把当家和尚叫出来,谁是你家的当差,谁吃了你的饭,要听你的叫唤?”这几句话说得孙癞子恼羞成怒,又待发作了。了空却即向小沙弥叱道:“不许多话,进去罢。”随即又对孙癞子合掌道:“小徒不懂事,老僧自会责备他。请问施主要找老僧有何见教,请进里面来坐着好说话。”了空当将孙癞子引到一间客室坐下。
孙癞子说道:“我此来不为别事,就为每夜跟我师傅在山顶上修道,亲耳听得你这寺里打钟,使我师傅的雾作不起来,以致我师傅每夜得迟一个时辰修炼,这亏吃得不小。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不得不来问个明白:你这寺里究竟是谁存心和我师傅作对?你是当家师,必然知道,请你交出这个人来,我自和他说话,不干你当家师傅的事。”了空听了,茫然摸不着头脑似的说道:“施主这话从那里说起,这寺里的僧人,从来安分守法,一点儿不敢胡为。令师是甚么人?这峨嵋山顶上,并没有寺院、房屋,令师每夜在甚么地方修道?何以知道是因这寺里打钟才作不起雾来?”孙癞子道:“你不要装成这糊涂样子。我师傅是谁,你不知道,还可以说得过去,因为僧道不同门,平日没有来往。至于你自己寺里每夜打钟,难道你也可以说不知道吗?”
了空笑道:“老僧为甚么装糊涂,山寺里打钟打鼓,是极平常的事,早夜都是免不了的。施主于今说寺里不应该打钟,打钟便使令师不能修道,是存心和令师作对,教老僧怎生能不糊涂呢?”孙癞子想了一想,说道:“我看你的年纪已这们大了,确是一个好和尚的样子,料想你是不至无端作恶,与我师傅为难的。只是你这伏虎寺里的和尚不少,你得仔细查一查,看半夜三更撞钟的是谁?平常这寺里打钟打鼓,我也曾听得过,并不妨事。只近来每夜在亥子两个时辰之内,一下一下很慢的撞着,你这里钟声一响,我师傅在山顶起的浓雾就登时被钟声冲散了,害得我和师傅都坐在山顶等候,到今日已将近一个月了。”
了空听到这里,不住的哦了几声道:“老僧明白了,这钟是住在山下的一个绅士,为要超度他去世的母亲,托老僧替他撞的幽冥钟。这钟须撞到四十九日。不错,今日已撞过了二十九日,只差二十日了。这钟撞起来,在幽冥的力量是很大,但是何以撞得令师的雾作不起来,老僧却不明白。”
孙癞子见了空说的果是幽冥钟,和毕南山说的相对,便问道:“幽冥钟是甚么钟?”了空道:“就是和佛殿上所悬挂一般的钟并无分别,不过撞时所持的经咒不同罢了。”孙癞子道:“每夜撞钟的是谁?就是你吗?”了空道:“不是老僧。寺里有一个聋了耳朵的老和尚,今年八十六岁了,历来是他专管撞幽冥钟。他因老态龙钟,又聋了耳朵,已有二十多年不出寺门了,除替人家撞幽冥钟以外,终日只是持佛号不歇。老僧能担保他,决不知道有令师在山顶上作雾,存心用钟声将雾冲破。”孙癞子摇头道:“这话只怕难说,我不相信不存心与我师傅为难,一天浓雾会无缘无故的被钟声冲破。从来雾不怕钟,钟也不能破雾,可见有人从中弄鬼。你且带我去瞧瞧那钟,并还见见那撞钟的和尚。”了空点头道:“可以,就请同去。”
说着起身引孙癞子走到寺后一所孤另另的楼房跟前。这所房子的形式奇特,从顶至底,足有五六丈高下,却只最下一间房屋可住人。这间房屋之上,高耸一座钟亭,亭里县挂一口铁钟,一根长绳垂下,系在撞钟的木棒上。撞钟的坐在房中,只须将长绳牵动,那木棒自然向钟上撞去。孙癞子问道:“半夜撞的就是这口钟吗?”了空道:“正是这口钟。这钟已用过了七八十年了,原是专为撞幽灵钟而设的。撞钟的老和尚正在房里念佛,施主看他可象是一个存心和令师为难作对的人?”孙癞子跨迸房间,只见一张破烂的禅榻上,盘膝坐着一个伛腰驼背的老和尚,双手念着一串念珠,口里咕噜咕噜的念着,那根撞钟的长绳,就悬在右手旁边。和尚的手脸都污垢不堪人目。头顶上稀稀的留着几根短发,原是白的,大约因积久不洗,已被灰尘沾得着又粗糙又黄黑了,仿佛成了一堆秋后凋零的枯草。孙癞子走近前,劈面问道:“这几夜撞幽冥钟的是你么?”老和尚慢慢的抬起枯涩的眼睛,望了一望,摇头不答,口里仍继续着咕噜咕噜。孙癞子见他摇头,只道是不承认夜间撞钟的是他,忿忿的回头问了空道:“他说夜间撞幽冥钟的不是他,你怎的对我说假话?”了空笑道:“他何尝这们说了,无论甚么人和他说话,他都是摇头不说甚么,因为他的耳朵异乎寻常之聋,简直连响雷都不听得,听不懂人家说的是甚么,所以不能回答。二三十年来多是如此。就是老僧教他撞钟超度亡魂,也得写字给他看,口说是不中用的,老僧出家人,岂肯说假话?施主不要多心,请回去对令师说,夜间作不起雾,多半是另有缘故,不与幽冥钟相干。”
孙癞子看两个老和尚的情形,也觉得不象是存心和师傅为难的人。然心想:师傅作法起雾,我亲眼看见的已有半年了,没一夜不是剑头一绕,便是浓雾弥漫,惟有幽冥钟一响,就如风扫残云,消灭得干干净净。这口钟,据当家师说,已用过七八十年了。我小时曾听得人说,一切物件,都是年久成精。莫不是这口钟顺悬在高处,年深月久,吸受得日精月华多了,已成了妖精,在暗中与我师傅作对?两个老和尚自然不知道。我既到这里来了,不管他是也不是,且把他毁了,免得我师傅每夜耽延修炼的时刻。即算毁错了一口钟,也不值了甚么。想罢,觉得主意不差,遂对了空说道:“我也相信你和这个聋和尚都不至与我师父为难,但我师傅每夜在山顶上修炼,非有浓雾将山顶笼罩不可,近一个月以来,确是因为这口钟响使我师傅作不起雾来。我于今并不归咎你们,只毁了这口钟就没事,我毁了之后,你们要撞幽冥钟,换过一口使得。”
了空惊道:“这却使不得。这钟是伏虎寺的,不是施主家里的,不能由施主毁坏。”孙癞子道:“这钟妨碍我师傅修道,如何由不得我,难道倒要由你吗?”了空道:“你怎的这般不讲理。若是伏虎寺的东西,可以这们听凭外人前来毁坏,一点儿不讲情理,那还了得吗?我不做这寺里的当家师,轮不到我过问,既是我当家,这钟就不能由你随便毁坏。”孙癞子笑道:“你只怕是老得糊涂了,我要毁坏你这口钟,难道还要问过你肯不肯么?我老实对你说,我此刻就在动手毁了,看你有甚法子阻拦?”了空听了,气忿得没有回答,以为这口钟高高的悬挂着,要毁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估料象孙癞子这般一个叫化,不多邀些帮手来,一个人是决不能行强将钟毁的。心中暗自打算:这伏虎山寺里已有几十个和尚,齐集在这里保护这口钟,倒看他如何动手毁坏?
了空正自这般计算,只见孙癞子抬头望着那口钟,自言自语的说道;“究竟夜间撞得我师傅作不起雾的,是不是这个东西,我何不试撞一下,看声响对也不对?”一面是这般鬼念着,一面举起右手,伸直一个食指,做出敲东西的手势,向那钟敲去。真是奇怪,食指在地下一敲,钟便应手“噹’的一声响了,比用木棒撞的还响得清澈,只响得坐在房里念佛的聋和尚都抬起头来,看这钟何以不撞自响。孙癫子接连又敲了几下道:“一点儿不错,正是这东西作祟。”了空不禁惊惧起来。心想:看不出这样一个后生,竞有如此法术,这就不能不恳求他了。连忙对孙癞子陪笑道:“你要毁坏这口钟没要紧,只是得请原谅,这钟亭的工程不小,非费极大的手脚,不容易将这们大的一口钟悬挂上去。并且偌大一个峨嵋山,就只伏虎寺有这座钟亭,实在是因建造一座,非有绝大誓愿,经十多年募化不能成功。今以虚无渺茫的事将他毁坏,岂不太可惜了。”
孙癞子圆睁两眼,喝道:“你刚才还那们硬,这时又软起来了吗?不行,不行,你只知道你这钟亭的工程不小,却不知道我师傅修炼的工夫更大呢。”说罢口中念念有词,跟着将左手握着拳头,仿佛抓了甚么东西对钟放去的样子。这一来不好了,孙癞子的左手五指刚放开,脱手就是一个大霹雳,连钟带亭子都劈落到山下去了。钟破亭裂的响声,震动数里。坐在钟亭底下念佛的老和尚,闻声倒打了一个哈哈,就这们赴极乐世界去了。满寺的僧人一齐惊得来寺后探看,孙癞子也不作理会,劈了钟亭,就大踏步往外走。众僧人向当家师问了情由,大家不服,要追上去将孙癞子扣留,向他师傅论理。了空摇手止住道:“这也是一场魔劫,躲不了的,由他去罢。他有邪术,我等不是他的敌手。”众和尚听了才不敢追赶。不知这幽冥钟被毁以后,毕南山是如何的说法?且待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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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8 21:53:17
第二十四回 射怪物孙癞子辞师 卖人头邓法官炫技 -《张文祥刺马案》古典文学
话说孙癞子得意洋洋的出了伏虎寺,自以为这事做得痛快,师傅必然称赞他。回到洞中,见师傅照常在石床上打坐,不敢惊动。正要做自己的功课,毕南山忽张眼呼他到跟前,说道:“你下山去罢,我这里容不了你这样粗暴这样大胆的徒弟。幸亏你的野性显露得早,若再过几年,你自己的内丹有了火候,那还了得。”说时,待伸手向孙癞子顶门拍去。孙癞子不觉大惊失色,知道这一拍,是要将他自己所得的内功和法术,一股脑儿收回去,立时仍变了个寻常人,吓得趁势跪拜下去,闪开了这一拍,叩首哀求道:“弟子有过犯,求师傅责罚,就是打死也情愿,只求师傅不要驱逐下山。”毕南山指着孙癞子骂道:“你这东西,敢如此胆大妄为,还了得。幽冥钟妨碍我的修炼,已有一个月了,若可以将钟毁坏,还待你去动手么?故念你这番妄动,居心是在要不耽延我修炼的时刻,尚可饶恕。只是你粗暴大胆的处分,不能宽免。罚你吊饿三天,看你下次敢也不敢?”随用手向房角上一挥,孙癞子便身体不由自主的,仿佛脚跟上有绳索捆绑了,身体即刻在房角上倒悬起来。偷眼看师傅,闭目打坐如故。钩起腰去摸脚跟,却又摸不着甚么。初吊时还能支持,吊了一会,就渐觉难受了,只得运用起工夫来。经过一昼夜,肚中又饥饿,身体又痛楚,甚么工夫也运用不灵了,忍不住痛哭求饶。毕南山又责骂了一顿,才将他放下。从此没有幽冥钟响,毕南山每夜作法起雾,便用不着等候了。
又过了些时,这夜孙癞子正跟着毕南山在山顶上修炼。此时孙癞子的法力,己比初出洞时高强几倍了,无论如何浓厚的雾,能一眼看个透明。这夜的月色,也分外皎洁,孙癞子看见离毕南山约有百步之外,有一只绝大的狐狸,朝着毕南山,和人一般的跪在地下,捣蒜也似的叩头。口里衔着一件白色的东西,初看分不出是甚么。孙癞子揉了揉眼睛,仔细看去,原来是一个人的头颅骨,大约是从坟堆里掘出来的。只不知他是这们衔在口里叩头,有甚么用处。再看自己师傅,似乎还不曾觉着的样子,只是闭着眼不作理会。那狐狸叩了一阵头,和人一般的用两脚立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重复跪下叩头,又叩了几十个头,又立起身向前走几步。如是者三四次后,跪下去就将头颅骨放在地下。每叩一个头,朝着华南山“吱吱”的叫几声。孙癞子见狐狸开口叫起来了,以为自己师傅必然张眼看看。谁知毕南山竟象是睡着了的一样,仍是不作理会。狐狸叫后又衔了头颅骨向前走,孙癞子见狐狸已走近毕南山不过十来步远近了。心想:时常听人说,狐狸是会迷人的,莫不是这孽畜不怀好意,这们一步一步的逼过来,想将我师傅迷惑?我师傅若不是被他迷了,怎么在跟前这般叫唤也不听得呢?我不在旁边看见便罢,既看见了,岂有袖手旁观,不救师傅之理?并且人人都一般的传说:狐狸精是害的东西,我杀死他也可算是除了一个害。
孙癞子主意已决,他此时已得毕南山传授了不少的法术,当下就用左手结了一个雷诀,才举起来还不曾发放,那狐狸仿佛已经察觉有人暗算了,掣身就待逃走。孙癞子到这时那里肯容他逃脱,一面将雷诀向狐狸发去,一面口里喝道:“孽畜,待逃到那里去!”就这一举手之间,烟雷生于掌握,霹雳起于空中,眼见那狐狸被雷劈得就地一滚,山岭都摇摇震动,即见毕南山的袍袖一拂,张眼向孙癞子叱道:“胡闹,他干犯了你甚么,应当伤害他的性命。你既居心如此狠毒,我这里容你不得,就此下山去罢。”毕南山这一番发作,只吓得孙癞子魂都掉了,慌忙翻身跪下,说道:“我并不是居心狠毒,要将他处死。只因见他一步一步的向师傅跟前逼过来,师傅闭目静坐不曾觉着的样子,恐怕他不怀好意,想乘师傅不觉,暗加伤害,所以用雷火伤他。”
毕南山当下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岂有此理,你的法术能制伏的东西,能伤害我么?我当时初带你出洞的时候,是如何吩咐你的?象你这般浮躁的人岂是载道之器。”孙癞子不敢多辩,惟有叩头哀求饶恕。毕南山的气忿虽已渐渐平了,然终不肯答应容留他的话。毕南山走近那狐狸,指给孙癞子看道:“你瞧见了他这般皮焦肉烂的样子,心里也得安然么?你虽是为要救我才杀他,但伤生为修道人第一件宜守的戒律,我曾屡次叮咛吩咐,你于今既犯了这条戒,没奈何只得教你下山去。你此后虽离开了我,然一般的可以修炼,倘修到了须我指引的时候,我这里自然知道,自然前来指引你,若不努力,就休想此生再见我了。你看,天色已经亮了,你就此下山去罢,这山下有我收藏的一锭银子,你可拿去做回浏阳的路费,到家还充足有徐。”孙癞子本是个无家可归的人,这回师徒相处又有几年了,忽一日教他分离,他那里舍得,当下忍不住便哭起来。毕南山安慰他道:“人生遇合都是前缘,一点儿不能劝强。你只牢牢的记着:此后多行功德之事。猛勇精迸,与我会面之期,必不在远。如果拿着这点法术下山去胡作乱为。你只一转念头,我便完全知道,虽在万里以外,也能在顷刻之间,取你性命。”孙癞子原想哀求再容留几时,因看毕南山的神气十分决绝,料知是有定数,无可挽回的了。只得依依不舍的拜别师傅,含泪下山。
才行了十来步,满山云雾都顿时开朗了,一轮红日已冒上地面来,映射得满山树木戴露的枝叶上,一道一道的光芒闪灼,仿佛每株树上,结了千万颗明珠。孙癫癞到峨嵋虽住了几年,却不曾有一次在这时候出来,流连过这般美景。少年人的心性容易转变,无论甚么忧愁的事,只须换一个境界都忘怀了,师徒离别之感,也只在一刹那。当时看了这种朝阳初上的丽景,便立住脚举眼向四山望了一望,想道:“我记得初到这山里的时候,己在黄昏过后了,暮色苍茫,山上形势,全看不见,并且连来路的方向,此时都想不起来了。究竟浏阳在那里?我于今当向何方走去才不错呢?”随即又转念道:“好在我并没有父母兄弟和田产在浏阳,虽是浏阳人,也不必就赶回浏阳去,慢慢的访问,便多走时日也没要紧,且下了山再打听罢。”
想到这里,刚待提步下山,猛然想起一件事来,连连的跺脚,说道:“糟了,糟了!师傅说,他有一锭银子,收藏在山下,教我取了做回浏阳的盘缠。这样大一座峨嵋山,我不问个明白,知道那一锭银子藏在山下甚么地方呢?若围着这座山寻找,只怕寻找三年五载,也是枉然。这山下不是没有人来往的,收藏了若干年,没被人拾去,可知收藏得很深密。我不回去问明收藏的所在,是不能成行的。”边想边回身走了几步,看毕南山平日打坐的一块大岩石,依然光滑滑的受着日光,只岩石上已不见了师傅的踪影,再者那狐狸倒毙之处,也不见狐尸的所在了,但是细看地上还有一团烧焦了的狐毛,旁边丈多远一棵大松树底下,有一个小小的新坟,泥土还松,一看就知道是新筑的。
孙癞子暗想道:我每夜跟随师傅在这里修炼,这里周围半里来远近的一草一木,我都认看得仔细了,何尝见过有这们一个坟堆呢,可见得这坟就是那狐狸藏骨之所。我拜别师傅才走了十来步就回来,耳内不曾听得一点儿声响,这坟堆便已筑成了。我若有了这种神通,就不在师傅跟前,也不愁修不成道了。想罢,又向坟堆默祝道:“我因制不住一时火性,胡乱伤了你的性命,以至被师傅驱逐,后悔也来不及了。你死在九泉之下,不用怨我,等我修道成功的时候,一定首先超度你。”孙癞子此时还有些稚气,以为是这般默祝一阵,可以表示悔意,算是向狐狸道歉。那知道默祝已毕,耳里就听得有很娇嫩的女子声音说道:“你孙癞子不要假意慈悲,我母亲无端屈死在你手里,我只恨自己力弱,不能即时将你碎尸万段,谁稀罕你将来超度。”孙癞子吃了一惊,连忙回头看左右前后,都没有甚么形迹。心想:我不过心里默祝一番,并不曾说出声音来,这小狐狸精居然知道。怪道师傅说,只须我念头一转,他老人家便完全知道。我此后存心,倒是疏忽不得。小狐狸精既明说了自恨力弱,奈何我不得,我也用不着理他,到洞里见师傅问那锭银子去罢。遂掉臂不顾的向平日回洞的道路走去。
约莫走了二三里,不由得心中诧异道:“我记得洞口离山顶没有多远,平日来回都是一会儿就到了,怎么此时走了这们远,还不见那大石岩呢?并且这山的形势,也不像平日常经过的、难道每日来回两次的熟路,也会走错吗?必是不留神的走过了,不回头必越走越远。”遂又回头走着,细细的向左右察看,越看越不像洞的情景。这一来,可把个孙癞子弄糊涂了,找来找去,又找到了山顶葬狐狸的坟堆跟前。孙癞子定了定心神,想道:“必是刚才在我耳根边说话的小狐狸精怀恨,有意是这般捉弄我,迷了洞口,使我见不着师傅,问不到藏银子的所在,没有盘缠回浏阳。也罢,没有银子,难道我就走不动吗?莫说我还有这多法术,就是不会法术,也不见得不能回浏阳。”
想到这里,便决心不再寻洞口了,大踏步顺路向山下走去。已走到离山脚不远了,忽听得树林中有“嘤嘤”的哭泣之声。侧耳听去,觉得十分悲惨。忖度这哭声是个女子,离身边并不甚远。孙癞子少年好事,思量这一带树林里并没有人家,有甚么女子一清早起来,就独自跑到这树林中哭泣呢?大凡放声哭泣的人,为是有不得了的事。师傅吩咐我多行功德之事,我若能替这哭泣的女子出力。或救她的性命,或减她的痛楚,岂不就做了一件功德之事。自觉这念头有理,即时遵着发声的方向走进树林,觉得哭声更近了,耳里并听得出是如怨如诉的女儿哭母声,仿佛就在离身数尺远近。孙癞子一听清楚是女儿哭母,登时就想起那说话的小狐狸精了,向左右望去,却仍是看不见形迹。忍不住用脚在地下一顿,喝道:“哭的到底是狐是鬼?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这们横行,还了得吗?”这几句话一喝出口,即见一只浑身黑毛的狐狸,连头尾足有五尺来长,靠近一株树根伏着,似乎知道自己露出了原形,很是着急,慌里慌张要逃走的样子。孙癞子不曾在白天看过这们大的狐狸,卒然发见了,自免不得也吃了一惊,正待看个仔细,那狐狸也拖着扫帚一般的尾巴,不顾命的逃跑。孙癞子虽不敢再存伤害了他的心,然因想看他逃到那里去,不知不觉的就跟着追赶。只见那狐狸跑不上两三箭远近,就钻进一个小小的石岩里面去了。
孙癞子追到石岩跟前,低头伏身看石岩里面,也好象是一个石洞,漆黑的看不见里面深浅大小的情形,只是岩下的窟窿极小,便是三五岁的瘦弱小孩,光着身也不容易钻进去。窟窿周围的石上,都磨擦得非常光滑,可知不断的有狐狸进出。孙癞子笑道:“原来这地方就是你这小狐狸精的巢穴。我虽用雷劈了你的母亲,但我师傅既将你母亲的尸体埋葬了,并筑了坟堆,我又在坟前默祝了后悔之心,并许了超度他,你不应该迷了我的方向,使我不能回洞,见不着师傅,得不着盘缠。我原是不恨你的,至此也不能不恨你了,性命可以不伤害你的,但须扰得你暂时不能在洞里存身,以泄我迷途之忿。”
举头看岩边有好几株树。孙癞子在看牛的时代,就惯会上树当即爬上树去,折了一枝大树丫下来。两脚刚着地,瞥眼就看见那只黑狐狸从洞里窜了出来,跑的真快,霎霎眼便没看见了。孙癞子疑心是自己的眼花了,料想狐狸不能逃跑得这般快。随把树丫的小枝去了,仅留了头上几根小枝叶,从窟窿口塞将进去,以为这样狐狸的巢穴,纵深也不过数尺,有这们的树枝,足够戳到底下。谁知塞进窟窿去,毫无阻挡,直塞到树丫都进了窟窿,孙癞子还不舍得放手,自己将身体伏在地下,伸直了右臂,也送到窟窿里面去。在里面握紧树丫,用力搅动了几下,忽觉得窟窿旁边,有一件尖锐的硬东西碰得手痛,顺手放下树丫一摸,摸着了似很沉重,取出来看时,原来竟是一个大元宝,朝窟窿口的一方面,也磨擦得非常光滑了。不由得喜出望外,连忙跪在地下叩头谢了师傅的赏赐,起身待走,忽又转念道:“照这情形看来,我是错怪小狐狸精了,他原形都保不住不显露,那里能有神通迷我的路。我无端将树丫塞迸他窟窿里,若不取出来,他果然早已逃出了窟窿,到还罢了,不过从此回不得巢穴。倘若还在里面躲着,不能出来觅食,不活活的将他饿死吗?”遂揣好了银子,仍伏身把树丫拖了出来,才下山寻人打听了回浏阳的道路。
在路上也不知走了多少时日,向人打听了多少次路程,一日毕竟被他走到了浏阳县。他既没有家可以回去,又没有亲朋戚友之家可以投奔,初到浏阳,只得权且找了一家客栈住下。他虽是在浏阳生长的人,然一则因生长在乡下,不曾到这县城,二则因那时年纪太轻,又出自穷家小户,所以对于浏阳的一切情形皆不熟悉,不过一口浏阳话还不曾忘记说就是了。一到了浏阳县,心里说不尽的高兴,每日在客栈里吃了早饭,就到街上去闲逛。打算在客栈里略住些时,再到自己生长的乡下去,谋安居生活之道。
这日,他正在街上缓缓的走着,忽见前面远远的大群人,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眉开眼笑的,不知围拥着一件甚么东西,边看边走。孙癞子是专在街上瞧热闹的,看了这情形,自然加紧了脚步,迎上前去看,他不看倒也罢了,这一看几乎惹出一场大祸来。原来大家围拥着看的。乃是一条三尺来长的木凳,凳上放着一颗人头。木凳并没人推挽,自然会一步一步的向前移动。那人头虽是自颈以下截断了,但是不见一点儿血迹。两眼并和平常人一样,能左顾右盼。头发朝天绾了一个道装髻,还戴了一枝古玉簪。周围看的人虽多,连小孩子都没一个敢动手去探摸的。孙癞子看了,虽知道是有人卖弄法术,然不知道这人是谁,是何等样的人物?正想找一个年老的人打听,凑巧有个人看了,向旁人称叹道:“象邓法官这们高强的法术,普天下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这人听了点头道:“法木确是高强得很,不过说普天下找不出第二个,就怕未必,只我浏阳自然没人及得他。”又有一个离木凳远些儿的人听了,答道:“我浏阳若有人能及得他时,他也不敢这们横行无忌了。”这人说还未了,就有个年老些儿的,连忙摇手止住道:“快不要随口乱道,你以为他只有一颗头在这里走,便听不出你的说的话么?此时这头不能开口,等一会剃过了头发回去,一般的能将眼里看的情形,耳里听的言语,一五一十说法给那邓法官听呢。”那说话的人道:“隔了这们远,我方才说的声音又不大,料他也不听得。并且看他的人这们多,他即算听得了,也不见得便知道是我。”孙癞子这才知道是邓法官的头,因想看这头究竟如何举动,便不暇多听这几个人谈话,即跟上人头同走。
又走了十来家后面,到一家剃头店门口停了,只见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人,装束情形与普通剃头的差不多,好象欢迎上宾的神气,慌忙走出店门,恭恭敬敬的对这头拱手,笑道:“邓法官今日又来光顾小店子,请进、请进。”说着,将双手先在自己衣上揩擦了几下,觉得揩擦干净了,才诚惶诚恐的捧起那头来,走进店就一张高凳子上安放了,和平常人剃头一般的剃起头来。剃干净了,仍捧出来安放在长凳上,那凳又自然能行走了,孙癞子是个会法术的人,见了这种情形,如何肯舍了不看个究竟,遂又跟着长凳行走。不知跟得一个如何的结果?且待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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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8 21:53:18
第二十五回 斗妖术黑狗抢人头 访高僧毒蛇围颈项 -《张文祥刺马案》古典文学
话说孙癞子跟着邓法官的头,走进一条巷子,又污秽又狭小,使人一望而知是穷家小户聚居之所。孙癞子心里想道:难道这个邓法官就住在这们一个贫民窟窿里吗?他既学会了一肚皮法术,只应该在浏阳替人家拿妖捉怪,保人平安。无端的取下头来,是这般招摇过市,以致满街的老少男女都和看把戏一般的围拥着走,象这样的逞能,也就太无味了。我今日不遇着便罢,既遇着了,倒得和他开个玩笑。
说起来真怪,孙癞子不曾转这念头的时候,那邓法官的头被长凳驮着只顾向前行走,两眼虽是不住的开合,然并不注意看谁一眼。孙癞子才转这念头,那头似乎已经知觉了,两眼登时横过来,圆溜溜的向孙癞子瞪着。孙癞子见了,随即现出笑容,仿佛向熟人打招呼的神气,接着举右手迎头一招,那头便如被人推了一把,朝后滚了下来,长凳仍不停留的向前走了。许多跟迸巷口看热闹的人见了这情形,也莫名其妙,只一个个发出诧异的声音,喊道:“哎呀,不得了,邓法官跌了跟斗了,我们快些追上去,将长凳抢回来。若不然,这颗头只怕不能回去了。”其中有一个年少的说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不曾听得邓法官说过吧?凡是遇着他用法术驱使甚么物件在街上行走时,万不可动手和拦住去路,如不听吩咐,必有大祸。于今邓法官的头已进了这巷子,离他家不远了,我想这头,忽然滚下凳来,必是邓法官有意要玩一个甚么把戏给我们看。不然,决不至无故滚下地来,你们看,这头已滚向前追赶那凳去了。”只见这头在地下转了几转,即一路翻滚直向长凳追去。孙癞子那里肯放他走呢,口中默念了几句,伸手一指那头,那头立时如有绳索牵扯,又是一路翻滚,退还原来落地之处了。看的人尚不知是孙癞子与邓法官斗法,但见人头滚来滚去,真以为少年说的话对了,果是邓法官有意玩一个把戏给大家看。只见那头接连来回滚了八次,看热闹的人只觉得好看,大家拍掌欢呼邓法官好法力。
谁知大众欢呼的声音还没停歇,突然从人丛中钻出一只黑狗来,一口咬住那头上的发髻,依着长凳去的方向便跑。孙癞子看了,大笑道:“人奈不何,狗奈得何吗?回来,回来!”说着,对狗招了招手,那狗仿佛听了主人的呼唤,登时摇头摆尾的,衔着那颗人头回到孙癞子跟前。孙癞子弯腰从狗口中取下那头来,托在手中抚摸。看热闹的这才吃了一惊,知道是孙癞子与邓法官斗法。大家从孙癞子手中看那颗头时,额上的汗珠儿,颗颗掉下来比黄豆还大,两只眼睛也红了。就有人向孙癞子请教了姓名,说道:“邓法官今日遇着对头了,这回吃苦不小,只看他这一颗颗的汗珠儿,就可知道他此时甚是着急,可以饶恕他么?”孙癞子点头:“我孙耀庭出门多年,于今刚回浏阳不久,不但不曾和邓法官见面,并不曾闻他的名,与他毫无冤仇,谁愿意无端与他做对头。不过我们学法术的人,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可轻易使用法术,剃头是一件极平常的事,何必要是这们招摇过市,害得许多过路的人都跟着瞧把似的,岂不无聊之至,我因此要和他开个玩笑,使他知道学法木的人,是这般瞎闹不得。他既急成了这个模样,就放他回去也使得。”话才说了忽见一只篮盘大的麻鹰,从天空如射俞一般的扑下来,一伸爪也是抓住那头的发髻,冲天飞去了。孙癞子不觉仰天笑道:“何苦要费这们大的事,我既存心放你回去,便用不着再闹这玩意了。若安心给你下不去,鹰与狗又有甚么分别?”
一人向孙癞子说道:“我们在这里亲眼看见的,虽知道是你存心放他回去,他这鹰方能钉着头飞,但他或者还以为是自己的法力抢回去的呢,他仗着法力高强,在我浏阳横行无忌,我浏阳人被他害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已不在少数了。难得你是浏阳人,法力更比他好,他就住在这巷子里,何不去会会他,也替我们浏阳人出一口气呢?”孙癞子看这说话的人。年纪虽止二十多岁,做手艺的装束,然言谈举动,看得出很是诚实,不象是一个轻浮多事的少年。并且说话时,面上还带着些忿怒的神气,孙癞子料知这少年即是被邓法官害了的一个,随即点了点头,问道:“你老哥贵姓?听老哥的语气,邓法官必有对老哥不起的地方。”少年答道:“我姓张,我父亲就是在北城外烧砖瓦窑的张连升,在浏阳烧了四十多年的砖瓦窑。凡是久住在浏阳的人,敢说不问大家小户,没有不知道我父亲的。张连升的砖瓦,有名的价钱公道,货色认真,并不曾有事得罪过邓法官,不知他为甚么平白无故的找我父亲为难,竟将我父亲的窑捣毁。我父亲那时已有六十多岁了,受不下这般气忿,没几日就咬牙切齿的死了。”孙癞子一听少年提起张连升的名字,却想到十一二岁的时候,曾听人闲谈过烧窑的张连升,法术异常灵验,时常替人画符治鬼,不取分文。寻常不会法术的人烧窑,每每因误犯了土煞和窑神,不是窑匠害病,便是窑里的砖瓦破碎,惟有张连升的窑,那怕架在太岁头上,也平平安安的出货。只不知邓法官是怎生与他为难的。当向少年问道:“你父亲张连升不是也会法术的吗,如何被邓法官捣毁了窑呢?”少年叹道:“若不是我父亲会法术,大约姓邓的也不至找来为难。不过我父亲虽则会法术,然从来不曾见他在人跟前无端夸耀过。便是有人求他去治病,他能推诿的,还是推诿不去,必不得已也不问病家要钱。邓法官素不与我父亲相识,我父亲也不知道他到浏阳来了。他原是醴陵人,前年才到浏阳来。究竟到浏阳来干甚么,也无人知道。专喜在稠人广众之中,显出他的法术来,好象惟恐旁人不知这他会法术似的。
“他第一次显法,我也在场。记得在去年正月十五,有一个绅士雇了戏班在龙王庙演戏酬神。新年无事的人多,看戏的比平时多了几倍。正月间天气寒冷的,人人头上都戴了帽子,姓邓的就拿着各人的帽子显神通。只见他忽伸手向自己头上抓下帽子来,朝天舞了几下,向空中一掷,那帽子脱手就变了一只乌鸦,展翅在空中盘旋飞舞。立在他后面的人看得清切,都仰面观望,不提防那乌鸦才飞绕了几转,各人头上的帽子,都跳起来,离开各人的头颅,也变做乌鸦,跟着那只乌鸦飞个不住,霎时间就有千数百只乌鸦,在众人头顶上飞的飞,扑的扑,日色都被遮得没有光了。看戏的遇了这种情形,不由得又惊讶又欢喜,知道是他使的手段,就争着问他的姓名,于是满庙的人。都知道他邓法官的神通广大了。乌鸦飞舞了一阵,仍飞回各人的头上,各显原形,还是顶帽子。是这们到处显法术,我父亲不仅不肯在场和他为难,并存心躲避他。每见他来了,就悄悄的抽身走开,到底不知他为甚么放我父亲不过?
“去年八月,我父亲正在窑棚里烧窑,只差一两日就要出货了。好好的一窑火,突被一阵冷风吹来,登时完全熄灭了。这样骇人的情形,我父亲在窑棚里四十年不曾见过,只得点起香烛来请师。谁知烛刚点着,也被一口冷风吹熄了。我父亲知道有人暗算,正捉住一只雄鸡,待一撕两半,姓邓的却已先下毒手了,天崩地塌也似的一声大响,窑已倒陷下来,我父亲当时就气得昏倒在地,直到我父亲死后,我到窑棚附近打听才明白当时的情形。
“原来那日姓邓的到他朋友家中闲谈,朋友的家就在窑棚对面。那朋友忽问邓法官道:“对角窑棚里的张连升,你认识么?”邓法官摇头道:“只闻名不曾见面,听说他的法术不错,不知究竟怎样?”那朋友道:“张连升的法术,是在我浏阳有名的。收吓、断家、催生、接骨,没一件不灵验非常。你只看他烧窑四十年,无一次不顺利,就可以知道他的法术是浏阳数一数二的了。”那知道这话就触犯了姓邓的,不服气似的说道:“不见得他张连升在浏阳是数一数二的法术,我多久便想瞧瞧他的本领。你既这们佩服他,我且和他开个玩笑你看,我借你这床上睡一睡,你躲在大门里面,偷看对过窑棚里有甚么举动,随时报我知道。”那朋友不知道厉害,见邓法官仰面睡在床上,就躲在大门里望着对角窑棚。忽见很浓厚的黑烟,突然中断了,如熄了火的一般,便去到邓法官床前,报道:“窑里已不见冒烟了,进火的人现出慌张的样子了。”邓法官挥手道:“再去看,看了情形,再来报我。”那朋友看了我父亲点烛,又去报告。只见邓法官张嘴向空中一嘘,又教朋友去看,那朋友报说我父亲捉了一只雄鸡在手,邓法官顺手拖了一张被单,一面蒙头蒙脑的盖在身上,一面说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说时两脚一蹬,两手一拉,被单早已撕成了几块。这边把被单撕破,那边的窑便应声而倒,可恶姓邓的听说我父亲急得昏倒在地,还跑出来远远的指着向那朋友挪揄道:“原来你浏阳人数一数二的法力高强人物,也不过如此。”说罢,得意洋洋的走了,我自恨一点儿法术不懂,不能替我冤死的父亲报这仇恨。难得今日无意中遇见了你,凑巧你又是浏阳人,无论如何也得求你替浏阳人出了这口气。姓邓的还有两个徒弟,比姓邓的更加凶恶,终日在赌场烟馆,无风三个浪,无人不见了他两个徒弟就头痛。”
孙癞子问道:“他两个徒弟姓甚么?叫甚么名字?是浏阳人么?”张连升的儿子说道:“他大徒弟姓王,多半也是醴陵人,前年与邓法官同过浏阳来的。浏阳人看他身体生得很长大,像貌又很凶恶,都呼他做王大门神,外人知道他名字的倒少。二徒弟是来浏阳不久收的,姓赵,名如海,浏阳北乡人。年纪虽止二十四岁,却生成一身好气力,拳棒工夫,浏阳一县人没一个敢惹他,自拜邓法官为师后,更是横行无忌了。”孙癞子道:“照你所说的,他师徒既在浏阳如此横行,应该有人出头惩创他才是道理。我虽是浏阳人,不过从小出门在外,现在刚回来没几日。故乡情形,因离开久了,一时不得明白,你且耐心多等些时,他姓邓的上了今日这番当,若能从此改悔,强盗收心也可以做好人,偌大的浏阳,何处不能容一个醴陵人居住?如果仍怙恶不悛,我自有对付他的法子。”许多看的人见孙癞子这们说,以为是推诿,不肯认真和邓法官作对的话,料知没有把戏看了,各自退出巷去。
孙癞子也待走出来,张连升的儿子却拉住不放道:“你不肯替我父亲报仇,代浏阳人出气,都不要紧,只是得收我做个徒弟。”孙癞子笑道:“我自己求做别人的徒弟,别人还弃嫌我,不要我,我倒能收你做徒弟吗?并且你的年纪,只怕比我还大一两岁,我如何能做你的师傅,快不要这般乱说。”张连升儿子道:“这却不然,我拜师是学法术,但是有法术的便能做我的师傅,年纪大小有甚么相干。我父亲的法术虽不甚高,然确是个很灵验的。我若是有心要学法术,在几年前就应求我父亲传授我,只因我原来是不打算学法术的。自然在父亲被姓邓的气死后,我报仇的念头,虽不曾一日停歇,然从不敢在人前显露。因姓邓的在这里也有些党羽,我又是个没有能耐的人,倘若向人露出报仇的话来,传到姓邓耳里去了,仇报不了,反把一条性命送掉。刚才看了你和姓邓的斗法的情形,喜得我忘了形,竟当着许多人向你诉说原由。以为你已经与姓邓的破过脸了,听了我的话,立时就可以到姓邓的家里去,替浏阳除了这个毒物,想不到你不肯即时下手。你的法术比姓邓的高强,自然不愁姓邓的寻仇报复,我此后若不拜你为师,求你保护,却如何敢在浏阳居住呢?所以不能不求你慈悲,收我做个徒弟,我情愿终身侍奉你。我父母都已去世了,因此刻尚在服中,还不曾娶妻,我家里有几亩祖遗的产业,节省些儿过活,也够我一生的温饱,只求你答应我,我就诚心恪意的迎你到我家中供养一世。”
孙癞子心里踌躇道:“我刚下山不久,正是自己要用力做工夫的时候,本不应该就收人做徒弟。不过我是个无家可归的人,终年住在客栈里也不成个局面,难得他能迎接我到他家里去,就答应他也没有妨碍。”孙癞子是这们踌躇,张连升儿子不待他开口答应,也不顾地下污秽,扑翻身躯便叩了几个头道:“师傅就不答应,我也在这里拜师了。”孙癞子慌忙拉了他起来,说道:“你既是拜我为师,就得请我喝进师酒。不喝进师酒,便传授你的法术,也是不灵验的。”张连升儿子连声应是道:“进师酒是应该请师傅喝的。”当下就陪着孙癞子走到一家素来与张连升做往来的酒馆,要了几样下酒的菜,请孙癞子喝酒。
谁知孙癞子此时虽尚是一个少年,酒却好像一只没有底的酒桶,一杯一杯的喝下肚去,与浇在酒缸里一般。一口气喝了十多斤烧酒,才微微的显出些醉意,迷缝着两眼向张连升儿子道:“天色快要黄昏了,你自回家去吧。我趁着这时高兴,要出城去瞧一个朋友,明天再到你家来。”张连升儿子道:“师傅不是说出门多年,才回浏阳不久吗?有甚么朋友住在城外呢?并且这时出城去,等到看了朋友回头,城门必已关了,不能进城。我看不如就到我家去。师傅喝了这们多酒,在这时分独自跑出城去,很不相宜,到我家睡过了今夜,明天再出城看朋友也不迟。”孙癫子摇头笑道:“好容易喝酒喝得这们高兴,不趁此时去看朋友,岂不辜负了这一团兴致?你不用管我的事,明天只坐在家里等我便了。”
说完,偏偏倒倒的往外走。张连升儿子不敢多说,急忙算清了酒菜帐。追出酒馆,打算跟在孙癞子背后,看他出城看甚么朋友。若是因喝醉了酒倒在地下不能动时,便好驮着回家。幸喜追踪出来,孙癫癞踉踉跄跄的还走得不远,遂不开口,只悄悄的在后跟着,只见孙癞子头也不回的走出城来,翻过了几重山岭,走到一座庙宇门口,庙门已经关了。孙癞子略不迟疑,伸手就推那庙门,竟是虚掩的,随即塞身进去了。张连升儿子惟恐自己师傅顺手将门关闭,自己便不能进去,忙紧走了几步,跑到庙门跟前。喜得孙癞子并没将门推关,大着胆子挨身进去,却不敢跟着走上神殿。看大门两旁有两匹泥塑的马,马前都有一个与人一般高大的马夫。心喜这马夫背后,倒是好藏身之所,三步作二步抢到马夫背后立着。定睛看自己师傅正一步一偏的走上了神殿,故意咳了一声嗽,大声问道:“里面没有人吗?”这话问出没一会,就有一个小和尚走出来,问道:“你是甚么人?来这里找谁的?”只听得孙癞子答道:“我并不找甚么人,是特来看和尚的。”小和尚带着不快意的声口,问道;“你找那个和尚?我看你象是灌醉了酒的,无故跑到这里来发酒疯,出去罢,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不许俗人到这里胡闹。”孙癞子怒气冲冲的说道:“小秃驴好生无理!我来看你这庙里的住持和尚,谁喝醉了酒?谁发了甚么酒疯?看住持和尚,能由你这小秃驴骂出去的吗?”
小和尚听了这些话,虽则一肚皮的不高兴,然在究竟不知道来的是甚么人,恐怕真个得罪了住持和尚的朋友,不是当耍的。只得勉强按纳住火性,问道:“你既是来看我们师傅的,见面为甚么不明白说出来,只说是特来看和尚的。庙里的和尚多,知道你是看那个和尚。”孙癞子笑道:“这庙里有好多的和尚吗,我看只有一个和尚,一个和尚之外,都是魔障。”说话时喉咙里“咕噜咕噜”响了几声,好象要呕吐的神气。小和尚看了这情形,心里已断定不是来看自己师傅的,不知那里的醉汉,胡乱撞进庙门来了。不由得气又冒上来,喝道:“灌醉了牛尿,这佛殿上呕不得,快给我滚出去!真不知是那里来的晦气,山门已经关了,你为甚么敢推开进来?”孙癞子也喝道:“你这小秃驴实在太可恶了,你真个敢不去叫你的住持和尚出来么?若再说我是喝醉了酒的,就别怪我动粗打了你。”说着,将衣袖捋了一捋,做出要打人的样子。小和尚见孙癞子捋起衣袖要打他了,倒高兴起来,笑道:“你这醉鬼想到这庙里来打人么?那就不要怨我出家人不慈悲。”一面说,也一面捋着衣袖。孙癞子那里把小和尚看在眼里,一顺手便抓了过来。小和尚好象也会些拳脚似的,正待挣脱,里面已走出一个老和尚来,问道:“甚么人在这里暄闹?”
孙癞子见有老和尚出来,随即将小和尚放了。小和尚受了一肚皮的委屈,正在向老和尚申诉,老和尚不待他开口,就叱道:“孽障!一点儿礼节不懂得,动辄和人相打,还不滚开些。”小和尚被骂得堵着嘴不敢说甚么,老和尚很和气的问孙癞子道:“施主这时分到此地来,有何贵干?”孙癞子也陪笑答道:“并没有甚么事故主,是特来贵庙借一个地方,暂宿一宵,求老和尚慈悲。”老和尚道:“这却对不起,敝庙地方狭小,不但没有留客的床帐被褥,连容客的所在都没有,请到别处去罢。”孙癞子道:“若有别处可去,我也不到这里来了。没有床帐被褥,便坐着打一夜盹也使得。”老和尚道:“实在对不起,不能遵命。因为敝庙的规则,是从来不许留俗人住夜的。这规则是要一干僧众大家遵守的,不能由老僧破坏。”
孙癞子道:“此时天色已经昏黑了,庙外都是山林田野,与其出外死在虎豹口里,宁肯在这庙里吊一夜,虽不得安睡,然不至送了性命。我不占贵庙的地方,难道悬空吊一夜也使不得吗?”老和尚道:“不要和老僧开玩笑,一个人怎么能悬空吊一夜不占地方呢?请到别处去罢,这里委实不能相留?”孙癞子道:“我确能悬空吊一夜。老和尚不相信,我就吊给老和尚看。”话才说了,抬头向屋梁上看了一看,只一耸身,就向正梁窜上去,用三个指头捏住屋梁,身体悬空吊下,问老和尚道:“是这般吊一夜也不行吗?”老和尚忽然哈哈笑道:“请下来罢,原来是好汉有意向老僧显工夫的,确是了不得,老僧已领教了。”孙癞子听了老和尚的话,三指一松,身体如秋叶一般的飘然而下。
老和尚已合掌当胸请问姓名。孙癞子将姓名履历略说了一番。老和尚让进方丈就坐。孙癞子笑道:“我也有一个一点儿礼节不识的新徒弟今日才拜师,却不听我的吩咐。我原是教他归家去的,他公然悄悄的跟我上这里来了,我要本待不理他的,又恐怕被令徒拿住他当贼打。他今日刚拜师,一手工夫不曾学得,打起来不是令徒的对手,请教老法师怎么办?”老和尚道:“既是令徒来了,现在外面么?请进来便了。”张连升儿子见孙癞子已知道他跟来了,不由得心里一冲,待赶紧溜出庙门逃回去罢,又因天色已经晚了,城门久已关闭,不能回家。待仍躲在马夫身后不动罢,一会儿被人搜出来了,更难为情。
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只听得老和尚向着自己藏匿的所在喊道:“张大哥,贵老师既知道你跟进来了,再躲着有甚么用处呢?”张连升儿子至此再也藏身不住了,只好硬着头皮走出来,直到佛殿上。孙癞子指着老和尚给他看道:“他是雪山大师,在浏阳是无人不知道的。你是生长浏阳的人,也应该认识。”张连升儿子对雪山和尚行了个礼道:“虽不曾见过老和尚的面,但是闻名已久了。”孙癞子笑道:“浏阳人个个知道雪山大师,也可以说浏阳人没一个知道雪山大师。你所闻的名,不过是闻他品行超卓,戒律精严的名,有谁知道他是一个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人啊!”雪山和尚合掌念着阿弥陀佛道:“不敢当,不敢当,是这般替我吹嘘,简直是不容老僧在浏阳住了。”旋说旋让孙癞子师徒进了方丈,分宾主坐定。
孙癞子将本人的履历和学道的经过,向雪山和尚说了一个大概回道:“我在峨嵋的时候,就时常听得四方来聚会的道友谈及老和尚,那时便已打算回浏阳时必来拜访,今日幸是如了我的心愿了。我有一事特来请教老法师:近两年来住在浏阳的邓法官,老法师可曾认识他?”雪山和尚笑道:“怎么不认识,他虽来浏阳只有两年,然不认识他的大约很少很少。”孙癞子点头问道:“老法师本来认识他呢,还是从他到浏阳以后才认识呢?”雪山和尚道:“他到浏阳不久就来看老僧,不是本来认识的。”孙癞子道:“老法师觉得他为人怎么?”雪山和尚道:“老僧出家人,终年不大出庙预闻外事,他为人怎样,倒不觉得。”孙癞子道:“他自从见过老法师后,也时常来亲近老法师么?”雪山和尚摇头道:“仅来过那们一次,以后不曾来过。”孙癞子道:“他来见了老法师,曾有些甚么言语举动,老法师可以使我知道么?”雪山和尚点头道:“这有甚么不可以,不过老僧不愿传扬到外面,使大家都知道他来见老僧的情形,老僧不向人说,外人是永远不会知道的,因为他自己断不愿意拿着去向人说,他当日会见老僧的时候,只略略寒喧几句,就和老僧谈道。老僧索性愚戇,或者因谈论旁门时候,他心中似乎不快,即从左手食指放出一条青蛇来,围绕在老僧脖子上。喜得老僧的皮肤粗老,不曾着伤,只是不该将他练了多年的法宝,一拉两断的掼在地下,登时显出一柄折成两段的剑来。他看了不由得大哭,说是半生精力,付之流水了。老僧那时虽自悔鲁莽,但也无法补缀他已断之剑,只好敷衍他出了门,自后便不曾见面了。”孙癞子叹道:“老法师使他受了这们重大的惩创,他在浏阳居然还敢肆无忌惮,这东西胆大妄为,可谓达于极点了。”
遂将耳内听得的邓法官的行为,和他两个徒弟仗着邪术横行的事迹,一一述了一遍。雪山和尚道:“我虽有耳目,却和聋聩了的差不多,他师徒在浏阳的这些行为,我简直毫无闻见。不过他们左道的人,行径是与寻常人有别,左道是注重尸解的。尸解有兵解、木解、水火解等分别,在学道时候,就定了这人应该兵解或火解。若这人应该兵解的,不作奸犯科,便不致于明正典刑,兵解的境界,不容易达到。所以每有学左道的人,行为比世间一切恶人还恶劣若干倍。这邓法官将来应该如何尸解,外人虽不得而知,然他现在的行为,必步步朝着将来尸解的路上走去。”孙癞子道:“古人修道,志在度人,他为修道而反害人,这道又如何得成就呢?”雪山和尚道:“不如此,又安得谓之左道。”孙癞子道:“我特来请教老法师,应如何对付他,使他以后不在浏阳作恶?”雪山和尚道:“管他做甚么!据老僧看,他在人世横行的日子也有限了,且耐心等些时再瞧罢。”孙癞子在峨嵋山就闻雪山和尚的名,知道他的道术玄妙,并深自掩藏不露。他说看邓法官在人世横行的日子有限,必不会差错,当下便不再说。这夜孙癞子师徒就在庙里歇宿了。次日作别回到张连升儿子家,便在张家过活,也传授张连升儿子一些小法术,不在话下。
孙癞子自见了雪山和尚出来,过不到半月,就听得浏阳一县城的纷纷传说:“法官被妖精所害,自知不久就要死了,此刻正忙着自己料理自己的后事。孙癞子听了这种传说,暗想:雪山和尚的神通真不错,在两年前见了一面的人,竟能断定他的生死,可知我们的道术,仅能知道一些皮毛,算不了一回事。不过邓法官的邪术,也还有一点儿真材实学,甚么妖精能害他到这一步,倒得去详细打听一番,想罢,径自打听去了。不知打听得究竟是甚么妖精?如何将害邓法官的情形?且待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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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8 21:53:19
第二十六回 显法术铁丁钉巨树 卖风情纤手送生梨 -《张文祥刺马案》古典文学
话说孙癞子存心要打听邓法官如何被妖精害了的情形,喜得浏阳人都很关心邓法官的事。就是平常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只要是邓法官的,浏阳人多欢喜传说。无论老弱妇孺,随便在甚么地方遇见了邓法官,多是笑嘻嘻的要邓法官使点法术玩玩。邓法官生性欢喜炫耀本领,有人要求他使法,他完全拒绝的时候极少。常有少年妇女在路上行走,忽然裤带做几截断了,裤子掉了下来,赤条条的没一些儿遮掩,被路人看得羞的哭起来。及至拾起裤腰来找裤带时,却又是好好地并不曾断。遇了这种时候,不用疑惑,不用打听,人人都知道必是邓法官在附近,有人要求他使法。有时少年妇女在路上走着,忽然觉得要小解,急涨得片刻都不能忍耐,每每的来不及解裤子蹲下去,真是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直弄得下半身透湿,寸步难移,不待说是窘状毕露。在这时候,必有一大堆人在附近山顶上,或高阜之外拍手大笑。虽人人知道是邓法官的无聊举动,然被作弄的人,只有哭泣,连骂也不敢骂一句,因为骂了他更有的是苦吃。
邓法官其所以专喜轻薄少年妇女,却有个缘故。据传说他在醴陵曾收了一个徒弟,将符本给徒弟带回家中练习。那徒弟是有老婆的。学法术的人,有许多禁忌,而最要紧是不能与老婆同房。年少的老婆不甘寂寞,劝说丈夫又不肯听,气忿不过,乘丈夫不在家中的时候,将邓法官的符本,塞在马桶里面。丈夫回家不见了符本,诘问老婆,老婆也不隐瞒。把个丈夫气得要死,夫妻打了一架。丈夫跑到邓法官家,将情形告知师傅。邓法官这一气也非同小可,忿然说道:“这种不顾廉耻的贱妇,留在世上有何用处。不如杀死了的干净,”当即发出飞剑,去杀那老婆。想不到那老婆身上正在经期之中,飞剑到她身边的时候,凑巧坐在马桶上,将月经带握在手中,飞剑是通灵的东西,受不得污秽,不敢近前去刺那老婆,只在老婆左右前后飞绕。那老婆低头坐在马桶上,忽见眼前一亮,抬头看时,只见一条丈来长的青蛇在空中围着自己旋转,心里明白不是自己丈夫使的法术,便是邓法官使的法术。也不害怕,顺手提起月经带,对准青蛇掼去。那青蛇即时落地,变成了一柄三尺来长的剑。那老婆还恐怕他有变化,起身涂了些经血在上面。
后来邓法官为污了这把剑,足费了二年多苦工夫,才将这剑修练还原,赌气不在醴陵住了。那徒弟就是王大门神,也赌气不要老婆了,情愿跟着师傅学法。邓法官便因此不欢喜少年妇女。常说:少年妇女只知道淫欲,为要遂自己的淫欲,无论如何伤天害理的事都做得出,有时连性命都可以不顾,廉耻是不待说不放心上。这类少妇,尽可不必重视她,尽可任意轻薄她,邓法官的这般存心,所以在浏阳专一欢喜寻少年妇女开心。有些生性淫荡的少年妇女,不知邓法官存心轻薄他们,见邓法官和他们谈风话,以为他是一个喜嫖的人,倒找着邓法官亲近,要求邓法官玩把戏给他们看。
邓法官的把戏,本是随时随地都喜玩给人看的。合抱不变的大树,邓法官只须用一口寸来长的铁钉,插迸树身里面,次日看这树,就枝枯叶落的死了。浏阳四乡的大树,是这般被邓法官钉死了的,已不计其数了。只南乡社坛旁边有一枝古梨树,老干撑天,己多年不结梨子了。这树的年代虽不可考,然至少非有数百年,不能长得这般高大,这般苍古。邓法官在夏天里,每日坐在这树下歇凉,不曾用铁钉将这树钉死。这日,也是他的劫数到了。不知因甚么事走社坛前经过,见梨树下已有几个乡里人就地坐着闲谈。细看那几个,都是素来会面认识的。那几个人见是邓法官来了,齐立起身来笑道:“好几日不见邓法官的把戏了,难得今日在这里遇着,我们正在谈论,没有会寻开心的人在一块儿玩耍,就是人多也觉得寂寞。有你邓法官来了,我们便不愁不开心了,请一同坐下来歇歇,玩几套把戏给我们瞧瞧,”
邓法官笑道:“我玩把戏给你们瞧,你们是开心,只是这们热的天气,我不坐着乘凉,却来玩把戏给你们看,不是自讨苦吃吗?”边说,边一同坐下来。众人问道:“我们听说浏阳又来了一个法术高强的人,叫甚么孙癞子,有一天曾和你斗法,将你的头颅扣住不放,害得你出了满头的汗,还亏了看的人替你求情,孙癞子才放你走了。这话传遍了满城,是不是果有这们一回事?”邓法官摇头道:“孙癞子和我开玩笑的事是有的,不过他的本领有限,我并不怕他。那日的事,满城的人都知道是我差神鹰将头颅夺回的,谁也没替我求情。”众人道:“你既不怕他,他找你开玩笑,把你的头颅扣住,你为甚么不去报复他,使他知道你的厉害呢?”邓法官道:“他与我无缘,我去找他干甚么?”众人听了,知道是掩饰的话,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了。
其中有一个年老些儿的人,忽向邓法官说道:“昨日我那邻居张婆婆的儿子张一病了,原是要请我迸城去接你来画符的,那知道还来不及动身,张一便两脚一伸死了。”邓法官问道:“是发了急痧症么?死得这么快。”这人道:“要说是急痧症,却又和平常的急痧症不同。平常的急痧症,多是肚里痛,或吐或泻,或是一倒地就人事不知,遍身发黑。张一的病不是这样,张婆婆说是被狐狸精缠死了。究竟不知是也不是?”邓法官笑道:“狐狸精缠人,那里有一缠就死的道理。张婆婆何以见得是狐狸精呢?”这人道:“近一个月以来,张一本来身体瘦弱得不像个人样子。我虽是和他邻居,因平日来往不密,也没人留神他是病了。直到昨日,忽见张婆婆慌急得甚么似的跑过我这边来。说道:“不得了,我儿子病得要死了,要请许大叔替我去城里将邓法官接来。”我问她儿子忽然得了甚么病,这们厉害?他说:他昨日起床就如痴如呆的不说话,饭也没吃多少,刚才陡然倒地,口吐白沫,也不知是甚么症候,看神气只怕是……
张婆婆说到这里,即凑近我的耳朵,说道:“只怕是有妖精作祟,非请许大叔去城里将邓法官接来,旁人不容易治好。”我听了觉得奇怪,当即跟张婆婆到他家里看张一时,果然还倒在地下。要说不省人事,口里又“叽哩咕噜”的说个不了。口旁流出许多白沫,两脚直挺挺的不动,两手忽伸忽缩,好象要推开甚么东西的样子。我看了,也疑心不是害病。因见张婆婆只有这一个儿子了,若张一有个三长四短,眼见得张婆婆非出外讨饭不能过活。天气虽热,也只得帮他向城里跑一趟,想把你请去瞧瞧,谁知等我回家穿好了草鞋要走,还没走出大门,已听得张婆婆一声儿一声肉的号陶大哭起来了。我吓了一跳,再跑去看时,张一竟自咽了气了。天气又热,张婆婆又没钱办丧事。幸亏张婆婆有留着他自己用的一口棺材,地方上人恐怕张一的尸臭了,害得地方闹瘟疫,就拿张婆婆的棺材把张一睡了,马马虎虎的抬到山里埋葬。张一死后,张婆婆才敢说出来。
原来张一在一个月以前,每夜睡了,就象有人和他在一床说话的样子。张婆婆听了,问过几次。张一只回说是说梦话,并没有和他说话的人。张婆婆每夜听得,越听越亲切。前几日又问张一,并对张一说:你近来的脸色很是难看,身上也瘦得不成样子,你若再隐瞒不说出真情来,岂不是害了自己。张一知道瞒不过,才说:有个姓黎的姑娘,就住在这个社坛不远,年纪十六八岁,生得美丽非常,在一月以前,因那日天气热的厉害,张一打从城里回家,因喝了几杯酒,走到社坛,天色已黄昏时候了,酒涌上来,觉得身子疲乏,就坐在这一棵梨树下歇息歇息,刚待合上两眼打一回盹,忽觉有人在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惊醒看时,乃是一个姑娘。这姑娘就是姓黎的,问张一为甚么坐在这里打盹?张一见了女人、素来是欢喜偷偷摸摸的,大约当时见了这姓黎的姑娘,就干了不顾廉耻的事,并且还约了每夜到张家相会。张婆婆心里疑惑是狐狸精,口里却因张一吩咐了,说黎姑娘是不曾许配人家的姑娘,每夜来张家的事,不能使外人知道,遂不敢向人说。直到昨日张一快死了,还不敢大声说妖精作祟的话。那妖精说住在社坛旁边,我想我们不是时常在这树底下乘凉吗,有谁见过甚么妖精呢,据你看,张一究竟是不是妖精害死的?”
邓法官听了,冷笑道:“黎姑娘竟敢是这般作祟害人,我真不曾想到。可惜许大爷昨日不到城里接我,”这姓许的答道:“我还没走出大门,张一便已咽了气,还接你来做甚么呢?”邓法官道:“在断气一个时辰以内,我还有法可设。这虽是张一该死,但是,妖精也实在太可恶了。”众人听了,都问道:“到底是一只甚么妖精?是狐狸精么?”邓法官生气的样子答道:“那是什么狐狸精,老实说给你们听吧。”说时,伸手向老梨树一指道:“就是这棵梨树,年久成了妖精,大约张一那次坐在这下面打盹的时候,因喝醉了酒,心里有些胡恩乱想,所以妖精能乘虚来吸取他的元阳。”众人都吃了一惊,一个个抬头望着梨树出神。姓许的“哎呀”了一声,说道。”这却怎么了,这梨树正在大路旁边,来来往往的,在这下面歇息的,每日不知有多少,谁知道坐在这里,心里便不能胡思乱想,将来不是还要害死好多人吗?”
邓法官道:“这事我不知道便罢。既知道了,岂能袖手旁观。我到浏阳,已不知道钉死了若干树木,只这梨树我没下手。就因为他生长在大路旁边,枝叶茂盛,可以留给过路的人乘凉避雨。于今他公然敢出来兴妖作怪,我怎肯饶他?”旋说,旋从怀中探出一口寸多长的铁钉来,口中念念有词。弯腰拾了一个鹅孵石,将铁钉钉入树身。回头向众人说道。”你们瞧看罢:到明天这时分,便教他枝枯叶落,永远不再生芽。”姓许的向树身端详了一会儿道。”依我看像这们大的梨树,就用刀斧劈去半边,只要在土里的根没有伤损,也不至于枝枯叶落。这一点儿长的铁钉,仅钉在他的粗皮上,不见得能教他死。”邓法官笑道:“你不信,明天来瞧着便了。”众人接着又谈论了一会,才各自散回家去。
次日,邓法官也觉放心不下,知道这梨树不比寻常,恐怕真个一铁钉钉不死,给地方人看了笑话,亲自走到社坛来探看。只见昨天在场的几个人都已来了,齐起身迎着邓法官道:“你看,这树的枝叶,果已枯落得不少了,大概是因这树的年数太深远,生气比寻常的树足些,所以一日工夫,不能教他完全枯落。”邓法官抬头细看那荫庇数亩的枝叶,己有一大半枯黄了,心里也认众人所道的不错,连忙点头道:“是生气太足,枝叶太多的缘故,任凭他的命根有多们长,也挨不到明天这时分,不愁他不死个干净。”于是大家又坐下来谈话。
正谈得高兴,忽有一个年约三十来岁的妇人,肩挑一担蔑箩,缓缓的从城里这条路上来,那妇人身上衣服虽是破旧,倒洗濯得很清洁,一望就使人知道是个农家勤奋的妇人。肩上担子,似乎有些分量,挑不起,走得很疲乏的神气。走近社坛,便将担子放下,离众人远远的坐着休息,箩上面有盖,看不出箩里装的是甚么东西,众人看这妇人的容貌,倒生得甚是齐整,眉梢眼角,更见风情。不由得几个悄悄的议道:“这妇人没有丈夫的吗?怎么一个女人,会挑着箩筐在外面走呢?”邓法官低声问姓许的道:“你们也都不认识这妇人是那里的么?”姓许的点头道:“且待我去问问她,箩筐里甚么东西?挑到甚么地方去?”
说着,从容起身走过去,陪着笑脸问道:“请问大娘子,这萝里挑的甚么东西?从城里挑出来的么?”妇人也不抬头看姓许的,只随口应道:“半担宜昌梨子。”姓许的听了是宜昌梨子,很高兴的接着问道:“挑回家自己吃吗?”妇人微微的叹了一声道:“我若有钱能吃半担梨子,也不自己挑着在路上走了。”姓许的道:“不是自己吃,是贩来到乡下发卖的么?”妇人低头应是,显出很害羞的样子。众人中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看了,心里不免冲动起来,也走过一手将箩盖揭开,说道:“好宜昌的梨子,卖多少钱一斤?”妇人踌躇道:“不好论斤的卖。大的卖三文钱一个,小的五文钱两个。”后生拈了两个,在手中掂了掂轻重道:“大的两文钱一个,肯卖么?若是两文钱一个能卖,我就做东。这里共有八个人,十六文钱卖八个,大家解一解口渴。”妇人摇头道:“两文钱一个买我的小的,我都贴本。两文钱一个,只能由我拣选最小的。”后生伸手在箩里翻了几翻道:“十分小的倒少。也罢,就由你亲手拣选几个看看。”后生一说做东的话,大家都欢喜得甚么似的,登时围住一担箩筐,想吃不花钱的梨子。
邓法官素来不能看见生得标致的妇人,一见了标致的人,浑身骨头骨节都和喝了酒的一样,不得劲儿,定要逗着那妇人,说笑一阵风情话,才开心快意。不然,便得使用法术,害得那妇人当众出丑,羞忿得无地自容。平时既习惯了这种行为,此时自然也改变不了。见妇人从箩里拈出一个最小的梨子,递给那后生。后生摇头不接道:“这个太小了。你卖我两文钱一个,像这们的小的,也值得两文钱吗?”妇人还不曾回答,法官已笑嘻嘻的说道:“由大娘子亲手拣选的,你如何还说值不得?大娘子若肯亲手送到我口边,那怕就教我出十文钱一个,我也说值得。”后生笑道:“你不出钱,专说便宜话,有甚么不值得。”邓法官道:“你以为我不舍得花钱么?这样小东西,算得甚么,你们大家尽管吃罢。三文一个也好,五文两个也好,你们尽量吃便了。看共吃了多少?由我还钱就是。”姓许的笑道:“邓法官说这话是要作数的,我们不讲客气。”
邓法官也不回答,伸手拣大梨取出来,每人两个分送了。后生接了梨子,笑道。”我们不妨就是这样吃,只是邓法官说过了,大娘子若肯亲手拿梨子送到他口边,他出十文钱一个。大娘子就使一个送到他口边罢,这有甚么要紧。送到口边,和送到手里,有何分别,大娘子既辛辛苦苦的出门做这种小生意,只要伸一伸手,就多赚几倍的钱,出钱的说值得,赚钱的难道反不值得吗?”妇人含羞带笑的望了邓法官一眼道:“那有这们呆的人,我的手上又没有蜜,送到口边与送到手上,不是一样吗?为甚么肯多出几倍的钱?”邓法官道。”我的话倒不是骗你的,我欢喜你亲手送到口里,觉得好吃多了,你真肯拿着给我吃,不用我自己动手,就要我吃一个算四人的价钱,我也情愿。你不信,我先交钱,后吃梨子,还怕我说假话骗了你么?”姓许的指着邓法官,向妇人说道:“我能担保他决不骗你,他是城里有名邓法官。你是个乡下居住的人,不曾闻他的名。若是住在城里的人,便是三岁小孩,提起了邓法官三个字也知道。”妇人点了点头,向邓法官打量着,笑道:“你的手又没害病,无端的教我拿着给你吃,这们多的人看了,不是难为情吗?”邓法官道:“有甚么难为情,快拿给我吃罢!你看,他们每人吃一个,已将吃完了。“一面说,一面从腰里掏出一把散钱来,约摸也有七八十文,安放在箩筐盖上。妇人笑道:“何必认真先拿出这些钱来,你既定要吃我手上的,也好,我就拿给你吃罢。待我选一个顶好的出来。”在萝筐里翻来覆去的挑选了一会,果选了一个茶杯大的梨子,用自己的衣袖揩抹一阵,真个笑盈盈的送到法官口边。不知邓法官究竟吃了这梨子没有?且待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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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8 21:53:20
第二十七回 邓法官死后诛妖 孙癞子山居修道 -《张文祥刺马案》古典文学
话说梨子一送到邓法官的口边,邓法官张口便咬,这七人都睁开笑眼望着。不料邓法官一口连妇人的手都咬着了。吓得妇人慌忙缩手,拖起两箩梨子转身就跑,两脚比飞还快。七人不知是什么缘故,都惊得怔住了。邓法官苦着脸,跺脚说道:“上了妖精的大当了!我活着不能报这仇恨,便是死了也不饶她,我有事去,不能在此奉陪诸位了。”姓许的连忙问道:“毕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是当面看见的,何妨说给我们知道呢?”邓法官将走,忽停了脚说道:“不是不能说给你们听。不过我上了妖精的当,去死已不远了,还有许多未了的事,须趁此时回去做了。刚才这个贩梨子的妇人,就是害了张一的妖精,也就是这株古梨树的木妖。我一时大意了,不曾识破她,及至那梨子一着口,觉得有针射进了我的舌头,才悟出她的来历。打算一口咬破她的指头,谁知敌不过她通灵乖觉,不待见血就缩回去跑了。若被我咬见了血,她也没有活命。于今她有针射迸了我的舌尖,早则三天,迟则七天,必然身死。只是我虽身死,这道路旁边的大害,我必替地方人除去。你们看着便了!”姓许的道:“这树经昨日钉了那口铁丁,今日不是已有大半枯黄了,快要完全死去的吗?”邓法官摇头道:“这也是妖精的狡计,并非真的枯黄,故意黄了些枝叶,使我不疑心的,我去了!”当即拔步急急的回家。
到家便把王大门神,赵如海两个徒弟叫到跟前,说道:“我当日在茅山学法的时候,祖师就判定了我是应当木解的,于今我木解的时期已经到了,因我平日用钱钉钉死的木妖很多,今日应得仍受木妖的报。劫数注定了是如此,任凭有多大的力量也无可挽回。我本人身后的事倒很容易,用不着我此时吩咐准备。就只有我的法术,你两人所得的有限,我带到土里去也没用处。须完全传授给你们。不过法术不能同时尽数传给两个徒弟,只能看谁与我有缘,便传授给谁。未得真传的,可再从这个得了真传的学习。有缘无缘怎生看法呢?历来都是一般的试法:我闭了双眼,盘膝坐在床上,将帐门放下。不问有几个徒弟,从大到小,一个个挨次拿枪在帐外对我刺杀。与我无缘的,无论如何枪法高妙,也刺我不着,有缘的毫不费事就刺着了,这就名叫教了徒弟打师傅。每人可以刺数十枪,直到刺到自信刺不着才罢。”王大门神问道:“随便如何刺杀都行吗?”邓法官点头道:“这是自然。只看你要加何刺才刺得着,便可以如何刺,就是悄悄的转到我背后刺来也使得。照次序应该大徒弟先刺,你是我的大徒弟,由醴陵相从我到这里,朝夕不曾离过左右,我很喜欢你,很想得法术完全传给你。但不知你与我的缘法如何?不能不这么试试。”
王大门神心想:“论枪法,我是远不及赵如海。只是师傅既闭眼坐着不动,又可以从背后刺去,又可以刺到数十枪,岂有刺不着的道理?幸亏我是大徒弟,首先轮我动手,这是师傅存心要将法术传给我,所以用这种法子来试。若是赵如海是大徒弟,我做了二徒弟的便无望了。”心里越想越高兴,取了一杆长枪在手。看赵如海蹙着眉,苦着脸,甚是着急的样子。王大门神料知他是因得不了真传着急,也不去理会他。
等邓法官盘膝在床上坐好了,吩咐放下帐门来。遂抡枪在手,仔细觑定了方向,邓法官已开口喊道:“尽管刺过来,刺中了是你的造化!”王大门神恐怕邓法官躲闪,将枪尖靠近帐门,离邓法官的身体不过尺来远近。邓法官话刚说了,就挺枪直刺进去,自以为这一枪是没有刺不中的!谁知枪尖是着在柔软的帐门上,不用力还好,一用力便登时滑到旁边去了。身体向前一栽,倒险些儿把自己栽倒了,不由得怔了一怔,暗自想道:原来是我自己没有当心,枪尖在帐门外面,隔了这们一层不能着力的东西,用力刺过去如何能不滑开呢?好了,师傅没限定我刺多少下,一下不中没要紧。随即抽回枪看了看抢尖,觉得很是锋利,其所以刺不进帐,是因帐门垂下来,下面不似两头及后方有竹簟压着,活活动动的,枪尖不容易透穿进去。若从两头刺进去,只须枪尖刺迸了帐子,师傅明明坐在中间,那怕刺不着。遂挺枪跳过床头,对准邓法官的所在,又猛力刺将去,以为床头的帐子是一刺一个窟窿的。只要枪尖刺进了帐子,就伸进枪去一阵乱搅,床上只有这们大的地方,坐着不动的邓法官断没有不碰着抢尖的道理。
谁知王大门神是一个不会武艺的人,平日一次也不曾使用过长枪。初次将长枪握在手中,自觉用尽全身的气力,枪尖上竟是一点力也没有。浏阳人家悬挂的床帐,多是用极粗的夏布做的。粗夏布比一切的布都牢实,那里刺得穿呢?只刺得枪尖向上一滑,奈用力过猛,枪尖直刺在天花板上,震得许多灰尘掉下来。王大门神一抬头,两眼都被灰尘迷了,一时再也睁不开来。只得腾出一双手来揉眼,想不到那灰尘越陷在眼里不得出来,眼泪倒是如丧考妣的流个不住,并且痛得非常。满心想放下枪来,去外面用清水洗一洗眼睛再来刺杀师傅,又恐怕自己走开了,按次序须轮到赵如海来刺。赵如海的枪法高妙,一被赵如海刺着,自己便落了空,大徒弟弄得须向二徒弟学习法术,不但面子上难为情,心里也有些不甘愿,不过两眼痛到这步,不去用清水洗净、如何能盼得开呢?只得叫了一声师傅,说道:“我还只刺了两下,就把两眼弄得不看见了。想去拿冷水洗一洗再来刺,行么?”
邓法官在床上闭着眼睛,问道。”好好的两只眼睛,怎么无缘无故会不看见呢?历来师傅临死传徒弟的法术,刺师傅是照例不能停留等待的,我若破了这个例,你们将来传徒弟都麻烦。刺得着师傅的便是有缘。自问不能再刺,就得让给以下的人。若各人都刺个不歇手,眼痛了可以洗一回再来刺,那么,疲乏了也可以休息一回再来刺,谁刺不着,便谁不肯放手,不是永无了期吗?你能不停留的刺下去便罢,不然就且让给赵如海刺了再说,如果赵如海也刺不着,你两人就可以平分了我的法术,谁也不能得到完全的真传。”
王大门神听了,一手仍握着枪不肯放,打算忍耐着两眼的痛苦,非刺着师傅不放手。无如两眼经手一揉擦,竟肿起来比胡桃还大,用力也睁不开来。连邓法官坐的地位,都认不准确了,情急得只管跺脚。邓法官催促道:“能刺就快刺过来!”王大门神口里答应,叵耐不凑巧的两眼,正在这要紧的关头,痛的比刀割更厉害。心里也知道睁开眼尚且刺不着,闭了眼如何刺得着?被催促得只好长叹了一声道。”我没有这缘法,赵如海你来罢。”说毕,将长枪向地下一掼,双手捧着眼哭起来了。
赵如海也叫着师傅,说道:“我自愿不得师傅的真传,请师傅传给大师兄罢。”邓法官道:“没有这种办法。要授真传,照例应是这们试试缘法。你是会使枪的,使枪刺过来罢!”赵如海道:“我就有这缘法,也不愿意是这们得真传。”邓法官诧异道:“这是什么道理?从来学法的人,都是如此,你何以不愿意?”赵如海道:“我相从师傅学法,年数虽不及大师兄久,然也有两三年了。平日蒙师傅传授我的法术,恩义深重,我丝毫不能报答师傅,心里已是不安。今日师傅被妖精害了,我做徒弟的的又不能替师傅报仇雪恨,怎忍心再拿枪向师傅刺杀?象大师兄这们刺不着倒还罢了,若万一我一枪刺到了师傅身上,我岂不成了一个万世的罪人?”
邓法官道:“你的话虽不赖,但是茅山教传徒弟规矩是这们的。你要知道,我即能做你师傅,决不至怕你刺杀,巴不得你能刺中才好。”赵如海道:“我的枪法不比大师兄。大师兄是个不懂武艺的,他手上毫无力气,所以枪尖刺不透帐子。我从小就练武艺,枪法更是靠得住。师傅坐在床上不动,除了用法术使我刺不着便罢,若不用法术,有缘法的仍是刺得着。我宁死也不忍挺抢对准师傅刺去,真传得不着有什么要紧。”邓法官听了,猛然跳下床来,一面点头,一面笑道:“这才是我的徒弟,够得上得我真传的。”说时,回头望着王大门神道:“你只管哭些什么,你自己不想得我的真传,怨不得赵如海,更怨不得我,你心里也不思量思量?我坐在床上不动,你一枪若把我刺死了,试问你向谁去得真传的法术?快给我滚出去罢。我收你做了这们多年的徒弟,也传了你不少的法术。我于今死在临头了,你还忍心挺枪刺我以求法术,你自己凭良心说,尚有半点师徒的情分么?我的法术如何肯传给目无师长的徒弟!”王大门神没有言语争辩,两眼还是痛不可耐,只得恨恨的捧着痛眼走了。
邓法官将真传教给了赵如海,便对他自己老婆说道:“我今夜必死,我的仇恨,虽身死还是不能不报。不过你得好好的帮助我,我的阴魂才能去报仇雪恨。我这里有七只铁蒺藜,你预备一炉炭火在我床前,将七只铁蒺藜搁在炭火里烧红。只等我咽了气,就拿烧红了的铁蒺藜,一只一只的塞进我的喉管。我有了这七只铁蒺藜,便好去报仇雪恨了。”他老婆道:“烧红了的铁蒺藜塞迸喉管,不是你自己受了痛苦吗?你虽是咽了气不知也痛苦,然我如何忍心下这种毒手。你改用别的方法去报仇罢,是这们仇还不曾报得,自身就得先受痛苦,我不愿意。”邓法官着急道。”这是那里来的话,连你都不知道我的本领吗?那妖精已有五百多年的道行,这仇很不是容易报复的。除了用这厉害的法子,没有第二个法子。我此时不曾咽气,这身体还是我的。只一口气不来,我就有法术能使我的尸体立刻变成那妖精的替身。你塞铁蒺藜,不是塞进我的喉管,是塞进那妖精的喉管。你若不遵我的吩咐行事,我死后不但不认你是我的老婆,并且要在你身上泄我的怨气。
他老婆既明白了塞铁蒺藜的作用,也就应允遵办了。邓法官又叫赵如海过来,吩咐道:“我死后你须在社坛附近守候,看那梨树的枝叶完全枯落了,方可回家来装殓我的尸体,含饭的时候,务必仔细看我的舌头,有针露尾,便得拔出,免我来生受苦!”赵如海自然遵嘱办理。
这夜,邓法官果然咽气了。他老婆早已烧红了铁蒺藜等候,刚咽气就用铁筷夹了铁蒺藜塞进喉管去。已塞过了六只了,第七只才夹在手中,稍不留意,铁筷子一滑,铁蒺藜便掉在地下。不知道地下在何时滴了一滴水,铁蒺藜的一角正落在这点水上。烧得内外通红的铁蒺藜,因着了一点儿水,那一角就登时黑了。他老婆以为只黑了半粒米大小的一角,是没有妨碍的,重新夹起来塞进去。静候赵如海从社坛回来装殓。
谁知等一日不见赵如海回来,等两日也不见赵如海回来。八月间天气还热,他老婆惟恐在床上停放的日子多了,尸体难免不臭。因邓法官曾吩咐,又不敢不待赵如海回来就装殓。直等到第七日夜间,他老婆睡着做梦,见邓法官来了,满面的怒容说道:“你这东西也太不小心了!铁蒺藜掉在地下,被水浸黑了一角,你难道也不看见吗?就因为黑了那一角,害得我用口吹了七昼夜,方将黑角吹红。于今我的仇已报了,我的徒弟立刻就回,你安排装殓罢。”老婆从梦中惊醒,即听得外面有人敲门。起来开门看时,果是赵如海回来了,对邓法官的老婆说,在社坛守候那株梨树,枝叶并不见枯黄,白天也没有什么动静,一到夜间,就听得梨树底下,仿佛有人吹火的声音。此时那梨树的枝叶,不但完全枯落了,连根干都象被火烧焦了的一样,数里以外都嗅得出柴烟气味。我见师傅的仇已经报了才回来。随即到邓法官尸体跟前,撬开嘴唇看时,只见上下牙齿将舌尖咬住,已露出两分长的针尾。用两指拈住针尾向外一拖,随手拔出一口二寸多长的钢针来。再看喉管里的铁蒺黎,已不见了。
后来地方人见那梨树已经枯死,锯倒下来,发见树心中有七只铁蒺藜,才知道邓法官死后,尸体确是变了那梨树的替身。浏阳人因此都知道邓法官被妖精害死,及死后报仇的故事。
孙癞子探询了一个实在,益发佩服雪山和尚的道法高深,来往得十分密切。只是过不了几年,雪山和尚便死了。孙癞子因县城里嚣杂,不便修行,独自在浏阳县境内金鸡岭山上,盖造了一所茅屋,终年住在屋内潜修苦练,轻易不下岭来,也不和世俗的人来往。在岭上经过了若干年。这日,他心中偶然一动,忽想起已有好多年不曾去浏阳县城里玩耍了。即乘兴下山,走到县城里来。刚走迸城,就听得街上的人纷纷传说:赵如海今日遇着对头了!看他还有什么能为可以逃跑?孙癞子不觉暗自诧异道:“赵如海这个名字,我耳里听得很熟,不就是邓法官的徒弟吗?我记得他是因不忍拿枪刺邓法官,所以得了邓法官的真传。这浏阳县里,雪山和尚既死,我又隐居在金鸡岭修道,赵如海硬软工夫都不在人下,有谁是他的对手呢?凑巧我今日下山去何不顺便打听打听,看是怎么一回事?”
正待找人探问,忽见前面来了一个身材魁伟的和尚,身穿黄色僧袍,上面裸着头光滑滑的,下面赤脚套着草鞋,右手提起一支黑色很粗壮的禅杖,却不在地下支撑。杖头悬挂一个本色的葫芦,精神满足的挺胸而走。街上及两旁店家的人,都很注意似的望着这个和尚。
孙癞子一看,也就觉得这和尚非等闲之辈,不因不由的定睛看着。思量这和尚的年纪,就皮色须眉看去,至少也有五十多岁了。精神步履,便是少壮的汉子,也多赶他不上。怎的浏阳县有这们一个莽和尚,我是本地人倒不曾见过?正如此思量着,和尚已昂然走过来了。孙癞子就走近看和尚的头顶,并没有受戒的艾火瘢。脸肉横生,浓眉火眼,全不是出家人的慈悲模祥。神气之间,似乎知道街上的人都注目望着他,他自觉要显得分外精神的样子。孙癞子又暗自猜疑道:“我看他原不象个出家人模样,果然是一个不曾受戒的野和尚。多半是个大强盗,因犯了大案,削发出家希图避罪的。我既是隐居修道的人,管他是强盗,是好人,横竖不干我事!我还是去找人探问赵如海的消息罢。”
不过孙癞子心里虽这们想不作理会,两眼不知怎的不舍得撇了这和尚不看,跟着掉转脸一看和尚的背影,登时禁不住吃了一惊。原来孙癞子是个修道已有火候的人,一看这和尚的后脑,便看出是个剑仙。方才所猜疑的完全错了,也不说什么,随即转身跟着这和尚行走。
和尚出城后,脚步益发快了,若在平常人,无论如何飞跑也追直不上。幸亏孙癞子也是修道有神通的人,又是有心要窥探这和尚的行踪,自然不肯落后。转眼之间便追了数十里,只见这和尚直走进一座树林深密的山中。孙癞子停步看那树林中,隐约有一所很大的寺院,和尚头也不回的走迸那寺院中去了。孙癞子不觉独自叹息道:“何处没有人物。我以为雪山师死后、浏阳便没有与谈道的人了。谁知只离城数十里,就有同道的人居住。目空一切的邓法官,怪不得处处遇着对头。我既追踪到这里来了,何妨进寺去拜访这和尚一番。”主意已定,即上山走进寺院去,不知要拜访的这和尚是谁?赵如海的事究是如何情形?且待第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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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红莲寺和尚述情由 浏阳县妖人说实话 -《张文祥刺马案》古典文学
话说孙癞子走到那寺院门口一看,寺门上嵌了一方石匾,匾上刻着红莲寺三个大字,心想:红莲寺不是才建造了没有多少年的新寺院吗?我回浏阳就听得有人说,红莲寺里的和尚戒律极严,不似寻常庵寺里的和尚,一点清规没有。原来有这种人物在里面,怪不得比寻常庵寺里的和尚好。可惜我刚才失了计较,不曾追上这和尚攀谈,不知道他的法号,怎好进去拜访他呢?
孙癞子正在山门外踌躇,忽见寺里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和尚,两眼东张西望,好象寻找什么人的样子。看见了孙癞子,便合掌招呼道:“你这位老板贵姓?是从城里跟随我们师傅到这里来的么?我师傅打发我出来接老板到寺里去有话说。”孙癞子听了,暗自吃惊道:“我一路跟来,并不见他回头,我也没露出一点儿声息,使他听得,他毕竟知道我是从城里跟出来的,可见他的本领确是了得。我正着急不知他的法号,不好进去拜访,难得他先打发人出来迎接我。当即拱手向和尚答道:“我姓孙,名耀庭,因见令师的仪表非凡,料知不是寻常的和尚。请问令师的法讳是如何称呼?”这和尚答道:“我师傅法名无垢,现在佛殿上等候孙老板进去。”孙癞子便跟着和尚走进红莲寺。
只见无垢和尚巍然直立在佛殿上,双手握住那枝又粗又壮的禅杖,抵在地下。远望去俨然一尊护法的韦驮神像。杖头的葫芦,已不知在何时除去了。孙癞子看了这种神威抖擞的样子,觉得奇怪。不由得边走边心里心念道:“我虽是初次来拜访他,不应在暗中跟随他走这们远,但是我只为钦仰他是同道,并无丝毫恶意。他既能不停步不回头,知道有我跟随他到了山门之外,便应该知道我绝没有与他为难的念头,又可必使出这般神气来见我呢?”一路忖想着,已到了佛殿。固见无垢和尚还是那般神气,心里很不高兴,深悔不该进来,自寻侮辱。
出外迎接的和尚,上前对无垢说道:“这人自称姓孙,名叫耀庭。据说因见师傅的仅表不凡,所以跟到这里来了。”无垢和尚鼻孔里响雷也似的哼一声,即掉过脸来,换过了一副笑容,望着孙癞子,说道:“原来是孙大哥,大约已相隔差不多十年不见面了。不说出来,简直见面不认识。对不起,对不起。”说着,倚了禅杖,重新合掌行礼。
孙癞子见无垢这们一来,便弄得莫明其妙了,只得回礼,说道:“我因见了老法师的庄严仪表,有心结识,不知不觉的就从城里追随到了此地。是这般拜访高贤,实是冒昧之至。但记不起与老法师十年前曾在何处相见过。”无垢和尚笑道:“老僧因经营这所红莲寺,已八年不朝峨嵋了。不是已差不多十年不与孙老哥见面了吗?”孙癞子听了喜笑道:“我的眼力真太不济了。我追踪老法师的时候,还只以为是同道,谁知竟是同门的道侣。只因那时每次在峨嵋聚会的人太多,所以在异地相逢,稍不留意便错过了。”
无垢和尚立时改变了一种亲密的态度,殷勤招待孙癞子到方丈里坐着,说道:“老哥不要见怪,我刚才相见时那般傲慢的举动,这其间有一个缘故,不能不向老哥说明白。老哥是自家人,不用相瞒。我住持这红莲寺已有七八年了,这七八年中,我的足迹不但去城市的时候稀少,并且不大跨出寺门。就是这寺里的一干僧侣,因多半是在四川剃度的,为要清修才到这寺里来。于本地的人情习俗,都不大明白,平日也少有去外面走动的,不料前月忽然来了一个身材狠壮健,年纪约有三十多岁的汉子,到寺里声称要会当家和尚。知客僧问他:会当家师干什么?他就圆睁着一双怪眼,大声喝骂道:“你管我会当家师干什么?你当家师不做强盗,难道不敢见人吗?”知客僧见他开口便骂人,好生无礼,本待和他计较一番,只因碍着寺里清规,是不许与人恶声争吵的,勉强按纳住性子,来方丈如此这般的报给我听。我想:世间那有这们不讲理的人,必是有意来寻事的,我只好出去见他。以为他不过是一个无赖的痞棍,想来找我们出家人喝横水的。及至走出来一看那人的神气,却不象个无赖,并很客气的向我行礼,说道:“我是赵如海。听说老和尚的法术高强,特地前来领教。”说罢,又拱了拱手。
“我初到浏阳的时候,就听得地方上一般老年人时常闲谈起邓法官的法术怎生高妙,如何屡次用法术捉弄妇人,用铁丁钉死古树。我正待去会会他,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敢如此肆行无忌?无奈那时初到浏阳,镇日为建造这红莲寺的事,忙个不了,一时抽不出闲工夫去瞧他。而不久也就听得人传说:邓法官已被树妖害死了。生平所会的法术,一股脑儿传给他第二个徒弟赵如海了,嗣后又听得人说,赵如海在邓法官手下做徒弟的时候,虽也是和他大师兄王大门神一般的喝酒赌钱,毫无忌惮。然吃他两人的亏,被他两人所害的,尽是平日在赌场里面讨生活,及时常和两人在一块儿鬼混的无赖。绝不与他兄弟相干的人,并不侵犯。谁知邓法官一死,赵如海的行径便简直是十恶不赦了,弄得浏阳人又恨他又怕他。有几个出头露面的绅士,都为自己的小姐、少奶奶上了赵如海的当,不好明说出来,借故在浏阳县告他。县太爷派差去拿他。那些差役自知不是赵如海的对手,不敢去拿,故意卖人情,使人送信给赵如海,教他避开一步,好用畏罪潜逃四个字回去销差。
“只是赵如海那里肯逃呢?口里对送信的人说就走,等送信的人去后,仍是坐在家中不动。差役见了面没法,只得向他求情,请他到案。他说:我不打算到案,也不坐在家中等候你们了,去罢,去罢!于是跟随差役同到县衙里。那几个绅士告他是妖人,专会用邪法害人。县太爷坐堂审讯他。他直言不讳是会法术。并且不待审问他用邪木害人的事迹,他自己一口气供出来。说某公馆的某小姐,因爱他身体生得强壮,暗地打发老妈子到他家约他去通奸。某公馆里的少奶奶因不生育请他去治病。在治病的时候,欢喜他的法术灵验,自愿和他做露水夫妻。都是出于两相情愿,没有一个是用邪术强奸的。
“县太爷想不到会说出这些话来,一则各绅士的面子过不去,二则这样案情重大。待认真扫法惩办罢?又恐怕吃力不讨好,待不认真罢?于自己的官声有碍。若遇着挑眼的上司,说不定就因此坏了前程。只得故意将惊堂木一拍,喝声:混帐东西!在本县面前,怎敢是这们胡说乱道!你分明是得了颠狂的病,所以满口疯话!再敢胡说,本县就要赏你的板子了!以为有这样的言语开导了赵如海,赵如海理会了这用意,索性装出疯颠的模样,便可以含糊了案的。叵耐赵如海偏不自认疯癫,倒洋洋得意的说道:‘你不要打算加我一个疯癫的声名,替那几家公馆里遮丑。他们不迎接我到他公馆里去,我不至无端跑去。他们的小姐少奶奶不求我通奸,我不至跑到他闺阁里面去行淫。’
“县太爷见掩饰不了,只得问:那些绅士为什么要迎接他到公馆里去?他说:某绅士因听说他会用黄铜炼成黄金,特地亲自到他家迎接。为怕外面露出风声,不是当耍的,所以殷勤款待他,住在小姐的闺房隔壁。不许当前的见面,免得去外边对人乱说。某绅士因想从他学道,教自己的姨太太少奶奶都拜给他做女弟子。总之,家家都是想得他的好处,自讨亏吃,与他无干。那县太爷是个科甲出身的人。虽听了这些供词,却不相信赵如海真有什么法术,即问他:果真会些什么法术?赵如海说:会的法术太多,一时也就说不尽。看要什么法术便会什么法术。县太爷也想看看到底有什么法术,便说:你且随意显一些儿给本县看看。赵如海说:过是很容易的事,你瞧着我,眼睛不要动,我的法术就来了。县太爷真个目不转晴的瞧着他,忽觉两眼一花,眼前的人物都看不清楚了。连忙举起衣袖,揩了揩眼睛再看时,已不见赵如海的影子了。两边站班的衙役也都登时惊诧起来,各人都一般的只觉得两眼一花,不知道赵如海是怎生跑掉的?
“他自在县衙大堂上闹了这回玩意,做县官的就想不认真,敷衍过去也不行了,没奈何,只得又出票拿他。第二次又把他拿着了。县大爷预备了许多乌鸡、黑狗的血。赵如海一到,真个弄得狗血淋头,所有的法术,一时都被污秽得不灵验了。这种妖人照例处死。
“行刑的这日,浏阳满城的男妇老幼,上万的人拥到法场看热闹。刽子手推赵如海出来,一路谈笑,神色自若,并对着许多看热闹的人问刽子手的刀快也不快?大家眼睁睁的望着刽子手举起雪亮的钢刀,一刀砍去。但见金光一闪,钢刀砍在空处,刀下的赵如海己不知去向了,仅剩下一条捆绑的绳索,委弃在地。监斩的官儿和刽子手正在惊骇之际,天色陡变,一霎时狂风怒吼,大雨倾盆而下。监斩宫分明看见赵如海科头赤脚的,在看热闹的人丛中跑来跑去。一般人好象多没有看见的样子。监斩官指挥左右去捕拿,左右的人都不曾看见,如何捕拿得着咧?拿了些科头赤脚的人,一看都不是赵如海。监斩官因有职责在身,不能眼望着赵如海逃走,不上前擒捉,只好亲自动手。也顾不得风吹翎顶,雨湿衣冠,蹿入人丛中,东抓一把,西拉一下。看热闹的人见了这情形,都以为监斩官疯了,吓得四散奔逃。直等到看热闹的人散尽了,监斩官才没看见赵如海了。浑身被雨淋得如落汤鸡一般,加以累得一身大汗,那里还是一个威风凛凛的监斩官呢。
“次日,赵如海又在街上行走,有人问他昨日在法场上的事,他说:“我自己的死期末到,谁也杀不死我。我因那监斩官的情形可恶,我在路上和人说说话,他也装腔做势的向我高声叱骂。他以为我死在临头了,不妨欺负欺负,显显他自己的威风。我若不捉弄他,使他吃点儿小亏,他敢不知道我的历害。”自是以后,赵如海的行为,不但没有变好,益发比从前来得恶毒了。
“我曾几次动念,要替浏阳人除了这妖物,无奈我是出家人,一则不愿意侵犯杀戒,二则因赵如海是远近知名的妖物,我出头去除他,说不定也弄得大众都知道了我的行径。因此迟疑复迟疑,不敢冒昧从事。想不到他竟会自己找到我这里来。我既是出家人,怎愿意与他争长较短?当下自然不认会法术的话,说他误听人言,找错人了。他说道,我姓赵的岂有找错人的道理?我那时仔细打量他,觉得他的面貌并非十分凶恶之人,何以他的行为竟般凶恶得不可思议?他不来找我,便可以不管。既是找到我这里来了,我佛以度人为本,不妨设法开导他。倘能使他归向正路,岂不甚好?我既动了这个念头,就对他说道:‘我现在也用不着争辩,既算是个有道术的,我是出家人,住在这红莲寺里,从来不与外人交接,也不碍你的事,你为什么要特地跑来和我较量呢?不是我出家人说瞧不起你的话,你的行为我早已知道。休说你只有这一点儿茅山法,就是上界金仙,象你这般行为,也快遭天谴了。你师傅一生造孽的结果,你不是亲眼看见的吗?’我以为这一番话,总可以说得赵如海悔悟。不料他听了反哈哈大笑道:‘我见面说特来领教的话,不是要领教这些三岁小孩都说得出的言语。你要知道,各人的处境不同,见地也就跟着有区别。你以为我师傅的死,是一生造孽的结果,我却说我师傅一生修积,己得到彼岸了。’
孙癞子听到这里,说道:“原来他师徒修的是魔道。大师却怎生对付他呢?”无垢点头道:“倒来得凑巧。他找我比剑,算是他自讨烦恼,累出一身大汗,连眉毛都削去了半边。临去的时候,见东边脚下安放着一口铜钟,他顺手向钟上一指,便听得啷一声,铜钟被他指破了一条缝,足有尺来长,三寸来阔。他说:留了这个纪念给后人看。我说:就这们给后人看了不希罕,请看老僧的罢。我当时走过去,捏了一把鼻涕,糊在裂缝上,将裂缝登时补了起来,他看了一言不发,就此拱了拱手走了。
“前日我偶然出外,听得许多人传说,那社坛附近十多里地方,发生了瘟疫,人畜被瘟死的已不少了,幸亏有赵如海在社坛里敕符水救人,无论是人是畜,害了瘟疫的,只要一喝他的符水便立时好了。不过他这符水,不肯轻易给人,至少要卖一串钱一杯。若是富有家产的人去求水,八百串一千串不等。他说多少要多少,短少一文也没水给人家。有钱的人为要救性命,说不得价钱贵,就是变卖产业,也得如数给他钱,买他一杯符水。惟有没钱的人,害了瘟症,非有他的水不能治,多有逼得鬻妻卖子的。有人问他:取了这们多的钱,有何用处?他说他师傅死后已经成神,至今尚没有庙宇。卖符水得来的钱,就将社坛的地址,建造一所很大的庙宇。我一听这类传说的话,就觉的不对,那有瘟症百药不能治,而他的符水却独能奏效的道理?借一杯水是这般勒逼人家的钱,这香的瘟疫,不显系是他造成的吗?象这样恶毒还了得。偌大一个浏阳县,既没有人出头制伏他,我的寺院也在浏阳,不能再装聋作哑不过问了。主意已定。即时走到社坛去。
“我在几年前,曾到社坛游览过的。那株合抱不交的梨树。那时虽已桔死,然只没了枝叶,树身还是挺挺的竖着,撑天蔽日。前日去看时,连树葩都不知掘到那里去了。就在梨树的地址上,搭盖了一所茅棚。求水的人,来来去去,提壶捧碗的络绎不绝。那些愚民,真愚蠢得可怜,出了许多卖田产、鬻儿女的钱,换了一杯符水,悟不到中了赵如海的奸计,倒也罢了。瘟症用符水治好了的,还十二分的感激赵如海。赵如海对人说是他师傅邓法官显灵,所以符水有这们神验。于是治好的人,有捧着三牲酒醴来祭奠邓法官的。也还有来求治杂病的。一所小小的茅棚,简直比一切的神庙都来得热闹。
“县太爷也虑及怕因此闹出什么乱子来,出示禁止。无如赵如海从来不知道畏惧国法,而一般衙役,也都知道赵如海的厉害,虽奉了县太爷的命前去封禁,那里敢在赵如海跟前露出半点封禁的意思来,我看了委实有些忍耐不住,走进茅棚,举禅杖一阵乱扫。众乡民不认识我,大家嚷道:那里跑来的这个疯和尚,好大的气力。啊呀呀,神龛香案都扫得飞起来了!快躲闪,快躲闪,碰一下不是当耍的!大家嚷着都四散跑了。赵如海想不到我有这一着。没看见我的时候,以为果是偶然跑来的疯和尚。他是会邪术的人,大约自谓不难对付,横眉怒目的从神龛后面蹿出来。口中一路喝问:是那里来的野杂种,敢闹到这里来?我也懒得回答,一禅杖就把那茅棚的顶揭穿了。赵如海一抬头看见是我,连忙转身往棚后便跑。我料想他不敢再来。因见一般敬神求水的人并没有散去、大家都远远的立着,伸长脖子向茅棚里张望。我不愿意使人知道我是这红莲寺的住持,所以不在那茅棚里停留,也从棚后走了出来。一看不见赵如海的踪影,心中忽然一动,暗想:这妖物逃得这们快,莫不是乘我出外,趁这当儿到我寺中骚扰去了?赶回这山下一看,果不出我所料,赵如海正待放火烧我的红莲寺。亏得寺内众僧人中多有壮健的,仅烧着了寺后两间寮房。好在是白天,一会儿工夫就扑灭了。赵如海知道奈何我不得,不待我赶回,只放了一把火,咒动了一阵邪风,又逃回家去了。
“我回寺后,越想越觉得这妖物可恶。我与他既结下这仇怨,若不赶紧将他除去,谁有工夫终日去防闲他呢?他学的是这般妖法,平白无故的尚且要害人,今后岂有不常来害我的道理?倒不如索性一劳永逸,即刻追上去将他处置停当!哈哈。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在神坛里用妖法造作瘟疫,不知害死多少人畜,逼卖了人家多少儿女。谁知道他自己的一个年方五岁的儿子,就在我去捣毁他茅棚的时候,被人杀死了。我跟踪追到他家,他正出外替儿子报仇去了。
“我向他左右邻居一打听,才知道杀死他儿子的,并不是别人,就是他师兄王大门神。王大门神自从邓法官死后,两眼痛了一年,心中并不怀恨师傅不肯传他法术,只痛恨赵如海不应该假装有天良,说出不忍为要得真传挺枪刺师傅的话。相形之下,使他不成为人,时时存着要报复赵如海的念头。无奈自己法术固不是赵如海的对手,就是硬气力,也赶不上赵如海,实在寻不出报复的机会来。隐忍了这们多年,面子上毫未露出想报复的意思,仍和邓法官在日一样,彼此常在一块儿厮混。直到这日,王大门神知道赵如海在社坛里一时不得回来。想乘机到赵家偷窃符本。
“也是赵如海的儿子合当命尽,王大门神偷进赵如海卧房的时候,赵如海老婆在厨房里并不曾觉得,偏是他儿子睡在赵如海床上,被王大门神惊醒了。他儿子年龄虽仅五岁,却是聪明绝顶。知道自己父亲的符本是最要习的,不能给旁人看见。平时常见自己父亲正在翻看符本,一听说王大伯来了,就慌忙将符本收起。小孩子心里也明白这符本是断不能许王大伯看的。这时惊醒转来,张眼便见王大门神伸手到橱中拿符本,不由得就高声喊道:“妈妈快来呀!王大伯在这里拿爹爹的符本。”王大门神被这一声喊得心慌手乱了,本待提脚往外逃跑,只因符本还不曾拿到手,心里有些不舍。接连又听得赵如海老婆在厨房里回声问儿子为什么叫唤?一时触动了恼恨之心,恐怕赵家儿子再嚷出什么话来。也来不及细想,回头看见壁上悬挂的一把宝剑。慌忙抢在手中。赵家儿子已下床待往外跑,王大门神既提剑在手,怎容他跑去?一手就拉了过来。赵家儿子刚开口要叫,剑尖已从口中刺入,直穿背上而出,只一下就结果了。
“赵如海老婆做梦也想不到有这样的祸事临门。以为儿子在梦中叫唤,从容不迫的走向房里来探看。正瞧见王大门神拉住他的儿子便刺,登时惊得软了。妇人的识见胆量,那里赶得上男子,经不起这种意外的横祸,当时除了捶胸顿足的号哭而外,没有一点儿主张,左右邻居因赵如海平日为人太坏,见他家出了这种事,大家心里只有痛快的。还算凑巧,有我去社坛捣毁他的茅棚,赵如海从红莲寺放了火回家,才知道爱儿惨死的事。听得他倒不哭泣,只急急忙忙的寻王大门神报仇去了。
“论情理赵如海既受了这般惨报,我本不妨暂缓处置他。谁知这东西生性太恶毒,当时追到王大门神家,因不见王大门神,就把王家大小一共十七口尽数杀死,并迎风纵火,将王家的房屋烧成一片瓦砾场。偏是他的邪法灵验,很容易的就知道了王大门神藏匿的所在。他寻着了王大门神,也不打也不骂,只勒逼着一同回家来,打算就手将王大门神杀了,剖心祭他儿子的灵。你看这东西恶毒不恶毒?”
孙癞子吐了吐舌头,说道:“真了不得!究竟王大门神杀了没有呢?”无垢摇头道:“我既知道了这事,自然不容他在浏阳城明目张胆的杀人报仇,只是赵如海这厮也奇怪,当他拿了王大门神回家的时候,我正在他门外等候。我只道他见我的面,仍是要逃跑的,不逃跑就得与我动起手来。却是不然,他一见我,便点头说道:“我已知道有你在此等我,也是我的死期到了。不过我有一件事须求你原情答应,我要将这一颗黑良心取出来,祭一祭我儿子的魂灵。祭过之后,听凭你如何办都使得。”边说边指着王大门神的胸窝给我看。我说:我就为这事做不得。才到这里来等候你。你的良心比他更黑。你若定要取他,我就先取了你的再说。死在你手里的冤魂,应该祭奠的,还不知有多少呢?
“赵如海听我这们说,知道求情不中用,便将王大门神放了。说道:‘既然如此,也罢。我是在县里有案的,不能由你处置,你将我送到县里去罢。我与县太爷还有说话。’我说:‘县太爷若能处置你,也轮不到老僧今日在这里等候了。看你有什么话应吩咐你家里的,快进去说了出来,我并不逼迫你就走。’赵如海摆手道:“我没有应吩咐的话。我要吩咐家事,生死没有分别,死了还是一般的可以处理。你要知道我修的这种道,在尸解的时期不曾到的时候,谁也不能教我死。死期既到了,谁也不能留我活。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想拿本领制伏我,使我不能出头害人。这那里及得明正典刑的好呢!你送到县里去,如果觉得我的话不对,你难道还怕我逃了吗?’我想这东西所说的倒也不错。本来我一个出家人,擅自处置国家的要犯,也是不妥当,不如且听他的,将他押送到县里去。
“他见了县太爷,说道:‘我赵如海是修道的人。上次因我尸解的时期没有到,所以我借金遁走了。今日我愿自行投到,但是我虽甘受国法,若照寻常斩决的法子,叫刽子手向我颈项上一刀砍下,仍是杀不死我。杀我的法子有在这里,只是我不能就这们说了出来。大老爷须先答应我一件事,我方肯说。’县太爷问:是一件什么?可以答应的,自然答应。赵如海道:‘这事是极容易的事,就是我死之后,尸首须葬在社坛里原来的梨树蔸下。每年春秋两季,无论谁来做浏阳县,都得亲自到我坟上祭扫一次。’县太爷听了,沉吟一会道:‘在本县手里是不难答应你的!下任的官如何?本县都不能代替他答应。’赵如海道:“只要大老爷答应了便罢!下任的官来,我自有法子使他也答应,大老爷肯答应么?’县太爷只得点头道:‘本县权且答应了,你说罢。’赵如海喜笑道:‘堂堂邑宰,决不至骗我小民。我死后能享受这样隆重的典礼,就死也瞑目了。要杀我也容易,只须在月色好的夜间,将我跪在月下,用一桶冷水,从我头顶泼下,再教刽子手一刀朝我地下的影子杀去,我的头颅自然应刀而落。”
“县太爷因他还有许多案子没有录供,不能就糊里糊涂的杀却了事,只得细细的审问他的供词。我逆料赵如海若是要逃命的,便不至要我送他到县里去,说出这类实话来。县里问供,用不着我监在那里,我就此走出来了。
“出城的时候,觉得有人跟在我背后。我疑心是赵如海的同道中人,跟着我想替赵如海报复的。一路留神着回寺,觉得已直跟随我到了山下,益发使我疑惑起来,抽以打发知客僧出来寻问。我若在半路上回头问一声,也不至使那般神气对孙大哥了,真是对不起。”说着又合掌道歉。孙癞子只得也拱手,笑道:“自家人何必如此客气。我想此刻正是七月中旬,夜间月色正好,赵如海料必就在今夜处决。我两人何不去城里瞧瞧呢?”
不知无垢和尚如何回答?赵如海究竟处决了没有?且待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