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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0 22:18:39
第十八回 痴公子倩佳人画面 乖书生借制科脱身 -《平山冷燕》-古典小说
词曰:
欲留墨迹,尊容何幸充诗壁?分明一片破芦席,点点圈圈,得辱佳人笔。何郎白面安能及,杨妃粉黛无颜色。若求美对作相识,除是神荼,郁垒方堪匹。
右调《醉落魄》
话说张寅在玉尺楼下考诗,听见楼上欢笑,以为山小姐得意,竟大着胆,一直撞上楼来。此时许多侍妾因见山小姐与冷绛雪取笑张寅作乐,都立在旁边观看。楼门口并无人看守,故张寅乘空竟走了上来。
山小姐忽抬头看见,因大怒道:“这是甚人,敢上楼来!”张寅已走到面前,望着小姐深深一揖,道:“学生张寅,拙作蒙小姐见赏,特上楼来拜谢。”众侍妾看见张寅突然走到面前,俱大惊着急,拦的拦,遮的遮,推的推,扯的扯,乱嚷道:“好大胆!这是甚么所在,竟撞了上来!”张寅道:“我不是自撞来的,是你家太师爷着人送我来的。”山小姐道:“好胡说!太师叫你在楼下听考,你怎敢擅上楼来?”因用手指着上面悬的御书匾额,说道:“你睁开驴眼看一看,这是甚人写的!任是公侯卿相,到此也要叩头。你是一个白丁公子,怎敢欺灭圣上,竟不下拜!”张寅慌忙抬头一看,只见正当中悬着一个匾额,上面御书“弘文才女”四个大字,中间用一颗御宝,知是皇帝的御笔,方才慌了,撩衣跪下。山小姐道:“我虽一女子,乃天子钦定才女之名,赐玉尺一柄量天下之才。又恐幼弱,为人所欺,赖赐金如意一柄,凡有强求婚姻,及恶言调戏,打死勿论,故不避人。满朝中缙绅大臣,皇亲国戚,以及公子王孙,并四方求诗求文,也不知见了多少,从无一人敢擅登此楼,轻言调戏。你不过是一个纨袴之儿,怎敢目无圣旨,小觑于我,将谓吾之金如意不利乎?”因叫侍儿在龙架上取过一柄金如意,亲执在手中,立起身来说道:“张寅调戏御赐才女,奉旨打死。”说罢,提起金如意就照头打来。把一个张寅吓得魂飞天外,欲要立起身来跑了,又被许多侍妾拿住。没奈何,只得磕头如捣蒜,口内连连说道:“小姐饶命,小姐饶命!我张寅南边初来,实是不知,求小姐饶命!”山小姐哪里肯听?怒狠狠拿着金如意,只是要打。虽得冷绛雪在旁相劝,山小姐尚不肯依。却亏张寅跟来的家人听见楼上声息不好,慌忙跑出到后厅,禀知山显仁道:“家公子一时狂妄,误上小姐玉尺楼。小姐大怒,要奉旨打死。求太师老爷看家老爷面上,速求饶恕,感恩不浅!”山显仁听说,也着忙道:“我叫他谨慎些,他却不听。小姐性如烈火,若打伤了,彼此体面却不好看。”因连叫几个家人媳妇,快跑去说老爷讨饶。
山小姐正要下毒手打死张寅,冷绛雪苦劝不住,忽几个家人媳妇跑来说老爷讨饶,山小姐方才缩住了手,说道:“这样狂妄畜生,留他何益!爹爹却来劝止。”冷绛雪道:“太师也未必为他,只恐同官面上不好看耳。”此时张寅已吓瘫在地。初犹求饶,后来连话都说不出,只是磕头。山小姐看了,又觉好笑,因说道:“父命讨饶,怎敢不遵。只是造化了这畜生!”冷绛雪道:“既奉太师之命,恕他无才,可放他去罢。”山小姐道:“他胸中虽然无才,却能央人代替,以装门面。则面上不可无才。”因叫侍儿取过笔墨与他搽一个花脸去,使人知他是个才子。张寅跑在地下,看见放了金如意不打,略放了些心,因说道:“若说我张寅见御书不拜,擅登玉尺楼,误犯小姐,罪固该当;若说是央人代替,我张寅便死也不服!”山小姐与冷绛雪听了,俱大笑起来。山小姐道:“你代替的人俱已捉了在此,还要嘴强!”张寅听说捉了代替,只说宋信已被他们拿了,心下愈慌,不敢开口。山小姐因叫侍儿将笔墨在他脸上涂得花花绿绿,道:“今日且饶你去。你若再来缠扰,我请过圣旨,只怕你还是一死。”张寅听说饶去,连忙爬起来,道:“今已吃了许多苦,还来缠些甚么?”冷绛雪在旁插说道:“你也不吃苦,你肚里一点墨水不曾带来,今倒搽了一脸去,还说吃苦。”说得山小姐忍不住要笑。
张寅得个空,就往楼下走了。走到楼下,众家人接了,看见不像模样,连忙将衣服替他面上揩了。揩便揩了,然是干衣服,未曾着水,终有些花花绿绿,不干净。张寅也顾不得,竟遮掩着往外直走。也没甚脸嘴再见山显仁,遂不到后厅,竟往旁边夹道里一道烟走了。走出大门外,心才定了,因想道:“他才说代作人捉住了,定是老宋也拿了去。我便放了出来,不知老宋如何了?”又走不上几步,转过弯来,只见宋信在那里伸头探脑的张望,看见张寅,忙迎上来说道:“恭喜,想是不曾要你做诗?”张寅见了,又惊又喜,道:“你还是不曾捉去,还是捉了去放出来的?”宋信道:“哪个捉我?你怎生这样慌张狼狈,脸上为何花花绿绿的?”张寅跌跌脚道:“一言说不尽。且到前边寻个好所在,慢慢去说。”遂同上了轿回来。
走了数里,张寅忽见路旁一个酒店,甚是幽雅洁净,遂叫住了轿,同宋信入来。这店中楼上楼下两处,张寅懒得上楼,遂在楼下靠窗一副大座坐下。先叫取水将面净了,然后吃酒。
才吃得一两杯,宋信便问道:“你为何这等气苦?”张寅叹口气,道:“你还要问,都是你害人不浅!”宋信道:“我怎的害人?”张寅:“我央你代作诗,指望你做一首好诗,光辉光辉。你不知做些甚么,叫他笑我。央你代做,原是隐密瞒人之事,你怎么与他知道,出我之丑?”宋信道:“见鬼了!我在此等了半日,人影儿也不见一个出来,是谁叫我做诗?”张寅道:“又来胡说了!诗也替我做了,我已写去了,怎赖没有?”宋信道:“我做的是甚么?”张寅道:“我虽全记不得,还记得些影儿,甚么‘落花莲’,甚么‘包儿掉了绵’,又是甚么‘春秋’,又是甚么‘仲尼’,难道不是你做?还要赖到哪里去?”宋信道:“冤屈死人!是哪个来叫我做?”张寅道:“是小童来的。”宋信道:“可叫小童来对。”张寅忙叫小童。小童却躲在外面,不敢进来。被叫不过,方走到面前。张寅问道:“宋相公做的诗,是你拿来的?”宋信道:“我做甚么诗与你?”小童见两下对问,慌的呆了,一句也说不出。张寅见小童不则声,颜色有些古怪,因兜脸两拳,道:“莫非你这小蠢才不曾拿诗与宋相公么?”小童被打,只得直说道:“那诗实实不是宋相公做的。”张寅大惊道:“不是宋相公做的,却是谁人做的?”小童道:“相公叫我出来,我因性急慌忙,走错了路,误撞入他家小姐房里,被他拿住,要做贼打。又搜出相公与我的诗稿。小的瞒他不得,只得直说了。他说,‘你不消寻别人,我代做了罢。’拿起笔来,顷刻就写完了。我恐怕相公等久,只得就便拿来了。”张寅听了,又跌脚道:“原来你这小奴才误事!做诗原为要瞒他家小姐,你怎倒央他家小姐代做?怪不得他笑说代做的人已捉住了。”
宋信道:“如今才明白。且问你,他怎生叫你做起的?”张寅道:“我一进去,山相公一团好意,留我小饮。饮了半晌,就叫人送我到玉尺楼下去考。方才坐下,山小姐就叫侍妾下楼问道:‘《张子新编》是谁人做的?’我答是自作的。他又叫侍妾说道:‘既是自做的,为何有平如衡诗在内?’只因这一问打着我的心病,叫我一句也说不出。我想,这件事是你我二人悄悄做的,神鬼也不知,他怎么就知道?”宋信也吃惊道:“这真作怪了!你却怎么回他?”张寅道:“我只得认是平如衡与我倡和的两首,故刻在上面。他所以做这一首诗讥诮我,又要我和。我急了,叫这小奴才来央你做。不知又落人圈套,竟将他代作的写了上去。他看了,在楼上大笑,我又不知就里,只认是看诗欢喜,遂大胆跑上楼去。不料他楼上供有御书,说我欺灭圣旨不拜;又有一柄御赐的金如意,凡是强求婚姻与调戏他的,打死勿论。我又不知,被他叫许多侍妾仆妇将我捉住,自取金如意,定要将我打死。是我再三苦求,方才饶了。你道这丫头恶不恶!虽说饶了,临行还搽我一个花脸,方放下楼来。”
宋信听了,吐舌说道:“大造化,大造化!玉尺楼可是擅自上去的?一个御赐才女,可是调戏得的?还是看你家尚书分上,若在别个,定然打杀,只好白白送了一条性命。”张寅道:“既是这等利害,何不早对我说?”宋信道:“他的利害人人知道,何消说得?就是不利害,一个相公女儿,也不该撞上楼去调戏他。”张寅道:“我一个家宰公子,难道白白受他凌辱,就是这等罢了?须与老父说知,上他一疏,说他倚朝廷宠眷,凌辱公卿子弟。”宋信道:“你若上疏说他凌辱,他就辩疏说你调戏。后来问出真情,毕竟还是你吃亏,如何弄得他倒?”张寅道:“若不处他一场,如何气得他过?”宋信道:“若是气他不过,小弟倒有一个好机会,可以处他。”张寅忙问道:“有甚好机会,万望说与我知道。”宋信道:“我方才在接引庵借坐等你,看见壁上有赵纵、钱横二人题的诗,看他诗中情思,都是羡慕山小姐之意。我问阉中和尚,他说曾与山小姐对考过。我问他考些甚么,那和尚倒也好事,连考的诗都抄的有,遂拿与我看,被我暗暗也抄了来。前日山相公叫人错寻到我下处的,就是此二人。我看他对考的诗,彼此都有勾挑之意。你若要寻他过犯,上疏参论,何不将此倡和之诗呈与圣上,说他借量才之名,勾引少年子弟,在玉尺楼淫词倡和,有辱天子御书并钦赐才女之名。如此加罪,便不怕天子不动心。”张寅听了,满心欢喜,道:“这个妙,这个妙!待我就与老父说知,叫你动疏。”宋信道:“你若明后日就上疏,他就说你调戏被辱,仇口冤他了。此事不必性急,须缓几日方妙。”张寅道:“也说得是,便迟两日,不怕他走上天去!”二人商量停当,方才欢欢喜喜饮酒。饮了半晌,方才起身上轿而去。
俗语说得好:“路上说话,草里有人。”不期这日,燕白颔因放不下阁上美人,遂同平如衡又出城,走到皇庄园边去访问。不但人无踪影,并墙上的和诗都粉去了。二人心下气闷不过,走了回来,也先在这店中楼上饮酒。正饮不多时,忽看见楼下宋信与张寅同了入来。二人大惊道:“他二人原来也到京了。”平如衡就要下楼来相见,燕白颔拦住道:“且听他说些甚么。”二人遂同伏在阁子边侧耳细听。听见他一五一十,长长短短,都说是要算计山小姐与赵纵、钱横之事,遂悄悄不敢声张。只等他吃完酒去了,方才商量道:“早是不曾看见,若看见,未免又惹是非。”燕白颔道:“我原料他要来山家求亲,只得倚着尚书势头,有几分指望。不期倒讨了一场凌辱。”平如衡道:“我二人去考,虽说未讨便宜,却也不致出丑。所可恨者,未见小姐耳。”燕白颔道:“以我论之,小姐不过擅贵名耳。其才美亦不过至是极矣!小弟初意还指望去谋求小姐一见,今听张寅所谋不善,若再去缠扰,不独带累山小姐,即你我恐亦不能干净。”平如衡道:“就是不去,他明日叫父亲上疏,毕竟有赵纵、钱横之名,如何脱卸?”燕白颔道:“若你我真是赵纵、钱横,考诗自是公器,有无情词挑逗,自然要辨个明白。怕他怎的!只是你我都是假托之名,到了临时,张寅认出真姓名,报知圣上,圣上说学臣荐举,朝廷钦召,都违悖不赴,却更名改姓,潜匿京师,调引钦赐才女,这个罪名便大了。”平如衡道:“长兄所虑甚是。为今之计,却将奈何?”燕白颔道:“我二人进京本念,实力访山小姐求婚。而这段姻缘料已无望。小弟遇了阁上美人,可谓万分侥幸;然追求无路,又属渺茫。吾兄之冷绛雪又全无踪影。你我流荡于此,殊觉无谓。况前日侍妾诗中已明明说道:‘欲为玄霜求玉杵,须从御座撤金莲。’目今乡试不远,莫若归去,取了功名,那时重访蓝桥,或者还有一线之路。”平如衡道:“吾兄之论最为有理。只怕再来时,物是人非,去英已赴裴航之梦矣。”燕白颔道:“山小姐年方二八,瓜期尚可有待;况天下富贵才人甚少,哪能便有裴航?”平如衡道:“山小姐依兄想来还有可待,只怕我那冷绛雪小姐不能待矣。既是这等,须索早早回去。”二人算计定了,又饮了数杯,便起身回到下处,叫家人收拾行李,雇了轿马,赶次日绝早就出城长行。二人一路上有说有笑,倒也不甚辛苦。
一日,行到山东地方。正一条狭口上,忽撞见一簇官府过来。前面几对执事,后面一乘官轿甚大,又有十余匹马跟随,十分拥挤。燕白颔与平如衡只得下了轿,拣一个略宽处立着,让他们过去。不提防官轿抬到面前,忽听得轿里连叫舍人道:“快问道旁立的,可是燕、平二生员?”燕白颔与平如衡听见,忙往轿里一张,方认得是王提学。也不等舍人来问,连忙在轿前打一恭,道:“生员正是燕白颔、平如衡。”王提学听了大喜,因吩咐舍人道:“快请二位相公前面驿中相见。”说罢,轿就过去了。听差舍人领命,随即跟定燕白颔、平如衡,请上轿抬了转去。幸喜回去不远,只二三里就到了驿中。
王提学连连叫“请”,燕白颔、平如衡只得进去拜见。拜见过,王提学就叫看坐。二人逊称不敢,王提学道:“途间不妨。”二人只得坐下。王提学就问道:“本院已有疏特荐,已蒙圣恩批准征召入京。本院奉旨各处追寻,却无踪影。二位贤契为何却在此处?”燕白颔应道:“生员与平生员蒙太宗师培植,感恩无地。但生员等游学在先,竟不知征召之事,有辜圣恩,并负太宗师荐拔之盛心,死罪,死罪。”王提学道:“既是不知,这也罢了。却喜今日凑巧遇着,正好同本院进京复命,就好面圣,定有异擢。”燕、平二人同说道:“太宗师欲将生中下士献作嘉宾,一段作养盛心,真足千古。但闻负天下之大名,必有高天下之大才,方足以当之;若碌碌无奇,未免取天下之笑。生员辈虽薄有微才,为太宗师垂怜,然扪心自揣,窃恐天地之大,何地无才,竟以生员二人概尽天下,实实不敢自信。”王提学道:“二位贤契虚心自让,固见谦光。但天下人文,南直首重。本院于南直中遍求,惟二位贤契出类拔萃,故本院敢于特荐。天下虽大,纵更有才人,亦未必过于贤契。今姓名已上达宸听,二位贤契不必过逊。”燕白颔道:“生员辈之辞,其实是有所见而然,倒不是套作谦语。”王提学道:“有何所见,不妨直说。”燕白颔道:“生员闻圣上诏求奇才者,盖因山相公之女山黛才美过人,曾在玉尺楼作诗作赋,压倒翰苑群英。故圣上之意,以为女子尚有高才,何况男子,故有此特命。今应诏之人必才高过于山黛,方不负圣上之求。若生员辈,不过项羽之霸才耳。安敢夺刘邦之秦鹿?是以求太宗师见谅也。”王提学笑道:“二位贤契又未遇山小姐,何畏山小姐之深也?”燕白颔道:“生员辈虽未遇山小姐,实依稀仿佛于山小姐之左右。非畏之深,实知之深也。”王提学道:“二位贤契既苦苦自诿,本院也不好相强。只是已蒙征召,而坚执不往,恐圣上疑为鄙薄圣朝,诚恐不便。”平如衡道:“生员辈若是养高不出,便是鄙薄圣朝;今情愿原从制科出身。总是朝廷之才,只是不敢当征召耳。实是尊朝廷,与鄙薄者大相悬绝。”王提学道:“二位贤契既要归就制科,这便也是一样了。只是到后日辨时便迟了。何不将此意先出一疏,待本院复命时带上了,使圣上看明,不独无罪,且可见二位才而有让。明日鹿鸣得意,上苑看花,天子定当刮目。”燕、平二人同谢道:“蒙太宗师指教,即当出疏。”
王提学就留二人在驿中同住了。驿中备出酒饭,就留二人同吃。饮酒中间,又考他二人些诗文。见二人下笔如神,无不精警,看了十分欢喜,因说道:“二位贤契若就制科,定当高发。本院岁考完了,例当复命。科考的新宗师已到任多时,二兄速速回去,还也不迟。本院在京中准望捷音。”燕、平二人再三致谢,又写了一道辞召就试的疏,交付王提学。然后到次日各自别去,王提学进去复命不题。
且说燕白颔、平如衡二人,一路无辞,到了松江家里,正值新宗师科考。燕白颔是华亭县学,自去赴考不必言矣。平如衡却是河南人,欲要冒籍松江,又严紧冒不得;与平教官商量,欲要作随任子侄寄考,平教官官又小,又担当不来;欲要回河南去,又迟了。还是燕白颔出主意道:“不如纳了南监罢。”平如衡道:“纳监固好,只是要许多银子。”燕白颔道:“这不打紧,都在小弟身上。”平教官出文书,差一个的当家人,带了银子,到了南京监里,替平如衡加纳了。
过了数日,科举案发了,燕白颔又是一等。有了科举,遂收拾行李,同平如衡到南京来乡试。只因这一来,有分教:龙虎榜中御墨,变作婚姻簿上赤绳。不知此去果能中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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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扬州府求媒消旧想 长安街卖扇觅新知 -《平山冷燕》-古典小说
词曰:
道路闻名巧,萍踪得信奇。不须惊喜不须疑,想应三生石上旧相知。错认侬为我,休争他是谁。一缘一会不差池,大都才情出没最多岐。
右调《南柯子》
话说燕白颔自有了科举,又替平如衡纳了南监,遂同到南京来乡试。真是“学无老少,达者为先。”二人到了三场,场中做的文字,犹如万选青钱,无人不赏。及放榜之期,燕白颔高高中第一名解无,平如衡中了第六名亚魁。二人青年得隽,人物俊美,鹿鸣宴罢迎回,又拜见座师,房师,无不人人羡慕,个个欢喜。凡是乡宦有女儿人家,莫不都来求他二人为婿。二人辞了东家,又辞西家,真个辞得不耐烦。公事一完就同回松江。不料,松江求亲的也是这等。
燕白颔与平如衡商量道:“倒不如早早进京,便好省许多唇舌。”平如衡道:“我们若早进京,也有许多不妙。”燕白颔道:“进京有甚不妙?”平如衡道:“功名以才得为荣,若有依傍而成,便觉减色。我与你不幸为王宗师所荐,姓名已达于天子。今又夺了元魁,尚进京早了,为人招摇,哄动天子,倘赐召见,或邀奖誉,那时再就科场,纵登高第,人只道试官迎合上意,岂不令文章减价?莫若对房师、座师只说有病,今科不能进京,使京中望你我者绝望。那时悄悄进去,挨至临期,一到京就入场,若再能抢元夺魁,便可扬眉吐气,不负平生所学矣。”燕白颔听了大喜,道:“吾兄高论,深快弟心。但只是松江也难久留,不如推说有病到那里去养,却同兄一路慢慢游览而去,到临期再入京,岂不两全?”平如衡道:“这等方妙。”二人商量定了,俟酬应的人事一完,就收拾行李,悄悄进京。吩咐家人:“回人只说平相公往西湖上养病去了。”
二人暗暗上路,在近处俱不耽搁,只渡过扬子江,方慢慢而行。到了扬州,因繁华之地,打帐多住些时,遂依旧寓在谅花观里。观中道士知道都是新科举人,一个解元,一个亚魁,好不奉承。二人才情发露,又忍不住要东题西咏。住不上五七日,早已惊动地方都知道了。原来地方里甲规矩,凡有乡绅士宦住于地方,都要暗暗报知官府,以便拜望送礼。琼花观总甲见燕白颔与平如衡都是新科举人,只得暗暗报知府县。不料扬州理刑曾聘做帘官,出场回来,对窦知府盛称解元燕白颔与亚魁平如衡是少年才子,春闱会状,定然有分。窦知府听在肚里,恰恰地方来报,他就动了个延揽结交的念头,随即来拜。燕白颔与平如衡忙回不在。窦知府去了。燕白颔因商量道:“府尊既已知道,县间未免也要来拜。我们原要潜住,既惊动府县,如何住得安稳?”平如衡道:“必须移个寓所方妙。”一面就叫人在城处幽僻之处寻个下处,一面叫人打探窦知府出了门,方来答拜。只得投两个帖子,就移到新下处去了。窦知府回来闻知,随即叫吏书下请帖请酒。吏书去请了,来回复道:“燕、平二位相公不知是移寓,又不知是进京去了,已不在琼花观里。”窦知府听了,暗想道:“进京举人无一毫门路,还要强来打抽丰作盘缠;他二人我去请他,他倒躲了。不但有才,更兼有品,殊为难得。可惜不曾会得一面。”十分追悔不题。
却说燕、平二人移到城外下处,甚是幽静,每日无事,便同往山中去看白云红树。一日走倦了,坐在一个亭子上歇脚。忽见两个脚夫,抬着一盒担礼,后面一个吏人押着,也走到亭子上来歇力。燕、平看见,因与那吏人拱一拱手,问道:“这是谁人送的礼物?”那吏人见他二人生得少年清秀,知是贵人,因答道:“是府里窦太爷送与前面冷乡宦贺寿的。”平如衡因记得冷绛雪是维扬人,心下暗惊道:“莫非这冷乡宦正是他家?”因又问道:“这冷乡宦是个甚么官职?”那吏人道:“是个钦赐的中书。”平如衡道:“老兄曾闻这冷中书家有个才女么?”吏人道:“他家若不亏这个才女,他的中书却从那里得来?”平如衡还要细问,无奈那脚夫抬了盒担走路,吏人便不敢停留,也拱一拱手去了。
平如衡因对燕白颔说道:“小弟那里不寻消问息,却无踪影。不期今日无意中倒得了这个下落。”燕白颔道:“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但不知这个才女可正是冷绛雪?”平如衡道:“天下才女能有几个,哪有不是他之理?只是虽然访着,却怎生去求亲?”燕白颔道:“若果是他,要求亲却不难。”平如衡道:“我在京中冷鸿胪家,只问得一声,受了许多闲气,今要开口求亲,人生面不熟,绝无门路,怎说个不难?”燕白颔道:“窦知府既与他贺寿,定与他相知。只窦知府便是门路了。”平如衡听了大喜道:“这果是一条门路!”燕白颔道:“是便是一条门路,但你我既避了他来,如何又好去亲近?岂不被他笑我们脚跟立不定乎?”平如衡笑道:“但能求得冷绛雪之亲,便死亦不辞,何况于笑?”燕白颔也笑道:“兄为冷绛雪固不足惜,只是小弟何辜。”平如衡道:“兄不要这等分别。兄若访着了阁上美人,有用小弟时,虽蹈汤赴火,岂敢辞乎?”二人俱各大笑。因同了回来,仍旧搬到琼花观来住。随备了一副贽见礼,叫人访窦知府在衙,重新又来拜起。
到了府前,将名帖投入。窦知府正然追悔,忽见名帖,不胜欢喜。先叫人请在迎宾馆坐,随即出来相见。相见毕,逊坐待茶。看见燕、平二人年俱是二十上下,人物秀俊异常,满心爱羡,因说道:“前日奉拜不遇,又承降失迎,随即具一小柬奉屈,回说二兄已命驾矣。正以不能一面为歉,今忽蒙再顾,实出望外。想是吏员打探不实?”平如衡道:“前日奉谒不遇后,实移寓行矣。不意偶有一事,要请教老公祖大人,故复来奉求。”因叫家人送上礼帖,道:“不腆微礼,少申鄙敬。”窦知府道:“薄敬尚未曾申,怎敢反受厚礼。但不知台兄有何事下询?”平如衡道:“闻贵治冷中翰有一才女,不知他的尊讳叫做甚么?敢求老公祖大人指教。”窦知府道:“他的名字叫做冷绛雪。台兄何以得知而问及?”平如衡听见说出“冷绛雪”三字,便喜得眉欢眼笑,竟忘了情,不觉手舞足蹈起来。窦知府见了,因问道:“平兄何闻名而狂喜至此?”燕白颔看见光景不像模样,因替他说一个谎,道:“不瞒老公祖大人说,平兄昔年曾得一梦,梦中有人对他说:‘维扬才女冷绛雪与你有婚姻之约。’平兄切记于心,遍处寻访,并无一年姓冷的乡宦。昨日偶闻冷中翰之名,又闻他有一才女,但未知名,犹在疑似。今蒙老公祖大人赐教明白,平兄以为其梦不虚,故不觉狂喜,遂至失仪于大人之前。”窦知府听了道:“原来如此。既是有此奇梦,可见姻缘前定。待本府与平兄作伐何如?”平如衡见窦知府自说作伐,便连忙一恭到地,道:“若得老公祖大人撮合此姻,晚生没齿不敢有忘大德。”窦知府笑一笑道:“平兄不必性急,这一事都在我学生身上,包管成就。只是明日有一小酌,屈二位一叙,当有佳音回复。”平如衡道:“既蒙宠招,敢不趋赴。但冷氏之婚已蒙金诺,万望周全。”窦知府道:“这个自然。”又吃了一道茶,燕、平二人方才辞出。平如衡送的礼物再三苦求,也只收得两色。燕、平二人别去不题。
却说窦知府回入私衙,就发一个名帖,叫人去接冷乡宦到府中有话说。冷大户见知府请他,安敢不来?随即坐了一乘轿子,抬到府中,窦知府因要说话,迎宾馆中不便,遂接入私衙相见。
相见毕,叙坐。冷大户先谢他贺寿之礼。谢毕,就问道:“蒙老公祖见招,不知有何事见教?”窦知府就将平如衡来问他女儿名字,及燕白颔所说梦中之事与求亲之意,都细细说了一番,道:“我想,你令爱年已及笄了,虽在山府中,不曾轻待于他,却到底不是一个结局。今这平举人来因梦求亲,或者原是婚姻,实是一桩美事。况那平举人年又少,生得清俊过人,才又高,明年春试,不是会元,定是状元。你令爱得配此人,方不负胸中之学。他再三托本府为媒,你须应承,不可推脱。”冷大户道:“蒙老公祖大人吩咐,岂敢不遵?但小女却在京中,非我治生所能专主。治生若竟受聘应承,倘他京中又别许嫁,岂不两下受累?”窦知府道:“这个不消虑得。你令爱京中万万不能嫁人。”冷大户道:“老公祖大人怎料得定?”窦知府道:“山相公连自家女儿,东选西择,尚不能得一奇才为配,怎有余力选得到你令爱?我故说京中万万不能嫁人。”冷大户道:“莫若写一个字,叫他京中去商量。”窦知府道:“老先生你不要迂了,以平举人的才学人品,若到了京中,只怕山阁下见了,且配与自家女儿,哪里到得你令爱?依本府主张,莫若你竟受了他的聘,使他改移不得。况父亲受聘,古之正礼,就是山相公别有所许,也争礼不过。这样佳婿,万万不可失了!”冷大户被窦知府说得快活,满口应承道:“但凭老公祖主张,治生一一领教。只是小女现在山府,恐他明日要娶,迟早不能如期,也须说过。”窦知府道:“这不消说。若说在山府,未免为他所轻。且到临娶时我自有处。”冷大户道:“既是这等,还有一事:小女曾有言,不论老少美恶,只要才学考得他过,方才肯嫁。明日临娶时,若是考他不过,小女有话说,莫怪治生。”窦知府笑道:“这个只管放心。这平举人才高异常,必不至此。”
冷大户说定,遂辞谢去了。窦知府随发帖请酒。燕、平二人因有事相求,俱欣然而来。酒席间,窦知府备说冷大户允从之事,平如衡喜之不胜,再三致谢。酒罢,就求窦知府择了吉期,行过聘去,约定来春春闱发榜之后来娶。冷大户因窦知府为媒,又着人暗相平如衡,见青年秀美,与女儿足称一对,满心欢喜,竟自受了聘礼。平如衡见冷大户受了聘定,因与燕白颔商量道:“事已万分妥帖。我们住在此间,转觉不便。”遂辞谢了窦知府,竟渡淮,望山东一路缓缓而来不题。
却说山黛与冷绛雪,自从赵纵、钱横考诗之后,追寻不见,已是七分不快;又被张寅搅扰一场,便十分惆怅。亏与冷绛雪两人互相宽慰,捱过日子。
不期过了许久,忽报张吏部有疏,特参“山黛年已及笄,苛于择婿不嫁,以致情欲流荡,假借考较诗文为由,勾引少年书生赵纵、钱横,潜入花园,淫辞倡和。现获倡和淫辞一十四首可证。似此污辱钦赐才女之名,大伤风化,伏乞圣恩查究,以正其罪。”山黛看了大怒,道:“这都是张寅前日受辱,以此图报复也。”因也上一疏辩论,就诉说:“张寅因求婚考诗不出,擅登玉尺楼调戏,因被涂面受辱,故以此污蔑。蒙恩赐量才之尺,以诗文过质者,时时有人,不独一赵纵、钱横。幸臣妾与冷绛雪原诗尚在,乞圣明垂览。如有一字涉私,臣妾甘罪;倘其不然,污蔑之罪亦有所归。”
天子见了两奏,俱批准道:“在奏人犯,俱着至文华殿候朕亲审。”该部知道:“旨意一下,事关婚姻风化,礼部即差人拘提。众犯俱在,独有赵纵、钱横并无踪影。礼部寻觅不获,只得上本奏知。圣旨又批下道:“既有其人,岂无踪影?着严访候审,不得隐匿不报。”礼部又奉严旨,只得差人遍访。因二人曾题诗在接引庵,说和尚认得,就押着普惠和尚遍处察访不题。
却说山黛因被张吏部参论,心下十分不畅。因与冷绛雪在闺中闲论道:“才名为天地鬼神所忌,原不应久占。小妹自十岁蒙恩,于今六载。当朝之名公才士不知压倒多少。今若觅得一佳偶,早早于飞而去,岂不完名全节?不期才隽难逢,姻缘淹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以致有今日之物议。”冷绛雪道:“量才考较是奉旨之事,又不是桑濮私行;就是前日倡和之词,并无一事涉淫,怕他怎的?况眼前已有二三才人,听小姐安择所归,亦易事耳。何必苦苦萦怀?”山小姐道:“姐姐所说二三才人,据小妹看来,一个也算不得。”冷绛雪道:“为何一个也算不得?”山小姐道:“蒙圣上所谕,松江燕白颔,洛阳平如衡,许为妾主婚,此一才子也。然屡奉片召,而抵死辞谢不来,此其无真才可知矣。即赵纵、钱横二人,才情丰度,殊有可观,得择一以从足矣。不料有此一番议论,就使事完无说,而婚姻之事,亦当避嫌而不敢承矣。此又一才子也。止有一个阁下书生大可人意,然大海浮萍,茫无定迹。试问:姐姐所说已有二三才人,今安在乎?”冷绛雪道:“小姐因张寅仇参,有激于中,只就眼前而论,未尝不是。若依贱妾思来,小姐今年二八,正是青春,尚未及摽梅之叹。况燕白颔既与平如衡同荐,平如衡妾所可信,料燕白颔必非无才之人。就是辞征召而就制科,士各有志,到底出头之日,何妨少俟。至若赵纵,钱横,量才是奉君命,临考是奉父命,有何嫌疑而欲避?就是阁下书生,偶然相遇,非出有心。况选吉求良,亦诗人之正。有何私曲,苦郁于怀?即明告太师,差人寻访,或亦太师所乐从。小姐何必戚戚拘拘,作小家儿女之态?”山小姐听了,满心欢喜道:“姐姐高论,顿令小妹满胸茅塞俱开矣!但阁下书生既无姓名,又无梦中画像,即欲明访,却将何为据?”冷绛雪笑道:“小姐何聪明一世,而懵懂一时!书生的姓名虽无,图像未画,题壁一诗,岂非书生之姓名图画乎?何不将前诗写一扇上,使人鬻于闹市,在他人自不理会,若书生见之,岂不惊讶而得之耶?”山小姐听了,不禁拍手称赞道:“姐姐慧心异想,真从天际得来,小妹不及多矣!”因取了一柄金扇,将书生题壁诗写在上面,随唤了一个一向在玉尺楼伏侍,今在城中住的老家人蔡老官来,吩咐道:“你在城中住,早晚甚便,可将这柄扇子拿到闹市上去卖。若有个少年书生看见扇上诗惊讶,你可就问他姓名居止,来报我。他若问我姓名,你切不可露出真迹,只说是皇亲人家女子,要访他结婚的。若果访着,我重重有赏。老爷面前且莫要说。”老家人领命去了不题。
却说燕白颔与平如衡在一路慢慢度了岁,直交新春,方悄悄入京,寻个极幽僻的所在住下。每日只是闭门读书,绝迹不敢见人。原来燕白颔与平如衡一中后,报到京中,莫说王提学欢喜,山相公欢喜,连天子也龙颜大悦。因召王提学面谕道:“燕白颔与平如衡既能发解夺魁,则尔之荐举不虚,则彼二人之辞征召而就制科亦不为无见也。”因赐表礼,以旌其荐贤得实;又谕:“若二人到京,可先领来朝见。”王提学谢恩辞退出,遂日日望二人到京。
山显仁见报,忙与山小姐,冷绛雪说知,道:“燕白颔中了解元,平如衡中了亚魁,不日定然到京。你二人婚姻自有着落。”冷绛雪因对山小姐说道:“小姐,何如?我就说燕白颔断非无才之人。今既发解,则其才又在平如衡之上矣。”二人暗暗欢喜不题。
山显仁与王提学遂日日打听,再不见到,只等到大座师复命,方传说二人有恙,往西湖上养病去了,今科似不能会试,大家方冷了念头,不十分打探。谁知二人已躲在京中,每日只是坐在下处,吃两杯闷酒。平如衡因聘定了冷绛雪,心下快畅,还不觉寂寞;燕白颔却东西无绪,甚难为情,早晚只将阁上美人的和韵写在一柄扇上吟讽。只捱到场期将近,方同平如衡悄悄进城,到礼部去报名投卷。
此时,天下的士子皆集于阙下,满城纷纷攘攘。二人在礼部报过名,投过卷,遂杂在众人之中,东西闲步。步到城隍庙前,忽见一个老人家,手中拿着一把金扇,折着半面,插着个草标在上。燕白颔远远望去,见那扇子上字迹写的龙蛇飞舞,十分秀美,因问道:“那扇子是卖的么?”那老人家道:“若不卖,怎插草标?”燕白颔因近前取来一看。不看犹可,看了那诗,惊得他眼睁了合不拢来,舌吐出缩不进去。因扯着那老人家问道:“这扇子是谁人卖的?”那老人家见燕白颔光景有些诧异,因说道:“相公,此处不便说话,可随我来。”遂将燕、平二人引到一个幽僻寺里去,方说道:“相公看这扇子有何奇处,这等惊讶?可明对我说,包管相公有些好处。”燕白颔心下已知是美人寻访,因直说道:“这扇上的诗句乃是我在城南皇庄墙壁上题赠一位美人的。此诗一面写了,一面就涂了。这是何人,他却知道,写在上面?”老家人道:“相公说来不差,定是真了。这诗就是相公题赠的美人写的。他因不知相公姓名居止,无处寻访,故写了此诗,叫我各处寻访。今果相遇大有缘法。”燕白颔听了,喜得魂荡情摇,体骨都酥,因说道:“我蒙美人这等用情留意,虽死不为虚生矣。”因问道:“老丈,请问你,那阁上美人姓甚名谁?是何等人家?”那老人家答道:“那美人门第却也不小,大约是皇亲国戚之家。他的姓名,我一时也不好便说。相公若果也有意,可随我去,便见明白。”燕白颔道:“随你去固好,只是场期近了,不敢走开,却如之奈何?”老人家道:“相公既要进场,功名事大,怎敢相误?可说了姓名寓处,待我场后好来相访。”燕白颔心下暗想道:“若说是赵纵,恐惹张寅的是非;若说燕白颔,恐传得朝廷知道。”因说道:“我的姓名也不好便说。还是你说个住处,我到场后来相访罢。”老家人道:“场后来访也不为迟。但我家小姐特特托我寻访,今既寻访着了,又无一姓名,叫我怎生去回复,岂不道我说谎?”燕白颔想一想,道:“我有个道理。”遂在袖里取出那柄写美人和韵的扇子来,递与那老人家,道:“你只将此物回复你家小姐,他便不疑你说谎了。你那柄扇子可留在此,做个记头。”老人家接了,道:“既是这等说,我老汉住在东半边苏州胡同里。相公场后来寻我,只消进胡同第三家,问蔡老官便是了。这把扇子,相公要,就留在此不妨。”便就递与燕白颔。燕白颔接了,道:“有了住处便好寻了。你回去可拜上小姐,说我题壁书生何幸,得蒙小姐垂爱!场后定当踵门拜谢。”老人家道:“相公吩咐,我自去说,但场后万万不可失约?”燕白颔道:“访求犹恐不得,既得,焉敢失约?”两下再三叮咛,老人家方才回去,将此事回复小姐不题。
却说平如衡在旁看见,也不胜欢喜,道:“小弟访着了绛雪已出望外,不料无意中,兄又访着了阁上美人之信,真是大快心之事。”燕白颔道:“只之绛雪聘已行了,自是实事;小弟虽侥幸得此消息,然镜花水月,尚属虚景,未卜何如。”平如衡:“美人既然以题诗相访,自是有心之人。人到有心,何(阝斤)不可?你我且唾手功名,凡事俱易为矣。”二人欢欢喜喜,以待进场。只因这一进场,有分教:吉凶鸦鹊同行,清浊忽分鲢鲤。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小书虫
发表于 2013-10-20 22:18:41
第二十回 圣主临轩亲判断 金銮报捷美团圆 -《平山冷燕》-古典小说
词曰:
金銮报捷,天子龙颜悦。不是一番磨与灭,安见雄才大节?明珠应产龙胎,娥眉自解怜才。费尽人情婉转,成全天意安排。
右调《清平乐》
话说平如衡既聘定冷绛雪,燕白颔访着阁上美人消息,二人心下十分快活。到了场期,二人欢欢喜喜进去,做得三场文字,皆如锦绣一般。二人十分得意。三场一完,略歇息数日,燕白颔即邀平如衡同到苏州胡同去寻蔡老官。此时场事已毕,不怕人知,竟往大街上一直走去。
不期才走到棋盘街上,忽顶头撞见接引庵的普惠和尚。燕白颔忙拱手道:“老师何往?”普惠看见二人,也不顾好歹,便一只手扯着一个道:“二位相公一向在何处?却叫小僧寻得好苦?”燕、平二人大惊道:“老师寻我为甚?”普惠道:“小僧不寻相公,是吏部尚书张老爷有疏,参二位相公与山小姐做诗勾挑,伤了风纪,奉旨拘拿御审。各各人犯俱齐,独不见了二位相公,至今未审。有一位宋相公,说二位相公曾在庵中题诗,小僧认得,就叫差人押着小僧到处找寻。差不多找寻了半年,脚都走折了。今日侥幸才遇着。”燕白颔道:“这等说来,难为你了。只是这件事也没甚要紧,况已久远,朝廷也未必十分追求。若是可以通融用情,待学生重重奉酬何如?”普惠道:“天子辇毂之下奉旨拿人,谁敢通融?这个使不得!”旁边押和尚的差人见和尚与二人说话有因,便一齐拥到面前,问和尚道:“这两个可就是赵纵、钱横么?”普惠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众差人听得一个“是”字,便不管好歹,拿出铁索套在燕白颔、平如衡颈里,便指着和尚骂道:“你这该死的秃狗!一个钦犯罪人,见了不拿,还与他斯斯文文,讲些甚么?莫非你要卖放么?”普惠吓得口也不敢开。燕白颔、平如衡还要与他讲情,当不得一班如狼似虎的差人扯着便走。平如衡还强说道:“你们不必动粗。我二人是新科解元,举人,须要存些体面。”众差人道:“解元,举人只好欺压平民百姓,料欺压不得皇帝。莫要胡说,还不快走!”二人没法,只得跟他扯到礼部。
众差人禀知堂上,说钦犯赵纵、钱横拿到了。堂上吩咐暂且寄铺,候明日请旨。众差人领命,随即又将燕、平二人带到铺中,交付收管,方各各散去。礼部见赵纵、钱横二人拿到,便一面报知张吏部,一面报知山相公,好料理早晚听审。到次早,即上疏奏报:“赵纵、钱横已拿到,乞示期候审。”圣旨批发道:“人犯既齐,不必示期,遇御殿日,不拘早晚,随时奏审。山黛,冷绛雪路远,不到可也。”礼部得旨,各处知会不题。
却说天子留意人才,到了放榜之日,绝五更即亲御文华殿,听候揭晓。礼部因遵前旨,随即将一千人犯都带入朝中。众官朝贺毕,礼部出班,即跪奏道:“吏部尚书张夏时参旧阁臣山显仁女山黛与赵纵、钱横情词交媾,一案人犯已齐。蒙前旨,遇御殿日奏审。今圣驾临轩,谨遵旨奏请定夺。”天子道:“人犯既齐,可先着赵纵、钱横见驾。”礼部领旨下来,早有校尉旗官将燕白颔、平如衡二人带至丹墀下面俯伏。天子又传旨带上,二人只得匐伏膝行,至于陛前。天子展开龙目一观,见二人俱是青年,人物十分俊秀,皆囚首桎梏,因传旨开去。方问道:“谁是赵纵?”燕白颔道:“臣有。”天子又问:“谁是钱横?”平如衡应道:“臣有。”天子又问:“朕御赐弘文才女山黛,乃阁臣之女,你二人怎敢以淫词勾挑?”燕白颔答奏道:“山黛蒙圣恩宠爱,赐以才女之名,付以量才之任,满朝名公,多曾索句,天下才士,半与衡文。即张吏部之子张寅,亦曾自往比试,岂独臣二人就考便为勾挑?若谓勾挑,前考较之诗尚在御前,伏祈圣览。如有一字涉淫,臣愿甘罪。况张寅擅登玉尺楼,受山黛涂面之辱,人人皆知。此岂不为勾挑?反责臣等勾挑,吏臣可谓溺爱矣!伏乞圣恩详察。”
天子因传旨带张寅见驾。张寅也匐伏至于御前。天子问道:“张寅,你自因调戏受辱,却诬他人勾挑,唆父上疏欺君,是何道理?”张寅伏在御前,不敢仰视。听得天子诘责,只得抬起头来要强辩。忽看见旁边跪着燕白颔、平如衡,因惊奏道:“陛下,一发了不得!勾挑之事,其罪尚小,且慢慢奏闻。只是这二人不是赵纵、钱横,欺君之罪,其大如天。先乞陛下究问明白,以正其辜。”天子听了,也着惊道:“他二人不是赵纵、钱横,却是何人?”张寅奏道:“一个是松江燕白颔,一个是洛阳平如衡。”天子一发着惊,道:“这一发奇了!莫不就是学臣王衮荐举的燕白颔,平如衡么?”张寅奏道:“万岁爷,正是他。”天子又问道:“莫不就是新科南场中解元的燕白颔,与中第六名的平如衡么?”张寅奏道:“万岁爷,正是他。”
天子因问二人道:“你二人实系燕白颔、平如衡么?”燕白颔、平如衡连连叩头,道:“臣该万死!臣等实系燕白颔、平如衡。”天子道:“汝二人既系燕白颔、平如衡,已为学臣荐举,朕又有旨征召,力何辞而不赴,却更改姓名,去勾挑山黛?此中实有情弊,可实说,免朕加罪。”二人连连叩头,奏道:“微臣二人,本一介书生,幸负雕虫小技,为学臣荐举,又蒙圣恩征召,此不世之遭际也,即当趋赴。但闻圣上搜求之意,原因山黛女子有才,而思及男子中岂无有高才过于山黛者乎?故有是命。臣恐负征召之虚名,至京而考,实不及山黛,岂不羞士子而辱朝廷?故改易姓名为赵纵、钱横,潜至京师,以就山黛量才之考。不期赴考时山黛不出,而先命二青衣出与臣等比试。张寅所呈十四诗,即臣与二青衣比试之词也。臣因见二青衣尚足与臣等抗衡,何况山黛?遂未见山黛而逃归。途遇学臣,再三劝驾。臣等自惭不及山黛,故以小疏上陈,愿归就制科,以藏短也。又幸蒙圣恩拔置榜首及第六,实实感恩之无已也!然历思从前,改名实为就考;就考实为征召;辞征召而就制科,实恐才短而辱朝廷。途虽错出,而黼黻皇猷之心,实无二也。若谓勾挑,臣等实未见山黛,也只勾挑二青衣也。伏乞圣恩鉴察。”
天子听说出许多委曲,满心欢喜,道:“汝二人才美如此,而又虚心如此,可谓不骄不吝矣。这也罢了。只是你二人既中元魁,为何不早进来会试?朕已敕学臣,一到即要召见,因甚直至此时方来?”燕、平二人又奏道:“臣等闻:才为天下公器,最忌夤缘。臣等幸遭圣明,为学臣所荐,陛下所知。今又侥幸南闱,若早入京未免招摇耳目。倘圣恩召见而后就试,即叨一第,天下必疑主司之迎合。臣固迟迟其行,仅及场期而后入。中与不中,不独臣等无愧,适足彰皇上至公无私之化矣。”天子听了,龙颜大悦,道:“汝二人避嫌绝私,情实可嘉。朕若非面审,几误加罪于汝。”因命张吏部责谕道:“衡文虽圣朝雅化,亦须自量。山黛之才已久著国门;即燕白颔,平如衡,为学臣特荐如此,尚不敢明试,而假名以观其深浅。才子既无出类之才,乃公然求婚,且擅登玉尺楼,妄加调戏,何无忌惮至此!及受辱而归,理宜自悔,及复唆卿渎奏,以图报复,暴戾何深!本当重罪,念卿铨务勤劳,姑免究。”张吏部忙叩首谢罪谢恩。
天子还要召山显仁,谕以择婿之事,忽天门放榜,主考已先献进会试题名录来。天子展开一看,只见第一名会元就是平如衡,第二名会魁就是燕白颔,龙颜大悦。此时燕白颔、平如衡尚囚首俯伏于地,天子因命平身。就叫近侍将会试录递与二人看。二人被系入朝,又为张寅识破姓名,心下惶惶,惧有不测之祸,谁还想到会试中与不中?今见天子和容审问,绝不苛求;平如衡忽又见自家中了会元,燕白颔忽又看见自家中第二名会魁。明明一个鬼,忽然变了仙,怎不快活?慌忙顿首于地,称谢道:“皇恩浩荡,真捐顶踵不足以上报万一。”天子道:“汝二人不依不附,卓立之志,可谓竟成矣。”又说道:“今日且完制科之事,异日还要召汝与山黛御前比试,以完荐举之案。暂且退出,赴琼林宴,以光大典。”二人谢恩而退。走出文华殿门,早有许多执事员役拿中式衣冠与他换了,簇拥而去。
天子然后召山显仁,面谕道:“平如衡,燕白颔二人俱少年英才,殿试后,朕当于二人中为汝择一佳婿,方不负汝女才名。”山显仁方叩头谢恩而出,遂回府与山黛细细说知从前许多委典之事。山黛方知赵纵、钱横果是燕白颔、平如衡,因与冷绛雪说道:“燕、平二人即春闱得意,圣上面许择婚,则平自归姊,燕自属妹,平郎与姐姐,可谓天从人愿矣;燕郎与平郎,互相伯仲,得结丝萝,未尝非淑人君子。但有阁下一段机缘,终不能去怀。若是前日寻访不着,也还可解;不料我以题壁之诗访他,他即以和韵诗怀我,才情紧紧相对,安能使人释然?但许场后即来相访,不知为何至今竟又不来?”冷绛雪道:“许场后来,则必场前有事;若场前既有事,则场中或得或失,场后羁迟,未为爽约。小姐须宽心俟之,定有好音。倒是贱妾之事尚属未妥。”山小姐道:“此是为何?”冷绛雪道:“天下事最难意料。妾虽知平郎得意,平郎却未必知妾在此。他少年得隽,谁不羡慕?倘有先我而得之者,为之奈何?”山小姐道:“这个不难。待小妹与父亲说知,明日就叫一个官媒婆去议亲,便万无可虑矣。”冷绛雪道:“如此方妙。”
山小姐遂与山显仁说知,山显仁随叫个官媒婆去议亲。那官媒婆去议了,来回复道:“平爷说,‘蒙太师爷垂爱,许结朱陈,是夙昔所仰望而不得者,诚生平之愿。但恨缘悭,前过扬州,偶有所遇,已纳采于人矣。方命之罪,容殿试后踵门荆请。’”山显仁听了,说与冷绛雪,把一个冷绛雪呆得哑口无言,手足俱软,默然不胜愤恨。正是
漫道幽闲尽性成,须知才美性之情。
美到有才才到美,谁知禁性不情生?
且不说冷绛雪在闺中幽闷,却说燕白颔与平如衡中后,蒙圣恩放出赴宴。宴罢琼林,归到寓所,十分得意。只有燕白颔,因不曾去访得阁上美人,以为失约,终有几分怏怏。欲要偷工夫去访,又因要谢恩谒圣,见座师,见房师,拜同年,百事猬集,一刻不得空闲。欲要悄悄去访,比不得旧时做秀才,自去自来,如今有长班人役跟随,片时不得脱空。只捱到晚间,人役散去,方叫一个家人打了一个小灯笼,悄步到苏州胡同来寻访。喜得蔡老官人认得,一问就着。不料蔡老官奉山小姐之命,日日守候,忽见燕白颔来寻,宛如得了异宝,连说道:“相公原许场后就来,为何直到如今?叫我老汉等得不耐烦。”燕白颔道:“我场后己曾来访,不期路上遇了一场是非,故不曾到此。不瞒你说,放榜后,又中了进士,日日奔忙,半刻不空。又恐怕你家小姐道我失约,故乘夜而来。烦你拜上小姐,既有垂爱之情,须宽心少待,等我殿试后,公务稍暇,定来见你,商议求媒,以结百年之好。”蔡老官道:“原来相公中了,事忙。既是这等,我老汉就去回复小姐。只是万万不可失信!”燕白颔道:“我若失信,今日也不来了。只管放心。”蔡老官道:“说得有理。我放心在此守候佳音便了。”
燕白颔嘱咐明白,方才回寓,与平如衡说知此事,道:“你我功名亦已成就,兄又聘了绛雪,小弟再和合了阁上美人,便可谓人生得意之极矣。”平如衡道:“事已八九,何患不成!”二人说说笑笑,十分欢喜。
不数日,廷试过。到了传胪这日,天子临轩,百官齐集,三百进士济济伏于丹墀之下。御笔亲点燕白颔状元及第,平如衡探花及第,各赐御酒三杯,簪花挂红,赴翰林院去到修撰、编修之任。到过任,敕赐游街三日,十分荣耀。
过了数日,天子又召学臣王衮面谕道:“尔前特荐燕白颔,平如衡有才,今果次第抡元夺魁,不负所荐。赐尔加官一级,以旌荐贤得实。”王衮叩头谢恩。天子又谕道:“朕前敕尔搜求奇才者,原以山阁臣有亲女山黛与义女冷绛雪,才美过人。朕以为女子有此异才,岂可男子中反无,故有前命。今果得燕白颔、平如衡二人,以副朕求。朕因思天地生才甚难,朝廷得才,不可不深加爱惜。眼前四才,适男女各半,又皆青年,未曾婚配。朕欲为之主婚:状元燕白颔,赐婚山阁臣亲女;探花平如衡,赐婚山阁臣义女。如此则才美相宜,可彰圣化。特赐尔为媒,衔朕之命,联合两家之好。”王衮叩头称颂道:“圣上受才如此,真无异于天地父母。不独四臣感恩,虽天下才人,皆知所奋矣。”遂谢恩退出。因暗想道:“圣上命我为媒,我若两边去说,恐他各有推却,便费气力。既奉钦命,莫若设一席,请他两边共集一堂。那时明宣诏旨,则谁敢不遵?”主意定了,遂择了吉日,发帖分头去请。又着人面禀道:“此非私宴,乃奉旨议事,不可不到。”
至临期,山显仁与燕白颔、平如衡前后俱到。王衮接入相见。礼毕,略叙叙闲话,王衮即邀入席。山显仁东边太师位坐了,王衮西席相陪,燕白颔、平如衡坐于下面客席。饮过三杯,王衮即开谈道:“学生今日奉屈老太师与状元、探花者,非为别事。因昨日蒙圣恩面谕,人才难得,不可处之不得其当。山老太师有此二位奇才闺秀,实系天生;今科又遇状元,探花二位名世奇英。定从岳降。况年相近而貌相仿,可谓聚淑人君子于一时。若不缔结良姻,以彰《关雎》、《桃夭》之化,不足显朝廷爱才之盛心也。故特命学生恭执斧柯,和合二姓。故敢奉屈,以宣天子之命。老太师与状元,探花,礼宜遵旨谢恩。”山显仁道:“圣命安敢不遵。但陈人联姻新贵,未免抱不宜之愧。”燕白颔心中虽要推辞,却一时开口不得。惟平如衡十分着急,因连连打恭,说道:“勿论圣上鸿恩所不敢辞,即老恩师严命岂敢不遵。况山太师泰山之下,得附丝萝,何幸如之!但恨赋命凉薄,已有糟糠之聘。风化所关,尚望老师代为请命。”王衮道:“探花差矣!守庶民之义,谓之小节;从君父之制,谓之大命。孰轻孰重,谁敢妄辞?”平如衡道:“愚夫愚妇立节,圣主旌之,非重夫妇也,敦伦也。门生之聘,谓门生之义,则轻则小,谓朝廷之伦,则重,则大也。尚望老师为门生回天。”王衮道:“事有经,亦有权;从礼为经,从君为权。事有实,亦有虚:娶则为实,聘尚属虚。贤契亦不可固执。”山显仁见二人互相辩论,因说道:“王老先生上尊君命,固其宜也;平探花坚欲守礼,亦未为不是朝。依老夫看来,必须以此二义上请,方有定夺。”王衮与平如衡一齐应道:“是。明早当同入朝请旨。”燕白颔听见说请旨,因说道:“门生亦有隐情,敢求老师一同上请。”王衮道:“探花已聘,尚可公言;状元隐情,何以形之奏犊?这个决难领教。”燕白颔遂不敢再言。大家又饮了几杯,遂各各散去。
到了次早,王衮果同了平如衡入朝面圣。不期扬州知府窦国一,因平如衡中了会元,探花,与冷大户说知,叫他速速报知女儿定亲之事。自家在扬州做了四年知府,也要来京中谋复原职。因讨了赍表的差,竟同冷大户赶进京来。
到了京师,冷大户竟到山府去见女儿。窦知府这日恰恰朝见,在朝房劈面与平如衡撞见。平如衡忽然看见,满心欢喜,道:“窦公祖几时到京?恰来得好,有证见了!”因引与王衮相见,道:“门生的媒是窦公祖做的。”窦知府忙问道:“探花已占高魁,为着何事,忽言及斧柯?”平如衡道:“晚生蒙圣恩赐婚,欲以有聘面圣恳辞。今恐无据,圣主不信。恰喜公祖到来,岂非一证?”窦知府道:“原来为此。俟面圣时,理当直奏。”王衮道:“探花苦辞固自不妨,只可惜辜负圣上一段怜才盛意。”窦知府道:“请教王大人,圣上怎生怜才?”王衮道:“圣上因爱探花有才,又爱山阁下令爱有才,以才配才,原是一片好意,非相强也。探花苦苦推辞,岂非辜负其意乎?”窦知府听了,着惊道:“圣上赐婚探花者,莫非就是山阁臣之女山黛么?”王衮道:“不是山黛,是第二位义女冷氏。”窦知府听了,大笑道:“若果是义女冷氏,王大人与探花俱不必争得,也不必面圣。请回,准备合卺。我学生一向还做的是私媒,如今是官媒了。”王衮与平如衡俱惊问道:“圣上赐一婚,晚生定一婚,二婚也。为何不消争得?”窦知府道:“圣上所赐者,此婚也;探花所定者,此婚也。二婚总是一婚,何消争得?探花,你道山相公义女是谁?即冷绛雪也。”平如衡又惊又喜,道:“冷绛雪在扬州,为何结义山府?”窦知府道:“说来话长,一时也说不尽。但令岳闻知探花高发,恐怕要做亲,已同学生赶进京来,昨已往山府报知令爱去了。”王衮与平如衡听了,欢喜不胜,道:“若非恰遇窦老先生,说明就里,我们还在梦中,不知要费多少唇舌。”窦知府道:“不必更言,二位请回,学生朝见过,即来奉贺矣。”说罢,王衮与平如衡先回不题。
却说冷大户到京,问知山显仁住处,连晚出城,直到皇庄来见。山显仁闻知冷绛雪父亲来到,忙接入后厅相见。冷大户再三拜谢恩养。山显仁一面就留饮,一面就叫冷绛雪出来拜见父亲。冷绛雪拜毕,冷大户就说道:“我不是也还不来,因与你许了一头好亲事,只怕早晚要做亲,故赶来与你说知。”冷绛雪着惊道:“父亲做事,为何这等孟浪!既要许人,为何不早通知?如今这边已蒙圣上赐婚了,父亲只好回他。”冷大户听见说圣上赐婚,只好回他,竟吓呆了。半晌方说道:“为父的聘已了,如何回他?”冷绛雪道:“不回他,终不然倒回圣上?”冷大户道:“若是一个百姓之家便好回他,他是新科的黄甲进士,又是扬州知府为媒,叫我怎生开口?”冷绛雪道:“说也徒然。知府,进士难道大如皇帝?”冷大户听了默然,愁眉叹气,连酒也不敢吃。山显仁看见,道:“亲翁且不必烦恼,还喜得赐婚之人也曾聘过,明早还要面圣恳辞。若辞准了,便两全矣。且请问亲翁,受了何人之聘?”冷大户道:“门下晚生原自不敢专主,当不得窦知府再三骗我,说他是个有名的大才子,新科中了亚魁。这进京会试,不是会元,定是状元。说得晚生心动,故受了他的聘定。”山显仁道:“他如今中了进士,则窦知府也不为骗你了。”冷大户道:“中倒果然中了会元,又殿了探花。虽不是骗我,只是骗我把事做差了,如今怎处?”山显仁听了大惊,道:“会元,探花,这等是平如衡了?”冷大户道:“正是平如衡。”山显仁听了,看着冷绛雪大笑道:“大奇,大奇!平如衡苦苦说扬州已聘者,原来就是你!”冷大户忙问道:“老太师为何大笑称奇?”山显仁道:“亲翁不知,圣上赐婚的,恰正是平如衡。你道好笑不好笑?你道奇也不奇!”冷大户与冷绛雪各各欢喜。
到次早,山显仁忙着人去报知王衮,不料王衮也将朝房遇着窦知府说明之事,来报知山显仁了。两个俱各欢喜。只有燕白颔与山黛心下微微有些不快。王衮随将此事奏知,天子愈加欢喜,因说道:“窦国一既系原媒,着复原官,一同襄事。”因赐大第一所,与燕白颔、平如衡同居。又命钦天监择吉成婚。又敕同榜三百进士,伴状元,探花亲迎;又撤金莲宝炬十对赐之。文武百官见圣上如此宠眷,谁敢不来庆贺?金帛表礼,盈庭充室;衣冠车马,塞户填门。满长安城中,闻知钦赐一双才人娶一双才女,大家小户,尽来争看。
到了正日,鼓乐笙箫,旌旗火炮,直摆列至皇庄。燕白额与平如衡,乌纱帽,大红袍,簪花挂红,骑了两匹骏马,并辔而行。王衮、窦国一与三百同年,俱是吉服,于后相陪。道旁百姓看见燕白颔、平如衡青年俊美,无不啧啧称羡。这边山黛与冷绛雪金装玉裹,翠绕珠围。打扮的如天仙一般。山显仁穿了御赐的蟒眼,冷大户也穿了中书冠带,相随接待。须臾二婿到门,行礼款待毕,然后山显仁与罗夫人送二女上轿,随从侍妾足有上百。一路上,火炮与鼓乐喧天,旗彩共花灯夺目。真个是天子赐婚,宰相嫁女,状元,探花娶妻,一时富贵,占尽人间之盛。娶到了第中,因父母不在堂,惟双双对拜,送入洞房。外面众官的喜筵,都托了王衮、窦国一两个大媒代陪不题。
却说平如衡与冷绛雪在房中彼此觌面,俱认得是闵子祠相遇之人,各叙天缘,与别后系心,今得相逢之故,万分得意,不必细说。燕白颔与山小姐虽各有阁上美人,阁下书生一段心事,然到此地位,燕白颔娶了天下第一个才女,山小姐嫁了天下第一个才人,今日何等风骚!就是心有所负,也只得丢开罢了。不意到了房中,对结花烛,揭去方巾,彼此一看,各各暗惊。这个道:“这分明是阁上美人。”那个道:“这分明是阁下书生。”但侍妾林立,恐有差误,不敢开口。二人对饮合卺,在明烛下越看越像。燕白颔忍耐不住,便取出蔡老官寻访的那柄诗扇,叫侍妾传与山小姐看,道:“下官偶有一诗,请教夫人,幸不嫌唐突。”山小姐接了一看,忽眉宇间神情飞跃,竟不回言,也低唤侍儿,取出一柄诗扇,传与燕白颔,道:“贱妾也偶有一诗,请教状元,幸勿鄙轻浮。”燕白颔接了一看,见就是前日付与蔡老官的和诗,喜得燕白颔满心奇痒,不知搔处。只见众侍妾观望,不敢叙出私情,只哈哈大笑,道:“这段姻缘虽蒙圣恩赐配,又蒙泰山俯就,夫人垂爱,然以今日而论,实系天缘也。”山小姐不好答应,只是微微而笑。饮罢,同入鸳帏。一双才子才女,青年美貌,这一夜真是百恩百爱,说不尽万种风流。
到了次日,夫妻闺中相对,燕白颔见侍妾如云,只不见前日对考的青衣记室,因问山小姐道:“莫非记室体尊,不屑侍御,不曾携来?”山小姐道:“已来矣,满月时当与状元相见。”燕白颔出见平如衡,说知阁上美人即系山小姐,平如衡大喜,道:“真可谓奇缘也!”燕白颔又说及青衣之事,平如衡道:“小弟也曾问来,弟妇也是如此说。”
到了满月,山显仁与冷大户一齐都来,两位新人出房相见。山小姐冷绛雪与燕白颔、平如衡是姐夫妹夫,大姨小姨,交相拜见。拜罢,山小姐因指着冷绛雪对燕白颔说道:“状元要见青衣记室,此人不是么?”冷绛雪也指着山小姐对平如衡道:“探花要见青衣记室,此人不是么?”燕白颔与平如衡看了,俱各大笑,道:“原来就是大姨娘,小姨娘假扮了,耍我们的。我就说天下哪有如此侍妾?今日方才明白。不然叫我抱惭一世。”山显仁笑说道:“若不如此,二位贤契如何肯服输?”惟冷大户不知,因问其故。山显仁对他说明,也笑个不了。说罢,合家欢宴,其乐无极。
到次日,山显仁因约了王衮、窦国一,率领二婿两女,同诣阙谢恩。天子亲御端门赐宴,因召说道:“朕向因见山氏《白燕诗》方知闺阁有此奇才。复因闺阁有才,方思搜求天下奇才。今获二才子,二才女,配为夫妇,以彰文明之化,足称朕怀矣。汝四人之婚,虽朕所主,今日思厥由来,实白燕为之媒也。汝四人还能各赋一《白燕诗》以谢之么?”四人同奏道:“陛下圣命,敢不袛承。”天子大悦,因命各赐笔墨。四人请韵,天子因思说道:“不必另求,即以平、山、冷、燕四韵可也。”四臣领旨,各各挥毫。此时方显真才之妙,但见纸落云烟,笔飞鹘兔,日晷不移,早已诗成四韵,一齐献上。天子展开,次第而观。只见平如衡的是:
疑是前身太白生,双飞珠玉兆文明。
不须更羡丹山凤,兴贲衣裳天下平。
山黛的是:
云想衣裳玉想鬟,不将紫颔动龙颜。
若非毓种瑶池上,定是修成白雪山。
冷绛雪的是:
红芳付与群芳领,双双玉殿飞无影。
九重春色正融融,白雪满身全不冷。
燕白颔的是:
寻莺御柳潜还见,结梦梨花成一片。
天子临轩赏素文,始知不是寻常燕。
天子览毕,龙颜大悦,即赐与山显仁、王衮、窦国一遍观。因谕说道:“汝四人有才如此,不负朕求才之意矣。”又赐欢饮。饮至日午,钦天临奏:才星光映北阙,当主海内文明,国家祥瑞,天子大喜,因各赐金帛彩缎。山显仁因率领诸臣谢恩退出。
自此之后,燕白颔与山黛,平如衡与冷绛雪,两对夫妻,真是才美相宜,彼此相敬,在闺中百种风流,千般恩爱。张寅与宋信初时犹欲与他二人作对,到此时,见他一时荣贵,只得撺转面皮来趋承庆贺。燕白颔、平如衡度量宽大,不念旧恶,仍认作相知,优礼相待。山显仁得此二婿,十分快活,竟不出来做官,只优游林下快活。
后来燕白颔同山黛荣归松江,生子继述书香。平如衡亦同冷绛雪回到洛阳,重整门闾,祭祀父母,连叔子平教官都迁任得意。
若非真正有才,安能如此?至今京城中俱盛传平、山、冷、燕为四才子。闲窗阅史,不胜忻慕,而为之立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