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54:43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第七十章 舞会

这几天正是七月里最炎热的日子,马尔塞夫伯爵如期在星期六举行舞会。晚上十点钟。在伯爵府的花园里,高大的树木清晰地衬托着缀满金色星星的天空。今天象要下暴雨的样子,天空上现在还浮荡着一层薄雾。楼下的大厅里传出华尔兹和极乐舞的乐曲,百叶窗的窗缝里透出灿烂的灯光。这时,花园里有十来个仆人在那儿准备晚餐,他们刚刚接到主妇的命令,因为天气好转。已决定晚餐在草坪上的天幕下举行,那缀满星星的美丽的蓝空已使草坪占了决定的优势。花园里挂满了彩色的灯笼,这是按照意大利的风俗布置的,席面上布满了蜡烛和鲜花,这种排场世界各国豪华的席面上处处都一样,不必多讲。

  马尔塞夫伯爵夫人吩咐过仆人以后,又回到屋里去,这时宾客们陆续到来,吸引他们来的多半不是由于伯爵的地位显赫,而是由于伯爵夫人优雅风度,因为由于美塞苔丝的高雅的情趣,他们一定可以在她的宴会上找到一些值得叙述,甚至值得模仿的布置方法。腾格拉尔夫人本来不想到马尔塞夫夫人那儿去,因为前面说过的那几件事使她心神不宁,但那天早晨,她的马车碰巧在路上和维尔福先生的马车相遇。两部马车很自然地并拢来,他说:“马尔塞夫夫人家的舞会您去不去?”

  “不想去,”腾格拉尔夫人回答,“我的身体太不舒服。”

  “您错了,”维尔福意味深长地回答,“您应该在那儿露面,这是很重要的。”

  “那么我就去。”说完两部马车就分道而驶了。

  所以腾格拉尔夫人这会儿也来了。她不但长得美,而且周身上下打扮得珠光宝气;她从一扇门走进客厅,美塞苔丝正好也从另一扇门出现在客厅,伯爵夫人当即派阿尔贝去迎接腾格拉尔夫人。他迎上前去,对男爵夫人的打扮讲了几句恰如其分的恭维话,然后让她挽住他的胳膊引她入座。阿尔贝向四下里望望。

  “您在找我的女儿,是不是?”男爵夫人含笑说。

  “我承认是的,”阿尔贝回答。“难道您竟忍心没有带她来吗?”

  “别着急。她遇到了维尔福小姐,她们两个就走在一起了。瞧,她们来了,两个都穿着白衣服,一个捧着一束山茶花,一个捧着一束毋忘我花。哎,怎么”

  “这回您找什么?”

  “基督山伯爵今天晚上来不来?”

  “十七个了!”阿尔贝答道。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伯爵似乎是一团烈火,”子爵微笑着回答,“你是第十七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了。伯爵有多走红,我可真得祝贺他”

  “您对每一个人都是象对我这样回答的吗?”

  “啊!真是的,我还没有回答您。请放心,我们可以看到这位大人物。我们的运气够好的。”

  “昨晚您去歌剧院了吗?”

  “没有。”

  “他也在那儿。”

  “啊,真的!那位怪人有没有什么惊人之举?”

  “他能没有惊人之举吗?”昨天演的是《瘸腿魔鬼》

  [法国作家勒萨日(一六八八—一七四七)的作品,这里可能指根据原作改编的舞剧。——译注],伊丽莎跳舞的时候,那位希腊公主看得出了神。伊丽莎跳完舞以后,他把一只珍贵的戒指绑在一束花球上,抛给那个可爱的舞星,那个舞星为了表示珍视这件礼物,在第三幕的时候,就把它戴在手指上出场,向伯爵致意。那位希腊公主呢?她来不来?”

  “不来,可能使您失望了,她在伯爵家里的地位没人知道。”

  “行了,让我留在这儿吧,去陪维尔福夫人吧,她很想跟您谈话呢。”

  阿尔贝对腾格拉尔夫人鞠了一躬,向维尔福夫人走过去。

  当他走近的时候,她张开嘴巴刚要说话。“我敢跟你打赌,”阿尔贝打断她说,“我知道您要说的是什么事。”

  “什么事?”

  “如果我猜对了,您承不承认?”

  “承认。”

  “用人格担保?”

  “用人格担保。”

  “您要问我基督山伯爵到了没有,或者会不会来。”

  “一点也不对。我现在想的不是他。我要问您有没有接到弗兰兹先生的什么消息?”

  “有的,昨天收到了一封信。”

  “他信里说些什么?”

  ”他发封信时正启程回来。”

  “好,现在,告诉我伯爵会不会来。”

  “伯爵会来的,不会使您失望。”

  “您知道他除了基督山以外还有一个名字吗?”

  “不,我不知道。”

  “基督山是一个岛的名字,他有一个族姓。”

  “我从来没听说过。”

  “好,那么,我比您消息灵通了,他姓柴康。”

  “有可能。”

  “他是马耳他人。”

  “也可能的。”

  “他是一个船主的儿子。”

  “真的,您应该把这些事情大声宣布出来,您就可以大出风头了。”

  “他在印度服过兵役,在塞萨利发现了一个银矿,到巴黎来是想在欧特伊村建立一所温泉疗养院。”

  “哦!马尔塞夫说,“我敢断言,这实在是新闻!允许我讲给别人听吗?”

  “可以,但不要一下子捅出去,每次只讲一件事情,别说是我告诉您的。”

  “为什么?”

  “因为这是偶然发现的秘密。”

  “谁发现的。”

  “警务部。”

  “那么这些消息的来源——”

  “是昨天晚上从总监那里听来的。您当然也明白,巴黎对于这样不寻常的豪华人物总是有戒备的,所以警务部去调查了一下。”

  “好!现在手续齐备,可以借口伯爵太有钱,把他当作流民抓起来了。”

  “可不是,如果调查到的情况不是那么对他有利的话,这种事情无疑是会发生的。”

  “可怜的伯爵!他知道自己处境这么危险吗?”

  “我想不知道吧。”

  “那么应该发发慈悲心去通知他。他来的时候,我一定这样做。”

  这时,一个眼睛明亮、头发乌黑、髭须光润的英俊年轻人过来向维尔福夫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阿尔贝和他握握手。“夫人,”阿尔贝说,“允许我向您介绍马西米兰·莫雷尔先生,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上尉,是我们最出色、最勇敢的军官之一。”

  “我在欧特伊基督山伯爵的家里已经有幸见过这位先生了。”维尔福夫人回答,带着不用掩饰的冷淡态度转身离去。

  这句话语,尤其是说这句话的那种口气,使可怜的莫雷尔的心揪紧了。可是有一种补偿正在等候他。他转过身来,正巧看到一张美丽白皙的面孔,上面那一对蓝色的大眼睛正注视着他,那对眼睛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她把手里的那一束毋忘我花慢慢地举到她唇边。

  莫雷尔对这种无声的问候心领神会,他也望着她,把他手帕举到嘴唇上。他们象两尊活的雕像,已佇立大厅两端,默默地互相凝视着,一时忘掉了他们自己,甚至忘掉了世界,但在他们那种大理石似的外表底下,他们的心却在剧烈地狂跳。

  即使他们再多望很多时候,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可是基督山伯爵进来了。我们已经说过,伯爵不论在哪儿出现,他总能吸引大家的注意力。那并不是因为他的衣着,他的衣服简单朴素,剪裁也没有什么新奇怪诞的地方;更不是因为那件纯白的背心;也不是因为那条衬托出一双有模有样的脚的裤子——吸引旁人注意的不是这些东西,而是他那苍白的肤色和他那漆黑的卷发,他安详清纯的脸容;是那一双深邃、表情抑郁的眼睛;是那一张轮廓清楚、这样易于表达高度轻蔑表情的嘴巴。比他更漂亮的人或许还有很多,谁也不会有他这么富有表现力,如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的话。伯爵身上的一切似乎都有其含义,因为他有常作有益思索的习惯,所以无关紧要的动作,也会在他的脸上表现出无比的精明和刚强。

  可是,巴黎社会的社交界是这样的不可思议,如果除此以外他没有一笔巨大的财产染上神秘色彩,这一切或许还是不能赢得他们的注意。

  这时,他在无数好奇的眼光的注视之下,一面和熟人略作招呼,一面向马尔塞夫夫人走过去,马尔塞夫夫人正站在摆着几只花瓶的壁炉架子前面,已经从一面与门相对的镜子里看见他进来,已经准备好和他相见。伯爵向她鞠躬的时候,她带着一个开朗的微笑向他转过身来。她以为伯爵会和她讲话,而伯爵,也以为她会和自己说话,但两人都没有开口。于是,在鞠躬之后,基督山就迈步向阿尔贝迎过去,阿尔贝正张着双臂向他走来。

  “您见过我母亲了吗?”阿尔贝问。

  “见过了,”伯爵回答,“但我还没有见过令尊。”

  “瞧,他就在那面,正在和那群社会名流谈论政治呢。”

  “是吗?”基督山说,“那么,那面的那些先生都是社会名流。我倒没有想到。他们是哪一类方面的?您知道社会名流也有各种各样的。”

  “首先,是一位学者就是那位瘦高个儿,他在罗马附近发现一种蜥蜴,那种蜥蜴的脊椎骨比普通的多一节,他立刻把他的发现在科学院提出。对那件事一直有人持异议,但他取得了胜利。那节脊椎骨在学术界引起了轰动了,而那位先生,他本来只是荣誉军团的一个骑士,就此晋封为军官。”

  “哦,”基督山说,“据我看,这个十字章是该给的,我想,要是他再找到一节脊椎骨的话,他们就会封他做司令官了吧?”

  “极有可能。”阿尔贝说。

  “那个穿蓝底绣绿花礼服的人是谁?他怎么竟想出穿这样一件怪衣服?”

  “噢,那件衣服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那是法兰西共和国的象征。共和政府委托大画家大卫[大卫(一七四八—一八二五),法国著名画家,同情法国大革命。——译注]给法兰西科学院院士设计的一种制服。”

  “真的吗!”基督山说,“那么这位先生是一位科学院院士吗?”

  “他在一星期前刚被推举为一位学者。”

  “他的特殊才能是什么?”

  “他的才能我相信他能够用小针戳兔子的头,他能让母鸡吃茜草,他能够用鲸须挑出狗的脊髓。”

  “为了这些成绩,他成为科学院的院士了吗?”

  “不,是法兰西学院的院士。”

  “但法兰四学院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

  “我就要告诉您了。看来似乎是因为——”

  “一定因为他的实验大大地促进了科学的发展罗?”

  “不,是因为他的书法非常挺秀。”

  “这句话要是被那些让他用针戳过的兔子,那些骨头被他用茜草染成红色的鸡以及那些被他挑过脊髓的狗听到,它们一定要伤心死了。”

  阿尔贝大笑起来。

  “那一位呢?”伯爵问。

  “哪一位?”

  “是的,第三位。”

  “啊!穿暗蓝色衣服的那位?”

  “对。”

  “他是伯爵的一个同僚,前一阵子极力反对贵族院的议员穿制服,他是自由主义派报纸的死对头,但因为他在制服问题上所做的抨击朝廷的高尚行动,自由派报纸大大为他捧场,这使他们言归于好,而且据说就要派他做大使了。”

  “他是凭什么资格入贵族院的?”

  “他曾编过两三部喜剧,在《世纪》报上写过四五篇文章,为部长大人当选捧了五六次场。”

  “说得妙,子爵!”基督山微笑着说,“您是一位很有趣的导游。现在请您帮我一个忙,可不可以?”

  “什么事?”

  “别介绍我认识这几位先生,如果他们有这个意思,请您为我挡驾。”

  这时,伯爵觉得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转过身来,原来是腾格拉尔。“啊!是您,男爵!”

  “您为什么要称呼我男爵呢?”腾格拉尔说,“您知道我对于我的头衔并不重视。我不象您,子爵,您很看重爵位是不是?”

  “当然罗,”阿尔贝回答,“我要是没有了头衔,就一无所有了,而您,既使放弃男爵的头衔,却依旧不失为百万富翁。”

  “不幸的是,”基督山说,“百万富翁这个头衔可不象男爵、法国贵族或科学院院士那样可以终身保持的,譬如说,法兰克福的百万富翁,法波银行的大股东法郎克和波尔曼,最近就宣告破产了。”

  “真的吗?”腾格拉尔说,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不会有错,我是今天傍晚才得到的消息,我有一百万存在他们银行,但及时得到警告,在一个月以前就提出来了。”

  “啊,我的上帝!”腾格拉尔喊道,“他们开了一张二十万法郎的汇票给我!”

  “您可得小心一点,他们的签字只剩百分之五的信用了。”

  “是的,但太迟啦,”腾格拉尔说,“我看到签字的票据就照付了。”

  “得!”基督山说,“又是二十万法郎,加上以前“嘘!别提这些事情,”腾格拉尔说,然后,他向基督山凑近一步,又说,“尤其是在小卡瓦尔康蒂先生面前。”说完以后,他微笑了一下,转身向他所指的那个年轻人走去。

  阿尔贝离开伯爵去和他的母亲说话,腾格拉尔也已去和小卡瓦尔康蒂谈天,暂时只剩下基督山独自一个。这当儿,大厅里非常热。仆人托着摆满冷饮品的茶盘在人群里穿梭往来。

  基督山不时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但当仆人把盘子端到他面前来的时候,他却退后一步,不吃解热的东西。马尔塞夫夫人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基督山,她看到他什么都没有吃过,甚至还注意到了他往后退的那个动作。

  “阿尔贝,”她问道,“你注意到没有?”

  “什么事,母亲?”

  “我们请伯爵来赴宴,他从来没有接受过。”

  “是的,但他在我那儿吃过午饭,真的,那次他还是初次在巴黎社交界露面呢。”

  “但你的家并不是马尔塞夫先生的家,”美塞苔丝喃喃说,“他来这儿以后,我一直在观察他。”

  “是吗?”

  “是的,他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伯爵的饮食是很节制的。”

  美塞苔丝抑郁地微笑了一下。“你再过去,”她说,“等下一次托盘送来的时候,务必请他吃些东西。”

  “为什么,母亲?”

  “听我的话,阿尔贝。”美塞苔丝说。

  阿尔贝拿起他母亲的手吻了一下,踱到伯爵身边。又有一只摆满冷饮品的盘子送了来,她看到阿尔贝想劝伯爵吃些东西,但他却坚决地拒绝了。阿尔贝回到母亲那儿,她的脸色非常苍白。

  “是吧,”她说,“你看到他拒绝了吗!”

  “是的,但您何必因此难过呢?”

  “你知道,阿尔贝,女人的心是很奇怪的,我喜欢看到伯爵在我的家里吃些东西,即使一粒石榴也好。也许他不习惯法国的饮食,喜欢吃别的东西吧。”

  “哦,不会的。在意大利的时候,我看他是什么都吃的,显然他今天晚上不想吃东西。”

  “也许是”伯爵夫人说,“他是在热带过惯了的,他可能不象我们这样怕热。”

  “我想不见得,因为他刚才还向我诉苦说,他感到热得几乎要窒息了,还问我为什么不把百叶窗也象玻璃那样打开。”

  “可不是,”美塞苔丝说,“这倒是个好办法,可以试试他是否故意不肯吃东西。”于是她离开大厅。一分钟以后,百叶窗全部打开了,透过那些垂下素馨花和女萎草的窗口,可以看到点缀着各色灯笼的花园和摆列在帐幕底下的宴席。跳舞的,玩牌的,谈话的所有的客人都发出了欢快的喊声。每一个人都欢欢喜喜地享受着微风。这时,美塞苔丝重新出现,她的脸色比以前更苍白了,但神色很镇定。她一直向以她丈夫为中心的那群人走过去。“别把这几位先生拖在这儿,伯爵,”

  她说,“我想,他们大概都愿意到花园里透透气,太闷了,他们不是在玩牌。”

  “啊,”一个风流的老将军说,“我们不愿意单独到花园里去。”

  “那么,”美塞苔丝说,“我来领路。”她转向基督山,又说,“伯爵,您可以陪我去走走吗?”

  对于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伯爵几乎踉跄了一下,他看了看美塞苔丝。那一瞥的时间实际上极其短暂,但伯爵夫人却觉得似乎有一世纪那么久。他把他的胳膊递给伯爵夫人。她挽起他的胳膊,或者说得确切些,只是用她那只纤细的小手轻轻触着它,于是他们一同走下那两旁列着踯躅花和山茶花的踏级。在他们的后面,二十多个人高声谈笑着从另外一扇小门里涌进花园。

  (第七十章 完)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54:44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第七十一章 面包和盐

马尔塞夫夫人由基督山陪着,来到枝叶交错形成的拱廓。

  两旁都是菩提树,这条路是通到一间温室去的。

  “大厅里太热了,是不是,伯爵?”她问。

  “是的,夫人,您想得真周到,把门和百叶窗都打开。”当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伯爵感到美塞苔丝的手在颤抖。“但您,”他继续说,“穿着那样单薄的衣服,只披一条纱巾,或许会有点冷吧?”

  “您知道我要带您去哪儿吗?”伯爵夫人说,并不回答基督山的问题。

  “不知道,夫人,”基督山回答,“但您知道我并没有拒绝。”

  “我们是到温室里去,您瞧,那间温室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伯爵看了看美塞苔丝,象要问她什么话,但她只是默默地向前走,于是基督山也不开口了。他们走到那间结满了美丽的果子的温室里。这时虽是七月里,但却依旧在靠工人控制温度来代替太阳热量来使果子成熟。伯爵夫人放开基督山的手臂,摘下一串紫葡萄。“瞧,伯爵,”她微笑着说,那种微笑那么凄然,让人几乎觉得她的眼眶里已盛满了泪水——

  “瞧,我知道我们的法国葡萄没法和你们西西里或塞浦路斯的相比,但您大概可以原谅我们北方的阳光不足吧!”

  伯爵鞠了一躬,往后退了一步。

  “您拒绝吗?”美塞苔丝的声音发颤。

  “请原谅我,夫人,”基督山答道,“但我是从来不吃紫葡萄的。”

  葡萄从美塞苔丝的手里落到地上,他叹了一口气。邻近架梯上垂着一只美丽的桃子,也是用人工的热度焙熟的。”美塞苔丝走过去,摘下那只果子。“那么,吃了这只桃子吧。”她说。

  伯爵还是不接受。

  “什么,又拒绝!”她的声音凄婉,似乎在竭力抑制哭泣。

  “真的,您太让我痛苦了。”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那只桃子,象葡萄一样,也落到地上。

  “伯爵,”美塞苔丝用悲哀恳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阿拉伯有一种动人的风俗,凡是在一个屋顶底下一同吃过面包和盐的人,就成了永久的朋友。”

  “我知道的,夫人,”伯爵回答,“但我们是在法国,不是在阿拉伯。而在法国,永久的友谊就象分享面包和盐那种风俗一样的罕见。”

  “但是,”伯爵夫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基督山,两手痉挛地抓住他的胳膊,紧张得好象都喘不过气来似的说,“我们是朋友,是不是?”

  伯爵的脸苍白得象死人的一样,浑身的血好象都冲进他的心,然后又向上涌,把他的两颊染得通红;他只觉得自己泪眼模糊,象要晕眩一样。“当然,我们是朋友,”他答道。

  “我们为什么不是朋友呢?”

  这个答复与美塞苔丝所希望的回答相差太远了,她转过身去,发出一声听来象呻吟似的叹息。“谢谢您,”说完,他们又开始向前走。“阁下,”在他们默默地走了大约十分钟以后,伯爵夫人突然喊道,“您真的见过很多的东西,旅行到过很远的地方,受过很深的痛苦吗?”

  “我受过很深的痛苦,夫人。”基督山回答。

  “但您现在很快乐了?”

  “当然,”伯爵答道,“因为没有人听到我叹息的声音。”

  “您目前的快乐是否已软化了您的心呢?”

  “我目前的快乐相等于我过去的痛苦。”伯爵说。

  “您没有结婚吗?”伯爵夫人问道。

  “我结婚!”基督山打了一个寒颤,喊道。“那是谁告诉您的?”

  “谁都没有告诉我,但有人在戏院里见您常和一位年轻可爱的姑娘在一起。”

  “她是我在君士坦丁堡买来的一个女奴,夫人——是王族的一位公主。我把她认作我的义女,因为她在世界上再没有亲人了。”

  “那么您是独自一人生活。”

  “我过着独身生活。”

  “您没有女儿,儿子,父亲?”

  “一个都没有。”

  “您怎么能这样生活?一个亲人都没有?

  “那不是我的错,夫人。在马耳他的时候,我爱过一个年轻姑娘。当我快要和她结婚的时候,燃起了战火。我以为她很爱我,会等我,即使我死了,也会忠守着我的坟墓。但当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结婚了。这种事情对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本是不足为奇的,也许我的心比旁人软弱,换了别人也许不会像我这样痛苦,这就是我的恋爱经历。”

  伯爵夫人停住脚步,象是只是为了喘一口气。“是的,”她说,“而您,在您的心里依旧保存这段爱情——人是一生只能恋爱一次的,您后来有没有再见到过她?”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我从来没有回到她所住的那个地方。”

  “在马耳他?”

  “是的,在马耳他。”

  “那么,她现在还在马耳他?”

  “我想是的。”

  “她使您所受的种种痛苦,您宽恕她了吗?”

  “是的,我饶恕了她。”

  “但不只是她,那么您依旧还恨使您和她分离的那些人吗?”伯爵夫人手里还有一小串葡萄,散发了香味。这时她就站在基督山的面前。“吃一点吧。”她说。

  “夫人,我是从来不吃紫葡萄的。”基督山回答,好象这个问题以前并没有提到过似的。

  伯爵夫人用一种绝望的姿势,把葡萄抛进最近的树丛里。

  “真是铁石心肠。”她轻声说。基督山毫不动情,好象这种责备并不是说他似的。

  这时,阿尔贝奔了进来。“母亲!”他喊道,发生不幸的事啦!”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伯爵夫人问道,象是一下子从梦中醒来似的。“你说是不幸的事?哦,当然是不幸的事了。”

  “维尔福先生来了。”

  “怎么了?”

  “他来找他的太太和女儿。”

  “为什么?”

  “因为圣·梅朗夫人刚到巴黎,带来了圣·梅朗先生去世的噩耗,他是离开马赛不久就死的。维尔福夫人正在兴头上,也许没有听清那件祸事,或也许不相信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但瓦朗蒂娜小姐一听到话头,又注意到她父亲那种小心谨慎的样子,就全部猜到了。那个打击对她象是晴天霹雳一般,她当场昏了过去。”

  “圣·梅朗先生是维尔福小姐的什么人?”伯爵问。

  “是她的外祖父。他是来催促她和弗兰兹结婚的。”

  “啊。真的吗?”

  “嗯,”阿尔贝说,“弗兰兹现在没人催他了,为什么圣·梅朗先生不也是腾格拉尔小姐的外祖父呢?”

  “阿尔贝!阿尔贝!”马尔塞夫夫人用一种温和的责备口气说,“你在说什么呀?啊,伯爵,他非常敬重您,请告诉他,他不该这么说话。”于是她向前走了两三步。

  基督山用非常奇怪的眼光望着她,他的脸上有一种恍恍惚惚但又充满爱慕的表情。她不由停住了脚步。然后她又上来搀住他的手,同时抓起她儿子的手,把那两只手合在一起。

  “我们是朋友,是不是?”她问。

  “噢,夫人,我不敢自称为您的朋友,但我始终是您最恭敬的仆人。”

  伯爵夫人心里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痛楚走了。她还没有走上十步,伯爵就看见她用手帕擦眼泪。

  “家母跟您谈得有点不愉快吗?”阿尔贝惊讶地问。

  “正巧相反,”伯爵答道,“您没听到她说我们是朋友吗?”

  他们回到大厅里,瓦朗蒂娜和维尔福先生夫妇刚离开,不用说,莫雷尔也跟在他们后面走了。

  (第七十一章 完)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54:45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第七十二章 圣·梅朗夫人

维尔福先生的家里的确刚刚发生了一幕悲惨的场景。太太和小姐已经去参加跳舞会去了,维尔福夫人虽曾竭力劝她的丈夫和她们同去,但她的请求没有成功,检察官还是照常把他自己关在书房里,面前堆着一大叠文件,这一堆文件谁看了都会发怵,但通常还是难于满足他那强烈的工作欲。可是这一次,这些文件只是形式而已。维尔福静处的目的不是为了工作而是在反省。门已经关上,他已吩咐仆人,除非有特别重要的事情。不许来打扰他。门关上以后他在圈椅里坐下来,开始细细地思索这一星期来的事情,累得他神魂不安,始终痛苦地在他的头脑里萦回不息的这些事情。他并不去碰他面前的那个文件堆,却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按下暗钮,拿出一包宝贵的文件,这包文件整理得很仔细,编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号码,里面所载的是人名和私人笔记,都是关于他在政治、金钱事务上、法庭上以及他那些神秘的恋爱事件上的仇人的记录。他们的数目现在已达到惊人的地步,他开始有点害怕起来,但这些名字虽然曾经显赫一时,却也常常使他满意地微笑,象是一个旅客在到达顶峰以后,回头俯视脚下那些曾让他惊恐万状的嵯峨的峰峦、可怕的岩崖以及几乎无法通过的狭径。他记忆里把所有这些名字默诵了一遍,又参照名单上的记载重读一遍,研究了一番,他摇摇头。“不!”

  他喃喃地说,“我的敌人没有哪一个会辛辛苦苦地耐着性子等这么久的时间,等到现在才用这个秘密来压垮我。有时候,正如哈姆雷特所说的:事实总会升起到人们的眼前,即使用全世界的泥土压住它也是枉然。

  但是,象一团磷火一样,它虽然升起来,但却会引人走入迷途。那个科西嘉人大概曾把这个故事告诉某个教士,那个教士又对别人讲了。基督山也许从旁人口里听到过,而为了探明真相,但他为什么要探明这件事情的真相呢?”维尔福先生在思索了一会儿以后,这样自问。“这和这位基督山先生或柴康先生有什么关系呢?他是一个马耳他船商的儿子,曾在塞萨利发现一个银矿,是第一次来巴黎访问。他为什么要查究这样一件悲惨、神秘和无用的事实呢?布沙尼长老和威玛勋爵——他的朋友和他的仇人——所给我的各种消息虽不完全相同,但据我看来,有一点是可以明确地断定的,就是不论在哪一个时期,不论在哪一件事情上,不论在哪一种环境里,他和我之间都没丝毫瓜葛。”

  但维尔福说的这几句话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怕的倒不是事情被揭发出来,因为即使揭发出来他可以辩护可以否认;他并不十分顾忌那突然出现在墙上的血字;他真正急于想发现的是,究竟是谁写这些血字。为了使自己的神经放松一下,他开始幻想起来。他以前常常幻想他的政治前途,这是他野心的梦想的主题,但今天他没法去想那方面的事情,他深怕惊醒了那沉睡了这么久的仇人,现在他只为自己想象一幅享受家庭之乐的远景。正在这时,庭院里传来一辆马车滚动的声音,接着他听到一个老年人的脚步踏上楼梯,后面跟随着一片哭泣和悲叹声,这是仆人们的常态,表示他们也很关心主人的伤心事。他打开门,进来了一位老太太,臂上挽着披肩,手里拿着帽子,不等通报就进来了白发压着她黄色的前额,她的眼睛周围刻满岁月留下的皱纹,眼睛几乎消失在那因悲哀过度而发肿的眼皮底下了。“噢,阁下,”她说——

  “噢,阁下,多大的不幸呀!我要死了,噢,是的,我一定要死了!”

  她就倒在那张离门最近的椅子上,突然啜泣起来。仆人们站在门口,不敢进去,诺瓦蒂埃的老仆人在他主人的房间里听到那一片喧闹声,也赶来站在后面,大家都望着她。维尔福站起来,向这位老太太他的岳母奔过去。“发生了什么事啦!”他喊道,“您为什么这样难过!圣·梅朗先生没有和您一起来吗?”

  “圣·梅朗先生死啦!”老侯爵夫人直截了当地回答,脸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看来她似乎已经麻木了。

  维尔福后退几步,两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喊道:“死了,这样突然?”

  “一星期前,”圣·梅朗夫人又说,“我们吃过午餐就一同乘着马车出发。圣·梅朗先生感到不舒服已经有几天了。但是,想到可以看到我们亲爱的瓦朗蒂娜,他顾不上自己正在生病,坚持起程。我们离开马赛十八哩路时,他吃了他常服的金锭丹以后,就沉沉睡去。我觉得他睡的有点不自然,可是我又不敢喊醒他,我觉得他的脸色好像变红了,他的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得比平常厉害。那时天色渐渐黑了,我也看不清了,我就让他去睡。突然间,他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痛苦的叫声,象是一个人在梦中受到了伤害似的,接着他的头猛然往后一倒。我叫车夫停车,我叫圣·梅朗先生,我给他闻我的嗅盐,但一切都晚了,我是坐在一个尸体旁边到达埃克斯的。”

  维尔福半张着嘴站着,吓呆了。“您想必请医生了?”

  “当时就请了,但是,我刚才说过,已经太晚啦。”

  “是的,但他至少可以确诊可怜的侯爵死于什么病吧。”

  “哦,是的,阁下,他告诉我说象是一种暴发性中风。”

  “当时您怎么办的呢?”

  “圣·梅朗先生常说,如果他不是死在巴黎,希望能将他的遗体运回家族的墓室。我看着遗体装在一具铅棺里,自己先回巴黎,棺材过几天才来。

  “哦,可怜的母亲!”维乐福先生说,“您这么大年纪,受到这样的一个打击以后,还得这么操心。”

  “上帝支持我,让我坚持了下来,而且,我为可怜的侯爵所办的那一切,换了他当然也会替我办的。自从他离开我以后,我似乎已经麻木了。我不能哭,他们说,到我这样的年龄,就没有眼泪的了。可是,我以为当一个人心里难受的时候,就应该哭出来。瓦朗蒂娜在哪儿,阁下?我是为她而来的,我希望见见瓦朗蒂娜。”

  维尔福觉得如要说瓦朗蒂娜去参加舞会了未免太残酷,所以他只说她和她的继母一同出去了,他这就去接她们回来。

  “马上去,阁下!马上去,我求求你!”夫人说。

  维尔福扶起圣·梅朗夫人,领她到内室。“您休息一下吧,母亲。”她说。

  听到这句话,侯爵夫人,抬起头来。眼前的这个人使她强烈地想起她无限哀悼的那个女儿来,她觉得她的女儿还活在瓦朗蒂娜的身上,这声“母亲”使她大为感动,顿时老泪纵横,跪倒在一张圈椅前面,把她那白发苍苍的头埋在椅子里。维尔福吩咐女佣人照顾好老夫人,而老巴罗斯则惊惶地跑去报告他的主人去了。因为最使老年人恐惧的事情,没有比听到死神暂时放松对他们的警戒,而去打击另外一个老年人更可怕了。当圣·梅朗夫人还跪在地上,在那儿虔诚祈祷的时候,维尔福叫人备好马车,亲自到马尔塞夫夫人那里去接他的妻子和女儿。当他出现在舞厅门口的时候,他的脸色苍白的瓦朗蒂娜急忙向他跑过来,说:“哦,爸爸,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吧!”

  “你的外婆刚才到了,瓦朗蒂娜。”维尔福先生说。

  “外公呢?”那年轻姑娘浑身颤抖。

  维尔福先生的回答只是伸手去扶住他的女儿。他做得正及时,因为瓦朗蒂娜的头一阵晕眩。脚下打了一个踉跄;维尔福夫人立刻赶过来扶住她,一面帮助她的丈夫把她搀到马车里,一面说:“真是怪事!谁想得到会发生这种事,真是怪事!”这不幸的一家人就这么走了,留下一片愁云,笼罩着整个大厅。

  瓦朗蒂娜发现巴罗斯在扶梯脚下等她。“诺瓦蒂埃先生希望今天晚上见您一次。”他低声说。

  “告诉他,我见过我亲爱的外婆后就来。”她回答,她感到目前最需要她帮的是圣·梅朗夫人。

  瓦朗蒂娜发现她的外祖母躺在床上。这一场伤心的会见里,默默的爱抚、心痛如绞的啜泣、断断续续的叹息、止不住的热泪,说不尽道不完的。维尔福夫人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对可怜的遗孀保持着外表上的一切敬意。她不久就对她的丈夫耳语说:“我想,如果你允许的话,我还是走开的好,因为我在这儿似乎会使你的岳母难过。”

  圣·梅朗夫人听到了她的话。“是的,是的,”她温和地对瓦朗蒂娜耳语说,“让她离开吧,但你要留在这儿。”

  维尔福夫人走了,瓦朗蒂娜独自留在床边,因为那位检察官被这个意外的死讯惊得不知所措,也跟着妻子出去了。

  现在且回头来讲老诺瓦蒂埃,我们前面说过,诺瓦蒂埃听到家里的闹声,就派他的老仆人去查问原因;巴罗斯一回来,他就用机敏的眼光向他的使者询问。

  “唉,老爷!”巴罗斯惊叹道,“发生了不幸的事情啦。圣·梅朗夫人到了,她的丈夫死啦!”

  严格地说来,圣·梅朗先生和诺瓦蒂埃之间没有友谊可言。可是,一个老年人的死总会影响到另一个老年人。诺瓦蒂埃的头无力地垂到胸前,显然心里很难过,在想什么心思,然后他闭上一只眼睛。

  “瓦朗蒂娜小姐吗?”巴罗斯问。

  诺瓦蒂埃作了个肯定的表示。

  “她参加舞会去了,这是您知道的,因为她打扮得整整齐齐地来向您告辞过的。”

  诺瓦蒂埃又闭一闭他的左眼。

  “您想见她吗?”

  诺瓦蒂埃又作了肯定的表示。

  “嗯,他们一定已经到马尔塞夫夫人那儿接她去了。我去等着,她一回来就请她到这儿来。您是不是这样想?”

  “是的。”老人又作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所以,正如我们已说过的,巴罗斯就去守在门口,把老人的希望通知瓦朗蒂娜。因此,瓦朗蒂娜在离开圣·梅朗夫人以后,就来看诺瓦蒂埃了。圣·梅朗夫人终因疲乏过度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在她伸手所及的地方,他们放了一张小桌,桌子上放着一只玻璃杯和一瓶橙汁,这是她最喜欢的饮料。于是,那年轻姑娘离开床边去看诺瓦蒂埃先生。瓦朗蒂娜吻了老人一下,老人则带着无限怜惜的眼神望着她,以致她的眼泪又充满了眼眶。那位老先生依旧带着同样的表情凝视着她。

  “是的,是的,”瓦朗蒂娜说,“您的意思是:我还有一位慈爱的祖父,是不是?”

  老人表示他想说的正是这句话。

  “上帝啊,幸而我还有你,”瓦朗蒂娜答道。“要是没有你的话,我可怎么受得了呢?”

  这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巴罗斯觉得经过了这种伤心的事件以后,每一个人都需要休息,他自己也倦了。诺瓦蒂埃所需要的休息也不只是看他的孙女儿。所以瓦朗蒂娜也离开了,忧愁和疲乏使她看来象是病了。

  第二天早晨,瓦朗蒂娜发现她的外祖母还是躺在床上。她并没有退烧;相反的,她的眼睛里闪着忧郁的火花,象是精神上正受着痛苦的折磨,“哦,亲爱的外婆!您更不舒服了吗?”

  瓦朗蒂娜看到这种种焦躁不安的症状,不由得失声惊叫。

  “没有,我的孩子,不是的!”圣·梅朗夫人说,“但我等你等得不耐烦了,我等你差人去找你的父亲来。”

  “我的父亲?”瓦朗蒂娜不安地问。

  “是的,我想跟他谈一谈。”

  瓦朗蒂娜不敢违背外祖母的意思,而且她也不知道她要谈的是什么事。过了一会儿,维尔福进来了。

  “阁下,”圣·梅朗夫人开门见山地说,象是怕她的时间不够用似的,“写信告诉我说,已经在为这个孩子准备婚事了?”

  “是的,夫人,”维尔福回答,“不仅是准备,而是已经按排妥当了。”

  “你的意中女婿是弗兰兹·伊皮奈先生?”

  “是的,夫人。”

  “他的父亲是我们的人就是在逆贼从厄尔巴岛逃回来的前几天被人暗杀的伊皮奈将军吗?”

  “正是。”

  “跟一个雅各宾党徒的孙女儿联姻,他不反感吗?”

  “幸而我们的内战现在已经结束了,母亲,”维尔福说。

  “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伊皮奈先生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他对诺瓦蒂埃先生知之甚少,瓦朗蒂娜将来和他相处,即使不愉快,也可以无所谓。”

  “这门亲事配不配?”

  “各方面都配。”

  “那个年轻人怎么样?”

  “很得大家的赞许。”

  “他为人和不和气?”

  “他是我所认识的最优秀的年轻人之一。”

  在他们谈话期间,瓦朗蒂娜始终保持着沉默。

  “嗯,阁下,”圣·梅朗夫人想了几分钟以后说,“我必须催你赶快办这件婚事,因为我能活的时间很短了。”

  “您,夫人?”

  “您,亲爱的外婆?”维尔福先生和瓦朗蒂娜同时惊喊道。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话,”侯爵夫人继续说,“我必须催你赶快办,这样,在她结婚的时候,虽然没有母亲,至少还有一个外婆来为她祝福。我那可怜的蕾妮只剩下瓦朗蒂娜这条命根了,你是早把她忘掉的了,阁下。”

  “啊,夫人,”维尔福说,“您忘记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没有母亲。”

  “继母决不是母亲,阁下。但这不是我们要谈的,我们只谈瓦朗蒂娜的婚事。我们不要去打扰死者吧。”

  这些话说得非常急促,她的谈话似乎有点象呓语了。

  “这件事一定照您的意见办理,夫人,”维尔福说,“尤其是您的意见正巧和我一致。伊皮奈先生一到巴黎——”

  “我亲爱的外婆,”瓦朗蒂娜插进来说,“应当想一想外公刚去世。您不会愿意我在这样不吉利的时候结婚的吗?”

  “我的孩子,”老太太厉声喊道,“别理会那些陈规俗套,它们只会使优柔寡断的人延迟建立他们的未来生活。我也是在我母亲的灵床前面结婚的,而我并没有因此减少了我的快乐。”

  “可是,应该考虑一下死者,夫人!”维尔福说。

  “可是?——永远要‘可是’下去吧!我告诉你,我就要死了,你懂不懂?在死以前,我要看看我的外孙女婿。我要嘱咐他让我的孩子快乐,我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究竟会不会按我的嘱咐去做,总之,我要认识他,”老太太带着一种可怕的表情继续说,“如果将来他尽不到他的责任,我就从我的坟墓里爬起来找他!”

  “夫人,”维尔福说,“您得丢开这过于激动的念头,这样想下去是要发疯的。人一死被埋入坟墓以后,就长眠不起了。”

  “哦,是的,是的,亲爱的外婆,您定一定心吧。”瓦朗蒂娜说。

  “我告诉你,阁下,你错啦。昨天晚上我睡得可怕极了。我的灵魂似乎已经脱离我的身体,在头顶上飘来荡去。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拢了,再也睁不开说来似乎不可能,尤其是你,阁下,我闭着眼睛竟也能看到东西,在你现在站的那个地方,从通到维尔福夫人梳妆室去的那个门的角落里,我看见,静静地进来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瓦朗蒂娜尖声叫起来。“这是您发烧的缘故,夫人。”维尔福说。

  “信不信由你,但我知道我所说的的确是真的。我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而且,象是恐怕我单凭一种感官的证明还不够似的,我又听到我的玻璃杯被挪动的声音——就是现在放在桌子上的那一只。”

  “噢,亲爱的外婆,那是一个梦。”

  “那不是做梦,因为我还伸手出去拉铃呢,但当我要拉铃的时候,那个影子不见了。接着我的婢女就拿着一盏灯进来。”

  “她没有看到什么吗?”

  “鬼只有应该看见它们的人才看得到。那是我丈夫的灵魂!如果我丈夫的灵魂可以到我这里来,为什么我的灵魂不能出来保护我的外孙女儿呢?据我看,这关系似乎更直接。”

  “哦,夫人,”维尔福不禁大为感动地说,“别去想那些伤心事了,您还要快乐地和我们一起生活。我们会永远爱你,尊敬您,我们会让您忘记”

  “不,不,不!”侯爵夫人说。“伊皮奈先生什么时候到?”

  “随时会到,我们正在等他呢。”

  “很好。他一到,马上通知我。我们必须赶紧给我去请一位公证人来,以便把我们的财产全部转到瓦朗蒂娜名下。”

  “哦,外婆!”瓦朗蒂娜把她的嘴唇贴到她外祖母滚烫的额头上,不安地说,“您是吓死我吗?”上帝啊,您在发烧,我们必须去找的不是公证人,而是医生!”

  “医生!”她耸耸肩说,“我没有病,我只是口渴。”

  “您要喝什么,亲爱的外婆?”

  “跟平常一样,喝杯子汁,我的杯子就在桌子上。拿给我,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把橙汁倒在桌子上的玻璃杯里,拿给她的外祖母,心里有点害怕,因为鬼碰过这只杯子。侯爵夫人一口就把橙汁喝干,然后在枕头上辗转反侧,反复地喊道:“公证人!公证人!”

  维尔福先生走了,瓦朗蒂娜坐在外祖母的床边。那个可怜的孩子说她的外祖母需要医生,但看来她自己也很需要。她的脸颊绯红,呼吸短促而困难,脉搏跳得非常快。可怜的姑娘心想,要是马西米兰知道圣·梅朗夫人非但不是他的盟友,而且无意之中几乎也成了一个敌人,那时他会有多么失望。她不止一次想把一切都告诉她的外祖母,而且要是马西米兰·莫雷尔的名字是叫阿尔贝·马尔塞夫或夏多·勒诺的话,她早就毫不犹豫;但莫雷尔只是平民出身,而瓦朗蒂娜知道他那心高气傲的圣·梅朗侯爵夫人是多么鄙视一切平民出身的人。每当她要把她的秘密吐露出来的时候,就想到这不过是一种徒然的举动,便又伤心地把它抑制了下去,因为这个秘密一旦被她的父母发觉以后,就一切都完了。

  两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圣·梅朗夫人昏昏沉沉地睡着,公证人已到了。通报的声音虽然极轻,圣·梅朗夫人却立刻抬起头来。“公证人吗?”她喊道,“让他进来!”

  公证人本来就在门口,立刻走进来。“你去吧,瓦朗蒂娜,”圣·梅朗夫人说,“让我和这位先生谈一谈。”

  “但是,外婆——”

  “去吧!去!”那年轻姑娘吻了吻她的外祖母,用手帕擦着眼睛走了出去。她在房门口遇到维尔福先生的贴身男仆,男仆告诉她医生已在客厅里等着了。瓦朗蒂娜立刻跑下去。那个医生跟她家是世交,也是当代名医,非常喜欢瓦朗蒂娜,当年他是看着瓦朗蒂娜降临这个人世的。他自己也有一个年龄和她相仿佛的女儿,他的妻子是患肺病死的,因此他终生都在不断地为女儿担心。

  “哦,”瓦朗蒂娜说,“我们等您等得急死了,亲爱的阿夫里尼先生。但先告诉我,梅蒂兰和安妥妮蒂可好吗?”

  梅蒂兰是阿夫里尼先生的女儿,安妥妮蒂是他的侄女。阿夫里尼先生忧郁笑了一下。“安妥妮蒂很好,”他说,“梅蒂兰也还算好。但你派人叫我来,我的好孩子,难道你的爸爸或维尔福夫人病了吗?至于你,心头的烦恼是明摆着的,但除了劝你不要太胡思乱想以外,我看你并不需要我的什么帮助。”

  瓦朗蒂娜的脸涨得通红。阿夫里尼的医道几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因为她是一位主张治病先治心的医生。“不,”她答道,“是我那可怜的外祖母。我们所遭遇的不幸想必您已经知道了。”

  “一无所知。”阿夫里尼医生说。

  “唉!”瓦朗蒂娜忍着眼泪说,“我的外祖父死啦。”

  “圣·梅朗先生?”

  “是的。”

  “突然死的?”

  “暴发性中风。”

  “中风?”医生重复说。

  “是的。我那可怜的外婆从来没有和外公离开过,她幻想他已经来叫她了,以为她一定得去跟他在一起。噢,阿夫里尼医生,我求求您,想办法救救她。”

  “她在哪儿?”

  “在她的房间里,跟公证人在谈话呢。”

  “诺瓦蒂埃先生呢?”

  “还是老样子,他的神志十分清楚,但还是不能动,不能讲话。”

  “他还是照样爱你吗,我的好孩子?”

  “是的,”瓦朗蒂娜说,“他非常喜欢我。”

  “谁能不爱你呢?”

  瓦朗蒂娜忧郁地微笑了一下。

  “你外婆情况怎么样?”

  “处于一种奇特的兴奋状态,睡的时候昏昏沉沉,不正常。她今天早上硬说在睡觉的时候她的灵魂已经脱离身体,在她的头顶上盘旋,她自己竟能看得到,好象是神经错乱了。她看见一个鬼走进房间里来,甚至还听到鬼碰她的玻璃杯的声音。”

  “这就怪了,”医生说,“我以前不知道圣·梅朗夫人有这种幻觉症。”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瓦朗蒂娜说,“今天早上她把我吓坏了,我简直以为她疯了。我父亲您知道,向来很坚强。可是他似乎也吓呆了。”

  “我们去看看吧,”医生说,“你讲给我听的那些事情我也觉得非常奇怪。”

  这时公证人下来了,瓦朗蒂娜知道她外祖母现在是自己呆在房间里。“请上楼去吧。”她对医生说。

  “你呢?”

  “噢,我不敢上去她不许我派人去找您,而且,正如您所说的,我自己心里也乱得很,有点发烧,很不舒服。我要到花园里去转一转,定定神。”

  医生握了握瓦朗蒂娜的手。上楼去看她的外祖母了,而瓦朗蒂娜则走下台阶。至于她喜欢是在花园的哪一部分散步自然不必再说了。平时,她总在房子周围的花坛间逗留一会儿,折一朵玫瑰花插在胸前或发鬓上,然后折入那条通到后门去的幽暗的走道。瓦朗蒂娜照常在花丛间走了一会儿,但并没有摘花。虽然她还来得及把自己打扮成居丧的样子,可是她内心的哀痛,使她感到作这种朴素的装饰,也是不应该的。她转身沿着那条小径走去。正当她往前走的时候,她好象听到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她吃惊地停住脚步。那声音就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际,她听出那是马西米兰的声音。

  (第七十二章 完)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54:46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第七十三章 诺言

那人果然是马西米兰·莫雷尔。自从前一天起。他一直愁肠百结。凭着情人们所特有的本能,在侯爵去世和圣·梅朗夫人回来以后,他预料到维尔福先生的家里准会发生那种与他对瓦朗蒂娜的爱情利害攸关的事情。我们马上就会看到,他的预感的确变成了现实。使他脸色苍白、浑身战栗地来到栗子树下铁门前的,也不再仅仅是一种不安的感觉。瓦朗蒂娜并不知道莫雷尔在等她,以前是他不会这个时候来的,所以她到花园里来,纯粹是一种巧合,或说得更确切些,是一种心灵感应的奇迹。一听见莫雷尔喊她,她就向门口跑去。

  “这个时候来了?”她说。

  “是的,我可怜的瓦朗蒂娜,”莫雷尔答道,“我带来了坏消息并且准备再听到坏消息的。”

  “这么说,这实在是座不吉利的宅子了!”瓦朗蒂娜说,“说吧,马西米兰,虽然现在这些悲痛也已经让人受不了了。”

  “亲爱的瓦朗蒂娜,”莫雷尔竭力掩饰自己的激动情绪,说,“好好听着,我求求你,我要说的这件事是很严肃的。他们打算什么时候为你办婚事。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瓦朗蒂娜说,“对你,我什么都不必隐瞒。我的婚事今天早上他们就谈到了,我那亲爱的外婆,我本来以为她可以帮助我的,但她不但赞成这门亲事,而且希望赶快办成,他们只等伊皮奈先生一到,第二天就签订婚约。”

  年轻人痛苦地长叹了一声,悲哀地凝望着姑娘。“唉!”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太可怕了,听自己所爱的女人平静地说出:‘你行刑的时间已经定了,几小时以后就要执行。但这无关紧要必须如此,我不愿意插身其间来阻止它。’啊,既然如你所说的,一切只等伊皮奈先生一到就可以了结,在他到后的第二天,婚书就要签订,你就将属于他那么你明天就和伊皮奈先生订婚吧。因为今天早晨他已经来到巴黎了。”

  瓦朗蒂娜喊了一声。

  “一小时以前,我在基督山家里,”莫雷尔说,“我们正在聊天,他谈论你家里所遭到的不幸,我谈论你的伤心,那时一辆马车辚辚地驶进前庭。在那以前,我从来不相信有‘预感’存在,但现在我却不能不相信了,瓦朗蒂娜。听到那辆马车的声音,我就打了一个寒颤,接着我就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觉得我当时就象死囚听到监斩官的脚步声一样。门开了,第一个进来的是阿尔贝·马尔塞夫,我还在心里极力对自己说预感是错误的、但他的后面又进来一个年轻人,伯爵喊道:‘啊!弗兰兹·伊皮奈男爵阁下!’的时候,我集中自己的全部力量和勇气来支撑自己。或许我的脸色是惨白的,也许我在发抖,但我确信我的嘴唇上始终保持着微笑。五分钟以后我就告辞了,在那五分钟里面,我一个字也没有听到——我感到自己彻底垮了!”

  “可怜的马西米兰!”瓦朗蒂娜喃喃地说。

  “瓦朗蒂娜,现在已经到了你答复我的时间了。要记住,生与死都由你决定。你打算怎么办?”

  瓦朗蒂娜低垂下头,她悲痛欲绝,方寸大乱。

  “听着!”莫雷尔说,“目前的情况非常严重已经迫在眉睫,这种情况你当然不会是第一次考虑到。现在不是悲哀的时候,那些喜欢慢慢地用痛苦来消磨时间、用吞咽泪水来打发日子的人,才肯干这种事。世界上的确有这种人,在人世间逆来顺受,上帝无疑的会在天上补偿他们。但在那些有抗争意识的人,他们就决不会浪费一刻宝贵的时间,他会立即对命运之神的打击予以还击。你是否预备和我们的厄运抗争?告诉我吧,瓦朗蒂娜,我就是为问你这话而来的。”

  瓦朗蒂娜浑身颤抖,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凝视着莫雷尔。去和她的父亲、她的外祖母以及她的整个家庭作对,对于这种念头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你说什么,马西梅朗?”瓦朗蒂娜问道。“你所谓奋斗是什么意思?哦,这是亵渎神灵的呀!什么!让我违背我父亲和我那垂死的外祖母的意愿不可能的!”

  莫雷尔吓了一跳。“你高贵的心地,不会不了解我,你对我了解得非常清楚,而我眼看着你忍受了这么久,亲爱的马西米兰。不!我要用我的全部力量来和我自己奋斗,象你所说的那样饮干我的眼泪。要让我父亲伤心,让临终的外婆在离开人世前不得安宁,绝对不行!”

  “您说得很有道理。”莫雷尔冷漠地说。

  “上帝呀!你怎么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瓦朗蒂娜愠怒地说。

  “是用一个崇拜你的人的口气来对你说话,小姐。”

  “小姐!”马西米兰喊道,“小姐!噢,自私自利的人呀!你看到我的处境是绝望的,却假装不理解我。”

  “您错了,我十分了解您。您不愿意反抗维尔福先生;您不愿意让侯爵夫人伤心;明天您就要签订婚约,把自己交给您的丈夫。”

  “上帝啊!你告诉我,不然我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别来问我,小姐。这种事情叫我判断是很不公正的,我的自私心会使我变得盲目的。”莫雷尔回答,他那种沙哑的声音和攥紧的拳头证明他已愈来愈愤怒了。

  “如果我愿意接受你的建议,莫雷尔,那么你以为我应该怎么办呢?回答我。不要只对我说‘你错了’,你必须给我出个主意呀。”

  “你说这句话是很认真的吗,瓦朗蒂娜,你真的要我给你出主意?”

  “当然罗,亲爱的马西米兰,如果你的建议可行,我就照你说的做,你知道我对你的爱是始终不渝的。”

  “瓦朗蒂娜,莫雷尔扳开了一块的门上一块松动的木板,说,“把你的手伸给我,证明你宽恕了我刚才发脾气。我的心里乱极了,在过去的一小时里各种失去理智的念头。在我的头脑里打转。如果你拒绝了我的建议”

  “你建议我怎么做呢?”瓦朗蒂娜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

  “我是自由的,”马西米兰答道,“养得起你。我发誓在我吻你的额头以前使你成为我合法的妻子。”

  “你的话让我听了要发抖!”那个年轻姑娘说。

  “跟我走吧!”莫雷尔说,“我带你到我的妹妹那儿,她也配得上做你的妹妹。我们乘船到阿尔及利亚,到英国,到美国去,如你愿意的话,我们到乡下去住,等到我们的朋友们为我们说情,你家里人回心转意以后再回到巴黎来也可以。”

  瓦朗蒂娜摇摇头。“我怕,马西米兰,”她说,“这是个发疯的主意,如果我不断然阻止你,我就比你更疯了。不可能的,莫雷尔,不可能的!”

  “那么你愿意对命运之神屈服,甚至连反抗都不想了!”莫雷尔神情黯淡地说。

  “是的——哪怕我是因此死去!”

  “好吧,瓦朗蒂娜,”马西米兰说,“我再讲一遍,你说得对。是我疯了,而你向我证明了热情可以使最理智的头脑变得盲目。而你能够丝毫不受热情的影响而理智地思考,为这我谢谢你。那么事情就是这样定了明天,你就要无可挽回地接受弗兰兹·伊皮奈先生,把你们连结在一起的不仅仅只签订婚约那种用来增加喜剧效力的演戏似的仪式,而是你自己的意愿,是不是?”

  “你又在把我向绝望的深渊里推,马西米兰,”瓦朗蒂娜说,“你又在用刀子剜我的心了!如果你的妹妹听从了这样的一个计划?告诉我,你会怎么办?”

  “小姐,”莫雷尔苦笑着说,“我是自私自利的,您已经这样说过的了。而作为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我不去想别人处在我的地位会怎么做,而只考虑我自己准备怎么做。我只想我和您认识已整整一年了。从我初次看见您的那天起,我就把我的一切快乐和希望都寄托在一种可能性上,希望我能赢得您的爱情。有一天,您承认您是受我的。从那一天起,我的希望就是有一天能拥有您,我把这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现在,我不再想了。我只是说,命运之神已转过身来攻击我。我以为可以赢得天堂,但我输了。这在一个赌徒这是平凡的日常事情,他不但可以把他所有的东西输掉,而且也可把他本来没有的东西输掉。”

  莫雷尔的态度十分平静。瓦朗蒂娜用她那一对敏锐的大眼睛望着他,竭力不让莫雷尔发现在她心里挣扎着的悲痛。

  “但是,一句话,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打算问您告别了,小姐,上帝听到我说的话,明白我的心,我请他作证,证明我的确希望您过得宁静,快乐,充实,使您不会再有时间想到我。”

  “哦!”瓦朗蒂娜喃喃地说。

  “别了,瓦朗蒂娜,别了!”莫雷尔鞠了一躬说。

  “你到哪儿去?”那姑娘一面喊,一面从铁门的缺口里伸出手来,抓住马西米兰的衣服,根据自己的激动的情绪,她知道莫雷尔的平静态度不是真的——“你到哪儿去?”

  “我要去走一条路,避免再给您的家庭增加麻烦,我要给一切忠诚专一的男子作一个榜样,让他们知道当处于我这种境地的时候,应该怎样做。”

  “在你离开以前,告诉我你要去做什么,马西米兰。”

  “年轻人悲哀地笑了一下。

  “说呀!说呀!”瓦朗蒂娜说,“我求求你。”

  “您的决定改变了吗,瓦朗蒂娜!”

  “那是不能改变的,不幸的人呵!你知道那是一定不能改变的!”姑娘喊道。

  “那么告别了,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拼命摇那扇门,她想不到自己竟能有这样大的力气,而当莫雷尔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她把两只手都从缺口里伸出来,双手使劲地转动她的手臂。“我一定要知道你要去做什么?”她说。“你到哪儿去?”

  “哦,别担心!”马西米兰站在离铁门几步以外说,“这是我自己命运寒涩,我并不想叫别人为此来负责。要是换了别人,他或许会威胁你去找弗兰兹先生,向他挑衅,和他决斗,那都是丧失理智的行为。弗兰兹先生跟这件事毫无关系。今天早晨他第一次见到我,也许他已经忘记他曾见过我这回事了。当你们两家准备联姻的时候,他甚至还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对弗兰兹先生并无敌意,我可以答应您,惩罚不会落到他的身上。”

  “落到谁的身上呢,那么——我吗?”

  “你,瓦朗蒂娜?哦!天地不容!女人是不可侵犯的,自己所爱的女人是神圣的。”

  “那么,落到你自己身上吗,不幸的人呵——你吗?”

  “唯一有罪的人是我,不是吗?”马西米兰回答。

  “马西米兰!”瓦朗蒂娜说,“马西米兰,回来吧,我求求你!”

  他走近来,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要不是他的脸色苍白,别人大概会以为他还是象往常那样快乐呢。“听着,我亲爱的,我崇拜的瓦朗蒂娜,”他用他那种和谐而悦耳的声音说,“象我们这样无愧于社会,无愧于家人,也无愧于上帝的人,可以互相看到对方的心,象读一本书一样。我不是一个罗曼蒂克的人,我不是悲剧的主人公。我既不模仿曼弗雷特,也不模仿安东尼。虽然我不曾明言,不曾发誓,而我早已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你。你要离开我,你这样做是对的——我再说一遍,你是对的。但失去了你,我就失去了我的生命。你离开我,瓦朗蒂娜,在世界上我就是孤零零地一个人了。我的妹妹已幸福地结了婚,她的丈夫只是我法律上的兄弟,也就是一个和我只有社会关系的人。所以,没有人再需要我了。我打算这样做:我要等到你真正结婚的时候,因为我不愿意错过那种意想不到的机会,说不定弗兰兹先生会在那以前死掉。当你向圣坛走过去的时候,或许会有一个霹雳打在他头上。在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没有不可能的事情,只要能够死里逃生,奇迹也就成了合乎情理的事情。所以,我要等到最后一刻,当我苦难的命运已经确定,无法挽回,毫无希望的时候,我就写一封密信给我的妹夫,另外写一封给警察总监,把我的打算通知他们,然后,在一个树林的拐角上,在一个深谷的悬崖边,或者在一条河的堤岸旁,我就坚决地,正如我是法国最正直的人的儿子那样坚决地了结我的生命。”

  瓦朗蒂娜浑身痉挛地发抖。她那两只握住铁门的手松了下来,她的胳膊垂了下来,两大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年轻人凄楚而决绝地站在她的前面。

  “哦!可怜可怜我吧,”她说,“你说你是会是要活下去的,可不是吗?”

  “不!我凭人格担保,”马西米兰说,“但那不会影响到你。你尽了你的责任,你可以安心了。”

  瓦朗蒂娜跪到地上,他的手紧紧地按在心头,她感到自己的心要碎了。“马西米兰!”她说,“马西米兰,我的朋友,我在人间的兄长,我天上的真正的丈夫,我求求你,象我一样忍辱负重地活下去,也许有一天我们会结合在一起的。”

  “别了,瓦朗蒂娜。”莫雷尔又说。

  “我的上帝,”瓦朗蒂娜脸上呈现出一种崇高卓绝的表情把双手举向天空,说,“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要做一个孝顺的女儿——我曾祈求、恳请、哀告,上帝不理我的祈求、我的哀恳或我的眼泪。好吧,”她抹掉她的眼泪变得很坚决地继续说,“我不愿意悔恨地死去,我情愿羞愧而死。你可以活下去,马西米兰,我永远只属于你,几点钟?什么时候?是不是马上就走?说吧,命令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莫雷尔本来已经走出几步,这时又转过身来,他的面孔因高兴而变得发白,把双手从铁门的缺口向瓦朗蒂娜伸过去。

  “瓦朗蒂娜,”他说,“亲爱的瓦朗蒂娜,你不必这样说还是让我去死吧。我怎么能强迫你呢?如果我们彼此相爱的话。你只是出于仁慈才吩咐我活下来,是吗?那么我情愿还是死了的好。”

  “真的,”瓦朗蒂娜喃喃说,“如果他不关心我,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关心我呢?除了他以外,谁在我伤心的时候来安慰过我呢?我这颗出血的心能在谁的怀里得到安息呢?他,他,永远是他!是的,你说得对,马西米兰,我愿意跟你去,我愿意离开父母,我愿意放弃一切。哦,我这忘恩负义的人啊,”

  瓦朗蒂娜哽咽着喊道,“我愿意放弃一切,甚至我那亲爱的老祖父,哦,我忘了他了。”

  “不,”马西米兰说,“你不会和他分离的。你说诺瓦蒂埃先生喜欢我。在你出走以前,把一切都告诉他,如果他同意,那就是上帝同意了你的决定。我们一结婚,立刻就把他接来和我们住在一起,那时,他不是有一个孩子,而是有两个了。你告诉过我你如何和他讲话以及他如何回答你,我很快地就可以用那种语言和他交流,瓦朗蒂娜。我向你保证,我们的前方不是绝望,而是快乐。”

  “哦!瞧,马西米兰,瞧你对我有多重要!你几乎使我相信你了,可是你说的本来都是疯话,因为我的父亲会咒骂我。他是铁石心肠决不会宽恕我。现在听我说,马西米兰,如果凭我的计谋、我的哀恳或者由于意外事件——总之,不论是什么原因,只要拖延这件婚事,你愿不愿等待?”

  “愿意的,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这事决不能让婚事成为事实,即使你被带到一位法官或一位教士前面,你也一定拒绝。”

  “世界上对我最神圣的一个人是我的母亲,我凭她的名义向你发誓。”

  “那么,我们等待吧。”莫雷尔说。

  “是的,我们等待吧,”瓦朗蒂娜回答这几个字使她紧张的情绪放松了,“世界上有许多许多事情,可以拯救我们这种不幸的人呢。”

  “我完全相信,瓦朗蒂娜,”莫雷尔说,“你一定会做得很好,只是如果他们不理你的恳求,如果你的父亲和圣·梅朗夫人坚持在明天就叫弗兰兹先生来签订婚约——”

  “那时我会坚守我的诺言,莫雷尔。”

  “你不去签约。”

  “来找你,咱们一起逃走。但从现在起直到那时,我们不要去冒险,违反上帝的旨意,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我们没有被人发觉,这是奇迹,是天意,如果我们被人撞见,如果被人知道我们是这样会面的,我们就毫无办法了。”

  “你说得对,瓦朗蒂娜。可是我怎么知道。”

  “到公证人狄思康先生那儿去打听消息好了。”

  “我认识他。”

  “我也会想办法告诉你,等我的消息吧。马西米兰,我也象你一样的讨厌这桩婚事啊!”

  “谢谢你,我心爱的瓦朗蒂娜,谢谢你,这就够了。我一旦知道要签婚约,就赶到这个地方来。我可以帮助你很容易地翻过这道墙头,门口就有马车等着我们,我陪你到我的妹妹家里。我们先在那儿住下来,或者暂时隐居,要不仍旧参加社交活动,都随你的心意,我们要用我们的力量来反抗压迫,我们不会象绵羊似的俯首贴耳地被人处死,只用哀叫来求饶了。”

  “好吧,”瓦朗蒂娜说。“我也要对你说一句:马西米兰,我相信你会把事情做得好好的。”

  “哦!”

  “怎么样!你对你妻子满意了吗?”姑娘伤心地问。

  “我心爱的瓦朗蒂娜,如果只说一声‘是’那太少了。”

  “但还是说吧。”

  瓦朗蒂娜走过一点,把她的嘴唇几乎凑到铁门上,几乎碰到莫雷尔的嘴唇,因为莫雷尔的脸紧紧地贴在又冷又硬的铁栅的那一边的。

  “再见,那么再见。”瓦朗蒂娜说。硬起心肠就走。

  “你会写信给我?”

  “是的。”

  “谢谢,谢谢,亲爱的妻子,再见!”莫雷尔抛出一个纯洁的飞吻,瓦朗蒂娜飞也似地顺着来时的路跑回去。莫雷尔一直听到她的衣服磨擦树枝的声音,和小径上的脚步声完全消失,然后才带着一种说不尽感激的微笑抬起头来,感谢上帝允许他这样的被爱,然后他也走了。年轻人回到家里,等了一整夜,第二天又整整地等了一天,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第三天早晨十点钟左右,正当他要出门去拜访公证人狄思康先生的时候,邮差送来了一封小简,他知道这是瓦朗蒂娜寄来的,虽然他以前并没有看见过她的笔迹。那封信的内容如下:“眼泪、请求、祈祷,都没有用处,昨天,我到圣费里浦教堂去呆了两小时,在那两小时里面,我从灵魂的深处向上帝祈祷。天也象人一样的顽固,签订婚约的仪式已定在今晚九点钟举行。我只能遵守一项诺言,只有一颗心可以给人。那项诺言是为你而守的,那颗心是你的。那么,今天晚上,九点一刻,在后门口见。你的未婚妻瓦朗蒂娜·维尔福又——我那可怜的外祖母愈来愈糟了。昨天,她的发烧使她近于发昏;今天,她的发昏又使她近于发疯。莫雷尔,你会好好对待我,使我忘记这样狠心地抛下她,是不是?今天晚上签订婚约,我想他们是瞒着诺瓦蒂埃爷爷的。”

  莫雷尔虽然接到了瓦朗蒂娜的信,但还不能使他满意。他去找那位公证人,公证人向他证实了那一切。然后他又去拜访基督山,听到了更详细的消息。弗兰兹曾到伯爵这儿来过,告诉他关于举行仪式的那件事,维尔福夫人也曾写信给伯爵,请他原谅不能邀请他去参加典礼。圣·梅朗先生的死以及圣·梅朗夫人目前的健康状况势将使那场聚会蒙上一层惨淡的气氛,她不愿意伯爵分担他们的悲哀,她只希望他享受快乐。

  弗兰兹曾在昨天去谒见圣·梅朗夫人,她起身接见他,在那次会见以后,她不得不又回到床上。莫雷尔的焦急不会逃过伯爵的眼睛,这是很容易想象得到的。所以基督山对他比往常更亲热,的确,他的态度是这样的慈爱,以致莫雷尔几次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想到他对瓦朗蒂娜所许的诺言,他又忍住了。那天他把瓦朗蒂娜的信读了几十遍,这是她给他第一封信,但这是在什么情形之下写的信啊,他每读一遍,便重申他的誓言,发誓要使她幸福。一个能作这样勇敢的决定的年轻姑娘,她是多么伟大呀!她为他牺牲了一切,她是多么值得他爱呀!的确,她应该是他第一个最崇拜的对象!她是一位皇后,他带着无法形容的激动心情,同时又是一个妻子,不论怎么感谢她和爱她,都是不够的。想到瓦朗蒂娜走到他的面前来的情景,她会对他说:“我来了,马西米兰,带我走吧,”他把一切都安排好:苜蓿田里藏着两把梯子,一辆轻便马车也已准备好等在那儿,马西米兰亲自驾车,不带仆人,不点灯,到第一条街的拐角上,他们再把灯点起来,因为过分谨慎会吸引警察的注意。有时,他会禁不住打一个寒颤,他以前只握过她的手,只吻过她的手指尖,他想到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他就得保护瓦朗蒂娜从墙头上下来,她将浑身颤抖但毫不抗拒地倒入他的怀抱里。

  下午,他感到时间越来越近了,他只想一个人呆着。他的血在沸腾,即使简单的问题,一声朋友的招呼,也会惹他心烦。他干脆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书;但他的眼睛虽然在一行一行地移动,却不知道书的内容;最后他把书本抛开,又坐下来考虑他的计划,把梯子和墙的距离再计算一下。时间终于逼近了。凡是一个深陷在爱情里的人,是决不肯让他的钟表安安稳稳地向前走的。莫雷尔把他的钟表折腾得够呛,以致在六点钟的时候,钟表的指针就指到八点半上了。于是他对自己说,“是出发的时候了,签约的时间定在九点钟,但瓦朗蒂娜也许等不到那个时候。”所以,莫雷尔离开了密斯雷路,而当他踏进那片苜蓿田时,圣费里浦教堂的大钟正敲八点。马和轻便马车藏在一所小破屋的后面,那是莫雷尔常常等待瓦朗蒂娜的地方。夜幕渐渐降临了,花园里树叶的颜色逐渐转暗。于是莫雷尔从他躲藏的地方走到铁门缺口处,他的心怦怦直跳,从铁门的小缺口望进去。一个人都看不到。时钟敲八点半了;莫雷尔又在等待中度过了半个钟头,还是来回张望,从缺口上张望也越来越频繁。花园谛听脚步声。从树丛中望过去,可以隐隐约约地辨别出那座屋子,但那座屋子依然是黑沉沉的,压根没有举行签订婚约这样一件大事。莫雷尔望一望他的表,他的表指在十点一刻上;但不久那只他已经听到敲过两三遍的大时钟校正了他的表时差,那只钟才敲九点半。已经比瓦朗蒂娜自己说定的时间迟了半个钟头了。对那个年轻人来说时间是一个可怕的消息,分分秒秒的滴嗒声,都象是铅锤似的敲击在他的心上。树叶的最轻微的沙沙声,微风吹过的声音,都会吸引他的注意力,使他的额头冒出一阵冷汗,他抖索索地放稳梯子,为了不浪费时间,他先把一只脚踏在第一级上。在这希望和恐惧的交替中,时钟敲打十点了。“如果没有意外,”马西米兰说,“签订一次婚约是不可能费这样长的时间的。我已经考虑过各种可能性,计算过全部仪式所需要的时间,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他激动地在铁门边踱来踱去,时而把他那火烧般的头抵在冰凉的铁栅上。瓦朗蒂娜在签约以后昏过去了,还是逃走时让人找回去了。这是年轻人所能设想的仅有的两种解释,每种解释都那么令人沮丧。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的大脑中。说不定瓦朗蒂娜在逃出来的时候精力支持不住,已昏倒在那条小路上了。“哦!假如真是那样,”他一边喊,一边爬到梯子顶上,“我就失去她了,而且那只能怪我自己。”把这个念头吹进他心里的那个精灵并没有离开他,而且固执地在他的耳边嗡嗡地讲个不停,以致过了一会儿,经过推测变成了无可质疑的事实。他的眼睛在愈来愈浓的黑暗里搜索,似乎看到有一样东西躺在那阴暗的路上。他冒险喊了一声,他似乎听到随风吹来一声模糊的呻吟。最后,十点半的钟声又敲响了。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的太阳穴猛烈地跳动着,他的眼睛渐渐模糊。他把一条腿跨过墙头,一会儿,已跳到那一边。现在他已经在维尔福的家里了,是翻墙过来的。那会发生什么后果呢?可是,他没有仔细想下去,他没有退回去。他贴着墙脚走了一小段路,然后越过一条小路钻进树丛里。一会儿,他穿过树林,清晰地看见了那座屋子。根据喜庆节日的惯例,屋子的每一个窗口里都应该灯烛辉煌,但他所看到的,却只是一个灰色的庞然大物。莫雷尔确信了一件事情,那时一片云遮住微弱的月光,而那座房屋似乎也笼罩在一片云雾里。一盏灯光不时急速地在楼下的三个窗口间移动。这三个窗口属于圣·梅朗夫人的房间的。另外还有一盏灯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一张红色的窗帷后面,那是维尔福夫人的卧室。这一切莫雷尔都知道。为了可以时时刻刻在想象中跟随瓦朗蒂娜,他要她把整个屋子的情形描述了许多次,他虽然没有看见过,却了解得很清楚。

  整幢房子的这种黑暗和静寂比瓦朗蒂娜不来更使莫雷尔感到恐慌不安。他神志昏乱,痛苦得几乎发疯了。他决定不顾一切地去和瓦朗蒂娜见一次面,以便确定他所恐惧的那种不幸是否是真的。莫雷尔是到树丛的边上正想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花园的时候,忽然远远传来一个声音,虽然隔得远,但因为是顺风,他听得很清楚。一听到这个声音,他就退了回来,把自己已经伸出树丛的半个身子完全藏起来,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等着。他已经下定决心了,如果来者是瓦朗蒂娜,他就在她经过的时候喊住她,如果有人陪着她,他虽然不能说话了,但他还可以看见她,知道她是安全的;如果来者是外人,他就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也许可以借此得到一点消息,解开这个截至目前为止还不可理解的谜。

  月亮从那片遮住它的云后面逃出来,莫雷尔看见维尔福出现在阶沿前身后跟着一个黑衣服的绅士。他们走下台阶,向树丛这边走过来,莫雷尔很快认出另外那位绅士是阿夫里尼医生。看到他们正向自己这边走过来,他机械地向后退,直到他发觉树丛中央的一棵无花果树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不得不停在那儿,很快那两位绅士也停住了脚步。

  “啊,我亲爱的医生,”检察官说,“这是上帝在惩罚我的宅子啊!多可怕的猝死啊!真象一个晴天霹雳!您别来安慰我!唉!这样的伤心事,是无法安慰的。这个心头的创伤是太深了!她死了!她死了!”

  青年的额头沁出一片冷汗,他的牙齿在格格地发抖。维尔福自称受了天罚,那么,那座屋子谁死了呢?

  “我亲爱的维尔福先生,”医生说,他的声音使那个年轻人更感恐怖,“我领您到这儿来不是来安慰您的,正巧相反。”

  “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检察官惊慌地问。

  “我的意思是,在刚才发生的那场不幸后面,也许还有一场更大的不幸。”

  “哦!我的上帝!”维尔福紧握着自己的双手喃喃地说。

  “您要告诉我什么事情?”

  “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吗,我的朋友?”

  “是的,没有别人。但您为什么到要防范得这样周到呢?”

  “因为我有一个可怕的秘密要告诉您,”医生说。“我们坐下谈吧。”

  维尔福坐了下来,说得更准确些,是倒在了长凳上。医生站在他的面前,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莫雷尔一手按住自己的头,另外一只手压住胸口,深恐他的心跳被他们听到。

  “死了!死了!”他在心里反复地说,他觉得自己也快要死了。

  “说吧,医生!我听着呢,”维尔福说,“让打击降临吧!我已经准备接受打击了!”

  “圣·梅朗夫人的年龄当然是很老了,但她一向都很康健。”

  十分钟来,莫雷尔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是愁坏的,”维尔福说:“是的,是愁坏的,医生!在和侯爵共同生活了四十年以后”

  “那不是忧愁的结果,我亲爱的维尔福,”医生说,“忧愁可以使人死亡,这种事情也很少发生,它决不可能在一天一小时,甚至十分钟之内把人杀死。”

  维尔福没有回答,他只是把他那本来垂着的头抬起来,惊愕地望着医生。

  “病人最后那一次发作的时候您在不在场?”阿夫里尼先生问。

  “在的,”检察官回答,“是您叫我不要离开的。”

  “您有没有注意到将圣·梅朗夫人致死的那种病症发作时的症状?”

  “我注意到的。圣·梅朗夫人接连发作了三次,每次间隔几分钟,一次比一次厉害。当您到达的时候,圣·梅朗夫人已经喘气喘了几分钟了。第一次她开始痉挛,我以为那只是一种神经质的痉挛,但当我看到她从床上蹦起来,她的四肢和脖子似乎已经发僵的时候,我才真正慌了。那时,我从您的脸色上知道事情实际情况比我所想要更可怕。这一次发作过去了,我竭力想看看您的眼神,但没有办到。您抓住她的手在摸她的脉搏,您还没有转过头,第二次发作又来了。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可怕,那种神经质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而且嘴巴歪扭,颜色发紫。”

  “第三次发作她就咽气了。”

  “在第一次发作结束的时候,我发现那是急性痉挛的病症,您证实了我的意见。”

  “是的,那是当着众人的面,”医生答道,“但现在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哦,上帝听!您要告诉我什么?”

  “就是:急性痉挛和被植物物质的毒药毒死,其病症是一样的。”

  维尔福从凳子上惊跳起来,一会儿又倒下去,默默地一动都不动。莫雷尔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醒着。

  “听着,”医生说,“我知道我所说的话的份量,我也知道我是在对谁说话。”

  “您对我说话是把我当作一位法官呢,还是一个朋友?”维尔福问。

  “朋友,目前,我只是在对一个朋友说话。急性痉挛和被植物物质的毒药毒死,其病症是这样相似,如果要我用发誓来肯定我现在所说的话,我也要犹豫一下,所以我再对您说一遍,我不是在对一位法官说话,而是在对一个朋友说话。我对那个朋友说:在那发病的三刻钟里,我仔细观察着圣·梅朗夫人的痉挛抽搐、最后致死的症候,我知道她是被毒药毒死的,而且还能够说出那种杀死她的毒药的名称。”

  “阁下!阁下!”

  “病症很明显,您看到没有?嗜睡阵阵发性的精神亢奋,神经麻痹。圣·梅朗夫人是服用大量的番木鳖或马钱素,或许是错拿而让她服用的。”

  维尔福紧紧抓住医生的手。“噢,这是不可能的!”他说,“我一定是在做梦!”从您的嘴里听到这样的事情真是太可怕了!告诉我,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求求您,我亲爱的医生,您或许是错了。”

  “我当然也可能错,但是——”

  “但是?”

  “但是我想并不是这样。”

  “可怜可怜我吧,医生!近来我遇到这么多可怕的事情,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看过圣·梅朗夫人没有?”

  “没有。”

  “有没有到药房里去买别的没有经我检查过的药?”

  “没有。”

  “圣·梅朗夫人有没有什么仇人?”

  “据我所知是没有。”

  “有没有人能因为她的死而得到好处?”

  “没有,的确没有!我的上帝,没有,的确没有!她唯一的继承人是我的女儿只有瓦朗蒂娜一个人。噢,如果我想到这样的念头,我就要把自己刺死,来惩罚我的心意让这样的念头存留了片刻。”

  “我亲爱的朋友,”阿夫里尼先生说,“我并没有控告任何人,我说那只是一种意外,您知道一种误会。但不论是意外或误会,事实摆在那儿,事实告诉我的良心,而且要我大声告诉您:您得调查这件事。”

  “调查谁?怎么调查?调查什么?”

  “那个老仆人巴罗斯会不会弄错事情,把准备给他主人服的药拿给圣·梅朗夫人吗?”

  “家父服的药?”

  “是的。”

  “但准备给诺瓦蒂埃先生服的药怎么会拿给圣·梅朗夫人呢?”

  “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您知道,毒药对于某些疾病来说是良药,疯瘫便是其中之一。譬如说,为了恢复诺瓦蒂埃先生活动和说话的能力,我曾尝试过种种药物,后来我决定尝试最后的一种方法,我已经给他服了三个月的番木鳖。在最近那服药里,我为他开了六厘克番木鳖精。这种份量,对于诺瓦蒂埃先生的身体毫无不良影响,而且他也渐渐服惯了但却足够杀死另外一个人了。”

  “我亲爱的医生,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和圣·梅朗夫人的房间是隔开的,而巴罗斯根本没有踏进过我岳母的卧室。总之,医生,虽然我知道您是世界上医术最高、医德最好的医生,虽然在任何情况之下,您的话在我都是如同阳光一般明亮的指路明灯,医生,虽然我那样信任您,可是我禁不住起想那句格言:‘凡人皆有错。’”

  “听着,维尔福,”医生说,“我的同行之中,您还能不能找到一个象我这样信得过的人?”

  “您为什么要问我那句话?您想做什么?”

  “去请他来,我把我所看见的那一切和自己的想法告诉他,我们俩一起进行尸体解剖。”

  “你们可以找到残留的毒药吗?

  “不,不是毒药。我并没有说我们能办到那一点,但我们可以确定神经系统的兴奋状态。我们可以发现明显的、无可争辩的特征,我们将对您说:亲爱的维尔福,如果这件事情是因疏忽而起的,注意您的仆人;如果是仇恨造成的,注意您的仇敌。”

  “您这是什么建议,阿夫里尼?”维尔福神情沮丧地说。

  “只要另外再有一个人知道我们的秘密,就必须得请法院来验尸了。而在我的家里发生验尸案,这不可能的!但是,”检察官不安地望着医生,继续说,“如果您希望验尸,如果您坚持要验尸,那就照办好了。的确,也许我应该来协助调查,我的地位使我有这种义务。但是,医生,您看我已经愁成这个样子了。我的家里已经发生过这么多的伤心事,我怎么能再带进这么多的谣言来呢?还要因此出乖露丑。我的太太和我的女儿真会痛不欲生的!医生,您知道,我做了二十五年检察官做到这样的职位——是不会不结下一些仇敌的。我的仇敌多极了。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对我的仇敌无疑会高兴得跳起来,等于打了一次胜仗,而我却得满面蒙羞。医生,原谅我这些世俗的念头!如果您是一位教士,我就不敢那样对你说了,但您是一个人,您懂得人情。医生,医生,就算是您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吧。”

  “我亲爱的维尔福先生,”医生答道,“救人类是医生最重要的责任。如果医学上还有可以救活圣·梅朗夫人的方法,我就得救活她,但她已经死了。我要考虑的就应该是活着的人。让我们把这个可怕的秘密埋在我们心的最深处吧。如果有人怀疑到这件事情,我愿意让人把它归罪于我的疏忽。目前,阁下,您得注意,得仔细注意——因为那种恶事或许不会就此停止。当您找到那个嫌疑犯的时候,如果您找到了他,我就要对您说,您是一位法官,您尽了法官的本分!”

  “我谢谢您,医生,”维尔福说,高兴得无法形容,“我从来没有有过比您更好的朋友。”象是深怕阿夫里尼医生会收回他的诺言,他急忙催着他回到屋子里去了。

  他们走后,莫雷尔从树丛里走出来,月光泻到他的脸上,他的脸色苍白,简直象是一个鬼。“上帝用明显而可怕的方法成全了我,”他说。“但瓦朗蒂娜,可怜的姑娘!她怎么能忍受得了这么多的悲伤呢?”

  当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交替地望着那个挂红色窗帷的窗口和那三个挂白色窗帷的窗口。在那个挂红色窗帷的窗口里,灯光不见了;无疑,维尔福夫人刚把灯吹熄,只有一盏夜灯把它那暗淡的光洒在窗帷上。转角上的那三个窗口却恰恰相反,他看到其中有一扇窗户是开着的。壁炉架上的一支蜡烛把它一部分惨白的光射到外面来,阳台上出现了一个人影。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他好象听到了低泣的声音。

  他一向非常勇敢,但现在,在爱情与恐惧这两种人类最强烈的激情的夹击之下,他已处于骚乱和亢奋状态到甚至产生了迷信的幻觉了。虽然他这样藏在树从中,瓦朗蒂娜是不可能看见他的,但他觉得听到窗口的那个人影在呼唤他。他的混乱思想告诉他如此,炽热的心在重复。双重的错误变成了一种不可抗拒的现实。年轻人在那种不可理解的热情的驱动之下,他从躲藏的地方跳出来,冒着被人看到的危险,冒着吓坏瓦朗蒂娜的危险,冒着被青年姑娘发现时失声惊叫的危险,他三步两步跨过那片被月光染成白色的花圃,穿过房子前面的那排桔子树,跑到台阶前面,推开那扇毫无抗拒的门。瓦朗蒂娜没有看到他,她正抬头看着天上,正在那儿注视一片在空中寂然滑动的银云。那片云的样子象一个升上天去的人,在她那兴奋的头脑里,她觉得这就是她外祖母的灵魂。这当儿,莫雷尔已越过前厅,走上楼梯,楼梯上铺着地毯,所以他的脚步声不会被人听见,而且,他意气激扬,即使维尔福先生出现,他也不怕。要是他遇到他,他已经下定决心,他要上去向他承认一切,恳求他原谅并且承认他和他女儿之间的爱。莫雷尔已经疯了。幸亏他没有遇到任何人。瓦朗蒂娜曾把房子里的情形象他描述过,他这时尤其觉得那种描述对他的作用之大。他安全地到达了楼梯顶上,在那儿停了一停,而正当他迟疑不决的时候,一阵啜泣声为他引导了方向。他转过身来,看见一扇门微微开着,他可以从门缝里看到灯光的反映听到哭泣的声音。他推开门走进去。在房间里,在一张齐头盖没的白床底下,轮廊明显地躺着那具尸体。

  莫雷尔因为碰巧听到了那次秘密谈话,所以那具尸体对他特别触目。瓦朗蒂娜跪在床边,她的头埋在安乐椅的椅垫里,双手紧紧地按在头顶上,她浑身颤抖地啜泣着。那扇窗还是开着的,但她已从窗边回来,正在祈祷,她的声音即使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要感动的;她讲得很急促,断断续续的,听不太清说些什么——因为悲哀几乎使她窒息了。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里透进来,使灯光更显苍白,使这个凄凉的景象更显阴森。莫雷尔受不了这种情景,他并不是一个特别虔诚,易动感情的人,但瓦朗蒂娜在他的面前扭着双手受苦哭泣,他却无法忍受的。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喊她,于是,瓦朗蒂娜抬起头来满脸泪痕,向他转过身来。瓦朗蒂娜发觉他的时候丝毫没有表示出惊奇的神色。一颗负着重忧的心对于较弱的情绪是不能感受的。莫雷尔向她伸出手。瓦朗蒂娜指一指床上的尸体,表示这是她所以不能赴约的原因,然后又开始啜泣起来。一时间,那个房间里的两个人都不敢说话。他们不敢打破死神所布下的沉寂,最后还是瓦朗蒂娜先开口。

  “我的朋友,”她说,“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唉!你是受欢迎的,如果这座屋子的门不是死神为你打开的话。”

  “瓦朗蒂娜,”莫雷尔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在八点半钟就开始等了,始终不见你,我很担心,就翻过墙头,从花园里进来,忽然听人谈到那件不幸的事情——”

  “听到谁谈话?”瓦朗蒂娜问道。

  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医生和维尔福先生的谈话又都涌上他的心头,他好象觉得能够透过床单看到尸体的直挺挺的手、那僵硬的脖子和那发紫的嘴唇。“听到仆人谈话,”他说,“我都知道了。”

  “但你到这儿来是会把我们毁了,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说,语气间并没有恐惧,她也没有生气。

  “宽恕我,”莫雷尔用同样的语气回答,“那么我走了。”

  “不,”瓦朗蒂娜说,“他们会看见你的,别走!”

  “如果有人到这儿来呢?”

  “姑娘摇摇头。“没有人来的,”她说,“别害怕,那就是我们的保护神。”她指指尸体。

  “但伊皮奈先生怎么样了呢?”莫雷尔回答。

  “弗兰兹先生来签约的时候,我那亲爱的外祖母刚好断气。”

  “哦!”莫雷尔带着一种自私的欣喜感说。因为他以为这件丧事会使那件婚事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但更增加我忧虑的,”姑娘说,象是对这种自私的欣喜感必须立刻加以惩罚似的,“是这位又可怜又可爱的外婆,在她临终的床上,她还要求那件婚事尽可能地赶快举行。我的上帝!她本来想保护我,可是她事实上也在逼迫我!”

  “听!”莫雷尔说。

  走廊里和楼梯上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那是我的父亲,他刚从书房里出来。”瓦朗蒂娜说。

  “送医生出去。”莫雷尔接上去说。

  “你怎么知道那是医生?”瓦朗蒂娜惊奇地问。

  “我这么猜。”莫雷尔说。

  瓦朗蒂娜望着年轻人。他们听到街门关上的声音;然后维尔福先生又把花园门锁上,回到楼上。他在前厅里停了停,象是决定究竟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呢还是到圣·梅朗夫人的房间里来。莫雷尔躲在一扇门背后。瓦朗蒂娜还是一动没有动,忧愁似乎使她忘了恐惧。最终维尔福先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现在,”瓦朗蒂娜说,“前门和花园门都关了,你出不去了。”莫雷尔惊愕地望着她。“现在只有一条路是安全的,”她说,“就是从我祖父的房间穿出去。”她站起身来,又说。“来。”

  “哪儿去?”玛西梅朗问。

  “到我祖父的房间里去。”

  “我到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里去?”

  “是的。”

  “你真的是这个意思吗,瓦朗蒂娜?”

  “我早就想过了。他是我在这家里的唯一的朋友,我们都需要他的帮助,来吧。”

  “小心,瓦朗蒂娜,”莫雷尔说,有点不敢遵从姑娘的主意。“我知道我错了,我到这儿来简直是疯子的行为。你确信你比我理智清楚吗?”

  “是的,”瓦朗蒂娜说,“我只有一件事很放心不下——就是离开我那亲爱的外婆,我本来是得守她的。”

  “瓦朗蒂娜,”莫雷尔说,“死人本身就是神圣的。”

  “是的,”瓦朗蒂娜说,“而且,那也只要很短的时间。”于是她越过走廊,领着莫雷尔走下一座很窄的楼梯向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走去,莫雷尔蹑手蹑脚跟在她的后面。他们在房门口遇到了那个老仆人。

  “巴罗斯,”瓦朗蒂娜说,“把门关上,别让人进来。”她先进去。

  诺瓦蒂埃正坐在他的椅子里,在谛听每一个轻微的声音,眼睛注视着门口;他看到瓦朗蒂娜,眼睛里顿时闪出了亮光。

  姑娘的脸上带着一种严肃庄重的表情,老人吃了一惊,他那眼光里立刻露出询问的神色。

  “亲爱的爷爷,”瓦朗蒂娜急急地说,“您知道,可怜的外祖母已经在一个钟头以前死了,现在除了您以外,再也没有人爱我了。”

  老人的眼睛里流露出对她无限的爱怜。

  “那么我应该把我的忧虑和我的希望都向您吐露,是不是?”

  老人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瓦朗蒂娜牵着马西米兰的手进来。“那么,仔细看看这位先生。”老人用略带惊奇的眼神盯住莫雷尔。“这位是马西米兰·莫雷尔先生,”她说,“就是马赛那个商人的儿子,您一定听说过的吧。”

  “是的。”老人回答。

  “他们家的名誉是无可指责的,而马西米兰大概还要加以发扬光大,因为他虽然还只有三十岁,却已经做到一个上尉,而且还是荣誉团的军官。”

  老人表示记得他。

  “啊,爷爷,”瓦朗蒂娜跪在他的面前,指着马西米兰说,“我爱他,而且只愿意属于他,要是强迫我嫁给另外一个人,我情愿毁灭我自己。”

  从那老人的眼睛可以看出他的头脑里的许多纷乱的念头。

  “您是喜欢马西米兰·莫雷尔先生的吧。是吗,爷爷?”

  “是的。”老人表示。

  “我们是您的孩子,您会保护我们反对我父亲的意志对吧?”

  诺瓦蒂埃把目光落到莫雷尔身上,象是说:“那得看情况了。”

  马西米兰懂得他的意思。“小姐,”他说,“你在你外祖母房间里还有一项神圣的义务得去完成,你可不可以让我跟诺瓦蒂埃先生谈几分钟?”

  “对了。”老人的眼光说。然后他又忧虑地望着瓦朗蒂娜。

  “您怕他不懂您的意思吗,亲爱的爷爷?”

  “他能懂,我们常常谈到您,所以他完全知道我是怎样和您谈话的。”然后她带着一个微笑转向马西米兰,那个微笑虽然笼罩着一层忧郁的阴影,却依旧可爱,“凡是我所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她说。

  瓦朗蒂娜站起来,搬了一把椅子给莫雷尔,要求巴罗斯不要放任何人进来,温柔地拥抱了祖父一下,告别了莫雷尔,然后她就走了。为了向诺瓦蒂埃证明他的确获得瓦朗蒂娜的信任和知道他们的全部秘密,莫雷尔拿起字典、一支笔、一张纸,把它们都放在一张点着灯的桌子上。

  “首先,”莫雷尔说,“阁下,允许我告诉您我是谁,我多么爱瓦朗蒂娜小姐,以及我是怎样为她打算的。”

  诺瓦蒂埃表示他愿意听。这幕情景真动人——这个外表上似乎已经无用的老人却成了这对年轻、漂亮而强壮的情人的唯一的保护人、支持者和仲裁者。他那种极其高贵严肃的表情使莫雷尔很感到敬畏。于是他开始用颤抖的声音叙述他们的往事。叙述他如何认识瓦朗蒂娜,如何爱上她,以及瓦朗蒂娜如何在她的孤独和不幸之中接受了他的爱。他把他的出身、他的地位和他的财产状况都告诉他,并且时时探询那个老人的眼光,而那个眼光总是回答:“很好,说下去。”

  “现在,”当莫雷尔结束前一部分的陈述时说,“现在我已经把我们恋爱的经过以及我的打算都告诉您了,我能不能再把我们的计划对您说?”

  “可以。”老人表示。

  “我们决定的办法是这样的,后门口有一辆轻便马车等在那儿,我预备带瓦朗蒂娜到我的妹妹家里,和她结婚,然后以恭敬的态度等待维尔福先生的宽恕。”

  “不。”诺瓦蒂埃说。

  “我们一定不能这样做?”

  “不能。”

  “您不赞成我们的计划?”

  “不赞成。”

  “另外还有一个办法。”莫雷尔说。

  老人的眼光问道:“什么办法?”

  “我要去,”马西米兰继续说,“我要去找到弗兰兹·伊皮奈先生,我要向他说明一切。”

  诺瓦蒂埃的眼光继续在询问。

  “您想知道我准备怎么做,是不是?”

  “是的。”

  “我要去找到他,我要把我和瓦朗蒂娜小姐之间的关系讲给他听。如果他是一个聪明高尚的人,他就会自动放弃婚约来证明这一点,那么,他就可以获得我至死不渝的感激和敬爱;如果在我向他证明他在强夺我的妻子,证明瓦朗蒂娜爱我,而且不会再爱其他任何人以后,他拒绝放弃,不论是由于势利心或是由于自尊心,就要和他决斗,在让他优先的条件下,然后我就杀死他,不然就让他杀死我。如果我胜利了,我就娶了瓦朗蒂娜,如果我被杀死,我也确信瓦朗蒂娜一定不会嫁给他。”

  诺瓦蒂埃带着无法形容的愉快情绪注视着这张高贵而诚恳的脸,在这张脸上,忠实地显示着他语气间的种种情绪。可是,当莫雷尔的话讲完的时候,他接连闭了几次眼睛,这就是等于说“不”。

  “不?”莫雷尔说,“您对于这第二个计划,也象对第一个一样的不赞成吗?”

  “是的。”老人表示。

  “但是那可怎么办呢,阁下?”莫雷尔问道。“圣·梅朗夫人临终时最后的要求,是不要耽搁那件婚事。难道我只能让事情听其自然吗?”

  诺瓦蒂埃没有动。

  “我懂了,”莫雷尔说,“我还得等待。”

  “是的。”

  “但拖下去是会把我们拖垮的,阁下,”年青人回答。“瓦朗蒂娜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她会被迫屈服。我到这儿来也几乎是一个奇迹,简直很难再得到这样好的机会。相信我,办法是我对您讲过的那两种,恕我狂妄,请告诉我您觉得哪一种好。您赞不赞成瓦朗蒂娜小姐把她自己托付给我?”

  “不。”

  “您赞成我去找伊皮奈先生吗?”

  “不。”

  “但是,上帝哪!我们盼望上帝会帮助我们,但究竟谁能得到这种帮助呢?”

  老人用他的眼睛微笑了一下,不论是谁,只要和他谈谈天,他就会这样微笑。这个老雅各宾党徒的头脑里,总有点无神论的思想。

  “靠机会吗?”莫雷尔又问。

  “不。”

  “靠您?”

  “是的。”

  “您完全懂得我吗,阁下?恕我太着急了,因为我的生命就悬在您的答复上。您可以帮助我们?”

  “是的。”

  “您相信一定能够吗?”

  “是的。”

  回答的目光是这样的坚决,至少他的意志是无可怀疑的了,虽然他的力量或许还得考虑。

  “哦,一千次感谢您,但是,除非一个奇迹恢复了您讲话和行动能力。否则,您困住在这张圈椅上,又不能说话,又不能动,您怎么能阻止这件婚事呢?”

  一个微笑使那老人的脸变得神采奕奕。这是在一张肌肉无法动的脸用眼睛来表现奇特的微笑。

  “那么我必须等待罗?”那个青年人问。

  “是的。”

  “但那婚约呢?”

  那同样的微笑又出现在老人脸上。

  “您向我保证它不会签订吗?”

  “是的。”诺瓦蒂埃说。

  “那么甚至连婚约都不会签订了!”莫雷尔喊道。“噢,对不起,阁下?当一个人听到一个大喜讯的时候,是有权利表示怀疑的婚约不会签订?”

  “不会。”老人表示。

  虽然有了这种保证,莫雷尔却依旧有点怀疑。一个瘫痪的老人作出这种许诺,实在有点令人无法相信,这或许并不是他意志力强盛的表现而是他脑力衰弱的结果。傻子因为知道自己痴呆,答应办到非他的力量所能及的事情,这不是常有的事吗?气力弱小的人常常自夸能举重担,胆小的人自夸能打败巨人,穷人老是说他曾花掉多少财宝,最低贱的佃农,当他自吹自擂的时候,也会自称为宇宙大神。不知道诺瓦蒂埃究竟是因为懂得那个青年人的疑心呢,还是因为他还尚未十分相信他已顺从他的意见,他始终坚定地望着他。

  “您有什么意思,阁下?”莫雷尔问道——“希望我重新向您申明一遍,说我愿意平心静气地等待吗?”

  诺瓦蒂埃的眼光依旧坚定地盯着他,象是说单是申明还不够,那个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他的手上。

  “要我向您发誓吗,阁下?”马西米兰就这样问。

  “是的。”老人用同样庄严的态度表示。

  莫雷尔看出老人极其看重那个誓言。他举起一只手。“我凭我的人格向您发誓,”他说,“关于去找伊皮奈先生的那件事情,我一定等待您的决定。”

  “很好!”老人的眼睛说。

  “现在,”莫雷尔说,“您是要吩咐我告退了吗?”

  “是的。”

  “我不再去见瓦朗蒂娜小姐了?”

  “是的。”

  莫雷尔表示他愿意服从。“但是,”他说,“首先,阁下,您允不允许您的孙女婿,象刚才您的孙女儿那样吻您一下?”

  诺瓦蒂埃的表情他不会误解的。那个青年人在老人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就吻在瓦朗蒂娜刚过吻过的那个地方。然后他向老人鞠一躬,告退出去。他在门外找到巴罗斯。瓦朗蒂娜刚才吩咐过他在门外等候莫雷尔。他把莫雷尔沿一条黑弄堂,领他走到一扇通向花园的小门口。莫雷尔很快就找到他进来的地点,他攀着树枝爬上墙顶,借助梯子的帮助,一会儿就已经到了那片苗蓿田里,他的轻便马车依旧等在那儿。他跳上马车。虽然喜怒哀乐的各种情感搅得他十分疲倦,但他心里却舒坦多了。午夜时分他回到密斯雷路,回到卧室一头倒在床上,就象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那样睡着了。

  (第七十三章 完)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54:47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第七十四章 维尔福家族之墓

两天以后,早晨十点钟的光景,维尔福先生的门前聚集着很大的一群人。一长列丧车和私家马车从圣·奥诺路一直伸展到庇比尼路。在诸多马车里,有一辆车子的样式非常古怪,看来象是从外地来的。那是一种带蓬的大车,车身是黑色的,是最先来参加送葬的车子之一。有人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据打听的结果,原来真是巧合得出奇:圣·梅朗侯爵的遗体就在这辆车子里,人们最初以为只来为一个人送丧,现在却要跟在两具尸体后面走了。圣·梅朗侯爵是国王路易十八和查理王十世最忠实的大臣之一,他的朋友很多;这些,再加上应维尔福的社会声望而来的一批人,就成了很大的一群。

  当局得到通知,准许两件丧事同时举行,第二辆柩车装饰得极其华丽,车一驶到维尔福先生门口,里面的那口棺材就搬进那辆柩车里。维尔福先生早就在拉雪兹神父墓地选好了家墓,准备安葬他的家属,这两具遗体就葬在那儿。可怜的蕾妮早已等在那儿,十年的分别以后,现在她又可以和她的父母相聚在一起了。巴黎人永远是好奇的,看见大出丧老是很爱激动,他们带着宗教的虔敬,目送着那壮观的行列陪伴着这两个老贵族到他们最后的安息地去。两个以最忠实可靠、最坚守传统习惯和信仰最坚定著称的老贵族。在一辆丧车里,波尚、阿尔贝和夏多·勒诺在谈论侯爵夫人的猝死。

  “去年我还在马赛见过圣·梅朗夫人,”夏多·勒诺说,“我还以为她可以活到一百岁呢,因为她身体极好,头脑很活跃,身子骨也很棒,她有多大年龄了?”

  “弗兰兹告诉我,”阿尔贝答道,“她有七十岁了。她不是死于年老衰弱而是愁死的,侯爵的死她非常悲痛,自从侯爵死后,她的理智似乎始终没有完全恢复过。”

  “但她是生什么病死的呢?”波尚问道。

  “据说是脑充血,也许是中风,那两种病症差不多的,是不是?”

  “差不多。”

  “中风是不大可能,”波尚说,“我曾见过圣·梅朗夫人一两次,身材很矮很瘦,是一个神经质而不是多血质的人。象圣·梅朗夫人这样的体质,不可能因悲哀过度而中风的。”

  “总而言之,”阿尔贝说,“不论杀死她的是疾病还是医生,维尔福先生,说得确切些,我们的朋友弗兰兹,是要继承一笔很可观的遗产,我相信他因此每年可以增加八万里弗的收入。”

  “等到那个老雅各宾党徒诺瓦蒂埃去世的时候,他的财产还可以再加一倍。”

  “那真是一个意志顽强的老爷爷,”波尚说——“就象贺拉斯说的‘意志坚强的人’。我想,他一定和死神有协定,要看到所有的子女落葬。他很象一七九三年的那个老国民议会议员,这人在一八一四年对拿破仑说:‘您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您的帝国一是棵年轻的花草,由于生长得太快,所以茎子特别脆弱。请把共和国作为一个支柱,让我们养好了气力再回到战场上去,我保证您可以拥有五十万军队,再来一次马伦戈大捷和第二次的奥斯特利茨战役。观念是会绝灭的,陛下,它们有时会打一个嗑睡,但在完全睡醒以后,比睡着以前更强劲有力。”

  “在他看来,”阿尔贝说,“观念和人似乎是一样的东西。有一件事情我不理解——弗兰兹·伊皮奈怎么能守着一位不能和他的妻子分离的太岳父?日子可怎么过?但弗兰兹在哪儿?”

  “在最前面的那辆车子里,跟维尔福先生在一起,维尔福先生已经把他当作家庭的一员了。”

  在所有的车子里,人们的谈话几乎都是一样的。这两个人死得这样突然,而且这样迅速地接连到来,所以每一个人都很奇怪,但谁都没有怀疑过什么,阿夫里尼先生在黑夜里告诉维尔福先生的那种可怕的秘密,更没有人想过,大约一小时他们到达了坟场。天气温和而晦暗,很适宜于举行葬礼。

  在那一群向家墓拥过去的人堆里,夏多·勒诺认出了莫雷尔,他是独自乘着一辆轻便马车来的。他的脸色很苍白,正在无言地沿着那条两旁水松夹持的小径走着,“你在这儿!”夏多·勒诺挽住那青年上尉的胳膊说。“你是维尔福的朋友吗?我怎么从来没有在他的家里碰到过你呢?”

  “我并不认识维尔福先生,”莫雷尔答道,“但我认识圣·梅朗夫人。”

  这时,阿尔贝和弗兰兹上来了。“时间和地点实在并不适宜于作介绍,”阿尔贝说,“但我们不是迷信的人。莫雷尔先生,允许我给您介绍弗兰兹·伊皮奈先生。他是一位有趣的旅伴,我曾和他一同周游过意大利。我亲爱的弗兰兹,这位是马西米兰·莫雷尔先生。当我不认识你的时候,我们就是好朋友了,很快你就会知道,凡是我要说到友爱、机智、和蔼的时候,都会提及他的名字。”

  莫雷尔犹豫了一会儿。对方是他暗中的仇敌,如果他用热情的态度向他招呼,这未免太虚伪了;但他又想起他的诺言和眼前的形势,他勉强掩饰住他的情绪,向弗兰兹鞠了一躬。

  “维尔福小姐很悲伤吧,是不是?”德布雷问弗兰兹说。

  “悲伤极了,”他答道,“今天早晨她的脸色非常的苍白,我简直认不出她了。”

  这几句表面上很简单的话刺痛了莫雷尔的心。那么这个人见过瓦朗蒂娜,而且还和她说过话!这位高傲的年轻军官用了他的全部意志力才阻止了破坏自己的诺言。他挽起夏多·勒诺的胳膊向坟墓走去,送丧的人已经把那两具棺材抬进墓室里面去了。

  “这个‘住处’很富丽堂皇,”波尚望着那座大坟说,“这是一座冬夏兼宜的宫殿。将来,到适当的时候,你也是要进去的,我亲爱的伊皮奈,因为你不久就要成为那个家庭的一员了。而我,象一个哲学家,喜欢有一间小小的乡下房子,在那些树底下盖一间茅庐,我不愿意在我自己的身体上面压上这么许多大石头。临死的时候,我要把伏尔泰写给庇隆[庇隆(一六八九—一七七三),法国诗人和剧作家。——译注]的那句话,‘到乡下去吧,一了百了。’说给我周围的人听。不过别去考虑这些,弗兰兹,横竖继承财产的是你的太太。”

  “波尚,”弗兰兹说,“你这个人真叫人受不了。政治使你对一切都采取嘲笑的态度,而操纵这些事务的人都有什么都不相信的习惯。当你有幸和普通人在一起,并且有幸能暂时离开政治的时候,设法去找回你那颗友爱的心吧,你在到众议院或贵族院去的时候,大概把它和你的手杖一同丢什么地方了。”

  “哦!我的上帝!”波尚说,“生命是什么?是在通向死神的候见室里短暂的停留。”

  “我讨厌波尚。”阿尔贝说,说着就拉着弗兰兹走开了,让波尚去和德布雷讲完他那篇看破红尘的议论。

  维尔福的家墓由白色的大理石筑成,是一座正方形的建筑物,高约二十呎,内部是隔开的,分别属于圣·梅朗和维尔福两个家庭,每一间都有一扇门同外面相通。有些人家的坟墓象是那种下等的五斗柜,墓穴象抽屉似的堆叠着。每一隔墓穴的前面刻上几行字,活象是一张铭牌。但维尔福的家墓却不然,从那青铜的墓门里望进去,先看见一间肃穆的前厅,墓室和前庭之间还隔了一堵墙,一扇门通入维尔福家的墓穴,一扇门通圣·梅朗家的墓穴。在那里面,他们可以尽情宣泄悲哀,即使有无聊的游客到拉雪兹神父墓地来举行野餐,即使情人们来这儿幽会,也不会打扰他们。

  两具棺材抬进了右边的墓室,放在事先准备好的抬架上,只有维尔福、弗兰兹和少数几个近亲进入那个墓穴。

  宗教的仪式都已在墓前举行,而且也没有举行什么演讲,所以送葬的人群很快就散了开;夏多·勒诺、阿尔贝和莫雷尔走一条路,德布雷和波尚走另外一条路。弗兰兹和维尔福先生在坟场门口等着莫雷尔借口逗留了一会儿,他看到弗兰兹和维尔福先生一同走进一辆马车,心里就觉得他们将进行一场密谈对他来说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在回巴黎去的道路上而虽然与夏多·勒诺和阿尔贝同坐在一车马车里,但他们一路谈了些什么他却不知道。

  当弗兰兹快向维尔福先生告辞的时候,维尔福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您?”

  “随便您什么时候都可以,阁下。”弗兰兹回答。

  “愈早愈好。”

  “我悉听您吩咐,阁下。我们一起回去好吗?”

  “如果那不会扰乱您的计划的话。”

  “绝对不会。”

  于是这一对未来的翁婿就跨进同一辆马车,莫雷尔看着他们经过,心里非常烦燥、这种烦躁是有理由的。维尔福和弗兰兹回到圣·奥诺路。检察官不去看他的妻子和女儿,急急地走进他的书房,让年轻人坐在椅子上。“伊皮奈先生,”他说,“允许我提醒你,虽然乍一看也许会觉得现在这个时间选择得非常不合适,但我们是应该服从死者的旨意。圣·梅朗夫人在她的灵床上所表示的旨意,就是,瓦朗蒂娜的婚事不要耽搁。您知道,死者的一切事务都已办理得井井有条,在她的遗嘱里,她把圣·梅朗家的全部财产都留给了瓦朗蒂娜;律师昨天把那些文件给我看过了,我们可以凭此详详细细地草拟婚约。公证人就是圣·奥诺路波伏广场的狄思康先生。”

  “阁下,”伊皮奈先生答道,“瓦朗蒂娜小姐现在正非常悲痛,也许她还没有想到出嫁的事情,真的,我担心——”

  “瓦朗蒂娜最愉快的事情,”维尔福先生插进来说,“莫过于完成她外婆的遗训,那方面不会有什么阻碍,我向您保证。”

  “既然如此,”弗兰兹答道,“我这一方面也不会有什么阻碍,时间尽可以随您安排,这件事情我已经答应过,我很高兴能履行我自己的诺言。”

  “那么,”维尔福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婚约本来在三天以前就可以签订。不用再等了,我们今天就可以签订婚约。

  “但现在是在服丧期呀!”弗兰兹迟疑地说。

  “请放心,”维尔福回答。“舍下对于礼制决不会疏忽。在那三个月服丧期里,维尔福小姐可以到圣·梅朗去,住在她的庄园里,我说‘她的庄园’,因为那处产业已经属于她了。

  在一个星期之内,如果您愿意的话,就可以在那儿成婚,我们不铺张,也不请客。圣·梅朗夫人希望她的外孙女儿在那里结婚。婚礼完毕以后,阁下,您就可以回到巴黎来,而您的妻子则由她的继母陪她一同度过她的服丧期。”

  “就按您的意见吧,阁下。”弗兰兹说。

  “那么,”维尔福先生答道,“请稍候,半小时以后,瓦朗蒂娜就可以到客厅里来。我派人去请狄思康先生,我们在分手以前先把婚约读一遍,签字以后,今天晚上维尔福夫人就陪瓦朗蒂娜到她的庄园去,我们在一星期之内去那儿,给你们完婚。”

  “阁下,”弗兰兹说,“我有一点请求。”

  “什么请求?”

  “我希望阿尔贝·马尔塞夫和莱罗尔·夏多·勒诺能参加这次的签约仪式,您知道他们是我的证人。”

  “半个钟头的时间已尽够通知他们了,您亲自去找他们还是派人去?”

  “我愿意自己走一趟,阁下。”

  “那么我希望您在半小时内回来,男爵,瓦朗蒂娜那时也可以准备好了。”

  弗兰兹鞠了一躬,走了出去。房门刚关上,维尔福先生就派人去叫瓦朗蒂娜,要她在半小时内到客厅去,他希望公证人、伊皮奈先生和他的证人也能在那个时间以内赶到。这个消息顿时轰动了全家,维尔福夫人不肯相信,瓦朗蒂娜犹如遭了雷击,她回下张望寻找救兵。她本来想下楼去找她的祖父,但她在楼梯上遇到维尔福先生,维尔福挽住她的胳膊,把领她到客厅里去。在候见室里,瓦朗蒂娜遇到巴罗斯,她绝望地望着那个老仆人。一会儿,维尔福夫人带着小爱德华进客厅来了。她显然也分尝了家庭的悲哀,她的脸色苍白,看上去很疲倦。她坐下来,把爱德华抱在膝头上,不时痉挛地把这个孩子紧抱在她的胸前,似乎她的整个生命都已集中在儿子身上了。不久,他们听到有两辆马车驶进前庭。一辆是公证人的,一辆则载着弗兰兹和他的朋友。这会儿,人都到齐了,瓦朗蒂娜的脸色苍白,浅蓝色太阳穴上的青筋隐约可见,不仅环绕了她的眼圈,而且延伸到了她的脸颊,弗兰兹也深深被感动了。夏多·勒诺和阿尔贝互相惊愕地望着对方;刚才结束的葬礼似乎并不比快要开始的这一场更凄惨。维尔福夫人坐在一幅天鹅绒帷幕的阴影里,而且因为她一直俯身朝向坐在膝上的孩子,所以从她脸上的表情很难看她在想什么。维尔福先生跟平常一样,毫不动容。

  公证人按照惯例,把文件摆在桌子上,在一张圈椅里坐下来,举起他的单眼镜,转向弗兰兹。“您是不是弗兰兹·奎斯奈尔先生,伊皮奈男爵?”他问道,尽管他知道而且知道得十分清楚。

  “是的,阁下。”弗兰兹回答。

  公证人欠了欠身。“那么,阁下,我应维尔福先生的请求,得通知您一声:您和维尔福小姐的婚事,改变了诺瓦蒂埃先生对他孙女儿的情感,已把他本来预备遗赠给她的财产进行了让与。但我有必要补充,现在既已全部赠让,所以那份遗嘱在法律上可以宣判无效。”

  “是的,”维尔福说,“但我要提醒伊皮奈先生,在我在世的期间,家父的遗嘱是不能更改。因为我的地位绝对不容许招惹一丝谗谤。”

  “阁下,”弗兰兹说,“这样的一个问题竟当着瓦朗蒂娜小姐的面提出,我深表遗憾,我从来没有问过她的财产数目,而且不论她的财产多少,总要比我的多。我以能和维尔福先生联姻为幸,我所寻求的只是幸福。”

  瓦朗蒂娜暗地里很感谢他,两滴眼泪无声地滚下她的脸颊。

  “而且,阁下,”维尔福对他的未来女婿说,“您除了在这方面受了一部分损失以外,这一份出人意料的遗嘱对您个人并没什么恶意,这完全是诺瓦蒂埃先生脑力不济的缘故。他所不高兴的,并不是因为瓦朗蒂娜小姐要嫁给您,而是因为她要嫁人,不论她嫁给哪一个人,他都会同样伤心的。老年人是自私的,阁下,维尔福小姐一向是诺瓦蒂埃先生忠实的侣伴,当她成为伊皮奈男爵夫人的时候,就不能再时时陪他了。家父的处境很不幸,由于他的脑力不济,理解力贫乏,所以许多事情我们无法和他谈,我确信在目前这个时候,虽然诺瓦蒂埃先生知道他的孙女快要结婚,但她一定把他未来孙女婿的名字都忘记了。”

  维尔福先生说完这篇话,弗兰兹鞠了一躬,但他的话还没有出口,房门忽然打开,巴罗斯出现了。“诸位,”他说,他的语气异常坚决,在这种情况下,他不象是一个仆人在对他的主人说话——“诸位,诺瓦蒂埃先生希望立刻和弗兰兹·奎斯奈尔先生、伊皮奈男爵谈一次话。”他也象公证人一样,为避免找错了人,把入选的新郎的全部头衔都背了出来。

  维尔福吃了一惊,维尔福夫人让她的儿子从他的膝头上溜下来。瓦朗蒂娜站起身来,脸色苍白,哑口无言,象是一尊石像。阿尔贝和夏多·勒诺互相对望着,比第一次更惊愕。

  公证人也呆望着维尔福。

  “这是不可能的,”检察官说,“这个时候伊皮奈男爵不能离开客厅。”

  “我的主人诺瓦蒂埃先生就是在这个时候希望和弗兰兹·伊皮奈先生谈一件重要的事情。”巴罗斯用同样坚决的语气回答。

  “那么,诺瓦蒂埃爷爷现在能够讲话啦。”爱德华说,还是象往常那样肆无忌惮。可是,就连维尔福夫人听到他这句话都没有笑一下,每一个人的脑子里都杂乱无章,客厅里的气氛变得异常严肃。

  “对诺瓦蒂埃先生说,”维尔福说,“他的要求无法满足。”

  “那么诺瓦蒂埃先生向这几位先生宣布,”巴罗斯说,“他要叫人抬他到客厅里来。”

  大家惊讶到了极点。维尔福夫人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瓦朗蒂娜本能地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心里在感谢上帝。

  “你去看一看,瓦朗蒂娜,”维尔福先生说,“去看看你的祖父这次又有什么新花样。”瓦朗蒂娜急忙向门口走去。但维尔福先生忽然又改变主意。

  “等一下!”他说,“我和你一起去。”

  “原谅我,阁下,”弗兰兹说,“据我看,既然诺瓦蒂埃先生派人来找我,就应该由我满足他的要求。而且,我还没有拜见过他,我很高兴能向他表达我的敬意。”

  “阁下,”维尔福说,态度显然很不安,“请不必劳驾。”

  “宽恕我,阁下,”弗兰兹用一种坚决的口气说。“我很想向诺瓦蒂埃先生证明,他对我的反感是大错特错的,而且不论他对我的成见有多深,我决心要用我恳挚的情意来打消它,所以我不愿意丧失这个解释的机会。”他不理会维尔福的话,站起来跟着瓦朗蒂娜走了出去;瓦朗蒂娜飞也似地跑下楼梯,高兴得象一个落海的水手发现了一块可以攀附的岩石一样。

  维尔福先生跟在他们的后面。夏多·勒诺和马尔塞夫又一次交换眼光,愈来愈感到莫名其妙了。

  (第七十四章 完)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54:48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第七十五章 会议纪要

诺瓦蒂埃身穿黑衣服,坐在他的圈椅里准备接见他们。当他期待着的三个人进来以后,他看看门,他的跟班就立刻把门关上。

  瓦朗蒂娜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记住,”维尔福对她耳语说,“如果诺瓦蒂埃先生想推迟你的婚事,我不许你弄清楚他的意思。”

  瓦朗蒂娜红了红脸,但没有说什么。维尔福走近到诺瓦蒂埃跟前。“您要求见见弗兰兹·伊皮奈先生,”他说,“现在他来了。我们都希望他来拜见您一次,我相信在这次拜见以后,您就会理解您反对瓦朗蒂娜的婚事多么没有根据。”

  诺瓦蒂埃只用目光作回答,他那种目光使维尔福的血液立时冷却下来。他用他的眼睛向瓦朗蒂娜给了一个示意,要她走过去。幸而她和她的祖父向来是谈得开的,所以没过多久她就明白了他要的东西是一把钥匙。然后他的眼光落到放在两个窗口之间的一只小柜子的抽屉上。她打开那抽屉,找到一把钥匙。她知这就是他所要的东西,她接下又去注意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转到一张旧写字台上,这只写字台早已为人忽视,以为里面不过藏着一些无用的文件。

  “要我打开写字台吗?”瓦朗蒂娜问。

  “是的。”老人说。

  “开抽屉?”

  “对。”

  “边上的那些吗?”

  “不。”

  “中间的那个?”

  “是的。”

  瓦朗蒂娜打开抽屉,拿出一卷文件。“您要的是这个吗?”

  她问。

  “不。”

  她把其他所有文件都一样一样拿出来,直到抽屉都拿空了。“抽屉全都空了。”她说。

  诺瓦蒂埃的眼光盯到字典上。

  “好的,我懂了,爷爷。”那青年女郎说。

  她一个一个字母的指着找。指到S这个字母上,老人就止住她。她翻开字典,一直到“暗隔”这个字。

  “啊!抽屉里有暗隔吗?”瓦朗蒂娜说。

  “是的。”诺瓦蒂埃表示。

  “有谁知道这事?”

  诺瓦蒂埃望着仆人出去的那扇门。

  “巴罗斯?”她说。

  “是的。”

  “我去把他叫来吗?”

  “是的。”

  瓦朗蒂娜到门口去叫巴罗斯。维尔福看得不耐烦极了,汗珠从他的前额滚下来,弗兰兹呆在一边。那个仆人来了。

  “巴罗斯,”瓦朗蒂娜说,“祖父叫我打开写字台的那个抽屉,里面有一层暗隔,你知道怎么打开它,请你弄开好吗?”

  巴罗斯望着那个老人。

  “听她的。”诺瓦蒂埃聪明的眼光说。

  巴罗斯在一暗扭上按动了一下,抽屉的假底脱落了下来,他们见到里面有一卷用黑线缠着的文件。

  “您要的是这样东西吗,老爷?”巴罗斯问。

  “是的。”

  “让我把这些文件交给维尔福先生?”

  “不。”

  “给瓦朗蒂娜小姐?”

  “不。”

  “给弗兰兹·伊皮奈先生?”

  “是的。”

  弗兰兹很是吃惊,他向前了一步。“给我,阁下?”他说。

  “是的。”

  弗兰兹从巴罗斯的手里把文件接过来,眼光落到包皮纸上,念道:我过世之后,把这包东西交给杜兰特将军,再由杜兰特将军传给他的儿子,嘱其妥善保存,为其中藏有一份最最重要的文件。”

  “噢,阁下,”弗兰兹问道,“您想让我怎么处理这卷文件呢?”

  “肯定是要您原封不动地保管起来。”检察官说。

  “不!”诺瓦蒂埃急切地说。

  “您想让他把它念一遍吗?”瓦朗蒂娜说。

  “是的。”老人回答。

  “您懂了吗,男爵阁下,家祖父希望您把这卷文件念一遍。”瓦朗蒂娜说。

  “那么我们就坐下来吧,”维尔福不耐烦地说,“这可要花一些时间。”

  “坐。”老人的眼光说。

  维尔福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但瓦朗蒂娜仍然站在她祖父旁边,弗兰兹站在他前面。“念吧,”老人的眼睛说。弗兰兹撕开封套,在无比深沉的静寂中,念道:“摘自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圣·杰克司街拿破仑党俱乐部会议录。”

  弗兰兹顿了一顿。“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他说,“这是家父被害的日子。”

  瓦朗蒂娜和维尔福都一时哑口无言,只有老人的目光似乎明明白白地说道:“往下念。”

  “可是,”他说:“家父是在离开这个俱乐部以后才失踪的。”

  诺瓦蒂埃的眼光继续说:“念呀。”

  他又继续念道:署名证人炮兵中校路易士·杰克·波尔贝、陆军准将艾蒂安·杜香比及森林水利部长克劳特·李卡波声明:二月四日,接到厄尔巴岛送来的一封函件,向拿破仑党俱乐部推荐弗莱文·奎斯奈尔将军,略谓自一八○四年到一八一四年间,将军始终在圣上麾下服务,路易十八最近虽封他为男爵,并赐以伊皮奈采邑一处,但据说他仍旧对拿破仑皇朝忠心不二。因此有了一张条子送给了奎斯奈尔将军,邀他出席第二天(五日)的会议。条子上没有明写开会地点的街名及门牌号码,也没有署名,只是通知将军,要他在九点钟的时候作好准备开会,有人自会来拜访他。历次的会议都在那个时候开始,一直到午夜。九点钟的时候,俱乐部主席亲自前去拜访,将军已经准备好了。主席告知他,这次邀请他赴会,有一个条件,就是他绝不能知道开会的地点,他的眼睛得蒙起来,保证绝不扯开绑带。奎斯奈尔将军接受了这个条件,并以人格担保绝不想去知道他们所经的路线。将军的马车已经备好,但主席告诉他不能用那辆车子,因为如果车夫可以睁大眼睛认他所经过的街道,那么蒙住主人的眼睛就是多余了。‘那么得怎么办才好呢?’将军问。‘我的马车在这儿,’主席说。‘那么,您却这样信任您的仆人,甚至可以把一个不能让我知道的秘密交托给他吗?’‘我们的车夫是俱乐部的一个会员,’主席说,‘给我们驾车的是一位国务顾问呢。’‘那么我们还有一个危险,’将军大笑着说,‘可能翻车。’我们认为这种玩笑的态度证明将军出席这次会议绝无被迫的嫌疑,而是他自愿前往的。他们坐进马车以后,主席向将军提醒他做的誓言,要把眼睛蒙起来,他并不加以反对。路上,主席看见将军好象有移动那条手帕的念头,就提醒他的誓言。‘没错。’将军说。马车在一条通往圣·杰克司街去的小弄前面停住。将军扶着主席的胳臂下了车,他不清楚主席的身分,还以为他不过是俱乐部的一个会员;他们穿过那条小弄,上了二楼,走进会议厅。讨论已经开始。会员们由于知道那天晚上要介绍一个新会员,所以全体出席。到了屋子中间,他们请将军解开他的手帕,他立刻照办。直到现在,这个社交团体他才知道它的存在,但他却在这个团里见到那么多熟悉的面孔,所以他好象很显得惊讶。他们询问他的政治见解,他只是回答说,那封厄尔巴岛来的信应该已经告知他们了——”

  弗兰兹中断他自己朗读,说:“家父是一个保皇党,他们毫无必要询问他的政见,这个大家都知道。”

  “我敬重令尊也正因为这一点,我亲爱的弗兰兹先生。”维尔福说,“观点相同的人很容易成为朋友。”

  “念呀。”老人的眼光继续说。

  弗兰兹继续念道:“于是主席就让他说得更明确一点,但奎斯奈尔先生回答说,他希望先知道他们要他做些什么事情。于是他们就把厄尔巴岛来的那封信的内容告诉他,那封信将他推荐给俱乐部,认为他也许可以加强他们党的利益。其中有一段讲到波拿巴的返回,并且说另有一封更详细的信托埃及王号带回来,那艘船属于马赛船商莫雷尔,船长对圣上十分忠心。在这期间,这位他们把他当作一个可以信赖的如兄弟一样带来的将军,始终隐约现出厌恶不满的态度。当那封信读完的时候,他依然紧皱着眉头,默默地一言不发。‘唉,’主席问道,‘您对于这封信有什么话要说吗,将军?’‘我说,我在不久以前刚刚宣誓效忠路易十八,现在要我为了废皇来破坏自己的誓言,那未免太唐突了。’这个答复再明显不过了,他的政见已经没有丝毫可怀疑的余地。‘将军’,主席说,‘我们不承认有国王路易十八,也不承认有一位废皇,只承认被暴力和叛逆驱逐出他的法兰西帝国的圣上陛下。’‘原谅我,诸位’,将军说,‘你们或许可以不承认路易十八,但是我却承认,因为他封我做了男爵和元帅,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能获得这两项殊荣,归功于他的荣归法国。’‘阁下,’主席用一种严肃不过的口吻说,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您说话得小心点儿,您的话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在您的事情上,厄尔巴岛上的人是给骗了,而且我们也给骗了。我们对您的这番交往,证明我们很信任您,而且以为您拥有着一种足可以使您留光的政见。现在我们发觉我们错了。一个衔头和一次晋级已使您忠于我们想要****的那个政府。我们并不强迫您帮我们什么——我们绝不勉强拉人参加我们中间来,但我们要强迫您作光明正大的行为,即使您本意不情愿那么做。’您所谓光明正大的行为,就是知道了你们的阴谋而不把它泄漏出去,但我认为这样做,就成了你们的同谋犯。您看,我可比您坦诚。’”

  “啊,我的父亲!”弗兰兹又中断下来说。“我现在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谋害他了。”

  瓦朗蒂娜情不自禁地朝那个青年人瞥了一眼,那个青年的脸上正洋溢着热情的孝思,看上去十分可爱。维尔福在他的背后走过来走过去。诺瓦蒂埃注视着每一个人的表情,仍保持着他那种凛然威严的神气。弗兰兹的目光又回落到原稿上,继续念道:“‘阁下,’主席说,‘您参加这次集会,是我们请来的,不是强迫你来的。我们建议您蒙住眼睛,您接受了。您在答应这两个要求的时候,心里很清楚:我们并不愿意保留路易十八的王位,不然,我们就用不着这样小心以躲避警务部的监视了。您戴着一个假面具来这里发现了我们的秘密,然后又把那个假面具撕下来,要毁掉信任您的那些人,如果我们让您那么去做,那未免太宽大无边了。不行,不行,您必须首先起誓,究竟您是效忠于现在当政的那个短命国王,还是效忠于皇帝陛下。’‘我是一个保皇党,’将军答道,‘我曾宣誓尽忠于路易十八,我决心信守这个誓言。’这几句话引起了全场骚动;有几个会员显然已经开始用什么办法来让将军后悔他自己的鲁莽。主席又站了起来,在恢复了肃静以后,说:‘阁下,您是一个严肃智慧的人,决不会不明白我们眼前这种状况的后果,您的诚实已经告诉我们应该向您提出什么条件。所以,您必须以您的人格发誓,绝不泄漏您所听到的一切。’将军用手握着剑柄,喊道:‘如果你们要讲人格,首先就不要破坏人格的基本条件,不要用暴力来强求任何东西。’‘而您,阁下,’主席很镇定地说,他的镇定比将军的愤怒更加可怕、‘不要用手动您的剑,我忠告您。’将军略感不安地向四周环顾:他并不让步,而汇集了他的全部力量。‘我不发誓。’他说。‘那么您必须死。’主席平静地回答。伊皮奈先生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又一次环顾四周;有几个俱乐部的会员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议,在大氅底下摸他们的武器。‘将军,’主席说,‘您不用慌。这里的人都是有人格的,我们在采取不得已的极端手段以前,先要尽量说服您;但您说过,这儿的人都是叛徒,您掌握着我们的秘密,您必须把它交给我们。’这几句话之后,是一片意义深长的寂静,因为将军并没有答复。‘把门关上。’主席对守门的人说。这句话跟着的还是死一样的静寂。之后将军往前跨几步,竭力控制他自己的情感。‘我有一个儿子,’他说,在我发觉只身处在一群暗杀者中间的时候,我必须为他考虑。’‘将军,’大会的主人用一种高贵的神情说,‘一个人可以侮辱五十个人,是弱者的特权。但他使用这种特权是不妥当的。听从我的忠告,起誓吧,不要再侮辱。’将军的锐气又给主席的威仪挫败了,他迟疑了一下儿,然后走到主席台前。‘用什么形式?’他说。‘我想这样:“我以我的人格发誓,我于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晚上九时至十时间所闻的一切,绝不向任何人泄露,如违此誓,甘愿身死。”’将军神经质地打了一个寒颤,好象大为感动,一时说不出话;然后他克制住那种很明显表露出来的厌恶感,道出那个他所要立的誓言,但他的声音如此之低,简直难以听清。大多数会员都坚持要他清清楚楚地重复一遍,他也照办了。‘现在可以允许我退席了吗?”他说。主席站起身来,指派三个会员陪着他,先是蒙上将军的眼睛,然后和他一起走进马车。那三名会员之中,其中一个就是为他们赶车到那儿去的车夫。‘您要我们送您到什么地方?’主席问。‘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不再见到你们就行。伊皮奈先生回答。‘请您放明白点,阁下,’主席答道,“您现在不是在会场里了,现在大家都各人是各人,不要侮辱他们,否则您要后果自负。’但伊皮奈先生不听这些话,继续说:‘你们在你们的马车里还是跟在你们的会场里一样勇敢,因为你们还是四对一。’主席喊住马车。他们这时已到奥米斯码头,那儿有石级通到河边。‘你们为什么在这儿停车?’伊皮奈问。‘因为,阁下,’主席说,‘您侮辱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在没有得到体面的补偿以前,不想再往前走一步了。’‘又想进行暗杀吗?’将军耸耸肩说。‘别嚷,阁下,您是希望我把您看作一个懦夫,而用弱者的身分当挡箭牌吗。您只身一人,对付您的也只一个人。您身上有一把剑,我的手杖里也有一把。您没人作证;这几位先生中有一位可以听您吩咐。现在,如果您愿意的话,请摘掉您的蒙眼带吧。’将军把他眼睛上的手帕扯下来。‘我终于可以看清我的对手是谁了。’他说。他们打开车门,四个人都走了出来。”

  弗兰兹再一次停下来,擦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他父亲死时的详细情形直到那时为止仍然还是一个谜,现在让这个做儿子的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地把它大声念出来,的确产生使人感到一种动人心魄的气氛。瓦朗蒂娜紧攥着她的双手,象是在祈祷。诺瓦蒂埃带着一极其轻视和高傲的神情看着维尔福。弗兰兹继续念道:“前面我们说过,那天是二月五日。三天以来,天气却非常寒冷,石级上结着一层冰。将军身材高大结实,主席把有栏杆的那一边让给他,以便他可以扶栏走下去。两个证人跟在后面。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从石级到河边的这一段路面上盖满了雪和霜。其中一个证人到附近的一艘煤船上去借了一盏灯笼,他们在灯光下检验武器。主席的那把剑很简单,就象他所说的,就是套在他手杖里的那一把;他的剑比将军的短五叶,而且没有护手把。将军建议拿两把剑来抽签,但主席说,他是挑战一方,而且在他挑战的时候,本来想每人都用他自己的武器。两个证人却极力要求抽签,但主席命令他们不要多说话。灯笼放到地上,两方敌手站好步位,决斗便告开始。灯光令两把剑看起来象是闪耀电光的,至千人,他们几乎看不清楚,黑暗实在太浓了。伊皮奈将军原被公认为陆军中最好的剑手之一,但他在攻击的时候由于让对方逼得太紧,所以没能刺中他的目标,而跌了一交。证人们以为他死了,但他的对手知道自己的剑没有刺中他,便伸手扶他起来。这种情形非但没有让将军平静下来,反倒激怒了他,他向他的敌手冲过去。但他的对手一剑都不曾虚击。将军三次中剑,三次倒退;他觉得自己给逼得太被动,就再一次采取攻势。击到第三剑时,他又跌倒了。他们以为他又是象一次那样滑倒的。证人们见到他倒下不动,就走过去想扶他起来,但去抱他身体的那一位证人觉得他的手上粘到一种温热潮湿的东西——那是血。将军本来几乎已给昏死过去,这时又苏醒过来。‘啊!’他说,‘他们派了一个剑术大师来和我决斗。’主席并不作声,走近那个提灯笼的证人,撩起他的衣袖,把他手臂上受的两处伤亮给他看;然后解开他的上装,打开背心的纽扣,露出身侧受到的第三处剑伤。可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五分钟后,伊皮奈将军死了。”

  弗兰兹读到最后这几句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哽咽,他们几乎听不清楚念了些什么,于是他顿了顿,用手在眼睛上抹了一下,好象要驱散掉一片云;静寂一会儿以后,他继续念道:“主席将剑插进他的手杖,转身走下石级;一道血迹顺着他的脚步滴到白雪上。他刚走上石级顶,忽然听到河水里发出一阵沉重的浅水声,那是扔将军的尸体所发出来的声音,证人们验实他确已死亡,就把他抛入河中。所以,将军是在一场高尚的决斗中被杀死而不是被冷箭所暗杀。为证明这一点,我们签署这宗文件,以明真相,深恐将来传闻失实,这幕可怕的场面里的参与者可能会被诬蔑为蓄意谋杀或者别的不名誉的行为。

  波尔贝杜香比李卡波”

  弗兰兹读完这宗可怕的文件,瓦朗蒂娜感动得脸色发白,擅去了一滴眼泪,维尔福浑身发抖,它缩在一个角落里,以哀求的目光看着那个意志坚强的老人。“阁下,”伊皮奈对诺瓦蒂埃说,“这卷文件上的证人都是很有名望的人士,既然您对于这些情况知道得这么详细,既然您好象很关心我——虽然直到目前为止,您带给我的只有悲痛——请不要拒绝满足我唯一的要求,请告诉我那个俱乐部的主席的名字,我起码也应该知道杀死我可怜父亲的到底是谁。”

  维尔福不知所措地去摸门把手,瓦朗蒂娜往后倒退了几步,她比谁都更早地料想到她祖父的答案,因为她常常看见他的右臂上有两块疤痕。

  “小姐,”弗兰兹转向瓦朗蒂娜说,“您和我一块儿找出来究竟是谁让我两岁的时候就成了一个孤儿。”

  瓦朗蒂娜仍然无言以答,一动也不动。

  “拉倒吧,阁下!”维尔福说,“这幕可怕的场面别再没完没了。那个名字是有意隐蔽掉的。家父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主席究竟何人,即便知道,他也没有告诉您,字典里可没有专用名词。”

  “噢,我真痛苦呀!”弗兰兹喊道,“我所以还有勇气读到底,就是希望起码可以知道是谁杀死我父亲的!阁下!阁下!”

  他朝诺瓦蒂埃喊道,“看在上帝面上,想想办法!想一个办法来让我知道吧!”

  “是的。”诺瓦蒂埃回答。

  “噢,小姐!小姐!”弗兰兹喊道,“您的祖父说他能够说出——那个人。帮帮我!帮帮我的忙!”

  诺瓦蒂埃看着那本字典。弗兰兹浑身神经质地颤抖,拿过字典,把字母一个接一个背下去,一直背到M。背到那个字母,老人示意说:“是的。”

  “M,”弗兰兹说。那个青年人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移,但诺瓦蒂埃对每一个字作出一个否定的表示。瓦朗蒂娜把她的头埋在自己的双手里。最后,弗兰兹指到“我”那个字。

  “是的。”老人示意说。

  “你?”弗兰兹喊道,他的头发一下子竖起来,“你,诺瓦蒂埃先生?——是你把我父亲杀死的?”

  “是的。”诺瓦蒂埃用威严的目光盯住那个青年答道。

  弗兰兹瘫软地倒在一张椅子上;维尔福打开门溜之大吉了,因为他的脑子里产生起了一个念头,竟想消灭那老人心里残留的一点生命。

  (第七十五章 完)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54:49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第七十六章 小卡瓦尔康蒂的进展

此时,老卡瓦尔康蒂先生已经回来,不是回到奥地利皇帝陛下的军队里去服役,而是回到卢卡的澡堂的赌桌上,因为他过去就是那儿最坚定的顾客之一。他这次出门旅行,把用威严的态度扮演一个父亲所得的报酬花得一干二净。他离开的时候,他把所有的证明文件都交给安德烈先生,证实后者的确是巴陀罗术奥侯爵和奥丽伐·高塞奈黎侯爵小姐的儿子。巴黎社交界本来就非常愿意接纳外国人,而且并不按照他们的实际身份对待他们,而是以他们所希望有的身份对待他们,所以安德烈先生现在已很顺利地打进了社交界。而且,一个青年人在巴黎所需要的条件是什么呢?只要他的法语过得去,只要他的仪表堂堂,只要他是一个技巧很高的赌客,并且用现款付赌账,那就足够了。这些条件对外国人和法国人其实并没有区别。所以,在两个星期之内,安德烈已获得了一个非常称心的地位。他人称子爵阁下,据说他每年有五万里弗的收益;大家还常常说他父有一笔巨大的财富埋藏在塞拉维柴的采石场里。至于最后这一点,人们最初谈起的时候还没有把它真当回事,但后来有一位学者宣称他曾见过那些采石场,他的话给那个当时多少还有点不确实的话题增加了很大的确实性,为它披上了一层真实的外衣。

  这就是我们向读者们介绍过的当时巴黎社交界的情形。

  有天傍晚,基督山去拜访腾格拉尔先生。腾格拉尔出去了;但男爵夫人请伯爵进去,他就接受了欧特伊的那次晚餐以后和后来接着发生的那些事件发生以来,腾格拉尔夫人每次听仆人过来通报基督山的名字,总不免要神经质地打个寒颤。如果他不来,那种痛苦的心情就变得非常紧张:如果他来了,则他那高贵的相貌、那明亮的眼睛、那和蔼的态度以及他那殷勤关切的态度,不久就驱散了腾格拉尔夫人所有不安的情绪。

  在男爵夫人看来,一个态度如此亲善可爱的人不可能对她心存不测。而且,即使是心术最不正的人,也只有在和她发生利害冲突的时候才会起坏心,否则,谁都不会平白地想起来害人。当基督山踏进那间我们向读者们介绍过一次的女主人会客室的时候,欧热妮小姐正在那儿和卡瓦尔康蒂先生一起欣赏几幅图画,他们看过以后,就传给男爵夫人看。伯爵的拜访不一会儿就产生了跟往常一样的效果;仆人来通报的时候,男爵夫人虽然略微有一点手足无措。但她还是笑着接待了伯爵。而后者只看了一眼就把整个情景尽收眼底。

  男爵夫人斜靠在一张鸳鸯椅上,欧热妮坐在她身边,卡瓦尔康蒂则站着。卡瓦尔康蒂一身黑衣,象歌德诗歌里的主人公那样,穿着黑色皮鞋和镂花的白丝袜,一只很好看的雪白的手插在他那浅色的头发里,头发中间有一颗钻石闪闪放光,那是因为基督山虽曾好言相劝,但这位好虚荣的青年人却仍禁不住要在他的小手指上戴上一只钻戒。除了这个动作以外,他还时时向腾格拉尔小姐投送秋波和乞怜的叹息。腾格拉尔小姐还是一如既往——冷淡、漂亮和好讽刺,那种眼光和那种叹息,没有一次不经过她的眼睛和耳朵;但那种眼光和叹息可以说是落到了文艺女神密娜伐的盾牌上面——那副盾牌,据某些哲学家考证,好几次保护了希腊女诗人萨弗的胸膛。欧热妮冷淡地向伯爵鞠了一躬,寒喧之后,立刻借故逃到她的书斋里,不一会儿,那儿就有两个欢快的声音随着钢琴的旋律嘹亮地唱起歌来。基督山以此知道腾格拉尔小姐不愿意陪伴他和卡瓦尔康蒂先生而情愿和她的音乐教师罗茜·亚密莱小姐待在一起。

  此时,伯爵一面和腾格拉尔夫人说着话,装出显然对说话十分感到兴趣的样子,一面却特别注意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那种怀念的神情,那种倾听他不敢进门的屋子里传来的音乐的样子,以及他那种倾慕的态度。银行家不久就回来了。他的目光是毫无疑问的落到基督山身上,而后就轮到安德烈。至于他的妻子,他用一些丈夫对妻子的那种仪礼向她鞠了一躬,即那种仪礼是未婚的男子们绝不能理解的,除非将来有关夫妻生活出版一部面面俱到的法典。

  “小姐们没请您去和她们一起弹琴吗?”腾格拉尔对安德烈说。

  “唉!没有,阁下。”安德烈叹了口气回答,这声叹息比前面几次更明显了。腾格拉尔立刻朝那扇门走去,把门打开。

  两位青年小姐并排坐在钢琴前的椅子上,她们在互相伴奏,每人用一只手——她们很喜欢这样练习,而且已经配合得极其娴熟。从打开着的门口望进去,亚密莱小姐和欧热妮构成了一幅德国人非常喜欢的画面。她多少有几分姿色,非常文雅——身材还算不错,只是偏瘦了一点,大绺鬈发垂到她的脖子上(那脖子有点太长了,好象庇鲁杰诺所雕塑的某些仙女一样),眼睛懒散无神。据说她的胸部很健康,将来有一天,会象《克里蒙的小提琴》[《克里蒙的小提琴》是德国音乐家兼小说家霍夫曼(一七七六—一八二二)的小说,安东妮是小说的女主人公。——译注]中的安东妮那样死在歌唱上。

  基督山向这间圣殿迅速又好奇地瞥了一眼;他以前曾听到过许多有关亚密莱小姐的话题,但目睹她,这还是第一次。

  “噢!”银行家对他的女儿说,“把我们都冷落到一边了吗?”于是他就领着那个青年人走进书斋里去,并且不知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安德烈进去以后,那扇门成了个半掩的状态,所以从伯爵或男爵夫人坐着的地方望过去,他们什么也看到见;但因为有银行家陪着安德烈,腾格拉尔夫人也就不去注意他们了。

  不久伯爵就听到安德烈的声音,在钢琴的伴奏下,高唱一首科西嘉民歌。听到这个歌声,伯爵微笑起来,这使他忘记安德烈,想起贝尼代托,腾格拉尔夫人则向基督山夸奖她丈夫的坚强意志,因为那天早晨他刚刚因为梅朗的商务受挫而损失了三四十万法郎。这种夸奖确实是应得的,因为要不是伯爵从男爵夫人的口里听到这回事,或雇用用他那种洞察一切的方式去打听,单从男爵的脸上,他也不会怀疑到这一点。“哼!”基督山想道,“他开始隐瞒他的损失了,一个月以前,他大吹大擂,”于是他大声说,“噢,夫人,腾格拉尔先生非常能干,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在证券交易所里把所有的损失都捞回来的。”

  “我看您也有一个错误的念头,跟很多人一样。”腾格拉尔夫人说。

  “什么念头?”基督山说。

  “就是以为腾格拉尔先生做的是投机生意,而实际上他从来都没做过。”

  “不错,夫人,我记得德布雷先生告诉我——等一下,他怎么啦?我有三四天没看见他了。”

  “我也没看见他,”腾格拉尔夫人十分镇定自若地说,“可您那句话还没有说完。”

  “什么话?”

  “德布雷先生告诉您——”

  “啊,是的,他告诉我说,投机上的失败,您是牺牲品。”

  “我向来非常欢喜玩那一套,我承认,”腾格拉尔夫人说,“但我现在不玩了。”

  “那么您就不对,夫人。命运是个确定的。如果我是一个女人,而且有福气成了一位银行家的太太,那么不论我对丈夫的好运多么信任——因为在投机生意上,您知道,完全是运气好坏的问题——嗯,我是说不论我对丈夫的运气多么放心,我还是要弄一笔和他没有关系的财产,即使得瞒着他让旁人经手,也在所不惜。”

  腾格拉尔夫人虽然尽力自制,仍不禁脸红了一下。

  “哦,”基督山好象是没有注意到她的这种惶惑的表情说,“我听说昨天那不勒斯公债一个劲儿往上涨。”

  “我没买那种公债,我从来没有买过那种公债,我们是不是在金钱上谈得实在太多啦,伯爵。我们象是两个证券投机商了。您有没有听说过命运之神在如何迫害可怜的维尔福一家人?”

  “什么事情?”伯爵说,显得茫然不知所措。

  “圣·梅朗侯爵到巴黎来的时候,上路没有几天就死了,侯爵夫人到巴黎以后,没过几天也死了。您知道吗?”

  “是的,”基督山说,“我听说过这件事。但是,正如克劳狄斯对哈姆雷特所说的,‘这是一条自然法则,他们的父母死在他们的前头,他们哀悼他们的逝世,将来他们也要死在他们儿女的前头,于是又要轮到他们的儿女来哀悼他们了。’?

  “但事情不光这些呢。”

  “不光这些!”

  “不,他们的女儿本来要嫁给——”

  “弗兰兹·伊皮奈先生。难道婚约解除了吗?”

  “昨天早晨,看来,弗兰兹已经谢绝了这种荣尚。”

  “真的,知不知道理由?”

  “不知道。”

  “真奇怪!这接二连三的不幸,维尔福先生怎么受得了呢?”

  “他还是照常——象一个哲学家一样。”

  这时腾格拉尔一个人回来了。

  “哎!”男爵夫人说,“你把卡瓦尔康蒂先生丢给你的女儿了吗?”

  “还有亚密莱小姐呢,”银行家说,那么你还以为她不是人吗?”然后他转身对基督山说,“卡瓦尔康蒂王子是一个很可爱的青年,对不对?可他真的是一位王子吗?”

  “我没有责任答复您,”基督山说。“他们介绍我认识他父亲的时候,据说是一位侯爵,那么他应该是一个伯爵。但我想他似乎并不非得要那个头衔。”

  “为什么?”银行家说。“如果他是一位王子,他就不应该不维持他的身份。每一个人都应该维护自己的权利,我不欢喜有什么人否认他的出身。”

  “噢!您是一个十足民主派。”基督山微笑着说。

  “可你看不出来你自己个儿的问题吗?”男爵夫人说,“如果,碰巧,马尔塞夫先生来了,他就会知道卡瓦尔康蒂先生在那个房间里,而他尽管是欧热妮的未婚夫,却从来没让他进去过。”

  “碰巧这两个字你说得恰当,”银行家说道,“因为他很少到这儿来,如果真的来了,那才叫是碰巧呢。”

  “可要是他来了,见到那个青年跟你的女儿在一起,他会不乐意呀。”

  “他!你错啦。阿尔贝先生可不会赏我们这个脸,为他的未婚妻吃醋,他爱她还到不了那个程度呢。而且,他不乐意我也不在乎。”

  “可是,按我们现在这种情况——”

  “对,你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况是怎么样的吗?在他母亲的舞会上,他只跟欧热妮跳了一次,而卡瓦尔康蒂先生却跳了三次,他压根儿不在乎。”

  仆人通报马尔塞夫子爵来访。男爵夫人急忙站起来,想走到书斋里去,腾格拉尔拉住她。“别去!”他说。他吃惊地望着他。基督山好象没有注意到这些情形。阿尔贝进来了,他打扮得非常漂亮,看起来很快活。他很有礼貌地对男爵夫人鞠了一躬,对腾格拉尔如熟人一般地鞠一躬,对基督山则很亲热地鞠一躬。然后又转向男爵夫人说:“我可以问问腾格拉尔小姐好吗?”

  “她很好,”腾格拉尔连忙回答,“她现在正在她的小客厅里和卡瓦尔康蒂先生练习唱歌。”

  阿尔贝保持着他那种平静和漠不关心的样子;他也许心里气恼,但他知道基督山的眼光正盯着他。“卡瓦尔康蒂先生是一个很好的男中音,”他说,“而欧热妮小姐则是一个很棒的女高音,而且钢琴又弹得象泰尔堡[泰尔堡(一八一二—一八七一),瑞士著名钢琴家。——译注]一样妙。他们合唱起来一定是很好听的。”

  “他们两个配起来非常妙。”腾格拉尔说。

  这句话粗俗得都使腾格拉尔夫人面红耳赤,阿尔贝却好象没有注意到。

  “我也算得上是一位音乐师,”那位青年说,“起码,我的老师常常这么对我说。可说来奇怪,我的嗓子跟谁都配不上来,尤其配不上女高音。”

  腾格拉尔微笑了一下,好象是说,那没关系。然后,显然他很想取得他的效果,就说:“王子和我的女儿昨天大受赞赏。您没有来参加吧,马尔塞夫先生?”

  “什么王子?”阿尔贝问。

  “卡瓦尔康蒂王子呀。”腾格拉尔说,他坚持要这样称呼那个青年。

  “对不起,”阿尔贝说,“我可不知道他是一位王子。那么昨天卡瓦尔康蒂王子和欧热妮小姐合唱了吗?不用说,那肯定很好听。很遗憾我没有到场。但我没法接受您的邀请,因为我已经答应陪着家母去参加夏多·勒诺伯爵夫人主持的德国音乐会。”这样,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马尔塞夫又说,“我可以去向腾格拉尔小姐问好吗?”好象这件事以前从未有过似的。

  “等一会儿,”银行家拦住那青年说,“您听到那支好听的小曲了吗?嗒嗒好听得很。等一下,让他们唱完再说吧!好!棒!棒哇!”银行家热烈地喝彩着。

  “确实是,”阿尔贝说,“棒得很,没有谁比卡瓦尔康蒂王子更理解他祖国的歌曲了,‘王子’是您称呼的,对不对?可即使他现在还不是,将来也很轻易做上的。这种事情在意大利不算稀奇。我们再说说那两位可爱的音乐家吧,您得款待我们一次,腾格拉尔先生。别告诉他们来了一个陌生客人,让他们再唱一首歌。听歌应该在一小段距离以外才有意思,不让人看见,也不要看见人,这样就不会打扰歌唱者,使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把他的灵感全部释放出来,让他的心灵无拘无束地任意驰骋。”

  阿尔贝这种毫不上心的态度令腾格拉尔十分气恼。他把基督山拉到一边。“您觉着我们那位情人如何?”他说。

  “他看上去很冷淡!但您的话已经说出口的了。”

  “是的,当然喽,我答应把我的女儿嫁给一个爱她的男子,而不是给一个不爱她的人。即使阿尔贝跟卡瓦尔康蒂一样有钱,我也不会那么高兴地看到他娶她,他太傲慢了。”

  “噢!”基督山说,“也许是我的偏爱让我盲目,但我可以向您保证,马尔塞夫先生是个很可爱的青年,他一定会使小姐很幸福,而且他迟早都会有点造就——他父亲的地位很不错。”

  “哼!”腾格拉尔说。

  “那有什么可怀疑的?”

  “我指的是过去——过去那种贫贱的出身。”

  “但一个父亲过去的生活影响不了他的儿子。”

  “那倒是真的。”

  “来,别固执了,一个月以前,您很希望结成这门亲事。您了解我——我难过的要命。您是在我的家里遇到那个小卡瓦尔康蒂的,关于他,我再向您说一遍,我可什么一无所知。”

  “但我可知道几分。”

  “您了解过了吗?”

  “那还须得了解吗?对方是怎么样的人物,不是一眼就可以知道的吗?第一,他很有钱。”

  “这一点我可不能确定。”

  “但您对他负责的呀。”

  “负责五万里弗——小意思。”

  “他受过出色的教育。”

  “哼!”这次可是基督山这样说了。

  “他是一个音乐家。”

  “所有的意大利人都是音乐家。”

  “我说,伯爵,您对那个青年人可不公平。”

  “嗯,我承认这件事让我很不高兴,您和马尔塞夫一家人的关系已经那么长了,我真不愿意看到他这样来插在中间。”

  腾格拉尔大笑起来。“您真象是个清教徒,”他说,“那种事情可是天天都有的。”

  “但您不应该就这么毁约,马尔塞夫一家人都巴望结成这门亲事呢。”

  “真的?”

  “当然。”

  “那么让他们来把话说明白吧,您可以给他父亲个暗示,您跟那家人的关系既然这么密切。”

  “我?您是从哪儿看出来这一点的?”

  “他们的舞会上就够明显的啦。嘿,伯爵夫人,那位瞧不起人的美塞苔丝,那位傲慢的迦太罗尼亚人,她不是还挽住您的胳膊带您到花园的幽径去散了半个钟头的步吗?但她平常即使对最老的老朋友也是不轻易张口的。您愿不愿意负责去跟那位当父亲的说一说?”

  “再愿意不过了,如果您希望的话。”

  “不过这一次得把事情明确地敲定。如果他要我的女儿,让他把日期定下来,把他的条件公布出来——总之,我们或者互相谅解,或者干脆吵一架。您明白吧——不要再拖延。”

  “是的,阁下,这个事情我代您留心就是了。”

  “我并不是说很心甘情愿地在等待他,但我确实也在等待他。您知道,一个银行家必须忠实于他的诺言。”于是腾格拉尔就跟半小时前卡瓦尔康蒂先生那样叹了一口气。

  “好!棒!棒哇!”马尔塞夫模仿这位银行家的样子喝彩,因为此时正一曲终了。

  腾格拉尔开始怀疑地望着马尔塞夫,这时忽然有一个人过来向他低语了几句话。“我就回来,”银行家对基督山说,“等一下我。我也许有一件事情要对您说。”

  男爵夫人趁她丈夫出去的功夫,推开她女儿的书斋门。安德烈先生本来和欧热妮小姐一起坐在钢琴前,这时就象只弹簧一样地惊跳起来。阿尔贝微笑着向腾格拉尔小姐鞠了一躬,而小姐则不慌不乱,用她往常那种冷淡的态度还了他一礼。卡瓦尔康蒂显然十分狼狈;他向马尔塞夫鞠躬,马尔塞夫则努力以最不礼貌的神情对待他。然后阿尔贝就开始称赞腾格拉尔小姐的歌喉,而且说,他听了刚才她唱的歌之后,他很后悔昨天晚上没能来参加。

  卡瓦尔康蒂觉着一个人站在一旁很尴尬,就转过身去和基督山讲话。

  “来,”腾格拉尔夫人说,“别再唱歌和讲好听的话了,我们去喝茶吧。”

  “来吧,罗茜。”腾格拉尔小姐对她的朋友说。

  他们走进隔壁客厅里。茶已备好。他们按照英国人的规矩,加好糖,把茶匙放在他们的杯子里,正要开始要喝的功夫,门又开了,腾格拉尔显然十分激动地走进来。尤其是基督山注意到了他的这种神色,就用目光请银行家解释。“我派到希腊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腾格拉尔说。

  “哦!哦!”伯爵说,“原来您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出去了。”

  “是的。”

  “国王奥图还好吗?”阿尔贝以最轻松的口气问道。

  腾格拉尔并不作答,只是又向他投去一个狐疑的目光;基督山转过头去,掩饰住他脸上同情的表情,但那种表情一转眼就过去了。

  “我们一块儿回去好不好?”阿尔贝对伯爵说。

  “只要您愿意。”伯爵回答。

  阿尔贝弄不懂银行家的那种目光意味着什么,就转身去问基督山,说:“您见到他看我的那个样子吗?”基督山当然明白得十分清楚。

  “当然,”伯爵说,“但您认为他的目光里有什么特别的含意吗?”

  “我确实这么想,他说的希腊来的消息是指什么?”

  “我怎么能告诉您呢?”

  “因为我以为您在那个国家派了情报员。”

  基督山意味深长地微笑了一下。

  “别说了,”阿尔贝说,“他来了。我去恭维恭维腾格拉尔小姐的首饰,叫她父亲跟您说话。”

  “如果您一定要恭维她,最好还是恭维她的嗓子吧。”基督山说。

  “不,那是人人都会说的。”

  “我亲爱的子爵,您未免鲁莽得太可怕啦。”

  阿尔贝含笑向欧热妮走过去。这当儿,腾格拉尔把嘴巴凑到基督山的耳朵上。“您的忠告太好了,”他说,“在‘弗尔南多’和‘亚尼纳’那两个名字后面,果然包含着一段可怕的历史。”

  “真的!”基督山说。

  “是的,我可以告诉您一切,但把那个年轻人带走吧。他在这儿我有点受不了。”

  “他和我一起走。还要我叫他的父亲来看您吗?”

  “现在更有必要了。”

  “好极了。”伯爵向阿尔贝示意了一下;他们向夫人和小姐鞠躬告辞——阿尔贝对于腾格拉尔小姐那种冷淡的态度毫不在乎,基督山又给了腾格拉尔夫人一番忠告,暗示她一位银行家的太太应该对前途如何慎重打算。卡瓦尔康蒂先生恢复了他刚开始的状态。

  (第七十六章 完)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54:50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第七十七章 海黛

伯爵的马刚驶到街道的拐角上,阿尔贝突然转身向伯爵放声大笑起来——的确,他笑得声音如此之大,好象是故意做作出来的。“喂!”他说,“叫查理九世[查理九世(一五五○—一五七四),法国国王,一五七二年以圣·巴索罗谬日,即八月二十四日。对新教徒进行大屠杀。——译注]在圣·巴索罗谬日进行大屠杀以后,曾向凯塞琳·梅迪契问过一句话,我现在也要用那句话来问问您:‘我那个小角色扮演得怎么样?’”

  “您指的是哪件事?”基督山问。

  “指在腾格拉尔先生家里对付我那位对手的样子。”

  “什么对手?”

  “嘿,问得太好了!什么对手?咦,您的被保护人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呀。”

  “啊!请您别开玩笑,子爵,安德烈先生并不归我保护。起码,在他和腾格拉尔先生的关系上没有这种情况。”

  “如果那个青年人真的在这个方面要您帮助的时候,您不帮他,就得让他怨了。可所幸对手是我,他可以不必作那种请求。”

  “什么!您认为他在准备求婚吗?”

  “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他对腾格拉尔小姐讲话时那种情意浓浓的眼光和矫揉造作的语气完全暴露了他的心意。他显然想向那骄傲的欧热妮求婚。”

  “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他们喜欢您。”

  “可事实并非如此,我亲爱的伯爵,刚好相反,我是前后遭夹击。”

  “前后遭夹击?”

  “没错,欧热妮小姐难得和我搭个腔,而她的密友亚密莱小姐就根本不跟我说话。”

  “可她的父亲非常敬重您。”基督山说。

  “他!噢,不!他在我的心头上扎了不知多少刀——我承认那不过是演悲剧时所用的武器,它不会刺伤人,刀尖会缩回到刀柄里去,可他却相信那是能致人命的真家伙呢。”

  “妒忌就是爱情。”

  “不错,可我并不妒忌。”

  “他恰恰在妒忌。”

  “妒忌谁——妒忌德布雷吗?”

  “不,妒忌您。”

  “妒忌我?我们可以打个赌,用不了一个星期,我就要被拒之门外了。”

  “您错了,我亲爱的子爵。”

  “请证明。”

  “您希望我给您证明吗?”

  “是的。”

  “好!我现在受托要竭力设法使马尔塞夫伯爵去和男爵把事情确定地安排一下。”

  “谁委托您的。”

  “男爵本人。”

  “噢!”阿尔贝极尽谄谀地说,“您当然不愿意干这种差使了,我亲爱的伯爵?”

  “我当然要干,阿尔贝,因为我已经答应了。”

  “唉!”阿尔贝叹了口气说,“看来您是下决心要我结婚了。”

  “我下决心要设法不论在什么事情上都和每一个人保持友好的关系,”基督山说。“但说到德布雷,我最近怎么没有在男爵的家里看到他呢?”

  “吵了一次架。”

  “什么,跟男爵夫人?”

  “不,跟男爵。”

  “难道他觉察到什么了吗?”

  “啊!这句话问得倒挺幽默!”

  “您以为他起了疑心吗?”基督山很天真地问。

  “您是从哪儿来的,我亲爱的伯爵?”阿尔贝说。

  “从刚果来的,如果您想问这个问题的话。”

  “一定比刚果还要远得多。”

  “可我怎么知道巴黎人做丈夫的作风呢?”

  “噢,我亲爱的伯爵,天下的丈夫大概处处都是一样,不管哪个国家的丈夫都可以作全人类的好标本。”

  “那么腾格拉尔和德布雷之间有什么可争吵的呢?他们好象很能互相了解。”基督山用同样的天真口气说。

  “啊!您现在想来打听阿塞丝的秘仪[阿塞丝是埃及神话里的蕃殖女神,参加女神的秘仪,据说可以窥测人们的隐私并预知未来,但只有忠实的信徒才能参加此种秘仪。——译注]了,可惜我不是当事人。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成为那一家的一名成员的时候,您可以拿这个问题去问他。”

  马车停住了。“我们到了,”基督山说。“现在才十点半,进去坐坐吧。”

  “十分愿意。”

  “我的马车可以送您回去。”

  “不,谢谢您,我吩咐叫我的车子跟着来的。”

  “哦,到了,”基督山一面说,一面从马车里出来。他们进了屋。客厅里已烛台高照;他们走进去。“给我们煮些茶来,巴浦斯汀。”伯爵说,巴浦斯汀不等客人回答,转身就走,两秒钟之内,他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只放得整整齐齐的茶盘,象是我们在童话里读到的从地底下蹦出来的食物一样。

  “真的,我亲爱的伯爵,”马尔塞夫说,“我崇拜您的倒不是您有钱——因为也许有人比您更加富有,也不仅是您的智慧——因为博马舍也许跟您差不多——而是在于您的仆人服侍您的那种方式,不用多说话,一会儿,甚至一秒钟,立刻可以办到。好象在您拉铃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猜到您想要什么了,而且凡是您可能想要的东西,都随时准备妥当了似的。”

  “您这段话也许是真的,他们知道我的习惯。譬如说,我举个例子给您,您在喝茶的时候喜欢干什么?”

  “嗯,我非常喜欢抽烟。”

  基督山在铜锣上敲了一下。没出一秒钟,一扇暗门打开了,阿里拿着两支长烟筒进来、烟筒上已装好了上等的土耳其烟丝。

  “真是神了!”阿尔贝说。

  “噢,没什么,这其实非常简单,”基督山回答。“阿里知道我平常在喝茶或喝咖啡的时候总要抽烟,他知道我吩咐备茶,他也知道我带您一起回家。我招呼他的时候,他知道我为什么要招呼他,而且由于他的国家都用烟筒待客,所以他拿了两支长烟筒来而不是只拿一支。”

  “您的解释当然很在理,不过确实也只有您——啊!那是什么声音呀!”马尔塞夫于是把他的头歪向门口,里面传出一种吉他般的声音。

  “说实话,我亲爱的子爵,您今天晚上是命中注定是要听音乐的,您刚才从腾格拉尔小姐的钢琴那儿逃开,又遭到海黛的月琴的攻击。”

  “海黛!好可爱的一个名字!那么,除了在拜伦的诗里以外,世界上真有女人叫海黛这个名字的吗?”

  “当然有。海黛这个名字在法国很不多见,但在阿尔巴尼亚和伊皮鲁斯却普通得很。这种名字就象你们称为纯洁·谦恭·天真·腾格拉尔小姐,那么印在结婚请帖上该有多好呀!”

  “轻点儿,”伯爵说,“别这么大声,海黛也许会听到的。”

  “您觉着她会不高兴吗?”

  “不,当然不。”伯爵以一种倨傲的表情说。

  “那么,她为人非常和善了,是不是?”阿尔贝说。

  “那不叫和善,而是她的本分,一个奴隶不能拂逆她的主人。”

  “喏,您现在自己又开起玩笑来了。现在还有奴隶吗?”

  “当然喽,因为海黛就是我的奴隶。”

  “真的,伯爵,您的所作所为都跟别人不一样。基督山伯爵阁下的奴隶!咦,这在法国倒是一种爵位了。据您花钱的标准来算,这个职位起码得值十万艾居一年。”

  “十万艾居!那个可怜的姑娘本来不止那个价钱。她出生在珠宝堆,《一千零一夜》里记载的那些财宝和她所拥有的一比,就显得微乎其微了。”

  “那么她一定是一位公主了?”

  “您猜对了,而且是她祖国最显赫的公主之一。”

  “我原也这么想。可这么显赫的一位公主怎么会变成一个奴隶呢?”

  “达翁苏斯[古代叙拉古的达翁苏斯王之子,失位后,流亡于可林斯,成为该地的学校教师。——译注]这个暴君怎么会变成一个小学教师呢?那是战神的安排,我亲爱的子爵——是造化捉弄人的结果。”

  “她的姓名是需要保密吗?”

  “对别人要保密,对您却用不着,我亲爱的子爵,您是我的朋友,您不会张扬出去——您愿不愿意?——如果您答应不张扬出去——”

  “噢!我用人格担保。”

  “您知道亚尼纳总督的身世吗?”

  “阿里·铁贝林吗?当然喽,家父就是在他手下服役的时候起家的呀。”

  “不错,我倒忘记那回事了。”

  “嗯!海黛是阿里·铁贝林的什么人?”

  “就是他的女儿。”

  “什么?阿里总督的女儿?”

  “阿坦克总督和美人凡瑟丽姬的女儿。”

  “给您作奴隶?”

  “是的,当然是的。”

  “但她怎么会落得这个样子呢?”

  “嗯,有一天我经过君士坦丁堡市场把她买下来的。”

  “真神了!我亲爱的伯爵,谁跟您在一起,谁就不是在生活而是在做梦了。现在,我也许可以提出一个轻率莽撞的要求,但是——”

  “请说。”

  “但是既然您和海黛一起外出过,有几次甚至带她上过戏院——”

  “怎么?”

  “我想我也许可以冒昧地请您赏我个脸。”

  “您什么都可以向我要求。”

  “好,那么,我亲爱的伯爵,介绍我见见您的公主好吗?”

  “可以照办。但有两个条件。”

  “我马上接受。”

  “第一是您绝不能告诉任何人说我允许过您和她会面。”

  “好极了,”阿尔贝举起一只手说,“我发誓绝不告诉人。”

  “第二是您绝不能告诉她,说令尊曾经在她父亲手下服役过。”

  “这一点我也可以发誓。”

  “这就行了,子爵,您会记住这两个誓言的,对不对?我知道您是一个很讲信用的人。”

  伯爵又敲了一下铜锣。阿里又进来了。“告诉海黛,”他说,“我马上就去和她一起喝咖啡,告诉她,我希望她允许我介绍我的一位朋友和她见面。”阿里鞠躬退出。

  “现在,请小心,”伯爵说,“提问题别太直接,我亲爱的马尔塞夫。如果您想知道什么事情,告诉我,我去问她。”

  “行。”

  阿里第三次进屋,掀开那张掩着门的幕,向他的主人和阿尔贝示意他们可以进去。

  “我们进去吧。”基督山说。

  阿尔贝用手理了理他的头发,卷卷他的胡子,对自己的仪表觉着满意了之后,就跟着伯爵走进那个房间;伯爵则在进屋前已重新戴上他的帽子和手套。阿里象一个前卫似的驻守在门外;门口由三个法国侍女在梅多的指挥下把守着。海黛在她那一套房间的第一个屋子里等候她的客人,这是她的客厅。她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露出冷静和期待的神情,因为除了基督山以外,这是她第一次跟男人见面。她坐在房间一隅的一张沙发上,按照东方人的习惯,交叉着两腿,舒舒服服地象一只小鸟躺在窠里一样,这窠用的是东方最华贵的镶花绸缎搭构成的。她的身边放着那只她刚才抚弄过的乐器;那种仪态,以及那种环境,让她显得可爱非常。一见到基督山,她就站起身来,用她所特有的那种爱和顺从的微笑迎接他。基督山朝她走过去,伸出一只手,她把那只手捧到她的嘴上。

  阿尔贝仍然站在门口,被那种罕见的美迷住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美,在法国,这种美是无法想象的。

  “您带来的是什么人?”那位年轻女郎用现代希腊语问基督山,“是兄弟,朋友,生疏的相识,还是仇敌?”

  “一位朋友。”基督山也用相同语言说。

  “他叫什么名字?”

  “阿尔贝子爵。就是我在罗马从强盗手里救出来的那个人。”

  “您想让我用哪一种语言和他说话?”

  基督山转向阿尔贝。“您懂现代希腊语吗?”他问。

  “唉!不懂,”阿尔贝说,“古代希腊语也不懂,我亲爱的伯爵。荷马和柏拉图的学生之中,再也找不到比我更懒惰,甚至都可以说更可鄙的了。”

  “那么,”海黛说,她说这话显然她很明白基督山和阿尔贝之间在说什么——“那么我说法语或意大利语吧,如果老爷不反对的话。”

  基督山想了一想。“你说意大利语吧,”他说。然后,又转身对阿尔贝说“可惜您不懂古代或现代希腊语,这两种语言海黛都讲得非常流利。这个可怜的孩子不得不用意大利话和您交谈了,这大概会让您对她产生一种错觉。”伯爵向海黛作了一个示意“阁下,”她对马尔塞夫说,“您既然是我主人的朋友,当然对您再欢迎不过了。”这句话是用典型的托斯卡纳土语说出的,而且带着那种柔和的罗马口音,令但丁的语言听起来跟荷马的语言一样明快悦耳。然后,她又转向阿里,吩咐他把咖啡和烟筒拿来;在阿里离开房间去执行他的年轻主妇吩咐的时候,她示意请阿尔贝走近一些。基督山和马尔塞夫把他们的椅子拖到一张小茶几前面,茶几上放着曲谱、图画和花瓶。这时阿里拿着咖啡和长烟筒进来了;至于巴浦斯汀先生,这个地方是禁止他进来的。阿尔贝不肯接受那个黑奴递给他的那支烟筒。

  “噢,接着吧,接着吧!”伯爵说。“海黛差不多也跟巴黎人一样文明,她讨厌雪茄的气味,而东方的烟草是一种香料,您知道。”

  阿里退出房间。咖啡杯都已备好,而且还有一只灰缸,是为阿尔贝特设的。基督山和海黛便按照阿拉伯人的方式喝起阿拉伯饮料,也就是不加糖。海黛用她那纤纤细手端起瓷杯,带着天真的愉快举到她的嘴边,象个小孩子吃到喝到某种她喜欢的东西似的。这时两个女人每人端着一只茶盘进来,茶盘里放着冰块和果子露,他们把茶盘放在两只特制的小桌子上。

  “我亲爱的主人,还有您,夫人,”阿尔贝用意大利语说,请别见怪我这副傻头傻脑的样子。我简直是糊涂了。我身处巴黎市中心,就在刚才,我还听到公共马车的哗哗声和卖柠檬水的小贩铃铛的响声,可这会儿我觉得我如同突然被送到了东方——并不是我见到过的东方,而是我在梦中想象出来的东方。噢,夫人,如果我能说希腊语,那么您的谈话,加上我身边这种仙境般的环境,就可以让我度过终生永不忘记的一夜了。”

  “我可以用意大利语和您谈话,阁下,”海黛平静地说,“如果您喜欢东方,我可以尽量让您在这儿找到东方的气息。”

  “我跟她谈些什么呢?”阿尔贝小声对基督山说。

  “随便什么都行。您可以跟她谈她的祖国和她幼时的回忆,或者,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以谈谈罗马、那不勒斯或佛罗伦萨。”

  “噢!”阿尔贝说,“跟一个希腊人谈巴黎人的话题未免太没意思了,我还是跟她谈谈东方的情况吧。”

  “那么请谈吧,您要谈的这个话题,最合她的口味不过了。”

  阿尔贝转向海黛。“您几岁的时候离开希腊的,夫人?”他问。

  “我离开希腊的时候只有五岁。”海黛回答。

  “您还有点关于您的祖国的记忆吗?”

  “在我闭上眼睛冥想的时候,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切,灵魂跟肉体一样也有它的视觉器官;肉眼看到的东西有时会遗忘,而灵魂见过的东西则是永远牢记的。”

  “您对于往事的回忆能追溯到多久呢?”

  “我刚能走路的时候,我的母亲——她的名字叫凡瑟丽姬,那就是‘忠贞’的意思,”这位年轻女郎自豪地昂起头说——“我的母亲,携着我的手,先把我们所有的钱都倒进钱袋里,戴上面纱,然后出去为囚犯募捐,一路走,一路说,‘谁施舍钱给穷人,就等于还债给主,’在我们的钱袋装满的时候,我们就回到宫里,对我父亲只字不提,派人送到修道院,发放给囚犯。”

  “您那时候几岁?”

  “我那时三岁。”海黛说。

  “那么您在三岁的时候,就把当时那么多事情记住了吗?”

  阿尔贝说。

  “都记得。”

  “伯爵,”阿尔贝小声对基督山说,“请允许夫人把她的身世给我讲一些听,您不许我向她提起家父的名字,可也许她在追忆往事的过程中,会不自觉地提到他,如果我们的姓能从两片这么美丽的嘴唇里说出来,您绝对想象不到我会多么的高兴。”

  基督山转向海黛,脸上以一种提醒她格外小心的表情,用希腊语说:“把你父亲的遭遇告诉我们,但不要说出那个出卖你们的人的名字,也不要讲他出卖你们的经过。”

  “您在跟她说什么?”马尔塞夫小声说。

  “我又提醒了她一次,说您是一位朋友,对您她不必隐讳什么事情。”

  “那么,”阿尔贝说,“为了囚犯的福利而作这种虔敬的巡礼是您记忆中的第一件事情了,其次又是什么呢?”

  “噢,回忆起这些就好象是昨天的事情一样,我记得我坐在一个湖边无花果树的树荫下,颤动的枝叶,倒映在水里,象是照在一面镜子上似的。在一棵最古老和枝叶最茂盛的大树下面,坐着我父亲,斜靠在枕垫上,我的母亲坐在他的脚边,而淘气的我则玩弄着他那飘垂到胸前的白胡须,或者挂在他腰带上的那把镶着钻石的弯刀和刀柄。不时有个阿尔巴尼亚人走到他跟前来,对他说些什么,我对那些事情并不留意,而他总是用相同的口吻回答一个‘杀’字或‘赦’字。”

  “这不是在演戏,也不是在讲小说,”阿尔贝说,“可我却从一个年轻姑娘的嘴里听到这些事情,实在是奇妙极了。您的眼睛既然习惯了那种神奇的景象,那么您对于法国的印象又怎么样呢?”

  “我觉着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海黛说,“而我所看到的法国是它的本来面目,因为我是用一个成年女子的眼睛来看它的。而我的祖国,我却只能从我那幼稚的记忆里所产生的印象来判断它,好象它老是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氛围中,有时灿烂辉煌,有时阴森惨淡,那得看我的眼睛望的是我那美丽的故乡、还是我受苦遭难的地方了。”

  “这么年轻!您对于痛苦,难道除了知道它的概念以外,就已经可以知道它的含义了吗?”阿尔贝说,无法自制地接受了庸俗的见解。

  海黛把她的眼睛转向基督山,伯爵几乎难以觉察地叹息了一声,轻轻地说:“讲下去。”

  “幼年时的记忆,在脑子里的印象是最深刻的,除了我刚才向您说到的那件往事以外,我幼时的回忆就都是伤心的了。”

  “说吧,请说吧,夫人!”阿尔贝说,“我向您保证,倾听您述说。”

  海黛抑郁地微笑了一下,回答了他这句话。“那么您希望我继续叙述我其他那些往事吗?”她说。

  “我恳求您这么做。”阿尔贝回答。

  “那好!我刚刚四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突然让我的母亲惊醒了。我们那时住在亚尼纳的宫殿里。她把我从睡床上抓起来,我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见到她哭,我就跟着大哭起来。‘别出声,孩子!’她说。在其他时候,不管妈妈怎样疼爱或恐吓,我总是要任着一股孩子气哭个够,把我的悲伤或者怒气发泄完了才肯罢休。但这一次,我从母亲的声音里听出如此强烈的恐怖感,以致我立刻就不哭了。她抱着我急忙地走开。我到那时才看到我们正从一座宽大的楼梯往下走。在我们的前面,是我母亲的所有佣人,背着箱子、包裹、首饰、珠宝和成袋子的金币,都仓皇着从那座楼梯上奔下去。跟在女人的后面来了一队二十个卫兵,都拿着长枪和手枪,穿着希腊建国以来你们在法国早就知道的那种服装。您可以想象得到,一定是发生了某种可怕的、不幸的事情了,”海黛摇摇头,仅仅回想到那幕情景,她的脸色就变得苍白起来。“在这一大队的奴隶和妇女之中,只有一半还是清醒的——至少我看起来是这样,因为我自己都还不知是怎么回事。楼梯的墙壁上东一个西一个地映出巨大的影子,在松枝火把跳动的火光里跃动着,好象一直跳到上面那个穹形的屋顶。

  “‘快!’走廊一头儿有一个声音说。这个声音让每一个人都对它低下了头,就象风吹过一片平原,使田里的麦子都低下头来一样,至于我,我听到了这个声音也发起抖来。这是我父亲的声音。他亲自殿后,身上穿着华丽的长袍,手里握着你们皇帝送给他的那支马枪。他用手扶着他心爱宠臣西立姆的肩膀,赶着我们这些人在他前面走,象一个牧童赶着他那散乱的羊群一样。我父亲是欧洲大名鼎鼎的人物,”海黛昂着头说,“大家都知道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土耳其人一看见他就要发抖。”

  这几句话的语气简直自豪和庄严得无以形容,阿尔贝听了不知为何竟吓了一跳;他仿佛觉着在海黛那一对明亮的眼睛里,有某种非常阴森可怖的表情;阿里·铁贝林那次惨死在欧洲曾经轰动一时,而她此时象是一个招魂的女巫,把那个血淋淋的鬼魂又呼唤了出来。

  “没有多长时间,海黛说,“我们就不再往前去,发觉已经走到一个湖边。我的母亲把我紧紧地搂在她气喘喘的胸怀里。不远处,我看到了我的父亲,他正焦急地环顾。湖岸上有四阶大理石的台级通到水边,台级下面有一只小船浮在水面上。从我们站着的地方望过去,我可以看见湖的中央有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那就是我们要去的那个水寨。这个水寨在我看来好象相当远,也许是因为晚上天黑,什么东西都看不太清楚。我们踏上那只小船。我记得很清楚,桨打在水里,一点声啊都没有,在我侧身去寻找原因的时候,我才看到桨上包着我们的卫兵的腰带。除了船夫以外,船上只有女人、我的父亲、母亲、西立姆和我。卫兵仍然留在湖边,准备掩护我们撤退。他们跪在大理石台阶最下面的那一级上,以便遇到追击的时候,可以把另外三级当作防御工事。我们的船顺风飞驰。‘船怎么会走得这么快呢?’我问母亲。‘嘘!别出声,孩子!我们在逃命哪。’我不明白我的父亲干吗要逃呢?——他可是万能的,以前总是别人逃避他,他经常说:‘他们恨我,可是他们也怕我!’“但这次确确实实是我的父亲在逃亡了。我听说,亚尼纳城的守军,因为长期作战,疲惫不堪——”

  说到这里,海黛向基督山瞥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她叙述这一段的过程中,基督山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

  这位年轻女郎于是又继续往下讲,但讲得很慢,象是一个讲历史的人存心捏造或讳饰一部分事实似的。

  “夫人,”阿尔贝说,他对这一段追述非常留心,“您刚才讲到,亚尼纳城的守军,因为长期作战,疲惫不堪——”

  “已经有意和土耳其皇帝派来捉拿我父亲的那位高乞特将军讲条件。那个时候,阿里·铁贝林派了一个他非常信任的法国军官去见苏丹,然后决定撤退到他早就为自己准备好的那个避难的寨子里去。

  “这位法国军官,”阿尔贝问道,“您还记得他的名字吗,夫人?”

  基督山迅速地和这位年轻女郎交换了一次眼色,这个动作阿尔贝一点没有觉察到。

  “不,”她说,“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了,但如果想起来的话,我就会告诉您。”

  阿尔贝几乎都要把他父亲的名字讲出来了,但基督山缓慢地举起一个手指,做出不满的表示;那位青年想起自己的诺言,就默不吱声了。

  “我们当时就朝这个水寨划过去。我们力所能及看到的,不过是一座二层楼的建筑,墙上雕着阿拉伯式的花纹,露台一半浸在湖水里。但在地面的下边,还有一个又深又大的地窟,我的母亲、我还有女仆们都被领到那儿。这里藏着六万只布袋和两百只木桶,布袋里有二千五百万金洋,木桶里装着三万磅火药。

  “在这些木桶旁边,站着我父亲的宠臣西立姆,也就是我刚才跟您说起过的那个人。他的任务是昼夜看守一支枪,枪尖上拴着一支燃烧的火绳,他已接到命令,只要我父亲发出一个信号,他就把一切都炸掉——水寨、卫兵、女人、金洋和阿里·铁贝林本人。我记得很清楚,那些奴隶们因为知道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所以整天整夜不住地祈祷、哀号和呻吟。对于我,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年轻军人的那种苍白的肤色和阴郁的眼光。不管将来死神什么时候召唤我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我相信他的神态一定跟西立姆的一样。我无法跟您说我们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在那个时候,我甚至还不知道时间到底意味着什么。有的时候,当然这种机会很少,我父亲会过来把我的母亲和我叫到露台上去,每当那时我很高兴,因为在那个阴气沉沉的洞窟里,除了奴隶们哭丧着的脸和西立姆的火枪以外,我什么都看不到。我的父亲坐在一个大洞前面,目光凝视遥远的地平线,聚精会神地仔细观察湖面上的每一个黑点,我母亲靠在他身边,头枕着他的肩胛,而我就在他的脚边玩耍,带着天真的好奇心眺望着巍然屹立在地平线上的宾特斯山,那白皑皑、棱角分明、从蔚蓝的湖面上高高耸起来的亚尼纳堡,以及那一大片黯黑青翠、从远处看以为是附着在岩石上的苔藓、实际上却是高大的枞树和桃金娘。

  “有一天早晨,我父亲派人来叫我们过去,我们看到他很平静,但脸色却比往常更加苍白。‘勇敢一点,凡瑟丽姬,’他说,‘皇帝的御书今天到了,我的命运就要决定了,假如我能得到完全赦免,我们就可以体面地回亚尼纳去,如果情况不利,我们必须在今天晚上逃走。’‘但如果我们的敌人不允许我们逃走呢?’我母亲说。‘噢!这一点你放心好了,’阿里·铁贝林微笑着说,‘西立姆和他的火枪会给他们的。他们很愿意看见我死,可他们不愿意和我一起死。’“这些安慰的话不是从我父亲的心里说出来的,母亲听后只是叹气。她给他调配他常饮的冰水,因为自从来到水寨以后,他就接连发高烧。她用香油涂抹他的白胡须,为他点燃长烟筒,他有时会连续几小时拿着烟筒抽个不停,静静地望着烟圈冉冉上升,变成螺旋形的云雾,慢慢和周围的空气混合在一起。忽然间,他做出一个非常突然的动作,吓了我一跳。然后,他一面仍用眼睛盯住开始吸引他注意的那个目标,一面叫人把望远镜拿给他。我母亲把望远镜递给他,她这么做的时候,她脸色看上去比她所向的大理石柱更洁白。我看见我父亲的手在发抖。‘一只船!——两只!三只!’父亲低声地说,‘四只!’于是他站起身来,抓起他的武器。准备好了他的手枪。‘凡瑟丽姬,’他对我的母亲说,‘决定命运的时候快要到了。半小时之内,我们就可以知道皇帝的答复了。把海黛带到洞里去。’‘我不想离开您,老爷,’凡瑟丽姬说,‘如果您死,我就和您一块儿死。’‘到西立姆那儿去!’父亲喊道。‘别了,老爷!’母亲顺从地轻声说,她向他鞠躬告别,象是看见了死神已经来临一样;‘把凡瑟丽姬拉走!’我的父亲对他的卫兵说。

  “至于我,大家在混乱之中把我给忘了。我向阿里·铁贝林跑过去。他看见我向他张着两臂,就伏下身来,用他的嘴巴在我的前额上亲了一下。噢,那一吻我记得多么清楚呀!那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吻,我觉得到现在我额头上好象还是温暖的。下洞的时候,我们从栅栏的格子里辨别出有几只船愈来愈清楚地进入我们的视野。最初它们看起来象是小黑点,现在它们就象是在水面上飞掠的鸟儿。就在这个时候,在水寨里,在我父亲的脚下,已派上了二十个卫兵,躲在一个墙角里,用焦急的目光望着那些船的到来。他们都拿着镶银的长枪,还有大量的弹药盒散放在地面上。我的父亲看一看他的表,然后极度痛苦地来回走动。在父亲给了我最后一吻以后,映入我眼帘的便是这样的一幕情景。母亲和我穿过通到地窟去的那条阴暗的狭道。西立姆仍然把守着他的岗位,我们往里进的时候,他朝我们忧郁地笑了一下。我们从洞窟里把我们的坐垫拿来,坐在西立姆的身边。大难临头的时候,彼此信赖的朋友们总是紧紧地互相靠在一起。我那时年龄虽小,却很明白大祸已在眼前。”

  关于亚尼纳总督临终时的情形,阿尔贝常常听人谈起过——不是从他父亲那儿听来的,因为他父亲从来不谈这回事。

  至于他的死,他曾读过几篇不同的记载,而这位年轻女郎的声音和表情赋予了这一段历史以新的生命;那种生动的语气和抑郁的表情使他既感到可爱又感到可怕。而对海黛来说这些可怕的回忆似乎暂时已把她压垮了,因为她已不再讲述,她的头斜靠在手上,如同一朵美丽的鲜花在暴风雨的打击下垂了下来一样;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朝前望着;她的脑子里似乎正在幻想宾特斯山葱绿的山巅和亚尼纳湖蔚蓝的湖水,在她的幻想中,亚尼纳湖犹如一面魔镜,她刚才所描绘的那一幅恐怖的画面仿佛清清楚楚地从那里面倒映了出来。基督山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关切和怜悯看着她。

  “往下说吧,亲爱的。”伯爵用现代希腊语说。

  海黛突然抬起了头,象基督山那响亮的声音把她从梦中唤醒了一般,于是她继续讲了下去。“当时是下午四点钟左右,外面的天空虽然十分美丽,可我们在洞里却被粘郁的阴气和黑暗包裹着。里面只有一点孤零零的火光,看上去象是嵌在黑夜天空上的一颗星——那便是西立姆的火枪。我母亲是一个基督徒,她祷告起来。西立姆不时地重复这样一句神圣的话:‘上帝是伟大的!’可是我的母亲却依然抱着一些希望。在她下来的时候,她好象觉得看到了那个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法国军官,我父亲对那个法国军官非常信任,因为他知道,凡是法国皇帝手下的军人,肯定都是心地高贵、十分义气的。她向楼梯走近几步,听了一会儿。‘他们过来了,’她说,‘也许他们带给我们的是和平和自由吧!’‘您怕什么,凡瑟丽姬?’西立姆用一种非常温和同时又非常骄傲的口吻说。‘如果他们不给我们送来和平,我们就送给他们战争。如果他们不送来生命,我们就送给他们死亡。’于是他便挥动他的长枪,使枪上的火绳燃得更炽烈,他那副神情简直就象是古希腊的酒神达俄尼苏斯。可我,在那时只是个小孩子,却被这种大无畏的勇气吓坏了,我觉得那种样子又凶又蠢,我恐惧地倒退了几步,想躲开空中和火光中游荡着的可怕的死神。

  “我母亲也有同感,因为我觉察到了她在颤抖。‘妈,妈,’我说,‘我们快死了吗?’听我说这句话,奴隶们就赶紧忙着做他们的祈祷。‘我的孩子,凡瑟丽姬说,‘愿上帝永远不让那个你今天这么害怕的死神靠近你!’然后,她又小声问西立姆,问他的主人吩咐他做什么。‘如果他派人拿着他的匕首来见我,那就说明皇帝的来意不善,我点燃火药。如果他派人拿着他的戒指来,则刚好相反,说明皇帝已经赦免了他,我就熄灭火绳,不去碰那些火药。’‘我的朋友,’母亲说,‘如果你的主人的命令下来的时候,他派人拿来的是匕首,不要让我们遭受那种可怕的惨死吧,求你发发慈悲,就用那把匕首杀死我们,你答应不答应?’‘可以的,凡瑟丽姬。’西立姆平静地回答。

  “我们突然听到外面喊声阵起。我们仔细倾听——那是喜悦的喊声。我们的卫兵部在欢呼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那个法国军官的名字。显然他已带来了皇帝的圣旨,而且这个圣旨是吉祥的。”

  “您不记得那个法国人的名字了吗?”马尔塞夫说。他很想帮叙述者回忆一下,但基督山向他作了一个示意,请他不要再说话。

  “我记不得了,”海黛说,于是继续往下讲,“喧闹的声音愈来愈响,脚步声愈来愈近。通到洞里的那座楼梯上,有一个人正走下来。西立姆准备好了他的枪。不一会儿,在洞口阴暗的微光里——外面只有这么一点点光照进这个阴暗的洞里——出现了一个人影。‘你是谁?’西立姆喝道。‘不管你是谁,我命令你不准再往前一步。’‘皇帝万岁!’那个人影说。‘他完全赦免了阿里总督,不但饶了他的性命,而且还赐还了他的财产。’我的母亲发出一声欢叫,紧紧把我抱在她的怀里。‘不要出去!’西立姆看见她要出去,就说,‘你知道我还没有收到那只戒指。’‘你说的对。’我的母亲说。于是她就跪下来,同时把我举向天空,象是希望在为我向上帝祈祷的时候,我好和他挨得更近一些。”

  海黛又一次中断她的讲述,她的情绪十分激动,以致于她那苍白的额头上渗出大滴的汗珠;她好象已经窒息得发不出声音来,她的喉咙和嘴唇变得极其焦干枯燥。基督山倒了一点冰水给她,用温和而同时也带有一点命令的口吻说:“坚强一点。”海黛擦干她的眼泪,继续讲道:“这个时候,由于我们的眼睛习惯了黑暗,已经认出总督派来的那人——他是一位友人。西立姆也认出了他。但那位勇敢的年轻人知道一种责任——就是服从。‘是谁派你来的?’他对他说。‘是我们的主人阿里·铁贝林派我来的。’‘如果你是阿里本人派来的,’西立姆喊道,‘你知道你应该有什么东西交给我吗?’‘知道’那位使者说,‘我带来了他的戒指。’说着,他就一手高举过头,亮出那个信物,但相隔得太远了,光线又不足,西立姆从站着的那个地方看过去,辨认不出对方给他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看不清楚你手里是什么东西,’西立姆说。‘那么,走过来吧,’那个人说,‘要不然,如果你允许的话,我走到你那儿来也可以。’‘这两个建议我都不赞成,’那年轻军人回答,‘把我要看的东西放到有光线的地方,然后你退出去,我过去察看。’‘这样也好。’那个人说。他把那件信物先是放在西立姆指定的地方,然后退了出去。

  “噢,我们的心是跳得多么厉害呀!因为放在那儿的好象真的是一只戒指。可那是不是我父亲的戒指呢?西立姆手里仍然握着那支燃烧着的火绳,向洞口走去,在从洞口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下捡起那件信物。‘很好!’他看了一下那件信物,说‘这是我主公的戒指!’于是他把火绳抛到地上,用脚踩灭了它。那位使者发出一声欢呼,连连拍掌。这个信号一发出,便突然出现了四个高乞特将军手下的士兵,西立姆倒了下去,身上被戳了五个洞。每一个人都各自捅了他一刀。他们简直陶醉在他们的暴行里了,他们先是在洞窟里四处搜索,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火种,然后,虽然他们的脸色依然很苍白,恐惧的神色尚未消退,他们却开始把装着金洋的布袋踢来踢去玩耍起来。这时,我母亲把我抱在她的怀里,轻捷地穿越过许许多多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的转角曲径,找到一座通往水寨的暗梯。水寨里的情境混乱得可怕极了。楼下的房间里挤满了高乞特的兵。也就是说,都是我们的敌人。正在我母亲要推开一扇小门的当儿,我们忽然听到总督愤怒的洪亮的声音。母亲把眼睛凑到板壁缝上,我也很幸运地找到一个小孔,使我把房间里经过的情形得以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到有几个人拿着一份印有金字的东西站在我父亲的前面。‘你们要怎样?’我父亲对他们说。‘我们要把陛下的圣意告诉你,’他们之中有一个说,‘你见到这份圣旨了吗?’‘我见到了的。’我父亲说。‘好,你自己念吧,他要你的头。’“我父亲发出一阵大笑,那种笑声比威胁更可怕,而笑声未尽,我们就听到两下手枪的响声,这枪声是他发出来的,两个人立刻被打死。卫兵们本来伏在我父亲的身下,这时也跳起来开火,房间里顿时硝烟弥漫。而同时,对方也开了火,子弹呼呼地穿过我们四周的板壁。噢,总督,我的父亲,在那个时刻看上去是多么高贵呀,他手握弯刀,在弹雨中英勇砍杀,面孔让他敌人的火药熏得乌黑!他把他们吓得那么厉害,甚至在那个时候,他们一见到他也还要转身逃命!‘西立姆!西立姆!’他喊道,‘守火使者,履行你的责任呀!’‘西立姆死了!’一个好象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声音答道:‘你完啦,阿里!’同时,我们听到一阵猛烈的爆击声,我父亲四周的地板都打穿了,土耳其兵从楼下透过地板往上开枪,三四个卫兵倒了下去,尸体上浑身是伤。

  “我父亲怒吼起来,他把手指插进子弹打穿的洞里,揭起一整块地板。然而从这个缺口里,马上就射上来二十多发枪弹。冲上来的烟火象是从一座火山的喷火口里冲出来的一样,但立刻就被上面来的天幕吞没了。在这种种可怕的混乱和骇人的叫喊声中,传来了两声清晰可怕的枪声,接着又传来两声令人心惊肉跳的尖叫。我吓呆了,这两颗子弹使我父亲受了重伤,这个可怕的喊声就是他发出来的。可是,他依然站着,紧紧地抓住一扇窗。我母亲想撞开那扇门,以便和他死到一起,但是门从里面扣住了。他的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那些卫兵,痛苦地抽搐着,有两三个只受些轻伤,正试图从窗口跳出去逃命。在这危急的关头,整个地板突然塌陷了。我父亲弯下一条腿,就在这个时候,二十只手一齐向他伸过来,拿有长刀、手枪、匕首,二十个人同时攻击一个人,我父亲于是就在这些恶鬼发射出来的一阵烟火中倒下了,正象是地狱在他的脚下裂开了一样。我觉得自己在往地上倒下去,而我的母亲已昏倒了。”

  海黛的手臂无力地垂到身边,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同时盼望着伯爵,象是在问他是否已对她的听从命令感到满意。

  基督山起身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用希腊语对她说:“镇定一点,我的好孩子,上帝是会惩罚那些叛徒的,想想这个,你就会坚强起来了。”

  “这个故事真可怕,伯爵,”阿尔贝说,他被海黛惨白的脸色吓坏了,“我现在真怪我自己不该提出这么一个残酷的要求。”

  “噢,没什么!”基督山说,然后,他用手抚摩着那位年轻女郎的头,继续说:“海黛是非常坚强的,她有时候甚至都以叙述她的不幸来获得安慰。”

  “因为,我的老爷,”海黛热切地说,“我的痛苦使我想到了您对我的恩典。”

  阿尔贝好奇地看着她,因为她还没有讲到他最想知道的那些部分上,就是:她怎么成为了伯爵的奴隶。海黛看到两位听者的脸上都有着同样的希望,就叹了一口气,“我母亲恢复知觉的时候,我们已被带到了那位土耳其将军的面前。‘杀了我吧!’她说,‘但请不要污辱阿里的遗孤。’“‘这种话用不着跟我说。’高乞特说。

  “跟谁说呢,那么?’“‘跟你们的新主人说。’“‘他是谁?在哪儿?’“‘他就在这儿。’“于是高乞特就指出一个人,而他就是那个对我父亲的死负罪最大的人。”海黛用一种含蓄的愤怒的口吻说。

  “那么,”阿尔贝说,“您就成了这个人的财产了吗?”

  “不,”海黛答道,“他不敢收留我们,于是我们就被卖给了一个君士坦丁堡的奴隶贩子。我们穿过希腊,半死不活地到达了土耳其的都城。城门口围着一群人,他们让开了一条路让我们过去,但突然间,我母亲的眼光看到了那件吸引他们注意的东西,她发出一声尖叫,倒在地上,指着挂在城门口的一个人头,在那个人头下面,写着这样几个字——‘此乃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的头颅。’“我痛哭起来,我想把我的母亲扶起来,可她已经死了!我被带到了奴隶市场上,被一个有钱的阿美尼亚人买去。他请了教师教育我,在我十三岁的时候,他把我卖给马穆德苏丹。”

  “我就是从他手里把她买来的,”基督山说,“至于代价,我已经告诉过您了,阿尔贝,就是那块跟我装大麻精的盒子配对的翡翠。”

  “噢!您真好,您太伟大了,我的老爷!”海黛说,拿起伯爵的手吻了一下,“我能够归属这样一位主人,真是万幸极了。”

  所见所闻的这一切简直让阿尔贝糊涂了。“嗨,把您的咖啡喝完吧,”基督山说,“这一段历史已经过去了。”

  (第七十七章 完)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54:51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第七十八章 亚尼纳来的消息

如果瓦朗蒂娜能看到弗兰兹离开诺瓦蒂埃先生房间时的那种的脚步和神色,她甚至也会对他产生怜悯。维尔福说了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就回到他自己的书房,大约过了两小时,他收到下面的这封信:“今晨的那一番揭露以后,诺瓦蒂埃·维尔福先生一定已经看出了:他的家庭和弗兰兹·伊皮奈先生的家庭联姻是不可能的了。弗兰兹·伊皮奈先生感到维尔福先生好像早已经知道今天早晨所讲的那件事,但毕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么一种宣布,弗兰兹先生深表震惊。”

  而这时谁要是看见这位法官大人,见到他被搞得垂头丧气的模样,他就会相信维尔福没预料到会出现这种结局;的确,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父亲竟会坦白或冒失到讲出这么一段历史来。说句公道话,维尔福一直相信奎斯奈尔将军或伊皮奈男爵——这两种称呼都有人用,那个说话的人愿意称呼他的家名或者称呼他的爵衔而定——是被人暗杀掉的而不是在一场公平的决斗中被对手杀死的;因为诺瓦蒂埃先生不论做什么事情上都从来不顾及儿子的意见,那件事他从来没有向维尔福说明过。这封措词严厉的信对维尔福的自尊心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因为在此之前,写这封信的人从来都是如此之温文尔雅。

  维尔福刚回到他的书房,他的妻子就进来了。弗兰兹在诺瓦蒂埃先生召见之后的不辞而别使每一个人都非常吃惊,维尔福夫人一个人和公证人以见证人在一起,她此时愈来愈觉着迷惑不解。她再也忍受不了,便起身离开,说她要去问问理由。维尔福先生对这件事只是说诺瓦蒂埃先生向伊皮奈先生和他作了一番解释,瓦朗蒂娜和弗兰兹的婚姻即将因此破裂了。用这件理由去向那些等着她回去的人汇报未免太说不过去了。所以她只说诺瓦蒂埃先生在开始商讨的时候突然昏了过去,签约仪式要推迟几天才能举行。这个消息虽然是编造的,但是紧跟着那两件同样的不幸事件之后宣布出来的,显然把听的人惊呆了,他们一言不发地告退了,此时此刻,瓦朗蒂娜真是又惊又喜,她拥抱着那个衰弱的老人,感谢他这么一下子就解除了那条她以前一直认为无法摆脱的枷锁,然后请求让她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休息一下;诺瓦蒂埃表示他可以答应她的要求。但瓦朗蒂娜一但获得自由,却并没有回到她自己的屋里去,她转进一条走廊里,打开走廊一头的一扇小门,马上就到了花园里。在这种种接连来到的怪事发生的过程中,瓦朗蒂娜的脑子里老是存有一个极为不安的念头。她感觉莫雷尔随时都能带着苍白的脸色和颤抖的身子出现,来阻止婚约的签订,象《拉马摩尔的新娘》[英国十九世纪小说家司各特的历史小说。——译注]一书中的莱文斯乌德爵士一样。瓦朗蒂娜此时的确也应该到后门口去一下了。马西米兰看到弗兰兹和维尔福先生一起离开了坟场,就已经料到了他们的心境。他跟着伊皮奈先生,见他进去,出来,然后又带着阿尔贝和夏多·勒诺进去。事情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他急忙赶到他的菜园里去等候消息——因为瓦朗蒂娜一有脱身的机会,一定就会赶来见他。他的料想没有错,他从木板缝里瞧见那位年轻女郎摆脱了往常那种小心严严的样子,风风火火向他奔来。马西米兰一见到她,就完全放了心;而她说出第一句话又使他的心喜悦得猛跳起来。

  “我们得救啦!”瓦朗蒂娜说。

  “得救啦!”莫雷尔随声说,他想象不到竟能有这样的快乐。“谁救我们?”

  “我的祖父。噢,莫雷尔!爱他吧,是他给了我们这种种好运!”

  莫雷尔发誓要用全部的灵魂去爱他。他做这个誓言毫不勉强,因为他此时觉着爱诺瓦蒂埃超过了朋友和父亲——他把他崇拜得如同一位天神。

  “不过告诉我,瓦朗蒂娜,这事是怎么弄成的呢?他用的是什么奇特的方法呢?”

  瓦朗蒂娜正想把一切经过讲出来,但忽然又意识到,如果那么做,就必须泄露一个可怕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不但牵连到别人,而且也牵涉到她的祖父,于是她就说:“这件事我将来可以源源本本地跟你说。”

  “可那得什么时候呢?”

  “在我成为你的妻子以后。”

  话题现在已转到莫雷尔最喜欢的这一方面了,在这时他愿意接受所有的让步;他觉得他所得知的这些消息已足以让自己满意了。一天能听到这么多的消息已不算少了。可是,在瓦朗蒂娜没有答应他第二天傍晚再和他见面以前,他还是不肯离开。瓦朗蒂娜答应丁莫雷尔向她提出的一切要求了,一小时以前,如果有人对她说她可以不嫁给弗兰兹,实在感到难以相信,但现在如果有人向她说她可以和马西米兰结婚,她自然就不会那么觉着相信了。

  在刚才描写过的那场会见进行的过程中,维尔福夫人已去拜访过了诺瓦蒂埃先生。老人象往常见到她的时候一样,用严厉和厌恶的神情看着她。

  “阁下,”她说,“瓦朗蒂娜的婚事已经无可挽回了,我跟您说这个是多余的,因为破裂就发生在这儿。

  诺瓦蒂埃依然毫不动色。

  “但我可以跟您说一件事情,这件事儿我想您也许还不知道。就是,对于这门亲事,我从来都是反对的,最初而谈这项婚约的时候,根本没有得到过我的同意或赞许。”

  诺瓦蒂埃用一种希望对方解释的目光望着他的儿媳妇。

  “我知道您非常讨厌这门亲事,现在它已经完结了,我来向您提出一个维尔福先生或瓦朗蒂娜不好提出的请求。”

  诺瓦蒂埃的眼光问那个请求是什么。

  “我要求您,阁下,”维尔福夫人继续说,“因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有资格这么做,因为只有我在这件事情上毫无私人的利害关系——我要求您赐回,不是您的爱,因为那是她始终享有着的,而是您的财产给您的孙女儿。”

  诺瓦蒂埃的眼光里露出一种不信任的表情。他显然想了解这个请求的动机,但并没有成功。

  “阁下,”维尔福夫人说。“我可以希望您符合我的要求吗?”

  诺瓦蒂埃表示可以。

  “那么,阁下,”维尔福夫人又说,“我就告退了,我此时很感激,也很快活。”她向诺瓦蒂埃先生鞠躬告退。

  第二天,诺瓦蒂埃先生派人去请公证人:把以前的那张遗嘱销毁,重新另立一份,在那份遗嘱里,他把他的全部财产都遗赠给了瓦朗蒂娜,条件是她永远不能离开他。于是大家都传说:维尔福小姐本来就是圣·梅朗侯爵夫妇的继承人,现在又获得了她祖父的欢心,将来每年可以得到一笔三十万里弗的收入。

  与维尔福先生家里解除婚约的同时,基督山已去拜访过一次马尔塞夫伯爵;然后,马尔塞夫伯爵为了表示他对腾格拉尔的尊敬,他穿上了中将制服,挂上了他的全部勋章,这样打扮好以后,就吩咐人备上他最健壮的马匹,赶到安顿大马路。腾格拉尔正核算他的月帐,如果有人想在他高兴的时候去找他,现在恰好不是最好的时机。一看到他的老朋友,腾格拉尔就做出他那种庄重的神气,四平八稳地在他的安乐椅里摆好架子。马尔塞夫平时十分骄矜拘执,这一次却面带笑容,以殷勤的态度向银行家问候;由于确信他的提议对方一定肯接受,他就省去一切外交辞令,开门见山地说起下文。

  “嗯,男爵,”他说,“我总算来了,自从我们的计划议定以后,已经过去相当多的时间了,可那些计划到现在还没有实行呢。”

  马尔塞夫以为对方那种冷淡的态度是因为他自己不开口造成的,而现在他说了这句话,银行家的面孔一定会放松起来;然而恰好相反,让他大感惊奇的是,那张面孔竟然更加严肃无情了。

  “您指的是哪一件事情,伯爵阁下?”腾格拉尔说,好象他一直没猜出将军话里的含义似的。

  “啊!”马尔塞夫说,“看来您是一个很讲究形式的人,我亲爱的先生,您提醒我不应该免除古板的仪式。我请您原谅,但因为我只有一个儿子,而且又是我生平第一次打算给他娶亲,所以我还是个学徒的生手,好吧,我愿意加以改进。”于是马尔塞夫带着一个勉强的微笑站起身来,向腾格拉尔深深地鞠躬,说:“男爵阁下,我很荣幸地为我儿子阿尔贝·马尔塞夫子爵来向您请求与欧热妮·腾格拉尔小姐结亲。”

  然而腾格拉尔不仅不象马尔塞夫所期望的那样以热情的态度来接受这次求婚,反而眉头紧皱,仍然让伯爵站着,不请他落座,说:“伯爵阁下,在我给您一个答复以前,这件事情必须得考虑考虑。”

  “考虑考虑!”马尔塞夫说,愈加感到惊愕了,“自从我们一开始谈起这桩婚事以来,已经有八个年头了,在这八年时间里,您难道考虑得还不够吗?”

  “伯爵阁下,”银行家说,“有些事情我们原以为是决定了,但每天发生的事使我们不得不随机应变。”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男爵阁下。”马尔塞夫说。

  “我的意思是,阁下——在最近这两星期里,发生了一些我料想不到的事情——”

  “请原谅,”马尔塞夫说,“但我们是在演戏吗?”

  “演戏?”

  “是的,因为很象在演戏,我们把话说得更直截了当点儿吧,尽量互相了解对方的意思。”

  “那正是我所希望的。”

  “您见过基督山先生了,是不是?”

  “我常常见到他,”腾格拉尔挺直了身子说。“他是我非常亲密的朋友。”

  “在您和他最近谈话的时候,您说,我对这件婚事的态度不够坚决,好象把它淡忘了。”

  “我确实这么说过。”

  “好吧,我现在来了。您看,我既没有淡忘,也没有不坚决的意思,因为我现在来提醒您的诺言了。”

  腾格拉尔不作答。

  “难道您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马尔塞夫又说,“或者您是想让我再三向您恳求,以我的屈辱来取乐吗?”

  腾格拉尔觉得谈话继续这样进行下去,与他就不再有利了,于是就改变口吻,对马尔塞夫说:“伯爵阁下,您有权对我的含蓄表示吃惊——这一点我承认——而我向您保证,我用这种态度对待您,于我也觉得十分别扭。但相信我,在我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实在也是由于万不得已。”

  “这些话都听上去空空洞洞的,我亲爱的先生,”马尔塞夫说。“这些话也许可以让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感到满足,但马尔塞夫伯爵却并不是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他以这样的身份去拜访另外一个人,要求对方履行诺言的时候,如果这个人不能履行他自己的诺言,那么他起码应该提出一个充分的理由。”

  腾格拉尔是一个懦夫,但他在表面上却不愿意显得如此;马尔塞夫刚才使用的那种口吻把他惹怒了。“我的举动并不是没有充分的理由。”他答道。

  “您的意思是什么呢?”

  “我的意思是,我有一个很充分的理由,但却不好明说。”

  “总而言之,您一定要明白,我对于你的沉默不会感到满意,但至少有一点显而易见的——就是您不想和我的家庭联姻。”

  “不,阁下,”腾格拉尔说,“我只是想推迟我的决定而已。”

  “而您真的这么自以为是,以为我竟可以随着您反复无常,低三下四地等您回心转意吗?”

  “那么,伯爵阁下,如果您不愿意等待的话,我们就只好就算从来没有谈到过这些事情好了。”

  伯爵的脾气本来就傲慢急躁,为了阻止自己爆发出怒气,他紧紧把嘴唇咬住,直到咬出血,可是,他明白在目前这种状态下,遭嘲笑的一定是他,所以他本来已向客厅门口跨出了几步,但一转念,又回来。一片阴云掠过他的额头,抹去了脑门上的怒气,剩下一种淡淡的不安的痕迹。“我亲爱的腾格拉尔,”他说,“我们相识已经很多年了,所以我们应该互相尊重对方的脾气。您应该向我说明一下,我也应该知道我的儿子为什么失去了您的欢心,这本来是很公平的。”

  “那并不是因为对子爵本人有什么恶感,我能告诉您的仅此而已,阁下。”腾格拉尔回答,他一看到马尔塞夫软下来了一点,就马上又恢复了他那种傲慢的态度。

  “那么您对谁产生了恶感呢?”马尔塞夫脸色发白,音调都变了。

  伯爵脸上的表情并没有瞒过银行家的眼睛;他用比以前更加坚定的眼神盯住对方,说:“您最好还是不要勉强我说得更明白吧。”

  伯爵气得浑身颤抖,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的狂怒,说:“我有权要您必须向我解释清楚。是不是马尔塞夫夫人不讨你喜欢?是不是您觉得我的财产不够,是不是因为我的政见和您不一致?”

  “绝不是那一类的事,阁下,”腾格拉尔答道,“如果是那样,那就只能怪我自己了,因为这些事情在一开始讨论婚约的时候我就知道。不,不要再追究原因了吧。我真感到很惭愧,让您这样作严格的自我检讨。我们暂且先不提这件事,采取中和的办法——就是,放一放再说,不算破裂也不算成约,用不着忙。我的女儿才十七岁,令郎才二十一岁。在我们等待的过程中,时间自然会促使事情不断地发展。晚上看东西只觉得一片黑暗模糊,但在晨光中看却就太清楚了。有的时候,一天之间,最残酷的诽谤会突然从天而降。”

  “诽谤,这是您说的吗,阁下?”马尔塞夫脸色顿时灰白,喊道。“难道有人敢造我谣?”

  “伯爵阁下,我已经告诉过您了,我认为最好是不要做什么解释。”

  “那么,阁下,我就耐心地忍受遭您拒绝的屈辱吗?”

  “这件事在我更是痛苦,阁下——是的,我比您感到更加痛苦,因为别人都知道我要跟您高攀,而一次婚约的破裂,女方所受的损害总比男方要大。”

  “行了,阁下,”马尔塞夫说,“这件事情我们不必再说了。”

  于是他气冲冲地紧抓着他的手套走出房间。

  腾格拉尔注意到:在这次谈话的过程中,马尔塞夫自始至终不敢问是不是因为他自己,腾格拉尔才放弃他的诺言。

  那天晚上,腾格拉尔和几位朋友商量了很长时间;卡瓦尔康蒂先生则在客厅里陪着太太小姐,他最后一个离开那位银行家的家。

  第二天早晨,腾格拉尔一醒过来就找来报纸。报纸拿来了。他把其他三四份放在一边,拿起《大公报》,也就是波尚主编的那份报。他急忙忙地撕掉封套,慌慌张张地打开那份报纸,不屑一顾地掀过“巴黎大事”版,翻到杂项消息栏,带着一个恶毒的微笑把目光停驻在一段以“亚尼纳通讯”开始的消息上。“好极了!”腾格拉尔在看完那一段消息后说,“这儿有一小段关于弗尔南多上校的文字,这一段文字,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可以省掉我一番劲儿,免得再跟马尔塞夫伯爵来解释了。”

  与此同时——就是说,在早晨九点钟,阿尔贝·马尔塞夫穿上一套笔挺的黑制服,激动地来到香榭丽舍大道去拜访基督山,但当他草草地问伯爵在不在家的时候,门房告诉他说,大人已经在半小时前出去了。

  “他带没带巴浦斯汀去?”

  “没有,子爵阁下。”

  “那么,叫他来,我要跟他说几句话。”

  门房去找那位贴身跟班,一会儿就跟他一起回来了。

  “我的好朋友,”阿尔贝说,“请原谅我的冒昧,但我很想从你这儿知道你的主人是不是真出去了。”

  “他真的出去了,阁下。”巴浦斯汀答道。

  “出去了?既使对我也是这样说?”

  “我知道主人一向十分高兴地见到子爵阁下,”巴浦斯汀说,“所以我绝不会把您当作普通客人看待。”

  “你说得对,我现在有一件非常要紧的事情想见见他。你说他是不是要很久才能回来?”

  “不,我想不会,因为他吩咐在十点钟给他备好早餐。”

  “好吧,我在香榭丽舍大道上转一转,十点钟的时候再回来。在这个期间,如果伯爵阁下回来了,你请他不要再出去,等着见我,行不行?”

  “我一定代为转达,阁下。”巴浦斯汀说。

  阿尔贝把他的马车留在伯爵门口,准备徒步去转圈儿。当他经过浮维斯巷的时候,他好象看到伯爵的马停在高塞射击房的门口,他走过去,认出了那个车夫。“伯爵阁下在里面射击吗?”马尔塞夫说。

  “是的,先生。”车夫回答。

  他正说着,阿尔贝听到两三下手枪响声。他往里面走,遇到一位射击房里的侍者。“对不起,子爵阁下,”那个孩子说,“您等一下好不好?”

  “为什么,菲力?”阿尔贝问。他是那儿的老顾客,不明白为什么这次要阻止他进去。

  “因为现在房子里的那位先生不愿意有人打扰他,他从来不在外人面前练枪的。”

  “连你也不许去吗?那么谁给他上子弹?”

  “他的仆人。”

  “一个努力比亚人吗?”

  “一个黑人。”

  “那么,是他了。”

  “你认识这位先生的吗?”

  “是的,我就是来找他的,他是我的朋友。”

  “噢!那又是一回事了。我马上去告诉他,说您来了。”于是菲力在他自己好奇心的驱动下走进射击房,没过一会儿后,基督山出现在门槛上了。

  “我亲爱的伯爵,”阿尔贝说,“请原谅我跟踪您到了这里,我必须先跟您说,这种失礼的行为不是您仆人的过错,只怪我自己。我到您府上,他们告诉我说,您出去了,但十点钟回来吃早餐。我打算散步散到十点钟,不想,看见了您的车马。”

  “您刚才说这一通,让我倒希望你是准备来和我一起吃早餐的。”

  “不,谢谢您,我现在想的不是早餐,而是别的事情。那顿饭我们也许可以迟一些,等心情更恶劣了再吃。”

  “您在说些什么错话呀?”

  “我今天要跟人决斗。”

  “您?为什么?”

  “我要去跟人决斗——”

  “好了,我明白。可为什么事吵起来的呢?决斗的原因多得很,您知道。”

  “我决斗是为了名誉。”

  “哎呀!那可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了。”

  “严重得我来请求您帮我一个忙。”

  “帮什么忙?”

  “做我的陪证人。”

  “这是件非寻常的事情,我们不要在这儿说了,回家以后再说吧。阿里,给我拿一点水来。”

  伯爵卷起袖子,走进那间专供练习射击的先生们练习完后洗手的小耳房里。

  “请进,子爵阁下,”菲力小声说,“我给您看一件滑稽事儿。”马尔塞夫进去,见到墙上钉着的不是普通的靶子,而是几张纸牌。阿尔贝远看以为那是一整套的纸牌,因为他可以从A数到十。

  “啊!啊!”阿尔贝说,“我看您是在准备玩纸牌了。”

  “不,”伯爵说,“我是在制造一套纸牌。”

  “怎么回事?”阿尔贝说。

  “您看到的那些牌实际上都是A和二,但我的枪弹把它们变成三、五、七、八、九和十。”

  阿尔贝走近去看。果然,纸牌上子弹穿过的地方极其准确,行次的距离都符合规定。马尔塞夫朝靶子走过去的时候,半路上又拾到两三只燕子,它们是被伯爵打死的,因为它们鲁莽地飞进伯爵的手枪射程。

  “哎呀!”马尔塞夫说。

  “您叫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亲爱的子爵?”基督山一面用阿里递来的毛巾擦手,一面说。“我总得在空闲的时间找些事儿做做呀。过来吧,我等着您呢。”

  于是他们一起走进基督山的双轮马车。几分钟后,那辆马车就把他们拉到三十号门口。基督山领着阿尔贝到他的书斋里,指着一个位子让他坐下,他自己也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来。“现在我们平心静气地把事情来说一说吧,”他说。

  “您也看得出,我是相当平心静气的了。”阿尔贝说。

  “您想跟谁决斗?”

  “波尚。”

  “你们不是朋友吗?”

  “当然喽,决斗的对手总是朋友。”

  “我想你们这次发生争吵总有原因的吧?”

  “当然有!”

  “他把您怎么了?”

  “昨天晚上,他的报纸上——还是等一等,您自己去看吧。”于是阿尔贝把那份报纸递给伯爵。伯爵念道:“亚尼纳通讯:我们现在听说到一件至今大家还不知道,或者至少还没有公布过的事实。防护本市的城堡,是被阿里·铁贝林总督非常信任的法国军官弗尔南多出卖给土耳其人的。”

  “嗯,”基督山说,“这段消息有什么值得你恼怒的呢?”

  “有什么值得我恼怒的吗?”

  “是啊,亚尼纳的城堡被一个法国军官出卖,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这关系到家父马尔塞夫伯爵,因为弗尔南多是他的教名。”

  “令尊在阿坦克总督手下干过吗?”

  “是的,也就是说,他曾为希腊的独立而战,而这种诽谤就是因此而起的。”

  “噢,我亲爱的子爵,您说话得理智一些!”

  “我并不想不理智。”

  “那么请告诉我,弗尔南多军官和马尔塞夫伯爵是两个名称的一个人,这件事在法国有谁能知道呢?亚尼纳是在一八二二或一八二三被攻陷的,现在还有谁会注意到它呢?”

  “那正可说明这种伎俩的恶毒。他们让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然后把大家早已忘记的事情突然又重新翻了出来,以此作为诽谤材料来玷污我们的好名声。我继承着家父的姓,我不愿意这个姓被耻辱所玷污。我要去找波尚,这个消息是在他的报纸上出现的,我一定要他当着两个证人的面声明更正。”

  “波尚是绝不肯更正的。”

  “那么我们就决斗。”

  “不,你们不会决斗的,因为他会告诉您——而且这也非常实在的——在希腊陆军里,名叫弗尔南多的军官或许有五十个之多。”

  “但我们还是要决斗。我要洗刷家父名誉上的污点。家父是一个那么勇敢的军人,他的历史是那么的辉煌——”

  “哦,嗯,他会说:‘我们保证这个弗尔南多不是那位人人皆知的马尔塞夫伯爵,虽然他也有过这个教名。’”

  “除非完全更正,我绝不能表示罢休。”

  “您准备当着两个证人的面叫他这么做吗?”

  “是的。”

  “您错了。”

  “我想您的话的意思就是要拒绝我的要求,不肯相助了?”

  “您知道我对决斗的看法是什么,不知道您还记得不记得,我们在罗马的时候,把我对于那件事的看法跟您说过。”

  “可是,我亲爱的伯爵,我觉得今天早晨您做的那件事,跟您抱的那种观念根本不相符合。”

  “因为,我的大好人,您知道一个人决不能偏激得太厉害。如果和傻瓜们在一起,那就必须学会做一些傻事。有一天,也许会有一个非常暴躁的家伙来找到我。他跟我或许也象您和波尚那样并没有真正值得吵架的理由,但他也会逼着我操心一件无聊的小事,他会叫他的陪证人来见我,或者是在一个公众场所侮辱我——噢,那我就只好杀死那个浅薄的家伙。”

  “那么您承认是可以决斗的了?”

  “当然。”

  “好吧,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要反对我决斗呢?”

  “我并没有说您不决斗,我只是说,决斗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在没有进行细致考虑以前,是不应该去做的。”

  “他在侮辱家父以前,可没有进行什么考虑。”

  “如果这是他疏忽造成的错误,而且自己也这么承认,您就应该善罢甘休了。”

  “啊,我亲爱的伯爵,您未免太宽容了。”

  “而您也太计较了。如果,比方说,我说这句话别生气——”

  “嗯!”

  “如果那段消息确实是真的呢?”

  “一个儿子不应该承认这样一个有损自己父亲名誉的假设。”

  “噢!天哪!我们这个时代需要承认的事情实在太多啦!”

  “那完全是时代的错误。”

  “可您准备实施改革吗?”

  “是的,如果和我有关系的话。”

  “嗯!您真刚强,我的好人!”

  “我知道我确实刚强。”

  “您不想听好的忠告吗?”

  “朋友的忠告当然要听。”

  “您认为我够不够得上那个称呼呢?”

  “当然够得上。”

  “嗯,那么,在带着证人到波尚那儿去以前,对这件事情可以再去了解了解。”

  “跟谁去了解?”

  “跟海黛,比方说。”

  “咦,何必要把一个女人扯到这里面呢,她对这件事情能发挥什么作用?”

  “比方说,她可以向你保证,说令尊对于总督的失败和死亡毫无关系。或者,如果正巧他的确牵连到了里面,这件不幸的事情也——”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亲爱的伯爵,我绝不能承认这么一个假设。”

  “那么,您也拒绝这个了解内情的方法了?”

  “我坚决予以拒绝。”

  “那么我再要给您一个忠告。”

  “说吧,但希望这是最后的一个了。”

  “也许您不愿意听吧?”

  “恰恰相反,我要请你说出来。”

  “在您到波尚那儿去的时候,不要带着证人,自个儿去见他。”

  “那可是违背惯例呵。”

  “您的情况本来就和一般情况不同。”

  “您为什么要我自个儿去呢?”

  “因为那样,这件事情就可以由您和波尚私下解决。”

  “请再说得清楚一些。”

  “可以。如果您要波尚更正消息,您起码应该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心甘情愿地那么去做——只要他愿意更正。您在这方面,最后结果也一样。如果他拒绝那么做,到那时再找两个外人知道您的秘密也还不迟。”

  “他们不是什么外人,而是朋友。”

  “啊,但今天的朋友就是明天的仇敌——波尚就是一个例子。”

  “所以您劝我。”

  “我劝您得谨慎。”

  “那么您劝我一个人去找波尚。”

  “对,而且我可以告诉您理由。在您希望一个人的自尊心向您让步的时候,您在表面上至少必须做出不想伤害它的样子。”

  “我相信您是对的。”

  “啊!这就再好不过了。”

  “那么我就一个人去。”

  “好吧,但您能干脆不去就更好。”

  “那我做不到。”

  “那么去吧,这起码总比您刚开始的想法好一点。”

  “但如果不管我多么谨慎,而最后我还是不得不决斗的话,您愿不愿做我的陪证人?”

  “我亲爱的子爵,”基督山郑重地答道,“您一定也看出来了,在今天以前,无论什么时候,也无论在什么地点,我始终都听您的吩咐。但您刚才要求的那件事,我就爱莫能助了。”

  “为什么?”

  “不说也许您将来会明白。眼下,我要求您原谅我暂时保密不说。”

  “好吧,那么我就去邀弗兰兹和夏多·勒诺。他们办这种事情是再恰当不过的人选了。”

  “那么就这样吧。”

  “但如果我真的要决斗的话,您肯定不会反对教我一两手射击或剑术的喽?”

  “那个,也绝对不可能。”

  “您这个人可真古怪!您什么事情都不想插手。”

  “您说得很对——这是我处世的原则。”

  “那么,这件事情我们不谈了。再会,伯爵。”

  马尔塞夫拿起他的帽子,离开了那个房间。他在门口找到他的双轮马车,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气,马上赶车到波尚家里去。波尚在他的办公室里。这是一个阴暗的房间,看上去处处都是灰尘,从没人记得的年代起,报馆编辑的办公室就是这么个样子。仆人通报阿尔贝·马尔塞夫先生来访。波尚要他再重说一遍,但还是有点不相信,他喊道:“请进!”阿尔贝进来了。波尚见他的朋友跳过和踩踏着散乱堆放在房间里的报纸走进来,就发出了一声叫喊。“咦!咦!我亲爱的阿尔贝!”他把手伸给那个青年说。“你这是怎么啦?是发疯了还是就想来和我一起吃顿早餐的呢?想办法找个地方坐吧,那盆天竺葵的旁边有张椅子,房间里就这么张椅子了,让我不忘记世界上除了纸张以外还有别的东西。”

  “波尚,”阿尔贝说,“我是来找你的报纸说说话来的。”

  “你,马尔塞夫?你有什么事情要找它说话?”

  “我希望那里面的一段话要予以更正。”

  “你指的是哪一段言论?但坐下再说吗。”

  “谢谢你。”阿尔贝说,冷淡而机械地鞠了一躬。

  “现在请你把那段话的意思解释一下吧,它为什么会让你不高兴?”

  “那段话影响了我家里一个人的名誉。”

  “哪一段消息?”波尚非常惊奇地说。“你肯定搞错了。”

  “就是亚尼纳寄给你的那篇通讯。”

  “亚尼纳寄来的?”

  “是的,你好象真的一点儿不知道我那件事似的。”

  “我以人格担保!倍铁斯蒂,把昨天的报纸给我。”波尚喊道。

  “这儿有,我带来了一份。”阿尔贝回答说。

  波尚接过那份报纸,轻声念道:“亚尼纳通讯,”

  “你看,这段新闻多么叫人着恼。”波尚读完以后,马尔塞夫说。

  “那么这上面说的那个军官是你的一个什么亲戚吗?”这位总编辑问。

  “对。”阿尔贝说,脸羞得通红。

  “那么,您打算要我怎样办呢?”波尚温和地说。

  “我亲爱的波尚,我希望你更正这个消息。”

  波尚用着十分亲切的神态望着阿尔贝。“我说,”他说,“这件事情,需要好好地谈一谈,更正一段消息。向来都是一件非常要紧的事,你知道。坐下吧,我把它再念一遍。”

  阿尔贝重新坐了下来,而波尚比第一次更加仔细地把他朋友所谴责的那几行消息又看了一遍。

  “嗯,”阿尔贝以坚定的口气说,“你看,你的报纸侮辱了我家里的一个人,我坚决要求予以更正。”

  “你——坚决?”

  “是的,我坚决。”

  “请允许我提醒你,你可不是议员,我亲爱的子爵。”

  “我也不想做议员,”那位青年站起身来说道。“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下决心要更正昨天这则消息。你了解我已经很长时间了,”阿尔贝见波尚轻蔑地昂起他的头,就咬了一下嘴唇,继续说,“以前是我的朋友,所以你和我的关系相当密切,应该知道我在这一点上一定要坚持到底。”

  “如果我以前是你的朋友,马尔塞夫,你现在这种说话的样子几乎都让我记不起我以前曾经荣幸地享有过那种称呼,但请你等一等,我们都不要发火,起码现在是不要发火。你的态度太急躁烦恼,告诉我,这个弗尔南多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父亲,”阿尔贝说,“弗尔南多·蒙台哥先生,马尔塞夫伯爵,他是一位老军人,身经二十次大战,而他们却要用臭沟里的烂泥来抹煞他那些光荣的伤痕。”

  “是你的父亲吗?”波尚说,“那就不是一回事了。我现在可以理解你这么气愤的原因了,我亲爱的阿尔贝,我再来念一遍。”于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第三次再读那则消息。

  “但报纸上没有哪一个地方说明这个弗尔南多就是你的父亲呀。”

  “没有,但这种关系别人是可以看得出来的,所以我坚持要更正这则消息。”

  听到“我坚持要”这几个字,波尚抬起他的眼睛坚定地望着阿尔贝的脸,然后他的眼光又渐渐低垂下去,沉吟了一会儿。

  “你可以更正这段消息的吧,你答应不答应,波尚?”阿尔贝说,他火气愈来愈大了,但尽力克制着。

  “可以。”波尚答道。

  “立刻吗?”阿尔贝说。

  “在我证实了这个消息不确实之后。”

  “什么?”

  “这件事情很需要调查一下,而我要进行调查。”

  “但那又何必调查呢。阁下?”阿尔贝怒不可遏地说。“假如你不相信那是我的父亲,那么请你立刻声明。如果你相信是他,那么请说明你的理由。”

  波尚脸上露出一个他所特有的微笑,这种微笑可以在各种不同的情况之下传达出他心里各种不同的情感。“阁下,”他用那种微笑望着阿尔贝答道,“如果你是到我这儿来寻找某种满足,你应该直接说出来,不必和我进行这种没意义的谈话。我已经耐心地听了半个钟头了。你这次到我这里来难道是我叫你来的吗?”

  “是的,如果你不答应更正那些有损名誉的诽谤之言。”

  “等一下。请你不要吓唬人,弗尔南多·蒙台哥先生,马尔塞夫子爵!我从来不准许我的敌人向我进行恐吓,更不愿意我的朋友对我使用这种态度。你坚持要我更正这则关于弗尔南多上校的消息——但我可以以人格向你担保,这则新闻与我一点关系没有,你还是要坚持吗?”

  “是的,我坚持要求更正!”阿尔贝说,由于他兴奋得有些过度,脑子已经开始有点糊涂了。

  “如果我拒绝更正,你就要和我决斗,是不是?”波尚用平静的口气说。

  “是的!”阿尔贝提高他的声音说。

  “好吧,”波尚说,“我的答复如下,我亲爱的先生。那则消息不是我刊登的,我甚至连知道都不知道。但你所采取的行径已让我对这则消息产生了注意力,它或者要更正,或者要证实,都有待进行足够的调查以后才能决定。”

  “阁下,”阿尔贝站起来说,“我看来要荣幸地请我的陪证人来这儿见你,请你费神和他们商量决定相会的地点和我们要供用的武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然明白,我亲爱的先生。”

  “那么今天晚上,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者最晚明天早晨,我们再见。”

  “不,不!什么时间适当那得由我来决定。我有权决定先决条件,因为我是受挑战的一方——但在我看来,那个时候还没有到。我知道你的剑术很纯熟,而我的剑术只是马虎过得去。我也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射击手——那方面我们水平差不多相当。我知道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决斗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儿,因为你很勇敢,而我也很勇敢。我不愿意无缘无故杀死你或者我自己被你杀死。现在要该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了。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反复向你阐明,而且用我的人格向你担保,对你攻击我的这件事情我压根一无所知。我还可以向你申明,除了你以外,谁都不可能认为弗尔南多那个名字就是马尔塞夫伯爵。在我作了这样的声明以后,你是否还坚持要我更正,而且如果我不更正,就要和我决出生死?”

  “我不改变我原来的决心。”

  “那么好,我亲爱的先生,现在我同意和你拼个死活。但我需要三个星期的准备时间,到时间来临的时候,我就会来对你说:‘那个消息是不正确的,我同意更正’,或是,‘那个消息是确实的’。然后,我就立即从剑鞘里抽出剑、或从匣子里拔出手枪,两者随便。”

  “三个星期!”阿尔贝叫道,“当我蒙受着羞辱的时候,三个星期相当于三个世纪了。”

  “要是你还是我的朋友,我就会说:‘耐心一点吧,我的朋友。’但你自己要与我为仇,所以我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阁下?’”

  “好吧,那就三个星期吧,”马尔塞夫说,“但请记住,三个星期结束的时候,不许再拖延或者推托,以此避免——”

  “阿尔贝·马尔塞夫先生,”波尚也站起身来说,“在三个星期之内——那就是说,二十一天之内——我不会把你摔到窗口外面去,而在那个时间还没有过去以前,你也没有权利来打破我的脑袋。今天是八月二十九,所以约定的时间是在九月二十一,在那个时间还没有到来之前——我现在要给你一个体面的忠告——我们不要狂叫乱嚷,象那两条绑在对面屋柱上的狗一样。”

  说完这番话,波尚就冷冷地向阿尔贝鞠了一躬,转身走进了他的印刷间。阿尔贝把他的怒气发泄到一堆报纸上,用自己的手杖把它们打得满屋子乱飞;经过一番发泄以后,他走了,——但在离开以前,他还朝印刷间的门口走过去几次,好象是很想进去似的。

  阿尔贝用上劲儿鞭打着他的马,正如刚才杖打那些给他带来烦恼的无辜的报纸一样;在他经过林荫大道的时候,他看见莫雷尔睁着大眼,步伐匆匆地走过。他正往中国澡堂前面走,看来象是从圣·马丁门那个方向来,要向玛德伦大道去。“啊,”马尔塞夫说,“那边儿倒有一个快活的人!”阿尔贝的观察是对的。

  (第七十八章 完)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54:52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第七十九章 柠檬水

莫雷尔的确非常快活。诺瓦蒂埃先生刚才差人去叫他,为了急于想知道这次来叫他的原因,他匆忙得连车子都顾上不叫,对他自己的两条腿比马的四条腿居然更加信任。他以迅猛直前的速度从密斯雷路出发,朝着圣·奥诺路前进。莫雷尔是以一个运动健将的步速行进的,那位可怜的巴罗斯气喘嘘嘘地跟在他的后面。莫雷尔才三十一岁,而巴罗斯却已经六十岁了;莫雷尔陶醉在爱情里,巴罗斯则忍受着酷热的煎熬。这两个人在年龄和兴趣上的差别是如此之大,他们就象是一个三角形的两条边——在底上互不搭界而在顶部重合。

  那个顶部就是诺瓦蒂埃先生,他请莫雷尔立刻来看他——这个命令莫雷尔毫不含糊地做到了,可却大大地苦了巴罗斯。到那儿的时候,莫雷尔气不长嘘,因为爱神借给了他翅膀;而早把爱情忘记得一干二净的巴罗斯却累得浑身大汗。

  那个老仆人领着莫雷尔从一扇小门里进去,书斋的门关上以后,不多会儿就传来一阵衣裙的窸窣声,这就等于是宣告瓦朗蒂娜到来了。她穿上深颜色的丧服显得美丽非凡,莫雷尔望着她的时候心里感到无比喜悦,觉得即使她的祖父不同他谈话也没什么关系。不过他们听到老人的那把安乐椅已顺着地板上滚动过来,不一会儿他就来到房间里了。莫雷尔热情地向他道谢,感激他及时中止那桩婚事,把瓦朗蒂娜和他从绝望中拯救了出来;诺瓦蒂埃用一种慈祥的眼光接受了他的感谢。于是莫雷尔就朝那年轻女郎投过去一个征询的目光,想知道现在又有什么新的恩典要赐予他。瓦朗蒂娜的座位稍微离开他们一段距离,她正在小心奕奕地等待非她不可的说话时机。诺瓦蒂埃用他的眼光盯住她。“我可以把您跟我说的那些话讲出来吗?”瓦朗蒂娜问,诺瓦蒂埃仍然望着他。

  “那么,您想让我把您跟我说的那些话讲出来吗?”她又问。

  “是的。“诺瓦蒂埃示意。

  “莫雷尔先生,”瓦朗蒂娜对那个凝神屏气倾听着的年轻人说,“我的祖父诺瓦蒂埃先生有很多事情要跟你说,那是他三天以前告诉我的。现在他把你请来,就是要我把那些话转达给你听。现在,我就开始转达了。而既然他选中我做他的传话人,我当然就要忠于他的信托,绝不把他的意思改变一个字。”

  “噢,我正非常耐心地听着呢,”那位青年说道,“请你说吧!”

  瓦朗蒂娜低垂下她的眼睛,这在莫雷尔看来是一个好征兆,因为他明白只有快乐才能使瓦朗蒂娜这样情不自禁。“我祖父准备离开这儿了,”她说,“巴罗斯正在给他寻找合适的房子。”

  “不过你,小姐,”莫雷尔说——“你和诺瓦蒂埃先生的幸福是不能割裂的——”

  “我?”瓦朗蒂娜打断他的话头说,“我不会离开我的祖父,这我们早就商量好了。我和他住在一起。现在,维尔福先生必须得对这个打算表示同意或拒绝。如果他同意,我就马上离开。如果他拒绝,我就得等到我成年以后再走,那就得再等十个月左右,然后我就自由了,我可以拥有一笔个人支配财产,而——”

  “而——?”莫雷尔问道。

  “而经我祖父的允许,我就可以兑现我对你出的诺言了。”

  瓦朗蒂娜说出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是那么样的低,如果不是莫雷尔在全神贯注倾听的话,他恐怕就听不清了。

  “我把你的意思说清楚了吗,爷爷?”瓦朗蒂娜对诺瓦蒂埃说。

  “是的。”老人表示。

  “一旦到了我祖父的家里,莫雷尔先生就可以到我那位敬爱的保护人那儿去看我,如果我们依然感到我们所设想的婚姻可以保证我们将来能幸福,那么,我希望莫雷尔先生到那时亲自来向我求婚。不过,唉!我听人说,当人的愿望受到妨碍的时候,他们的心会由此炽热起来,而在得到保障的时候,心就变得冷淡了。”

  “噢!”莫雷尔喊道,他多么想扑过身去跪在诺瓦蒂埃面前,就象跪在上帝面前一样,他希望跪在瓦朗蒂娜面前,就象跪在一位天使面前一样,说,“我今生行了什么善,竟让我享受这样的福份呢?”

  “现在,那个时候之前,”这位年轻女郎用镇定矜持的口气继续说,“我们得尊重礼俗。凡是不希望最终把我们拆开的朋友,我们都得听取他们的意见。总之,我还是说那句老话,因为这句老话可以最好地表达我的意思——我们得等待。”

  “我发誓不惜一切代价接受这句话的约束,阁下,”莫雷尔说,“我不但愿意接受,而且很高兴地接受。”

  “所以,”瓦朗蒂娜调侃地望着马西米兰继续说道,“不要再做轻率的举动,不要再提出头脑发热的计划,因为从今天起,我觉着自己一定将会光荣而幸福地成为你的一部分,你当然不想连累她的名誉的喽?”

  莫雷尔把自己手按在心上。诺瓦蒂埃用无限慈爱的目光望着这对情人。巴罗斯是一个有资格了解一切经过的特权人物,他这时还留在房间里,一面擦拭着他那光秃的脑门上的汗珠,一面朝那对年轻人微笑。

  “你看来热得很呀,我的好巴罗斯!”瓦朗蒂娜说。

  “啊!我刚才跑得太快了,小姐。不过我必须说一句公道话,莫雷尔先生比我跑得还要快呢。”

  诺瓦蒂埃让他们注意到一只茶盘,盘上面放着一大樽柠檬水和一只杯子。那只玻璃樽几乎都装满了,诺瓦蒂埃先生只是喝了一点点。

  “来,巴罗斯,”那位年轻女郎说,“喝点儿柠檬水吧,我看你很想痛饮一番呢。”

  “小姐,”巴罗斯说,“我真的口渴死了,既然您这么好心请我喝,我当然绝不反对喝上一杯祝您康健。”

  “那么,拿去喝吧,马上回来呀。”

  巴罗斯端着茶盘走了出去,他在匆忙中忘了关门,他们见他一跨出房门就立刻把一仰将瓦朗蒂娜给他斟满的那一杯柠檬水喝个净光。

  瓦朗蒂娜和莫雷尔正在诺瓦蒂埃面前脉脉含情的互送秋波之时,忽然听到门铃响了。这说明来客人了。瓦朗蒂娜看了一看她的表。

  “十二点多了,”她说,“而今天是星期六。我敢说那一定是医生,爷爷。”

  诺瓦蒂埃表示他相信她说得不错。

  “他会到这儿来的,莫雷尔先生最好还是走吧。您说是不是,爷爷?”

  “是的。”老人表示。

  “巴罗斯!”瓦朗蒂娜喊道,“巴罗斯!”

  “来了,小姐。”他回答。

  “巴罗斯会给你开门的,”瓦朗蒂娜对莫雷尔说。“现在,请牢记一点,军官阁下,对我的祖父指令你不要有任何轻举妄动,以免影响我们的幸福。”

  “我已经答应他等待了,”莫雷尔答道,“我一定等待。”

  这时巴罗斯进来了。

  “谁拉的铃?”瓦朗蒂娜问道。

  “阿夫里尼医生。”巴罗斯说,他步履踉跄,象是要倒下来似的。

  “怎么啦,巴罗斯?”瓦朗蒂娜说。

  那位老人没有答话,只是用失神呆滞的眼光望着他的主人,他,那痉挛的手则紧紧地抓住一件家具,以防止自己跌倒。

  “咦,他要摔倒啦!”莫雷尔叫道。

  巴罗斯的身体愈抖愈厉害,他的面貌几乎已经全部变形,肌肉一个劲儿地抽搐,预示一场极其严重的神经错乱马上来临。诺瓦蒂埃看到巴罗斯成了这种可怜的样子,他的目光里就流露出人之心所可能产生的种种悲哀和怜悯的情愫。巴罗斯向他的主人走近了几步。

  “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怎么啦?”他说。“我难受极了!我什么也看不见啦!我的脑子里象是有千支火箭在乱窜!噢,别碰我,别碰我呵!”

  这时,他的眼珠已凶暴地凸出来;他的头向后仰,身体的其他部分开始僵硬起来。

  瓦朗蒂娜发出一声恐怖的喊叫;莫雷尔上前抱住了她,好象要保护她抵御什么不可测的危险似的。“阿夫里尼先生!阿夫里尼先生!”她用窒息的声音喊道。“救命哪!救命哪!”

  巴罗斯转了一个身,竭力踉跄地挣扎了几步,然后倒在了诺瓦蒂埃的脚下,一只手搭在那个废人的膝头上,喊道:“我的主人呀!我的好主人呀!”

  就在此刻,维尔福先生由于听到了这片喧闹声,来到了房间。莫雷尔放开了几乎快要昏过去的瓦朗蒂娜,退到房间最里边的一个角落里,躲在一张帷幕后面。他的脸色苍白象是突然见到自己面前窜出一条赤练蛇一样,他那错愕的光依然凝望着那个不幸的受难者。

  诺瓦蒂埃焦急恐怖到极点,只恨自己一点劲儿也使不上去帮助他的老家人;他从来不把巴罗斯看作是一个仆人,而把他当作一位朋友对待。他额头上的青筋暴胀,眼睛周围的肌肉猛烈地抽搐;从这些迹象上,可以看出在那活跃有力的大脑和那麻痹无助的肉体之间,正在进行着可怕的争斗。巴罗斯这时面部痉挛,眼睛充血,仰头躺在地上,两手敲打地板,两腿已变得非常僵硬,不象是自己在弯曲而象是折断了一样。他的嘴巴旁边绕着一层淡淡的白沫,呼吸得十分艰难痛苦。

  维尔福吓呆了,对眼前的这个情景不知所措地凝视了一会儿。他没有看见莫雷尔。当他这么哑然凝视的过程中,他的脸渐渐他白,头发好象直竖了起来,就这么过了一会儿,他跳到门口,大声喊道:“医生!医生!来呀,来呀!”

  “夫人,夫人!”瓦朗蒂娜奔上楼去叫他的后母,向她喊道,快来,快!把您的嗅瓶拿来!”

  “出了什么事?”维尔福夫人用一种做作的口气说。

  “噢!来!来呀!”

  “可医生在哪儿呀?”维尔福喊道,“他上哪儿去啦?”

  维尔福夫人此时从容不迫地走下楼,她一手握着一条手帕,象是准备抹脸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瓶英国嗅盐。她走进房间来的时候,第一眼先扫向诺瓦蒂埃,诺瓦蒂埃的脸上虽然表露出这种情况下必然会生发的情绪,可仍然可以看出他不保持着往常的健康;她的第二眼才扫向那个将死的人。她的脸色立时苍白起来,眼光又从那位仆人身上返回到他的主人身上。

  “看在上帝份儿上,夫人,”维尔福说,“告诉我医生在哪儿?他刚才还在你那儿。你看这象是中风,如果能够给他放血,大概他还有救。”

  “他最近吃过什么东西吗?”维尔福夫人没有直接回答她丈夫的问题,这样反问。

  “夫人,”瓦朗蒂娜答道,“他连早餐都没有吃。祖父派他去干了一件事,他跑得太快,回来只喝了一杯柠檬水。”

  “啊?”维尔福夫人说,“他为什么不喝葡萄酒呢?柠檬水对他是很不利呀。”

  “爷爷的那樽柠檬水就在他的身边,可怜的巴罗斯当时口渴极了,只要是喝的东西,他都欢迎。”

  维尔福夫人吃了一惊。诺瓦蒂埃用一种查询的眼光望着她。“他真倒霉。”她说。

  “夫人,”维尔福先生说,我问你阿夫里尼先生在哪儿?看上帝面上,快告诉我!”

  “他在爱德华那儿,爱德华也不大舒服。”维尔福夫人这次无法再避而不答。

  维尔福亲自走上楼去叫他。

  “这个你拿着吧。”维尔福夫人说,把她的嗅瓶交给瓦朗蒂娜。“他们肯定会给他放血,所以我得走了,因为我见不得血。”于是她跟在丈夫的后面上楼去了。

  莫雷尔从他躲藏的地方走出来,当时的情形十分混乱不堪,所以他躲在那里并没有让人发觉。

  “你赶快走,马西米兰,”瓦朗蒂娜说,“我会派人来找你的。走吧。”

  莫雷尔看了一看诺瓦蒂埃,征求他同意。老人的神志依然十分清醒,他作了一个示意,表示他应该这么做。那位青年吻了一下瓦朗蒂娜的手,然后从后楼梯走出那座房子。在他离开房间的同时,维尔福先生和医生从对面的一个门口走了进来。巴罗斯这会儿已有了恢复知觉的迹象;危险好象已经过去了。他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撑起了身子。阿夫里尼和维尔福扶他躺到一张睡榻上。

  “您需要什么东西,医生?”维尔福问。

  “拿一些水和酒精给我。你家里有吗?”

  “有。”

  “派人去买一些松节油和吐酒石来。”

  维尔福立刻派了一个人去买。

  “现在请大家出去。”

  “我也必须出去吗?”瓦朗蒂娜怯生生地问。

  “是的,小姐,你更要出去。”医生冒失地回答。

  瓦朗蒂娜吃惊地望着阿夫里尼先生,然后在她祖父的前额上吻了一下,走出房间。她一出去,医生就带着一种阴沉的神气把门关上。

  “看!看呀!医生,”维尔福说,“他苏醒过来了,看来,他不要紧了。”

  阿夫里尼先生的回答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你自己觉着怎么样,巴罗斯?”他问道。

  “好一点了,先生。”

  “你喝一些酒精和水,好不好?”

  “我试试吧,但别碰我。”

  “为什么?”

  “我觉得如果只要您用您的手指尖来碰我一下,毛病就要复发了。”

  “喝吧。”

  巴罗斯接过那只杯子,把它端到他那已经发紫的嘴唇上,喝了一半。

  “你觉得哪儿难受?”医生问。

  “浑身都难受,我觉得全身都在痉挛。”

  “你有没有觉得眼睛前面象是冒火花的样子?”

  “对。”

  “耳朵里呜响?”

  “响得可怕极了。”

  “你最开始是什么时候感觉到的?”

  “就刚才。”

  “突然发生的吗?”

  “是的,象是一阵晴天霹雳。”

  “昨天或前天你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什么吗?”

  “没有。”

  “没有昏睡的感觉吗?”

  “没有。”

  “你今天吃了些什么东西?”

  “我什么也没有吃,就喝了一杯我主人的柠檬水。”于是巴罗斯把他的眼光转向诺瓦蒂埃,诺瓦蒂埃虽然坐在他的圈椅里一动都不能动,而且却注视着这幕可怕的情景,一个字甚至一个动作也逃不过他的耳目。

  “你喝的柠檬水在哪儿?”医生急切地问。

  “在楼下的玻璃樽里。”

  “楼下的什么地方?”

  “厨房里。”

  “要我去把它拿来吗,医生?”维尔福问道。

  “不,您留在这儿,想办法让巴罗斯把这一杯酒精和水喝完。我自己去拿那樽柠檬水。”

  阿夫里尼急忙跑到门口,飞也似奔下后楼梯,情急之中差一点撞倒维尔福夫人,因为维尔福夫人也正要往厨房里去。

  她惊喊了一声,阿夫里尼没有留意她。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跳下最后的四级楼梯,冲进厨房里,见那只玻璃樽还在茶盘上,樽里还剩下四分之一的柠檬水。他象老鹰扑小鸡似的蹿上去抓住它,然后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奔回他刚才离开的那个房间里。维尔福夫人正慢慢腾腾地走回到她楼上的房间里去。

  “你说的就是这只玻璃樽吗?”阿夫里尼问道。

  “是的,医生。”

  “你喝的就是这些柠檬水吗?”

  “我想是的。”

  “是什么味道?”

  “有一点苦味。”

  医生倒了几滴柠檬水在他的手心里,吮在嘴巴里含了一会儿,好象一个在品酒一样,然后又把嘴里的东西吐进壁炉里。

  “肯定就是这种东西,”他说,“您也喝了一些吧,诺瓦蒂埃先生?”

  “是的。”

  “您也觉着有苦味吗?”

  “是的。”

  “噢,医生!”巴罗斯喊道,“病又要发作了!我的上帝!主呀,可怜可怜我吧!”

  医生飞奔到他的病人跟前。“吐酒石,维尔福,看买来了没有?”

  维尔福跳进走廊里,大喊:“吐酒石,吐酒石!买来了没有呀?”

  没有一个人回答。阴森森的恐怖笼罩着整个屋子。

  “如果我有办法可以扩张他的肺部,”阿夫里尼望着四周说,“也许我可以能除他的窒息。可这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噢,先生,”巴罗斯喊道,“您就让我这么死了吗,不救教我吗?噢,我要死啦!我的上帝!我要死啦!”

  “拿支笔!拿支笔!”医生说。桌子上本来就放着一支笔,他竭力设法把它插进病人的嘴里去,可病人此时正在痉挛大发,牙关咬得非常紧,那支笔插不进去。这次发作比第一次更猛烈,他从睡榻上滚到地上,痛苦地在地上扭来扭去,医生知道已是毫无办法,就只管他痉挛,他走到诺瓦蒂埃面前,低声地说,“您自己觉得怎么样?很好吗?”

  “是的。”

  “您是不是觉得胸部没有以前那么紧,腹部舒适轻松,嗯?”

  “是的。”

  “那么您觉得差不多就象服下我每个星期日给您吃的药以后的状况差不多吗?”

  “是的。”

  “您的柠檬汁是巴罗斯给您调制的吗?”

  “是的。”

  “刚才是您要他喝的吗?”

  “不。”

  “是维尔福先生吗?”

  “不。”

  “夫人?”

  “不。”

  “那么是您的孙女儿了,是不是?”

  “是的。”

  巴罗斯发出一声呻吟,接着又嘘出一口气,仿佛他的牙床骨已经裂开了;这两种声音又把阿夫里尼先生的吸引了过去,他离开诺瓦蒂埃先生,回到病人那儿。“巴罗斯,”他说,“你能说话吗?”巴罗斯喃喃地说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尽管试试看,我的大好人。”阿夫里尼说。巴罗斯重新张开他那充血的眼睛。

  “柠檬水是谁调制的?”

  “我。”

  “你一调好就端到你主人这儿来了吗?”

  “没有。”

  “那么,其中一段时间你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

  “对,我把它放在食器室里,因为有人把我叫走了。”

  “那么是谁把它拿到这个房间里来的呢?”

  “瓦朗蒂娜小姐。”

  阿夫里尼用手敲打自己的前额。“仁慈的天主哪!”他低声地说。

  “医生!医生!”巴罗斯喊道,他觉得毛病又要发作了。

  “难道他们就拿不来吐酒石了吗?”医生问道。

  “这儿有一杯已经调好的。”维尔福走进房来,说。

  “谁调制的?”

  “跟我一起来的那个药剂师。”

  “喝吧。”医生对巴罗斯说。

  “不可能喝了,医生。太晚啦。我的喉咙都塞住了!我快断气了!噢,我的心呀!噢,我的头!噢,太痛苦了!我还得这么样痛苦很长时间吗?”

  “不,不,朋友,”医生回答说,“你马上就不会痛苦了。”

  “呵,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个不幸的人说。“我的上帝,发发慈悲吧!”于是巴罗斯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象遭了雷击一样的向后倒了下去。阿夫里尼用手摸摸他的心脏,把那只杯子凑到他的嘴巴上。

  “怎么样?”维尔福说。

  “到厨房里再去给我拿些堇菜汁来。”

  维尔福立刻就走了。

  “别怕,诺瓦蒂埃先生,”阿夫里尼说,“我带病人到隔壁房间里去给他放血,这种手术看上去非常可怕。”

  于是他搂起巴罗斯,把他拖到隔壁房间里;但是他马上又回来拿那瓶剩余的柠檬水。诺瓦蒂埃闭紧他的右眼。“您要见瓦朗蒂娜,对不对?我告诉他们去找她来见您。”

  维尔福回来了,阿夫里尼在走廊里碰到他,“哎!他现在怎么样了?”他问道。

  “到这儿来。”阿夫里尼说。于是他带他到巴罗斯躺着的那个房间里。

  “他还在发作吗?”检察官说。

  “他死了。”

  维尔福后退了几步,攥紧双手,用发自内心的哀痛的情绪喊道:“死了,死得这样突然!”

  “是的,非常突然,不是吗?”医生说。“但这个应该不会让你吃惊的,圣·梅朗先生夫妇也是这样突然死的。您家里的人都死得非常突然,维尔福先生。”

  “什么!”那位法官用狼狈而恐怖的声音喊道,“您又想到那个可怕的念头了吗?”

  “我一直没有忘记,阁下,我一直没有忘记,”阿夫里尼严肃地说,“因为它从来都没有从我的脑子失掉过,您可以相信我这一次不会是弄错了,请您好好地听着我下面的话,维尔福先生。”这位法官痉挛地抖动起来。“有一种毒药可以杀死人而基本不留下任何明显的痕迹。我对于这种毒药知道得很清楚。我曾研究它各种分量所产生上来的各种效果。我在那可怜的巴罗斯和圣·梅朗夫人的病症上识别出了这种毒药的药效。有一种方法可以察觉出它的存在。它可以使被酸素变红的蓝色试纸恢复它的本色,它可以使堇菜汁变成绿色。我们没有蓝色试纸,但是,听!他们拿堇菜汁来了。”

  医生没有说错,走廊里传出脚步声。阿夫里尼先生打开门,从女仆的手里接过一杯约有两三匙羹的菜汁,然后他又小心地把门关上。“看着!”他对检察官说,检察官的心这时是跳得如此剧烈,几乎可以听到它的响声了,“这只杯子里是堇菜汁,而这只玻璃樽里装的是诺瓦蒂埃先生和巴罗斯喝剩的柠檬水,如果柠檬水是无毒的,这种菜汁就能保持它原来的颜色,而如果柠檬水里掺有毒药,菜汁就会变成绿色。看好了!”

  医生于是慢慢地把玻璃樽里的柠檬水往杯子里滴了几滴,杯底里立刻就形成一层薄薄的云彩状的沉淀物;这种沉淀物最初呈现蓝色,然后它由翡翠色变成猫眼石色,从猫眼石色变成绿宝石色。变到这种颜色,它就不再变动了。实验的结果已是没有什么好再怀疑的了。

  “这位不幸的巴罗斯是被‘依那脱司’毒死的。”阿夫里尼说,“我不管在上帝还是人的面前都要坚持这项断言。”

  维尔福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握住自己的双手,张大他那一对憔悴的眼睛,瘫软无力地倒在一张椅子里。

  (第七十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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