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冷燕》
简介:《平山冷燕》,又名《四才子书》,清代长篇小说。是刊行于清初的一部流传甚广,影响颇大的才子佳人小说,为中国古典名著。现在能见到的最早版本是顺治十五年(1658年)由天花藏主人作序的《新刻批评平山冷燕》,现存于大连图书馆。此外,尚有聚锦堂刊天花藏七才子书本及退思堂刊天花藏七才子书本、玉兰堂本、静寄山堂本等。清初曾译成满文,后又被译成法文,介绍到欧洲。《平山冷燕》共二十回,题为荻岸山人编次。荻岸山人究竟为何许人也,历来没有定论。清朝盛百二《柚堂续笔谈》认为是嘉兴张博山十四五岁时所作,其父笔削续成之。按博山名劭,清康熙时人。阮元《两浙猷轩录》称其“少有成童之目,九龄作《梅花赋》惊其师。”但据鲁迅推断,其“文意陈腐,殊不类童子所为”。“盖早慧,故世人并以此书附著于彼。”(《中国小说史略》) 《平山冷燕》主要描写“先朝”隆盛时的才子才女(平如衡、山黛、冷绛雪、燕白颔),书名即由四人的姓氏连缀而成,他们才华出众,深得皇帝赏识,最后双双成亲的故事。书中所写两个才女,一方面不但诗才卓异,而且机敏过人,老练成熟,令众多须眉自叹弗如;另一方面, 又忠君孝父,恪守仁恕,是儒家伦理道德的化身和典范。 全书情节,虽以爱情为主,却绝不涉及淫辞秽行,至其语言亦渐臻纯熟规范,达到“雅”和“俗”的统一,体现了东方文化所特有的风雅含蓄的美学。 但小说的语言缺乏特色。 《平山冷燕》是明末清初小说中较有影响的一部作品。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曾予以详细介绍,认为它的主旨是“显扬女子,颂其异能,又颇薄制艺而尚词华,重俊髦而嗤俗士”。
《平山冷燕》目录
校点说明 -《平山冷燕》-古典小说
《平山冷燕》又名《第四才子书》。全书二十回。不署撰人,题“荻岸散人编次”。首有序,尾署“天花藏主人”、“时顺治戊戌(十五年)”。
清盛百二《楼堂续笔谈》记此书为嘉兴张博山十四五岁时所作,其父笔削续成之。沈季友《携李诗(上 序 -《平山冷燕》-古典小说
天赋人以性,虽贤愚不一,而忠孝节义莫不皆备,独才情则有得有不得焉。故一品一行,随人可立;而绣虎雕龙,千秋无几。试凭吊之,不骄不吝,梦想所难者尚已降。而建安八斗,便矫一时;天宝百篇,遂空四海。鹦鹉贾杀身之祸,黄鹤高捶碎之名。晋代一辞,大苏两赋。类而推之,指而屈之,虽文彩间生,风流不绝,然求其如布帛菽粟之满天下,则何有焉?此其悲在生才之难,犹可委诸天地。独是天地既生是人矣,而是人又笃志诗书,精心翰墨,不负天地所生矣,则吐辞宜为世惜,下笔当使人怜。纵福薄时屯,不能羽仪廊庙,为麟为凤,亦可诗酒江湖,为花为柳。奈何青云未附,彩笔并白头低垂;狗监不逢,《上林》与《长杨》高搁。即万言倚马,止可覆瓿;《道德》五千,惟堪糊壁。求乘时显达刮一目之青,邀先进名流垂片言之誉,此必不可得之数也。致使岩谷幽花,自开自落;贫穷高士,独往独来。揆之天地生才之意,古今爱才之心,岂不悖哉!此其悲则将谁咎?故人而无才,日于衣冠醉饱中矇生瞎死则已耳。若夫两眼浮六合之间,一心在千秋之上;落笔时惊风雨,开口秀夺山川,每当春花秋月之时,不禁淋漓感慨,此其才为何如?徒以贫而在下,无一人知己之怜。不幸憔悴以死,抱九原埋没之痛,岂不悲哉!
余虽非其人,亦尝窃执雕虫之役矣。顾时命不伦,即间掷金声,时裁五色,而过者若罔闻罔见。淹忽老矣!欲人致其身而既不能,欲自身短其气而又不忍。计无所之,不得已而借乌有先生以发泄其黄梁事业。有时色香援引,儿女相怜;有时针芥关投,友朋爱敬;有时影动龙蛇,而大臣变色;有时气冲牛斗,而天子改容。凡纸上之可喜可惊,皆胸中之欲歌欲哭。吾思人纵好忌,或不与淡墨为仇;世多慕名,往往于空言乐道。矧此书白而不玄,上可佐邹衍之谈天,下可补东坡之说鬼,中亦不妨与玄皇之梨园杂奏。岂必俟之后世,将见一出而天下皆子云矣!天下皆子云,则著书不愧子云可知。若然,则天地生才之意,与古今爱才之心,不少慰乎?嗟,嗟!虽不如忠孝节义之赫烈人心,而所受于天之性情,亦云有所致矣。
时顺治戊戌立秋月,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
第一回 太平世才星降瑞 圣明朝白燕呈祥 -《平山冷燕》-古典小说
诗曰:
富贵千年接踵来,古今能有几多才。
灵通天地方遗种,秀夺山川始结胎。
两两雕龙诚贵也,双双咏雪更奇哉。
人生不识其中味,锦绣衣冠土与灰。
又曰:
道德虽然立大名,风流行乐要才情。
花看潘岳花方艳,酒醉青莲酒始灵。
彩笔不妨为世忌,香奁最喜使人惊。
不然秋月春花夜,草木虫鱼负此生。
话说先朝隆盛之时,天子有道,四海升平,文武忠良,万民乐业,是时建都幽燕,雄据九边,控临天下,时和年丰,百物咸有。长安城中,九门八逵,六街三市,有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衣冠辐辏,车马喧阗,人人击壤而歌,处处笙萧而乐。真个有雍熙之化,於变之风!有诗单道其盛:
九重春色满垂裳,秋尽边关总不妨。
四境时闻歌帝力,不知何处是虞唐。
一日,天子驾临早朝,文武百官济济锵锵尽来朝贺。真个金阙晓钟,玉阶仙仗,十分隆盛。百官山呼拜舞已毕,各各就班鹄立。早有殿头官喝道:“有事者奏闻!”喝声未绝,只见班部中闪出一官,乌纱象简,趋跪丹墀,口称:“钦天监正堂官汤勤有事奏闻。”天子传问:“何事?”汤勤奏道:“臣夜观乾象,见祥云瑞霭,拱护紫微,喜曜吉星,照临黄道,主天子圣明,朝廷有道,天下享太平之福。臣不胜庆幸,谨奏闻陛下,乞敕礼部,诏天下庆贺,以扬皇朝一代雍熙雅化。臣又见文昌六星,光彩倍常,主有翰苑鸿儒,丕显文明之治。此在朝在外,济济者皆足以应之,不足为奇也。最可奇者,奎璧流光,散满天下,主海内当生不世奇才,为麟为凤,隐伏山林幽秘之地,恐非正途网罗所能尽得。乞敕礼部会议,遣使分行天下搜求,以为黼黻皇猷之助。”天子闻奏,龙颜大悦,因宣御旨道:“天象吉祥,乃天下万民之福,朕菲躬凉德,获安民士,实云幸致,何足当太平有道之庆?不准诏贺。海内既遍生奇才,已上征于天象,谅不虚应;且才为国宝,岂可使隐伏幽秘之地?着礼部官议行搜求。”
圣旨一宣,早有礼部尚书出班奏道:“陛下圣明有象,理宜诏贺,万岁谦抑不准,愈见圣德之大。然风化关一时气运,岂可抑而不彰?纵仰体圣心,不诏天下庆贺,凡在京大小官员,俱宜具表称贺,以阐扬圣化,为万世瞻仰。天下既遍生奇才,隐伏在下,遣使搜求,以明陛下爱才至意,礼亦宜然;但本朝祖宗立法,皆于制科取士,若征召前来,自应优叙;征召若优,则制科无色,恐失祖宗立制本意。以臣愚见,莫若加敕各直省督学臣,令其严责府县官,凡遇科岁大比试期,必须于报名正额之外,加意搜求隐逸真才,以应科目。督学、府县官即以得才失才为升降。如此,则是寓搜求于制科,又不失才,又不碍制,庶为两便。伏乞皇上裁察。”天子闻奏大喜,道:“卿议甚善,俱依议行。”礼部官得旨,率百官俱称万岁。朝毕,天子退入,百官散出。
此时天下果然多才,文章名公,有王、唐、瞿、薛四大家之名;词赋巨卿,有前七才子、后七才子之号。一时诗酒才名高于北斗,相知意气倾于天下。人人争岛瘦郊寒,个人矜白仙贺鬼。元、白风流,不一而足;鲍、瘐俊逸,屈指有人。《白雪》登历下之坛,四部执龠州之耳。师生传欧、苏之座,朋友同李、郭之舟。真可谓一时之盛。
这一日,礼部传出旨意,在京大小官员,皆具表次第庆贺。这表章无非是称功颂德,没甚大关系,便各各逞才,极其精工富丽。天子亲御便殿,细细观览,见皆是绝妙之词、惊人之句,圣情大悦,因想道:“满朝才臣如此,前日钦天监奏文昌光亮,信不虚也。百官既具表称贺,朕当赐宴答之,以表一时君臣交泰之盛。”遂传旨,于三月十二日,命百官齐集端门赐宴。旨意一下,百官皆欢欣鼓舞,感激圣恩。
到了临期,真个是国正天心顺。这一日恰值天清气爽,日暖风和,百花齐放。天子驾御端门,端门阶下摆列着许多御宴。百官朝见过,惟留阁臣数人御前侍宴,其余官员,俱照衙门大小,鳞次般列坐两旁阶下。每一座各置御苑名花一瓶,以为春瑞。旨意一下,百官叩头谢恩,各各就座而饮。一霎时,御乐作龙凤之鸣,玉食献山海之异。真是皇家富贵,不比等闲。但见:
国运昌明,捧一人于日月天中;皇恩浩荡,会千官于芙蓉阙下。春满建章,百啭流莺聒耳;晴薰赤羽,九重春色醉人。食出上方,有的是龙之肝、风之髓,豹之胎、猩之唇、驼之峰、熊之掌、之炙、鲤之尾、山之珍、海之错,说不尽八珍滋味;乐共内院,奏的是黄帝之《咸池》、颛顼之《六茎》、帝舆句《五英》,尧之《大章》、舜之《萧韶》、禹之《大夏》、殷之《大濩》、周之《大武》,听不穷九奏声音。班联中,衣裳灿目,只见仙鹤服、锦鸡服、孔雀服、云雁服、白鹇服、鹭鸶服、鸀|服、鹌鹑服、练鹊服、黄鹂服、济济锵锵,或前或后;阶墀下,弁冕疑星,只见进贤冠,獬豸冠、鵕(义鸟)冠、蝉翅冠、鹊尾冠、铁柱冠、金颜冠、却非冠、交让冠、悚悚惶惶,或退或趋。奉温纶于咫尺,尽睹天颜有喜;感湛露之均霑,咸知帝德无私。传宣锡命,《彤弓》明中心之贶;匐伏进规,《天保》颂醉饮之恩。誓竭媚兹将顺。然君曰俞,臣曰咈,人惭献谄,愿言不醉无归。然左有监,右有史,谁敢失仪?君尽臣欢,尊本朝故事,敕赐赋醉学士之歌;臣感君恩,择前代良谟,慷慨进疏夷狄之戒。真可谓明良际遇,鼓钟笙瑟,称一日风云龙虎之觞;天地泰交,日月同陵,上万年悠久无疆之寿。
君臣们饮够多时,阁臣见乐奏三阕,酒行九献,恐群臣醉后失仪,因离席率领群臣跪奏道:“臣等蒙圣恩赐宴,亦已仅卜其昼,醉饱皇仁。今恐叨饮过量,醉后失仪,有伤国体,谨率群臣辞谢。”天子先传旨:“平身”,然后亲说道:“朕凉薄之躬,上承大统,日忧废堕,赖众先生与诸卿辅弼之功。今幸海内初安深感祖宗庇佑,上天生成。前钦天监臣奏象纬吉昌,归功于朕,朕惧不敢当。众卿不谅,复表扬称颂,朕实无德以当此,益深戒惧。然君臣同德同心,于兹可见。因卜兹春昼,与诸卿痛饮,以识一时明良雅意。此乃略去礼法而叙情义之举。虽不敢蹈前人夜饮荒淫,然春昼甚长,尚可同乐;务期尽欢,纵有微愆,所不计也。”阁臣奏道:“圣恩汪洋如此,真不独君臣,直如父子矣!臣等顶踵尽捐,何能报效?敢不领旨。”天子又道:“朕见太祖高皇帝每宴群臣,必有诗歌鸣盛。前钦天监臣奏文昌光亮,主有翰苑鸿儒为文明之助,昨见诸臣贺表,句工字栉,多有奇才,真可称一时之盛!今当此春昼,(艹止自己八夂)龙并集,亦当有词赋示后,今日之盛,方不泯灭无传。”阁臣奏道:“唐虞赓歌,禹稷拜扬,自古圣帝良臣,类多如此。圣谕即文明之首,当传谕群臣,或颂,或箴,或诗,或赋,以少增巍焕之光。”天子闻奏甚喜。
正谈论间,忽有一双白燕从半空中直飞至御前,或左或右,乍上乍下,其轻盈翩跹之态,宛如舞女盘旋,十分可爱。天子伫目视之,不觉圣情大悦,因问道:“凡禽鸟皆贵白者,以为异种,此何说也?”阁臣奏道:“臣等学术短浅,不能深明其故。以愚陋揣之,或亦孔子所称‘绘事后素’之意。”天子点首嘉叹,因复问道:“白燕在古人亦曾有相传之佳题咏否?”阁臣奏道:“臣等待罪中书,政务倥偬,词赋篇章,实久荒疏,不复记忆。乞宣谕翰林诸臣,当有知者。”天子未及开言,早有翰林院侍读学士谢谦出班跪奏道:“白燕在汉唐未必无作,但无佳者流传,故臣等俱未及见。惟本朝国初时大本七言律诗一首,摹写工巧,脍炙一时,称为名作。后袁凯爱慕之,又病其形容太实,亦作七言律诗一首和之,但虚摹其神情,亦为当时所称,甚之有以为过于时作者。此虽嗜好不同,然二诗实相伯仲。白燕自有此二诗以立其极,故至今不闻更有作者。”天子问道:“此二诗卿家记得否?”谢谦奏道:“臣记得。”天子道:“卿既记得,可录呈朕览。”遂命近臣给与笔札。谢谦领旨,因退归原席,细将二诗录出,呈与圣览。近臣接了,置于龙案之上。天子展开一看,只见时大本一诗道:
春色年年带雪归,海棠庭院月争辉。
珠帘十二中间卷,玉剪一双高下飞。
天下公侯夸紫颔,国中俦侣尚乌衣。
江湖多少闲鸥鹭,宜与同盟伴钓矶。
袁凯一首道:
故国飘零事已非,旧时王谢见应稀。
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
柳絮池塘香入梦,梨花庭院冷侵衣。
赵家姊妹多相妒,莫遣昭阳殿里飞。
天子细将二诗玩味,因赞叹道:“果然名不虚传!时作实中领趣,袁作虚处传神,二诗实不相上下。终是先朝臣子,有如此才美。”又赏鉴了半晌,复问道:“尔在廷诸臣,亦俱擅丈坛之望,如有再赋《白燕》诗一首,可与时、袁并驱中原,则朕当有不次之赏。”众臣闻命,彼此相顾,不敢奏对。天子见众臣默然,殊觉不悦,因又说道:“众臣济济多士,无一人敢于应诏,岂薄朕不足言诗那,抑亦古今人才真不相及耶?”翰林官不得已,只得上前奏道:“《白燕》诗,众臣既珥笔事主,岂不能作?又蒙圣谕,安敢不作?但因有时、袁二作在前,已曲尽白燕之妙,即极力形容,恐不能有加其上,故诸臣逡巡不敢应诺。昔唐臣崔颢曾题诗黄鹤楼上,李白见而服之,遂不复作。诸臣亦是此意,望皇上谅而赦之。若过加以轻薄之罪,则臣等俱万死。”天子又道:“卿所奏甚明,朕非不谅,但以今日明良际会一堂,夔龙在望,英俊盈庭,亦可谓千载奇逢。而《白燕》一诗,相顾不能应诏,殊令文明减色,非苛求于众卿。”
翰林官正欲再奏,只见阁臣中闪出一位大臣,执简当胸,俯伏奏道:“微臣有《白燕》一首,望圣上赦臣轻亵之罪,臣方敢录写进呈圣览。”天子视之,乃大学士山显仁,因和颜答道:“先生既有《白燕》诗,定然高妙,朕所宾师而愿观者,有可轻亵而先以罪请?”山显仁奏道:“此诗实非微臣所作,乃臣幼女山黛闺中和前二诗之韵所作,儿女俚词,本不当亵奏至尊,因见圣心急于一览,诸臣困于七步,故昧死奏闻,以慰圣怀。”天子闻奏,不胜大悦,道:“卿女能诗,更为快事,可速录呈朕览。”山显仁得旨,忙索侍臣笔砚,书写献上。天子亲手接了,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白燕诗,步时、袁二作原韵
夕阳门巷素心稀,遁入梨花无是非。
淡额羞从鸦借色,瘦襟止许雪添肥。
飞回夜黑还留影,衔尽春红不浣衣。
多少朱门夸富贵,终能容我洁身归。
天子览毕,不禁大喜道:“形容既工,又复大雅,细观此诗,当在时、袁之上。不信闺阁中有此美才!”因顾山显仁问道:“此诗果是卿女所作否?”山显仁奏道:“实系臣女所作,臣安敢诳奏?”天子更喜道:“卿女今年十几岁了?”山显仁奏道:“臣女今年方交十岁。”天子闻奏,尤惊喜道:“这更奇了!那有十岁女子能作此惊人奇句,压倒前人之理?或者卿女草创,而润色出先生之手?”山显仁奏道:“句句皆弱女草创,臣实未尝更改一字。”天子又道:“若果如此,可谓才女中之神童了。”
道罢,又将诗细细吟赏,忽欣然拍案道:“细细观之,风流香艳,果是香奁佳句。”因顾显仁道:“先生生如此闺秀,自是山川灵气所钟,人间凡女岂可同日而语!”山显仁奏道:“臣女将生时,臣梦瑶光星堕于庭,臣妻罗氏迎而吞之;是夜臣妻亦梦吞星,与臣相同。故以为异,臣女既生之后,三岁尚不能言;既能言之后,亦不多言,间出一言,必颖慧过人。臣教之读书,过目即成诵,七岁便解作文,至今十岁,每日口不停吟、手不停披。想其禀性之奇,诚有如圣谕。但恨臣门祚衰薄,不生男而生女。”天子笑道:“卿恨不生男,朕又道生男怎如生女之奇!”君臣相顾而笑。天子因命近侍,将诗发与百官传看,道:“卿以为朕之赏鉴如何?”百官领旨,次第传看,无不动容点首,啧啧道好。因相率跪奏道:“臣等朝夕以染翰为职,今奉旨作《白燕》诗,尚以时、袁二作在前,不敢轻易措词。不意阁臣闺秀,若有前知,宿构此诗以应明诏。清新俊逸,足令时、袁减价。臣等不胜抱愧!此虽阁臣掌异宝,实朝廷文明之化所散见于四方者也。今日白燕双舞御前,与皇上孜孜诏咏,实天意欲昭阁臣之女之奇才也。臣等不胜庆幸。”天子闻奏大悦,道:“前日监臣原奏说‘奎璧流光,正途之外当遍生不世奇才,为麟为凤,隐伏幽深,’今山卿之女梦吞瑶光而生,适有如此之美才,岂非明征乎!恰又宿构《白燕》诗,若为朕今日宴乐之助,朕不能不信文明有象矣。朕与诸卿当痛饮,以答天眷。”百官领旨,各各欢欣就席,御筵前觥筹交错,丹阙下音乐平吹,君臣们直饮至红日西沉。
掌班阁臣率领百官叩头谢宴。天子因命内侍取端溪御砚一方、彤管兔笔十枝、龙笺百幅、凤墨十笏、黄金一锭,白金一锭、彩缎十端、金花十对,亲赐山显仁道:“卿女《白燕》一诗,甚当朕意,聊以此为润笔。后日十五,阴望之辰,早朝外廷喧杂,卿可率领卿女,于午后内廷朝见。朕欲面试其才,当有重赏。”山显仁领旨谢恩。天子又传旨礼部,命加敕学臣,令其加意搜求隐逸奇才,以应明诏。传谕毕,圣驾还宫,群臣方才退出。
早纷纷扬扬,皆传说山阁老十岁幼女能做《白燕》诗之妙。不上三五日之间,这《白燕》诗,长安城中家家俱抄写遍了。又闻钦限十五日朝见,人人都以为,何等女子,年方十岁、乃有如此奇才!尽思量到十五日,朝中观看。
只因这一朝见,有分教:朝中争识婵娟面;天下俱闻闺阁名。不知怎生朝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贤相女献有道琼章 圣天子赐量才玉尺 -《平山冷燕》-古典小说
词曰:
才难拟,古今何独周家美?周家美,有妇人焉,从来久矣。彤庭香口阴阳理,丹墀纤手龙蛇体。龙蛇体,穆穆天颜,为之喜起。
右调《忆秦娥》
话说山显仁领了朝廷许多赏赐、及十五日朝见旨意,十分兴头。因欣欣然回府,退入后厅,请夫人罗氏商议。
夫人见跟随捧入许多赏赐及黄金贵物,不知何故,因问道:“今日皇爷赐宴,已是莫大洪恩,为何又赏赐许多礼物?”山显仁道:“这不是赏我的,乃是皇上特恩赏赐女儿山黛的。”夫人听了又惊又喜,道:“山黛才是十岁幼女,皇爷为何赏赐与他?”山显仁道:“夫人有所不知……”乃将天子见白燕飞舞,与诏群臣作诗,及自呈女儿《白燕》一诗,为天子赏鉴,因命赏赐、朝见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夫人方大喜,道:“此虽好事,但女儿年幼,虽在家中举动端庄、应对有理,只恐见了皇帝,赫赫威严之下,害怕起来,失了礼体,未免有罪。倘皇爷叫他做诗做文,一时做不出来,岂不将今日的《白燕》诗都看假了?”山显仁道:“夫人所虑亦是,但据我看来,女儿年纪虽小,胆量实大,才情甚高,料不到害羞害怕做不出的田地。”夫人道:“虽如此说,我终觉放心不下。”山显仁道:“你我不必多虑,且唤女儿出来,将圣上旨意与他说知,看他如何光景,再作区处。”夫人遂叫侍妾到厅楼上去请小姐。
原来山显仁原是晋朝山巨源之后,世代阀阅名家,山显仁又是少年进士,才将近五十岁,就拜了相。为人最有才干,遇事敢作敢为。天子十分信重,同官往往畏惧。山显仁正在贵盛之时,未免有骄傲之色,凌虐之气。但这个女儿山黛,却与父亲不大相同:生得美如珠玉,秀若芝兰,洁如冰雪,淡若烟云,比其容貌,一望而知者。至于性情沉静,言笑不轻;生于宰相之家,而锦绣珠翠非其所好;每日只是淡妆素服,静坐高楼,焚香啜茗,读书作文,以自娱乐。举止幽闲,宛如一寒素书生;闺阁脂粉、妖淫之态,一切洗尽;虽才交十岁,而体度已如成人。
这日正在楼上看书,正看到唐玄宗同杨贵妃在沉香亭赏牡丹,因欲赋新诗作乐,急召李白;其时正值李白大醉,因命杨贵妃捧砚、高力士脱靴,然后挥毫染翰,赋《清平调》三章以入乐,一段才气。因赞叹道:“古文人在天子前有如此之才,有如此之气,谓之才子,方不有愧。自唐到今千载有余,并未再见,何方之难如此!只可惜我山黛是个女子,沉埋闺阁中;若是一个男儿,异日遭逢好文之主,或者以三寸柔翰,再吐才人之气,亦未可知。”正闲想不完,忽侍妾来请道:“老爷朝回,与太太在后厅,立请小姐说话。”小姐闻命,不敢少停,遂同侍妾下楼来见父母。
山显仁一见便说道:“我儿,你今日有一桩喜事,你可知道吗?”小姐道:“孩儿不知,求父亲说明。”山显仁道:“今日朝廷赐宴群臣,忽见白燕飞舞,因敕群臣赋诗。众官因见有时大本、袁凯二名作在前,谅不能有警句胜之,故默默无人奉诏,圣上甚是不悦,你为父的一时高兴,忍耐不住,就将你做的《白燕》诗录呈圣览。天子见了,不胜之喜,因细细询问,知你幼年有才,更加喜悦,因赏赐了许多物件与你;又命我于本月十五日带你入宫朝见,要面试真假,另有重赏。你道岂非一桩喜事么?”小姐开言道:“既是圣恩隆眷,有此厚赐,孩儿理当望阙拜谢。”山显仁道:“我已亲于御前谢过。汝在深闺之中,谢与不谢谁人知道?”小姐道:“孩儿闻君子不以冥冥废礼。孩儿虽系弱女,然君臣之礼,性所生也,岂可令伯玉独自擅美千古?”山显仁大讶道:“汝能守礼如此,吾不及也。”因叫侍妾排列香案,小姐重更吉服,恭恭敬敬望阙拜了九拜。拜毕,随请父母拜谢。山显仁与罗夫人同说道:“这也不必了。”小姐道:“若非父母生育教养,孩儿焉与今日,安敢不拜?”山显仁大喜,因与夫人笑说道:“我儿不独有才有礼,竟是一个道学先生。”罗夫人也不觉笑起来。小姐却颜色不改,端端正正拜了四拜,方才卸去吉服,坐于旁边。山显仁因说道:“我儿你小小年纪,便为天子所知,固是一桩好事,但你母亲虑你闺中娇养,从未与人交谈,况天子至尊,威严之下,皇宫内院,深密之地,仪卫罗列如林,倘或你一时胆怯,行礼不周,圣上有问,对答不来,未免得罪。你也须预先打点。”小姐道:“孩儿闻资于事父以事君。孩儿日事父母之前,不蒙呵责;天子虽尊,其恩其情当与父母相近。孩儿虽幼,为何胆怯,便至于失礼对答不来?若说皇家仪卫森然,孩儿不视其巍巍然,已久奉孟夫子之教矣!爹爹与母亲万万放心,决不至此。”山显仁听了大喜,对夫人道:“我就说孩儿素有大志,方信宰相人家闺秀,岂区区小人家儿女所可比!夫人请放心,后日入朝面见,定邀圣眷!”夫人道:“只愿如此,便是家门之幸了。”山显仁议定了,因吩咐女儿道:“你可回房静养,以待至期朝见。”小姐领命,退入内楼,因暗喜道:“我正恐面圣无期,不能展胸中才学,不期有此机缘,明日入朝时,当正色献规;太白香艳谀词,所当首戒,无辱吾笔。”
主意定了,光阴易过,倏忽之间已是十五。山显仁自去早朝,天子又面谕午朝之事。山显仁回府,忙着夫人与女儿梳妆齐整,打扮停当。候到午时,便叫女儿坐了暖轿,自乘显轿,跟随许多侍妾仆妇,摆列许多执事人员,开道入朝。
此时长安城中,都知道山阁老家十岁女儿做得好《白燕》诗,皇帝欢喜,钦召今日午时入朝,一个个都挨挤在西华门两傍争看,真个是人山人海,十分热闹。不多时,山显仁与女儿轿到了。山显仁便先自下了轿,直将女儿暖轿抬到西华门口。方令出轿,早有许多婢妾围绕簇拥进去,山显仁独自于后压行。两边看的人挨挤做一团,也有看得见的,也有看不见的。看见的个个称扬道:“真好一个青年女子!古称西子、毛嫱,想来不过如此。”众人称赞不题。
且说山显仁押着女儿入宫,才行至五凤楼,早有穿宫太监传说道:“皇爷已在文华殿与二三阁臣坐多时了。”山显仁忙领女儿转过五凤楼,一径直到文华殿前。守门太监见了,忙迎说道:“山太师令爱小姐到了,待咱传奏。”山显仁应道:“到了,相烦老公公引见。”太监进去,不移时即出来道:“有旨宣入!”山显仁叫众侍妾俱住在殿外,独自领了女儿入去。
行至丹陛,山显仁抬头见圣驾已坐在殿上,因令女儿立在半边,先自跪奏道:“臣山显仁遵旨,率领臣女山黛见驾。”有旨:“赐卿平身,入班。着卿女当面。”山显仁谢恩,随立起身,趋入众阁臣之列,忙令山黛朝见。山黛领旨,因走到丹陛当中,正欲下拜,忽又有旨道:“命山黛入殿朝见。”山黛闻旨,不慌不忙,便鞠躬其身,从御阶左侧一步一步拾级而上,行到殿门,将衣抠起而入,直到殿中,然后舞蹈扬尘,行那五拜三叩头之礼。
天子在御座上定睛往下一看,只见那女子生得:
眉如初月,脸似含花。眉如初月,淡安鬓角正思描;脸似含花,艳敛蕊中犹未吐。发绾乌云,梳影垂肩覆额;肌飞白雪,粉光映颊凝腮。盈盈一九,问年随道韫之肩;了了十行,品才有婉儿之目。肢体轻盈,三尺将垂弱柳;身材娇小,一技半放名花。入殿来,玉体鞠躬(足叔)躇,极妩媚,却无儿女子之态;升阶时,金莲趋时,翼如绝,娉婷而有士大夫之风。百拜瞻天,青降九重之盼;十龄颂圣,香呼万岁之嵩。十二当权,羡甘罗为老成男子;三旬失宠,笑张妃为过时妇人。真个是神童希有还曾见,至于童女称神实未闻。
天子在龙座上看见山黛娇小嫣媚,礼数步趋雍容有度,先已十分欢喜;又见山黛叩拜完了,俯伏在地,口称:“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臣山显仁幼女、臣妾山黛朝见,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齿牙声音历历楚楚,如新莺雏凤。天子听了,不胜大悦。先传旨平身,然后宣近龙案前,问道:“前《白燕》诗果是汝所作否?”山黛奏道:“《白燕》一诗的系臣妾闺中所咏,但儿女中婉纤词,不意上呈圣览,死罪,死罪。”天子道:“《白燕》诗词虽近情,然寓意甚正。诗体固应如此,即中婉何妨?”山黛奏道:“采风不遗樵牧,圣论诚足尽诗之微。但天子至尊,九重穆穆。即‘国风’居《三百》之首,然绝不敢入于‘雅’、‘颂’者,赓扬固自有体也。”天予闻奏,连连点首道:“汝十龄幼女,如何胸中有此高论?真天生也!”因问道:“汝在闺中读书,曾有师否?”山黛奏道:“闺中弱女,职在蘋蘩,安敢越礼延师以眩名?除父前问字而外,实无执业传经之事。但六经俱在,坐卧求之有余,臣妾山黛又未尝无师。”天子大加叹赏,因向山显仁说道:“卿女一稚子耳,便能应对详明如此,真可羡也!皆卿之教养有方也。”山显仁奏道:“儿女家庭质语,上渎圣聪,蒙陛下不加谴责,实出万幸;乃复天语奖赏,令臣父女衔感无地。”
天子大悦,因命近侍赐宴。真是国家有倒山之力,天子只吩咐得一声,内御厨早已端端正正摆列上来。阁臣俱照常坐于东南殿角,独设一席于西南殿角,赐山黛坐饮。山显仁与山黛再三辞谢,天子不允,方各叩头就坐。原来天子出入,皆有御乐跟随,酒才献上,早已音乐并举,羽干齐舞,此时十分热闹。天子在龙座上偷眼看山黛,只道他小女见了皇家歌舞,定然观看;不料他恭恭敬敬坐于位上,爵至微微而饮,馔至举箸而尝,至于乐人歌舞,端然垂目不视。天子看了半晌,心下大异,道:“小小女子,乃能端方如此,诚可爱也。”
正想不了,歌舞一停,早有二三阁臣同出位,奏道:“圣上洪福齐天,天生此才女,以黼黻皇猷。今日朝见,又蒙圣恩赐宴,实千古奇逢!臣等不胜庆幸。谨借御尊,上献万年之寿。山显仁宜命女山黛撰新诗三首上颂,庶不负今日朝见之意。乞圣裁定夺。”天子闻奏大悦,道:“朕正有此意,不料诸卿与朕同心。”因顾山黛道:“众阁臣欲汝撰新诗献朕,汝能在朕前面作否?”山黛忙离席,跪奏道:“皇上有命,众大臣见推,臣妾焉敢不遵。但恐浅陋之词不能上扬圣德之万一,伏祈皇恩宽宥。”天子见山黛不辞,愈加欢喜,随敕中官另设一低案于御案之傍,即将御用文房四宝移在上面,命山黛道:“汝可即于此构思挥毫,待朕亲观。”
山黛叩头谢恩过,遂立起身来,不慌不忙,走到案前。此时中官已将御墨磨得浓浓,一幅蟠龙锦笺已铺在案上。真是学无老少,达者为尊,山黛虽是十岁女子,然敏慧天生,才情性出,拈起御笔,略不经思,也不起草,竟在龙笺上端端楷楷、一直书去,就如宿构于胸中的一般。天子看了,喜动天颜。没半个时辰,山黛早已写完,双手捧了,亲至御前献上,道:“愿吾皇万岁!万万岁!”天子亲手接了,铺在龙案上,一面吩咐平身,一面唤四阁臣:“同至御前,读与朕听。”四阁臣领旨,俱趋至御前。首相高学士遂朗诵道:
天子有道,天运昌明,四海感覆载之有成;四海感覆载之有成,于以垂文武神圣之名。
天运昌明,天子有道,四海忘帝力之有造;四海忘帝力之有造,于以上荡荡无名之号。
圣寿万年,圣名万□,大臣相率捧觞而称瑞;大臣相率捧觞而称瑞,翳予小女亦得珥笔摛词,献兹一人之媚。
右《天子有道》三章。章五句。
臣妾山黛稽首顿首献祝
高学士读罢,天子听完,不胜大喜道:“体高韵古,字字有《三百》之遗风,直逼《典》、《漠》;且构思敏捷,真才女也!”三阁臣俱交口称赞道:“读书识字,女子中容或有之。然求如山黛,年虽幼稚,而学如耆宿,实古念所未有也。今加以才女之名,实当之无愧!”山显仁在旁观看,见女儿举止幽闲,诗如“颂”、“雅”,满心狂喜;又见天子盛称,诸臣交赞,只得勉强跪奏道:“稚女陋词,圣前无礼,乞圣恩宽宥。”天子道:“卿女才德不凡,卿当慎择佳婿,无失身匪人,伤朕文明之化。”遂命近侍传旨,赐黄金百两、白金百两、明珠十颗。面谕山显仁与山黛道:“昔唐婉儿梦神人赐一秤,以称天下之才,今朕再赐汝玉尺一条,汝可以为朕量天下之才;再赐金如意一执,此文武器也:文可以指挥翰墨,武可以扞御强暴。倘后长成择婿,有妄人强求,即以此击其首,击死勿论。”又命近侍磨墨,展开一幅龙笺,亲洒宸翰,御书“弘文才女”四大字以赐之。山显仁与山黛俯伏于地,再三谢恩道:“圣眷宠深,皇恩浩荡,微臣父女,踵顶俱捐,何能上报万一。”
正奏不完,早有一个内臣走来跪奏道:“皇太后娘娘闻知万岁爷召见才女,喜以为奇。着奴婢来奏知,如万岁爷朝见毕,命奴婢宣入后宫朝见。”天子听见,欢喜道:“朕正欲命彼朝见太后娘娘,不期太后娘娘早来宣召。”就降旨着山黛入后宫朝见太后娘娘。山黛领旨欲行,天子又止住,顾山显仁道:“深宫内院,卿女从未入朝,恐年幼恐惧,朕当亲率入宫,朝见太后。众卿且退,山卿可退出午门候旨。”说罢即退驾,带领山黛退入后官去了。众阁臣俱各散去,惟山显仁领了众侍妾,坐在朝房伺候。直候至日色沉西,方见四个小太监捧着许多赏赐,又一个大太监刘公押送山黛出来。山显仁迎着,又望内叩头谢恩,然后率众侍妾一同簇拥,直出西华门外,方令山黛上了暖轿。
山显仁就要辞谢刘公回去,刘公道:“咱奏太后娘娘与万岁爷旨意,叫送小姐到府,怎敢半路便回!”山显仁见辞不得,便同坐显轿,并押在后,摆列执事回府。此时,街上看的人挨肩擦背,一发多了。
不一时到了相府,山小姐轿子直入后厅,方才下了进去。山显仁与刘公到了仪门,就下轿。山显仁拱揖到厅,先将赏赐供在上面,然后与宾主坐下。献茶毕,刘公就笑嘻嘻说道:“好一位令爱小姐。点点年纪,怎么这样聪明!莫要说才学高,皇爷爱他,只方才朝见皇太后老娘娘并皇后娘娘,行的礼数,从从容容,就像见惯的一般,就是嫔妃也及他不来。对答的话儿,一句句清清楚楚,就是朝中大臣也没有这样明白。两宫皇太后见了,俱欢喜的要不得,就要留他在宫中过夜耍子,转是万岁爷说他年小,恐怕老太师父母牵挂,故赐茶留到这时候,方赏赐了,着咱送来。”山显仁道:“圣上与太后皇恩,真天高地厚,感激不尽!又劳公公台驾远送,何以克当。今日仓卒中,不敢草草简亵,容改一日,洁治一尊奉屈,再备薄礼奉酬。”刘公笑说道:“咱与老太师通家往来,不要说这等客话,盛酌也不敢叨,厚礼也不敢受,咱直说了罢,老太师若是见爱,只求令爱小姐亲写一把扇子见赐,便是异宝了,别样东西咱都不爱。”山显仁道:“老公公台命,安敢不遵?明日命小女写了送来。”刘公笑道:“别的物件便没个逼取的道理,求诗求文坐索却无妨。老太师与令爱小姐若是肯见爱,何不就当面赐了,使咱欢喜,省得许下又要牵肠挂肚。”山显仁见说,也笑将起来,道:“老公公台谕,倒也直截痛快。”就吩咐侍妾:“传禀小姐,快写一柄诗扇来送刘公公。”刘公拦住道:“且不要去,咱们内官家的性儿是这样直的,还有一句话,率性实实说了罢。诗文的好歹咱们实不知道,只见皇爷这等贵重,定然是希罕的了,故思量也要求一柄诗扇,以为镇家之宝。真假委实看不出来,若求了一把假的去,岂不叫人家笑杀。令爱小姐咱又是在上位伏侍过的,必得当面写几个字儿,咱方肯信真;若是内里边写出来的,咱终有些疑疑惑惑。老太师,你心下肯也不肯?”山显仁笑道:“老公公既是这等疑心,请到后厅去。”随立起身,拱他入去。刘公方欢喜道:“若是这等,足见老太师盛情了。进去,进去。”遂起身同到后厅来,求山小姐面写诗扇。只因这一求,有分教:砚池飞出北溟鱼,笔毫杀尽中山兔。刘公进去,不知小姐肯写诗扇不肯写诗扇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现丑形诗诮狂且 受清托疏参才女 -《平山冷燕》-古典小说
词曰:
笔墨何尝有浅深,兴至自成吟。有时画佛,有时画鬼,若不能禁。意气相投芥与针,最忌不知音。乍欢乍喜,忽嗔忽怒,伤尽人心。
右调《眼儿媚》
话说山显仁因刘太监要求女儿面写诗扇,无法回他,只得邀入后厅坐下。一面吩咐侍妾传话,请小姐出来,一面就吩咐取金扇与文房四宝伺候。
原来山小姐退入后楼,正与母亲罗夫人讲说宫中朝见之事,尚未换衣,忽侍妾来禀,说刘公求写扇之意。小姐笑道:“他一个太监晓得甚么,也要求我写扇。”罗夫人道:“刘太监虽不知诗,亦是奉御差送你来的,若轻慢他,便是轻慢朝廷了。”山小姐道:“母亲严命极是,孩儿就去。”因起身随侍妾出到后厅。因是相见过的,便不行礼。此时案上笔、墨、扇子俱已摆列端正。山显仁因说道:“唤你出来,别无甚事,刘老公公要你写一把扇子。”山小姐未及回答,刘公就接说道:“咱学生奉御差来送小姐一场,也是百年难遇。令尊老太师要将些礼物谢咱,咱想,礼物要还容易,小姐的翰墨难得。故不要礼物,只求小姐一柄诗扇。老太师已许了,小姐不要作难方好。”山小姐道:“写是不难,只怕写的不好,老公公要笑。”刘公道:“万岁爷见了,尚且千欢万喜,咱笑些甚么。这是小姐谦说了。”小姐笑一笑,就展开扇子,提起笔来,一挥而就。送与父亲,就进去了。山显仁看了一遍,微笑笑,就送与刘公。刘公接在手,见淋淋漓漓,墨迹尚然未干,满心欢喜,因笑说道:“小姐怎么写得这等快?”山显仁道:“凡写字,有真、草、隶、篆四体。真、隶、篆俱贵端楷精工,惟草书全要挥毫如风雨骤至,方有龙蛇飞舞之势。小女此扇乃是草书,故此飞快。”刘公笑道:“咱常见人家慢慢的写还要错了,怎这样快却不掉字?真个是才子。但这个字咱学生一个也不识,老太师须念一遍咱听。”山显仁就将扇子上字指着,念与他听道:
麟宫凤阁与龙墀,奉御承恩未暂离。
莫道笑颦全不假,天颜有喜早先知。
后学钦赐才女山黛题赠尚衣监刘公
刘公听了道:“老太师念来,咱学生听来,‘凤阁’、‘龙墀’传说的都是皇爷内里的事情,但其中滋味咱解不出,一发烦老太师解与咱听,也不枉了小姐写这一番。”山显仁因解说道:“小女这首诗是赞羡老公公出入皇朝,与圣上亲密的意思。头一句‘麟宫’、‘凤阁’、‘龙墀’,是说皇帝宫阙之盛。惟老公公出入掌管,与圣上不离,故第二句说‘奉御承恩’。古来圣明天子,绝不以一颦一笑假人。万岁爷圣明,岂不如此?但老公公与圣上不离,若是天颜有喜,外人不知,惟老公公早已先知。这总是赞羡老公公与圣上亲密的意思。”刘公听了,拍手鼓掌的欢笑道:“怎么这等说得妙!只是咱学生当不起。真个是才女,怪不得皇爷这等贵重。多谢了。小姐明日有事入朝,咱们用心服侍罢。”山显仁道:“一扇不足为敬,改日还要备礼奉酬。”刘公道:“这首诗够得紧了。礼物说过不要,就送来咱也不收。”说罢就起身。山显仁尚欲留他酒饭,刘公辞道:“天快晚了,还要回复皇爷与两宫娘娘的旨意哩。”竟谢了,一直出来。正是:
芳草随花发,何曾识得春。
但除知己外,都是慕名人。
刘公辞去,得了这把诗扇,到各处去卖弄不题。
却说山显仁退入后厅,与罗夫人、小姐将御赐礼物检点,商量道:“金银表礼,还是赏赐,御书‘才女’四字,与玉尺、金如意,此三物真是特恩,却放在何处?”罗夫人道:“既赐女儿,就付女儿收入卧房藏了。”山显仁道:“朝廷御物,收藏卧房,岂不亵读?明日圣上知道不便。”罗夫人道:“若如此说,却是没处安放。”山显仁道:“我欲将大厅东旁几间小屋拆去,盖一座楼子,将三物悬供上面,就取名叫做‘玉尺楼’,也见我们感激圣恩之意。就可与女儿为读书作文之所。夫人,你道何如?”罗夫人道:“老爷所论甚妙。”商量停当,到了次日,山显仁就吩咐听事官,命匠盖造。真是宰相人家,举事甚易,不上一月,早已盖造停当,即将御书的四个大字镶成匾额,悬在上面;又自书“玉尺楼”一匾挂在前楹;又打造一个朱红龙架,将玉尺、金如意供在高头。周围都是书橱书架、牙签锦轴,琳琳瑯瑯,四壁挂的都是名人古画墨迹。山黛每日梳妆问安毕,便坐在楼上,拈弄笔墨,以为娱乐。
此时山黛的才名满于长安,阁部大臣与公侯国戚、富贵好事之家,无不备了重礼,来求诗求字。山显仁见女儿才十岁,无甚嫌疑,又是经皇帝钦赐过的,不怕是非,来求者便一概不辞。此时天下太平,宰相的政务倒也有限,府门前来求诗文的,真是络绎不绝。
一日,有个江西故相的公子,姓晏名文物,以恩荫官,来京就选,考了一个知府行头,在京守候。闻得“钦赐才女”之名,十分欣慕,便备了一分厚礼,买了一幅绫子、一把金扇,亲自骑马来求。原来山小姐凡有来求诗扇的,都是一个老家人袁老官接待收管。这日晏文物的礼物绫扇,老家人就问了姓名,登帐收下,约定随众来取。晏文物去后,老家人即将礼物交到玉尺楼来。不期小姐因老夫人有恙,入内看视,不在楼上,老家人就将礼物绫扇交与侍妾,叫他禀知小姐。不知侍妾放在一个橱里,及小姐出来,因有他事忙乱,竟忘记了禀知小姐。及临期,各家来取诗文,人人都有,独没有晏公子的绫扇。晏公子便发急道:“为何独少我的?”老家人着忙,只得又到玉尺楼来查问。一时查不着,只得又出来回复晏公子道:“晏爷的绫扇,前因事忙,不知放在那里,一时没处查。晏爷且请回,明日查出来再取罢。”晏公子听了大怒道:“你莫倚着相府人家欺侮我,我家也曾做过宰相来!怎么众人都有,独我的查不出来。你可去说,若肯写时就写了,若不肯写时,可将原物还了我。”老家人见晏公子发话,恐怕老爷知道见怪,因说道:“晏爷不消发怒,等我进去再查。”老家人才回身,晏公子早跟了入来。跟到玉尺楼下,只见楼门旁贴着一张告示说道:“此楼上供御书,系才女书室,闲人不得在此窥视。如违,奏闻定罪。”晏么子跟了入来,还思量发作几句,看见告示,心下一馁,便不敢做声,捏着足悄悄而听,只听见老家人在楼上禀道:“江西晏爷的绫扇曾查出么?”楼上侍妾应道:“查出了。”老家人又禀道:“既查出了,可求小姐就写一写,晏爷亲自在楼下立等。”过了一晌,又听见楼上吩咐老家人道:“可请晏爷少待,小姐就写。”晏公子亲耳听见,满心欢喜,便不敢言,只在楼前阶下踱来踱去等候。
却说小姐在楼上查出绫子与金扇,只见上面一张包纸,写道:“江西晏阁老长子晏尧明,讳文物,新考选知府,政事文章颇为世重,求大笔赞扬。”小姐看了,微笑道:“甚么人,自称政事文章!”又听见说“楼下立等”,便悄悄走到楼窗边,往下一窥,只见那个人头戴方巾,身穿阔服,在楼下斜着眼,拐来拐去。再细细看时,却是个眇一目、跛一足之人,心下暗笑道:“这等人也要妄为。”便回身将绫子与金扇写了,叫侍妾交与老家人,传还晏公子。晏公子打开一看,其中诗意虽看不出,却见写得飞舞有趣,十分欢喜,便再三致谢而去。正是:
诗文自古记睚眦,怒骂何如嬉笑之。
自是登徒多丑态,非关宋玉有微词。
晏公子得了绫子与诗扇,欣欣然回到寓处。展开细看,因是草书看不明白,却喜得有两个门客认得草字,一一念与他听。只见扇子上写:
三台高捧日孤明,五马何愁路不平。
莫诧黄堂新赐缓,西江东阁旧知名。
又见绫子上写两行碗大的行书:
断鳌立极,造天地之平成。
拨云见天,开古今之聋聩。
晏公子听门客读完了,满心欢喜,道:“扇子上写的‘三台’、‘东阁’是赞我宰相人家出身;‘五马’、‘黄堂’是赞我新考知府;绫子上写的‘断鳌’、‘拨云’等语皆赞我才干功业之意。我心中所喜皆为他道出,真正是个才女!”门客见晏公子欢喜,也就交口称赞。晏公子见门客称扬,愈加欢喜,遂叫人将绫子裱成一幅画儿,珍重收藏,逢人夸奖。
过了月余,命下选了松江知府。亲友来贺,晏文物治酒款待。饮到半酣,晏文物忍耐不定,因取出二物展与众客观看。众客看了,有赞诗好的,有赞文好的,有赞字好的,有赞做得晏文物好的。大家争夸竞奖不了,内中只有一个词客,姓宋名信,号子成,也知做两首歪诗,专在缙门下走动,这日也在贺客数内。看见众人称赞不绝,他只是微微而笑。晏文物看见他笑得有因,问道:“子成兄这等笑,莫非此诗文有甚不好么?”宋信道:“有甚不好?”晏文物道:“既没不好,兄何故含笑?想是有甚破绽处么?”宋信道:“破绽实无,只是老先生不该如此珍重他。”晏文物道:“他十分称赞我、教我怎不珍重?”宋信道:“老先生怎见得他十分称赞?”晏文物道:“他说‘三台’、‘东阁’,岂不是赞我相府出身?他说‘黄堂’、‘五马’,岂不是赞我新选知府?‘造天地’、‘开古今’,岂不是赞我功业之盛?”宋信笑道:“这个是了。且请问老先生,他扇上说‘日孤明’、‘路不平’,却是赞老先生那些儿好处?他画上说‘断鳌’、‘拨云’、‘平成’、‘聋聩’,却是赞老先生甚么功业?请细细思之。”晏文物听了,哑口无言,想了一回,道:“实是不知,乞子成兄见教。”宋信复笑道:“老先生何等高明,怎这些儿就看不出?他说‘日孤明’,是讥老先生之目;‘路不平’是讥老先生之足;‘断鳌’、‘拨云’犹此意也。”晏文物听了,羞得满面通红,勃然大怒道:“是了!是了!我被这小丫头耍了!”因将绫画并扇子都扯得粉粉碎。众客劝道:“不信小小女子有这等心思!”宋信也劝道:“老先生如此动怒,倒是我学生多口了。”晏文物道:“若不是兄提破,我将绫画挂在中堂,金扇终日持用,岂不被人耻笑?”宋信道:“若是个大男子,便好与他理论。一点点小女儿,偶为皇上宠爱,有甚真才,睬他则甚!”晏文物道:“他小则小,用心其实可恶!他倚着相府人家,故敢如此放肆。我难道不是相府人家,怎肯受他讥诮?定要处治他一番,才泄我之恨!”众客再三解劝不听,遂俱散去。
晏文物为此踌躇了一夜,欲要隐忍,心下却又不甘;欲要奈何他,却又没法。因有一个至亲姓窦名国一,是个进士知县,新行取考,选了工科给事中,与他是姑表弟兄,时常往来。心下想道:“除非与他商议,或有计策。”
到次日,绝早就来见窦国一,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要他设个法儿处他。窦国一道:“我一向闻得小才女之名。那有个十岁女子便能作诗作文如此?此不过是山老要卖弄女儿,代作这许多圈套。圣上一时不察,偶为所愚,过加宠爱。山老遂以假为真,只管放肆起来。”晏文物道:“若果是小女子所为,情还可恕;倘出山老代作,他以活宰相戏弄我死宰相之子,则尤为可恨!只是我一个知府,怎能够奈何他宰相?须得老表兄为我作主。”窦国一道:“这不难,待我明日参他一本,包管叫他露出丑来。”晏文物道:“倘能如此,小弟不但终身感戴不尽,且愿以千金为酬。窦国一笑道:“至亲怎说此话。”
过了数日,窦国一果然上了一疏。此时,天子精明,勤于政事,凡有表章,俱经御览。这一日,忽见一本上写着:
工科给事中窦国一,奏为大臣假以才色献媚,有伤国体事:窃闻朝廷重才,固应有体,是以五臣称于虞廷,八士显于周代,汉设三老于桥门,唐集群英于白虎。此皆淹博鸿儒,高才学士。未闻以十龄乳臭小娃,冒充才子,滥叨圣眷,假敕造楼,哄动长安,讥刺朝士,有伤国体,如阁臣山显仁之女山黛者也。山黛本黄阁娇生,年未出幼。纵然聪慧,无师无友,不过识字涂鸦,眩闺阁之名而已;怎敢假作《白燕》之诗,上惑圣主之聪,下乱廷臣之听,妄邀圣恩,叨窃女才子之名,倚恃相府,建造玉尺楼之号。此其过分为何如?若借此为择婿声价,犹之可也;乃敢卖诗卖文,欲以一乳臭小娃而驾出翰苑公卿之上,甚且狂言呓语,讥笑绅士。夫绅士,朝廷之臣子也。辱臣子则辱朝廷矣。山黛幼女无知,固不足责;山显仁台阁大臣,忍而以假乱真,有伤国体如此,不知是何肺肠!臣蒙恩拔谏垣,目击幼女猖狂,不敢不奏。伏乞圣明追回御书,拆毁建楼,着该部根究其代作之人。如此则狐媚现形,而朝绅吐气矣。谨此奏闻。
天子览毕,微微而笑,道:“他以山黛为虚名,说朕为之鼓惑,朕岂为人鼓惑者哉!此腐儒坐井观天之见也。”因御批道:“窦国一既疑山黛以假作真,可亲诣玉尺楼,与山黛面较诗文。朕命司礼监纠察。如汝胜山黛,朕当追回御书究罪;若山黛胜汝,则妄言之罪朕亦在所不赦。该部知道。”
旨意一下,窦国一见了,着慌道:“别人家的事倒弄到自家身上来了。我虽说是个进士,只晓得做两篇时文,至于诗文一道,实未留意。若去与他面较,胜了他,他一个小女子,有甚升赏?倘一时做不出,输与他,则谏官妄言之罪,倒只有限,岂不被人笑死!”因请了晏文物与许多门客再四商量。此时宋信亦在其中,因说道:“十岁女子善作诗文,定是代笔传递。若奏旨面较,着侍妾近身看紧,自然出丑。即使涂抹得来,以窦老先生科甲之才,岂有反出小女子下之理?若是窦老先生恐怕亵体,不愿去,何不另荐几个有名才学之士去较试,岂不万全?”窦国一听了大喜道:“有理,有理!”遂到次日另上一本道:
工科给事中窦国一为特荐贤才较试,以穷真伪,以正国体事:臣前疏曾参阁臣山显仁之女山黛以假才乱真。蒙御批,着臣亲诣玉尺楼,与山黛面较诗文以定罪。遵旨即当往较,但臣一行作吏,日亲簿书,雕虫文翰,日久荒疏,倘鄙陋不文,恐伤国体。今特荐尚宝司少卿周公梦、翰林院庶吉士夏之忠,雄才伟笔,可与山黛考较文章;礼部主事卜其通,山人宋信,古风、近体,颇擅《三百》之长,可与山黛考较诗歌;行人穆礼,声律精通,可与山黛考较填词;中书颜贵,真草兼工,可与山黛考较书法。伏乞陛下钦敕六臣前往考较,则真伪自明,虚实立见。如六臣不胜,臣甘伏妄言之罪;倘山鬼技穷,亦望陛下如前旨定罪,则朝士幸甚,国体幸甚!
天子看了,又微笑道:“自不敢去,却转荐别人。若不准他,又道朕被他鼓惑了。”因批旨道:“准奏。即着周公梦、夏之忠、卜其通、穆礼、颜贵、宋信前往玉尺楼,与山黛考较诗文。该部知道。”
旨意一下,早有人报到山显仁府中来。山显仁着惊道:“窦国一为何参我?”因着的当家人去细细打听,方知为晏文物诗文讥诮之故。因与女儿山黛说知前事,道:“大凡来求诗文的,皆是重你才名,只该好好应酬他才是,为何却作微词讥诮,致生祸端?”山黛道:“前日这晏知府送绫扇来时,因孩儿在内看母亲,侍女收在橱中,失记交付孩儿,未曾写过。他来取时,见一时没有,着了急,就在府前发话,又跟到玉尺楼,踱来踱去,甚无忌惮。孩儿因窥他眇一目、跛一足,一时高兴,讥诮了几句,不期被他看破,有此是非,实是孩儿之罪。”山显仁道:“这也罢了,只是有旨着周公梦等六人来与你考较诗文,他们俱是一时娇娇有名之人,倘你考他不过,不但将前面才名废了,恐圣上疑你《白燕》等诗俱是假的,一时谴怒,由不可虑?”山黛笑道:“爹爹请放心,不是孩儿夸口,就是天下真正才人,孩儿也不多让,莫说这几个迂腐儒绅,何足挂于齿牙!他们来时,包管讨一场没趣。”山显仁听了大喜,道:“孩儿若果能胜他,窦国一这厮,我决要处他一个尽情,才出我恶气!”只因这一考,有分教:丈夫气短,儿女名长。不知后来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六儒绅气消彩笔 十龄女才压群英 -《平山冷燕》-古典小说
词曰:
才须好,何女何男何老?十岁闺娃天掞藻,直压群英倒。温李笑他纤巧,元白怪他潦草。绣口锦心香指爪,真个千秋少。
右调《谒金门》
话说廷臣得了考较诗文旨意,不敢迟慢,礼部便将考较事宜商量停当,奏闻朝廷道:
礼部为遵旨回奏事,谨将条定考较事宜,开列于后:
考期:拟于七月初三,是日立秋,正才子宾兴之候。
考时:限辰时齐集玉尺楼,已时考书法,午时考填词,未时考诗,申时考文,酉时考古。先时而成者为优,过时不成者为劣。
考书法:真、草、隶、篆各一纸。
考填词:宋词、时曲各一阕。
考诗:五言近体一首。
考文:或论或赋,内科一道。
考古:诘问往事三段,不多不寡,庶寸晷可完。
出题:召翰林院官齐集文华殿,临时拟上,御笔亲定,走马赐考。
题文完,走马呈览,再发二题,庶无私传等弊。
监考:委司礼太监一员,并窦国一、山显仁,督同纠察,庶无后言。
考后,除山黛幼女免赴,其余俱至文华殿,听候圣上亲定优劣功罪,庶免虚传妄报。
以上数款俱考较事宜,谨遵旨条奏,乞圣明裁鉴定夺。
御批:条议允合,俱依议。
旨意下了,周公梦即知会夏之忠、卜其通、穆礼、颜贵、宋信等,同集窦国一私衙,商议道:“山家小女,我闻他前日朝见时笔不停腕,而赋《天子有道》三章,古雅绝人,所以天子十分宠爱,恐与寻常浪得虚名者不同,列位先生亦不可轻视。”窦国一道:“周老先生如何这等说!莫说虚名,就是真才实学,一个十岁女子能读多少书?岂有转胜似列位老先生之理?此一考较立见其败也。周老先生更何疑何虑而为此言?”宋信道:“若说考古、做文,我晚生学疏才浅,实实不敢夸口;倘只要做这五言八句的歪诗,我晚生遍游天下,凡诗社名公、词坛宿彦,俱曾领教,无过是限韵,无过是刻烛,从未见笑于人,岂至今日而失利于弱女?我晚生一山人布衣尚且藐视,何况列位老先生金马名卿,玉堂学士!不必明日旗鼓相当而丧其气,即此先声所至,已足令彼胆落闺中矣。”大家齐笑道:“宋兄之言有理。”窦国一道:“只有一事可虑。”众问:“何事?”窦国一道:“所虑者传递耳。虽说召学士纠察,也须大家觉察。临考时或有疑难,彼此须互相提拔,方不失利。”众人道:“这个自然。”商量停当,遂各各散去。
到了七月初三正日,山显仁早在玉尺楼御书才女匾额之下铺设龙案,焚香点烛。下面设三座,为司礼太监、窦国一并自己纠察之位。左边西向设六坐,为周公梦等六人之位。右边东向设一坐,为女儿山黛之位。各铺笔砚于上,打点端正,却自在厅上等候。将交辰时,司礼监太监赵公早先到了。山显仁迎入,叙礼未毕,各官陆续俱到。山显仁待茶。茶罢,因说道:“小女闺娃识字,过蒙圣恩,谬加奖赏,实伤国体。今辱窦掌科白简,亟赐追回改正,已出万幸;不意圣心不肯模糊,欲明正小女虚假之罪,又劳列位老先生赐教。小巫岂折大巫,固不必言,但以闺中乳臭而与翰苑大臣逐词坛之鹿,其亵渎之罪又当何如?”周公梦道:“晚生陈腐迂儒,本不当唐突令爱阆苑仙才,但辱窦掌科荐剡,又蒙圣上诏遣,故不得已应诏而来,实惶惶不安。”窦国一此时,要谦不得,要让不得,要争论又不得,只老着脸,默默不则一声。只有太监赵公笑说道:“列位老先生,太谦也不中用,讥诮也不中用,既奉旨来了,只是早早去考较诗文罢了。”众官都说道:“有理。”遂一齐起身。山显仁就邀入玉尺楼来。
众官上得楼一看,只见正当中上面悬着御书“弘文才女”一匾,下面焚香点烛,四边坐位摆得端端正正。众官正打帐序坐,山显仁乃说道:“御书在上,臣子例当展拜;但在老夫私第,又系特赐小女。在御书则重,在老夫与小女则轻,还是该拜不该拜,请教窦掌科与赵老公,无使朝廷闻之,谓我辈失礼。”窦国一欲说不该拜,又恐得罪朝廷;欲说该拜,又恐折了锐气,踌躇不定,挣得满面通红。又是赵公说道:“御书在上,谁敢不拜!老太师怎么替万岁爷谦起来?”山显仁道:“既是这等,可铺毡。”只说得一声,左右已将红毡条铺在楼板上,早有府中掌礼人唱喝排班。窦国一与周公梦等面面相觑。然事已到此,无可奈何,只得叙位而拜。拜罢,山显仁又指着座位道:“这座位据学生之意,虽是这等摆设,不知可该如此?”众官道:“礼宜如此,老太师所设不差。”山显仁道:“既不差,”因分付左右道:“可请小姐出来,相见过,好就座。”左右去不多时,只见内阁中一二十个侍婢簇拥小姐出来。山显仁道:“小女见列位大人本该下拜,恐怕反劳重大人,只常礼罢。”众官俱道:“常礼最便。”小姐因走到正中,朝上深深拜了四拜;众官俱立在东首还礼。礼毕,方各各就坐。周公梦六人坐于东,山黛一人坐于西,赵公、窦国一、山显仁三人坐于下。坐定,一面献茶,一面就着传题员役飞马入朝领题。
此时,拟题翰林官已在文华殿伺候。不一刻,天子驾御文华殿。近臣奏言:“蒙诏玉尺楼考较诗文,将近巳时,宜考较书法。”众官遵旨,走马领题。天子命翰林官拟来,翰林官拟上:真书《猗兰操》、草书《蟪蛄吟》、隶书《龟山操》、篆书《获麟歌》各一幅。天子依拟,又于题纸上御笔加四字道:“俱着默书”,付与近侍。近侍付与领题员役,飞马打入玉尺楼来。
先是纠察赵公、窦国一、山显仁三人接着,开看。看罢即分抄二纸,一纸送与颜贵,一纸送与山黛。又各送锦笺四幅。原题供于龙案之上。题纸分送毕,山显仁即命侍妾俱退。侍妾一哄散去,止是山黛一人在座。山黛接题一看,不慌不忙,即亲手磨墨濡毫,展开锦笺,次第而写。
却说颜贵,乃是一个考选中书,字虽写得几个,却不曾读书,那里晓得《猗兰操》、《蟪蛄吟》、《龟山操》、《获麟歌》等是何物!见御笔“俱着默书”四字,吓得魂不附体,心下犹想:“我虽记不得,山黛一个小女子,他如何记得?大家不知,便好奏请底本。”及抬头一看,早见山黛从从容容的写了,急得他满身上汗如雨下,急不过,只得开口说道:“我晚生原系中书,只管书写、四歌实记不得。还求窦老先生与赵公代奏。”窦国一见第一考颜贵就写不出,十分着忙,就接说道:“颜先生也说得是,座中有记得四歌的,不妙抄出,与颜先生写了,再奏闻圣上可也。”赵公道:“这个使不得!皇爷既批说‘默写’,谁敢抄出?若是私抄出便是背旨了。”窦国一道:“不是背旨私抄,但考字与考学不同,书写之人焉能兼读古歌?自当明将此情奏知圣上;但恨时促迫,往返不及,故说先抄写了,然后奏闻。”赵公道:“若是两家都记不得,便好奏闻;倘一家记得,单为一家奏请,如何叫做考较?”周公梦、夏之忠等若果是记得,或是明抄,或是暗传,也好用情,奈何总记不得,只得假说公言道:“赵老公所言有理,且看山小姐写得何如,再作区处。”
正说不了,只见山黛已将真、草、隶、篆四幅写完,对父亲道:“四歌遵旨写完。还是竟呈御览,还是先请教过列位大人?”山显仁踌躇未及答,赵公听见,先笑说道:“山小姐倒记得,写完了,妙耶!妙耶!这不比封函奏章,大家先看看,不妨事。”山显仁遂令另设一张书案于正中,将四幅字摆列于上,请众官出位同看。只见第一幅楷书《猗兰操》是:
孔子历聘诸侯,诸侯莫能任。自卫反鲁,隐谷之中,见芗兰独茂,喟然叹曰:“兰当为王者香,今乃与众草伍。”止车援琴歌之。歌曰:“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时人闇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第二幅草书《蟪蛄吟》是:
政尚静而恶哗。时鲁政日非,孔子伤之,为作歌曰:“远山十里,蟪蛄之声,尚犹在耳。”
第三幅隶书《龟山操》是:
季桓子受女乐,孔子欲谏不得,退而望鲁龟山,以喻季氏之蔽鲁也。歌曰:“予欲思鲁兮,龟山蔽之;手无斧柯,奈龟山何?”
第四幅篆书《获麟歌》是:
叔孙氏之车子钼商,樵于野而获麟焉。众莫之识,以为不祥。夫子往观焉,泣曰:“麟也!麟出而死,吾道穷矣!”乃歌曰:“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
众官看了,见楷书如美女簪花,草书如龙蛇飞舞,隶书擅蔡邕之长,篆书尽李斯之妙,无不点首吐舌,啧啧称美。颜贵心下暗忖道:“早是记不得,不曾写,还好藏拙;若是写出来,怎能及他秀美,岂不反惹他一场耻笑?”便口也不敢再开。窦国一俱看得呆了。惟赵公笑嘻嘻说道:“不但记得,又四体俱写得精妙入神,真是个才女,难得!难得!快着人进呈,领第二题来。”左右卷好,付与传题员役,飞马进呈。
不半个时辰,早又飞马领了第二题来。山显仁与窦国一、赵公三人打开看时,却是早朝、午朝、晚朝词各一阕。仍前抄作二纸,分送二处。此时穆礼见颜贵默写不出,十分没趣,犹恐也是个难题,心下甚是徬徨,及题目送到,见是早、午、晚朝三题,颇觉容易,满心欢喜,便磨墨拈笔,打点欲做。忽又想道:“用甚牌儿名好?”欲做“如梦令”、“长相思”、“忆秦娥”等词,却又不合时宜;欲想合时宜之名,却又想不起。因又想道:“只要做得词好,词名或可不论。”遂下笔而写。尚不曾写得三两句,只听见赵公哈哈大笑,说道:“怎么山小姐完得这等快。奇才!奇才!大家来同看了,好进呈。”再抬头一看,只见众官已出席矣。穆礼自料一时做不完,便也起身,随众而看。只见一幅龙笺上面,三个词儿已写得端端正正:
早朝
鸡鸣晓,殿角明星稀少。天上六龙飞杳杳,圣主临轩早。双阙云霞缥缈,万国衣冠颠倒。初日上升红杲杲,帘卷瞻天表。
右调《谒金门》
午朝
中天红日刚刚午,御当阳圣主。花砖鹄立,丹墀虎拜,共瞻九五。三勤晋接,稀闻昼漏,宣琅琅天语。停经赐食,分班染翰,自惭无补。
右调《贺圣朝》
晚朝
九重向晏,北阙明星灿,天子劳宵旰。趋承环珮响,起伏火灯乱。励政治,贾生前膝夜常半。夕阳牛歌旦,红烛苍生叹。君交警,臣交赞。久咨禁鼓动,迟出明河暗。君恩重,金莲撤赐驰归院。
右调《千秋岁》
众官看了,大家惊叹,以为奇才,犹不为异;独窦国一见第二题又被山黛占先,愈加着急,却又无力可助。赵公早喜得打跌道:“好才女!好才女!快卷好进呈。”窦国一道:“须候穆老先生完了同进。”赵公因回头对穆礼道:“老先生佳作曾完了么?”穆礼挣红了脸,道:“尚未。”窦国一道:“圣上原限午时考填词,如今尚在巳时,不妨少缓。”赵公遂走到穆礼座上一看,只见草稿上才写得两行,倒又抹去了一行。赵公说道:“如此做来,尚早,尚早,如何等得?且将山小姐的进呈了,穆老先生完了再进罢。”便不由分说,竟付与传题员役,飞马进呈去了。
穆礼欲待不做,恐怕得罪;欲要做完续进,莫说衬点早、午、晚词意之美万不可及,即“谒金门”、“贺圣朝”、“千秋岁”三个词名,已含蓄无穷颂圣之意,如何再做得来?拈笔左思右想,愈觉艰难。
笔尚未下,第三题早又飞马传递到了。赵公三人看了,却是“赋得立秋梧桐一叶落”五言近体一首,限“秋”、“留”、“游”、“愁”四韵。此考是卜其通、宋信、山黛三人,遂抄写三纸,仍前分送三处。山黛接到手,见是一首诗,越要卖才,便提起笔来,草也不起,竟如风雨骤至,龙蛇飞舞。卜其通拿着题目,连限韵尚未看清,山黛早已写完,送至正中案上。山显仁看见,自也爱之不了,喜得眉欢眼笑,忙起身邀众官同看。卜其通惊得满身汗下,暗想道:“这丫头怎这等敏捷!不知做些甚么?”因搁下笔,不顾众人,先走至案前去看。宋信还强着要做,当不得众官俱已围看,没奈何,也只得走到案前去看。只见上写着:
立秋日,赋得梧桐一叶落,限秋,留、游、愁四韵
万物安然夏,梧心独感秋。
全飞犹未敢,不下又难留。
乍减玉阶色,聊从金气游。
正如衰盛际,先有一人愁。
卜其通看完,不禁拍案大叫道:“真才女!真才女!不独敏捷过人,而构思致意大有《三百》遗风。”因回头对窦国一道:“此殆天授,非人力所及也。吾甘拜下风矣。”窦国一听了,目瞪口呆,开口不得。宋信还打帐说甚么,赵公早笑道:“还是卜老先生肯服善。快进呈,快进呈!”说不了,传题员役早接了,飞马而去。
第四题该到夏之忠了。夏之忠见三人垂头丧气,自暗思道:“他们外官输了尚犹自可,我一个翰林院若做不过他,明日如何典试?”又想道:“诗词小道,小女儿家或者拈弄惯了,做文难道也能如此?”正想未完,第四题早已传到。打开看时,却是一篇“五色云赋”。夏之忠又惊又喜:喜的是题目难,他女儿难做;惊的是题目难,自做吃力。自且不做,先偷眼看山黛如何。只见山黛提着一管笔如兔起鹄落,忽疾忽徐,欣然而写,全无停搁苦思之态。目不及瞬,早已有十数行下矣。自己着忙,再拈笔时心先乱急,那里还有奇想?只得据题平铺。急急忙忙,尚铺不到半篇,而山黛之作又报完矣。此时众官见山黛一小女子挥洒如此,俱忘了考较妒忌之心,反叹赏以为奇,见完了,团聚而观。只见上写着道:
五色云赋
粤自女蜗氏炼五色石以补天,而青、黄、赤、白、黑之气遂蕴酿于太虚中。而或有或无,或潜或见,或红抹霞天,或碧涂霄汉,或墨浓密雨,或青散轻烟,或赤建城标,或紫浮牛背,从未聚五为一,见色于天。矧云也者,气为体,白为容,薄不足以受彩,浮不足以生华,而忽于焉种种备之,此希遘于古,而罕见于今者也。惟夫时际昌明,圣天子在位,备中和之德,禀昭朗之灵,行齐五礼,声合五音,政成五美,伦立五常。出坎向离,范金白、木青、水黑、火红、土黄之五行于一身;而后天人交感,上气下垂、下气上升,故五色征于云,而祯祥见于天下。猗欤盛哉!仰而观之,山龙火藻,呈天衣之灿烂;虚而拟之,镂金嵌玉,服周冕之辉煌。绮南丽北,彩凤垂蔽天之翼;艳高冶下,龙女散漫空之花。耀自天河,不殊江汉;出之帝杼,何有七襄?不线不针,阴阳刺乾坤之绣;非毫非楮,烟霞绘天地之图。浓淡合宜,青丹相配,缥缈若美人临镜,姿态横生;飞扬如龙战于野,玄黄百出。如旌如旆,如轮如盖,六龙御天上之銮舆;为楼为阁,为城为市,五彩吐空中之蜃气。初绚焉,呈卿庆于九重,既块然,流丰亨于四海。落霞孤鹜,不敢高飞;秋水长天,为之减色。锦鸡羞而匿影,山雉惭而藏形。他如奁盒膏指、筐箱玉帛,莫不望而失色,比而减价;矧妖红亵紫,安敢以草木微姿,而上分其万一之光华。猗欤盛哉!是诚天地昌泰、国家文明,而一人流光,千古昭朗者也。臣妾才谢班姬,学惭谢女,剪裁无巧,雕绣不工。瞻天仰圣,双眼有五色之迷;就日望云,寸管窥三才之妙。此盖天心有眷,上降百福之祥,下献无疆之瑞。谓臣言不信,请远质古娲之灵,近征当今之圣。谨赋。
众官才看“女娲”起句,便吐舌相告道:“只一起句便奇特惊人矣。”再读到“彩凤垂蔽天之翼”、“阴阳刺乾坤之绣”等句,都赞不绝口道:“真是天生奇才!”及读完,夏之忠连连点首叹服,道:“王子安《滕王阁序》未必敏捷如此,吾不得不为之搁笔也。”赵公见众人甘心眼输,大笑道:“这等看来,还是万岁爷有眼力。快进呈!”此时只有窦国一脸上红一块,青一块,默默无言。
赋传递去,赵公因问左右道:“今日甚么时候了?”左右回道:“午末未初了。”赵公因对众人道:“若论时候,尚未为迟,列位老先生还是做也不做?”夏之忠、卜其通同说道:“学问,才情矫强不得。此时若要成篇,也还容易,只恐成篇终不及山小姐词意秀美,倒不如见圣上认罪罢了。”赵公道:“转是高见,皇爷倒不计较。”
正谈论未完,忽第五题又到了。上写是:
问太虚一点何物?伏羲二相何民?
海上三神何山?商山回皓何老?
汉五陵何地?汤六祷何事?
竹林七贤何贤?穆王八骏何马?
香山九老何人?萧后十香何词?
俱着详书。
题目分开,周公梦接了一纸看时,事迹虽都知道,但要一一还个明白,却是记得不真。有写得一件忘记两件的,有记得三件忘记五件的,想来想去,毕竟记得不全。不期才慧实是天生,山黛一个小女子偏生记得清清白白,逐款填写分明。因对众说道:“诗赋系备人才情,不妨共见;此不过记诵之学,若大家看明,便非考较之意。”赵公听了,便先说道:“小姐说得有理,但不许周老先生看就是了,我们众人看看不妨。”山黛依命送出,众官围绕而看。只见上面已将所问十事概括做一首七言古风道:
太虚一点元无物。二相初求自伏羲:
上相共工先独立,柏皇下相共为之。
三神山首蓬莱岛,方丈、瀛洲俱缥缈。
东园、绮里、夏黄公,角里先生称四老。
五陵佳气何日无?长陵马走安陵途。
茂陵风雨相如病,阳陵、平陵多酒徒。
政不节兮民失职,女谒盛兮崇宫室。
苞苴大行谗夫昌,桑林六事祷何亟!
七贤久矣醉刘伶,阮籍猖狂总不醒。
钻李笑戎嵇锻柳,阮咸、向秀眼还青。
惟有先公称大志,手掌铨衡日启事。
穆王八骏几时还,白兔、黄駼赤骥。
骅骝、騄駬、追风,山子,挠渠电掣空。
况是盗骊飞捷足,瑶池万里远留踪。
香山九老居易一,郑据、吉(日夂)兼谟狄,
刘真、张浑过卢贞,胡杲、卢真九老毕。
君王若问《十香词》,公事公主不及私。
敢以回心裙带事,渎陈尧舜圣明时。
众官看了,无不惊异道:“著作之才,又敏捷绝人;淹贯之学,又该详如此,真不愧女中才子矣!”周公梦见众人赞扬,便也离席把眼泪的样子。”再怎么说,灏捷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凶悍女人,很难想像她为他这个男人,难过得伤心哭泣的小女人样。
“唉!”蓝想玟用手肘撞撞康维忠,“把她追来做女朋友,你就一定有机会看到喽!”
“顽皮。”康维忠笑着敲了一下她的头,“走吧!还要去录口供,别让她在外面等太久,小心她脾气一起,吊你起来毒打一番。”
尾声
“喂,灏捷。”一名同事走到连灏捷的身后,伸手轻拍了她一下,“你在发什么呆?”
连灏捷从失神的发呆中慢慢拉回意识,集中注意力,“什么?”她回头看了同事一眼。
“没事。”同事指指自己的手表,“下班时间已经超过半个多小时了,你怎么还坐在这儿动也不动的?你不想下班啦?”
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的确,是过了下班时间半个多小时了。
“你怎么了?”同事瞧着她些许失神的脸,“你还好吧?”
“我没事。”连灏捷扬起一抹笑,“我下班了。”随即,她快速收拾了一下桌面,起身离去。
一上车,发动了引擎,她不禁叹出气来,自己最近这阵子是怎么了?
第五回 补绝对明消群惑 求宽赦暗悦对心 -《平山冷燕》-古典小说
词曰:
眉笔生花,笑杀如椽空老大。应诏赓歌,不数虞延下。钝足庸驾,岂惯文章驾?空骄诈,不顺谩骂,丑态应如画。
右调《点绛唇》
话说周公梦众官因考较输了,欲入朝认罪,窦国一拦住道:“才情还有天生,学问必由诵读。十岁一个女子,从三岁读起也只七年工夫,怎能诗赋信笔而成,考古不思而对,如此毫发不爽?此必天子过于宠爱,相公善于关通,先事传题,文章宿构,故能一一不爽。若说真真实实,落笔便成,虽斩头沥血,吾不信也。”夏之忠听了,俱回想道:“窦老先生此一论实为有理。天下文章出于科甲,科甲雄才俱归翰苑。岂有翰苑所不能对,而一小女子能条对详明如此?实有可疑。还烦纠察老先生奏诘。”山显仁质辩道:“天子宠爱岂独宠爱老臣一人?老臣关通,岂便能关通天子?”正说不了,山黛便接说道:“父亲大人,不是这等说了。窦大人既疑天子宠爱,大人关通,此实难辩。但求窦大人自出一题,待贱妾应教,真假便立见了。”赵公道:“这最有理。窦先生,你就出一题,看他做得来做不来,便大家没得说了。”窦国一道:“奉旨考较,我学生怎好出题?”宋信便接说道:“既是山小姐情愿受考,老先生便出一题也无碍。若不如此,则大家之疑终不能解。”赵公又说道:“倒是出一题的好,真假立辨,省得又要说长说短!”窦国一因目视宋信道:“出甚么题目好?”宋信便挨近窦国一身边,低低说道:“不必别寻题目,何不就将前日对不来的对句,烦山小姐一对?”窦国一被宋信提醒,因喜道:“山小姐既要我学生出题请教,我若出长篇大论,只道我有意难他;我学生有一个小学生的对句在此,倒正与山小姐相宜。若是山小姐对得来,我学生便信是真才子了。”赵公道:“既是这等,快写出来。”窦国一因取纸笔写出一句,与大家同看。
众官一齐观看,却是将《孟子》七篇篇名编成一对,道:
梁惠王命公孙丑,请膝文在离娄上,尽心告子读万章。
大家看了都说道:“这是个绝对了。”山显仁不胜大怒,道:“窦掌科也太刻薄了!原说考诗考文,怎么出起绝对来?此对若是窦掌科自对得来,便算小女输了。”窦国一道:“老太师不必发怒,令爱小姐既是奇才,须对人所不能对之对,方才见得真才;若是人不能对,小姐亦不能对,便不见奇了。”赵公道:“二位且不必争,且送与小姐看一看,对的对不的,再理论。”大家齐道:“有理。”左右随将对纸送到山小姐席上。山黛看了微微一笑道:“我只道是‘烟锁池塘柳’,大圣人绝无之句,却原来是腐儒凑合小聪明,如何将来难人!”山显仁听了道:“我儿,此对莫非堂有可对么?”山黛道:“待孩儿对与列位大人看,以发一笑。”遂提起笔来对了一句,送与众人,众人争看,只见是“卫灵公遣公冶长,祭泰伯于乡党中,先进里仁舞八佾。
众官看了,俱惊喜若狂,赵公只喜的打跌,连窦国公亦惊讶吐言,因看着宋信道:“真才女,真才女!这没得说了!”宋信道:“窦老先生且莫慌。山小姐既这等高才,我晚生还有一对,一发求山小姐对了何如?”窦国一道:“方才这样绝对,他也容容易易对了,再有何对可以相难?倒不如直直受过,不消又得罪了。”宋信遂不敢开口。转是赵公说道:“宋先生既有对要对,率性写出来与山小姐看,对得对不得须见个明白,莫要说这些人情话儿,糊糊涂涂,到皇爷面前不好回奏。”众官齐道:“这论极是。”
宋信因回席写了一对,送与众人看。众人见上写着:
燕来雁去,途中喜遇说春秋。
众人看完俱道:“‘春秋’二字有双关意,更是难对。”山显仁道:“这等绝对,一之已甚,岂可再乎!宋兄何相逼乃尔!”宋信道:“晚生因见令爱小姐高才,欲闻所未闻,故以此求教。若老太师加罪晚生,则晚生安敢复请!”就要收回。赵公止住道:“这个使不得。既已写出,便关系朝廷耳目,须与山小姐一看,看是何如。岂可出乎反乎,视为儿戏?”因叫人送与山小姐道:“这个对儿虽不是皇爷出的题目,却也是诗文事情,小姐看看,还是有得对没得对?”山黛接了一看,又笑说道:“这样对巧亦巧矣,那有个对不得之理?待贱妾再对一句,请教列位大人。”一面说一面信笔写了一句道:
兔走乌飞,海外欣逢评月旦。山黛写完,送与赵公与众人看了,俱手舞足蹈,赞不绝口道:“好想头!真匪夷所思!”宋信惊得哑口无言。山显仁快活不过,只是哈哈大笑。窦国一见山黛才真无疑,回奏自然有罪,因向山显仁再三请罪道:“此一举原非我晚学生敢狂妄上疏,实系舍亲晏知府求诗,为令爱所讥,哭诉不平。我晚学生一时不明,故有此举。今知罪矣!倘面圣时,圣怒不测,尚求老太师与小姐宽庇。”山显仁笑道:“此事目在圣上。我学生但免得以假乱真、有伤国体与关通天子之罪便是万幸了!其余焉能专主?”赵公道:“不必说闲话,且去回奏天子,再作区处。”大家遂一哄而出。
此时天子正在文华殿与几个翰林赏鉴山黛的诗赋,忽赵公领了众官来回旨,因将第五题呈上。天子看见山黛条写一人一事不差,满心欢喜,因问周公梦六人道:“尔六人与山黛考较诗文还是如何?”周公梦等齐对道:“臣等奉旨与山黛考较诗文,非不竭力;但山黛虽一少年女子,然学系天成,才由天纵,落笔疑有鬼神辅助,非臣等庸腐之才所能及。谨甘心待罪,伏乞圣时原谅。”天子大悦道:“汝等既甘心认罪,则山黛非假才,而朕之赐书赐尺不为过矣。”此时正交新秋,天子正食瓜果而美,因命近侍撤一盘,飞马赐与山黛。近侍领旨而去。天子因问窦国一道:“尔何所见而妄奏?”窦国一奏道:“臣待罪谏垣,因人言有疑故敢入告。今亲见其挥洒如神,始信天生以佐文明之治。臣妄言有罪,乞圣恩宽宥。”天子闻奏,倒也释然。只见山显仁奏道:“窦国一谓臣女以假乱真,其事小;其论臣以才色献媚,又论臣关通天子,此事关臣一生品行,不可不究。”天子变色道:“怎么叫做关通天子?”山显仁道:“臣不敢言,只问纠察司礼监臣即知。”天子目视赵公,赵公因跪奏道:“方才众臣考较完,欲同入朝回旨,窦国一拦住道:‘事有可疑,从未见小小女子敏捷如此,必是圣上宠爱山黛,阁臣有力关通,先知了题目,夙构成诗文,故能信笔抒写如此。’众臣便都疑惑起来。”天子问道:“众臣既疑,为何又同来认罪?”赵公奏道:“因山黛说道,‘圣上宠爱,与阁臣送通,一时难辨,只须窦科臣自出一题考较,真假便立见了’。窦国一尚不欲出题,是山人宋信探掇出了一个绝对与山黛对。山黛就对了。众臣无词,故同来回旨认罪。”天子闻奏大怒道:“窦国一说山显仁关通,已是毁谤大臣,怎么说朕宠爱,先事传题?难道朕一个穆穆天子为此诡秘之事?蔑圣污君,当得何罪!着锦衣卫拿付法司究问。周公梦、夏之忠、卜其通、穆礼、颜贵五人俱系窦国一荐考,原非有意,既认罪,俱姑免不究。宋信以幺么山人,一诗不成,辄敢厮名绅列同考,以辱朝廷,定系窦国一播弄起衅之私人。着锦衣卫拿至午门外,打四十御棍,递解还乡。山黛赐金花表礼,以旌其才。”圣旨一下,早有锦衣卫官已将窦国一、宋信鹰拿雁捉的拖了出来。周公梦等五臣齐齐伏在丹墀下,叩头请罪。
天子又问赵公:“山黛所对何对?”赵公口奏,天子御笔写在龙案上观看,不胜大喜。因敕周公梦五臣平身,并召拟题几个翰林至龙案前观看,道:“小小女子有如此异才,怎教朕不爱!”众翰林奏道:“此女实系才星下降,非寻常可比。陛下爱之,正文明之所启也。”还说不了,只见赐瓜果的近侍回旨,附上山黛谢表一通。天子亲览,只见上写:
大学士、礼部尚书山显仁女,臣妾山黛奏为谢恩事:蒙恩钦赐瓜果一器,感激圣恩。谨望阙谢恩祗受外,闻科臣窦国一蔑圣污君,拿付法司;山人宋信播弄起衅,赐打四十御棍。二臣罪固应尔,但念事由妾起,妾虽蒙恩隆重,谬谓贤才,然不过十岁一女子耳,得失何足重轻?窦国一虽过为诋毁,实朝廷耳目之臣;山人宋信虽不无起衅,然士也,赏罚皆关典礼,若为臣妾一小女而缧绁廷臣,榜挞下士,是为诗文小爱而伤国家之体也,实非圣明朝之所宜有者也。故敢昧死谏言,望皇上展如天之度宽赦之,国体幸甚!臣妾幸甚!仓卒干冒,不胜惶惧待命之至。
天子见表,龙颜大悦,道:“山黛不独有才,德性度量又过人矣!”因将本付与山显仁道:“卿以为何如?”山显仁见拿下窦国一与宋信,满心欢喜,还打帐嘱托法司重处,却见女儿上疏反为解救,一时没法,只得奏道:“恩威俱听圣裁,微臣何敢仰参。”天子笑道:“论法原不敢宥,朕但要全卿女之德,故屈法宥之耳。”因批本道:“准奏。窦国一免付法司,吏部议处;宋信饶打,限一月解回。该部知道。”旨意一下,天子驾起还宫,各官退出。与窦国一相好的内臣急急传出旨意。宋信已打了十棍,方才放起;窦国一已将到法司,赶回。二人细问饶免情由,方知亏山黛本救之力。窦国一无限没趣,躲了回寓,闭门听处不题。
却说宋信虽然饶了,已被打了十棍,打得皮开肉绽,痛苦不禁;又有人押着,要递解还乡。宋信再三央人保领,方许棒疮好后起解。心下想道:“我宋信聪明了一世,怎么一时就糊涂到这个田地。他一个相府女儿,又是真正奇才,天子所重,倒不去奉承他,反倚着一个科官,与他为仇。岂不差了主意?今日若不是山小姐讨饶,再加上三十御棍,便活活要打杀了!明日何不撺掇面皮,借感谢之意作入门之阶。倘得收留,又强似与晏知府、窦给事相处了。”宋信自家筹算不题。
却说山显仁回到府中,埋怨女儿道:“窦国一这厮十分可恶,今日若不是你有真才,将众人压倒,他还不知怎生作恶!后来已奉旨拿送法司,正中我意,你为何转上本替他解救?”山黛笑道:“古人贵宠而不骄,骄而能降。天子圣明,岂不知此?今日之事正不骄能降,一可结天子之心,一可免满盈之祸。此自安也,岂救人哉!”山显仁默默点首。山黛又说道:“况此事实系孩儿前日讥刺晏知府起的衅端,今一旦加之宋信,孩儿于心实有未忍。”山显仁道:“这也罢了。但是前日晏文物的绫扇为何得能遗失?”山黛道:“皆缘侍女辈不识字,故混杂错乱,忘记交付孩儿。不独此也,前日还有张副使的册叶、钱御史的手卷,俱安放错了。若不是孩儿细心,又要差写。”山显仁道:“我想,凡是著作名公,莫不皆有记室,或是代笔,或是为之查考事迹。你今独自一个,如何应酬得来?”山黛道:“男人家好寻记室代笔,孩儿一女子,却是没法。”山显仁道:“这也不难。以天下之大,岂无识字女子?我明日不惜千金,差人各处寻访,买他十二个,分了职事伏事你,你便不消费心了。”山黛道:“如此甚好。只恐一时没有。”山显仁道:“若要能诗能赋,这便稀少;若只要识几个字儿,只怕也还容易。”父女商量。
迟了数日,山显仁果然差人四处寻访。只因肯出重价,便日日有人送女子来看。这日山显仁正在厅上选看女子,忽报宋信青衣小帽来请罪。山显仁因女儿宽洪大量,便也宽洪大量起来,因吩付叫请宋相公,更了衣巾相见。宋信依命趋入,拜伏在地,口称:“罪人宋信,死罪,死罪!”山显仁叫人搀扶,宋信不肯起来,连连叩头,道:“宋信愚蠢,不识天地高厚,获罪如此。蒙圣上谴责,自分以死谢愆尚犹不尽,乃复辱令爱小姐疏救,霁天子之威,使白骨再肉。此天地父母所不能施之恩,而一旦转加之罪人,真令人顶踵尽捐,不能少报万一。今碎首阶前已为万幸,安敢复承礼待!”山显仁道:“足下既能悔过,便见高情,何必如此。快请起。”宋信又谦逊了半晌方爬了起来。山显仁逊坐留茶,因问道:“足下几时行?”宋信道:“钦限一月,不敢久迟,明日就要起身。蒙老太师与令爱小姐大恩,不知可有日再得厕身于山斗之下?”山显仁道:“这也不难,此不过是圣天子一时之怒。且暂回几日,容有便挽回圣意,当得再见。”宋信道:“若能再趋门下,真是重生父母了。”正说话间,忽抬头看见这许多女子,俱穿青衣列于两傍,因问道:“这许多女子为何在此?”山显仁道:“因小女身边没有几个识字的侍女,故致前日遗失了晏文物的绫扇,惹出了许多事来。今欲买几个识字的女子服侍小女,不期偌大京师,选来选去,俱是这一辈人物,并无一个稍通翰墨、可佐香奁之用者。”宋信道:“原来为此。京师若无,天下自有。”山显仁道:“此言有理。”足下所到之处当为留意,倘获佳者自当重报。”
又叙些闲话,宋信方辞起身。山显仁送至厅门口便不送了。宋信又立住说道:“宋信还有一事禀上老太师。”山显仁道:“何事?”宋信道:“宋信蒙令爱小姐再生之恩,不敢求见,只求至玉尺楼下望楼一拜,以表犬马感激之心。”山显仁道:“这也不消了。”宋信执定要拜,山显仁只得叫老家人领至楼下,宋信果然望着楼上端端正正恭恭敬敬拜了四拜,方才辞出。山显仁发放了许多不用的女子,因入内与山黛说知宋信拜谢之事,父女耍笑不题。
却说宋信辞了出来,押解催促起身。欲要来见窦国一讨些盘缠,窦国一正在议处之时,不肯见人。只得来见晏文物,诉说解回之苦。晏文物见事为他起,没奈何,送他二十金盘缠,又约他道:“兄京中既不容住,我小弟只候领了凭便行。兄若不嫌弃,云间也是名胜之地,可来一游,小弟当为地主。”宋信谢了,又捱得一两日,押解催促,只得雇了一匹蹇驴,携了一个老仆,萧然回山东而去。正是:
一个贫人,冒作山人。
随着诗人,交结贵人。
做了谗人,伤了正人。
恼了圣人,罚做罪人。
押作归人,原是穷人。
宋信虽是山东人,却无家无室,故一身流落京师,在缙绅门下游荡过日。今被押解还乡,到了故乡竟无家可归,只得借一客店住下。押解见如此光景,没有想头,只得到府县讨了回文,竟自回去不题。
宋信虽然无亲无眷,却喜得身边还有几两银子,一身游客的行头还在,见押解去了,便依旧阔起来,到乡绅人家走动。争奈府县有人传说解回之事,往往为人轻薄,心下不畅。过了些时,一日在一乡绅人家,看见新缙绅上,窦国一已降了扬州知府,满心欢喜道:“此处正难安身,恰好有此机会,且挨过残年,往扬州去一游。”
却喜得一身毫无牵绊,过了年,果然就起身渡过淮来。不半月便到了扬州。入城打听新知府,不期尚未到任,只得寻一个寺院住下。他便终日到钞关埂子上顽耍,见各处士大夫都到扬州来,或是娶妾,或是买婢,来往媒人纷纷不已。宋信心下想道:“山老要买识字之婢,我闲在此处,何不便中替他一寻?倘寻得一个,也可为异日进身之地。就寻不出,落得看看也好。”主意定了,因与媒人说知,要寻一个识字通文之女,价之多寡勿论。媒人见肯出高价,便张李家终日领他去看,看来看去,并无中意。
一日,一个孙媒婆来说道:“有一个绝色女子住在柳巷里,写得一手好字。宋相公若肯出三百两身价,便当面写与宋相公看。”宋信道:“三百两身价不为多,只要当面写得出便好。”孙媒婆道:“若是写得不好,怎敢要三百两身价?”宋信道:“既是这等,明日便同去一相。”约定了,到次日,果然同到一个人家。领出一个女子来,年纪只好十五六岁,人物也还中中。见了礼,就坐在宋信对面,桌上铺着纸、墨、笔、砚。孙媒婆就帮衬磨起墨来,又取了一枝笔,递与那女子道:“你可写一首诗与宋相公看。”那女子接笔在手,左不是,右不是,不敢下笔。孙媒婆又催逼道:“宋相公不是外人,不要害羞,竟写不妨。”那女子被逼不过,只得下笔而写。写了半晌,才写得“云淡风轻”四个字,便要放下笔。孙媒婆又说道:“用心再多写几个宋相公看,方信你是真才。”那女子只得勉强写了“近午天”三字个,再也不肯写了。宋信看了,微微而笑。孙媒婆说道:“宋相公不要看轻了,似这样当面写字的女子,我们扬州甚少。”宋信笑道:“果然,果然。”就送了相钱,起身出来。孙媒婆道:“若是这个不中意,便难寻了。”一日,又有一个王媒婆来说道:“有一个会做诗的女子,真是出口成章,要五百两身价。”哄了宋信去看,也只记得几首唐诗,便说是会做诗了。宋信看来看去,并无一个略通文墨的,便也丢开不想。过了数月,窦国一忽到任上。到任后,宋信即去拜谒,窦国一接见。一来原是相知,二来又念为他受了廷杖之苦,十分优待。便改送在琼花观里作寓,又送许多下程,又亲自来拜。随即清酒,又时时邀入私衙小叙,又逢人便称荐他诗才之妙。不多时,借着窦知府声价,竟将宋信喧传作一个大才子了。凡是乡绅大夫与山人词客,莫不争来与他寻盟结社。宋信一时得志,便意气扬扬,竟自认作一个司马相如再生;又在各县打几个秋风,说些分上,手头渐渐有余。每日同朋友在花柳丛中走动,便又思量相看女子了。起初相看还是欲为山显仁买婢,此时相看,却自要受用了。媒婆见他有财有势,与前不同,那个不来奉承?便日日将上等识字女子领他去看。宋信只因见过山黛国色奇才,这些抹画姿容、涂鸦伎俩都看不上眼。
一日,相看一个女子不中意,因媒人哄他来的路远了,肚中饥饿,歇下轿,坐在一个亭子上,将两三个媒婆百般痛骂,挥拳要打,亏着旁边坐着一个花白髯的老者看见,再三苦劝,方才上轿而去。那老者因问媒人道:“他是甚么样人,这等放肆,要将你们难为?”众媒人道:“他的势头大哩!打骂值甚么,若是送到官,还要吃苦哩!”那老者又惊讶问道:“他实是何等样人?不妨明对我说。”众媒人道:“待我说与老爹听。”只因这一说,有分教:小文君再流佳话,假相如重现原身。不知媒人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风筝咏嘲杀老诗人 寻春句笑倒小才女 -《平山冷燕》-古典小说
词曰:
长嘲短诮,没趣刚挨过。岂料一团虚火,又相逢,真金货。诗翁难做,此来应是错。百种忸怩(足局)(足脊),千古口,都笑破。
右调《霜天晓角》
话说众媒人因老者劝了宋信去,见他苦问宋信是甚么人,只得对他说道:“这人姓宋,是山东有名的才子,与窦知府是好朋友,说他做的诗与唐朝李太白、杜子美差不多。在京时,皇帝也曾见过,大有声名,所以满城乡宦,举监春元都与他往来。因要相一头亲事,相来相去,再不中意,所以今日骂我。”那老者道:“扬州城里美色女子甚多、怎么都不中意?”媒婆道:“他只相人物还好打发,又要想他胸中才学。你想,人家一个小小闺女,能读得几本书,哪有十分真才实学对得他来?”那老者笑道:“原来为此。”大家说完,媒人也就去了。
那老者你道是谁?原来姓冷名新,是个村庄大户人家。生了三个儿子都一字不识,只好种田。到四十外,生了一个女儿,生得如花似玉,眉画远山,肌凝白雪。标致异常还不为奇,最奇的是禀性聪明,赋情敏慧,见了书史笔墨便如性命;自三四岁抱他到村学堂中顽耍,听见读书,便一一默记在心,到六七岁都能成诵。冷大户虽是个村庄农户,见女儿如此聪明,便将各种书籍都买来与他读。又喜得他母舅,姓郑,是个秀才,见外甥女儿好学,便时常来与他讲讲。讲到妙处,连母舅时常被他难倒。因叹息道:“此女可惜生在冷家。”冷大户常说生他时曾梦见下了一庭红雪,他就自取名叫做绛雪。到了八九岁,竟下笔成文,出口成诗。只可惜乡村人家无一知者,往往自家做了,自家赏鉴。这年已是十二岁,出落的人才就如一泓秋水。冷大户要与他议亲,因问冷绛雪道:“还是城里,还是乡间?毕竟定要甚么人家好?”冷绛雪道:“人家总不论,城里乡间也不拘,只要他有才学,与孩儿或诗或文对做。若做得过我,我便嫁他;假若做不过孩儿,便是举人进士、国戚皇亲,却也休想。”冷大户因女儿有此话在心,便时时留心访求。今日恰听见媒人说宋信是个才子,因暗想道:“我女儿每每自夸诗文无敌,却从无一人考较,不知是真是假。这个姓宋的既与知府乡宦往来,定然有些才学。怎能够请他来考较一考较,便见明白了。”
寻思无计,只得回家与女儿商量,道:“我今日访着一个大才子,姓宋,是山东人,大有声名,自府县以及满城士大夫,无一人不与他相交,做的诗文压倒天下。我欲请他来,与你对做两首看。或者他才高,有些缘法也未可知。只是他声价赫赫,一时怎肯到我农庄人家来?若去请他,恐亦徒然。”冷绛雪道:“父亲若要他来,甚是容易,何必去请?”冷大户道:“我儿又来说大话了。请他尚恐不来,不诸如何转说容易?”冷绛雪道:“只消三指阔一条纸儿,包管立遣他来。”冷大户笑道:“他又不是神将鬼仙,怎么三指阔一条纸儿便遣得他来?莫非你会画符?”冷绛雪也笑道:“父亲不必多疑,待孩儿写了来,与父亲看。只怕这几个字儿比遣将符篆更灵。”说罢遂起身走到自家房中,果然写了个大红条子出来,递与父亲道:“只消拿去,贴在此人寓所左近,他若看见了,自然要来见我。”冷大户接来一看,只见上写着:
香锦里浣花园十二岁小才女冷绛雪执贽学诗,请天下真正诗翁赐教。冒虚名者勿劳枉驾。
冷大户看了,大笑道:“请将不如激将,有理,有理!”到了次日,果然入城,访知宋信住在琼花观里,就将大红条子贴在观门墙上,竟自归家,与女儿说知,收拾下款待之事以候宋信不题。
却说宋信,每日与骚人墨客诗酒往还,十分得意。这日正吃酒到半酣,同着一个陶进士、一个柳孝廉在城外看花回来,走到观门,忽见这个大红条子贴在墙上。近前细细看了,大笑道:“甚么冷绛雪,才十二岁,便自称才女,狂妄至此。可笑,可笑!”陶进士道:“仅仅贴在观门前,这是明明要与宋兄作对了,更大胆可笑。”柳孝廉道:“香锦里离城南只有十余里,一路溪径,甚是有趣。我们何不借此前去一游,就看看这个小女儿是何等人物。若果有些姿色才情,我们就与宋兄作伐,也是奇遇。若是乡下女儿,不知世事,便取笑他一场,未为不可。”陶进士道:“这个有理。我们明日就去。”宋信口中虽然说大话,心下却因受了山小姐之辱,恐怕这个小女儿又有些古怪,转有几分不敢去的意思。见陶、柳二人要去,只得勉强说道:“我在扬州城里城外,不惜重价,访求才色女子,不知看了多少,并无一个看得上眼,从不见一人拿得笔起,那有乡僻一个小女子会做诗之理?此不过甚么闲人假写,骗人走远路的。二位先生何必深信!”陶进士道:“我们总是要到郊外闲耍,借此去一游,真假俱可勿论。”柳孝廉道:“有理,有理。待我明日叫人携酒盒随行,只当游春,有何不可?”宋信一来见陶、柳二人执意要去,二来又想道:“此女纵然有才,乡下人不过寻常,难道又有一个山黛不成!谅来这两首诗还做得他过。”便放大了胆,笑说道:“我们去是去,只怕还要笑杀了,走不回来哩。”陶进士道:“古人赌诗旗亭,伶人惊拜,逢场作戏,有甚不可?”柳孝廉道:“有理,有理。”大家入观,又游赏了半晌方别。
约定次日,果然备了酒盒轿马,同出南城。一路上寻花问柳,只到傍午方到得香锦里,问人浣花园在哪里,村人答道:“浣花园乃冷大户造与女儿住的花园,就在前边,过了石桥便是。”宋信听见说“女儿”,便上前问道:“闻说他女儿才十二岁,大有才学,可是真么?”村人答道:“真不真,我们乡下人那里晓得?相公,你但想乡下人的模样,好也有数。不过冷大户有几个村钱,自家卖弄,好攀人家做亲罢了。”宋信听了道:“说得有理。”自有了这几句言语入胆,一发胆大了,便同陶、柳二人步过石桥。将到门口,却在拜匣中取出笔墨,写一纸帖道:“山东宋山人同陶进士、柳孝廉访小才女谈诗。”叫一个家人先送进去。此时,冷绛雪料道宋信必来,已叫父亲邀了郑秀才,备下款待等候。见传进条子来,便郎舅两个同出来迎接。见了三人,郑秀才便先说道:“乡农村户,不知三位老先生降临,有失迎候。”宋信就说道:“偶尔寻春,闻知才女之名,唐突奉候,因恐不恭,不敢投刺。”一边说,一边就拱揖到堂。宾主礼毕,送坐,献茶,大家通知姓名。宋信便对冷大户说道:“不然也不敢轻造。昨见令爱条示,方知幼年有如此高才,故特来求教。”郑秀才代冷大户答道:“舍甥女小小雏娃,怎敢言才!”但生来好学,恐乡村孤陋寡闻,故作狂言,方能祗请高贤降临。”陶进士说道:“乡翁不必谦。既系诗文一脉之雅,可请令甥生一见。”郑秀才道:“舍甥女自当求教,但三位老先生远来,愿少申饮食之怀。但不知野人之芹敢上献否?”陶进士道:“主人盛意本不当辞,但无因而扰,未免有愧。”郑秀才道:“既蒙不鄙,请小园少憩。”遂起身邀到浣花园来。
三人来到园中,只见:
山铺青影,水涨绿波。密柳垂黄鹂之阴,杂花分绣户之色。曲径逶迤,三三不已;穿廊曲折,九九还多。高阁留云,瞒过白云重坐月;疏帘卷燕,放归紫燕忽闻莺。青松石上,棋敌而琴清;红雨花前,茶香而酒美。小圃行游,虽不敌辋川名胜;一丘自足,亦何殊金谷风流。
三人见园中风景清幽,位置全无俗韵,便也不敢以野人相视。原来款待是打点端正的,不一时,杯盘罗列,大家痛饮了一回。郑秀才见举人、进士皆让宋信首坐,必定有些来历,因加意奉承道:“闻宋老先生遨游京师,名动天子,这穷乡下邑得邀宠临,实万分侥幸。”宋信道:“才人游戏无所不可。古人说,上可与玉皇同居,下可与乞儿共饭。此正是吾辈所为。”郑秀才道:“闻窦府尊与者先生莫逆?”宋信道:“老窦不过是仕途上往来朋友,怎与我称得莫逆?”郑秀才道:“请问谁与老先生方是莫逆?”宋信道:“若说泛交,自山相公以下,公卿士大夫无人不识;若论诗人莫逆,不过济上李于麟、太仓王凤洲昆仲、新安吴穿楼、汪伯玉数人而已。”郑秀才满口称赞。陶进士道:“主人盛意已领了,乞收过,请令甥女一教,也不在我三人来意。”郑秀才道:“既是这等说,且撤去,待舍甥女请教过再叙罢。”大家道:“妙。”遂起身闲步以待。
郑秀才因自入内,见冷绛雪说道:“今日此举也太狂妄了些。这姓宋的大有来历,王世贞、李攀龙都是他的诗友,你莫要轻看,出去相见时须要小心谦厚些,不然被他考倒,要出丑,便没趣了。”冷绛雪微微笑道:“王世贞、李攀龙便怎么?母舅请放心,甥女决不出丑。这姓宋的若果有二三分才学,还恕得他过;若是全然假冒,敢于轻薄甥女,母舅须尽力攻击,使假冒者不敢再来混帐!”郑秀才笑道:“你怎么算到这个田地?”说罢,便同到园中来相见。宋信三人迎着一看,只见冷绛雪发才披肩,淡妆素服,袅袅婷婷,如瑶池玉女一般,果然是:
莺娇燕乳正雏年,敛萼含香更可怜。
莫怪文章生骨相,谪来原是掌书仙。
三人看了俱暗相惊异,陶、柳以为:吾辈缙绅闺秀亦未有此,何等乡人乃生此尤物?宋信更加骇然,以为举止行动宛然又是一个山黛。只得上前相见。冷绛雪深深敛衽而拜道:“村农小女,性好文墨,奈山野孤陋,苦无明师,故狂言招致,意在真正诗翁,怎敢劳重名贵人。”陶进士与柳孝廉同口说道:“久闻冷姑大才,自愧章句腐儒,不敢轻易造次。今因宋先生诗高天下,故相陪而来,得睹仙姿,实为侥幸。”宋信见冷绛雪出言吐语,伶牙利齿,先有三人惧怯,不敢多言,只喏喏而已。拜罢,分宾主东西列坐。郑秀才遂命取两张书案,宋信与冷绛雪面前各设一张,上列文房四宝。郑秀才就说道:“既蒙宋老先生降临,诚为奇遇,自然要留题了;舍甥女殷殷求教,未免也要献丑。但不知是如何命题?”宋信道:“酒后非作诗之时。今既已来过,主人相识,便不妨重过。容改一日早来,或长篇,或古风,或近体,或绝句,或排律,或歌行,率性作他几首,以见一日之长,何如?”冷绛雪道:“斗酒百篇,太白高风千古,怎么说酒后非作诗之时?”宋信道:“酒后做是做得,只怕终有些潦草,不如清醒自醒,细细做来,有些滋味。”冷绛雪道:“子建七步成诗,千秋佳话。那有改期姑待之理?”郑秀才道:“甥女,不是这等说。想是宋先生见我村庄人家,未必知音,故不肯轻作。且请宋先生先出一题,待你做一首请教过,若有可观,或者抛砖引玉也不可知。”陶、柳二人齐说道:“这个有理。”冷绛雪道:“既是二位大人以为可,请宋老诗翁赐题。”宋信暗想道:“看这女子光景,又像是一个磨牙的了。若即景题情,他在家拈弄惯了,必能成篇;莫若寻个咏物难题;难他一难也好。”忽抬头见天上有人家放的风筝,因用手指着道:“就是他罢,限七言近体一首。”
冷绛雪看见是风筝,因想道:“细看此人,必非才子。莫若借此题讥诮他几句,看他知也不知。”因磨墨抒毫,题诗一首,就如做现成的一般。没半盏茶时早已写完,叫郑秀才送与三人看。三人见其敏捷,先已惊倒,再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风筝咏
巧将禽鸟作容仪,哄骗愚人与小儿。
蔑片作胎轻且薄,游花涂面假为奇。
风吹天上空摇摆,线缚人间没转移。
莫笑脚跟无实际,眼前落得燥虚脾。
陶进士与柳孝廉看见字字俱从风筝打觑到宋信身上,大有游戏翰墨之趣,又写得龙蛇飞舞,俱鼓掌称快,道:“好佳作!好佳作!风流香艳,自名才女不为过也。”宋信看见明明讥诮于己,欲要认真,又怕装村;欲要忍耐,又怕人笑。急得满面通红,只得向陶、柳二人说道:“诗贵风雅,此油腔也,甚么佳作!”陶、柳二人笑道:“此游戏也。以游戏为风雅,而风雅特甚。宋先生还当刮目。”冷绛雪道:“村女油腔诚所不免,以未就正大方耳。今蒙宋老诗翁以风筝赐教,胸中必有成竹,何不亦赋一律,以定风雅之宗。”宋信见要他也作风筝诗,着了急,道:“风筝小题目,只好考试小儿女,吾辈岂可作此?”郑秀才道:“宋老先生既不屑做此小题,不拘何题,赐作一首,也不枉舍甥女求教之意。”陶、柳二人道:“此论有理,宋先生不必过辞。”宋信没法,只得勉强道:“非是不做,诗贵适情,岂有受人束缚之理?既二位有命,安敢不遵,就以今日之游为题何如?陶、柳答道:“甚妙。”宋信遂展开一幅笺纸,要起草稿。研了墨,拿着一枝笔,刚写道:“春日偕陶先达、柳孝廉城南行游,偶过冷园留饮”一行题目,便提笔沉吟,半晌不成一字。
陶进士见其苦涩,大家默默坐待,更觉没趣,只得叫家人拜匣中取出一柄金扇,亲自递与郑秀才道:“令甥女写作俱佳,欲求一挥,以为珍玩,不识可否?”郑秀才接了道:“这个何妨。”因接付与冷绛雪。冷绛雪道:“既承台命,并乞赐题。”陶进士惊喜道:“若出题,又要过费佳思,于衷不安。”冷绛雪道:“无题则无诗,何以应教?”陶进士大喜道:“妙论自别。也罢,粗扇那边画的是一双燕子,即以燕子为题,何如?”冷绛雪听了,也不答应,提起笔一挥而就。随即叫郑秀才送与陶进士。陶进士看看,见墨迹淋漓,却是一首七言绝句写在上面道:
寒便辞人暖便归,笑他燕子计全非。
绿阴如许不留情,却傍人家门户飞。
陶进士与柳孝廉看了又看,读了又读,喜之不胜,道:“这般敏捷奇和,莫说女子中从不闻不见,即是有名诗人,亦千百中没有一个。真令人敬服。”柳孝廉看了动火,也忙取一柄金扇送与郑秀才道:“陶先生已蒙令甥女赐教,学生大胆,亦欲援例奉求,万望慨诺。”郑秀才道:“使得,使得。但须赐题。”柳孝廉道:“粗扇半边亦有画在上面,即以画图为题可也。”郑秀才忙递与冷绛雪。冷绛雪展开一看,见那半边却是一幅《高士图》,因捉笔题诗一绝道:
穆生高况一杯酒,叔夜清风三尺桐。
不论须眉除去骨,布衣何处不王公。
冷绛雪写完,也教郑秀才送还陶、柳。二人争夺而看,见二诗词意俱取笑宋信,称赞不已。再回看宋信,尚抓耳挠腮,在那里苦挣。二人也忍不住走到面前,笑说道:“宋兄佳作曾完否?”宋信正在苦吟不就,急得没摆布,又见冷绛雪写了一把扇子又写一把,就如风卷残云一般毫不费力,又见陶、柳二人交口称赞,急得他寸心如火。心下越急越做不出,欲待推醉,却又吃不多酒;欲待装病,却又仓卒中装不出,只得低着头苦挣。不期陶、柳看不过,又来问,没奈何,只得应道:“起句完了,中联、结句尚要推敲。”陶进士道:“宋兄平日尚不如此,为何今日这等艰难?莫非大巫见了小巫么?”宋信道:“真也作怪,今日实实没兴。”冷绛雪听了微笑道:“‘枫落吴江冷’只一句,传美千古,佳句原不在多。宋诗翁既有起句足矣。乞借一观。”宋信料做不完,只得借此说道:“既要看就拿去看,待看过再做也不妨。”郑秀才遂走到案前,取了递与冷绛雪。冷绛雪接着一看,只见上面才写得两行,一行是题目,一行是起句,道:
结伴寻春到草堂,主人爱客具壶觞。
冷绛雪看了又笑笑道:“这等奇思异想,怪不得诗翁费心了。莫要过于劳客,待我续完了罢。”因提起笔来,续上六句道:
一枝斑管千斤重,半幅花笺百丈长。
心血吐完终苦涩,髭须断尽只寻常。
诗翁如此称风雅,车载还须动斗量。
写完,仍叫郑秀才送与三人看。陶、柳看完,忍不住哈哈大笑,羞得个宋信通身汗下,撤耳通红,不觉恼羞变怒,大声发作道:“村庄小女怎敢如此放肆!我宋先生遨游天下,任是名公巨卿皆让我一步,岂肯受你们之辱!”冷绛雪道:“贱妾何敢辱诗翁,诗翁自取辱耳。”因起身向陶、柳二人深深拜辞道:“二位大人在此,本该侍教,奈素性不喜烦剧,避浊俗如仇,今浊俗之气冲人欲倒,不敢不避。幸二位大人谅之。”拜罢,竟从从容容入内去了。
宋信听见,一发大怒道:“小小丫头怎这等轻薄!可恶,可恶!”郑秀才笑道:“宋先生请息怒。舍甥女固伤轻薄,宋先生也自失检点了。”宋信道:“怎么是我失检点?”郑秀才道:“前日舍甥女报条上原写得明白:‘请真正诗翁赐教,虚冒者勿劳枉驾。’宋先生既是做诗这等繁难,也就不该来了。”说罢掩口而笑。宋信又被郑秀才抢白了几句,羞又羞不过,气又气不过,红着脸拍案乱骂道:“可恶!可恶!”郑秀才又笑道:“诗酒盘桓,斯文一脉,为何发此恶声?”陶、柳二人见宋信没趣之极,只得起身道:“才有短长,宋兄,我们且去,有兴再来未为不可。”宋信软瘫做一堆,哪里答应得出?郑秀才又笑道:“宋先生正在气头上,今天色尚早,且屈二位老先生再少坐一回,奉杯茶,候宋先生之气平了,再行未迟。”因叫左右烹上好的茶出来。陶、柳二人逊谢道:“只是太扰了。”茶罢,冷大户又捧出攒盒来小酌,再三殷勤奉劝。陶、柳二人欢然而饮,宋信只是不言不语。冷大户忙斟一杯,自送与宋信道:“宋先生不必着恼,小女年幼,有甚不到之处,乞看老汉薄面罢。”宋信满脸羞,一肚气,洗又洗不去,发又发不出,又见冷大户满脸陪笑,殷勤劝酒,没法奈何,只得接着说道:“令爱纵然聪明,也不该轻嘴薄于我。”冷大户道:“我老汉止生此女,过于爱惜,任他拈弄翰墨。他自夸才学无故,我老汉又是个村人,不知其中滋味。今闻宋先生乃天下大才,人人钦服,反被小女轻薄。这等看起来,小女的才情倒不是虚冒了。只是小孩子家没涵养,不该轻嘴薄舌、讥诮宋先生,实实得罪。还望陶爷与柳相公解劝一二。”说得个宋信脸上青一块,红一块,拿着杯酒放不得吃不得。
陶进士因问冷大户道:“令爱曾有人家否?”冷大户道:“因择婿太难,故尚未有人家。”柳孝廉道:“要嫁何等女婿?”冷大户道:“小女有言,不论年纪大小,不论人之好丑,不论门户高低,只要其人才学与小女相对得来,便可结亲。今日连宋先生这等高才都被他考倒了,再叫老汉何处去寻访?岂不是个难事!”陶进士道:“原来如此。”郑秀才道:“闲话休题,且请快饮一杯,与宋先生拨闷。”他郎舅二人冷一句,热一句,直说得宋信面皮都要括破。陶、柳方才起身,和哄着宋信辞谢而去。宋信这一去,有分教:风波起于萋菲,绣口直接锦心。不知宋信如何起衅,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公堂上强更逢强 道路中美还遇美 -《平山冷燕》-古典小说
词曰:
利器小盘根,骏足轻千里。猛雨狂风欲妒花,转放花枝起。人喜结同心,才喜逢知己。莫讶人生面目疏,默默相思矣。
右调《卜算子》
话说宋信受了冷绛雪一场羞辱,回来便觉陶、柳二人的情意都冷淡了。心下百般气苦,暗想道:“我在扬州城里寻访过多少女子,要他写几个字儿便千难万难,怎冷家这小丫头,才十二岁便有这样才学?把做诗只当写帐簿一般。岂不又是一个山黛!我命中的灾星、难星,谁知都是些小女儿。若说山黛的祸根还是我挑掇晏文物起的,就是后来吃苦也还气得他过;冷家这小丫头独独将一张报条贴在琼花观门墙上,岂非明明来寻我的衅端?叫我怎生气得他过!”又想想道:“莫若将山相公要买婢之事与老窦商量,要他买了送与山相公,一来可报我之仇,二来为老窦解怨,三来可为我后日进身之阶。岂不妙哉!我将这小丫头弄得七死八活,才晓得我老宋的手段。”
算计定了,到次日来见窦知府,将冷绛雪辱他之事细细哭诉一番,要求窦知府为他出气。窦国一道:“他虽得罪于你,却无人告发,我怎好平白去拿他!”宋信道:“也不消去拿他。我前日出京时,山相公要选买识字之婢伏侍女儿,再三托我。我一到扬州即四境搜求,并无一人。不期这冷绛雪年才十二,才情学问不减山黛。前日偶然遇见,卖弄聪明,将晚生百般羞辱。老先生若肯重价买了,献与山相公,上可解前番之结,下可泄晚生之愤,诚一举两利之道。不识老先生以为何如?”窦国一道:“这个使得。只是也没个竟自去买之理,须叫媒人来吩付。待媒人报出,然后去买,才成个官体。”宋信道:“这不难,老先生只消去唤媒人,待晚生嘱托媒人,当堂报名便了。”
隔不得两三日,窦知府果然听信,差人唤了许多媒人来,吩付道:“北京山阁下老爷有一位小姐,年才十一二岁,是当今皇帝钦赐有名的才女。要选与他年纪相近,能通文识字的女子一十二个去服侍他。因闻知扬州人才好,昨行文到此,要我老爷替他选买,故唤你们来吩付。不拘乡村城市、大家小户,凡有年近十一二岁,通文识字的女子,都细细报来。本府不惜重价聘买。如隐匿不服,重责不饶。限三日内即报。”众媒人出来,各自寻访,陆续来报。
第二日,内中一个王媒婆来报:“江都县七都八图香锦里冷新的女儿冷绛雪,年方一十二岁,实有才学,媒人不敢不报。听老爷选用。”窦知府见了道:“这个名字便取得有些学问,一定可观。”准了,就叫一个差人吩付道:“你可同这媒婆到冷新家去,说当朝山阁老闻知你女儿有才,不惜重聘,要讨去陪伴他家小姐。可问明他要多少财礼,本府即如数送来。此乃美事,故不出牌;他若推脱留难,本府就要委江都县官来拿了。”
差人应了,不敢怠慢,随即同王媒婆到冷大户家说知此事。吓得冷大户魂不附体,慌忙接郑秀才来商议道:“这祸事从那里说起?竟是从天掉下来的!”郑秀才道:“不必说了,一定是前日宋信受了甥女之辱,他与窦府尊相好,故作此恶以相报也。”冷大户道:“若是宋信作恶,如何王媒婆开报?”一面治酒款待差人,一面就扯住王媒婆乱打道:“我与你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为甚开报我女儿名字?”王媒婆先还支吾,后被打急了,只得直说道:“冷老爹不消打我,这都是别人做成圈套,叫我报的,我也是出于无奈。”冷大户道:“哪个别人?”王媒婆道:“你想那个曾受你的羞辱,便是那个了。”郑秀才听了,道:“何如?我就说是这个小人。不妨事,待我去见窦府尊,讲明这个缘故,看他如何。他若党护,我便到都察院去告。那有宰相人家无故倚势讨良善人家女儿为侍妾的道理?”冷大户道:“须得如此方好。”
郑秀才倚着自有前程,便兴抖抖取了衣巾,同差人来见府尊。正值知府在堂,忙上前禀说道:“生员的甥女虽是村庄人家,又不少穿,又不少吃,为甚么卖与人家为侍妾?此皆山人宋信为做诗受了甥女之辱,故在公祖老爷面前进谗言以起衅端。乞公祖老爷明镜,察出狡谋以安良善。”窦知府道:“此事乃山阁下有文书到本府,托本府买侍妾,与宋山人何干?你说宋信进此谗言,难道本府是听信谗言之人?这等胡讲,若不看斯文面上,就该惩治才是。还不快去劝冷新将你甥女速速献与山府!虽说是为侍妾,只怕在阁老人家为侍妾,还强似在你乡下作村姑田妇多矣。”郑秀才道:“宁为鸡口,勿为牛后,凡有志者皆然。况甥女虽系一小小村女,然读书识字,通文达礼,有才有德,不减古之烈女。岂有上以白璧之姿,下就青衣之列?还求公祖老爷扶持名教,开一面之网。勿趋奉权门,听信谗言,以致烧琴煮鹤。”窦知府听了,拍案大怒道:“甚么权门,甚么谗言!你一个青衿,在我公堂之上这等放肆!他堂堂宰相,用聘财讨一女子也不为过。”叫府吏在库上支三百两聘金,同差人交付冷新,“限三日内送冷绛雪到府。如若抗违,带冷新来回话。再放生员来缠扰,差人重责四十。将郑生员逐出去!”郑秀才还要争论,当不得皂隶、甲首乱推乱攘,直赶出二门,连衣巾都扯破了。郑秀才气狠很大嚷说道:“这里任你作得威福,明日到军门、按院、三司各上台,少不得要讲出理来。那有个为民公祖,强买民间女子之事!”遂一径回家,与冷大户说知府尊强买之事,就要约两学秀才同动公呈,到南京都察院去告。
此时冷绛雪已闻知此事,因请了父亲与母舅进去,说道:“此事若说宋信借势陷人,窦知府买良献媚,与他到各上司理论,也理论得他过;但孩儿自思,蒙父亲、母舅教养,有此才美,断不肯明珠暗投,轻适于人。孩儿已曾对父亲说过,必才美过于孩儿者,方许结丝萝。你想,此穷乡下邑,哪有才美之人?孩儿想,京师天子之都,才人辐辏之地,每思一游,苦于无因。今既有此便,正中孩儿之意,何不将错就错,前往一游,以为立身扬名之地?”冷大户道:“我儿,你差了!若是自家去游,东南西北便由得你我。此行若受了他三百两聘金,就是卖与他了,到了京师,送入山府,就如笼中之鸟,为婢为妾,听他所为,岂得由你作主?他潭潭相府,莫说选才择婿万万不能,恐怕就要见父亲一面,也是难的。”一面说,一面就掉下泪来。冷绛雪笑道:“父亲不必悲伤。不是孩儿在父亲面前夸口,孩儿既有如此才学,就是面见天子也不致相慢。甚么宰相敢以我为妾,以我为婢!”冷大户道:“我儿,这个大话难说。俗语说得好:‘铁怕落炉,人怕落套。’从古,英雄豪杰到了落难之时,皆受人之制,况你一十二岁的小女子,到他相府之中,闺阁之内,纵有拨天本事,恐也不能跳出。”冷绛雪道:“若是跳不出便算不得英雄好汉了。父亲请放心,试看孩儿的作用,断不至玷辱家门。”冷大户道:“就是如你所言,万无一失,教我怎生放心得下?”冷绛雪道:“父亲若不放心,可央母舅送我到京,便知端的。”冷大户道:“自母亲亡后,你在膝下顷刻不离。今此一去,知到何日再见?”冷绛雪道:“孩儿此去,多则十年,少则五年,定当衣锦还乡如男子,与父亲争气,然后谢轻抛父亲之罪。”郑秀才道:“甥女若有大志,即自具车马,我同你一往,能费几何?何必借山家之便?”冷绛雪道:“母舅有所不知,甥女久闻山家有一小才女,诗文秀美,为天子所重。甥女不信天下女子更有胜于冷绛雪的,意欲与他一较。我若自至京师,他宰相闺阁,安能易遇?今借山家车马以往山家,岂不甚便!”郑秀才道:“甥女怎么这等算得定?倘行到其间又有变头,则将如之何?”冷绛雪道:“任他有变,吾才足以应之。父亲与母舅但请放心,不必过虑。”冷大户见女儿坚意要去,没奈何,只得听从。郑秀才因同了出来,对差人道:“这等没理之事,本当到上司与他讲明,不期我甥女转情愿自去,到叫我没法。”差人道:“既是冷姑娘愿去,这是绝美之事了。”库吏随将三百两交上,道:“请冷老爹收下,我们好回复官府。”冷大户道:“去是去,聘金尚收不得,且寄在库上。”库吏道:“冷姑娘既肯去,为何不收聘金?”冷大户道:“此去不知果是山家之人否?”库吏笑道:“既是山家要去,怎么不是山家之人?”冷大户道:“这也未必。你拿去禀老爷,且寄在库上,候京中信出来,再受也不迟。”差人道:“这个使得。但冷姑娘几时可去?”冷大户道:“这个听凭窦老爷择日便了。”差人得了口信,便同库吏回复窦知府。窦知府听见肯去,满心大喜;又与宋信商量,起了献婢的文书,又叫宋信写一封书,内叙感恩谢罪并献媚望升之意;又差出四个的当人役一路护送,又讨了两个小丫头伏侍;又做了许多衣服。拿一只大浪船直送至张家湾。择了吉日,叫轿迎冷绛雪到府,亲送起身。
却说冷家亲亲眷眷,闻知冷绛雪卖与山府,俱走来拦住道:“冷老爹也就没主意,你家又不少柴少米,为甚把如花似玉亲生女儿远迢迢卖到京中去?冷姑娘这等才华,怕没有大人家娶去?就嫁个门当户对的农庄人家,也强似离乡背井去吃苦。”又有的说道:“冷姑娘年纪小,不知世事,看得来去就如儿戏,明日到了其中,上不得,下不得,那时悔是迟了。”你一句,我一句,说得个冷大户只是哭。冷绛雪但怡怡然说道:“只有笼中鹦鹉,那有笼中凤凰!我到山府,若是他小姐果有几分才情,与他相聚两年,也不可知;倘或也是宋信一样虚名,只消我一两首诗,出他之丑,他急急请我出来,还怕迟了,焉敢留我!”众亲闻说,也有笑的,也有劝的,乱了两日。
到了临行这日,窦知府差人鼓乐轿子来迎。冷绛雪妆束了,拜辞父亲道:“孩儿此行,不过是暂往燕京一游,不是婚姻嫁娶,不必悲伤。”冷大户道:“得能如你之言,便是万幸。娘舅送你到京,有甚消息,可即打发他回来,免我挂心。”冷绛雪领诺,竟自上轿去了。正是:
藕丝欲缚鲲鹏翅,黄鸟偏怀鸿鹄心。
莫道闺中儿女小,一双俊眼海般深。
冷绛雪来到府门,窦知府正在堂上,等送他下船。忽见他走上堂来,虽年尚髫小,却翩翩然若仙子临凡,看其举止行动,宛然又是一个山黛,心下先有几分惊异。及走到面前,只道他下拜,将要出位还礼优侍,不期冷绛雪只深深一个万福,便立住不动。窦知府不好意思,只得问道:“你就是冷绛雪么?”冷绛雪朗朗答应道:“贱妾正是。”窦知府道:“我闻你自擅小才女之名。既有才则有学,既有学则知礼。怎么见我一个公祖,竟不下拜?”冷绛雪答道:“大人既知讲礼,则当达权。贱妾若不为山府买去,以扬州子民论,安敢不拜见府尊?今既为山相府之人,岂有相府之人而拜太守之堂者乎?”窦知府听了,竦然道:“难道相府之人便大些么?”冷绛雪道:“相府之人原不大,奈趋奉相府之人多,不得不大耳。”窦知府道:“你虽为相府之人,尚未入相府,则为祸为福,尚我为政,怎便挺触于我?”冷绛雪道:“未入相府,妾之祸福大人为政。妾以良家子女,陷为婢妾,既闻大人之命矣。明日妾入山府,若无所短长,则大人献犹不献;妾若稍蒙青目,则大人之祸福又妾为政矣。妾敢实告,为恩为怨,大人亦当熟思。”窦知府闻言,大惊失色道:“据汝这等说起来,是我欲结一人之恩,反招一人之怨了?”结恩未必深,而招怨已切齿,这如何使得?”因低头沉吟,有个欲要改悔之意。冷绛雪见了,微微笑道:“大人不必沉吟。妾原知此意不出之大人,大人只是过于信谗耳。妾不报谗人而报大人,非女子也。大人请放心,从前功罪可以两忘。今与大人约,敢以父兄门户为托:父兄门户安,则贱妾顶踵可捐;倘再鱼肉,则仇不共天。断不食言。惟大人图之。”窦知府听了,方喜动颜色道:“听汝言谈,观汝举止,不独才情独步一时,而侠气直接千古。真可爱可敬!到京自有大遇。本府误听谗言,今日悔无及矣!父兄之托,谨当如教。倘可吹嘘,幸勿忘今日之约。”冷绛雪道:“既蒙明谕,妾虽草木,亦有知恩。”窦知府大喜,遂邀入后堂,叫夫人盛设留饯。饯罢,方用鼓乐送上船。闻知郑秀才送上京,又另是二十两下程。正是:
献媚虽云得计,逢迎实费周全。
荣辱到底由命,何不听之自然。
窦知府送了冷绛雪下船,随即差人飞个名帖,拜冷大户。就吩咐说道:“如有甚事情,不妨私衙相见。”冷大户见女儿与知府直立着,对答了半晌,知府转加意奉承,晓得女儿有些作用,方稍稍放心。直看女儿开了船,方才回去不题。
却说冷绛雪自别父亲,慨然而行,全无离别之色。一路上逢山看山,遇水观水,凡遇古人形迹所在,无不凭吊留题。一日,行到了山东汶上县。见一簇林木苍秀,林木中隐隐露出两个庙宇的兽头脊角。冷绛雪在舟中望见,便问是甚么所在,船上人答道:“这是汶上县地方,前面红庙叫做闵子祠,是个古迹。”冷绛雪道:“既是闵子骞大贤古迹,不可不到。”因叫船家拢船,要上去看看。船家道:“日已向西,又是顺风,要赶路,不上去罢。”冷绛雪道:“那有不上去之理?”船家拗不过,只得落了篷,将船湾近庙前,说道:“赶路要紧,庙中景致甚多,只好略看看就下船,千万不可耽搁。”冷绛雪应了,随同郑秀才,带着两个丫头,携了笔砚跟随,两个差役前面引路。
冷绛雪到了庙门一看,只见入去的径路都是随山曲折的。由径路走到大殿,足有半箭多路。殿上庙貌虽不甚齐整,却还不甚荒凉。冷绛雪瞻拜一回,因对郑秀才说道:“昔日闵子不仕权门,欲逃汶上以辞,遂成了千古大贤。我冷绛雪年虽幼,也是个有才女子,怎反趋入权门?其中是非,正自难言。”郑秀才道:“他一个圣门大贤,你一个女子,怎与他比较起来?”冷绛雪道:“舜何人,予何人?有为者亦若是。”叹息了两声,因取丫头携来笔砚,在西楹旁边粉壁上题诗一首道:
千古权门贵善辞,娥眉何事反趋之?
只因深信尼山语,磨不磷兮涅不缁。
后题:“维扬十二龄小才女冷绛雪题。”冷绛雪题罢,就同郑秀才入庙后各处去游玩。
不期事有凑巧,冷绛雪才转得身,忽庙外又走进一个小秀才来。你道这小秀才是谁?原来姓平名如衡,表字子持,是河南洛阳人,自幼父母双亡。他生得面如美玉,体若兼金;年才一十六岁,而聪明天纵,读书过目不忘,作文不假思索。十三岁上就以案首进学,屡考不是第一,定是第二,决不出三名。这年到了一个宗师,专好贿赂,案首就是一个大乡宦的子弟,第二至第十,皆是大富之家,一窍不通之人,将平如衡直列到第十一名上。平如衡胸中不忿,当堂将宗师挺撞了几句。宗师大怒,要责罚他,他就将衣巾脱下,交还宗师道:“我平如衡要做洛阳秀才,便听宗师责罚;这讲不明论不公的穷秀才,我平如衡不愿做他,宗师须管我不着!”宗师道:“我考你在一等十一名,也不为低了。”平如衡道:“若是前面十人文章果然好似我平如衡,莫说一等十一名,便考到六等也不敢生怨;倘一个不如我,纵列第二,终不能服。”宗师道:“小小年纪,怎这等放肆!那见前面十人便不如你?”平如衡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也难辩。只是我平如衡不愿做这生员了。”宗师道:“学校乃斯文出身之地,你为一时名次,弃了衣巾而去,岂不误了终身?”平如衡笑道:“人生只患无才,若毛羽已丰,则何天不可以高飞!”因长揖而去。宗师十分惭愧,还叫教官留他,当不得他执意不回。他恐怕住在洛阳被宗师缠扰,困有一个亲叔,是个贡生,在京选官,遂收拾行李,带一老仆,进京去寻他。不想到得京中,叔子已选松江教官,上任去了。因京中别无熟知,只得一路起早出京,要往松江去寻叔子。
这日,到了汶上县。虽天色尚早,还去得几里,因身子倦怠,便寻个洁净歇店住下。闻知闵子庙不远,遂步入庙中来闲散。才走到庙楹之前,忽见粉壁上墨迹淋漓,龙蛇飞舞,心下惊异,忙近前一看,见诗意又感慨,又自负,又见有“娥眉”之句,心下想道:“难道是个女子?”及看到后边,见写着:“十二龄小才女”,惊得满身汗下,道:“大奇事,大奇事!怎么十二岁女子有此杰作?不信,不信!”再定睛细看时,见墨迹尚未干,后面题名“冷绛雪”,心下想道:“既有名姓,这是真了。”因叹息道:“我平如衡自恃十六岁少年,有此才学,往往骄傲,将人不看在眼中。谁知十二岁女子,诗才如此高美,真令人愧死!”又朗吟了数遍,愈觉警拔,因想道:“此乃千秋仅见之事,便冒续貂之丑也说不得。须和他一首。”因到殿上香座前,寻了一枝烂头笔,在石砚里蘸得饱饱,走到壁边,依韵和诗一首道:
文见千秋绝妙辞,怜才真性孰无之?
倘容秣马明吾好,愿得人间衣尽缁。
后写“洛阳十六岁书生平如衡,将往云间,道过汶上,偶瞻壁翰,欣慕执鞭,草草题和。”
平如衡题完,放了笔,又痴痴想道:“此乡僻村野之地,如何得有才女?除非过往仕客家眷。”忽想起道:“方才入庙时,看见庙门前河岸口有一只大船泊着,莫非就是船上起来游赏的?”因忙忙赶出庙来一看,只见那只船正撺着跳板,踏着扶手,几个人立着,勤勤张望庙中,在那里等候。平如衡暗道:“是了,是了,想在庙中尚未出来。”欲要进庙迎看,又恐迎错了,遂只在庙前船边走来走去的等候。
却说冷绛雪在庙后各处游览完,方才出来,走到殿前,自家爱自家的题咏,舍不得丢下,心中暗想道:“我这首诗题在此处,真是明珠暗投,有谁鉴赏?”又走近壁间去看看,忽见后边已有人和诗在上,不胜惊讶道:“怎么刚转得一转,就有人和在上面?”再细细一看,见词意深婉,俱寓称扬不尽之意,又见笔墨纵横,如千军万马,又看到署名,愈加惊喜道:“尝谓天下无才,谁知转眼便遇了知己。但当面遇之,又当面失之,殊可痛恨!”只管立住沉吟。船上人早赶进庙来催促道:“天色将晚了,快下船,还要赶宿头哩。”冷绛雪无奈,只得走出庙来。出得庙门,只见一个少年书生俊俏风流,在那里伸头缩脑的张望。欲待停足回眸,争奈母舅与差人围簇而行,少留不得。刚上了船,跨得入舱,船家早将船撑离岸,曳起篷,如飞的一般去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相思两地无头绪,缘份三生有脚跟。不知此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