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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10:01:09
《双城记》第二章 看热闹
“你对老贝勒很熟,是吗?”一个衰老的行员对跑腿的杰瑞说。
“没--错,先生,”杰瑞带几分抵触地回答说,“我对它的确很熟。”
“那好。你也认识罗瑞先生?”
“我对罗瑞先生比对老贝勒要熟悉得多,先生,”杰瑞说,那口气并非不像迫不得已到老贝勒去出庭作证。“我作为一个诚实的生意人宁可熟悉罗瑞先生,而不愿熟悉老贝勒。”
“很好。你去找到证人出入的门,把这个写给罗瑞先生的条子给门房看看,他就会让你进去的。”
“进法庭去么,先生?”
“要进去。”
克朗彻的两只眼睛似乎靠得更近了,而且在互相探问,“你对此有何高见?”
“要我在法庭里等候么,先生?”作为双眼彼此探问的结果,他问。
“我来告诉你吧。门房会把条子递给罗瑞先生,那时你就向罗瑞先生打个手势,引起他的注意,让他看到你守候的地方。然后你就就地等待,听候差遣。”
“就这样么,先生?”
“就这样。他希望身边有个人送信。这信就是通知他有你在那儿。”
老行员仔细折好字条,写上收件人姓名。克朗彻先生一声不响地观察着他,在他吸干墨水时说:
“我估计今天上午要审伪证案吧?”
“叛国案!”
“那可是要破腹分尸的呀,”杰瑞说。“野蛮着呢!”
“这是法律,”衰老的行员把他吃惊的眼镜转向他。“这是法律!”
“我认为法律把人分尸也太厉害了点。杀了他就够厉害的,分尸太过分了,先生。”
“一点也不,”老行员说。“对法律要说好话。好好保护你的胸口和嗓子,好朋友,别去管法律的闲事,我奉劝你。”
“我这胸口和嗓子都是叫湿气害的,先生,”杰瑞说。“我挣钱过日子要受多少湿气,你想想看。”
“好了,好了,”衰老的行员说,“咱们谁都挣钱过日子,可办法各有不同。有人受潮,有人枯燥。信在这儿,去吧。”
杰瑞接过信,外表毕恭毕敬,心里却不服,说,“你也是个干瘦的老头儿呢。”他鞠了一躬,顺便把去向告诉了儿子,才上了路。
那时绞刑还在泰本执行,因此新门监狱大门外那条街还不像后来那么声名狼籍,但监狱却是个恶劣的地方,各种堕落荒唐与流氓行为都在那里出现,各种可怕的疾病也都在那里孳生,而且随着囚徒进入法庭,有时甚至从被告席径直传染给****官,把他从宝座上拉下来。戴黑色礼帽的法官对囚犯宣判死刑时,也宣判了自己的毁灭,甚至毁灭得比囚犯还早的事出现过不止一次。此外,老贝勒还以“死亡逆旅”闻名。面无人色的旅客不断从那儿出发,坐着大车或马车经过一条充满暴烈事件的路去到另一个世界。在穿过大约两英里半的大街和公路时,并没有几个公民(即使有的话)为此感到惭傀。习惯是强有力的,习惯成自然在开始时也很有用处。这监狱还以枷刑闻名。那是一种古老而聪明的制度,那种惩罚伤害之深没有人可以预见。它也以鞭刑柱闻名,那也是一种可爱而古老的制度,看了之后是会令人大发慈悲,心肠变软的。它也以大量的“血钱”交易闻名,那也是我们祖宗聪明的一种表现,它能系统全面地引向天下最骇人听闻的雇佣犯罪。总而言之,那时的老贝勒是“存在便是合理”这句名言的最佳例证。这个警句若是没有包含“过去不存在的也都不合理”这个令人尴尬的推论的话,倒可以算作是结论性的,虽然并不管用。
肮脏的人群满布在这种恐怖活动的现场。送信人以习惯于一声不响穿过人群的技巧穿过了人群,找到了他要找的门,从一道小活门递进了信。那时人们花钱看老贝勒的表演正像花钱看贝德兰的表演一样,不过老贝勒要贵得多。因此老贝勒的门全都严加把守--只有罪犯进出的交通口例外,那倒是大敞开的。
在一阵耽误和踌躇之后,那门很不情愿地开了一条缝,让杰瑞·克朗彻挤进了法庭。
“在干啥?”他悄声问身边的人。
“还没开始。”
“要审什么案?”
“叛国案。”
“要分尸的,是么?”
“啊!”那人兴致勃勃地回答,“先要在架于上绞个半死,再放下来让他眼看着一刀一刀割,再掏出内脏,当着他的面烧掉。最后才砍掉头,卸作四块。这种刑罚就是这样。”
“你是说,若是认定他有罪的话?”杰瑞说道,仿佛加上一份“但书”。
啊!他们会认定他犯罪的,”对方说,“别担心。”
克朗彻先生的注意力此刻被门卫分散了。他看见门卫拿着信向罗瑞先生逛去。罗瑞先生跟戴假发的先生们一起坐在桌前,距离囚犯的辩护人不远。那辩护人戴着假发,面前有一大捆文件。差不多跟他们正对面还坐着另一个戴假发的先生,双手插在口袋里。克朗彻先生当时和后来看他时,他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法庭的天花板上。杰瑞大声咳嗽了一下,又揉了揉下巴,做了个手势,引起了罗瑞先生的注意一一罗瑞先生已站起身在找他,见了他便点点头又坐下了。
“他跟这案子有什么关系?”刚才和他谈话的人问。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杰瑞说。
“若是有人调查起来,你跟这案子有什么关系么?”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杰瑞说。
法官进场,引起了一番忙乱,然后静了下来,这就阻止了他俩的对话。被告席马上成了注意力的中心。一直站在那儿的两个狱史走出去,带来了囚犯,送进了被告席。
除了那个戴假发望天花板的人之外,每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被告身上。那儿的全部人类的呼吸都向他滚去,像海涛,像凤,像火焰。急切的面孔努力绕过柱头,转过犄角,都想看到他。后排的观众站起了身,连他的一根头发也不肯放过;站着的人手扶着前面的人的肩头往前看,不管是否影响了别人,只想看个明白--他们或踮起脚尖、或踩在墙裙上、或踩在简直踩不住的东西上,要想看到囚徒身上的各个部位。杰瑞站在站立的人群中很显眼,好像是新门监狱带铁蒺藜的墙壁的一个活的部分,他那有啤酒味儿的鼻息向囚犯吹去(他在路上才喝了一盅),也把那气味跟别人的气味-一啤酒味、杜松子酒味、茶味、咖啡味等等--混合到了一起,形成了一股浪潮。那浪潮已融合为一股浑浊的雾和雨向他冲刷过来,也已经向他身后的大窗户冲刷过去。
这一切注视与喧哗的目标是一个大约二十五岁的青年男子,身材匀称,气色良好,有一张被阳光晒黑的面孔和一对深色的眼睛,看样子是一个年轻的绅士。他穿着朴素的黑色(或许是深灰色)的衣服,长长的深色头发用带于系好挂在脑后;主要是避免麻烦而不是为了装饰。心里的情绪总是要通过身体表面透露出来的,因此他的处境所产生的苍白便透过黄褐的面颊透露了出来,表现出他的灵魂比阳光更为有力。除此之外他很冷静。他向法官行过了礼,便一声不响地站着。
人们注视此人、向他喷着雾气时所表现出的兴趣并非是能使人类崇高的那一类兴趣。若是他所面对的判决不是那么恐怖,若是那刑罚野蛮的细节有可能减少一部分,他的魅力也就会相应减少。此人的好看之处正在于他要被那么卑鄙地一刀刀地脔切;一个活生生的人要被屠杀,被撕成几块,轰动情绪就是从这儿产生的。不同的观众尽管可以用不同的辞藻和自欺本领为这种兴趣辩解,可它归根到底是丑恶凶残的。
法庭里鸦雀无声!查尔斯·达尔内昨天对公诉提出了无罪申辩。那公诉状里有数不清的响亮言辞,说他是一个丧心病狂的叛徒,出卖了我们沉静的、辉煌的、杰出的、如此等等的君主、国王、主子。因为他在不同的时机,采用了不同的方式方法,帮助了法国国王路易进攻我们上述的沉静的、辉煌的、杰出的、如此等等的国王。这就是说,他在我们上述的沉静的、辉煌的、杰出的、如此等等的国王的国土和上述的法国国王路易的国土上穿梭往来,从而十恶不赦地、背信弃义地、大逆不道地,诸如此类地向上述法国国王路易透露了我们上述的沉静的、辉煌的、杰出的、如此等等的国王已经部署齐备打算派遣到加拿大和北美洲的兵力。法律文件里芒铩森然,杰瑞的脑袋上也渐渐毛发直竖,揸开了铁蒺藜,他经过种种曲折之后才大为满足地获得了结论,懂得了上述那个一再被重复提起的查尔斯·达尔内此时正站在他面前受审,陪审团正在宣誓;检察长先生已准备好发言。
被告此时已被在场的每一个人在想象中绞了个半死、砍掉了脑袋、卸成了几块。这一点被告也明白。可他却没有在这种形势前表现出畏怯,也没有摆出戏剧性的英雄气概。他一言不发,神情专注,带着沉静的兴趣望着开幕式进行,一双手摆在面前的木栏杆上。木栏杆上满是草药,他的手却很泰然,连一片叶子也不曾碰动-一为了预防狱臭和监狱热流行,法庭里已摆满了草药,洒满了醋。
囚徒头上有一面镜子,是用来向他投射光线的。不知多少邪恶的人和不幸的人曾反映在镜子里,又从它的表面和地球的表面消失。若是这面镜子能像海洋会托出溺死者一样把它反映过的影象重现,那可憎的地方一定会是鬼影幢幢,令人毛骨竦然的。也许囚犯心里曾掠过保留这面镜子正是为让囚犯们感到难堪和羞辱的念头吧,总之他挪了挪位置,却意识到一道光线射到脸上,抬头一看,见到了镜子时脸上泛出了红晕,右手一伸,碰掉了草药。
原来这个动作使他把头转向了他左边的法庭。在法官座位的角落上坐着两个人,位置大体跟他的目光齐平。他的目光立即落到两人身上。那目光闪落之快,他的脸色变化之大,使得转向他的目光全都又转向了那两个人。
观众看到的两个人一个是刚过二十的小姐,另一个显然是她的父亲。后者以他满头的白发十分引人注目。他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紧张表情:并非活跃性的紧张,而是沉思的内心自省的紧张。这种表情在他脸上时,他便显得憔悴苍老,可是那表情一消失--现在它就暂时消失了,因为他跟女儿说话一-他又变成了一个漂亮的男人,还没有超过他的最佳年华。
他的女儿坐在他身边,一只手挽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搭在胳膊上面。她因害怕这场面,也因怜悯那囚徒,身子挪得更靠近他了。因为只看到被告的危险,她的额头鲜明地表现出了专注的恐怖与同情。这种表情太引人注目,太强有力,流露得太自然,那些对囚犯全无同情的看客也不禁受到感染。一片窃窃私语随之而起,“这两人是谁呀?”
送信人杰瑞以自己的方式作了观察,又在专心观察时吮过了手上的铁锈,此时便伸长了脖子去看那两人是谁。他身边的人彼此靠拢,依次向距离最近的出庭人传递询问;答案又更缓慢地传递回来,最后到达了杰瑞的耳里。
“是证人。”
“哪一边的?”
“反对的。”
“反对哪一边的?”
“反对被告一边的。”
法官收回了适才散射的目光,向椅背上一靠,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青年--那人的性命就摸在他手心里。此时,检察长先生站起身来,绞起了绞索,磨起了斧头,把钉子钉进了断头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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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10:01:10
《双城记》第三章 失望
检察长先生不得不告诉陪审团说,他们面前这个囚犯虽然年事尚轻,可他从事他将用性命抵偿的卖国勾当早已是个老手。这个大众公敌里通外国并不是自今日始,也不是自昨日始,甚至不是自去年或前年始。早在很久以前该犯已在法国和英国之间频繁往来,而对其间所从事的活动从来无法交代。若是卖国行为也能兴旺(所幸此事决无可能),该犯行为的真正邪恶与罪孽便不致受到揭露。所幸上帝昭示了一个人,使他不惧艰险,不畏非难,了解到该犯阴谋的性质,为此感到骇然,便向国王陛下的国务总监和最光辉的枢密院进行了揭发。这位爱国志士即将出庭作证。此人的立场和态度确属崇高伟大。他原是囚犯的朋友,却在那吉祥也不吉祥的时刻发现了罪犯的无耻勾当,于是下决心将他难以继续敬爱下去的奸贼送上了祖国神圣的祭坛。检察官说,若是英国也像古希腊和古罗马一样,存在为有功于大众之人竖立雕像的制度,一座雕像肯定已为这位光辉的公民竖立。可由于此类规定暂付阙如,这雕像他看来已难以获得了。正如诗人所云,美德可能以一定的方式传染(检察长深知此类章节颇多,陪审团诸公可以一字不差地从舌尖流出。可此时陪审团却露出内疚之状,表明他们并不知道这类段落),而为人们称作爱国主义,亦即对邦国之爱的光辉品德传染性尤强。因此这位证人,这位一尘不染、无懈可击、忠于王室的崇高典范,这位无论在什么卑微琐屑的情况下谈到都会令人肃然起敬的人物跟囚犯的仆人取得了联系,启发他下定了崇高的决心去检查他主人的桌子抽屉和衣服口袋,并藏起了他的文件。检察长说,他知道有人对这位可敬的仆人可能有所责难,但是一般说来他却看重那仆人甚于自己的兄弟姐妹,尊重那仆人甚于自己的生身父母。他满怀信心地号召陪审团也持跟他相同的态度。他说这两个证人的证词和他们已发现而且即将出示的文件即将表明该犯持有记载国王陛下兵力及其海陆军部署与准备的文件,而且将毋庸置疑地证明他经常将此类情报递交给一个敌对的强国。虽然这些文件尚无法确证为该犯笔迹,却也无伤大局,因为它更足以说明该犯之老谋深算,早已预留地步,因之尤应受到制裁。他说证据将从五年前提起,该项证据将表明该犯早在英国部队与北美公民第一次开火之前数周已在从事此类罪恶活动。综上所述,深信忠于王室、忠于职责的陪审团诸公自会积极肯定该犯罪无可逭,应予处死,无论他们对杀人持何种态度。检察官说,若不砍掉该犯的头,陪审团诸公便会寝不安枕,也不能容忍他们的夫人们晏然高卧,也不能容忍他们的孩子们晏然高卧。简而言之,无论是陪审团诸公3?故撬?堑募胰说耐范冀?哟擞牢弈?眨?薹ò舱怼<觳斐は壬?诜⒀越崾?毕蚺闵笸潘饕?歉鋈送贰K?运??芟氲降囊磺惺挛锏拿?迦隙ǎ?惨运?宰约旱淖?辖崧鄣淖孕湃隙ǎ焊梅钙涫狄咽歉?子位辍3
检察长发言一停,法庭里便扬起一片嗡嗡的声音,仿佛有一大群绿头苍蝇正围着囚犯乱飞,等着看他马上变成就要变成的东西。这阵喧哗过去,那无懈可击的爱国志士已经登上了证人席。
副检察长先生于是跟随他上司的榜样询问了爱国志士:此人是约翰·巴萨先生。他那纯洁的灵魂的故事跟检察长先生所描写的完全一样,若是有缺点的话,也许是描写得太精确了一点。在他卸下他那高贵的心胸中的重负之后,他原可以谦抑地退场的,可是坐在罗瑞先生身边不远、面前放了一大摞文件的戴假发的先生却要求对他提出几个问题。此时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个戴假发的先生仍然在望着法庭的天花板。
他自己做过密探么?没有,他对这种卑鄙的暗示嗤之以鼻。他靠什么过活?靠他的财产。他的财产在哪儿?他记不清楚。是什么财产?那不关任何人的事。是继承来的么?是的,继承来的。从谁继承来的?一个远亲。很远么?有些远。坐过牢么?肯定没有。从没有因债务坐过牢么?不知道此事与案件有何关系。从没有因债务坐过牢么?一一来,再回答一次。从没坐过牢么?坐过。多少次?两三次。不是五六次么?也许是。什么职业?绅士。被人踢过么?可能。常挨踢么?不。被踢下过楼梯么?肯定没有。有一回在楼梯顶上挨过踢,是自己滚下楼梯的。是因为掷骰子做假么?踢我的醉汉说过这类的话,但那话不可靠。能发誓不是真的么?肯定能。曾经靠赌博作弊为生么?从来没有。曾经靠赌博为生么?不比别的绅士们厉害。向这位囚犯借过钱么?借过。还过么?没有。,跟这囚犯之间那点疏远的友谊是在马车上、旅馆里和邮船上硬攀上的么?不是。他肯定见到囚犯带着这些文件么?肯定。对文件再也不知道别的了么?不知道。比如,自己没设法去弄到么?没有。预计从这次做证你能得到好处么?没有这种想法。不是受雇于政府、接受正规津贴、陷害他人么?啊,天啦,不。或者是别的什么?啊,天啦,不。能发誓么?可以一再发誓。除了纯粹的爱国主义之外别无动机么?并无其他任何动机。
道德高尚的仆人罗杰·克莱很快就完成了宣誓仪式。他四年前开始朴实、单纯地为该囚犯工作。在加莱邮船上他问囚犯是否需要一个勤杂工,囚犯就雇用了他。并不是要求囚犯怜悯而雇用的--想也没想过这样的事。他开始对囚犯产生了怀疑,然后就监视他。他在旅行中整理囚犯衣物时曾在口袋里多次见过类似的文件。曾经从囚犯抽屉里取出过这些文件。不是事先放进去的。他,在加莱见过囚犯把这几份文件给法国人看过。在加莱和波伦那又曾见他把同样的文件给法国人看过。他热爱祖国,不禁义愤填膺,于是告发了他。从没有涉嫌盗窃过一个银茶壶。曾经因为一个芥末壶遭过冤枉,那壶其实是镀银的。他认识刚才那个证人已经七八年,完全出于巧合。他并没说是特别出奇的巧合。大部分的巧合都有些出奇。真正的爱国主义也是他唯一的动机。他并不把这叫作出奇的巧合。他是个真正的不列颠人,但愿许多人都能像他一样。
绿头苍蝇又发出嗡嗡声。检察长先生传唤贾维斯·罗瑞先生。
“贾维斯·罗瑞先生,你是台尔森银行的职员么?”
“是。”
“一干七百七十五年十一月的一个星期五晚上你是否曾坐邮车出差,从伦教去过多佛?”
“去过。”
“车厢里还有别的乘客么?”
“有两个。”
“他们是在夜里中途下车的么?”
“是的。”
“罗瑞先生,你看看囚犯,是不是那两个旅客之一?”
“我不能负责说他是。”
“他像不像两个旅客之一?”
“两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夜又很黑,而我们大家又都很封闭,我连像不像也不能负责肯定。”
“罗瑞先生,你再看看囚犯。假如他也像那两个旅客一样把自己裹起来,他的个头和身高像不像那两人?,”
“不像。”
“你不愿发誓说他不是那两人之一么,罗瑞先生?”
“不愿。”
“因此你至少是说他有可能是两人之一么?”
“是的。只是我记得那两人那时都胆小怕事,害怕强盗,跟我一样。可是这位囚犯却没有胆小怕事的神气。”,
“你看见过假装胆小怕事的么,罗瑞先生?”
“肯定见过。”
“罗瑞先生,你再看看囚犯。你以前肯定见过他么?”
“见过。”
“什么时候?”
“那以后几天我从法国回来,这个囚徒在加莱上了我坐的那条邮船,跟我同船旅行。”,
“他几点钟上的船?”
“半夜过后不久。”
“是夜静更深的时候。在那个不方便的时刻上船的只有他一个人么?”
“碰巧只有他一个。”
“别管碰巧不碰巧,在那夜静更深的时候上船的只有他一个,是么?”
“是的。”
“你是一个人在旅行么,罗瑞先生?有没有人同路?”
“有两个人同路,一位先生和一位小姐。两人现在都在这儿。”
“都在这儿。你跟囚犯说过话么?”
“没大说话。那天有暴风雨,船很颠簸,路又长,我几乎全程都是躺在沙发上过的。”
“曼内特小姐!”
以前众人用眼睛搜寻的小姐,现在又受到了众人注意。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的父亲也随之站了起来--他不愿她松开挽住他胳膊的手。
“曼内特小姐,看看这个囚犯。”
对被告说来,面对这样真诚的青春与美丽,面对这样的怜恤之情是比面对在场的整个人群还要困难的。他仿佛是站在坟墓的边沿跟她遥遥相对。这时带着好奇心注视着他的全部目光也无法给他保持安静的力量。他那忙碌的右手把手边草药组合到了一起,组成了想象中花圃里的花朵;他想控制住呼吸的努力使他的嘴唇颤抖起来,血液也从嘴唇涌向心里。大苍蝇的嗡嗡声再度扬起。
“曼内特小姐,你以前见过这个囚犯么?”
“见过,先生。”
“在哪儿?”
“在刚才谈起的那艘邮船上,先生,在同一个时候。”
“你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位小姐么?”
“啊!很不幸,是的!”
她出于同情而发出的哀伤调子跟法官那不如她悦耳的声音混到了一起。法官带了几分严厉说:“问你什么,回答什么,别发表意见。”
“曼内特小姐,在越过海峡的时候你跟囚犯说过话么?”
“说过,先生。”
“回忆一下。”
她在深沉的寂静中用微弱的声音说:
“那位先生上船时--”
“你是指这个囚犯么?”法官皱着眉头问。
“是的,大人。”
“你就叫他囚犯吧!”
“那囚犯上船时注意到我的父亲很疲劳,很虚弱,”说时她深情地转过头望着站在她身边的父亲,“我的父亲疲惫不堪,我怕他缺少了空气,便在船舱阶梯旁的甲板上给他搭了个铺,自己坐在他身边的甲板上侍候他。那天晚上除了我们四个人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乘客。那善良的囚犯请求我接受他的主意。他告诉我要如何重新安排才能使我的父亲比刚才少受风雨侵袭--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懂得我们出港之后风雨如何,全靠了他的安排。是他帮了我的忙。他对我父亲的病表现了极大的关注与善心,我相信他是出自真情。我俩就像这样交谈了起来。”
“我插一句嘴。他是一个人上船的么?”
“不是。”
“有几个人跟他在一起?”
“两个法国人。”
“他们在一起谈话么?”
“他们一直在一起谈话,直到最后一刻两个法国人要乘小船上岸时才停止。”
“他们之间传递过像这些文件一样的文件么?”
“是传递过一些文件,但我不知道是什么。”
“跟这些文件的大小和形状相同么?”
“可能,不过我确实不知道,虽然他们就在我身边很近的地方低声说话:因为他们站在船舱楼梯的顶上,就着头顶的灯光;灯光很弱,他们的声音很低,我听不清他们的话,只见他们看过一些稿件。”
“好,你谈谈你同囚犯的谈话吧,曼内特小姐。”
“囚犯对我说话无所保留,因为我处境很困难。同样,他对我父亲也很关心,很善意,很有帮助。”她哭出了眼泪。“我希望今天不致用伤害来报答他。”
绿头苍蝇又发出嗡嗡之声。
“曼内特小姐,出庭作证是你的义务,你必须作证,不能逃避。若是囚犯不能完全理解你非常不愿意作证的心情,不理解你的也就只有他一个。请继续下去。”
“他告诉我他在为一件很微妙、很棘手、很可能给别人带来灾祸的事奔走,因此旅行时使用了假名。他说他为这事几天前去了法国,而且可能还要在法国和英国之间断断续续来往很久。”
“他谈到美国的事么,曼内特小姐?说确切一点。”
“他向我解释了那场纠纷的来龙去脉,而且说,照他当时的判断,是英国错了,而且很愚蠢。他还开玩笑说乔治·华盛顿也许会名标青史,跟乔治三世②不相上下。不过他说这话时并无恶意,说时还在笑,为了打发时间而已。”
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动人演出中,主要演员那引人注目的面部表情是会在不知不觉之中受到观众模仿的。那姑娘提出这些证词时前额痛苦地紧锁,很着急,很紧张,暂停说话等待法官记录时也注意观察律师是否赞成她的话。这时法庭各个角落的观众也流露出同样的表情。而在法官从他的记录中抬起头来对有关乔治·华盛顿的离经叛道之论表示憎恶时,证人脸上的表情也立即反映到在场的绝大部分人的额头上。
检察长此时向法宫大人表示,为了预防意外,也为了形式上的需要,他认为应当要求这位小姐的父亲曼内特医生作证。于是曼内特医生被要求出了庭。
“曼内特医生,你看看囚犯。你以前见过他么?”
“见过一次。他到我伦敦的寓所来看过我。那大约是三年或三年半以前。”
“你能认出他就是跟你一起乘过邮船的旅客么?你对他跟你女儿的谈话有什么看法?”
“对两个问题我都无法回答,大人。”
“你无法回答有什么确切的特别的原因么?”
他低声回答说,“有。”
“你在你出生的国家曾经遭到过不幸,未经审判,甚至未经控告就受到了长期监禁,是么,曼内特医生?”
他回答的口气打动了每一颗心,“受过长期监禁。”
“刚才谈到的那个时候你是刚刚放出来么?”
“他们是那样告诉我的。”
“你对当时情况已经没有记忆了么?”
“没有了。从某个时候起--我甚至说不清是什么时候--从我坐牢时让自己学着做鞋起,到我发现自己已在伦敦,跟现在在我身边的我亲爱的女儿住在一起为止,我心里是一片空白。仁慈的上帝让我的官能恢复时,我女儿跟我已很熟悉;可我连她是怎样跟我熟悉起来的也说不清了。那整个过程我都没有记忆。”
检察长坐下,父女俩也坐下。
此时这件案子却出现了一个离奇的变化。此案的目的是要证明五年前那个十一月的星期五囚犯跟某个尚待追查的同案犯一起乘邮车南下,两人晚间一同下了车,到了某处,但未停留(目的是造成假象),却又立即折返十多英里,来到某个要塞和造船厂搜集情报。一个证人出庭确认四犯曾在那个时刻在那个要塞和造船厂所在的城市某旅店的咖啡馆里等待另一个人。囚犯的辩护律师反复盘问了这位证人,却只发现他在其它时候从没有见过囚犯,此外便一无所得。这时那位戴着假发一直望着法庭天花板的先生却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了几个字,卷了卷,扔给了律师。律师抓住空隙读完纸条后很仔细很好奇地把囚犯观察了一会儿。
“你再次重申你有把握那人就是这个囚犯么?”
证人表示很有把握。
“你见过样子很像这个囚犯的人么?”
证人说,再像他也不会认错。
“你仔细看看我的有学识的朋友,那边那位先生,”律师指着扔过纸条的人说,“然后再仔细看看囚犯。你觉得怎么样?他们俩是不是非常相像?”
除了我这位有学问的朋友有点不修边幅(如果不算是有失体面的话)之外,他和囚犯确实是一模一祥。把两人一比较,不但叫那证人大吃了一惊,就是在场所有的人也都大吃了一惊。众人要求法宫命令“那有学问的朋友”取下假发。那人不太高兴地同意了。这一来,两人之间的相似更显得惊人了。法官询问斯特莱佛(囚犯的律师)下面是否要求以叛国罪审问卡尔顿(那是我那位有学问的朋友的名字)。斯特莱佛先生回答说不必了,但他要请证人说明:发生过一次的事是否会发生第二次?若是他早一些见到他的鲁莽轻率的证明,他是否还会那么深信不疑?在他已经见到他的鲁莽轻率的证明之后,他是否仍然那么深信不疑?会不会更加深信不疑?盘问的结果是把那证词像瓦罐一样砸了个粉碎,也把证人在本案中所表演的角色驳了个体无完肤。
克朗彻先生听到这儿时,已从他的指头上啃下了可以当一顿饭吃的铁锈。现在他得听斯特莱佛先生把囚犯的案情裁作一套紧身衣穿到陪审团身上了。斯特莱佛先生向陪审团指出,那爱国志士巴萨是个受人雇用的密探和奸细,是个做人血买卖从不脸红的家伙,是个自从受诅咒的犹大以来最无耻的流氓--而他的长相也的确像犹大。他指出,那位道德高尚的仆人克莱是巴萨当之无愧的朋友和搭挡。这两位作伪证发伪誓的家伙看中了囚犯,想把他当作牺牲品,因为他是法国血统,在法国有一些家务要求他在海峡两岸往来奔波。至于是什么家务,因为关系到他某些亲友的利益他宁死也不肯透露。而他们从这位小姐那儿逼出来的、受到歪曲的证词其实毫无意义(诸位已经看到她提供证词时所受到的痛苦),那不过是像这样萍水相逢的青年男女之间小小的殷勤礼貌的活动而已--只有对华盛顿的提法例外,那话很出格,很狂妄,可也只能看作一个过分的玩笑。如果政府竟想借最卑下的民族对立情绪和畏惧心理做文章来进行压制,树立威信(检察长先生对此曾大加渲染),那恐怕只会成为政府的一种弱点。可惜这种做法除了证词那邪恶的不光彩的性质只会歪曲这类案件的形象之外全无根据。它只能使我国的国事审判里充满了这类案件。他才说到这儿,法官已板起面孔,好像这话纯属无稽之谈,他不能坐在法官席上对这类含沙射影的言论充耳不闻。
然后斯特莱佛先生要求他的几个证人出席作了证。再以后克朗彻先生便听见副检察长先生把斯特莱佛先生为陪审团剪裁的衣服整个儿地翻了过来;他表示巴萨和克莱甚至比他估计的还要好一百倍,而囚犯则要坏一百倍。最后,法官大人发言,他把这件衣服时而翻了过来,时而又翻了过去,总而言之,肯定是把它整个儿重新剪裁了一次,做成了一件给囚犯穿的尸衣。
现在,陪审团开始考虑案情,大苍蝇又发出嗡嗡之声。
即使在这样的波澜起伏的情况之下,一直望着法庭天花板的卡尔顿先生仍然没有挪一挪身子,或改一改态度。在他那学识渊博的朋友斯特莱佛整理着面前的文件、跟他身边的人低声交谈,而且不时焦灼地望望陪审团的时候;在所有的观众都多少走动走动、另行组成谈话圈子的时候;甚至在连我们的检察官也离开了座位,在台上缓缓地踱来踱去,未必不使观众怀疑他很紧张的时候,这位先生仍然靠在椅背上没有动。他那拉开的律师长袍一半敞着,零乱的假发还是脱下后随手扣上的样子。他双手抄在口袋里,两眼仍然像那一整天那样死死盯住天花板。他有一种特别马虎的神态,不但看去显得不受人尊重,而且大大降低了他跟囚犯之间毫无疑问的相似程度(刚才大家把他俩做比较时,他暂时的认真态度曾强化了相似的印象),因此许多观众现在都注意到了他,并交换意见说他们刚才怎么会认为他们俩那么相像呢。克朗彻先生对他身边的人就是这样说的。他还说,“我可以用半个金币打赌,这人是得不到法律工作做的。他那副模样就不像,是么?”
然而这位卡尔顿先生所注意到的现场细节却比表面看去要多一些,因为这时曼内特小姐的头耷拉到了她爸爸胸口上,而这事竟被他第一个看到了,并且清清楚楚地说:“长官,注意一下那位小姐。帮助那位先生扶她出去。你还看不出她快要昏倒了么!”
在那姑娘被扶出去的时候,许多人都表示怜惜,也对她的父亲深表同情。重新提起他的牢狱生活显然使老人痛苦不堪。在他受到查问时,他表现了强烈的内心激动,从此以后一团浓重的乌云就笼罩了他,他一直在呆呆地想着,露出一副衰迈憔悴之相。他出场后,陪审团重新坐定,过了一会儿,它的团长开始发言。
陪审团意见不统一,希望退庭。法官大人(心里也许还想着乔治·华盛顿)对他们竟然会意见分歧表示意外,并指出他们退席后要受到监视与保护,然后自己便退了庭。审判已经进行了一天,法庭已经点上了灯。有人传说陪审团要退场很久。观众们纷纷出场去吃点心,囚犯也退到被告席背后坐下。
陪同那位小姐和她爸爸离开法庭的罗瑞先生此时又出现了。他向杰瑞做了个手势。这时众人兴趣已经降低,杰瑞毫不费力就挤到了他的身边。
“杰瑞,如果你打算吃点点心,现在可以去吃。可是别走远了。陪审团回来之后你一定要好找才行。不要比他们晚回,因为我要你立即把判决带回银行。你是我所认识的最快的信使,赶回法学院大门比我要快多了。”
杰瑞的头发下勉强露出了一点额头可以敲敲。他便用指关节敲了敲额头,表示接受了任务,也接受了一个先令。这时卡尔顿先生走了过来,碰了碰罗瑞先生的手臂。
“小姐怎么样?”
“她很难受;她爸爸在安慰她,出了法庭之后她好过了一些。”
“我可以把这话告诉囚犯。像你这样体面的银行人员公开跟他说话是不行的,这你知道。”
罗瑞先生脸红了,好像意识到他确曾有过这样的内心斗争。卡尔顿先生到被告席去了。法庭出口正在那个方向。杰瑞跟在他身后,他的眼睛、耳朵、连满头铁蒺藜苇蒂全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达尔内先生!”
囚犯径直走了过来。
“你当然急于听到证人曼内特小姐的情况。她马上就会好的。她最激动的时候就是你见到她的时候。”,
“我让她难受了,我深感抱歉。你能把我这话向她转达么?还有,对她的一片苦心我也衷心感谢。”
“可以。如果你提出要求,我愿意转达。”
卡尔顿先生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几乎有点无礼。他半个身子背着囚犯站着,手肘懒懒地靠在被告席上。
“那我就提出要求。请接受我衷心的谢意。”
“那么你,”卡尔顿说,仍然半个身子背着他,“你等待的是什么呢?”
“最不幸的后果。”
“这是最明智的希望,也是最可能的后果,不过,我认为陪审团退席会对你有利。”
在法庭附近的路上停留是不允许的,因此杰瑞再也没有听见别的。他离开了这两个长相那么相同、态度却那么不同的人。那肩并肩站着的两个人,都反映在头上的镜子里。
在下面那挤满了小偷和流氓的通道里,尽管有羊肉馅饼和麦酒的帮助,一个半钟头也好不容易才打发过去。那沙喉咙的信使吃完便餐便在长凳上很不舒服地坐下,打起盹来。这时一阵高声的嗡嗡和一股疾走的人潮挤向法庭和楼梯,也把他席卷而去。
“杰瑞!杰瑞!”他赶到时罗瑞先生已经在门口叫他。
“这儿,先生!挤回来简直像打仗呢。我在这儿,先生!”
罗瑞先生在人群中塞给他一张纸条。“快,拿好了么?”
“拿好了,先生!”
纸条上匆匆地写了几个字:“无罪释放。”
“即使你送的消息又是‘死人复活,,”杰瑞转过身自言自语,“我也会懂得你的意思的。”
在他挤出老贝勒之前没有机会再说什么,甚至没有机会再想什么,因为人群早已洪水似地拼命往外挤,几乎把他挤倒在地上。一股人声鼎沸的人流卷过大街,仿佛那些失望的绿头苍蝇又分头,寻找别的尸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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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10:01:11
《双城记》第四章 祝贺
那一锅人头攒动的沸羹已翻腾了一整天,现在正经过灯光暗淡的走道流泄出它最后的残余。此时曼内特医生、他的女儿露西·曼内特、被告的代办人罗瑞先生和被告的辩护律师斯特莱佛先生正围在刚刚被释放的查尔斯·达尔内身边,祝贺他死里逃生。
即使灯光明亮了许多,要在这位面貌聪颖,腰板挺直的曼内特医生身上辨认出当年巴黎阁楼里的那个老鞋匠也已十分困难。但是多看过他一眼的人即或还没有机会从他那低沉阴郁的嗓门听见那凄苦的调子,不曾见到那每每无缘无故便丧魂落魄的黯淡神态,也往往想多看他一眼。能使他从灵魂深处泛起这种情绪的可以是一种外在的因素,即重提那长期纠缠过他的痛苦经历(比加在这次审判中),也可能是由于这种情绪的本质而自行出现,将他笼罩在阴霾之中,这时候,不知道他来龙去脉的人便难免感到迷惑,仿佛看到夏天的太阳把现实中的巴士底监狱的阴影从三百英里之外投射到他的身上。
只有他的女儿具有把这种阴郁的沉思从他心里赶走的魔力。她是一条金色的丝线,把他跟受难以前的历史连结在一起,也把他跟受难以后的现在连结在一起:她说话的声音、她面颊的光辉、她双手的触摸,几乎对他永远有一种有利的影响。不能绝对地说永远,因为她也让他想起某些使她失去魔力的时刻。不过这种时刻不多,后果也不严重,而且她相信它已成为过去。
达尔内先生已经热情地、感激地吻过她的手,也已转身向斯特莱佛先生表示了热烈的谢意。斯特莱佛先生三十刚过,看来却要比实际年龄大上二十岁。他身体健壮、嗓门粗大、红光满面、大大咧咧,全不受礼仪羁绊,有一种勇往直前地往人群里挤,去找人攀谈的派头(肉体上如此,道德上也如此),而其后果也很能为他的这种做法辩护。
他仍然戴着假发,穿着律师袍子,便闯到他的前当事人面前,无缘无故地把罗瑞先生挤到了一边。他说:“我很高兴能大获全胜把你救了出来,达尔内先生。这是一场无耻的审判,无耻至极。可并不因为无耻而减少它胜诉的可能。”
“我对你终身感激不尽--在两种意义上,”前当事人抓住他的手说。
“我已经为你竭尽了全力,达尔内先生;我这个人竭尽了全力是不会比任何人逊色的,我相信。”
这话分明是要别人接着话茬说,“你可比别人强多了。”罗瑞先生便这样说了。也许他这样说并非没有自己的打算。他是打算挤回圈子里来。
“你这样看么?”斯特莱佛先生说,“是呀,你今天全天在场,应该了解情况。你也是个办理业务的人呢。”
“正因为如此,”罗瑞先生说。熟悉法律的律师又把他挤回了圈子,跟前不久把他挤了出去一样--“正因为如此我要向曼内特医生建议停止交谈,命令大家回家。露西小姐气色不好,达尔内先生过了一天可怕的日子,我们大家都精疲力竭了。”
“你只能代表自己说话,罗瑞先生,”斯特莱佛先生说,“我还有一夜的活儿要干呢。代表你自己说话。”
“我代表我自己说话,”罗瑞先生回答,“也代表达尔内先生说话,代表露西小姐说话--露西小姐,你认为我可以代表我们全体说话么?”他这个问题是向她提出的,却也瞄了一眼她的父亲。
她父亲的脸仿佛冻结了,很奇怪地望着达尔内。那是一种专注的眼神,眉头渐渐地皱紧了,露出厌恶和怀疑的神气,甚至还混合有恐惧。他露出这种离奇的表情,思想已经飞到了远处。
“爸爸,”露西把一只手温柔地放在他的手上。
他缓缓地抖掉了身上的阴影,向她转过身去。
“我们回家吧,爸爸?”
他长呼了一口气,说,“好的。”
无罪释放的囚徒的朋友们分了手,他们有一种感觉:他还不会当晚就放出来--但这印象只是他自己造成的。通道里的光几乎全熄灭了。铁门在砰砰地、嘎嘎地关闭。人们正在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对绞刑架、枷号示众、鞭刑柱、烙铁的兴趣要到第二天早上才会吸引人们在这儿重新出现。露西·曼内特走在她父亲和达尔内先生之间,踏进了露天里。他们雇了一部出租马车,父女俩便坐着车走了。
斯特莱佛先生早在走道里就已跟他们分了手,挤回了衣帽间。另外有一个人,从来没有跟这群人会合,也没有跟他们中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却一直靠在一堵为最深沉的黑暗笼罩着的墙壁上,等到别人都离开之后才慢慢走出阴影,站在一边望着,直到马车走掉。现在他向罗瑞先生和达尔内先生站着的街道走去。
“那么,罗瑞先生!办理业务的人可以向达尔内先生说说话了么?”
对卡尔顿先生在白天的程序中所扮演的角色至今还没有人表示过感谢,也还没有人知道。他已经脱下了律师长袍,可他那模样并无任何改善。
“你若是知道办理业务的人心里有些什么矛盾,你会觉得很有意思的。有两种力量在斗争,一种是善良天性的冲动,一种是业务工作的面子。”
罗瑞先生脸红了,热情地说,“你以前也说过这话,先生。我们办理业务的人是为公司服务的,作不了自己的主。我们不能不多想公司,少想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卡尔顿先生信口说着,“不要生气,罗瑞先生。你跟别人一样善良,这我毫不怀疑,甚至还敢说你比别人更善良。”
“实际上,先生,”罗瑞先生没有理他,只顾说下去,“我的确不知道你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我比你年龄大了许多,冒昧说一句,我的确不知道这事会变成你的业务。”
“业务!上帝保佑你,我没有业务!”卡尔顿先生说。
“真遗憾你没有业务,先生。”
“我也认为遗憾。”
“若是你有了业务,”罗瑞先生不肯放松,“你也许会好好干的。”
“愿主喜爱你,不!--我不会好好干的,”卡尔顿先生说。
“好吧,先生:”罗瑞先生叫了起来,对方的满不在乎使他很生气,“业务是很好的东西,很体面的东西。而且,如果业务给人带来了制约和不便,迫使人沉默的话,达尔内先生是个慷慨大方的绅士,他知道该怎么大方地处理的。达尔内先生,晚安。上帝保佑你,先生!我希望你今天兴旺与幸福--轿子!”
罗瑞先生也许有点生自己的气,也有点生那律师的气。他匆匆上了轿,回台尔森银行去了。卡尔顿散发着啤酒气,看来已有几分醉意。他哈哈大笑,转身对达尔内说:
“把你跟我抛掷到一起的是一种奇特的机缘。今天晚上你单独和一个相貌酷似你的人一起站在街头的石板上,一定很觉得异样吧?”
“我简直还没觉得回到人世呢,”查尔斯·达尔内回答。
“这我并不感到奇怪;你在黄泉路上已经走了很远呢。连说话也没了力气。”
“我倒开始感到真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那你干吗不吃饭去?那些傻瓜们在研究你应该属于哪个世界时,我已经吃过饭了。让我引你到最近的一家酒店去美美地吃一顿吧!”
他挽起他的胳膊带他通过路盖希尔,来到舰队街,穿过了一段有街棚的路面进入了一家小酒店。他们被引进一间小屋。查尔斯·达尔内在这里吃了一顿简单却味美的晚饭,喝了些甘醇的酒,体力开始恢复。而卡尔顿则带着满脸颇不客气的神情坐在桌子对面,面前摆了自己的一瓶啤酒。
“你现在觉得回到了这个扰攘的人世了么,达尔内先生?”
“我的时间感和地区感都混乱得可怕。不过,我已经恢复了许多,能感到混乱了。”
“你一定感到非常称心如意吧!”
他尖刻地说,又斟满了一杯酒。那杯子挺大。
“对我来说,能叫我最称心如意的便是忘掉我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对我毫无好处--除了这样的美酒之外。同样,我对它也毫无好处。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俩是不大相似的。实际上我开始感到我们在任何方面都不大相像。”
一天的情绪折磨已把查尔斯·达尔内弄得精神恍惚。他感到跟这位行动粗鲁、面貌酷似自己的人在一起像在做梦,因此不知道回答什么好,最后只好索性一言不发。
“你既然吃完了饭,”卡尔顿立即说道,“你为什么不为健康干杯呢,达尔内先生?为什么不祝一祝酒呢?”
“为谁的健康干杯?为谁祝酒?”
“怎么啦,那人不就在你的舌尖上么?应该在的,必然是在的,我发誓它一定在。”
“那就是曼内特小姐了!”
“曼内特小姐!”
卡尔顿正面望着伙伴祝酒,却把自己的酒杯扔到身后的墙上,摔得粉碎,然后按铃叫来了另一个杯子。
“你在黑暗里送进马车的可是个漂亮小姐呢,达尔内先生!”他往新杯里斟着酒,说。
回答是淡淡的皱眉和一声简短的“是的”。
“有这样美丽的小姐同情,有她为你哭泣是很幸运的呢!你感觉怎么样?能得到这样的同情与怜悯,即使受到生死审判也是值得的吧,达尔内先生?”
达尔内仍旧默然。
“我把你的消息带给她时她非常高兴。她虽然没有表示,我却这样估计。”
这一句暗示及时提醒了达尔内:这个讨厌的伙伴那天曾主动帮助他渡过了难关。他立即转向了这个话头,并对他表示感谢。
“我不需要感谢,也不值得感谢,”回答是满不在乎的一句。“首先,那不过是举手之劳,其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达尔内先生,让我问你一个问题。”
“欢迎,也可以对你的帮助聊表谢意。”
“你以为我特别喜欢你么?”
“的确,卡尔顿先生,”达尔内回答,出奇地感到不安。“我还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呢。”
“那你现在就问问自己吧。”
“从你做的事看来,似乎喜欢,可我并不觉得你喜欢我。”
“我也觉得我并不喜欢你,”卡尔顿说。“我对你的理解力开始有了很高的评价。”
“不过,”达尔内接下去,一面起身按铃,“我希望这不至于妨碍我付帐,也不至于妨碍我们彼此全无恶意地分手。”
卡尔顿回答道,“我才不走呢!”达尔内按铃。“你打算全部付帐么?”卡尔顿问。对方做了肯定的回答。“那就再给我来一品脱同样的酒。伙计,十点钟再叫醒我。”
查尔斯·达尔内付了帐,向他道了晚安。卡尔顿没有回答,却带着几分挑战的神态站起身来,“还有最后一句话,达尔内先生:你以为我醉了么?”
“我认为你一直在喝酒,卡尔顿先生。”
“认为?你知道我是一直在喝酒。”
“既然我非回答不可,我的目答是:知道。”
“那你也必须明白我为什么喝酒。我是个绝望了的苦力,先生。我不关心世上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关心我。”
“非常遗憾。你是可以更好地发挥你的才智的。”
“也许可以,达尔内先生,也许不行。不过,别因为你那张清醒的面孔而得意。你还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后果呢,晚安!”
这个奇怪的家伙单独留了下来。他拿起一枝蜡烛,走到墙上的镜子而前,细细地打量镜里的自己。
“你特别喜欢这个人么?”他对着自己的影子喃喃地说,“你凭什么要特别喜欢一个长得像你的人?你知道你自己并不爱他啊,滚蛋吧!你让自己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好一个理由,居然让你喜欢上了一个人,只不过他让你看到了你追求不到的东西,看到了你可能变成的样子!你若跟他交换地位,你能像他一样受到那双蓝眼睛的青睐么?能像他一样得到那一张激动的脸儿的同情么?算了,说穿了吧,你恨他!”
他向那一品脱酒寻求安慰,几分钟之内把它喝了个精光。然后他便双臂伏在桌上睡着了,他的头发拖在桌上,烛泪点点落在他身上,犹如流成了一道长长的裹尸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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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10:01:12
《双城记》第五章 豺狗
那时是纵饮的时代。大部分人喝酒都很厉害。不过时光已大大地改良了这类风气。在目前,若是朴实地陈述那时一个人一个晚上所能喝下的葡萄酒和混合酒的分量,而且说那丝毫无碍于他正人君子的名声,现在的人是会看作一种荒唐可笑的夸张的。在酒神崇拜的癖好方面,法律这种依靠学识的职业肯定不会比其他依靠学识的职业表现逊色。正在横冲直撞,迅速创建规模更大、收入更丰的业务天地的斯特莱佛先生在这方面跟其他方面一样也是不会比法律界的同行逊色的。
斯特莱佛先生在老贝勒和在法院里都颇为受宠。此时他已开始小心却也大步地跨进他已登上的阶梯的下层。现在法庭和老贝勒必须特别张开他们渴望的双臂,召唤他们的宠儿。人们每天都要看到斯特莱佛先生那张红扑扑的脸从一片假发的园圃中冲出,有如一朵巨大的向日葵横冲直撞挤开满园姓紫嫣红的伙伴奔向太阳,向皇家法庭的****官那张脸扑去。
有一回法院曾经注意到斯特莱佛先生尽管能说会道、肆无忌惮、冲动胆大,却缺少从一大堆陈述中抓住要害的能力,而这却是律师行当所绝不可少的最为触目的才能。不过他在这方面却取得了惊人的进步。他到手的业务越多,他抓住精髓的能力也似乎越强。不管他晚上跟西德尼·卡尔顿一起狂饮烂醉到多晚,一到早上他总能抓住要害,阐述得头头是道。
西德尼·卡尔顿是最懒惰最没出息的人,却是斯特莱佛最好的盟友。他俩从希拉里期到米迦勒节之间在一起灌下的酒可以浮起一艘豪华巨轮。斯特莱佛无论在什么地方打官司,都少不了有卡尔顿在那儿两手放在口袋里,双眼瞪着天花板。即使在他们一起参加巡回审判时也照常喝到深夜。还有谣言说,有人看见卡尔顿大白天醉得像只放纵的猫,歪歪倒倒地溜回寓所去。最后,对此事感到兴趣的人风闻,虽然西德尼·卡尔顿永远成不了狮子,却是一匹管用得惊人的豺狗,他为斯特莱佛办案子,做工作,扮演的就是那个卑贱的角色。
“十点钟了,先生,”酒店的人说,卡尔顿曾要求他在这时叫醒他-一“十点钟了,先生。”
“什么事?”
“十点钟了,先生。”
“你是什么意思,晚上十点钟么?”
“是的,先生。先生吩咐过我叫醒你的。”
“啊,我想起来了,很好,很好。”
他昏昏沉沉,几次还想睡下,酒店的人却很巧妙地对抗了他--不断地拨火,拨了五分钟。卡尔顿站了起来,一甩帽子戴上,走了出去。他转进了法学会大厦,在高等法院人行道与报业大楼之间的路面上转了两圈,让自己清醒之后转进了斯特莱佛的房间。
斯特莱佛那个从来不在这类会晤中服务的职员已经回了家,开门的是斯特莱佛本人。他穿着拖鞋和宽松的睡衣,为了舒服,敞开了胸口,他的眼睛露出种种颇为放纵、劳累、憔悴的迹象,这种迹象在他的阶层里每一个生活放荡的人身上都可以观察到。自杰佛里斯以下诸人的肖像上都有,也可以从每一个纵酒时代的肖像画里透过种种的艺术掩饰观察出来。
“你来晚了一点,”斯特莱佛说。
“跟平时差不多;也许晚了约莫半个小时。”
他们进入了一间邋遢的小屋,屋里有一排排的书籍和四处堆放的文件,壁炉里炉火燃得白亮,壁炉架上水壶冒着热气。在陈年的文件堆里有一张桌子琳琅满目地摆满了葡萄酒、白兰地酒、甜酒、糖和柠檬。
“我看,你已经喝过了,西德尼。”
“今晚已喝了两瓶,我想。我跟白天那当事人吃了晚饭,或者说看着他吃了晚饭--总之是一回事!”
“你拿自己来作证,西德尼,这可是罕见的招数。你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灵感从何而来?”
“我觉得他相当漂亮,又想,我若是运气好,也能跟他一样。”
斯特莱佛先生哈哈大笑,笑得他过早出现的大肚子直抖。
“你跟你那运气,西德尼!干活儿吧,干活儿吧。”
豺狗闷闷不乐地松了松衣服,进了隔壁房间,拿进来一大罐冷水,一个盆子和一两块毛巾。他把毛巾浸在水里,绞个半干,裹在头上,那样子有些吓人,然后在桌旁坐下,说,“好,我准备好了!”
“今天晚上没有多少提炼活儿做,资料库,”斯特莱佛先生翻了翻他的文件,高兴地说。
“有多少?”
“只有两份。”
“先给我最费劲的。”
“这儿,西德尼。干吧!”
于是狮子在酒桌一边背靠沙发凝神坐下,豺狗却在酒桌另一边他自己的堆满文件的桌边坐下,酒瓶和酒杯放在手边。两人的手都不断伸向酒桌,毫不吝惜,但是两人的方式却不相同。狮子往往是两手插在腰带里,躺在沙发上,望着炉火,或是偶然翻翻没多大分量的文件;豺狗却攒紧了眉头,一脸专注地干着活儿,伸手拿杯于也不看一看--往往要晃来晃去找上分把钟才摸到酒杯送到唇边。有两三回工作太棘手,豺狗无奈,只好站起身来,重新浸一浸毛巾。他去水罐和脸盆朝圣回来,头上裹着那潮湿的毛巾,形象之怪诞真是难以描述;可他却一脸正经,焦头烂额,那样子十分滑稽可笑。
最后,豺狗终于给狮子准备好了一份结结实实的点心。狮子小心翼翼地接过手来,再从其中挑挑拣拣,发表意见,然后豺狗又来帮忙。这份点心充分消化之后,狮子又把双手塞进腰带,躺了下来,陷入沉思。于是豺狗又灌下-大杯酒,提了提神,润了润喉,再在头上搭一个冷敷,开始准备第二道点心。这道点心也以同样方式给狮子送上,直到钟敲凌晨三点才算消化完毕。
“事办完了,西德尼,来一大杯五味酒吧,”斯特莱佛先生说。
豺狗从头上取下毛巾,那毛巾又已是热气腾腾),摇了摇头,打了个哈欠,又打了个寒噤,再去倒酒。
“从一切情况看来,你在那几个受王室雇用的见证人面前头脑非常管用呢,西德尼。”
“我的头脑一向管用,难道不是么?”
“这话我不反对。可什么东西惹恼了你了?灌点五味酒,把火灭掉。”
豺狗表示抱歉地哼了哼,照办了。
“你又是什鲁斯伯雷学校的那个西德尼·卡尔顿了,”斯特莱佛对他点点头,对他的现在和过去发表起评论来,“还是那个跷跷板西德尼。一时上,一时下;一时兴高采烈,一时垂头丧气!”
“啊,”对方回答,叹了口气,“是的!还是那个西德尼,还是那种命运。就在那时我也替别的同学做作业,自己的作业却很少做。”
“为什么不做?”
“天知道。也许我就是那德行,我猜想。”
他把双手放在口袋里,双脚伸在面前,坐着,望着炉火。
“卡尔顿,”他的朋友说,说时胸膛一挺,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态,仿佛壁炉是煅造坚毅顽强性格的熔炉,而能为老什鲁斯伯雷学校的老西德尼·卡尔顿服务的唯一妙法便是把他推进熔炉里去。“你那脾气现在吃不开,以前也一直吃不开。你就是鼓不起干劲,没有目标。你看我。”
“啊,真腻味!”西德尼比刚才更淡泊也更和善地笑了笑。“你别装什么正经了!”
“我己经办到的事是怎么办到的?”斯特莱佛说,“是怎么做成的?”
“我看,有一部分是靠花钱请我帮了忙。可你也犯不着拿那来对着我,或是对着空气大呼小叫呀。你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你总是在前排、我总是在后面不就行了。”
“我必须在前排;我不是天生就在前排的,对不对?”
“你的诞生大典我无缘躬逢其盛,不过,我看你倒天生是坐前排的。”卡尔顿说时哈哈大笑。两人都笑了。
“在什鲁斯伯雷学校之前,在什鲁斯伯雷学校之后,从什鲁斯伯雷学校到如今,”卡尔顿说下去,“你就一直在你那一排,我也一直在我这一排。就连在巴黎的学生区,同学一起唠几句法国话,学点法国法律,捡点并不太实惠的法国破烂,你也总是显山露水,我也总是隐姓埋名。”
“那该怪谁呀?”
“我以灵魂发誓,不能肯定说不该怪你。你永远在推推搡搡、吵吵嚷嚷地挤来挤去,一刻也不停,我这一辈子除了生锈闲散还能有什么机会?不过,在天快亮的时候去谈自己的过去只会令人扫兴。还有别的事就开口,否则我要告辞了。”
“那么,跟我一起为漂亮的证人干一杯吧,”斯特莱佛说,举起酒杯。“你现在心情好了些吧?”
显然并非如此,因为他又阴沉了下来。
“漂亮的证人,”他喃喃地说,低头望着酒杯。“我今天和今晚见到的证人够多的了。你说的漂亮的证人是谁?”
“画儿上美人一样的医生的女儿,曼内特小姐。”
“她漂亮么?”
“不漂亮么?”
“不。”
“我的天呐,满法庭的人都崇拜她呢!”
“让满法庭的人的崇拜见鬼去!是谁让老贝勒变作了选美评判员的?她是个金色头发的布娃娃!”
“你知道不,西德尼,”斯特莱佛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一只手慢慢抹过涨红了的脸。“你知道不?那时我倒以为你很同情那金发布娃娃呢!那金发布娃娃一出问题,你马上就注意到了。”
“马上注意到出了问题!不管布娃娃不布娃娃,一个姑娘在一个男子汉鼻子面前一两码的地方晕了过去,他是用不着望远镜就能看到的。我可以跟你干杯,但不承认什么漂亮不漂亮。现在我不想再喝酒了,我要睡觉了。”
他的主人秉烛送他来到台阶上、照着他走下去时,白日已从肮脏的窗户上冷冷地望了进来。卡尔顿来到了屋外,屋外的空气寒冷而凄凉,天空阴云爱逮,河水幽黯模糊,整个场景像一片没有生命的荒漠。晨风吹得一圈圈尘埃旋卷翻滚,仿佛荒漠的黄沙已在远处冲天而起,其先驱已开始袭击城市,要把它埋掉。
内心有种种废弃的力量,周围是一片荒漠,这个人跨下一步沉寂的台阶,却站定了。瞬息之间他在眼前的荒野里看到了一座由荣耀的壮志、自我克制以及坚毅顽强组成的海市蜃楼。在那美丽的幻影城市里有虚无缥缈的长廊,长廊里爱之神和美之神遥望着他;有悬满了成熟的生命之果的花园;有在他眼中闪着粼粼波光的希望之湖。可这一切转瞬之间却都消失了。他在层层叠叠的屋宇之巅爬到了一间高处的居室,衣服也不脱便扑倒在一张没有收拾过的床上,枕头上空流的眼泪点点斑斑,还是潮的。
太阳凄凉地、忧伤地升了起来,照在一个极可悲的人身上。那是个很有才华、感情深厚的人,却无法施展自己的才能,用那才华和情感为自己获取幸福。他明知道它的危害,却听之任之,让自己消磨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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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10:01:13
《双城记》第六章 数以百计的来人
曼内特医生的幽静的寓所在一个平静的街角,距离索霍广场不远。叛国审判案受到四个月时光的冲刷,公众对它的兴趣和记忆已流入大海。一个晴朗的星期日下午,贾维斯·罗瑞先生从他居住的克拉肯威尔出发,沿着阳光普照的街道走着,要去曼内特医生处吃晚饭。经过业务上的反复交往之后,罗瑞先生已成了医生的朋友,那幽静的街角也成了他生命中一个日丽风和的成分。
这是一个晴朗的星期日下午,罗瑞先生很早便往索霍走去。这里有三个习惯的原因。首先,晴朗的星期日的晚饭前他常要跟医生和露西去散步;其次,在天气不佳的星期日他又习惯于以这家的朋友身份跟他们在一起谈天、读书、看看窗外的景色,把一天打发过去;第三,他头脑精细,常有些小小的疑问,而他又知道按医生家的生活方式,星期日下午正是解决这些问题的时候。
比医生的住处更为独特的街角在伦敦是很难找到的。那儿没有街道穿过,从屋前的窗口望去,可以看到一片小小的风景,具有一种远离尘嚣的雅趣,令人心旷神怡。那时牛津街以北房屋还少,在今天已消失的野地里还有葱笼的树木和野花,山楂开得很烂漫。因此乡野的空气可以轻快有力地周游于索霍,而不至像无家可归的穷汉闯入教区里一样畏缩不前。不远处还有好几堵好看的朝南坝墙,墙上的桃树一到季节便结满了果实。
上午,太阳的光灿烂地照入这个街角,可等到街道渐热的时候,这街角却已笼罩在树荫里。树荫不太深,穿过它还可以看到耀眼的阳光。那地方清凉、安谧、幽静,今人陶醉,是个听回声的奇妙地方,是扰攘的市廛之外的一个避嚣良港。
在这样的港湾中理应有一只平静的小舟,而小舟也确实存在。医生在一幢幽静的大楼里占了两个楼层。据说楼里白天有从事着好几种职业的人在干活,可从来很少听见声音,而晚上人们又都回避这个地方。大楼后面有一个小天井,连接着另一幢大楼。小天井里梧桐摇着绿叶,沙沙地响。据说那幢楼里有一个神秘的巨人在制造教堂用的管风琴,雕铸银器,打制金器,这巨人把一条金胳膊从前厅的墙上伸了出来--仿佛他把自己敲得贵重了,还势必要让他全部的客人也贵重起来。除了上述的几种职业之外,据说还有一个住在楼上的孤独房客和模糊听说的住在楼下的一家马车饰物制造商的帐房,可都很少有人看见或谈起过。有时一个游荡的工人会一面披着衣服一面从大厅穿过。有时一个陌生人会在附近张望。有时从小天井那头也会传来辽远的叮当之声,或是从那金胳膊的巨人那里传来的砰的一声。但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偶然的例外,正好证明了从星期日早上直到星期六晚上屋后梧桐树上的麻雀和屋前街角的回声都各按自己的方式存在着。
曼内特医生在这儿应诊,他的病家是他往日的声誉和悄悄流传的有关他的故事所唤醒的名声带来的。他的科学知识和他进行创新的手术实验时的机警与技巧也给他带来了一定数量的病家,因此他能得到他所需要的收入。
这个晴朗的星期日下午,在贾维斯·罗瑞揿着这个街角小屋的门铃时,上述种种他都知道、想到,也都注意到。
“曼内特医生在家么?”
正等他回来。
“露西小姐在家么?”
正等她回来。
“普洛丝小姐在家么?”
也许在家。但是女仆却完全无法估计普洛丝小姐的意向,是会客,还是不承认在家。
“我在这儿跟在家里一样,”罗瑞先生说,“我自己上楼去吧!”
医生的女儿尽管对自己出生的国度一无所知,却似乎从那个国家遗传来了少花钱多办事的才能。这原是那个国家最有用处、也最受人欢迎的特点。这屋的家具虽简单,却缀满了小饰物。这些东西花钱不多,却表现了品位和想象力,因而产生了令人愉快的效果。室内诸物的安排从最大件到最小件,它们的色调搭配,高雅的变化和对比(那是通过节约小笔小笔的开支,再加上巧妙的手、敏锐的目光和良好的鉴赏力所取得的)都令人赏心悦目,体现了设计者的雅趣。因此,当罗瑞先生站在屋里四面打量的时候,就连桌子椅子都似乎带着一种他现在已颇为熟悉的特殊表情在征求他的意见:是否满意?
这层楼有三间屋子。屋子之间的门全部敞开,便于空气流通。罗瑞先生一间一间地走过,带着微笑观察着身边不同的事物所表现的同一副巧手慧心。第一间屋子是最漂亮的,屋里是露西的花儿、鸟儿、书籍、书桌和工作台,还有一盒水彩画颜料。第二间是医生的诊所,兼作餐厅。第三间因有天井里的梧桐而树影婆娑,叶声细细,是医生的寝室。寝室一角放着那套没人用的鞋匠长凳和工具箱,和在巴黎圣安托万郊区酒店附近凄惨的建筑物五楼上的情况很相像。
“真想不到,”罗瑞先生暂时停止了观察,“他竟会把这些叫他想起当年苦难的东西留下来!”
“有什么想不到的:”一声突然的反问使他吃了一惊。
这反问来自普浴丝小姐,那红脸膛粗胳膊的厉害女人。他跟她是在多佛的乔治王旅馆第一次认识的,后来印象有了改进。
“我应当想得到--”罗瑞开始解释。
“呸!你应当想得到!”普洛丝小姐说;罗瑞先生闭了嘴。
“你好?”这时这位小姐才跟他打招呼--口气虽尖锐,看来对他并无敌意。,
“很好,谢谢,”罗瑞先生回答,态度温驯,“你好么?”
“没有什么值得吹嘘的,”普洛丝小姐说。
“真的?”
“啊!真的!”普洛丝小姐说。“我为我那小鸟儿着急死了。”
“真的?”
“天啦!你除了‘真的’‘真的’说点别的行不行?叫人腻烦死了,”普洛丝小姐说。她的性格特征就是简短--个子除外。
“那就改成‘的确’怎么样?”罗瑞先生急忙改正。
“改成‘的确’也不怎么样,”普洛丝小姐回答,“不过要好一点。不错,我很着急。”
“我能问问原因么?”
“我不喜欢有几十上百个配不上我的小鸟儿的人到这儿来找她,”普洛丝小姐说。
“真有几十上百的人为了那个目的来找她么?”
“有几百,”普洛丝小姐说。
这位小姐有个特点,别人要是对她的话表示怀疑,她反倒要加以夸大。在她之前和之后许多人也都这样。
“天呐!”罗瑞先生说,那是他所想得出的最安全的话。
“我从小鸟儿十岁时起就跟她一起过日子--或者说她花钱雇了我,跟我一起过日子。她确实是大可不必花钱的,我可以说,如果我能不要报酬就养活自己或养活她的话-一从她十岁开始。可是我的确有困难,”普洛丝小姐说。
罗瑞先生并不太明白她那困难是什么,却也摇摇头。他把他身上的那个重要部分当作仙人的大慰,什么意思都能表示。
“什么样的人都有,一点都配不上我那心肝宝贝,却老是来,”\普洛丝小姐说。“你开始这事的时候--”
“是我开始的么,普洛丝小姐?”
“不是么?是谁让她爸爸复活的?”
“啊!那要算是开始的话一一”罗瑞先生说。
“总不是结束吧,我看?你刚开始这事的时候可是叫人够难过的;我并不是挑曼内特医生的毛病,只是觉得他不配有这样一个女儿。我没有责难他的意思,因为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应当责难他。可是成群结队的人来找他,要想把小鸟儿的感情从我这儿抢走,的确是令人双倍地难受,三倍地难受,尽管我可以原谅他。”
罗瑞先生知道普洛丝小姐很妒忌。可是他现在也明白,她在她那古怪的外表之下却是一个毫不自私自利的女人--只有女人才可能这样--这种人纯粹为了爱与崇拜心甘情愿去做奴隶,为她们已失去而别人还具有的青春服务,为她们所不曾有过的美丽服务,为命运没有赋予她们的成功服务,为从未照临过她们那阴暗生活的光明希望服务。罗瑞先生深知世道人心,明白世上的一切都比不上发自内心的忠诚服务。那是一种全未受到雇佣思想污染的忠诚的奉献。他对她的这种感情持崇高的尊重的态度,并在心里做了补偿(我们都会这样做的,只是有的人做得多,有的人做得少罢了),把普洛丝小姐放到了近于下层天使的地位,排到在台尔森银行开有户头的太太小姐之上,虽然后者的天然秉赋和后天教养不知道要比她强多少倍。
“配得上我这小鸟儿的男人过去和将来都只有一个,”普洛丝小姐说;“我弟弟所罗门,若是他没有犯下他那一辈子唯一的错误的话。”
又是同样的情况:罗瑞先生对普洛丝小姐历史的调查表明,她的弟弟所罗门是个没有良心的坏蛋。他把她的一切都搜刮去孤注一掷搞了投机,从此便遗弃了她,让她永远过着贫穷的生活,却一点也不懊悔。罗瑞先生十分看重普洛丝对所罗门的忠诚与信任(对他那一点小小的过失除外)。在他对她的好评之中这一点占了很大的分量。
“我们现在既然没有别的人,又都是业务人员,”两人回到客厅友好地坐下之后他说,“我想问问你--医生和露西谈话时从来没提他做鞋的时候么?”
“没有。”
“可他又把那条长凳和工具留在身边?”
“啊:”普洛丝小姐摇摇头说。“我并不认为他心里就没有想到以前那些事。”
“你相信他想得很多么?”
“相信,”普洛丝小姐说。
“你想象--”罗瑞先生还没说完,普洛丝小姐打断了他:
“什么都别想象。一点也不要想象。”
“我改正。可你假定--你有时也假定么?”
“有时也假定的,”普洛丝小姐说。
“你假定一-”罗瑞先生说下去,两眼慈祥地望着她,明亮的目光里含着笑意,,曼内特医生在那些年月里对他受到这样严重的迫害的理由,也许对迫害他的人是谁有自己的看法么?”
“除了我那小鸟儿告诉我的话之外,我不做任何假定。”
“她的话是-一?”
“她认为他有看法。”
“现在,我要问一些问题,你可别生气,因为我只不过是个笨拙的业务人员,你也是个办理业务的女人。”
“笨拙?”普洛丝小姐不动声色地问。,
罗瑞先生颇想收回那个客气的形容词,回答道,“不,不,不。当然不。咱们还是谈谈业务吧。我们都十分肯定曼内特医生没有犯过罪,可他对这事却从不谈起,这难道不奇怪么?我不是说他应该跟我谈起,虽然他跟我有业务关系已经多年,现在又成了好朋友。我是说他应当告诉他漂亮的女儿。他对她一往情深,而谁对她又能不这样一往情深呢?相信我,普洛丝小姐,我跟你谈这事不是出于好奇,而是由于强烈的关心。”
唔!据我的最好的理解,你会说我的最好的理解也是坏的,”普洛丝小姐说,对方道歉的口吻软化了她的心,“他对这整个的问题都感到害怕。”,
“害怕?”
“我认为他之所以害怕的道理很清楚,因为那回忆本身就很可怕。而且,他是因为这件事才失去记忆的。他的记忆是怎么失去的,又是怎么恢复的,他至今也弄不清楚。因此他感到永远也无法保证不再失去记忆。光这个理由就已经使问题不愉快了,我看。”
这个解释比罗瑞先生想找到的答案要深刻一些。“不错,而且一想起就令人害怕。可是我心里还有个疑问,普洛丝小姐,曼内特医生把自己遭到的迫害永远禁闭在心里对他有没有好处?实际上我现在跟你交换意见正是因为这个问题和它在我心里所引起的不安。”
“无可奈何,”普洛丝小姐摇摇头说,“一碰上那根弦他就出问题。最好别去碰它。简单地说,无论你喜欢不喜欢,也不能碰它。有时我们听见他半夜三更爬了起来在屋里(也就是我们头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后来小鸟儿体会到了他的心还在他当年的牢房里走着,走着,便匆匆赶到他面前,两人一起走,走呀,走呀,直走到他平静下来。但他对她却从来只字不提那使他不安的原因。她也发现最好别对他提起这个问题。两人就这样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直走到她的爱心和陪护叫他平静下来。”
尽管普洛丝小姐不承认自己有想象,可在她重复那句话“走来走去”时也露出老是受到一个悲惨的念头纠缠时的痛苦,这就证明她也有着想象。
前面说过,那街角是一个听回声的绝妙处所。这时一阵逐渐靠拢的脚步的回声响亮地传了过来,仿佛一提起那疲劳的脚音,脚音便开始走来了。
“回来了!”普洛丝站起来,停止了谈话,“马上就会有数以百计的人来了。”
这是个奇妙的地方,它的耳朵特别灵,有些不寻常的音响效果。罗瑞先生站在敞开的窗前寻找已有脚步声传来的父女俩时,简直以为他们再也不会到达了--不但他俩的脚步声仿佛逐渐远去,而且有并不存在的别人的脚步声取而代之,而后者也并不走近,只在仿佛逼近时又消失了。不过,父女两人终于出现了。普洛丝小姐已在临街的门口迎接。
普洛丝小姐尽管红脸,粗野,而且严厉,她在她的宝贝身边忙碌时却是一片喜气洋洋。她在她上楼时帮她取下帽子,用手巾角掸着灰尘,用口吹着灰尘。她把她的外氅折好,以便收存。她抹着她那一头丰美的秀发时非常骄傲,仿佛即使她自己是个最虚荣最漂亮的女人,为自己的头发得意时也不过如此。她的宝贝也是一片喜气洋洋。她拥抱她,感谢她,也对她为她那么忙来忙去表示抗议--她只能用闹着玩的口气,否则普洛丝小姐是会感到非常委屈,回到房里去哭的。医生也是一片喜气洋洋。他望着两人,告诉普洛丝小姐说,她把露西宠坏了,而他那口气和眼神所表现出的宠爱并不亚于普洛丝小姐,如果可能,说不定还甚过她。罗瑞先生也是一片喜气洋洋。他戴着小假发望着这一切憨笑,对他单身生活的福星们表示感谢,因为他们在他的垂暮之年照亮了他,给了他一个家。但是这一片景象并没有被“数以百计的人”看见,罗瑞先生寻找普洛丝的预言的验证,却没有找到。
晚饭时间到了,“数以百计的人”仍然没有出现。在家务活动之中,普洛丝小姐负责的是下层工作,她总干得很出色。她做的饭菜用料虽然一般,却是烹调得体,设计精美,半英国式半法国式,出类拔萃。普洛丝小姐的友谊是很实际的。她在索霍区和附近地区四处搜寻贫困的法国人,付出一先令或半克朗的金币向她们学来烹调的秘诀。她从这些式微的高卢后裔处学来了那么多精采的技术,就连仆妇女佣中的佼佼者也都把她看作女巫或是灰姑娘的教母:只须从禽场菜圃订购一只鸡、一只兔、一两棵菜,便能随心所欲做出自己想做的美味佳肴。
星期天普洛丝小姐在医生的桌上用膳,别的日子总坚持在没人知道的时候到底层或二楼她的屋里去吃一一那是个蓝色的房间,除了她的小鸟儿之外谁也不许进入。此时此刻,普洛丝小姐因为小鸟儿那快活的脸蛋、也因她在努力使她高兴,表现得十分随和。因此,大家晚饭时都很愉快。
那是个闷热的日子。晚饭后露西建议到露天坐坐,把葡萄酒拿到外面梧桐树下去喝。因为家里一切都围着她转,决定也因她而作,所以他们便来到了梧桐树下。她专为罗瑞先生拿来了葡萄酒,因为她在前不久已经自封为罗瑞先生的捧杯使者。在梧桐树下闲淡时,她总把他那杯子斟得满满的。他们谈话时,邻近的住宅以它们神秘的后背或是山墙偷窥着他们。梧桐也以自己的方式在他们头顶细语。
“数以百计的人”仍然没有出现。他们在梧桐树下闲坐着。达尔内先生倒是来了,可他也只是一个人。
曼内特医生和蔼地接待他,露西也一样。可是普洛丝小姐却感到头和身子一抽一抽地痛,便回屋里去了。她常发这种病,闲谈时把它叫作“抽筋发作”。
医生状况极佳,看去特别年青。在这种时候,他跟露西最相似。两人坐在一起,她偎在他的肩头,他的手臂搭在她的椅背上。细看两人的相似之处是很叫人高兴的。
医生精力异常旺盛。他谈了一整天,谈了许多话题。“请问,曼内特医生,”大家坐在梧桐树下,达尔内先生顺着刚才的话头自然地谈了下去。他们谈的是伦敦的古建筑--“你对伦敦塔熟悉么?”
“露西和我一起去过,但去得偶然。不过,看得也够多的了。我知道它有趣的东西很多。其它就不大知道了。”
“我在那儿蹲过监狱,你还记得,”达尔内说,带着微笑,但因为愤怒,也略有些脸红。“扮演的是另外的角色,不是有资格参观的那种。我在那儿时他们告诉过我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露西问。
“在改建某个地方时,工人发现了一个地牢,修成之后被人忘掉已经多年。那地牢围墙的每一块石头上都刻着字,是囚徒们刻的。日期、姓名、冤情、祈祷。在墙角的一块地基石上有一个囚徒(他好像被杀掉了)刻下了他最后的作品,是用很蹩脚的工具刻成的三个字母。粗看似乎是0、1、C,但仔细一辨认,最后的字母却是G。没有以DIG作为姓名缩写的囚徒的档案,也没有关于这个囚犯的传说。对这名字做过许多无用的猜测。最后,有人设想这些字母并非姓名缩写,而是一个词DIG。有人十分仔细地检查了刻字处的地面,在一块石头、砖块或铺砌石的碎块下面的泥土里发现了一张腐败成灰的纸跟一个腐败成灰的小皮箱或皮口袋。两者已混成一片。那无名的囚徒究竟写了些什么是再也读不到了,但他的确写下了一点东西,而且藏了起来,混过了狱卒的眼睛。”
“爸爸,”露西叫道,“你不舒服了么!”
他已经一手抚着头突然站了起来,那样子把他们全都吓了一跳。
“不,亲爱的,没有什么不舒服。下雨了,雨点很大,吓了我一跳。我们最好还是进去!”
他几乎立即镇定了下来。的确,大点大点的雨已在下着。他让大家看,看他手背上的雨点,但是他对刚才谈起的发现一句话也没说。而在他们回到屋里去时,罗瑞先生那老于业务的眼睛却发现了(或是自以为发现了),在医生把脸转向查尔斯·达尔内时那脸上露出了一种特别的表情,这种表情那天在法庭通道里他把脸转向达尔内时也曾出现过。
医生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罗瑞先生甚至怀疑起自己老于业务的眼睛来。医生在客厅里的黄金巨人身下站住,告诉大家他还是经不起轻微的意外(尽管有时未必如此),那雨点就吓了他一跳。这时就是那黄金巨人的胳膊也并不比他更稳定。
喝午后茶了。普洛丝小姐做着茶,抽筋又发作了。“数以百计的人”仍未出现。这时卡尔顿先生也信步来到,不过加上他也才两个客人。
夜很闷热,他们虽然门窗大开地坐着,仍然热得受不了。茶点结束之后大家又坐到一扇窗户面前去眺望沉沉的暮色。露西坐在爸爸身边,达尔内坐在露西身边,卡尔顿靠在一扇窗前。窗帘是白色的,很长。旋卷入街角的雷电风把一幅幅窗帘掀到了天花板上,扑扇着,像幽灵的翅膀,
“雨还在下,稀稀落落,雨滴却又大又猛,”曼内特医生说,“雷雨来得很慢。”
“却肯定要来,”卡尔顿说。
大家都放低了嗓门--观察着、等待着的人大多如此;在黑暗的屋里观察着、等待着闪电雷霆的人总是如此。
街头一阵忙乱。人们要抢在风暴之前找地方躲雨。这个听回声的好地方震响着跑来跑去的脚步的回声,却没有脚步来到屋前。
“有蜂拥的人群,却又是一片孤独:”大家听了一会儿,达尔内说。
“这不是很动人的么,达尔内先生?”露西说。“我有时要在这儿坐整整一个晚上,直到产生一种幻想--可是今晚一切都这么黑暗庄严,即使是一点点愚蠢的幻想也叫我心惊胆战。”
“我们也一起心惊胆战吧。这样我们就可以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对你似乎不算回事。在我看来这种幻觉是难以言传的,只有产生于我们自己才会动人。我有时要坐在这儿听一个整夜,最后才明白原来它是将要逐渐走入我们生活的所有脚步的回声。”
“如果是那样,有很多人是会在有一天走进我们生活的,”西德尼·卡尔顿一如既往忧郁地说。
脚步声时断时续,却越来越急,在街角上反复回荡。有的似乎来到了窗下,有的似乎进入了屋子,有的来,有的去,有的缓缓消失,有的戛然而止,却都在远处的街道上,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这些脚步声是注定了要进入我们共同的生活呢,还是要分别进入我们各自的生活,曼内特小姐?”
“我不知道,达尔内先生。我告诉过你,那只不过是一种愚蠢的幻觉,你却偏要我回答。我被脚步声征服时我是孤独的,于是我便想象它们是要进入我和我父亲生命的人的脚步声。”"我接受他们进入我的生活!”卡尔顿说。“我不提问题,也没有条件。一个巨大的人群正向我们逼来,曼内特小姐,我已看见了他们!--借助于闪电。”一道耀眼的电光闪过,照见他斜倚在窗前,补充出最后这句话。
“而且听见了他们!”一声炸雷劈下,他又补充道。“他们来了,又快、又猛、气势磅礴!”
他描写的是那场暴风骤雨,那声势叫他住了嘴,因为已经听不见说话了。一阵令人难忘的疾雷闪电随着横扫的疾雨袭来。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大雨如注,没有间歇,直到夜半才止。然后月亮又升了起来。
圣保罗大教堂的大钟在云收雨散的空中敲了一点,罗瑞先生才在脚穿高统靴、手拿风灯的杰瑞陪同下动身回克拉肯威尔去。从索霍到克拉肯威尔的路上有一些荒凉的路段,罗瑞先生怕遇到翦径的,总预先约好杰瑞护送,虽然通常是在要比现在早两个钟头以前就动身。
“好可怕的夜!几乎让死人从坟墓里跑了出来呢!”
“我自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夜晚,大爷,也不想再遇上-一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杰瑞回答。
“晚安,卡尔顿先生,”业务人员说。“再见,达尔内先生。咱俩还会在一起共度这样的夜晚么?”
也许会的,也许。你看那疾走呼号的巨大人群正向他们逼来。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26 10:01:14
《双城记》第七章 大人在城里
宫廷里炙手可热的大臣之一的某大人在他巴黎的府第里举行半月一次的招待会。大人在他的内室里,那是他圣殿里的圣殿,是他在外厢诸屋里的大群崇拜者心目中最神圣的地点中最神圣的。大人要吃巧克力了。他可以轻轻松松吞下许多东西,而有些心怀不满的人也认为他是在迅速地吞食着法兰西。但是,早餐的巧克力若是没有四个彪形大汉(厨师还除外)的帮助却连大人的喉咙也进不去。
不错,需要四个人。四个全身挂满华贵装饰的金光闪闪的人。他们的首领口袋里若是没有至少两只金表就无法生活(这是在仿效大人高贵圣洁的榜样),也无法把幸福的巧克力送到大人的唇边。第一个侍从要把巧克力罐捧到神圣的大人面前;第二个侍从要用他带来的专用小工具把巧克力磨成粉打成泡沫;第三个侍从奉上大人喜好的餐巾;第四个(带两只金表的入)再斟上巧克力汁。削减一个侍从便难免伤害大人那受到诸天赞誉的尊严。若只用三个人就服侍他吃下巧克力将是他家族盾徽上的奇耻大辱。若是只有两个人他准会丢了命。
昨天晚上大人在外面吃了一顿便餐,用餐时有迷人的喜剧与大歌舞表演。大人大多数晚上都要跟美艳的友伴们外出使餐。大人彬彬有礼,敏感多情,在处理今人生厌的国家大事和国家机密时,喜剧和大歌剧对他的影响要比整个法国的需要大得多。这种情况是法兰西之福--受到上帝类似恩宠的国家也都如此。例如在出卖了英格兰的快活的斯图亚①当权的令人遗憾的日子里,英格兰也是这样。
对于一般的公众事务大人有一个地道的高贵想法:一切听其自然;对于特别的公众事务他又有另外一个地道的高贵想法:一切要听他指挥--要为他的权力与钱袋效劳。而对于他的玩乐,无论是一般的或特殊的,大人还有一个地道的高贵想法:上帝创造世界原是为了使他快活的。他的命令的措词是:“地和其中所充满的都属于我,大人说。”(只给原文换上了一个代词,小事一桩)
可是,大人却慢慢发现庸俗的窘涩已经渗入了他的公私事务,因此他只好在这两类事务中跟一个赋税承包商结了盟。原来对公家财政大人一窍不通,不得不交给一个懂行的人去办;而谈起私人财政,赋税承包商又有钱,偏偏大人经过几代人的挥霍之后又渐渐露出了窘状。因此,大人便从一个修道院里把他的妹妹接了出来,趁她还来得及扔掉修女面纱和廉价的修女长袍的时候,把她作为奖品嫁给了一个出身寒微却富可敌国的赋税承包商。此时这位承包商手上拿着一根金苹果嵌头的专用手杖正和外厢房的宾客们在一起。大家见了他都毕恭毕敬,只是具有大人血统的优秀人种除外,这些人--包括承包商的夫人在内--都怀着极其傲慢的轻蔑,瞧不起他。
赋税承包商是个奢侈的人。厩内有三十匹良马,厅堂有二十四名男仆,夫人由六个仆妇服侍,总装出凡是能到手的东西都要掠夺搜刮净尽、此外一律不感兴趣的样子,并不把他的婚姻关系所引起的道德责任放在眼里。但他却至少是那天在大人府第随侍的贵人中最了不起的现实。
因为这些房间尽管漂亮豪华,具有当时最高雅最精美的设计和装饰,实际上已是摇摇欲坠。考虑到别的地方那些衣衫褴褛、戴着睡帽的穷汉们的存在(他们离此不远,巴黎圣母院的高塔差不多就在两极的正中,从那里可以眺望到这两处),这些华屋已成了令人极其不安的地方-一若是大人府第里也有人负责研究这个问题的话。对于军事一窍不通的军事官员;对于船舶一无所知的海军大员;对于政事全无概念的政府要员;还有凡心最重的无耻教士,目光淫邪,舌头放荡,生活更放荡。这些人全都在滥竽充数,全都在撒着弥天大谎,摆出对工作胜任愉快的样于。他们都或亲或疏地隶属大人城下,借此混迹于一切公众职务之中,从中捞取好处,这样的人数以百计。在这儿还有一种人为数也不少。他们跟大人或国家并无直接关系,跟任何实际事物也无关系,跟风尘仆仆远涉穷荒绝域的生活也没有关系。用花哨的药物治疗并不存在的臆想的疾病而发了财的医生在大人的前厅里向仪态优雅的病人微笑;为国家的小忧小患设计出形形色色的策略却连任何一桩罪恶也无法认真消除的清客,在大人的招待会上对他们抓得住的耳朵滔滔不绝地发出令人茫然的高论。想用空谈改造世界、想用纸牌建立巴别塔通向天堂的不信神明的哲学家,在大人的精采集会上跟一心要化铝为金的不信神明的炼金术士促膝谈心。受过最优秀的教养的风雅高贵的先生们(在那个出色的时代--以后也如此--最优秀的教养可以从它所培养的人对与人类利害攸关的自然话题不感兴趣鉴别出来)在大人的府第里总是以玩得精疲力竭成为众人的最佳表率。这类家庭给巴黎上流社会留下了各色各样惹人注目的人物。聚集在大人府第里的诸多忠诚人士中的包打听们(她们占了上流社会的一大半)要想在那仙女出没的天地里找出一个在态度和外貌上承认自己是母亲的孤独妻子是很困难的。实际上除了那个能把惹麻烦的生命带到人世的动作之外--那动作远远不能体现母亲这个称号--在时髦圈子里母亲这东西是不存在的。那些不合时宜的孩子都交由农村的妇女们秘密抚养、悄悄带大,而迷人的花甲老妇却打扮得像二十岁的姑娘去参加晚宴。
不切实际是一种麻风病。它扭曲了随侍大人的每一个人。在最外层的屋子里有那么六七个与众不同的人若干年来就模糊地感到不安,认为总的说来形势不妙。作为一种颇有希望匡救时弊的办法,那六七个人有一半加入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宗派:抽搐派。他们正在圈内考虑是否应当在现场口吐白沫、大发脾气、大喊大闹,作出强有性昏厥的样子,为未来留下很容易理解的谶语,为大人指引迷津。除了这几个德尔维什分子之外,其他三个加入了另一个教派,这个教派想以“真理中心”来挽救世人。他们认为人类虽已离开了真理中心--这用不着多加证实--但还没有脱出“圈子”,因此必须设法制止脱出,甚至送回中心去,其办法是斋戒与通灵。因此,这些人常跟仙灵通话,带来了说不尽的福祉,虽然那福祉尚未显露。
值得安慰的是,大人豪华府第里的人们全都衣冠楚楚,若是末日审判定在盛装的日子到临,那儿的每一个人便可以永恒地正确无误了。他们的头发是那么鬈曲,那么高耸,又扑了那么好看的发粉;他们的皮肤受到那么精心的保养和弥补,看去那么鲜艳娇嫩;他们的佩剑是那么潇洒风流;他们的鼻官受到那么精妙的款待,凡此种种都将亿万斯年地继续下去。受过最优秀教养的精雅的先生们挂着小小的饰物,在他们懒洋洋地行动时叮当作响,一-这类黄金的镣烤真像些宝贵的小铃铛。一方面有黄金佩饰的叮当,一方面有丝绸衣裙的响声,于是空气便掀动起来,把圣安托万和他那吞噬着人们的饥饿吃得远远的。
服饰是百试不爽的灵符和神咒,可以维持一切事物的现有秩序。人人都打扮穿着,参加一场永不休止的化装舞会。从杜伊勒丽宫、大人、宫廷、枢密院、法庭,到整个社会都是一场化装舞会(衣衫褴褛者除外),连普通的刽子手也要参加。刽子手行刑也得按灵符的要求“卷发、扑粉、身穿金边外氅、白色长统丝袜和轻便无袢鞋”。“巴黎先生”就是穿着这一身精美的服装来到绞刑架和车裂架(那时斧头很少使用)主持盛典的。他在各省的弟兄们,包括奥尔良先生等人都按天主教的习俗把他叫作“巴黎先生”。在我主一干七百八十年的大人这场招待会中又有谁能料想到一个以卷发、扑粉、金边大氅、无袢便鞋和长统白丝袜的刽子手为基础的制度会有一天看到自己的星宿消逝呢!
大人吃下了他的巧克力,解除了四个手下人的负担,命令最神圣之中最神圣的大门敞开,然后迈步出场。好一个低眉垂首、阿谀逢迎、胁肩谄笑、卑躬屈膝的场面!那从肉体到精神的-躬到地就是对上苍也没有这样恭顺--这也许正是大人的崇拜者们从不去打扰上天的一个原因吧!
大人对这边作出个承诺,对那边绽出个微笑,对这一个幸福的奴才耳语一句,对那一个奴才摆一摆手,和蔼可亲地穿过了几道房间来到“真理边缘”的遥远地带,又转过身来,过了一会儿又让他的巧克力精灵们把他关闭在内殿里。
接见大典结束,空气的振动转化成了一场小小的风暴,宝贵的小铃铛叮叮咚咚下了楼。转瞬之间全场的人只剩下了一个,此人腋下夹着帽子,手上拿着鼻烟盒,从一排镜子面前走了出去。
“我把你奉献给一一”这人来到最后一道门口站住,对内殿转过身去,“魔鬼!”
说完这话,他像抖掉脚下的灰尘一样抖掉了手指上的鼻烟,然后一声不响地下了楼,
这是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衣饰豪华,态度傲慢,那张脸像个精致的假面。脸色是透明的苍白,五官轮廓分明,老是板着。那鼻子若不是在两道鼻翼上略微凹下了些,便可以算得上漂亮。而他那脸上仅有的变化却正表现在那凹陷之处(或叫鼻翼小窝)。那地方有时不断改变颜色,有时又因为轻微的脉搏跳动而扩大或缩小,有时又给整个面孔带来一种奸诈、残忍的表情。但若仔细观察,你又会发现这种表情的根子却在嘴边和眼角的皱纹上。那些皱纹都太淡,太细。不过,就那张脸给人的印象而言,它还是漂亮的,引人注目的。
这张脸的主人走下了楼,来到院子里,坐上他的马车走掉了。在招待会上跟他说诉的人不多,他站在略微离开人群的地方,而大人对他的态度却不太热情。此时此刻他颇为得意,因为看到普通老百姓在他的马车前四散奔逃,常常险些被车撞倒。他的手下人赶起车来仿佛是在对敌人冲锋陷阵,而这种鲁莽的做法并没有从主人的眉梢,嘴角引来丝毫制止的意思。即使在那个耳聋的城市和暗哑的时代,人们的抱怨有时其实是能听得见的,说是那种古罗马贵族式的凶狠的赶马习惯在没有人行道的大街上野蛮地威胁着平民百姓的生命或把他们变成残废。可是注意到这类事件并加以考虑的人却很少。因而在这件事上也跟在别的事上一样,普通的穷苦百姓便只有自行努力去克服困难了。
车声叮当,蹄声得得,马车发疯一样奔驰,那放纵骄横、不顾别人死活的样子在今天是很难理解的。它疾驰在大街上,横扫过街角处,妇女在它面前尖叫,男人你拽我扯,把孩子拉到路旁。最后,当它在一道泉水边的街角急转弯时,一个轮子令人恶心地抖了一下,几条喉咙同时发出了一声大叫,几匹马前腿凌空一腾落下,随即后臀一翘停下了。
若不是刚才那点障碍,马车大概是不会停下的;那时的马车常常是把受伤的人扔在后面,自已扬长而去。为什么不可以?可是大吃一惊的侍从已经匆匆下了车--几匹马的辔头已叫二十只胳膊抓住了。
“出了什么事?”大人平静地往外看了看,说。
一个戴睡帽的高个子男人已从马匹脚下抓起了一个包裹样的东西,放在泉水边的石基上,自己匍匐在泥水里对着它野兽一样嗥叫。
“对不起,大人!”一个衣衫褴的恭顺的男人说,“是个孩子。”
“他干吗嚎得那么讨厌?是他的孩于么?”
“请原谅,侯爵大人,很可惜,是的。”
泉水距此略有些距离,因为街道在泉水处展开成了一块十码或十二码见方的广场。高个子男人突然从地上跳起身子,向马车奔来。侯爵大人一时里用手抓着剑柄。
“碾死了!”那男人拼命地狂叫,两条胳膊高高地伸在头上,眼睛瞪着他。“死了!”人群围了过来,望着侯爵大人。那些盯着他看的眼睛除了警惕和急迫之外并无别的表情,并无可以后到的威胁或愤怒。人们也没说什么。自从第一声惊呼之后他们便没再出声,以后也一直这样。那说话的人低声下气的嗓门是平淡的、驯善的,表现了极端的服从。侯爵先生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身上掠过,仿佛他们是一群刚从洞里窜出来的耗子。
他掏出了钱包。
“我看这事真怪,”他说,“你们这些人连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都照顾不了。老是有一两个人挡在路上。我还不知道你们把我的马伤成什么样子了呢!看着!把这个给他。”
他扔出了一个金币,命令他的侍从拾起来。所有的脑袋都像白鹤似地往前伸,所有的眼睛都想看见那金币落下。高个子男人又以一种绝对不是人间的声音大叫道,“死了!”
另一个男人匆匆赶来拉住了他,别的人纷纷让开。那可怜的人一见来人便扑到他的肩上抽泣着、号啕着,指着泉水。那儿有几个妇女躬身站在一动不动的包裹前,缓缓地做着什么,却也跟男人们一样,无声无息。
“我全知道,我全知道,”刚来的人说。“要勇敢,加斯帕德。可怜的小把戏像这样死了倒还好些。转眼工夫就过去了,没受什么痛苦。他活着能像这样快活一个小时么?”
“你倒是个哲学家,你,”侯爵微笑说。“人家怎么叫你?”
“叫我德伐日。”
“你是干什么的?”
“卖酒的,侯爵大人。”
“这钱你拾起来,卖酒的哲学家,”侯爵扔给他另外一个金币。“随便去花。马怎么样,没问题吧?”
侯爵大人对人群不屑多看一眼。他把身子往后一靠,正要以偶然打碎了一个平常的东西,已经赔了钱,而且赔得起钱的大老爷的神态离开时,一个金币却飞进车里,当啷一声落在了车板上,他的轻松感突然敲打破了。
“停车!”侯爵大人说,“带住马!是谁扔的?”
他望了望卖酒的德伐日刚才站着的地方。可是那凄惨的父亲正匍匐在那儿的路面上,他身边的身影已变成个黝黑健壮的女人在织毛线。
“你们这些狗东西,”侯爵说,可是口气平静,除了鼻翼上的两点之外,面不改色,“我非常乐意从你们任何一个人身上碾过去,从人世上把你们消灭掉。我若是知道是哪一个混蛋对马车扔东西,若是那强盗离我的马车不远,我就要让我的轮子把他碾成肉泥!”
人群受惯了欺压恐吓,也有过长期的痛苦经验。他们知道这样一个人能用合法的和非法的手段给他们带来多么大的痛苦,因此没作-声回答。没有一只手动一动,甚至也没有抬一抬眼睛-一男人中一个也没有,只是那织着毛线的妇女仍然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侯爵的面孔。注意到这一点是有伤候爵的尊严的,他那轻蔑的眼睛从她头顶一扫而过,也从别的耗子头上一扫而过,然后他又向椅背上一靠,发出命令,“走!”
马车载着他走了。别的车一辆接着一辆飞驰过来:总管、谋士、赋税承包商、医生、律师、教士、大歌剧演员、喜剧演员,还有整个化装舞会的参加者,一道琳琅满目的人流飞卷而去。耗子们从洞里爬出来偷看,一看几个小时。士兵和警察常在他们和那织纷的行列之间巡视,形成一道屏障,他们只能在后面逡巡、窥视。那父亲早带着他的包裹躲得不见了。刚才曾照顾过躺在泉边的包裹的妇女们在泉边坐了下来,望着泉水汩汩流过,也望着化装舞会隆隆滚过。刚才惹眼地站在那儿织毛线的妇女还在织着,像个命运女神一样屹立不动。井泉的水奔流着,滔滔的河水奔流着,白天流成了黄昏,城里众多的生命按照规律向死亡流去,时势与潮流不为任何人稍稍驻足。耗子们又在它们黑暗的洞里挤在一起睡了,化装舞会在明亮的灯光下用着晚餐,一切都在轨道上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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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10:01:15
《双城记》第八章 大人在乡下
美丽的风景。小麦闪着光,但结粒不多。在应当是小麦的地方长出了一片片可怜的稞麦。一片片可怜的豌豆及蚕豆和一片片最粗糙的蔬菜代替了小麦。不能行动的自然界也跟培植它的人一样有一种普遍的倾向:不乐意生长、垂头丧气、没精打采、宁可枯萎。
侯爵大人坐着他那由两个驭手驾驶的四马旅行车(他其实是可以用较轻便的马车的)往一道陡峻的山坡吃力地爬上去。侯爵大人脸上泛红,但这无损于他的高贵血统,因为那红色并不来自他体内,而是来自无法控制的外部条件--落日。
旅行马车来到了山顶,落日辉煌地照着,把车上的人浸入一滩猩红。“太阳马上就要一一”侯爵大人瞥了他的手一眼,说,“死掉。”
实际上太阳已经很低,这时便突然落了下去。沉重的刹车器在轮子上弄好,马车带着灰尘气味往坡下滑,并掀起一片尘雾。红色的霞光在迅速消失,太阳与侯爵一起下了坡,卸下刹车器时,晚霞也收净了。
但是,在山脚下还留着一片破落的田野,粗犷而赤裸。山下有一个小小的村庄,村子那边一片开阔地连着个缓坡,有一个教堂尖塔、一个风磨、一片有猎林,还有一片峭壁,壁顶有一座用作监狱的碉堡。夜色渐浓,候爵带着快要到家的神色望了望四周逐渐暗淡的景物。
村子只有一条贫穷的街道,街上有贫穷的酒厂、贫穷的硝皮作坊、贫穷的客栈、贫穷的驿马站、贫穷的泉水和贫穷的设施。它的人也贫穷,全都十分贫穷。许多人坐在门口切着不多的几头洋葱之类,准备晚饭。许多人在泉水边洗菜、洗草、洗大地所能生长的这类能吃的小产品。标志着他们贫困的根源的东西并不难见到。小村里的堂皇文告要求向国家交税、向教堂交税、向老爷交税、向地区交税,还要交些一般的税。这里要交,那里要交,小小的村落竟然还没有被吃光,反倒令人惊讶。
看不到几个孩子。狗是没有的。至于男子汉和妇女,他们在世上的路已由景色作了交代一-或是在风磨之下的村子里依靠最低条件苟延残喘,或是关进悬崖顶上居高临下的监牢里去,死在那里。
由流星报马和驭手叭叭的鞭声开着道(那鞭子游蛇一样旋卷在他们头顶的夜色中),侯爵的旅行马车来到了驿站大门,仿佛有复仇女神随侍。驿站就在泉水边不远,农民们停下活儿望着他;他也看看他们,虽然看到,却没有感觉到那些受到细水长流的痛苦磨损的面孔与人形。这类形象在英国人心目中形成了一种迷信:法国人总是瘦削憔悴的。而这种迷信在那类实际情况消失之后差不多一百年还存在着。
侯爵大人目光落到低垂在他面前的一片驯顺的面孔上,那些面孔跟他自己在宫廷的大人面前低首敛眉时的样子颇有些相像--只是有一点不同,这些面孔低了下来是准备受苦而不是为了赎罪。这时一个花白头发的补路工来到了人群前。
“把那家伙给我带来!”侯爵对流星报马说。
那人被带了上来,他手里拿着帽子。别的人也跟在巴黎泉水边的情况一样,围上来看热闹。
“我在路上曾从你身边走过么?”
“是的,大人。我曾有过您在我身边走过的荣幸。”
“是在上坡的时候和在山坡顶上么?”
“大人,没错。”
“你那时死死盯住看的是什么?”
“大人,我看的是那个人。”
他略微躬了躬身子,用他那蓝色的破帽指了指车下。他的伙伴们也都弯下腰看车下。
“什么人,猪猡?为什么看那儿?”
“对不起,大人,他吊在刹车箍的铁链上。”
“谁?”旅行的人问。
“大人,那人。”
“但愿魔鬼把这些白痴都抓了去!那人叫什么名字?这一带的人你都认识的。他是谁?”
“请恕罪,大人!他不是这一带的人。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见.过他。”
“吊在链子上?那不要呛死他么?”
“请恕我直言,怪就怪在这儿,大人。他的脑袋就这么挂着-一像这样!”
他侧过身去对着马车,身子一倒,脸向天上一仰,脑袋倒垂过来。然后他恢复了原状,摸了摸帽子,鞠了一躬。
“那人是什么样子?”
“大人,他比磨坊老板还要白。满身灰尘,白得像个幽灵,高得也像个幽灵!”
这一番描写对这一小群人产生了巨大的震动,但他们并未交换眼色,只望着侯爵大人,也许是想看看是否有幽灵纠缠着他的良心吧!
”好呀,你做得对,”侯爵说,很高兴这些耗子并没有冒犯他的意思,“你看见一个小偷在我车上,却闭着你那大嘴不响声。呸!把他放了,加伯尔先生!”
加伯尔先生是邮务所所长,也办点税务。他早巴结地出面来帮助盘问,而且摆出公家人的样子揪住了被盘问者的破袖子。
“呸!滚开!”加伯尔先生说。
“那个外地人今晚要是在这个村里找地方住,就把他抓起来,查查他有没有正当职业,加伯尔。”
“大人,能为您效劳我深感荣幸。”
“他跑掉了么,伙计?-一那倒霉的人在哪儿?”
那倒霉的人已跟五六个好朋友钻到车下,用他的蓝帽子指着链子。另外五六个好朋友立即把他拽了出来,气喘吁吁地送到侯爵大人面前。
“我们停车弄刹车时那人跑了没有,傻瓜?”
“大人,他头冲下跳下山坡去了,像往河里跳一样。”
“去查查看,加伯尔,快!”
盯着铁链看的五六个人还像羊群一样挤在车轮之间;车猛然一动,他们幸好没弄个皮破骨折。好在他们也只有皮包骨头了,否则也许不会那么走运。
马车驶出村子奔上坡去的冲力马上给陡峻的山坡刹住了。马车逐渐转成慢步,隆隆地摇晃着在夏夜的馨香中向坡上爬去。驭手身边并无复仇女神,却有数不清的蚊蚋飞绕。他只站着修理马鞭的梢头。侍从在马匹旁步行。流星板马的蹄声在远处隐约可闻。
山坡的最陡峭处有个小墓地,那里有一个十字架,架上有一个大的耶稣雕像,还是新的,雕工拙劣,是个缺乏经验的粗人刻的,但他却从生活--也许是他自己的生活一一研究过人体,因为那雕像瘦得可怕。
一个妇女跪在这象征巨大痛苦的凄惨的雕像面前--那痛苦一直在增加,可还没有达到极点。马车来到她身边时她掉过头来,立即站起身子,走到车门前。
“是你呀,大人!大人!我要请愿。”
大人发出一声不耐烦的惊叹,那张不动声色的脸往外望了望。
“晤!什么?总是请愿么!”
“大人,为了对伟大的上帝的爱!我那个看林子的丈夫。”
“你那个看林子的丈夫怎么啦?你们总是那一套。欠了什么东西了吧?”
“他欠的全还清了。他死了。”
“晤,那他就安静。我能把他还给你么?”
“啊!不,大人!可是他就睡在这儿,在一小片可怜的草皮,下面。”
“怎么样?”
“大人,这种可怜的小片草皮很多呢。”
“又来了,怎么?”
她还年轻,可是看去很衰老,态度很激动,很悲伤,瘦骨嶙峋的双手疯狂地交换攥着,然后一只手放在马车门上一一温情地、抚爱地,仿佛那是谁的胸脯,能感受到那动情的抚摸。
“大人,听我说!大人,我要请愿!我的丈夫是穷死的;许多人都是穷死的;还有许多人也要穷死。”
“又来了,晤?我能养活他们么?”
“大人,慈悲的上帝知道。我并不求你养活他们。我只请求在我的丈夫躺着的地方立一块写着他的姓名的石碑或木牌。否则这地方很快就会被忘掉,等我害了同样的病死去之后,它就再也认不出来了。他们会把我埋在另外一片可怜的草皮下面的。大人,这样的坟墓很多,增加得也很快,太穷了。大人!大人!”
侍从已把她从车门边拉开,马匹撒开腿小跑起来。驭手加快了步伐,那妇女被远远扔到了后面。大人又在他的三个复仇女神保护之下疾速地缩短他跟庄园之间那一两里格距离。
夏夜的馨香在他四周升腾,随着雨点落下而更加氤氲活跃了。雨点一视同仁地洒在不远处泉水边那群满身灰尘和衣衫褴褛的劳累的人身上。补路工还在对他们起劲地吹嘘着那幽灵似的人,似乎只要他们肯听就可以老吹下去。他说话时挥动着他那蓝帽子,大概没了那帽子他就夫去了分量。人群受不住雨淋,一个个慢慢走散了。小窗里有了灯光闪烁。小窗越来越暗,灯光逐渐熄灭,天空却出现了更多的灯光,仿佛小窗的灯光已飞到天上,并未消失。
那时一幢高大的建筑物的阴影和片片婆娑的树影己落到侯爵身上。马车停了下来。阴影被一支火炬的光取代,高大的前门对侯爵敞开了。
“我等着查尔斯先生到来,他从英格兰到了么?”
“先生,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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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10:01:16
《双城记》第九章 果刚的脑袋
侯爵的庄园是一座巍峨的建筑,前面是一片巨大的石砌庭院。大门左右两道石级在门前的平台上会合,这是个石工的世界。巨大的石阶梯,四面八方的石雕耳瓶、石雕花朵、石雕人面、石雕狮头,仿佛两百年前刚竣工时曾被果刚的脑袋望过一眼。
侯爵下了马车,由火炬手引导走上了一道宽阔浅平的大石阶,脚步声恰足以惊醒远处林里马厩屋顶上的枭鸟,使它大声提出了抗议,此外一切平静。台阶上和大门前火炬熊熊,直竖着,宛如在关闭的大厅里,而非在户外的夜空中。枭啼之外只有喷泉飞溅到石盆里的沙沙声;因为那是个一连几小时屏息不作声,然后发出一声低低的长叹,又再屏息不作声的黑夜。
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哐当地关上,候爵大人走进了一间阴森森的大厅。那里有狩猎用的野猪矛、长剑和短刀,还有马鞭和棍子。这些东西更阴森,好些农民因为触怒了老爷曾领教过它们的分量,有的索性到解脱痛苦的恩主死亡那儿去了。
侯爵避开黑魈魈的已经关闭过夜的大房间,在火炬手引导下走上石阶,来到走廊中的一道门前。门敞开了,他进入了自己的居室。那是一套三间的房屋,一间卧室,两间住房,有着高大的拱门和没铺地毯的冰凉的地板。壁炉上有堆放冬季劈柴的薪架,还有适合于一个奢侈时代中奢侈国家的侯爵身份的一切奢侈品。上一代的路易王,万世不绝的王家世系的路易十四朝的风格在这些华丽的家具上表现得很明显。其中也间杂了许多例证,反映出法兰西历史中一些其它的古老篇章。
在第三间房里为两个人准备的晚餐已经摆好。庄园有个圆顶的碉楼,这间房伸在碉楼里,不大,但天花板很高,窗户敞开,木质的百叶窗紧闭,因此黑暗的夜只表现在宽阔的石头背景的浅黑色水平条纹上。
“我的侄子,”侯爵瞥了一眼摆好的晚餐,说,“他们说他还没有到。”
他确实没有到,但侯爵却等着跟他见面。
“啊!他今天晚上未必会到,不过,晚饭就像这样留着。我一刻钟之后就来。”
一刻钟后一切就绪,侯爵一人在华贵精美的晚宴桌前坐下。他的椅子背着窗户。他已经喝了汤,正常起一杯波尔多酒要喝,却又放下了。
“那是什么?”他平静地问道,同时仔细地望着衬在石壁后的黑色条纹。
“那个么,大人?”
“在百叶窗外面。把百叶窗打开。”
百叶窗打开了。
“怎么样?”
“大人,什么都没有?窗外只有树和黑夜。”
说话的仆人已敞开了百叶窗,望过—无所有的黑夜,转过身背对空虚站着,等候指示。
“行了,”不动声色的主人说,“关上吧!”
百叶窗关上了,侯爵继续吃晚饭。吃了一半,手中拿着杯子又停下了。他听见了车轮声。车声轻快地来到庄园前面。
“去问问是谁来了。”
是侯爵的侄子。下午他落在侯爵后面几个里格,却迅速缩短了距离,但并没有在路上赶上侯爵,只在驿站听说在他前面。
侯爵吩咐告诉他晚餐已经在等候,请他立即前来。他不久就到了。我们在英国早已认识他,他是查尔斯·达尔内。
侯爵有礼貌地接待了他,但两人并未握手。
“你是昨天离开巴黎的吧,先生?”他对大人说,一面就座。
“是昨天。你呢?”
“我是直接来的。”
“从伦敦?”
“是的。”
“花了重多时间哩,”侯爵微笑说。
“不多,我是直接来的。”
“对不起!我的意思不是路上花了很多时间,而是花了很多时间才决定来的。”
“我受到——”回答时侄子停顿了一会儿,“好多事情耽误。”
“当然,”温文尔雅的叔叔回答。
有仆人在身边,两人没多说话。咖啡上过,只剩下他俩时,侄子才望了叔父一眼,跟那像个精致假面的脸上的眼睛对视了一下,开始了谈话。
“我按照你的希望回来了,追求的还是使我离开的那个目标。那目标把我卷入了意想不到的大危险,但我的目标是神圣的,即使要我为之死去,我也死而无怨。”
“不要说死,”叔父说,“用不着说死。”
“我怀疑,先生,”侄子回答,“即使它把我送到死亡的边缘,你是否愿意加以制止。”
鼻子上的小窝加深了,残忍的脸上细细的直纹拉长了,说明侄子想得不错。叔父却做了一个优雅的手势表示抗议。那手势显然不过是良好教养的轻微表现,叫人信不过。
“实际上,先生,”侄子继续说下去,“从我知道的情况看来,你曾有意让我已经令人怀疑的处境更加令人怀疑。”
“没有,没有,没有,”叔父快快活活地说。
“不过,无论我处境如何,”侄子极怀疑地瞥了他一眼,说了下去,“我知道你的外交策略是会让休制止我的,而且会不惜采取任何手段。”
“我的朋友,这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叔父说,鼻翼上的小窝轻微地动了动。“请答应我一个请求:回忆一下。那话我很久以前就告诉过你了。”
“我回忆得起来。”
“谢谢你,”侯爵说——口气十分甜蜜。
他的语调在空中回荡,差不多像乐器的声音。
“实际上,先生,”侄子接下去说,“我相信是你的不幸和我的幸运使我没有在法国被抓进监牢。”
“我不太明白,”叔父啜着咖啡说。“能劳驾解释解释么?”
“我相信你若不是在宫廷失宠,也不曾在多年前那片阴云的笼罩之下,你可能早就用一张空白逮捕证把我送到某个要塞无限期地幽囚起来了。”
“有可能,”叔父极其平静地说,“为了家族的荣誉,我是可能下决心干扰你到那种程度的。请谅解。”
“我很高兴地发现,前天的官廷接见仍然—如既往,态度冷淡,”侄子说。
“要是我,就不会说高兴了,朋友,”叔父彬彬有礼地说,“我不会那么有把握认为给你个好机会在孤独中去思考思考要比让你一意孤行对你的命运有好处得多。可是,讨论这个问题并无用处。正如你所说,我的处境不好。这一类促人改正错误的手段,这一类有利干家族权力和荣誉的温和措施,这一类可以像这样干扰你的小小的恩赐,现在是要看上面的兴趣,还得要反复请求才能得到的。因为求之者众,得之者寡!可以前并不如此,法兰西在这类问题上已是江河日下。并不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对周围的贱民曾操着生杀予夺之权。许多像这样的狗就曾叫人从这间屋子拉出去绞死,而在隔壁房间(我现在的卧室),据我们所知,有一个家伙就因为为他的女儿表现了某种放肆的敏感便被用匕首杀死了——那女儿难道是他的么?我们已失去了许多特权;一种新的哲学正在流行;目前要重新强调我们的地位就可能给我们带来真正的麻烦——我只说‘可能’,还不至于说‘准会’。一切都很不像话,很不像话!”
侯爵嗅了一小撮鼻烟,摇了摇头,优雅地表现了失望,仿佛这个国家毕豪还有他,而他却是个当之无傀的伟大人物,能够重振家邦似的。
“对于我们的地位我们过去和现在都强调得够多的了,”侄子阴郁地说,“我相信我们的家庭在法国是人们所深恶痛绝的。”
“但愿如此,”叔父说,“对高位者的仇恨是卑贱者不自觉的崇敬。”
“在这周围的乡村里,”侄子仍用刚才的口气说,“我就看不到一张对我表示尊重的面孔,有的只是对于恐怖与奴役的阴沉的服从。”
“那正是对家族威势的赞美,”侯爵说,“是家族维持威势的方式所应当获得的赞美,哈!”他又吸了一小撮鼻烟,把一条腿轻轻地搁在另一条腿上。
但是,当他的侄子一只手肘靠在桌上,沉思地、沮丧地用手遮住眼睛时,那精致的假面却带着跟它所装出的满不在乎的神气很不相同的表情斜睨了他一眼,眼神里凝聚了紧张、阴鸷和仇恨。
“镇压是唯一经久耐用的哲学。恐怖与奴役造成阴沉的尊敬,我的朋友,”侯爵说,“可以让狗听从鞭子的命令——只要房顶还能遮挡住天空。”说时他望了望房顶。
房顶未必能如侯爵设想的那么长久地遮挡住天空。若是那天晚上侯爵能看到几年后那所庄园和其它五十个类似庄园的画面的话,他恐怕难以想象那片抢掠一空的烧成焦炭的废墟竟会是他今天的庄园。至于他刚才吹嘘的屋顶,他可能发现它将用另一种方式遮挡住天空——就是说,让屋顶化作铅弹,从十万支毛瑟枪枪管射出,使人们的眼睛永远对天空闭上。
“而且,”侯爵说,“若是你置家族的荣誉与安宁于不顾的话,我便只好努力维护了。可是你一定很疲倦了。今晚的磋商是否到此为止?”
“再谈一会儿吧!”
“一小时,如果你高兴的话。”
“先生,”侄子说,“我们犯了错误,正在自食其果。”
“是我们犯了错误么?”侯爵重复道,带着反问的微笑,优美地指了指侄子,再指了指自己。
“我们的家族,我们光荣的家族。对于它的荣誉我们俩都很看重,可是态度却完全不同。就在我父亲的时代,我们就犯下了数不清的错误。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原因,只要拂逆了我们的意愿,就要受到伤害。我何必说我父亲的时代呢,那不也是你的时代么?我能把我父亲的孪生兄弟、共同继承人,也是现在的继承人跟他自己分开么?”
“死亡已把我们分开了!”侯爵说。
“还留下了我,”侄子回答,“把我跟一个我认为可怕的制度绑在一起,要我对它负责,而我却对它无能为力。要我执行我亲爱的母亲唇边的最后要求,服从我亲爱的母亲的最后遗愿,要我怜悯,要我补救,却又让我得不到支持和力量,受到煎熬折磨。”
“要想在我这儿找到支持和力量,侄子,”侯爵用食指点了点侄子的胸口——此时他俩正站在壁炉前,“你是永远也办不到的,你要明白。”
他那白皙的脸上每一根细直的皱纹都残忍地、狡猾地、紧紧地皱到了一起。他一声不响地站着,望着他的侄子,手上捏着鼻烟盒。他再一次点了点他侄子的胸脯,仿佛他的指尖是匕首的刀尖,他正用它巧妙地刺透他侄子的身子。他说:
“我的朋友,我宁可为我生活在其中的这个制度的永存而死。”
说完他嗅了最后一撮鼻烟,然后把鼻烟盒塞进了口袋。
“最好还是明智一点,”他按了按桌上的一个小铃,补充说,“接受你天生的命运吧!可是你已是无可救药了,查尔斯先生,我知道。”
“我已失去了这份家产和法国,”侄子悲伤地说,“我把它们放弃了。”
“家产和法国是你的么,你凭什么放弃?法国也许是你的。可财产也是你的么?这是几乎不用提起的事;现在它是你的么?”
“我那话没有提出要求的意思。可明天它就会由我继承的一一”
“这我倒斗胆以为未必可能。”
“——二十年后吧——”
“你给了我太大的荣幸,”候爵说,“可我仍然坚持我刚才的假定。”
“——我愿意放弃财产,到别的地方靠别的办法过活。我放弃的东西很少,除了一片痛苦与毁灭的荒原,还能有什么?”
“啊!”候爵说,环视着豪华的房子。
“这屋子看起来倒挺漂亮,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全局而言只不过是座摇摇欲坠的华厦而已。这里只有浪费、暴政、敲诈、债务、抵押、压迫、饥饿、赤裸和痛苦。”
“啊!”候爵又说,似乎很满意。
“即使它能属于我,它也必须交到某些更有资格解放它、让它逐渐摆脱重压的人手里(如果还有可能这样做的话),使已被它逼得忍无可忍却又离不开它的受苦人的下一代少受些苦难。但这已与我无关,天谴已落在这份财产上,也落到了这整个国土上。”
“那你呢?”叔父说,“请原谅我的好奇,按你的新哲学的道理,你还打算活下去么?”
“为了活下去,我要跟我的同胞们一样靠工作来维持生活——我的有贵族身份的同胞们有一天也会这样做的。”
“比如,在英国?”
“是的,在这个国家我不会贴污我家族的荣誉,在别的国家我也不会损害我家族的姓氏,因为我在国外没有使用它。”
刚才的铃声已命令隔壁房间点起了灯。现在灯光已从相通的门里照射进来。侯爵望了望那边,听见侍仆的脚步声离开了。
“从你在那几不太顺利的情况看来,英格兰对你很有吸引力呢,”他对他的侄子转过平静的面孔,微笑着说。
“我已经说过,我已意识到了我在那边的种种坎坷分明是你的赐予。至于别的么,它倒是我的避难之地。”
“那些喜欢吹牛的英国人说它是许多人的避难所。你认识一个医生么?一个也在那儿避难的法国同胞?”
“认识。”
“带着个女儿?”
“是的。”
“是的,”侯爵说。“你疲倦了。晚安!”
在他以最礼貌的姿态点头为礼的时候,他那微笑的脸上透露出了某种秘密,他也赋予了他的话语某种神秘的气氛,这些都清楚地落在了他侄子的耳朵里、眼睛里。同时他眼圈边细微的直纹和鼻上的小窝也都带着嘲讽弯了起来,使他看去带着点漂亮的魔鬼味儿。
“是的,”侯爵重复。“一个医生,还有个女儿。不错,新的哲学就像这样开始了!你疲倦了,晚安!”
要想从他的脸上找出答案倒不如去问庄园里的石雕头像。侄子走向门边时望了望他,却没望出个究竟。
“晚安!”叔父说。“我等着明天早晨再跟你幸会。好好休息!拿火炬送我的侄子到那边他的屋里去!——你要是愿意,把我这位侄子先生给烧死在床上。”他自言自语补了一句,然后摇了摇小铃,把跟班召到了自己的屋里。
侍从来了又走了。侯爵大人穿上宽松的睡袍,在屋里踱来踱去,在那个平静闷热的夜里安详地准备着睡觉。他那穿着软拖鞋的脚悄然地踩着地面,像只仪态优雅的猛虎——俨然是故事里怙恶不悛的侯爵中了魔法要定时变化,或是刚从老虎变成了人,或是马上就要变成老虎。
他在他那豪华绝伦的卧室里走来走去,白天旅行的种种情景悄然袭来,闯入他的心里。黄昏时那缓慢吃力的上坡路,落山时的太阳,下山,风车,悬崖顶上的监狱,山坳里的小村,泉水边的农民,还有那用蓝帽子指着车下链条的补路工。那泉水令人联想到巴黎的泉水,台阶上躺着的布包裹,在它上面俯着身子的妇女,还有那高举双手大喊“死了!”的高个儿男人。
“现在凉快了,”侯爵大人说,“可以睡觉了。”
于是,他放下了四周的细纱床帏,定了定神睡了下去。这时他听见黑夜长叹了一声,打破了寂寥。
外壁上的石脸茫然地望着黑夜,望了三个沉重的小时。厩里的马匹嗒嗒地碰着食槽,碰了三个沉重的小时。狗的吠声,枭的鸣声。枭的鸣声跟诗人们按传统规定的枭鸣很不相同,但这种动物有个顽固的习惯:总不肯按别人的规定说话。
庄园里的石面孔(狮子的面孔,人的面孔)茫然地望着黑夜,望了三个沉重的小时。死沉沉的黑暗笼罩了一切;死沉沉的黑暗使道路上死寂的灰尘更加死寂,坟地里蔓草凄迷,可怜的一小片一小片的草皮彼此已无法区分。十字架上的耶稣见到任何东西都可能走下来。村子里的人(收税的和交税的)都睡着了。枯瘦的村民也许梦见了饥饿者常梦见的筵席,也许梦见了被驱赶干活的奴隶和牛马常梦见的轻松和休息。总之睡得很香,在梦里吃得很饱,而且自由自在。
村里,泉水奔流着,看不见,也听不到;庄园里,喷泉喷溅着,看不见,也听不到;两者都像从时间之泉喷出的分分秒秒,喷出便消失,喷了三个黑暗的小时。然后两者的灰白的水都在晨曦里闪着幽灵似的光,庄园的石头面孔睁开了眼睛。
晨曦渐明,太阳终于触到了平静的树梢,把它的光芒浇注在山上。朝霞里,庄园的喷泉似乎变成了血,石像的脸染成了猩红。鸟儿欢乐地高奏出一片喧哗。侯爵卧室那饱经风霜的巨大窗户的窗棂上一只小鸟正竭尽全力唱出最甜美的歌。靠窗最近的石雕人像似乎听得呆了,张大了嘴,垂下了下巴,听得心惊胆战。
此刻,太阳升高了,村子里有了响动。窗户开了,摇摇欲坠的门也开了,人们哆哆嗦嗦走了出来——新鲜香冽的空气使他们冷得发抖。于是,从不会减少的一天的劳作又开始了。有的人到泉水边去,有的人到田野里去。男的,女的,有的在这边挖地,有的在那边照顾可怜的牲口,把瘦瘠的母牛牵到路边能找得到的草地上去。在教堂里,在十字架前有一两个跪着的人影;与他们开始祷告的同时被牵出的母牛勉强把自己脚边的野草当作早餐。
庄园要醒得晚一些,这跟它的身份相称,却也显然渐渐地苏醒了。起先清冷的狩猎用的野猪矛和猎刀按往常一样先泛出红光,然后便在晨曦中清晰地闪亮;门窗敞开了,厩里的马回头望着从门口泻进的光和清新。绿叶在铁格花窗上闪着光,发出沙沙的声音。狗使劲地扯着铁链,不耐烦地站立起来,想获得自由。
这一切琐碎的活动都是晨光再现时的生活常规。可是庄园的大钟却敲起来了,台阶上步履上下,人影闪动,然后是杂沓的脚步声四处响起,马匹匆匆地配好鞍离开了。这一切难道也是生活常规么?
是什么风使那头发灰白的补路工这么匆忙?他已在村外的坡顶上开始了工作,他那没多少分量的午餐包放在一堆石头上,连母牛也不愿碰它一碰。是不是鸟儿把他的午餐带到了远处,跟偶然撒播种子一样,撒到了他的头上?总之,在那个炎热的早晨他像逃命一样向山下奔跑,跑得灰尘扬起有膝盖高,直跑到泉水边才停止。
村里的人全在泉水边神态沮丧地站着,悄悄谈话,除了表现出忧心忡忡的好奇与惊讶外,没有露出别的感情。匆匆牵来、就便拴住的母牛有的傻望着,有的躺着反刍,咀嚼着在它们被停止漫游时啃到嘴里的并不可口的东西。一部分庄园的人、一部分驿站的人和全部税务入员都多少武装了起来,无目的地挤在小街的另一边,都很紧张,却都闲着没事。补路工已经挤进了五十个特别好的朋友群里,一面用蓝帽子抽打着自己的胸脯。这一切预示着什么?加伯尔先生此时又在一个已骑在马上的仆入身后匆匆上了马,那马虽有了双重负担却也飞快地跑开了,像是德国民歌利昂诺拉的另一个版本。这又预示着什么?
这说明庄园里多出了一张石雕人面。
果刚在夜里又看了这座建筑物一眼,为它增加了这张石雕人面;这座建筑已等了它大约两百年。
石雕人面靠在侯爵枕头上,长在侯爵身上,像一个精巧的假面,突然受到惊吓,发起脾气来,于是变成了石雕。一把刀子深深地插在石像心窝里,刀把上挂了一张纸条,上面潦潦草草写了一行:
“催他早进坟墓。雅克奉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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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10:01:17
《双城记》第十章 两个诺言
十二个月来了又去了。查尔斯·达尔内先生在英格兰取得了优秀法语教师的地位。他也熟悉法国文学。要是在今天,他可能做个教授,可是在那时,他只能当个私人教师。他跟有时间也有兴趣的年轻人一起读书,一起研究一种在全世界普遍使用的活语言,并培养他们,使他们能欣赏它的知识与想象的宝库。而且他可以用正确的英语写研究法语和法国文学的文章,也可翻译出正确的英语。那时代他这样的能手并不容易找到,因为许多过去的王子和未来的国王还没有落到教员队伍中来,破落的贵族也还没被从台尔森银行帐簿里划掉名字,去当厨工或木匠。作为私人教师,他知识渊博,言辞蕴籍,使学生学得异常愉快,得益非浅;作为翻译者,他文体高雅,在译文中注入了许多不只是字典上的东西。因此达尔内先生很快就有了名气,而且深受称赞。何况,他对自己的国家的情况也很熟悉,而那也越来越引起人们的兴趣。因此,他靠了自己的坚毅顽强和不懈努力发达起来了。
在伦敦,他从未梦想过走在黄金路面上或睡在玫瑰花坛里。有了这种高雅的理想他是发达不起来的。他希望劳动,也参加了劳动,便竭尽全力地劳动。他的发达靠的是这个。
他把一部分时间花在剑桥,在那儿教本科生读法语。他仿佛是一个受到宽容的走私贩子,不是经过海关检验进口希腊文和拉丁文,而是贩卖欧洲语言的私货。剩下的时间他花在伦敦。
从永远是夏日的伊甸园到大部分是冬日的今天的堕落人世,男人的世界总要走一条一成不变的路一一要追求一个女人的爱。这也是查尔斯·达尔内的路。
他是在危难的时刻爱上了露西·曼内特小姐的。他从没有听见过比她那同情的声音更甜美、更可爱的声音,从没有看见过像她这样温柔美丽的面容,那时她在已为他挖好的坟墓边沿跟他面对着面。但是他还不曾跟她谈过这个问题。发生在波涛汹涌澎湃的大海和尘土飞扬的大路那边的那座荒凉庄园里的谋杀案已经过去了一年,那巍峨的石庄园已成了个依稀的梦,可他至今没有向她说出一个吐露心曲的字。
他很明白自己为什么沉默。又一个夏季的白天,他离开他大学的工作来到伦敦,转到了索霍区这个安静的街角。他想找机会向曼内特医生敞开自己的心扉。那天已快要黄昏,他知道露西已跟普洛丝小姐出门去了。
他发现医生坐在窗前的圈手椅上。在他苦难时支持过他、却也增加了他的痛苦的体力已经逐渐恢复。他现在确实已成了个精力非常充沛的人。他坚毅顽强,行动富于活力。在他恢复活力之后有时也发病、也冲动,跟他才开始训练恢复其它官能时一样,但这种情况当初就不多,现在更是罕见了。
他读书的时间多,睡眠的时间少,很辛苦,却很轻松,而且同样感到快乐。现在查尔斯·达尔内走进了他屋里,他一看见便放下书伸出手来。
“查尔斯·达尔内!很高兴见到你。近三四天来我们都估计你会回来呢。斯特莱佛先生和西德尼·卡尔顿先生昨天都来过,都以为你早该来了!”
“他们对我有兴趣,我很感谢,”他回答道。他对那两人虽有几分冷淡,对医生却是满腔热忱。“曼内特小姐——”
“她很好,”医生插嘴说,“你回来,我们都会很高兴的。她有些家务事要办,出去了,马上就会回来。”
“曼内特医生,我知道她不在家。我正是要利用她不在家的机会请求跟你谈一谈的。”
空白。沉默。
“是么?”医生说,显然有些不安。“把你的椅子拉过来,说吧。”
椅子拉过来了,但他却发现要说下去并不那么容易。
“我跟你们家能有密切的关系,曼内特医生,我很高兴,”他终于开了口,“时间已有了一年半。我希望我要提起的话题不至于一一”
医生伸出手来制止他,他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医生又回到了话题,说:
“是要谈露西么?”
“是的。”
“我任何时候谈起她心里都不好过。一听见你用那种调子谈起她就更难受,查尔斯·达尔内。”
“我这是热烈的崇敬、真诚的膜拜和恳切的爱情的声音,曼内特医生!”他恭顺地说。
又是一片空白,沉默。
“我相信你的话。我对你应当公正,我相信你的话。”
他显然很不安,而这不安又显然是由于不愿提起这个话头,因此查尔斯·达尔内犹豫了。
“要我继续说下去么,先生?”
又是空白。
“好了,说吧。”
“你估计到了我要说的话,虽然你不可能懂得我说这话时有多么认真,我的感情有多么认真,因为你不懂得我秘密的心愿和这心愿长期压在我身上的希冀、畏惧和不安。亲爱的曼内特医生,我对你的女儿爱得痴迷、深沉、无私和忠贞,只要世界上还有爱,我就要爱她。你也曾恋爱过的,让你往日的爱情为我说话吧!”
医生扭开了脸坐着,眼睛望着地上。听到最后一句话,他又匆匆伸出手去,叫道:
“别提那事,先生!别提那事,我求你,不要让我想起过去!”
他的叫喊像是确实有了病痛,因此他的话说完后许久仍然回荡在查尔斯·达尔内的耳里。他伸出手做了个手势,仿佛是哀求达尔内别可说下去。达尔内作了这样的理解,便再也没出声。
“请你原谅,”过了一会儿,医生压低了嗓子说,“我并不怀疑你爱露西,我可以让你满意。”
他在椅子上向他转过身来,却没有看他,也没有抬起眼睛。他的下巴落到了手上,白发遮住了面孔。
“你跟露西谈过了么?”
“还没有。”,
“也没有给她写信么?”
“从来没有。”
“你的自我否定是由于考虑到他的父亲,要装作不知道这一点是狭隘的。她的父亲对你表示感谢。”
他伸出手来,眼睛却不配合。
“我知道,”达尔内尊重地说,“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曼内特医生。我每天都看见你们俩在一起,你跟曼内特小姐之间这种不寻常的、动人的感情是在特殊的环境之下培养出来的。即使是在父女之间,能够跟它相比的感情也不多见。我知道,曼内特医生,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她心里除了一个逐渐成年的女儿的感情和孝心之外,还有她婴儿时期的全部的爱和依赖。我知道,因为她从小没有父母,现在已把她成年后的全部忠诚、热情和性格奉献给了你,还加上对早年失去的父亲的信赖和依恋。我完全知道,即使你从今生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回到她身边,你在她的眼里也难以具有比跟她长期相处的你更神圣的品格。我知道,她依偎着你时,那搂着你脖子的手是三合一的:它是婴儿的、姑娘的,也是妇女的。我知道,她在爱你时,看到了跟她同龄的母亲,也在爱着她;看到了跟我同龄时的你,也在爱着我。她爱她心碎的母亲,她爱那经历了可怕的考验和成功的恢复过程的你。我自从在你家跟你相识之后日夜见到的便是这一切。”
她的父亲垂头坐着,只有呼吸略微加快,其它的激动迹象全都受到了抑制。
“亲爱的曼内特医生,这些我一向都知道。我也一向看到你为一个神圣的光圈所笼罩。我忍耐了,我忍耐到了人的天性所能忍耐的最大程度。我一向感到(就是现在也还感到)把我的爱情(甚至是我的爱情)介入你俩之间是要用一种不配触动你的历史的东西去触动它。但是我爱她。上天作证,我是爱她的!”
“我相信,”她的父亲伤心地回答,“我早就想到了,我相信。”
“可是,”达尔内说,医生那伤心的口气在他耳里带着责备的调子,“如果我有这样的幸运能娶了她,可别以为我会在某一天违背我现在的话,把你俩分开。此外,我也明白那是做不到的,也是卑鄙的。如果我心里考虑着这种可能性,即使把它放在遥远的将来,却隐藏在心里,如果我有这样的心思,有这祥的想法,我现在就没有资格触摸这只荣耀的手。”
说着他伸出手来,放到了医生手上。
“不,亲爱的曼内特医生,我跟你一样是自愿流放离开法国的,跟你一样是被法国的疯狂、迫害和苦难赶出来的,跟你一样是努力靠自己的劳动在国外生活,而且相信将来会更幸福的,我只盼望跟你同甘共苦,共享你的生活和家庭。我要对你忠诚,至死不渝。我不会影响到露西做你的女儿、侣伴和朋友的特权的。我要帮助她,使她跟你更亲密,如果还能更亲密的话。”
他的手还挨着她父亲的手。她的父亲并不冷淡地接受他的触摸。过了一会儿,更把双手搭在了他椅子的扶手上。自从谈话以来第一次抬起头来。他脸上显然有一种内心斗争的表情。他在压抑着那偶然露头的阴沉的怀疑和恐惧。
“你的话很有感情,很有男子汉气概,查尔斯·达尔内,我衷心地感谢你。我要向你敞开我整个的心——或是差不多敞开。你有理由相信露西爱你么?”
“没有。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你对我这样倾吐你的心臆,直接的目的是想要我立即加以肯定么?”
“并不完全如此。我可能会好多个礼拜都希望渺茫,也可能明天就会希望降临,不管我是否误会了。”
“你是否想要我给你出主意呢?”
“我并不要求,先生。但我觉得如果你认为可以,你是有力量给我出出主意的。”
“你想得到我的承诺么?”
“想。”
“什么承诺?”
“我很明白没有你,我不可能有希望。我很明白即使曼内特小姐现在在她那纯洁的心灵里有了我——不要认为我真的胆敢存这种奢望——我在她心里的地位也不可能影响她对她父亲的爱。”
“若是确实那样,你认为别的还会牵涉到什么问题呢?”
“我同样明白,她父亲为任何求婚者说的一句有利的话都会比她自己和全世界更有分量。因此,曼内特医生,”达尔内谦恭但坚定地说,“我不愿意求你说那祥的话,即使它可以救我的命。”
“我相信。查尔斯·达尔内,神秘是由于爱得深沉或距离太大而产生的。若是前者,那神秘便精细而微妙,很难参透。我的女儿露西对我就是这样一种神秘。因此我无法猜测她的心态。”
“我可以问问吗,先生?你是否认为她一—”他还在犹豫,她的父亲已给他补充出来:
“有别的人求婚?”
“这正是我打算说的话。”
她的父亲想了一会儿,回答说:
“你在这儿亲眼见到过卡尔顿先生。斯特莱佛先生偶然也来。若是有那么回事的话,也只有一个。”
“也许是两个,”达尔内说。
“我不认为会有两个;我倒觉得一个也不像。休想得到我的承诺,那就告诉我,你想要我承诺什么?”
“若是曼内特小姐也跟我今天大胆所做的一样,某一天向你倾吐了内心的情愫,我希望你能证实我今天对你说过的话,也表示你相信我的话。我希望你对我有那样的好感,不至造成不利于我的影响。至于这事对我有多么重要我就不想深谈了。这就是我的要求。我提出这个要求的条件——你无疑有权要求这个条件——我会立即执行。”
“我答应,”医生说,“无条件答应。我相信你的目的跟你的话确实完全一样。我相信你的意图是维护我和我那宝贵得多的另一个自我的关系,而不是削弱这种关系。若是她告诉我,你是她获得完全幸福必不可少的条件,我愿意把她给你。若是还有——查尔斯·达尔内——若是还有——”
年轻人感激地抓住他的手,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医生说道:
“若是还有任何不利于她真正爱着的男性的幻想、理由或畏惧,而其直接责任并不在他,那么,为了她的缘故,无论是什么问题都应该全部抹掉。她便是我的一切,她对我比我所受过的苦更重要,比我所遭受到的冤屈更重要—一嗨!这全是废话。”
他没了力气,住了嘴,态度很奇怪,又以一种奇怪的眼神呆望着他,松开了握住他的那只手,又放掉了。达尔内觉得那手冰凉。
“你刚才对我说了一件事,”曼内特医生说,绽出一个微笑。“那是什么?”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后来想起他刚才谈起的条件,这才放了心回答道:
“我应该用充分的信任报答你对我的信任。我现在的姓虽是略微改变过的我母亲的姓,却不是我的真姓,这你是记得的。我打算告诉你我原来的姓和我到英国来的原因。”
“别说了!”波维的医生说。
“我希望更值得你信任,而且对你不存在任何秘密。”
“别说了!”
医生甚至用双手捂了一会儿耳朵,然后又把双手放到达尔内的嘴唇上。
“到我问你的时候再告诉我吧,现在别说。若是你求婚成功,若是露西爱你,你就在结婚日子的早晨再告诉我吧!你答应么?”
“我答应。”
“握手吧。她马上就要回来了,她今天晚上最好别见到我俩在一起。你走吧!上帝保佑你!”
查尔斯·达尔内离去时已是黄昏。一个小时以后天更暗了,露西才回到家里。她一个人匆匆进了房——普洛丝小姐已直接回卧室去了——却发现读书椅上没有人,便吃了一惊。
“爸爸!”她叫他。“亲爱的爸爸!”
没有人回答,她却听见有低低的敲击声从他的卧室传来。她轻轻走过中间的屋子,往他门里望去,却惊惶地跑了回来。她全身的血都凉了,大声叫道,“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她只惶惑了一会儿,随即匆匆跑了回来,去敲他的门,并轻声地呼唤。她一叫,敲击声便停止了,医生立即出门来到她的面前。两人在一起走来走去,走了许久。
那天晚上她下床来看他睡觉。他睡得很沉,他那鞋匠工具箱和没做完的旧活儿已摆回了原先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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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10:01:18
《双城记》第十一章 搭挡小像
“西德尼,”就在那天晚上或是次日凌晨,斯特莱佛先生对他的豺狗说,“再调一碗五味酒,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那天晚上,前一天晚上,再前一天晚上和那以前的许多晚上西德尼都曾加班加点,要赶在大假日到来之前把斯特莱佛的文件处理完毕。文件终于处理完毕了,斯特莱佛积压的工作全部漂漂亮亮告了个段落,只等着十一月份带着它气象上的云雾和法律上的云雾,也带着送上门的业务到来。
西德尼用了多次冷敷,可精神仍然不好,头脑仍然不清。他是靠使用了大量的湿毛巾才熬过了这一夜的。在用湿毛巾之前,还喝了与之相应的特别多的葡萄酒,直弄得心力交瘁。现在他拉下了那“大头巾”扔进盆子里。六个小时以来他都不时在盆里浸毛巾。
“你在调另外一碗五味酒么?”大肚子的斯特莱佛两手插在腰带里,躺在沙发上,眼睛瞟着他。
“是。”
“现在听着,我要告诉你一件令你颇为惊讶的事,你也许会说我并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精明:我想结婚了。”
“你想?”
“是的。而且不是为了钱。现在你有什么意见?”
“我不想发表多少意见。对方是谁?”
“猜猜看。”
“我认识么?”
“猜猜看。”
“现在是早上五点钟,我的脑子像油煎一样噼噼啪啪乱响,我才不猜呢。要我猜,你得请我吃晚饭。”
“那好,那我就告评你,”斯特莱佛慢慢坐起身来说。“西德尼,我对自己相当失望,因为我不能让你理解我,因为你是这样一个迟钝的笨蛋。”
“可你呢,”西德尼一边忙着调五味酒,一边回答,“你却是这样一个敏感而有诗意的精灵。”
“听着!”斯特莱佛回答,夸耀地笑着,“我虽然不愿自命为罗曼斯的灵魂(因为我希望自己头脑更清醒),可总比你要温柔些,多情些。”
“你比我要幸运些,假如你是那意思的话。”
“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要更一—更——”
“更会献殷勤,只要你肯干,”卡尔顿提醒他。
“不错!就说是会献殷勤吧。我的意思是我是个男子汉,”斯特莱佛在他朋友调酒时吹嘘起自己来,“我很愿在女人堆里受人欢迎,而且很愿花功夫,也懂得怎样做。比你要强多了。”
“说下去,”西德尼·卡尔顿说。
“不,在我说下去之前,”斯特莱佛用他那居高临下的态度摇着头说,“我先得对你交代一句。你跟我一样常去曼内特医生家,也许比我去得还多,可你在那儿总那么忧郁,我真替你难为情。你总像个一言不发、没精打采的受气包,我以我的生命与灵魂发誓,我为你感到害躁,西德尼!”
“你也会感到害澡,这对像你这样的法庭工作人员倒是件大好事,”西德尼回答道,“你倒应该感谢我呢!”
“可你也不能就这样溜掉,”斯特莱佛回答,话锋仍转向西德尼,“不,西德尼,我有义务告诉你——为了帮助你,我要当而告诉你,你跟那样的人来往的时候简直丢脸透了。你这人很不受欢迎呢!”
西德尼喝下一大杯自己调的五味酒,笑了。
“你看看我!”斯特莱佛挺挺胸膛,说,“我的条件使我更加独立,不像你那样需要受人欢迎。可我干吗还需要受人欢迎呢?”
“我倒还没见过你受谁欢迎呢,”卡尔顿喃喃地说。
“我那样做是出于策略,出于原则。你看我,蒸蒸日上。”
“你并不会因为谈起你的婚姻打算而蒸蒸日上的,”卡尔顿满不在乎地回答。“我希望你继续受人欢迎。至于我么——你难道永远也不明白我是无可救药的?”
他带着嘲讽的神气问道。
“你没有必要无可救药,”他的朋友回答,并没有带多少安慰的口气。
“我没有必要,这我明白,”西德尼·卡尔顿说,“你那位小姐是谁?”
“我宣布了名字你可别感到难为情,西德尼,”斯特莱佛先生说,他想让对方拿出友好的态度欢迎他就要宣布的心事。“因为我知道你对自己说的话连一半也不当真,而且即使全部当真也并不重要,所以我就先来个小小的开场白。你有一次曾在我面前说过藐视这位小姐的话。”
“真的?”
“肯定,而且就在这屋里。”
西德尼·卡尔顿望了望五味酒,望了望他那得意扬扬的朋友。他喝光了五味酒,又望了望他那得意扬扬的朋友。
“那姑娘就是曼内特小姐,你曾说过她是个金发的布娃娃。如果你在这方面是个敏感细腻的人,西德尼,我对你那种说法是会生气的。可你是个粗线条,完全缺少那种体会,因此我并不在乎,正如我不会在乎一个不懂画的人对我的画发表的意见,或是一个不懂音乐的人对我的曲子发表意见一样。”
西德尼·卡尔顿迅速地喝着酒——望着他的朋友大口大口地喝着。
“现在你全知道了,西德尼,”斯特莱佛先生说,“我不在乎财产,她是个迷人的姑娘,我已下定了决心要让自己快乐。总之,我认为我有条件让自己快乐。她嫁给我就是嫁给一个殷实富裕的人、一个迅速上升的人、一个颇有声望的人:这对她是一种好运,而她又是配得上好运的。你大吃一惊了么?”
卡尔顿仍然喝着五味酒,回答道,“我为什么要大吃一惊?”
“你赞成么?”
卡尔顿仍然喝着五味酒,回答道,“我为什么要不赞成?”
“好!”他的朋友斯特莱佛说,“你比我估计的来得轻松,对我也不像我估计的那么唯利是图,尽管体现在无疑已很懂得你这个老哥儿们是个意志坚强的人。是的,西德尼,我对现在这种生活方式已经受够了——想换个法儿活都不行。我感到,要是想回家就有家可回是件挺快活的事(不想回去尽可以在外面呆着),而且我感到曼内特小姐在任何情况下都挺有用处,能绘我增添光彩。因此我才下定了决心。现在,西德尼,老伙计,我要对你和你的前途说几句。你知道你的处境不佳,的确不佳。你不懂得钱的重要。你日子过得辛苦,不久就会遍体鳞伤,然后就是贫病交迫。你的确应当考虑找个保姆了。”
他说话时那副居高临下的神气使他看上去大了两倍,也使他可厌的程度大了四倍。
“现在,让我给你出个主意,”斯特莱佛接着说,“你得面对现实。我这人就面对现实,只是方式不同而已。你有你的方式,你得面对现实。结婚吧!找个人来照顾你。你不喜欢跟女人交际,不懂得女人,也不会应付女人,别把那当回事。找一个对象。找一个有点财产的正经女人——一个女老板,或是女房主什么的—一跟她结婚,来个未雨绸缪。你只能这样。想想吧,西德尼。”
“我想想看,”西德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