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55:03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第九十章 决斗

美塞苔丝离开基督山先生以后,一种凄凉的阴影笼罩了一切。在他的身体和在他的内心,一切的思想全都停滞了,他那强有力的头脑和他的身体都已在极端的疲倦以后隐入了微睡状态。“什么!”当灯油和蜡烛都将燃烧的时候,仆人们在外厅里等得不耐烦了,他对他自己说,——“什么!这座我准备了这么久,那小心和辛苦地建立起来的大厦,竟这样被手指一点,说一句话,一口气,就毁于一旦吗?呃,什么!这个身躯,这个我曾为它费了那么多心机,这样引以自豪,在伊夫堡的黑牢里一文不值而现在我已经把它造成这样伟大的身躯,明天就要变成一堆泥土了吗?唉!我所惋惜的不是肉体的死亡。生命的毁灭使一切都可得到安息,这不正是每一个不幸的人所祈求的吗?肉体的安息不是我所长久盼望的,当法利亚在我的黑牢里出现的时候,我不是也想用痛苦的绝食方法来达到那种目的吗?死只是向安息跨进一步,那对我有什么意义呢?不,生命的终结并不可怕,而是我这样辛辛苦苦长年累月设计出来的计划就这样毁了。我原以为上帝是赞成这些计划的,现在看来实际上他是反对的了!上帝不同意这些计划完成。这个负担,这个几乎象一个世界一样沉重的负担,我曾肩负了,并且以为能负到终点,但实际上它是太沉重了,使我不得不在半路上把它放了下来。噢!十四年的绝望和十年的希望把我造成了一个上帝的信徒,难道我现在又要再成为听凭命运摆布的人?而这一切——这一切都只因为那颗我自以为已经死掉的心其实只是麻木而已,因为它已醒过来又开始跳动,因为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的胸膛里跳动所激起的痛苦使我屈从了!可是,”伯爵继续说,他对于美塞苔丝所接受的明天他将为她而忍受那场残酷决斗的恶运感到苦恼,——“可是,一个心地如此高贵的女人,是不可能这样自私地在我身强力壮的时候就让我这样死的呀,母爱,或有母性的疯狂决不会使她走到这一地步!有些美德在过分夸大以后便变成了罪恶。不,她一定已经想好了某种动人的场面,她会插身到我们中间来阻止我们的决斗,而在这时看来是非常崇高的举动,决斗场上便会变得荒诞可笑。”想这一切时,自尊的红晕浮上了伯爵的脸。“荒诞可笑,”他又说,“而那种耻笑将落到我的身上。我将被人耻笑!不,我还是死了的好!”

  伯爵以为他在答应美塞苔丝饶恕她儿子的时候已经判了自己的死刑,而这种厄运被他自己夸大地那么可怕!这样的自怨自艾终于使伯爵大声喊叫起来:“蠢!蠢!蠢!竟慷慨到把自己的身体作为那个青年打靶的目标。他决不会相信我的死只是一种自杀;可是,为了我的荣誉,这当然不是虚荣,而是一种正当的自尊心,我必须让全世界知道,我是自愿放弃了那只已经高举起来准备反击的手,用那只本来准备反击旁人的强有力的手来打击我自己。这是必须的,这是应该的!”

  他抓起一支笔,从书桌的一只秘密抽屉里抽出一张纸来,现在他又附加了很多东西,清清楚楚地解释他死的原因。“噢,我的上帝!”他抬头向天说,“我这样做,是为了我的光荣,也为了您的光荣。十年来,我一向把自己看作复仇的天使。而寻些坏蛋,象马尔塞夫、腾格拉尔、维尔福这种人,不要让他们以为他们的敌人已没有复仇的机会。相反,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受罚是上帝的意思,我现在的决定只是延期执行而已。他们虽然在这个世界里逃避了惩罚,但惩罚正在另一个世界里等待他们,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当他正在被这些伤心可怕的幻景煎熬的时候,晨曦染白了窗上的玻璃,照亮了他手下的那张淡蓝色的纸。突然,一种轻微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听来象是一声窒息的叹息声。他转过头来,向四周环视,看不见人。但那种声音又清晰地传来,使他确信这不是自己的幻觉。他站起身来,静悄悄地打开客厅的门,看见海黛坐在一把椅子上,两手垂下,她那美丽的头无力地向后仰着。她本来是站在门口,准备在伯爵出来的时候见他一面,但因为守等了这么长时间,也那虚弱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了,就倒在椅子上睡着了,开门的响声并没有把她惊醒,基督山带着一种充满爱怜的目光凝视她。“她记得她有一个儿子,”他说,“而我却忘记了我有一个女儿。”

  于是,他伤心地摇摇头,“可怜的海黛!”他说,”她想见我,想和我说话,她提心某种事情要发生,已经猜到了明天某种事情要发生。噢!我不能就这样和她告别,我不能不把她托给一个人就这样死掉。”他又回到他的座位上,接下去写道:

  “我把两千万遗赠给我的旧东家马赛船商比埃尔·莫雷尔的儿子驻阿尔及利亚骑兵队长马西米兰·莫雷尔,他可以将其中的一部分转赠给他的妹妹尤莉和妹夫艾曼纽,如果他不认为这种财产的增加会减少他们的快乐的话。这两千万财产藏在我基督山的岩窟里,伯都西奥知道那个岩窟的秘密。如果他还没有心上人的话,他可以和亚尼纳总督阿里的女儿海黛结婚,这样,他就实现了我最后的希望了。海黛是我用一个父亲的爱来抚养她的,而她也象一个女儿一样的爱我。这份遗书已写明海黛继承我其余的财产,——包括我在英国、奥地利与荷兰的土地和资金,以及我各处大夏别墅里的家具;这笔财产,除了那两千万和赠给我仆人的遗产以外,依旧还值六千万。”

  正当他写完最后一行的时候,他身后的一声尖叫把他吓了一跳,笔吓得松手掉了下去。“海黛,”他说,“你都看到了吗?”

  原来海黛早已被照到脸上的曙光唤醒,起身走到伯爵身后,但伯爵并没有听到地毯上那轻微的脚步声。“噢,我的大人,”她说,“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写这种东西呢?你为什么要把你的财产全部遗赠给我呢?难道你要离开我了吗?”

  “我要去旅行一次,好孩子,”基督山带着一种忧郁、充满无限温情地神色说,“如果我遭到任何的不幸——”伯爵停下来。

  “什么?”那青年女郎用一种庄严的语气问,伯爵以前从未见过她用这种口气,这使他吃了一惊。

  “嗯,假如我遇到了任何的不幸,”基督山答道,“我希望我的女儿幸福。”

  海黛苦笑了一下,摇摇头。“你想到死了吗,大人?”她说。

  “那么,如果你死了,”她说,“把你的财产遗赠给别人吧。”

  他把这份遗嘱撕成四片,抛到房子中央。然后,接着精疲力尽了,跌倒在地板上,但这一次不是睡了过去,而是昏了过去。伯爵俯下身去,把她抱起来;望着那个纯净而苍白的面孔,那一双可爱的闭拢的眼睛,那个窈窕的、一动不动的、外表上似乎毫无生气的身体,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或许她对他的爱并不是一个女儿对一个父亲的爱。

  “唉!”他万分沮丧地喃喃地说,“那末,我本来也许可以得到的。”于是他把海黛抱到她的房间里,吩咐她的待女照顾她,再回到他的书房里;这一次他立刻把门关上,然后把那撕毁的遗嘱重新抄写一遍。当他快要抄完的时候,他听到前院里驶进一辆马车。基督山走到窗口,看见马西米兰和艾曼纽走下车来。“好!”他说,“时间到了。”于是他用三颗火漆封住他的遗嘱。过了一会儿了,他听到客厅里有声音了,就走过去亲自打开门。

  莫雷尔已等在客厅里了,他比约定的时间早来了二十分钟。“我或许来得太早了,伯爵,”他说,“但我坦率地承认,我整夜未眠,我家里的人也都和我一样。我要看到您精力充沛,才能放下心。”

  基督山无法不被感动;但他并不伸手给那青年,却是去拥抱他。“莫雷尔,”他说,“今天是一个快乐的日子,能得到象你这样一个人真挚的爱。早安,艾曼纽,那末你们和我一起去吗,马西米兰?”

  “你还怀疑吗?”那青年队长说。

  “但假如是我错了呢?”

  “在昨天那场挑衅中,我始终注视着你,昨天晚上我整夜地回想你那种坚定的表情,于是我对自己说,正义一定是在你这边的,不然,你是不会那样镇静。”

  “但是,莫雷尔,阿尔贝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们只是相识而已,伯爵。”

  “你不是初次见到我的那一天见到他的吗?”

  “是的,不错,要不是你提醒我,我已记不得了。”

  “谢谢你,莫雷尔。”然后按了一下门铃,“喂,”他对进来的阿里说,“把这个拿去送给我的律师。这是我的遗嘱,莫雷尔。我死了以后,打开看。”

  “什么!”莫雷尔说,“你死?”

  “是的,我不是应该先准备好吗?亲爱的朋友?你昨天离开我以后又去做些什么呢?”

  “我到托多尼俱乐部去,那儿,正如我所预料那样,我找到了波尚和夏多·勒诺。我向你坦白承认我是去找他们的。”

  “为什么,不是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听我说,伯爵,这件事很严重,而且无法避免的。”

  “你还怀疑什么呢?”

  “不,那次挑战是在大庭广众这下进行的,现在每一个人都已经在谈论这件事了。”

  “怎么样?”

  “嗯,我希望换一种武器,用长剑代替手枪,手枪是不长眼睛的。”

  “他们同意了吗?”基督山急切地问,他的心里怀着一种令人无法觉察的希望之光。

  “没有,因为你的剑术是太好了。”

  “啊!是谁出卖了我?”

  “那个被你击败的剑术教师。”

  “而你失败了。”

  “他们断然拒绝。”

  “莫雷尔,”伯爵说,“从来没有见过我打枪吧?”

  “从来没有。”

  “嗯,我们还有时间,瞧。”基督山拿起那支美塞苔丝进来时握在手里的手枪,把每一张梅花爱司钉在靶板上,他接连开了四枪打掉了梅花的四边。

  每射一枪,莫雷尔的脸就苍白一次。他察看基督山用来造成这种神妙奇术的弹丸比绿豆还小。“真是太令人吃惊了”

  他说,“看,艾曼纽。”然后,他转过去对基督山说,“伯爵,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求你不要杀死阿尔贝!他有一个可怜母亲。”

  “你说得对,”基督山说,“而我却没有。”说这句话的口气使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

  “你是受挑衅的一方,伯爵。”

  “当然,这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你将先开枪。”

  “我先开枪?”

  “噢!这是我极力要求得来的:我们对他们的让步已经够多了,他们应该在那一点上对我们让步了。”

  “相隔几步?”

  “二十步。”

  一个可怕的微笑掠过伯爵的嘴唇。“莫雷尔,”他说,“不要忘记你刚才所看到的一切。”

  “看来,阿尔贝唯一能逃命的机会,就只有在你临时情绪激动的情况下了。”

  “我会激动?”基督山说。

  “或许是出于你的宽容,我的朋友,你是非常杰出的一位射手,我或许想说一句对旁人说就显得荒谬可笑的话。”

  “什么话?”

  “打断他的手臂,打伤他,但不要打死他。”

  “我可以告诉你,莫雷尔,”伯爵说,“你不必向我恳求饶恕马尔塞夫先生的生命,他一定可以保全生命,可以平安地和他的两位朋友回去,而我——”

  “而你?”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将被扛回家来。”

  “不,不。”马西米兰情不自禁地喊起来。”

  “就象我对您说的,亲爱的莫雷尔,马尔塞夫先生会杀死我的。”

  莫雷尔迷惑不解地望着伯爵。“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伯爵?”

  “象布鲁特斯在菲利普之战的前夜一样,我看见了一个鬼。”

  “而那个鬼——”

  “他告诉我,莫雷尔,说我已经活得太长久了。”

  马西米兰和艾曼纽面面相觑。基督山拿出他的表来看了一下。“我们去吧,”他说,“七点五分了,我们约定的时间是八点钟。”

  一马车已等在门口。基督山和他的两个朋友跨进车厢。他在经过走廊时停了一下,听了一下门内的声音;马西米兰和艾曼纽已经向前走了几步,他们好象听到了他的叹息声,象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一种无声哭泣。

  八点正,他们驶到约会的地点。“我们到了,”莫雷尔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而且是我们先到。”

  “请主人原谅,”跟着他主人同来的巴浦斯汀带着难以形容的恐怖神色说,“我好象看见那边树林底下有一辆马车。”

  “可不是,”艾曼纽说,“我也看到好象也有两个青年人,他们显然是在等人。”

  基督山轻快地跳下车子,伸手扶下艾曼纽和马西米兰。马西米兰把伯爵的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之间。“啊,太好了,”他说,“我很高兴看到一个面临生死决斗的人,他的手依旧还是这样的坚定。”

  基督山拉了莫雷尔一下,不是把他拉到旁边,而是把他拉到他妹夫后边一两步的地方。“马西米兰,”他说,“你有心上人了吗?”莫雷尔惊奇地望着基督山。“我并不是要打听你的私事,我亲爱的朋友。我只是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回答吧,——我只有这么一个请求。”

  “我爱着一位年轻姑娘,伯爵。”

  “你很爱她吗?”

  “甚于爱我的生命。”

  “又一个希望成了泡影!”伯爵说。然后,叹了一口气,“可怜的海黛!”他轻声地说道。

  “老实说,伯爵,假如我不是这样熟悉你,真会以为您没有那么勇敢呢?”

  “我叹息是因为我想到我要离开一个人。来,莫雷尔,难道一个军人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勇敢吗?生命吗?我曾在生与死之间生活了二十年,生死对我有什么关系?所以,不要惊慌,莫雷尔,假如这是一种软弱的话,这种软弱也只是向你一个人泄露了。我知道世界是一个客厅,我们必须客客气气地退出,——那是说,鞠躬退出,这样才算体面。”

  “本来就是如此。你可把你的武器带来了吗?”

  “我?何必呢?我希望那几位先生把武器带来。”

  “我去问一下。”莫雷尔说。

  “去问吧,但不要去请求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不用担心。”

  莫雷尔朝波尚和夏多·勒诺走过去,他们看见莫雷尔走来,便上前迎了过去。三位青年客客气气地(即使不是殷勤地)鞠了一躬。

  “原谅我,二位,”莫雷尔说,“我怎么没有看见马尔塞夫先生。”

  “他今天早晨派人来告诉我们,”夏多·勒诺答道,“说到这儿来和我们相会。”

  “啊!”莫雷尔说。

  波尚掏出他的表。“才八点过五分,”他对莫雷尔说,“还不算太晚。”

  “哦!我不是这个意思。”莫雷尔回答。

  “啊,”夏多·勒诺插话说,“有一辆马车驶过来啦。”

  这时,一辆马车正从大路上向他们所在的这块空地上疾驰而来。

  “二位,”莫雷尔说,“你们一定带着手枪罗。基督山先生已经放弃了使用他的武器的权利。”

  “我们预料到伯爵一定会这样客气,”波尚说,“我带来了几支手枪,这都是我八九天以前买的,本来也以为要用它们来做同样的事。它们还是新的,还没有用过。要不要试一试?”

  “哦,波尚先生,”莫雷尔鞠了一躬说,“既然你已经向我保证马尔塞夫先生没有碰过这些武器,我相信你说话是算数的。”

  “二位,”夏多·勒诺说,在“那辆马车里的不是马尔塞夫,——我敢保证,那是弗兰兹和德布雷!”他们所指出的那两个青年正朝这边走过来。“是什么风把你们吹到这儿来的,二位?”夏多·勒诺一面说,一面与他们逐一握手。

  “因为,”德布雷说,“阿尔贝今天早晨派人请我们来的。”

  波尚和夏多·勒诺诧异地对望了一下。

  “我想我懂得他的意思。”莫雷尔说。

  “什么意思?”

  “昨天下午我接到马尔塞夫先生的一封信,请我到歌剧院去。”

  “我也收到。”德布雷说。

  “我也收到过。”弗兰士说。

  “我们也收到过。”波尚和夏多·勒诺也说。

  “但是希望你们目睹那场挑衅以后,现在又希望你们来观看这场。”

  “一点不错,”那几个青年说,“一定是这么回事。”

  “但怎么回事,他自己怎么还没有来,”夏多·勒诺说,”

  阿尔贝已经晚了十分钟了。”

  “喏,他来啦,”波尚说,“那个骑马疾驰而来的就是,后面跟着一个仆人。”

  “多粗心!”夏尔·勒诺说,“我那样叮嘱关照他以后,竟还骑着马来决斗。”

  “而且,”波尚说,“戴着大领圈,穿上一件敞胸上装和白背心。他为什么不干脆在胸上做一个记号呢?——那不是更简单啦。”

  这时,阿尔贝已经驶到距离那五个青年十步以内的地方。

  他跳下马来,把缰绳扔给他的仆人,向他们走来。他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显然他一夜没有睡过觉。在他的脸上布满一种忧郁庄重的阴影,这种哀情在他脸上是不多见的。“诸位,”

  他说,“谢谢你们接受了我的要求,我也非常感激你们给予我们这种友谊。”当马尔塞夫走近时候,莫雷尔已往后退去,但仍站在不远的地方。“还有您,莫雷尔先生,我也感谢您。来吧,朋友是不嫌多的。”

  “阁下,”马西米兰说,“您或许不明白,我是基督山先生的证人吧?”

  “我冒然不敢确定,但也已经猜想到了。那就更好,这里可尊敬的人愈多,我就愈满意。”

  “莫雷尔先生,”夏多·勒诺说,“请你去通知基督山伯爵先生好吗?说马尔塞夫先生已经到了,我们在等候他的吩咐。”

  莫雷尔走出去去告诉伯爵先生。同时,波尚从马车里取出装手枪的盒来。

  “等一下,诸位!”阿尔贝说,“我有两句话要对基督山伯爵说。”

  “私下里说吗?”莫雷尔问。

  “不,阁下,当着大家的面说。”

  阿尔贝的证人们都惊奇地面面相觑;弗兰兹和德布雷低声低声交谈了几句话;莫雷尔很喜欢这个意料之外的小插曲,便走去找伯爵,伯爵正和艾曼纽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散步。

  “他找我去做什么?”基督山说。

  “噢!”基督山说,“我相信他不会再有新的花样去激怒上帝吧!”

  “我看他没有这种意思。”莫雷尔说。

  伯爵由马西米兰和艾曼纽陪着走了过去;他那平静而充满从容的脸与阿尔贝那张愁容满面的脸构成一个鲜明的对照;阿尔贝这时也已走了过来,后面跟着那四个青年。

  当他们相距三步远的时候,阿尔贝和伯爵都停下来。

  “来吧,诸位,”阿尔贝说,“我希望你们不要漏听我现在有幸向基督山伯爵所说的每一句话,。因为这番话或许你们听来会感到很奇怪,但只要有人愿意,你们必须讲给他们听。”

  “请说,阁下。”伯爵说。

  “阁下。”阿尔贝说,他的声音最初有些颤抖,但很快就要安定下来,“我以前责备你不应该揭现马尔塞夫先生在伊皮奈的行为,因为在我认为,不论他有什么罪,你是没有任何权利去惩罚他的,但后来我才知道你有那种权利。使我这样认为的,不是弗尔南多·蒙台哥出卖阿里总督这件事,而是渔夫弗尔南多出卖您,这件事以及那次出卖所引起的那种种加在你身上的痛苦。所以我说,而且我公开宣布,您有权利向我父复仇,而我,他的儿子,现在感谢您没有用更狠毒的手段。”

  即使打一个霹雳,也不会有人想到出现这种场面,也没有比阿尔贝的宣布更使他们惊诧的事了。至于基督山,他的眼眼慢慢地望着天空,脸上露出无限感激的表情。他在罗马强盗中间已听说过阿尔贝那暴烈的脾气,所以很惊奇他会突然这样忍辱负重。他在其中看到了美塞苔丝的影响,这时,他这才明白昨天晚上她那高贵的心为什么没有反对他的牺牲,因为她早料到那是决不会发生的。

  “现在,阁下,”阿尔贝说,“假使您以为我的歉意已经够了,就请您把手伸给我。我认为一个人象您这样没有过错,但一旦有了过错能坦白承认,或许这种美德只可以用我一个人身上。我只是一个好人,而您却比任何人都好。只有一个天使能让我们之中的一个人免于死亡,那个天使是从天上来的,她即使不能使我们成为朋友(那一点,唉!命中注定是不可能的了),至少可以使我们互相尊重些。”

  基督山的眼睛湿润了,嘴微微张出,伸出一只手给阿尔贝,阿尔贝带着一种类似敬畏的神情把它握了一下。“诸位,”

  他说,“基督山先生已经接受了我的道歉,昨天我的举动很鲁莽,鲁莽之中总是很容易做错事情的。我做错了事情,但现在我的过错已经弥补了。我的良心要求我这样做的,我希望外界不要称我是一个懦夫。但如果每个人都对我有了错误的认识,”他挺起胸膛,象是在向朋友和仇敌同时挑战似的,“我也愿意纠正他们的。”

  “那末,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呢?”波尚问夏多·勒诺,“我们在这里觉得尴尬极了。”

  “的确,阿尔贝刚才的举动不是十分可鄙,就是十分高尚。”

  夏多·勒诺回答。

  “这是什么事?”德布雷对弗兰士说。“基督山伯爵损坏马尔塞夫先生的名誉,而他的儿子竟认为那是应该的!要是我的家庭里也发生过十次亚尼纳事件,我认为自己只有一种义务,那就是——决斗十次。”

  再看基督山,他的头低着,两臂软弱无力垂着。在二十四年回忆的重压之下,他没有想到阿尔贝、波尚、夏多·勒诺,或那群人里面的任何一个;但他想了那个勇敢的女人;那个女人曾来乞求他放过她儿子,他用自己的生命献给了她,而她现在则又以吐露一个家庭秘密来拯救了他。这个青年人心里的那片孝心可能因此就全部毁灭了,作为代价。

  “上帝还是有的!”他轻声地说,“今天我才相信我是上帝的使者了!”

  (第九十章 完)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55:04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第九十一章 母与子

基督山伯爵带着一个抑郁而庄重的微笑向那五个青年鞠了一躬,和马西米兰、艾曼纽跨进他的马车走了。决斗场上只剩下了阿尔贝、波尚、夏多·勒诺。阿尔贝望着他的两位朋友,但他的眼光里决没有懦弱的神情,看来只象是在征求他们对他刚才那种举动的意见。

  “真的,我亲爱的朋友,”波尚首先说,不知道他究竟是受到了怎样的感动,或是因为装腔作势,“请允许我向你道贺,对于这样一件非常难理解的事情,这确是一个想象不到的结果。”

  阿尔贝默不出声,仍沉溺在思索里。夏多·勒诺只是用他那根富于弹性的手杖拍打他的皮靴。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以手,他说:“我们走吧?”

  “走吧,”波尚回答,“只是先允许我向马尔塞夫先生祝贺一下,他今天做了一件这样宽宏大量,这样富于骑士精神和这样罕见的举动!”

  “哦,是的。”夏多·勒诺说。

  “能够有这样的自制能力真是难得!”波尚又说。

  “当然罗,要是我,我就办不到啦。”夏多·勒诺用十分明显的冷淡的神气。

  “二位,”阿尔贝插进来说,“我想你们大概不明白基督山先生曾与我之间发生过一桩非常严肃的事情。”

  “可能的,可能的,”波尚立即说,“但无论如何哪一个傻瓜都不能明白你的英雄气概的,而你迟早就会发觉自己不得不费尽全身心向他们解释。作为一个朋友我可以给你一个忠告,到那不勒斯、海牙或圣·彼得堡去,——到那些宁静的地方,那些比我们急性的巴黎人对于名誉攸关的问题比我们看得理智。静静地、隐姓埋名地在那儿住下来,这样,几年以后你就可以平平安安地回到法国来了。我说得对吗,夏多·勒诺先生?”

  “那正是我的意思,”那位绅士说,“在这样严肃的决斗象今天这样无结果散伙以后,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谢谢你们二位,”阿尔贝带着一种淡淡的微笑答道,“我将听从你们的劝告,——倒并不是因为你们给了这个劝告,而是因为我已经下决心要离开法国。我感谢你们二位帮助了我做我的陪证人。这是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上,因为你们虽然说了那些话,但我却只记得这一点。”

  夏多·勒诺和波尚对望了一眼,他们两个人得到了相同的印象:马尔塞夫刚才表示感谢的口气是那样的坚决,假如谈话再继续下去,只会使大家更加为难。”

  “告辞了,阿尔贝。”波尚突然说,同时漫不精心把手给那个青年,但阿尔贝看来象还没有摆脱他的恍惚状态似的,并未注意到那只伸过来的手。

  “告辞了。”夏多·勒诺说,他的左手握着那根小手杖,用右手打了一个手势。

  阿尔贝用低得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说句“再见”,但他的眼光却更明显;那种眼光是一首诗,包含着抑制的愤怒、傲慢的轻视和宽容的庄重。他的两位朋友回到他们的马车里以后,他依旧抑郁地,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随后,猛然解下他的仆人绑在小树上的那匹马,一跃到马背上,朝向巴黎那个方向疾驰而去。一刻钟后,他回到了海尔达路的那座大夏。当他下马的时候,他好象从伯爵卧室的窗帘后面看到了他父亲那张苍白的脸。阿尔贝叹了一声叹息转过头去,走进他自己的房间里。他向那些童年时代曾给他带来生活安逸和快乐的种种华丽奢侈的东西最后望了一眼;他望望那些图画,图画上的人似乎在微笑,图画上的风景似乎色彩更明亮了。他从镜框里拿出他母亲的画像,把它卷了起来,只留下那只镶金边的空框子。然后,他整理一下他的那些漂亮的土耳其武器,那些精致的英国枪,那些日本瓷器,那些银盖的玻璃杯,以及那些刻有“费乞里斯”或“巴埃”[费乞里斯(一八○七—一八五二),法国雕塑家。——译注]等名字的铜器艺术品;他仔细看了一下衣柜,把钥匙都插在框门里;打开一只书桌抽屉,把他身上所有的零用钱,把珠宝箱里的千百种珍奇的古玩品都仍到里面,然后他到了一张详细的财产目录放在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他吩咐他的仆人不许进来,但当他开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仆人却仍走了进来。“什么事?”马尔塞夫用一种伤心比恼怒更重的语气说。

  “原谅我,少爷,”仆人说道,“你不许我来打扰您,但马尔塞夫伯爵派人来叫我了。”

  “那又怎么样呢?”阿尔贝说。

  “我去见他以前,希望先来见一下您。”

  “为什么?”

  “因为伯爵可能已经知道我今天早晨陪着您去决斗的。”

  “有可能吧。”阿尔贝说。

  “既然他派人来叫我,肯定是要问我事情的全部经过。我该怎么回答呢?”

  “实话实说。”

  “那么我就说决斗没有举行吗?”

  “你说我向基督山伯爵道歉了。快去吧。”

  仆人鞠了一躬退了出去,阿尔贝继续列的财产目录单。当他完成这件工作的时候,园子里响了马蹄声,车轮滚动声音震动了他的窗户。这种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走近窗口,看见他的父亲正坐着马车出去。伯爵走后,大门还未关闭,阿尔贝便朝他母亲的房间走去;没有人告诉他的母亲,他便一直走到她的卧室里去;他在卧室门口站了一会儿,痛苦地发觉他所看见的一切同他想的一样。这两个人心灵是相通的,美塞苔丝在房间里所做的事情正如阿尔贝在他的房间里所做的一样。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手饰、衣服、珠宝、衣料、金钱,一切都已整齐的放在抽屉里,——伯爵夫人正在仔细地汇集钥匙。阿尔贝看见这一切,他懂得这种种准备的意思,于是大声喊道:“妈!”便上去抱住她的脖子。要是当时一位画家能画出这两张脸上的表情,他一定能画出一幅出色的画。阿尔贝自己下这种强有力的决心时并不可怕,但看到他母亲也这样做时他却慌了。“你在干什么?”他问。

  “你在干什么?”她回答。

  “噢,妈妈!”阿尔贝喊道,他激动得已经讲不出话来了,“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你不能和我下同样的决心,因为我这次来,是来和家告别,而且——而且来向你告别的!

  “我也要走了,”美塞苔丝答道,“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会陪我的。”

  “妈,”阿尔贝坚决地说,“我不能让你和我一起去准备承担我的命运。从此以后,我必须过一种没有爵位和财产的生活。在开始这种艰苦生活之前,在我还没有赚到钱以前,我必须向朋友借钱来度日。所以,我亲爱的妈妈呀,我现在要去向弗兰兹借一小笔款子来应付目前的需要了。”

  “你,我可怜的孩子,竟然要忍受贫穷和饥饿!噢,别那样说,这会使我改变决心的。”

  “但却改变不了我的,妈,”阿尔贝回答。“我年轻力壮,我相信我也很勇敢。自昨天起,我已明白了意志的力量。唉!亲爱的妈,有人受过那样的苦,但还是坚强地活了下来,而且从苍天所赐给他们的废墟上,从上帝所给他们的希望的碎片上重新建立了他们的功名利禄!我见过了那种事情,妈,从这时候起,我已经和过去割断了一切关系,并且决不接受过去的任何东西,——甚至我的姓,因为你懂得——是不是?——你的儿子是不能承受着旁人姓的。”

  “阿尔贝,我的孩子,”美塞苔丝说,“假如我心再坚强些,我也是要给你这劝告的。但因为我的声音太微弱的时候,你的良知已替我把它说了出来,那末就按照你的意思办。你有朋友,阿尔贝,现在暂时割断和他的关系。但不要绝望,你的生命还长有一颗纯洁的心,的确需要一个纯洁无瑕的姓。接受我父亲的姓吧,那个姓是希里拉。我相信,我的阿尔贝,不论你将来从事什么工作,你不久一定会使那个姓氏大放光芒的。那时,我的孩子,让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会使你在世界上变得更加光辉,假如事与愿违,那么至少让我保存着这些希望吧,因为我就只剩这点盼头了,可现在——当我跨出这座房子的门的时候,坟墓已经打开了。”

  “我当照着你的愿望做,我亲爱的妈妈,”阿尔贝说,“是的,我跟你有同样的希望,上苍的愤怒不会追逐我们的,——你是这样的纯洁,而我又是这样无辜。但既然我们的决心已下定了,就让我们赶快行动吧。马尔塞夫先生已在半小时前出去了,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免费口舌。”

  “我准备好了,我的孩子。”美塞苔丝说。

  阿尔贝立刻跑到街上,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载着他们离开了他们的家,他记得圣父街上有一所备有家具的小房子要出租,那儿虽不太好,但还可以过得去,他准备带伯爵夫人到那儿去住。当马车在门口停下,阿尔贝正下车的时候,一个人走过来,交给他一封信。阿尔贝认识那个送信的人。“是伯爵送来的。”伯都西奥说。阿尔贝接过那封信,拆开它,读了一遍,然后四处去寻找伯都西奥,但他已经走了。他含着眼泪,胸膛激动得回到美塞苔丝那儿,一言不发地把那封信交给她。美塞苔丝念道:——

  “阿尔贝,——在向你表明我已发觉你的计划的时候,我也希望你能相信我的用心。你是自由的,你离开伯爵的家,带你的母亲离开你的家;但且想一想,阿尔贝,你欠她的恩惠,不是你的可怜的高贵的心所能偿付得了的。你尽管去奋斗,去忍受一切艰难,但不要使她遭受到你那一切贫穷;因为今天落到她身上的那种不幸的阴影,她本来也是不应该遭受的,而上帝决不肯让一个无辜者为罪人受苦的。我知道你们俩就要一文不取地离开海尔达路。不要想我是怎么知道的,我知道了,——那就够了。现在,听我说,阿尔贝。二十四年前,我骄傲而快乐地回到我的故乡。我有一个未婚妻,阿尔贝,一个我崇拜的可爱的姑娘;而我给我的未婚妻带来了辛辛苦苦储积起来的一百五十块金路易。这笔钱是给她的。我特地把这笔钱留给她;只因为我知道大海是变化莫测的,我把我们的宝藏埋在马赛的米兰巷我父亲所住的那座房子的小花园里。你的母亲,阿尔贝,很熟悉那座房子的。不久以前,我路过马赛,去看看那座老房子,它唤起了我许多许多痛苦的回忆;晚上,我带了一把铲子到花园上我埋宝藏的那个地方挖出当时种植的那棵美丽的无花果树。唉,阿尔贝,这笔钱,我以前是准备用来带给所崇拜的那个女人的安乐和宁静用的,现在,由于一种特别可悲的机会,它可以仍用来做同样的用途。噢,我本来是可以给那个可怜的女人几百万的,但现在我却只给了她那一片自从我被人从我所爱的人身边拉走时留给我那可怜的家屋底下的黑面包,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这番用意!阿尔贝,你是一个心地宽厚的人,但也许会被骄傲或怨恨所蒙蔽,你会拒绝我,你会另向别人去要求我有权提供的那种帮助,那我就要说,有个人的父亲是受你的父亲的迫害在饥饿和恐怖而死的,而你竟拒绝接受他向你的母亲提供生活费,这样,你未免太不够仁慈了。”

  阿尔贝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待母亲在读完这封信以后决定。美塞苔丝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抬头望天。

  “我接受了,”她说,“他有权利作这样的赠与,我应当带着它进修道院去!”她把那封信藏在怀里,挽起儿子的手臂,跨着一种或许她自己都想不到能这样坚定的步伐走下车去。

  (第九十一章 完)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55:05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第九十二章 自杀

这时,基督山也已经和艾曼纽、马西米兰一起回到了巴黎城里。他们的归程是愉快的。艾曼纽并不掩饰他看到和平代替战争时的喜悦,并公开承认他同意博爱主义的主张。莫雷尔坐在马车的一角里,让他的妹夫尽力去表达他的喜悦,他的内心虽然也是同样的快乐,但那种快乐却只表现在神色上。

  车到土伦城栅口,他们遇到了贝尔图乔,他呆立不动地等候在那儿,象一个站岗的哨兵似的。基督山把头伸到车厢外,低声和他交谈了几句话,那位管家就不见了。

  “伯爵阁下,”当他们到达皇家广场尽头的时候,艾曼纽说,“在我家门口让我下来吧,免得我的太太再为我和你担忧。”

  “要是我们来庆祝胜利不显得滑稽的话,”莫雷尔说,“我一定会请伯爵到我们家去的,但是伯爵现在肯定也有一颗战栗的心等待别人去安慰。所以我们还是暂时离开我们的朋友,让他赶快回家去吧。”

  “等一等,”基督山说,“不要让我同时失掉两个朋友。艾曼纽,你回去看你那可爱的太太吧,并尽量代我向她致意,而你,莫雷尔,请你务必陪我到香榭丽舍大街。”

  “太好了,”马西米兰说,“我正好在那一带有件事要办理。”

  “要我们等你吃早餐吗?”艾曼纽问。

  “不用了,”马西米兰回答。门关了,马车继续前进。“看我给你带来了多好的运气!”当莫雷尔独自和伯爵在一起的时候,他说。“你不这样想吗?”

  “是的,”基督山说,“正因为这样,我才希望你留在我的身边。”

  “那是奇迹!”莫雷尔继续说。

  “什么事?”基督山问。

  “刚才所发生的那件事。”

  “是的,”伯爵说,“你说得对,那是奇迹。”

  “因为阿尔贝是个勇敢的人。”莫雷尔又说。

  “非常勇敢,“基督山说,“我曾见过,他在匕首悬在头顶心的当口却安然睡觉。”

  “我知道他曾经和人决斗过两次,”马西米兰说,“你怎么能使他取消今天早晨的决斗呢?”

  “可能得归功于你呢。”基督山带笑回笑。

  “幸而阿尔贝不是在军队里的士兵。”莫雷尔说。

  “为什么?”

  “有决斗场上向敌人道歉!”那青年队长摇摇头说。

  “来,”伯爵温和地说,“不要存着一般人的偏见,莫雷尔!你难道不懂吗?我知道阿尔贝是勇敢的,他就不可能是一个懦夫,一定有某种特殊理由才使他做出今早晨的事情,向他这种行为实在是更勇敢的。”

  “当然罗,当然罗,”莫雷尔说,“但我要象西班牙人那样说,他今天不如昨天那样勇敢。”

  “和我一同吃早餐,好吗,莫雷尔?”伯爵换了话题说。

  “不,我在十点钟必须离开你。”

  “那肯定是有人约你吃早餐吗?”伯爵说。莫雷尔微笑一下,摇摇头。

  “但你总得有一个地方吃早餐呀。”

  “要是我不饿呢?”那青年人说。

  “哦!”伯爵说,“我知道只有两样东西会破坏你的胃口:忧愁,——但我看你非常高兴,可见不是因为忧愁,——和爱。现在,在听了你今天早晨告诉我的心事以后,我相信——”

  “嗯,伯爵,”莫雷尔愉快地答道,“我不否认。”

  “你还没有把这件事讲给我听呢,马西米兰!”伯爵说,从他的口吻里可以看出他多么愿意能知道这个秘密。

  “今天早晨我对你说过了,我有一颗心,不是吗,伯爵?”

  基督山听他这样说,也没说什么,只把他的手伸给莫雷尔。

  “嗯!既然那颗心已不再跟你一同在万森树林了,它就是到别处,而我必须去找到它。”

  “去吧,”伯爵从容地说,“去吧,亲爱的朋友,但请答应我,假如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别忘了我在这个世界里还有些影响。我很乐意用那种权力来造福那些我所爱的人。而我爱你,莫雷尔。”

  “我会记得的,”那青年人说,“象自私的孩子当需要帮助的时候记得他们的父母一样。当我需要你帮助的时候,我会去找你的,伯爵,而那个时候很快就会来的。”

  “嗯,我记住了你的话。那末,再会了。”

  “再见。”

  他们已经到达香榭丽舍大街了。基督山伯爵打开车门,莫雷尔跳到阶沿上,贝尔图乔已在阶沿上等他了。莫雷尔走进玛里尼街便不见了,基督山便急忙去见贝尔图乔。

  “怎么样?”他问。

  “她就要离开她的家了。”那位管家说。

  “她儿子呢?”

  “弗劳兰丁,就是他的随从,认为他也一样要走的。”

  “到这儿来,”基督山带贝尔图乔到他的书房里,写了我们上面看见的那封信,把它交给这个管家。“去,”他急切地说。“顺便通知海黛说我回来了。”

  “我来啦。”海黛说,她一听见马车的声音就马上奔下楼来,看到伯爵平安归来,她的脸上露出喜悦的光芒。贝尔图乔退出。在焦虑不耐地等待了这么久以后,海黛一见他就表达了一个女儿找到她心爱的父亲和一个情妇看见她钟爱的情人时的全部喜悦。基督山心里的喜悦虽然没有这样明显地表达出来,但也不弱于她。在忍受过长期的痛苦以后,好比雨露落在久旱的土地;心和土地都会吸收那甜美的甘露,但是在外表上是看不出来的。

  基督山开始想,他长时间不敢相信的一件事情,——就是,世界上有两个美塞苔丝,——或许这是真的了,他或许还能得到幸福。当他那洋溢着幸福的眼睛正在急切地探索海黛那一对润湿眼睛里的所表达的意思的时候,房门突然打开了。伯爵皱了一下眉头。

  “马尔塞夫先生来访!”巴浦斯汀说,象是只要他说出那个名字就得请伯爵的原谅似的。果然,伯爵的脸上露出了光彩。“是哪一个,”他问道,子爵还是伯爵?”

  “伯爵。”

  “噢!”海黛喊道,“这件事还不曾完结吗?”

  “我不知道有没有结束,我心爱的孩子,”基督山握住海黛的双手说,“我只知道你不需再害怕了。”

  “但这就是那奸恶的——”

  “那个人是不能伤害我的,海黛,”基督山说,“可怕的只是他的儿子。”

  “你决不会知道我忍受过多大的痛苦,老爷。”海黛说。

  基督山微笑了一下。“我凭我父亲的坟墓发誓!”他伸出一只手放在海黛的头上说,“海黛,假若有任何不幸的事情发生的话,那种不幸是决不会落到你头上的。”

  “我相信你,大人,象上帝在对我说话一样。”那青年女郎说,并把她的额头凑给伯爵。

  基督山在这个纯洁而美丽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这一吻使两颗心同时跳动起来,一颗是剧烈地跳,一颗是沉着地跳。

  “噢!”他低声地说,“看来上帝又允许我恋爱了吗?”他一面领那个美丽的希腊人向一座暗梯走,一面对巴浦斯汀说,“请马尔塞夫先生到客厅里吧。”

  这次拜访基督山或许事先早已经预料到了,但对我们的读者来说就未必如此了,所以我们必须先来解释一下。前文说过,美塞苔丝也象阿尔贝那样曾列了一张财产目录表,当她在整理她的珠宝、锁上她的抽屉、收集她的钥匙、把一切都井井有条地留下的时候,她不曾发现有一个苍白而阴险的面孔在通往走廊的那道玻璃门上窥视。马尔塞夫夫人没有看见那个人或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但那个人却已经看见和听到了房间里发生一切。那个脸色苍白的人从那道玻璃门走到伯爵的卧室里,用一只痉挛的手拉开朝向院子的那个窗口的窗帘。他在那儿站立了十分钟,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的声音。对于他来说,那十分钟是非常难捱的。

  而就在那个时候,从约会地回来的阿尔贝发现他父亲在一道窗帘后面等他归来。伯爵的眼睛张大了;他知道阿尔贝曾毫不留情地侮辱过基督山,而不论在全世界哪一个国家里,这样的一次侮辱必然会引起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阿尔贝安全回来了;那末基督山伯爵一定遭受报复了。

  他那忧郁的脸上掠过一丝说不出的快乐,犹如太阳消失在云彩中,进入坟墓前的最后一丝光亮。但我们已经说过,他等了很长时间,始终不见他的儿子到他的房间里来向他叙述胜利的经过。他很懂得他的儿子在为他父亲的名誉去复仇以前为什么不先来见他;但现在复仇已经成功了,他的儿子怎么还不投到他的怀里来呢?

  那时,伯爵既然不见阿尔贝来,便派人去找他的仆人来。

  我们应该还记得,阿尔贝曾吩咐他的仆人不必向伯爵隐瞒任何事情。十分钟以后,马尔塞夫将军身穿黑衣黑裤,系着军人的领结,戴着黑手套,出现到台阶上。显然事先他已经有过吩咐,此时,当他走到台阶的最后一级的时候,从车房里已驶出一辆车子在等着他。跟班把将军那件裹着两把剑的军人大衣扔进车子里,关上车门坐到车夫的旁边。车夫弯下身来等候他主人的吩咐。

  “香榭丽舍大街,”将军说,“基督山伯爵府。快!”

  马飞快地疾驰起来,五分钟以后,它们已来到伯爵的门口。马尔塞夫先生自己打开车门;当马车还未停妥的时候,他就象一个年轻人似的跳到阶沿上,按了铃,和他的仆人一同进门。

  一会儿以后,巴浦斯汀向基督山通报马尔塞夫伯爵来访,基督山伯爵一面送走海黛,一面吩咐请马尔塞夫伯爵到客厅里等候他。将军在客厅里来回踱着的时候,一转身使发现基督山已站在门口。

  “哦!是马尔塞夫先生,”基督山语气平静地说,“我还以为听错了呢。”

  “没错,是我,”伯爵说,由于他的嘴唇抽搐得厉害,所以没法清楚地吐出声音来。

  “可以让我知道为什么这么早有幸看见马尔塞夫先生的原因吗?”

  “你今天早晨不是和我的儿子决斗过了?”将军问。

  “您知道那件事了吗?”伯爵回答。

  “我还知道,我的儿子有很充分的理由要和你决斗,并且要豁出性命来。”

  “可不是大人,他有极充分的理由。但您看,他虽然有那样充分的理由,他却并没有杀死我,甚至不曾和我决斗。”

  “可是他认为他的父亲蒙受耻辱——使全家受奇耻大辱。”

  “不错,阁下,”基督山带着他那种可怕的镇定神色说,“这是一个次要的原因,却不是主要的原因。”

  “那么,一定是你向他道歉,或是作了某种解释了?”

  “我没有向他作任何解释,道歉的是他而不是我。”

  “但你以为这是什么原因呢?”

  “大概是他认为有一个人比我的罪更大。”

  “那个人是谁?”

  “他的父亲。”

  “或许是吧,”伯爵脸色苍白地说,“但你知道,有罪的人是不愿意让人相信他是有罪的。”

  “我知道,我已预料到这个时候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料到我的儿子是一个懦夫!”伯爵喊道。

  “阿尔贝·马尔塞夫先生决不是一个懦夫!”基督山说。

  “一个手里握着一把剑的人看到他的仇敌就站在眼前而竟不决斗,就是一个懦夫!他为什么不到这儿?我可以当面告诉他。”

  “阁下,”基督山冷冷回答,“我想不到您这么早到这儿来向我叙述家庭琐事的。回去跟阿尔贝先生讲吧,他或许知道该怎么回答您。”

  “哦,不,不,”将军面带微笑说,但那个笑容很快就消失了,“我不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你说得对!我是来告你:我也把你当做我的仇敌!我来告诉你:我本能地憎恨你!我好象早就认识你,而且早就恨你。总之,既然我的儿子不肯与你决斗,那就只有我与你来决斗了。你的意见如何,阁下?”

  “当然。我告诉您,说我预料将要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当然指您光临这件事。”

  “那就好了,那么,你准备好了吗?”

  “我是始终准备着的,阁下。”

  “你要知道,我们要决斗到底,直到我们之中死了一个才停止”将军狂怒地咬牙切齿地说。

  “直到我们之中死了一个才停止。”基督山复说了一遍这句话,轻轻地点点头。

  “那末我们现在就开始吧,我们不需要见证人。”

  “真的,”基督山说,“我认为这是不必要的,我们已是老相识了。”

  “正相反,”伯爵说,“我们之间非常生疏。”

  “哼!”基督山仍用那种让人猜不透的冷淡口气说,“让我们来算算看。您不就是那个在滑铁卢开战之前开小差逃走的小弗尔南多吗?您不就是那个在西班牙充当法军的向导和间谍的弗尔南多中尉吗?而这些个弗尔南多联合起来,不就变成了法国贵族院议员马尔塞夫中将了吗?”

  “噢,”将军象是被一块热铁烙了一下似的狂喊道,“混蛋!当你要杀死我的时候,竟还要数数我的耻辱!不,我并没有说你不清楚我。我知道得很清楚,恶鬼,你看透过去的黑暗,那些往事,我不知道你凭借着哪一种火炬的光,读遍了我每一页生活史,但我的耻辱比起你用华丽的外衣掩盖着的耻辱或许更可敬一些。不,不,我知道你认识我,但我却不清楚你这个裹披着金银珠宝的冒险家。你在巴黎自称为基督山伯爵,在意大利自称为水手辛巴德,在马耳他我不知道你又自称什么。但在你千百个名字中,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的真名字,我们决斗的时候,当我把我的剑插进你的心窝的时候,我可以用那个名字来呼唤你。”

  基督山伯爵的脸苍白了;他的眼睛里似乎燃烧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火焰。他跑到他卧室的一间更衣室里,不到一分钟,就撕下他的领结、上装、背心,穿上一件短褂和戴上一顶水手帽,水手帽底下露出他那又长又黑的头发。他就这样回来,把双手叉在胸前,带着仇深似海的表情气势汹汹地向将军走过去。将军最初不懂他为什么忽然不见,但当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全身发起抖来,他的腿软了下去,他步步后退,直到找到一张桌子支撑住身体才停住。

  “弗尔南多!”伯爵大声说,“在我千百个名字之中,我只要告诉你一个就可以把你压倒的!你现在已经猜到了,或说得更贴切些,你还记得这个名字,不是吗?因为我虽然经历过种种忧虑和痛苦,但我今天让你看到了一个因为复仇的愉快又变得年轻了的面孔,这个面孔,自从你娶了我的未婚妻美塞苔丝后,一定是常常梦见的!”

  将军张开双手,头向后仰着,目光凝滞,默不作声地盯着这个可怕的显身;然后,他往后退靠在墙上,紧紧地贴着墙壁溜到门口,一面往后退出门口,一面发出一阵悲凉、哀伤、凄厉的叫喊:“爱德蒙·唐太斯!”然后,带着丝毫不象人声的悲叫,他踉踉跄跄地奔向门廊,踉跄般越过庭院,跌入他贴身男仆的怀抱里,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回家!回家!”

  新鲜的空气和在仆人面前显露自己软弱的那种羞耻感恢复了他的一部分知觉;但那段路程太短了,当他快要到家的时候,他的全部痛苦又重新回来了。他在离家一小段路的地方下车。

  那座房子的前门大开着,一辆出租马车停在前院中央,——在这样高贵的一座大厦里面,这是一种罕见的现象。伯爵恐怖地望着这个情景,但他不敢向别人询问,只是向他自己的房间跑过去。两个人正从楼梯上走下来;他急忙躲到一个小间里来避开他们。来者是美塞苔丝,正扶着她儿子的臂膀离开这座院子。他们经过那个人的身边,将军躲在门帘后面,几乎感觉到美塞苔丝的衣服擦过他的身体,和他儿子讲话时的那股热气,这时阿尔贝正巧在这时说:“勇敢一点,妈!来,这已不是我们的家了!”语声渐渐沉寂,脚步声愈去愈远。将军直挺起身子,紧紧地抓住门帘;从一个同时被他的妻子和儿子所抛弃的父亲的胸膛里,发出了人世间最可怕的啜泣。不久,他就听到马车铁门的关闭声,车夫的吆喝声,然后,那辆笨重车子的滚动震得窗户都动起来。他跑到他的卧室里,想再看一眼他在这个世界上所爱的一切;但马车继续向前走动,美塞苔丝或阿尔贝的脸都没有在车窗上出现,他们都没有向那座被抛弃的房子和向那个被抛弃的丈夫和父亲投送最后一个告别和留恋的目光,——也许就是宽恕的目光。正当那辆马车的车轮走过门口的时候,从屋子里发出一响枪声,从一扇被震破的窗口里,冒出了一缕暗淡的轻烟。

  (第九十二章 完)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55:06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第九十三章 瓦朗蒂娜

我们很容易推测到莫雷尔所说的事情以及他将要去见的人。离开基督山伯爵以后,他慢慢地向维尔福的家里走去;我们说“慢慢地”,因为他有半个多钟头的时间去走五百多步路,但他刚才之所以急于要离开基督山,是因为他希望要独自思索一会儿。他对于自己的时间知道得很清楚,——现在正是瓦朗蒂娜伺候诺瓦蒂埃用早餐的时候,而这种孝顺的行为当然不愿被人打扰的。诺瓦蒂埃和瓦朗蒂娜允许他每星期去两次,他现在正是利用那份权利。他到了,瓦朗蒂娜正在等着他。她不安地,几乎狂乱地抓住他的手,领他去见她的祖父。

  这种几乎近于狂乱的不安是由马尔塞夫事件引起的;歌剧院里的那件事大家都已知道。维尔福家里的人谁都不会怀疑那件事情将引起一场决斗。瓦朗蒂娜凭着她那女性的直觉,猜到莫雷尔将做基督山的陪证人;而由于那青年的勇敢和他对伯爵的友谊,她恐怕他不会当个证人,袖手旁观。我们很容易想象得到,瓦朗蒂娜如何急切地问决斗的详细情形以及莫雷尔如何向她解释那一切,当瓦朗蒂娜知道这件事情得到这样一个意外可喜的结果时,莫雷尔从他爱人的眼睛里看一种无法形容的欢喜。

  “现在,”瓦朗蒂娜示意请莫雷尔坐在她祖父的旁边,她自己也在祖父面前的小矮凳上坐下来,说,——“现在来谈谈我们之间的事情吧。你知道,马西米兰,爷爷有一阵了,曾经打算离开这座房子,与维尔福先生分开住。”

  “是的,”马西米兰说,“我记得那个计划,而且当时非常赞同那个计划。”

  “嗯,”瓦朗蒂娜说,“你现在又可以赞成了,因为爷爷又想到那个计划啦。”

  “好得很!”马西米兰说。

  “你可知道爷爷要离开这座房子的理由吗?”瓦朗蒂娜说。

  诺瓦蒂埃望着瓦朗蒂娜,意思是叫她不要说出来,但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她的表情,她的眼光,她的微笑,一切都为了莫雷尔。

  “噢!不论诺瓦蒂埃先生是什么原因搬出去,”莫雷尔答道,“我相信一定是很有道理的。”

  “非常有道理!”瓦朗蒂娜说。“他的理由是圣·奥诺路的空气对我很适宜。”

  “说实话!”莫雷尔说,“那一点,诺瓦蒂埃先生或应该是对的,我发现两个星期以来你的身体变坏了。”

  “对,有点不好,这是真的,”瓦朗蒂娜说。“爷爷现在已成了我的私人医生了,我非常信任他,因为他什么都知道。”

  “那末你真的病了?”莫雷尔关心地问。

  “哦,那不能说是病,我只是觉得周身不舒服。我没有食欲,我的胃象是在翻腾,象要消化什么食物似的。”

  诺瓦蒂埃对瓦朗蒂娜所说的话一个字都没有漏过。

  “你用什么方法来治疗这种怪病呢?”

  “非常简单,”瓦朗蒂娜说,“我每天早晨吃一匙羹给我祖父吃的那种药。我说一匙羹,——是说我开始的时候吃一匙羹,现在我吃四匙羹了。爷爷说那是一种万灵药。”瓦朗蒂娜微笑了一下,但她显然很忧郁和痛苦。

  沉醉在爱情中的马西米兰默默地注视着她。她非常美丽,但她往常苍白的脸色现在更苍白了;她的眼睛比以前更明亮,而她的双手,本来象珍珠那样白的,现在则象陈年的白蜡那样有点泛黄了。马西米兰把眼光从瓦朗蒂娜移到诺瓦蒂埃身上。他正带着一种非常关切的神色望着他的青年女郎,他也象莫雷尔一样看出了这种病态的证状,这种病症虽然非常轻微,但却逃不过祖父和爱人的眼睛。

  “但是,”莫雷尔说,“我想这种药,就是你现在吃四匙羹的那种药,本来是开给诺瓦蒂埃先生服用的吧?”

  “我知道它非常苦,”瓦朗蒂娜说,“苦得我以后不论喝什么东西似乎都带有这种苦涩。”诺瓦蒂埃疑问地望着他的孙女儿。“是的,爷爷,”瓦朗蒂娜说,“的确是这样。刚才,在我到你这来以前,我喝了一杯糖水,我只喝了一半,因为它似乎太苦了。”

  诺瓦蒂埃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示意他想说话。瓦朗蒂娜站起来去拿字典。诺瓦蒂埃带着显而易见的神色注视着她。

  的确,血冲到那青年女郎的头部来了;她的两颊开始发红。

  “噢!”她喊道,但还是很高兴,“这就怪了!一道亮光!是太阳照到我的眼睛了吗?”她靠在窗口。

  “没有太阳。”莫雷尔说,诺瓦蒂埃的表情要比瓦朗蒂娜的身体不舒服更使他更惊慌。他向她奔过去。

  瓦朗蒂娜那青年女郎微笑了一下。“放心吧!”她对诺瓦蒂埃说。“别惊慌,马西米兰,没有什么,已经过去了。听!

  我听到前院里有马车的声音。”她打开诺瓦蒂埃的房门,走到走廊的窗口前,又急忙转回来。“是的,”她说,“是腾格拉尔夫人和她的女儿,她们来拜访我们了。告别了!我必须赶快去,因为她们会派人到这儿来找我的,我不要说,再见。陪着爷爷,马西米兰,我答应你,不去留她们。”

  莫雷尔目送她离开房间,他听她走上那座通到维尔福夫人的房间和她的房间去的小楼梯。她一走,诺瓦蒂埃便向莫雷尔作了一个要那本字典的表示。莫雷尔遵命,他在瓦朗蒂娜的指导之下,已很快地学会如何懂得那老人的意思。他虽然已经熟练,但因为要背诵字母,要把每一个字从字典里找来,所以花了十分钟才把老人的思想译成这几个字:“把瓦朗蒂娜房间里的那杯水和玻璃瓶拿来给我看一看。”

  莫雷尔立刻按铃招呼进那个接替巴罗斯的仆人,按照诺瓦蒂埃的意思作了那个吩咐。仆人不久就回来了。玻璃瓶和玻璃杯都已完全空了。诺瓦蒂埃表示他想说话。“玻璃杯和玻璃瓶怎么会空?”他问,“瓦朗蒂娜说她只喝了一半。”这个新问题的翻译又花了五分钟。

  “我不知道,”仆人说,“但婢女在瓦朗蒂娜小姐的房间里。或许是她倒空的。”

  “去问她。”莫雷尔说,这一次,他从诺瓦蒂埃的眼光读懂了他的思想了。

  仆人出去,但几乎马上就回来。“瓦朗蒂娜小姐到维尔福夫人那儿去的时候经过卧房,”他说,“经过的时候,因为口渴,她喝干了那杯糖水。至于玻璃瓶,爱德华先生把它倒给他的鸭子做池塘了。”诺瓦蒂埃抬头望天,象是一个赌徒在孤注一掷时的表情一样。从那时起,老人的眼睛便始终盯住门口,不再移动。

  瓦朗蒂娜所接见的的确是腾格拉尔夫人和她的女儿;她们已被领进维尔福夫人的房间里,因为维尔福夫人说要在那儿接见她们。那就是瓦朗蒂娜为什么会经过她房间的缘故。她的房间和她继母的房间同在一排上,中间就隔着爱德华的房间。腾格拉尔夫人母女进入客厅的时候,脸上带着要报告一个正式消息的那种神气。在上流社会中,察颜观色是每一个人的本领,维尔福夫人便也用庄严的神色来接待。这个时候,瓦朗蒂娜进来了,那种庄严的仪式便又扮演了一遍。

  “我亲爱的朋友,”当那两位青年姑娘在握手的时候,男爵夫人说,“我带欧热妮来向你宣布一个消息:我的女儿与卡瓦尔康蒂王子的婚期快要到了。”

  腾格拉尔保持着“王子”的衔头。那位平民化的银行家觉得这个衔头比“子爵”更顺口。

  “允许我先衷心地祝贺你,”维尔福夫人答道。“卡瓦尔康蒂王子阁下看来是一个性情高雅的青年人。”

  “听着,”男爵夫人微笑着说,“从朋友的立场来讲,我就要说,这位王子在外表上似乎还看不出他的未来。他带有一点外国人的风度,法国人一见就认得出他是意大利或德国贵族。但是,他的本性非常仁厚,资质十分敏慧,腾格拉尔先生曾向我说过,他的财产真是‘壮观’——那可是他的话。”

  “那末,”欧热妮一面翻看维尔福夫人的纪念册,一面说,“再加一句吧,妈,说你对那个青年人存着很大的希望。”

  “不用我问,”维尔福夫人说,“你不是也抱有同样的希望吗?”

  “我!”欧热妮仍以她往常那果断恣肆的口气答道。“噢,丝毫没有,夫人!我的天性不愿意把自己拴在家庭琐事或应付任何一个男子,而希望成为一名艺术家,求得心灵、身体和思想的自由。”

  欧热妮说这些话的口气是那样的坚决,以致瓦朗蒂娜的脸红了起来。那个胆怯的姑娘不能了解这种好象不属于女性的强硬的个性。

  “但是,”欧热妮继续说,“既然不论是否我愿意都得结婚,我就应该感谢上帝解除了我与阿尔贝先生的婚约,要不是他的干涉,我今天或许是一个声名狼藉的人的妻子了。”

  “不错,”男爵夫人直率地说,这种率直的口气在平民的谈话中是常见的,在贵妇人之间的谈话中有时也是可以见到的——“一点不错,要不是马尔塞夫犹豫不决,我的女儿就嫁给阿尔贝先生啦。将军自以为很有把握,他甚至来胁迫腾格拉尔先生。我们幸免了一劫。”

  “但是,”瓦朗蒂娜怯生生地说,“难道父亲的一切耻辱都要转移到儿子身上的吗?在我看来,将军的叛逆罪与阿尔贝先生是完全没有关的呀。”

  “原谅我,”欧热妮深恶痛绝地说,“阿尔贝先生应该逃脱不了那种羞耻。听说昨天在歌剧院里向基督山先生挑战以后,今天他在决斗场上道歉了。”

  “不可能的!”维尔福夫人说。

  “啊,我亲爱的朋友,”腾格拉尔夫人用象刚才同样直率口气说,“这是事实!我是听德布雷先生说的,今天道歉的时候他也在场。”

  瓦朗蒂娜也知道事实的全部真相,但她并不回答。她只记得莫雷尔还在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里等候她。由于内心在这样踌躇思索,瓦朗蒂娜暂时没有参加他们谈话。刚才她们所说的话,她实在没有听清楚;突然地,腾格拉尔夫人的手抓住她的臂膀,把她从精神恍惚状态中摇醒过来。

  “怎么了?”他说,腾格拉尔夫人的手把她吓了一跳,象是触了电一样。

  “我亲爱的瓦朗蒂娜,”男爵夫人说,“你一定病了。”

  “我?”瓦朗蒂娜姑娘说,一面用手摸一摸她那滚烫的额头。“是的,到对面镜子里去看看你自己吧。你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一分钟要变三四次。”

  “是的,”欧热妮喊道,“你的脸色非常苍白!”

  “噢,不用着慌!我这样已经好几天了。”

  她虽然不善外交辞令,但也知道这是一个离开的机会;而且,维尔福夫人也来帮她忙了。“休息去吧,瓦朗蒂娜,”她说,“你真的病了,她们会体谅你的。去喝一杯清水,它可以恢复你的精神。”

  瓦朗蒂娜吻了一下欧热妮,向腾格拉尔夫人深深鞠了一躬,走出房间;腾格拉尔夫人这时已站起身来告辞。

  “那可怜的孩子!”瓦朗蒂娜去后,维尔福夫人说,“她使我非常不安,我恐怕她要生一场大病了。”

  这时,瓦朗蒂娜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中,已走过爱德华的房间和她自己的房间,到达那座小楼梯口。她走下楼梯,当还只有三级楼梯未走完的时候,她已经听到莫雷尔的声音,但突然地,她眼前一阵发黑,她的脚摇摇晃晃地踩不到踏级,她的手无力握住栏杆,她撞到墙上。莫雷尔跑到门口,打开门,发现瓦朗蒂娜躺在地板上。他一把抱起她来,把她放到一张椅子里。瓦朗蒂娜张开了她的眼睛。

  “噢,我多笨哪!”她解释说,“我认不得路啦。我忘了还有三级才到地。”

  “你跌伤了吗?”莫雷尔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她看到了诺瓦蒂埃眼睛里那种使人害怕的表情。“你放心吧,亲爱的爷爷,”她说,并极力想微笑。“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只是有点头晕而已。”

  “又头晕了!”莫雷尔搓着双手说。“噢,要注意呀,瓦朗蒂娜,我求求你。”

  “不,”瓦朗蒂娜说,——“不,我告诉你那一切都已过去了,没有什么了。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欧热妮在一星期内要结婚了,三天之后,就要有一场盛大的宴会,一个订婚宴会。我们都被邀了,我父亲、维尔福夫人和我,——至少我猜想是如此。”

  “那末,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准备我们自己的事情呢?噢,瓦朗蒂娜,你,你的爷爷这样听你话,设法使他回答说‘快了’吧。”

  “而你,”瓦朗蒂娜说,“要靠我来督促爷爷,唤醒他的记忆吗?”

  “是的,”莫雷尔喊道,“要快!在你还不完全属于我的时候,瓦朗蒂娜,我老是以为我不久就会失掉你。”

  “噢!”瓦朗蒂娜带着一个痉挛的动作答道,“噢,真的,马西米兰,你太胆小了,不配做军官,因为,他们说,一个军人是从不知道害怕的呀。哈!哈!哈!”

  她爆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大笑声;她的手臂僵硬地抽搐;她的头仰在椅背上,接着她就一动不动了。那冻结在诺瓦蒂埃嘴唇上恐怖的喊叫似乎从他的眼睛里发了出来。莫雷尔懂得那种眼光的意思;他知道必须找人来帮助。他猛烈地拉铃,在瓦朗蒂娜小姐房间里的女婢和那个代替巴罗斯的男仆同时奔进来。瓦朗蒂娜那苍白,冷冰冰地缺少生气的脸,使他们不必听什么话,就已感到弥漫在那座房子里的恐怖气氛,于是就飞奔到走廊里去呼救。腾格拉尔夫人和欧热妮那时正在出来,她们听见了慌乱的原因。

  “我对你们说过了的!”维尔福夫人喊道。“可怜的孩子!”

  (第九十三章 完)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55:07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第九十四章 吐露真情

这时,维尔福先生的声音从他的书斋里传出来说:“出了什么事情呀?”莫雷尔连忙向诺瓦蒂埃的目光征求意见;诺瓦蒂埃先生已恢复他的自制力,他用目光向他指示以前在类似的情况下他曾躲避过的那间耳房。他刚拿起帽子气息喘喘地奔跑进那间耳房,那位检察官的脚步声已在走廊里响起了,维尔福跑进房来,向瓦朗蒂娜奔去,把她抱在怀里。“叫医生!叫医生!请阿夫里尼先生!”维尔福喊道,“不要了,我亲自去请。”

  说着,他冲出房门,莫雷尔则同时从另外一扇门冲了进来。他的心里突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想起了圣·梅朗夫人去世那一夜医生与维尔福的那一段谈话:这些病症与巴罗斯临死前是一样的,虽然在程度上没有那么可怕。同时,基督山的声音似乎又在他的耳边响起来,他在两小时前曾说过“不论你需要什么,莫雷尔,到我这儿来好了,我有很大的力量。”想到这儿,已经冲出门去,从那儿折向香榭丽舍大道。

  这时,维尔福先生已乘着一辆出租的轻便马车赶到了阿夫里尼先生的门前,他把门铃拉得特别响,以致使门房吓了一跳。维尔福一句话都不说,直向楼上奔去。门房认识他,也没拦他,只是对他喊道:“在书斋里,检察官先生,他在书斋里!”维尔福推开——或是,说得更贴切些,撞开——书斋的门冲了进去。

  “啊!”医生说,“是您?”

  “是的,”维尔福说,顺手关上房门,“是我,现在轮到我来问您这儿是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医生,我的家受到上天的惩罚啦!”

  “什么!”后者说,他表面上虽然很冷淡,但内心却很激动,“您家里又有一个人病倒了吗?”

  “是的,医生。”维尔福用一只痉挛的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喊道,“是的!”

  阿夫里尼的眼光象是在说,“我早就告诉你这些是要来的。”然后他慢慢地说出这些话,“您家里现在要死的是谁?是哪一个新的牺牲者又要到上帝面前去控告您软弱无能了?”

  维尔福的心里爆发出一阵悲哀的呜咽,他走近医生,抓住他的胳膊。“瓦朗蒂娜!”他说,“这一次轮到瓦朗蒂娜了!”

  “您的女儿!”阿夫里尼无限悲哀而惊奇地喊道。

  “您瞧,您完全看到了啦,”那法官喃喃地说,“去看看她吧,在她临死的床边,去请求她宽恕你对她的怀疑吧。”

  “您每一次来找我,”医生说,“总是太迟了,可是,我还是去的。我们赶快吧,阁下,对付仇敌是不能浪费时间的。”

  “噢,这一次,医生,你不会再责备我软弱无能了。这一次,如果让我知道谁是凶犯,我会惩罚的。”

  “我们先去设法挽救那个牺牲者吧,将来再去想为她复仇的事情,”阿夫里尼说,“来吧。”

  维尔福来的那辆轻便马车载着他们疾驰而去,这时,莫雷尔正在敲基督山的门。

  伯爵在书房里,正在用匆忙的目光快速地看见贝尔图乔匆匆地拿进来的一封信。听到两小时前离开他的莫雷尔又来见他,伯爵便立即抬起头来。莫雷尔,象伯爵一样,在那两小时之内显然曾受过不少考验,因为他是带着笑容离开他,现在却带着一张痛苦的面孔回来。伯爵跑过去迎接他。“怎么啦,马西米兰?”他问道,“你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得很。”

  莫雷尔一下子跌坐在一张椅子上。“是的,”他说,“我来得很匆忙,我要跟你说一说。”

  “你家里的人都好吗??伯爵亲切慈爱地问,他的诚恳任何人都能看出来。

  “谢谢你,伯爵,谢谢你,”那青年说,他觉得难以启口,“是的,我家里的每一个都很好。”

  “那就好了,你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吧?”伯爵焦急地问道。

  “是的,”莫雷尔说,“不错,我刚才离开一座死神将进去的房子,奔到你这儿来。”

  “那末你是从马尔塞夫先生家里来的吗?”基督山问道。

  “不,”莫雷尔说,“他家里有人死了吗?”

  “将军刚才自杀了。”基督山非常冷淡地回答。

  “噢,多可怕的命运啊!”马西米兰喊道。

  “对伯爵夫人或阿尔贝却是认为,”基督山说,“一个死掉的父亲或丈夫比一个使他们受辱的好,——血洗清了他们身上耻辱。”

  “可怜的伯爵夫人!”马西米兰说,“我非常可怜她,——这样高贵的女人。”

  “也可怜一下阿尔贝吧,马西米兰,因为,相信我,他不愧是伯爵夫人的儿子。让我们回到你的身上来吧,你匆匆地赶到我这儿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吗?

  “是的,我需要你的帮助,那是说,我象一个疯子一样,认为你能帮助我做一件只有上帝才能帮助我的事情。”

  “告诉我那是什么事情。”基督山答道。

  “噢!”莫雷尔说,“我实在不知道我是否可以把这个秘密泄漏给别人听。但厄运在逼迫着我,情势逼迫着我非说不可——”他吞吞吐吐地说。

  “你以为我爱你吗?”基督山亲热地握住那青年的手说。

  “噢,你鼓励了我!而这里有一样东西告诉我,”他用手按在心上说,“我对你应该没有秘密。”

  “你说得对,莫雷尔,上帝在对你的心说话,而你的心在转告你。告诉我它说了些什么话。”

  “伯爵,你可以让我派巴浦斯汀去打听一个人的消息吗?那个人也是你认识的。”

  “我随意听你的吩咐,我的仆人也一样。”

  “噢,假如我听不到她好转的消息,我就不活了。”

  “要我叫巴浦斯汀来吗?”

  “不,我亲自去跟他说。”

  莫雷尔去叫巴浦斯汀,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话。巴浦斯汀匆匆地走了。

  “嗯,你派他去了吗?”基督山看见莫雷尔回来,关切地问。

  “是的,现在我可以比较安心一些了。”

  “你知道我在等着呢。”基督山微笑说。

  “是的,我来告诉你。有一天晚上,我在一个花园里。一丛树木藏住了我,谁都没有注意我在那儿。有两个人走到我附近,——允许我暂时不说他们的名字,他们的谈话声,可是,他们所说的事情我非常关切,所以他们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漏过。”

  “莫雷尔,假如我可以从你苍白的脸色和颤抖不止的身体来判断的话,我敢说这是一个悲剧的开始。”

  “噢,是的,非常悲惨,我的朋友!在这座花园的房子里,刚才死了一个人。我窃听他们谈话的那两个人,一个是那座房子的主人,一个是医生。前者正在向后者诉说他的忧心和恐惧,因为在一个月内,这已是死神第二次进入那座房子了。”

  “啊,啊!”基督山急切地望着那个青年说,并用一个难以觉察的动作转动了一下他的椅子,这样,他自己可以坐在阴暗的光线里,而马西米兰则全部沐浴在阳光里。

  “是的,”莫雷尔继续说,“死神在一个月内连续两次进入了那座房子。”

  “那医生怎么回答呢?”基督山问。

  “他回答说——他回答说,那种死决不是一种自然的死亡,而全都归罪于——”

  “归罪于什么?”

  “归罪于毒药。”

  “真的吗?”基督山说,轻轻咳嗽了一声,这种咳嗽可以在情绪极其激动的时候帮助他掩饰脸上的红涨或苍白,或是掩饰他听对方说话时的关注神情。

  “是的,我亲爱的伯爵,我听到的。那医生还说,假如再有人这样死掉,他就一定要投诉法律了。”基督山听话时态度非常镇定,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如此。“嗯!”马西米兰说,“死神第三次又来了那座房子的主人或医生都没哼一声。死神现在又在快作第四次降临了。伯爵,我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我究竟应该怎样办呢?”

  “我亲爱的朋友,”基督山说,“你看来是在讲述一个我们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故事。我知道你窃听谈话的那座房子,或至少我知道有一座非常类似的房子,——在那座房子里,有一个花园、一个主人、一个医生和三次意想不到的突然死亡。嗯,我不曾窃听到任何秘密谈话,可是我心里象你一样清楚,我并不感到良心上有什么不安。不,这不关我的事。你说,一位绝灭天使似乎已把那座房子当作毁灭的对象。嗯!谁说你的假定不是事实?不要再去注意那些理所当然发生的事情。假如来到那座房子的不是上帝的绝灭天使而是他的正义之神,马西米兰,你装作没有听见这一切,让正义之神去行动吧。”

  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伯爵的语气中带着某种哀伤,庄严和可怕的气氛。“而且,”他继续说,他的口气突然改变,使人难以相信这是同一个人在说说,——“而且,谁说它会再来呢?”

  “它已经又来啦,伯爵!”莫雷尔喊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赶来见你的原因。”

  “嗯!你希望我怎么做呢?难道你希望我,譬如,把这个消息去通知检察官吗?”

  基督山说最后这几个字意味深长,莫雷尔站起来喊道:“你知道我所说的是谁,不是吗,伯爵?”

  “知道得十分清楚,我的好朋友,我可以举出那些人的姓名来向你保证我知道这些。有一天晚上你走进维尔福先生的花园,而根据你的叙述,我猜定那是在圣·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你听到维尔福先生和阿夫里尼先生谈论圣·梅朗先生和侯爵夫人的死。阿夫里尼先生说,他相信他们两人都是中毒才死的,而你这个注重名誉的人,就从此日夜门心自问,究竟应不应该揭露这个秘密、或隐讳这个秘密。我们现在已不是在中世纪了,亲爱的朋友,现在已不再有宗教秘密法庭或良心裁判所。你跟那些人有什么关系呢?正如斯特恩[斯特恩(一七一三—一七六八),英国小说家。——译注]所说的:‘良心呵,你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亲爱的,假如良心睡着,就让它继续睡下去,假如良心醒着,就让它醒着难受一会儿吧。为了上帝的爱,安安静静地生活吧,他并不想来打扰你的生活!”

  莫雷尔的脸上露出一种可怕的痛苦的神情,他抓住基督山的手。“可是现在它又来了。”

  “吓!”伯爵说,他非常惊讶于莫雷尔这种坚持的态度,他不懂这是为了什么,只是更急切地望着他,“让它再来吧。那是一个阿特拉斯族[希腊神话中受到天罚,自相残杀的一族人。——译注]的家庭,上帝已判了他们的罪,他们必须承受他们的惩罚。他们都将象孩子们用纸牌搭成的东西,被创造者轻轻地一吹就一个一个地跌倒,即使他们有两百个之多。三个月以前,是圣·梅朗先生,两个月以前圣·梅朗夫人,不久以前,是巴罗斯,今天,是那年老的诺瓦蒂埃或年轻的瓦朗蒂娜了。”

  “你知道了吗?”莫雷尔喊道,基督山已使他陷于极度的恐怖中,——“你什么都知道了,却什么都不说?”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基督山耸耸肩答道。“我可认识那些人吗?我何必损失了这个去救那个呢?哼,不,因为我对害人的人和牺牲者之间,我没有偏爱。”

  “可是,”莫雷尔悲哀地喊道,——“我爱她呀!”

  “你爱——谁?”基督山喊道,跳起来抓住莫雷尔举向天空的那两只手。

  “我舍命不顾一切地爱她——我疯狂地爱她——我愿意用自己生命的血去替她的一滴眼泪——我爱瓦朗蒂娜·维尔福,就是他们现在正在谋害的那个人!你懂得我的话吗?我爱她,替我去问上帝,我怎样才能挽救她?”

  基督山发出一声只有那些听到过一只受伤的狮子的吼声的人才能想象得出的喊叫。“不幸的人哪!”他喊道,这一次轮到他来搓自己的双手了,“你爱瓦朗蒂娜!——爱那个该死的家族的女儿!”莫雷尔从来不曾见过他有这样的表情;他从来不曾遇过这样可怕的眼光;即使在战场上,在阿尔及利亚激烈搏斗的夜间,当枪弹在他四周交织着的时候,他也不曾经历过这样的恐怖。他们惊惶地往后退了几步。

  至于基督山,在一阵激动以后,他的眼睛闪了一会儿,象是内心的闪光照花了眼。一会儿,他已这样有力地约束住自己;他那猛烈地起伏的胸膛平息了下去,象是乌云过去后那汹涌的波涛受了阳光和蔼的照射一样。这种沉默挣扎和自制大约持续了二十秒钟;然后,伯爵抬起他那苍白的脸。“瞧。”

  他说,“我亲爱的朋友,上帝在惩罚那些最粗心和无情的人,惩罚他们漠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恐怖的情景。我,一个无情而好奇的旁观者。我,曾冷眼注视着这场悲剧的发生。我,在秘密的保护之下(有钱有势就容易保持秘密),象一个恶作剧的天使那样嘲笑着人们所犯的罪恶,——我也被那条我注视着它行动的赤练蛇咬伤了,而且现在正在咬我的心口上!”

  莫雷尔呻吟着。

  “来,来,”伯爵继续说,“怨艾是没有用的!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来,坚强一点,不要失掉希望,因为有我在这儿,我可以为你设法。”

  莫雷尔伤心地摇摇头。

  “我告诉你不要放开希望。你懂得我的意思?”基督山大声说。“要记得:我从来不撒谎,也从不受人欺骗。现在是十一点钟,马西米兰,感谢上帝让你在中午来而不是在晚上或明天早晨来!听着,莫雷尔!现在是中午,假如瓦朗蒂娜现在没有死,她就不会死的了。”

  “怎么会呢?”莫雷尔喊道,“我离开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呀!”

  基督山用双手捧住他头。在那个沉甸甸地装满秘密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光明天使或黑暗之神对那个冤仇难解而同时又宽宏大量的头脑到底说了些什么话呢?那只有上帝知道了。

  基督山再一次抬头来,这一次,他的脸平静得象刚睡醒的小孩子一样。“马西米兰,”他说,“回家去吧。我命令你不要乱动,不要采取任何方法,不要让你的脸上流露一丝忧愁。我会把消息给你的。去吧!”

  “噢,伯爵,你那种镇定的态度吓坏了我。难道你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吗?难道你是超人吗?难道你是一位天使?难道你是上帝吗?”那个从不在危险面前发抖的青年,在基督山带着一个慈爱的忧郁的微笑望着他,使马西米兰觉得眼泪充满了自己的眼眶。

  “我能够为你做许多事情,我的朋友,”伯爵答道。“去吧,必须独自好好想一会儿。”

  基督山对他周围的一切都有一种特别的控制力,莫雷尔不想再说些什么。他紧紧地握了握伯爵的手走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待巴浦斯汀,他正从梅狄侬路跑过来。

  这时,维尔福和阿夫里尼已经赶回家来了。他们到家的时候,瓦朗蒂娜还没有苏醒过来;医生正十分仔细地检查这个虚弱的病人。维尔福密切地注视着他的脸和嘴唇,等待检查的结果。诺瓦蒂埃的脸甚至比那瓦朗蒂娜更苍白,他也是全神贯注地等待着,比维尔福更急于想知道医生的决断。终于,阿夫里尼终于慢吞吞地说出这几个字:“她居然还活着!”

  “居然?”医生说,“我再说一遍,她竟然还活着,而这使我感到很惊奇。”

  “她得救了吗?”她的父亲的问。

  “是的,只要她还活着就行了。”

  这时,阿夫里尼的眼光接触到了诺梯埃的眼光,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喜悦和包含着很深的涵义,这些全引起了医生的注意。他把瓦朗蒂娜放回到椅子上,她的嘴唇是那样苍白无色,简直与她的面孔一样灰白。然后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诺瓦蒂埃,诺瓦蒂埃似乎已预料到他所做的一切。

  “阁下,”阿夫里尼对维尔福说,“请您去叫瓦朗蒂娜小姐的婢女来。”

  维尔福亲自去找她,阿夫里尼走到诺瓦蒂埃面前。“您有话要告诉我吗?”他问。

  老人意味深长的眨一眨他的眼睛。我们应该记得,这是他所能做的唯一表示肯定动作。

  “私下说吗?”

  “是的。”

  “嗯,我陪您谈一会儿。”这时维尔福回来了,后面跟着那个贴身婢女,婢女的后面是维尔福夫人。

  “这可怜的孩子怎样啦?她离开我房间的时候就说有点不舒服,但我以为那是无关紧要的。”维尔福夫人含着眼泪,带着一种亲生母亲对女儿那种怜爱的表情走近瓦朗蒂娜,拿起她的一只手,阿夫里尼继续望着诺瓦蒂埃;他看到那老人的两眼瞪得滚圆,面颊变得通白而颤抖,汗珠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滴。

  “啊!”他说,不由自主地顺着诺瓦蒂埃的眼光望过去,而诺瓦蒂埃的眼光正紧紧盯住维尔福夫人,维尔福再三地说,“让这可怜的孩子躺在床上比较好些,芬妮,我们抬她到床上去。”

  阿夫里尼先生觉到那个建议给了他一个单独跟诺瓦梯埃密谈的一个机会,便表示那是最好的办法;但他吩咐,除了他的命令,禁止给她吃喝任何东西。

  她们抬着瓦朗蒂娜走了;她已经醒过来,但却还不能行动或说话,这次发作把她周身的骨都抖松了。可是她还能给她的祖父一个目光。阿夫里尼跟着病人出去,开了一张药方,吩咐维尔福乘一辆轻便马车亲自到药剂师那儿去取药,亲自拿来,他在他女儿的卧室里等他。然后,又重新吩咐一遍不准给瓦朗蒂娜吃喝任何东西以后,他又回到诺瓦蒂埃的房间里,小心地关上房门,确定没以有人在窃听,便说:“嗯,您对于您孙女儿的病,知道一点了吧?”

  “是的。”老人说。

  “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我问,你必须回答我。”

  诺瓦蒂埃做了一个愿意回答的表示。

  “您预料到瓦朗蒂娜会遭到这种意外的打击吗?”

  “是的。”

  阿夫里尼想了一会;然后走近到诺瓦蒂埃面前。“请原谅我下面所说的话,”他说,“但在目前这种形下,任何一点迹象都不应该轻视。您可曾看到可怜的巴罗斯去世的情形吗?”

  抬起眼睛望着上天。

  “您知道他死的原因吗?”阿夫里尼把手搭在诺瓦蒂埃的肩上问。“是的。”老人回答。

  “您以为他是自然死亡的吗?”

  在诺瓦蒂埃僵硬的嘴唇上,有一种难以辨察的微笑。

  “那末您以为巴罗斯是被毒死的?”

  “是的。”

  “您以为他服下的毒药本来是预备给他吃的吗?”

  “不。”

  “您以为现在想害死瓦朗蒂娜的那个人,就是无意之间毒死巴罗斯的那个人吗?”

  “是的。”

  “那末她也要死吗?”阿夫里尼用他那尖锐的回目光盯住诺瓦蒂埃问。他等待着在老人身上所产生反应。

  “不!”他带着一种即使最聪明的推测者见了也会感到迷惑的得意神情回答。

  “那末您还抱着希望?”阿夫里尼惊奇地说。

  “是的。”

  “您希望什么呢?”老人用他的眼光表示他无法回答。“啊,是了,不错!”阿夫里尼慢慢地说。然后,他转过去对诺瓦蒂埃说,“您希望那凶手就此歇手不干?”

  “不。”

  “那末您指望毒药在瓦朗蒂娜身上不能发生效果吗?”

  “是的。”

  “您当然也知道,”阿里夫里尼说,“这一次是有人故意要毒死她的。”

  老人表示他对这一点并无异义。

  “那末您怎么能希望瓦朗蒂娜可以逃脱呢?”

  诺瓦蒂埃把他的眼光紧紧地盯着一个地方。阿夫里尼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发觉他的眼光盯在他每天早晨服用的那只药瓶上。“啊,啊!”阿夫里尼说,突然有了一个念头,“难道您已经——”

  诺瓦蒂埃不等他讲完就说:“是的。”

  “要她能经受住这种毒药吗?”

  “是的。”

  “而您的方法是让她逐渐适应——”

  “是的,是的,是的。”诺瓦蒂埃说,很高兴对方能懂得他的意思。

  “的确,您听我讲过:我给您的药里含有木鳖精的吧?”

  “是的。”

  “她逐渐适应了那种毒药,您希望她可以产生抵抗同类毒药的能力?”

  诺瓦蒂埃接着露出惊喜的神情。

  “您成功了!”阿夫里尼喊道。“没有那些预防措施,瓦朗蒂娜在我赶来以前早就死掉了。那毒药如果份量非常重,但她只是昏厥过去而已。这一次,看来瓦朗蒂娜是不会死的了。”

  一种无法形容的喜悦充满了老人的眼睛。他带着一种无限感激的神情抬头望天。这个时候,维尔福回来了。“喏,医生,”他说,“您派我去买的东西买回来了。”

  “这是当着您的面配制的吗?”

  “是的。”检察官回答。

  “它一直没有离开过您的手吗?”

  “没有。”

  阿夫里尼接过药瓶,把几滴药水滴在他的手掌心里,尝了一下。“嗯,”他说,“我们到瓦朗蒂娜那儿去吧,我要去吩咐每一个人该干的事情,而您,维尔福先生,您亲自监督他们不要违背我的命令。”

  当阿夫里尼在维尔福的陪伴下回到瓦朗蒂娜的房间里去的时候,一位神情严肃、语气平和而果断的意大利神父租下了维尔福先生隔壁的那座房子。谁都不知道房子里的三个房客会在两小时内搬走;不过这一阵有人传说,那座房子的根基不稳固,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但是,这种随时倒塌的危险却并没有阻止那位新房客在当天五点钟左右带着他最简单的家具搬进来。那位新房客签了一张三年、六年或九年的租约,并按照房子主人的规矩,预付了六个月房租。这位新房客,我们已经说过,是一个意大利神父,自称为琪亚柯摩·布沙尼先生。他很快就找来了工匠;当天晚上,街上的行人惊奇地看见木匠和泥水匠在匆匆地修理危房的墙基。

  (第九十四章 完)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55:08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第九十五章 父与女

我们在前一章 里曾提到腾格拉尔夫人到维尔福夫人那儿正式公布了欧热妮·腾格拉尔和安德烈·卡瓦尔康蒂的婚期。这个公布表示,看上去似乎表明,一切跟这件事有关系的人都似乎同意了这件事,但在作这个决定以前,还曾发生过一幕我们的读者不十分清楚的场面。我们要求读者们回到马尔塞夫伯爵自杀的那天早晨,走进腾格拉尔男爵引以自豪的那间华丽的镀金的客厅。在那间客厅里,约莫在早晨十点钟的时候,银行家在那儿踱来踱去;他已踱了大约很长一段时间,脸上露出深思而惶恐不安的神情,注意着每一扇门,倾听着每一个声音。他终于耐不住了,吩咐他的仆人。“依脱尼,”

  他说,“去看看为什么欧热妮小姐要我在客厅里等她而又叫我等这么久。”

  发了一阵脾气以后,男爵心里觉得平静了。腾格拉尔小姐那天早晨曾要求见她的父亲一次,并指定客厅作为会见的地方。这个奇怪的做法并没有使那位银行家感到惊奇,他立刻遵从他女儿的意愿,先到客厅等候。依脱尼不久就回来交差了。“小姐的婢女告诉我,”他说,“小姐快要梳妆完毕了,一会儿就来。”

  腾格拉尔点点头,表示他很满意。对外界和对他的仆人,腾格拉尔象是一位好好先生又象是一位软弱的父亲。这是他在这幕喜剧里所扮演的角色之一;这个角色对他很合适,正如在古代的戏剧中,有些父亲的假面具,右嘴唇是向上翘的,带笑的,而左嘴唇是向下垂的,假装哭泣的。我们得赶快声明一句,在内心,那副笑嘴笑脸常常消失而露出那副死板的面孔来的;所以我们经常见不到那个宽厚大度的人而只见到那残酷的丈夫和专制的父亲。“那傻丫头既然想和我说话,为什么不到我的书房里来呢?而她为什么要和我谈话呢?”

  正当他把这个恼人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转到第二十遍的时候,客厅门开了,欧热妮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贴身的缎子衣服,头发梳得齐齐整整,戴着手套,象是得到意大利歌剧院去看戏的。

  “噢,欧热妮,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为什么不到舒服的书房里去而要到这庄严的客厅里来?”

  “您说得对,阁下,”欧热妮说,并示意请她的父亲坐下来,“因为您提出了两个问题,这两个问题可以包括在我们下面的全部谈话中去。两个这问题我都要回答,而我却违反常规,先来回答第二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比较简单。阁下,我之所以选择客厅作为我们见面的地点,是为了要避免一位银行家的书房里的那种令人不快乐的印象所产生的影响。那些烫金的账簿,那些象堡垒的大门那样锁得严严的抽屉,那些我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成堆的票据,以及那些从英国、荷兰、西班牙、印度、中国和秘鲁寄来的一叠叠的信件,通常会对一个父亲的头脑产生一种奇怪的影响,使他忘记世界上还有比社会地位和他来往银行的建议更应关切和更神圣的事情。所以我选择了庄严的客厅,在这里,在这些华丽的镜框里,您可以看到您、我和我母亲的微笑的画像,以及各种各样的田园风光和牧场景色,我很重视外界影响的力量。或许,尤其是在跟您见面的时候,这也许是一种错误,但如果我没有一点幻想的话,我就不成其为艺术家啦。”

  “好极了,”腾格拉尔回答,他极其冷静地听着这一番长篇大论的演讲,但一个字也没有听懂,他虽然尽心在倾听,但象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一样,只是在从旁人的话里寻找他适合自己的话题。

  “看来,第二点已经向你说明白了,”欧热妮说,她说话时不慌不忙,她的神态和语气里都带着那种男性的自恃。“或许差不多说明白了,因为您看来已满意那一番解释。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谈第一点吧?您问我为什么要求作这次谈话,我可以用一句话来答复您,阁下,——我不愿意跟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结婚。”

  腾格拉尔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猛然受到这么一个打击,他不由得同时把他的手臂和眼睛都抬起来。

  “是的,真的,阁下,”欧热妮依旧很平静地说。“我看出您很惊奇。因为当这件小事在准备的时候,我丝毫没有表示反对,——不错,我老是在等机会反对那些不征求我意见的人和使我讨厌的事情,我知道自己太倔强专横。但这一次,我的安静和消极并不是因为在等待机会,它出自于另外一个原因,它来源于一种希望,象是一个驯服孝顺的女儿在学习服从。”说到这里,那青年姑娘发紫的嘴唇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怎么样?”腾格拉尔问。

  “嗯,阁下,”欧热妮继续说,“我已经被折腾得精疲力尽了,现在时间已经到了,而我发觉,虽然我作了种种努力,但要我作更进一步的服从是不可能的。”

  “但是,”腾格拉尔说,他的才智太差了,被这种经过了深思熟虑和意志的残忍逻辑吓了,“你这次拒绝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呢,欧热妮,究竟为了什么原因呀?”

  “原因?”那青年姑娘答道。“嗯!并不是为了这个人比别的人人更丑、更笨或更令人讨厌。不,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从外貌上讲,甚至可以算是一个长得不错的人。也不是为了他能感动我的心,——那只是一个女学生的理由,我认为我已经过了那个阶段。我实在没有爱过一个人,阁下,您知道的,不是吗?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应该给我的生活加上一个永久的拖累。一位哲学家不是说过‘不要去寻求你不需要的东西’,而另一位哲人不是也说‘以你本身的一切为满足’吗?这两句格言我是从拉丁文和希腊文里学来的。前一句,我相信,是费陀[费陀是公元前五世纪希腊言家。——译注]说的,后一句,是庇阿斯[庇阿斯是公元前六世纪希腊所谓七贤之一。——译注]说的。嗯,我亲爱的爹爹,在生活的舟里——因为生活就意味着一次次希望的沉舟——我把一切无用的拖累都扔到海里,只是如此而已。我靠着自己的意志活下来,自愿完全过独身生活,这样就可以完全保持自由。”

  “不幸的孩子!不幸的孩子!”腾格拉尔嘟囔着说,脸色显得苍白起来,因为他根据长期的经验,他知道他突然地遭到的障碍是这样的结实。

  “不幸!”欧热妮答道,“阁下,您说是不幸吗?决不是的,那种叹息在我看似乎是装出来的。正巧相反,我很幸福。我问您,我现在还缺少什么?人家都说我长得很美,那可以帮助我受到盛情的款待。我喜欢得到欢迎的接待,因为当旁人用笑脸相迎的时候,我周围的人就显得没有那样丑了。我颇有一点智慧,并且还相当敏感,这总可以使我把一般人生活里所能找到的优点全部纳入到我自己的生活里,——象猴子打碎胡桃壳吃其中的肉一样。我很富有,因为您是法国第一流的富翁,我是您的独生女儿。而您不会顽固到象圣·马丁和拉加蒂剧院舞台上的父亲一样,不会因为他们的女儿生不出外孙女儿就剥夺她的继承权。况且,根据继承法,您也不能剥夺我的继承权,至少不能剥夺我的全部继承权,——我之所以要特别提出这一点,因为这也是一种强迫我嫁人的力量。所以,我美丽,又聪明,又有钱,而象喜剧里所说的那样,又有几分天才,——那就是幸福了呀,阁下,您为什么要说我是不幸的呢?”

  腾格拉尔看到他女儿那种笑容满面,傲慢得几乎到了狂妄的语气,于也忍不住心中的一股怒气。但是,那股怒气只是从一声叹息里发泄了出来。在他女儿询问的凝视之下,面对着那两条带有疑问表情的美丽的黑眉毛,他小心地转过头去,立刻用谨慎的铁腕平静了自己。“真的,我的女儿呀,”他带着一个微笑答道,“你所说的一切都对,只有一样事情是不对的,我暂时先不告诉你那是什么,让你自己慢慢去发现它。”

  欧热妮望着腾格拉尔,很惊奇她那引以自傲的那些优点竟没有一项被反驳。

  “我的女儿呀,”那位银行家继续说,“你已经把你一个决心不嫁人的姑娘的感想,完全解释给我听,现在应该由我来告诉你:象我这样一个执意要让他的女儿嫁人的父亲,究竟是为了什么。”

  欧热妮鞠了一躬,但她的神态不象是一驯服的女儿,而象是一个随时准备辩论的对手。

  “我的女儿呀,”腾格拉尔继续说,“当一个父亲要他的女儿选择一个丈夫的时候,他希望她嫁人,总是有道理的。有些人正是因为热衷于你刚才所说的那种事情,——想抱外孙女儿。

  “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可不是因为这个,家庭之乐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诱惑力。这一点,对象你这样的一个女儿,我不妨承认,因为你有哲学家的风度,足可以理解我的淡漠,不会把它视作一种罪名。”

  “好极了,”欧热妮说,“我们坦白讲吧,阁下,——我很喜欢坦白。”

  “嗯!”腾格拉尔说,“当情势需要我这样做的时候,我可以采取你的办法,虽然这并不是我一贯的作风。我之所以要劝你结婚,并不是为了你的缘故,,因为至少在当时我的确没有想到你。你赞成坦白,我希望在你可以满足了。我之所以要催促你赶快结婚,是为了我的商业。”欧热妮显出不安的神情。“的确是这样,我可以保证,但你一定不要恼怒,因为这是你自己要我讲出来的。对象你这样的一个艺术家,我不愿意作详细的数字解释,你甚至怕走进我的书房,恐怕染上反诗意的印象和感触。但就在那间银行家的书房里,就在你昨天心甘情愿地走进来向我讨那每月数千法郎零用钱的地方,你必须知道,我亲爱的小姐,可以学到许多事情,甚至学到对一个不愿结婚的姑娘也有用的事情。譬如说,在那儿,——不怕你怀疑,我在客厅里也可以这样告诉你,——一个人就可以学到:一位银行家的信用,就是他的肉体生命和道德生命。信用于他来说,正如呼吸对于他的身体一样。基督山先生有一次曾在这一点上对我讲过这一番话,那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在那儿,一个人可以学到:当信用消失的时候,肉体就没有生命了。这就是那位有幸做一个女艺术家之父的银行家不久就必须要遭遇到的情形。”

  但欧热妮在这个打击之下并没有显得垂头丧气。反而挺直了她的身体。“破产了!”她说。

  “你说对了,我的女儿,这两个字用得很恰当,”腾格拉尔说,他用手紧紧捂住自己胸口,但他那严酷的脸上却依旧带着一个机智但却没有心肝的人的微笑。“破产!是的,正是这句话。”

  “啊!”欧热妮说。

  “是的,破产啦!现在,这个正如悲剧诗人所说的,‘充满着恐怖的秘密已经揭露了’。现在,我的女儿哪,既在这也会影响到你,且让我来告诉你:你或许能够免除这场不幸。”

  “噢,”欧热妮喊道,“阁下,假如您以为你所宣布的破产会使我悲哀我自己的命运的话,您就是一位蹩脚相士了。我破产!那对我无足轻重?我不是还有我的天才吗?我难道不能象巴斯达[巴斯达(一七四五—一八一九),意大利高音歌剧演员。——译注]、马里邦[马里邦(一八○八—一八三六),法国高音歌剧演员。——译注]和格里契[格里契(一八一一—一八六九),意大利高音歌剧演员。——译注]那样,凭我自己的能力去获得您永远不会给我的一切吗?当您一年给我那可怜的一万二千法郎零用钱的时候,你总是用不高兴的脸色,还要责备我浪费,那时,我自己一年就可以赚十万或十五万里弗,拿到那笔钱,我不必感激旁人,只要感激自己就行了,而且那些钱还会伴随着喝采、欢呼和鲜花一同来。假如我没有那种天才,——您的微笑使我知道您很怀疑我的才能,——我不是还有我所热爱的独立吗?我认为独立比财宝更可贵,在我看来,它甚至比生命更重要。不,我并不为我自己担忧,——我总是可以有办法活下去的。我的书,我的笔,我的钢琴,永远是属于我的,而且那些东西都不值钱,即使失去了,我也可以再看得到。您或许认为我会为腾格拉尔夫人担心。您又在欺骗自己,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我知道母亲对于威胁您的那场大难早已有所准备,那场大难也会影响到她。她很会照顾她自己的财产,——至少,我希望如此,——而她并没有因为照顾我而分了心,因为,感谢上帝,她借口我喜欢自由,一切完全由我自己作主。噢,不,阁下,我从小的时候,就经常受着不幸的威胁,我对于我周围的一切是看得太多、懂得太多了。从我能记事的那天起,我就不曾被任何人所爱,——那本来可以说很不幸!这样我自然也就谁也不爱了,——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现在,您知道我的处世哲学了吧。”

  “那好,”腾格拉尔说,他气的脸色发青,但那种气愤却不是因为父爱受了儿女反叛才有的,——“那末,小姐,你坚持要决心加速我的破产了吗?”

  “您的破产?我加快您的破产?您是什么意思?我不懂您的意思。”

  “那样还好,我还有一线希望,听着。”

  “我全神贯注地在听。”欧热妮说,同时紧紧注视着他的父亲,这使父亲很难承受她那有力的凝视。

  “卡瓦尔康蒂先生快和你结婚了,”腾格拉尔继续说,“他将把他的财产委托给我。那笔财产约有三百万。”

  “这可是可观的数目!”欧热妮极其蔑视地说,玩弄着她的手套。

  “你以为我会要你们的那三百万,”腾格拉尔说,“不要害怕。这笔钱现在至少可以得到一分利息。我从另外一位银行家,——我的同行,——那儿得到一条铁路的承股权,而铁路是目前唯一立刻发财的事业,目前巴黎人投资于铁路,就象以前投资于野猫横行的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土地一样能发大财。根据我的估算,目前能拥有一条铁路的百万分之一的股权,正如以前在俄亥俄河两岸拥有一亩处女地一样。这是一种抵押投资——你看,这可是一种进步了,因为你所投资的钱至少可以换到十磅、十五磅、二十磅或一百磅铁。嗯,在一星期之内,必须买进四百万股票,这四百万,我答应给你一分或一分二的利息。”

  “但阁下,看来您也记得很清楚,当我前天来见您的时候,”欧热妮答道,“我看到您进帐,——进帐这两个字说得不错吧?五百五十万。您甚至把那两张支票拿给我看,并且很惊奇这样贵重的一张支票并没有象闪电一样照花我的眼睛。”

  “是的,但那五百五十万不是我的,而只是一种信任我的证据。我这个平民化的银行家的头衔使我获得了医院的信任,那五百五十万是属于医院的。在以前,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动用那笔款子,但我近来接连遭受损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的信誉已经开始动摇了。那笔存款随时都有可能来提取,假如我拿它来充另外的用途,我就会给自己带来一次可耻的倒闭。相信我,我并不厌恶倒闭,但那必须是使人发财的倒闭而不是使人破产的倒闭。现在,要是你能与卡瓦尔康蒂先生结婚,而我碰到了那三百万,或者只要旁人以为我拿到那三百万,我的信誉便恢复了,而我的财产,虽然在过去一两个月内被大块大块地吞吸掉,以使我的前途有了很大的障碍,那时便可以重新建立起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听得十分明白。你把我抵押了三百万,不是吗?”

  “数目越大,你便越有面子。这是可以使你想到你自己的身价。”

  “谢谢您。还有一句话,阁下,您能不能答应我:你可以用卡瓦尔康蒂先生即将把他的财产委托给您的那个消息,而不去碰那笔款子?这不是我自私,而是一件处理问题的办法。我很愿意帮助您重振您的财产,但我却不愿意在造成他人破产的计划中做一个从犯。”

  “但我告诉过您啦,”腾格拉尔喊道,“有了这三百万”

  “阁下,您认为,如果不动用那三百万,能摆脱你的困境吗?”

  “我希望如此,假如这件婚事能顺利举行的吧,或许会恢复我的信用。”

  “您能够答应我签订婚约后就给那五十万法郎嫁资付给卡瓦尔康蒂先生吗?”

  “他从市长公署回来就可以收到那笔钱。”

  “太好了!”

  “还有什么?你还要什么?”

  “我希望知道:在我签字以后,您是否可以让我的行动完全自由?”

  “绝对自由!”

  “那末,好极了,阁下,我愿意嫁给卡瓦尔康蒂先生了。”

  “但你有什么计划?”

  “啊,那是我的秘密。假如在知道了您的秘密以后,我再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您,那我对您还能有什么优势呢?”

  腾格拉尔咬一咬自己的嘴唇。“那末,”他说,“你愿意去向亲戚朋友作必不可少的拜访吗?——那是绝对免不了的呀!”

  “是的。”欧热妮回答。

  “并且在三天以内签订婚约?”

  “是的。”

  “那末,这回轮到我来说‘好极了’啦!”腾格拉尔把他女儿的手紧握在自己的两手之间。这太奇怪了,——那做父亲的不敢说“谢谢你,我的孩子”,那做女儿的则不向她的父亲露出一点微笑。

  “会谈结束了吗?”欧热妮站起身来问。

  腾格拉尔表示他已无话可说了。五分钟以后,钢琴声在亚密莱小姐的手指下又响起来,接着腾格拉尔小姐的歌声也传了出来。一曲唱罢,依脱尼走进来,向欧热妮通报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男爵夫人已经在等她一同去访客。我们已在维尔福家里见到她们母女俩;那是第一个接受她们拜访的人家。

  (第九十五章 完)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55:09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第九十六章 婚约

在我们上文讲述过的那幕场面发生后的三天,——也就是说,在欧热妮·腾格拉尔小姐和被那位银行家坚持称为王子的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将要和腾格拉尔签订婚约的那天下午五点钟左右,——一阵清新的微风吹过了基督山伯爵屋前的小花园,伯爵正准备出去,他的马在焦躁不安地踢着地面,车夫在控制着马,他已经在他的座位上等了一刻钟了。正当这时,我们所熟悉的那辆漂亮的轻便马车已经来到了大门口。

  那打扮得十分整齐,高兴得象快要去娶一位公主为妻的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走下车来。他照常用熟悉的口气问一问伯爵是否在家,然后轻捷地蹿上二楼,在楼梯顶上遇到了伯爵。伯爵一看见那青年就停住了脚步。至于安德烈,他正在往前冲,当他一旦往前冲的时候,是什么都挡不住他的。“啊,早安,我亲爱的伯爵。”他说。

  “啊,安德烈先生!”伯爵用他那种半带戏弄的口气说,“您好吗?”

  “好得很,这是您可以看得出来的,我有许多许多事情得跟您谈。您是刚回来?”

  “我正要出去,阁下。”

  “那末,为了不耽误您的时间,我可以跟您一起去,我坐在您的车子里,叫汤姆驾着我的轻便马车并排跟着。”

  “不,”伯爵说,脸上露出一个难以觉察的轻蔑的微笑,因为他并不想让人看见他和这个青年人在一起,——“不,我情愿在这儿跟您谈,我亲爱的安德烈先生。我们在屋子里谈话会更好些,这儿没有车夫来窃听我们的谈话。”

  伯爵回到二楼的一间小客厅里,坐下来,跷起腿,示意那个青年人也坐下来。安德烈拿出他最高兴的态度。“您知道,我亲爱的伯爵,”他说,“我今天晚上要订婚了。九点钟在我岳父家里签约。”

  “呀!真的?”基督山说。

  “什么!您把它当作新闻吗?腾格拉尔先生难道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您吗?”

  “噢,告诉我了,”伯爵说,“我昨天收到他的一封信,但我没有记清具体的时间。”

  “可能的,我的岳父大概以为这件事大家都知道的了。”

  “嗯,”基督山说,“您很幸运,卡瓦尔康蒂先生,这是一个最门当户对的婚姻了,再说,腾格拉尔小姐又很漂亮。”

  “是的,她的确很漂亮。”卡瓦尔康蒂用谦虚的口气说。

  “尤其是,她非常有钱,——至少,我相信是如此。”基督山说。

  “非常有钱,您以为是吗?”那青年回答。

  “当然罗,据说腾格拉尔先生至少隐瞒了他的一半财产。”

  “而他自己说有一千五百万至二千万。”安德烈说,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喜悦的火花。

  “而且,”基督山又说,“他很快又要开始一种新的投机事业了,这种副业在英美已很流行,但在法国却还很新奇。”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所指的是什么,是铁路,对不对?他已获得了铁路的承股权。”

  “一点不错,大家都相信他在那件事情上可以赚到一千万。”

  “一千万?您这样想吗?真是太有意思了。”卡瓦尔康蒂说,他被这些无懈可击的花言巧语冲昏了头脑。

  “而且,”基督山继续说,“他的全部财产将来都要归您,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为腾格拉尔小姐是一位独生女儿。再说,您自己的财产,令尊告诉我的,几乎也和您的未婚妻一样多。现在先把钱的事稍为搁一搁吧。您知道吗,安德烈先生,我以为您这件事情办得巧妙。”

  “至少还不算太坏,”那青年说,“我天生是一个外交家。”

  “嗯,您一定要成为一位外交家,外交辞令,您知道,不是学得的,——它是一种本能。这么说,您的心已被征服了吗?”

  “真的,我想是的。”安德烈模仿法兰西戏院里杜郎特或梵丽丽回答阿尔西斯提回时那种腔调说道。

  “她也有些喜欢您吗?”

  “我想是的,”安德烈带着一个得意的微笑说,“因为我已经被她接受了。但我不能忘记很重要的一点。”

  “那是什么?”

  “就是我曾得到过奇怪的帮助。”

  “瞎说。”

  “真是的。”

  “是环境帮助了您!”

  “不,是您。”

  “我?决不是的,王子,”基督山说,并故意加重说了那个头衔,“我对您有什么帮助?单凭您的名望,您的社会地位和您的品貌,就已经足够了吗?”

  “不,”安德烈说,——“不,您那样说是没有用的,伯爵。我一直认为我的名望、我的社会地位和我的学问不及您的一分帮助。”

  “您完全弄错了,阁下,”基督山冷冷地说,他从青年的那种无赖态度上知道了他话里的意思,“您是在我了解了令尊的权利和财产情况以后才获得我的保护。我从来不曾见过您或您那显赫的父亲。归根结蒂究竟是谁使我有幸认识你们的呢?是我的两个好朋友,威玛勋爵和布沙尼神甫。究竟我为什么要成为您的——不是担保人,而是——保护人呢?那是因为令尊的名望,因为令尊在意大利无人不知,十分受人尊崇。从您个人来说,我可并不认识您。”这种平静的口气和十分安祥的态度使安德烈知道他这时已遭遇到一只比自己更有力的手,并且知道从那只手的压力下逃出来是不容易的。

  “噢,那么家父真的有一笔非常大的财产吗,伯爵?”

  “看来是如此,阁下。”基督山回答。

  “您知道家父答应我的结婚费用是否到了吗?”

  “令尊已通知过我。”

  “但那三百万现款呢?”

  “那三百万大概已经在路上了。”

  “那么我真能得到它吗?”

  “吓!”伯爵说,“我想您还不至于这么缺钱用吧。”

  安德烈是这样的惊奇,好一会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后,他从迷糊状中醒来,说:“现在,阁下,我对您只有一项请求了,那件事,即使您不愿意,也一定能谅解我的。”

  “请说。”基督山说。

  “因为我的好运,我已经结识了许多知名的人士,同时,至少在目前,还有着一群朋友。但是,既然我要在巴黎举行盛大的结婚典礼,就应该有一个鼎鼎大名的人来主持。如果父亲不在场,就应该有一位有地位的人领我到圣坛[欧洲风俗:在教堂里结婚,新郎新娘须在圣坛前受神父祝福。——译注]前面。现在家父看来是不能来巴黎了,是吗?”

  “他年岁已老,浑身满是伤疤,他说,每一次旅行都使他痛苦难捱。”

  “我明白。嗯,所以我来请您给我一个面子。”

  “什么请求?”

  “哦,就是代替他的位置。”

  “啊,我亲爱的先生!什么!在我有幸跟您作过那么多的接触以后,您竟还这样不明白我的为人,竟然来要求我做这样的一种事情?要我借五十万给您,老实说,虽然这样的借款是非常少见,但您也未必会让我如此为难。我记得我曾经告诉过您,在参与世事方面,——尤其是伦理道德方面的事情,——基督山伯爵从未参预忌讳的事,说得更明白一点,这是东方人的迷信。我在开罗士麦拿、君士坦丁堡都有藏娇的迷宫,可是我为人主持过一次婚礼吗?——绝对没有!”

  “那么您拒绝我了?”

  “坚决拒绝,即使您是我的儿子或我的兄弟,我也会同样拒绝您。”

  “那我该么办呢?”安德烈失望地说。

  “您自己刚才不是说,您的朋友多得很。”

  “不错,但介绍我到腾格拉尔先生家里去的却是您。”

  “决不是的!让我们来回忆一下那个事实。您在我家里的一次宴会席上遇见他,您自己到他家里去拜访,那是一件与我毫无关系的事情。”

  “是的,关于我的婚姻,却是您促成的。”

  “我!丝毫不是,您记得的。请回忆一下当您要我为您去做媒的时候,我对您说了些什么。噢,我是决不会去为别人促成婚事的,我亲爱的王子,这是我坚定不移的原则。”

  安德烈咬了咬他的嘴唇。“但至少,”他说,“您总会去参加的吧。”

  “全巴黎的人都去吗?”

  “噢,当然罗。”

  “嗯,我跟全巴黎的人一样,我也会去的。”伯爵说。

  “您会在婚约上签名吗?”

  “我看这一点没什么值得反对的,我还不至于忌讳到那种程度。”

  “好吧,既然您不肯给我面子,我也只能凭您给我的这点就满足了。但还有两个字,伯爵。”

  “是什么?”

  “忠告。”

  “请小心,忠告比效劳更坏。”

  “但您可以给我这个忠告而不会连累您自己。”

  “告诉我那是什么。”

  “我太太的财产有五十万里弗吗?”

  “那是腾格拉尔先生亲自告诉我的数目。”

  “我应该收下这笔款子呢,还是让它留在公证人的手里?”

  “这种事情通常总是按一定的惯例来办理的:在签订婚约的时候,你们男女双方的律师约好一个聚会的时间,或在第二天,或在第三天。然后,他们交换嫁资和聘金,各给一张收据。然后,在举行婚礼的时候他们把钱转到你们的名下,因为那时你是一家之主了。”

  “我这样问,是因为,”安德烈带着某种不加掩饰的不安说,“我好象听我的岳父说,他准备把我们的财产全投资在您刚才说过的那种赚钱的铁路事业上。”

  “嗯,”基督山答道,“每一个人都说那种投资可以使你的财产在十二月之内翻三倍。腾格拉尔男爵是一位好岳父,而且挺会算计的。”

  “嗯,那好,”安德烈说,“一切都好,只是您的拒绝使我很伤心。”

  “您只能把这点归罪于在某种情况下的非常自然的清规戒律。”

  “嗯,”安德烈说,“就说这些吧,那么今天晚上,九点钟。”

  “到时再见。”

  安德烈抓起伯爵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跳进他的轻便马车里很快就驶远了。当握手的时候,基督山曾想抗拒,他的嘴唇苍白起来,但却仍保持着他那彬彬有礼的微笑。

  在九点以前的那四五个钟头里,安德烈乘着马车到处拜访,想结交那些曾在他岳父那儿会过的富豪们做朋友,把腾格拉尔快要开始投资的铁路股票的惊人利润向他们夸耀了一番。当晚八点半,那大客厅,与客厅相连的走廊,还有楼下的另外三间客厅里,都挤满了香气扑鼻的人群。这些人并不是为交情而来,而是被一种不可抗拒的欲望吸引来的,是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的事物。一位院士曾说:上流社会的宴会等于是名花的汇集,它会吸引轻浮的蝴蝶、饥饿的贪婪的蜜蜂和嗡嗡营营的雄蜂。

  各个房间里当然都灯火辉煌。墙壁镀金的嵌线上密密地排着灯火;那些除了夸富以外别无用处的家具大放光彩。欧热妮小姐的穿饰文雅朴素,穿看一件合身的白绸长袍。她唯一的装饰品是一朵半插在她那乌玉般黑的头发里的白玫瑰,并无任何一颗珠宝。她的打扮虽然显得纯洁高尚,她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与之相反的傲慢神气。在距她不远的地方,腾格拉尔夫人正在与德布雷、波尚和夏多·勒诺闲谈。德布雷被邀请来参加这次盛大的典礼,但象每一个人一样,他并没有得到任何特权。腾格拉尔先生正被包围在一群财政部官员和与财政部有关的人士中间,正在向他们解释一种新的税收原则,等到将来当形势迫使政府不得不邀他入部参与大计的时候再来实施。安德烈的手臂上挽着一个歌剧里那种洋味十足的花花公子,装出一种很随便的神气——但多少有点尴尬——向他解释将来的计划,描述凭着他那每年十七万五千里弗的收入,他将怎样向巴黎的时髦上层社会介绍新的奢侈品。

  人群拥来拥去,象是一道由蓝宝石、红宝石、翡翠、猫眼石和金刚石组成的涡流一样。象平常一样,年龄最老的女人打扮得最华丽,而最丑的女人最引人注目。假如当时有一颗美丽水仙花,或一朵甜的玫瑰,你得仔细搜索才能找到,因为她总是躲在一个角落里,或者藏在一个戴面巾的母亲或戴孔雀毛帽子的姑母后面的。

  在这喧哗笑闹的人群中,随时可以听到司仪的声音,通报一位金融巨头、军界要员或文学名士的姓名;那时,各个人群里便会随着那个姓名的喊声发一阵轻微的骚动。虽然你有权利可以在这儿激起人海的波浪,但多数人却只得到了漠视的一瞥或轻蔑的一笑!当金面大时钟上的时针指到九点,当机械的钟锤敲打了九下的时候,司仪报出了基督山伯爵的名字,象触了电一样,全场的人都把他们的视线转向了门口。基督山伯爵穿着黑衣服,象他往常一样的简单朴素。他唯一的装饰虽是一条极其精致的金链,挂在他白背心上让人难以觉察。伯爵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客厅一端的腾格拉尔夫人,在客厅另一端的腾格拉尔先生,以及在他对面的欧热妮。他首先向男爵夫人走过去,男爵夫人这时正与维尔福夫人聊天(维尔福夫人是独自来的,因为瓦朗蒂娜依旧还不能走动);然后,他从男爵夫人那儿一直走到——人群中间早已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欧热妮那儿,用非常急速而含蓄的话语向她道贺,使这位骄傲的女艺术家也不得不表示惊奇。亚密莱小姐就站在她的身边,她感谢伯爵这样慨然答应她给意大利剧院写封介绍信,并表示她立刻就要用到那封介绍信。离开了这些女太太们以后,基督山走近了腾格拉尔,因为腾格拉尔已向他迎上来。

  完成了这三项社交义务以后,基督山停下来,用充满自信的目光环顾四周,象是在说:“我已完成了我的责任,现在让旁人去完成他们的责任吧。”安德烈本来在隔壁房间里,这时也已感觉到基督山的到达所引起的骚动,起来向伯爵致意。

  他发现伯爵已被大家包围得水泄不通;大家都盼望与他讲话,这是一个不轻易说话而每次说话必有份量的人能经常遇到的事情。这时,双方的律师到了,他们把拟定好了的文件放在那张签字用的桌子上;那是一张描金的桌子,四条桌腿雕成狮爪形,桌面上铺着绣金的天鹅绒台毯。律师之中有一位坐下来,其余的都站着。他们快要宣读那份来参加这个典礼的半数巴黎人都要签字的婚约了。大家都在为自己找一个好的位置,太太小姐们围成一个圆圈,先生们则采取比较远的位置,评论着安德烈的紧张不安,腾格拉尔先生的全神贯注、欧热妮的从容自若以及男爵夫人在处理整个大厅这类重要事情时的雍容大度而又敏捷的态度。

  读婚约的时候四处鸦雀无声。但婚约一读完,那几间客厅里便更加喧闹起来;那即将属于未婚夫妇的几百万巨款,那些放在一个大房间里的礼物以及那位未来新娘的钻石,到处都充满了羡慕的声音。在青年男子的脸上,腾格拉尔小姐的可爱又增加了几倍,她光彩夺目。至于太太小姐们,不用说,她们当然嫉妒那几百万,但心里却以为她们自己的美丽可以不用金钱点缀。安德烈被他的朋友包围了起来,在一片道喜和赞美声中,他开始相信他的梦想已变成现实,简直飘飘然了。律师庄严地拿起笔,举过的头顶,说:“诸位,婚约开始签字了。”

  按照仪式,第一个签字的是男爵;然后是老卡瓦尔康蒂先生的代表签字;然后是男爵夫人;男爵夫人之后,才是婚约上的所谓未婚夫妇。男爵接过笔来签了字,然后代表也签了字。男爵夫人扶着维尔福夫人的膀子走近来。“亲爱的,”她一面说,一面接过笔来,“这太令人恼火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是为了上次基督山伯爵几乎险遭不测的那件谋杀案和偷窃案,竟使我们不能让维尔福先生来这儿观礼。”

  “真的!”腾格拉尔说,他的口气象是在说,“哼,我根本不在乎!”

  “啊!”基督山走近来说,“我怕这件事情是我无意中造成的。”

  “什么!您,伯爵?”腾格拉尔夫人一面说,一面签字,“假如是您,可得小心,我可永远不能宽恕您的呀。”安德烈竖起他的耳朵。

  “但那不是我的错,我应当努力来向您证明。”

  每一个都在留心听着,平时极少说话的基督山快要说话了。

  “您记得,”伯爵在一片寂静中开口说,“想来偷东西的那个刻毒的恶棍是死在我家里的,据当时推测,他是在企图离开我家里的时候被他的同谋犯刺死的。”

  “是的。”腾格拉尔说。

  “嗯,为了检查他的伤口,他的衣服被脱了下来,扔在一个角落里,后来由法院方面的警官把它捡了回去,但他们却漏下了他的一件背心。”

  安德烈脸色变得发白,向门口走过去;他看见天上忽然上升起了一朵乌云,似乎预示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嗯!这件背心今天被我发现了,上面满是血迹,心口处有一个洞。”太太小姐失声尖叫起来,有两三个装出要晕倒的样子。“仆人拿那件背心给我看。准都猜不出那块弄脏的破东西是什么,只有我猜想到它是那个死者的背心。我的仆人在检查这阴森可怕的遗物的时候,摸到口袋里有一张纸,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封写给您的信,男爵。”

  “给我的!”腾格拉尔喊道。

  “是的,的确写给您的,那封信虽然沾满了血迹,但我却从血迹底下辨认出您的名字。”基督山在一片惊讶声中回答道。

  “但是,”腾格拉尔夫人恐惧不安地望着她的丈夫问道,“那件事怎么会阻止维尔福先生——”

  “非常简单,夫人,”基督山答道,“那件背心和那封信都是确凿的证据。所以我就把它们都送到检察官那儿去了。您知道,我亲爱的男爵,遇到案件,依法办理是最妥当的了,那也许是一种攻击您的阴谋。”

  安德烈两眼直直望着基督山,偷偷溜进了隔壁的那间客厅里。

  “可能的,”腾格拉尔说,“这个被杀的人不是一个苦役犯吗?”

  “是的,”伯爵答道,“是一个名叫卡德鲁斯的凶犯。”

  腾格拉尔脸色微微变得苍白;安德烈离开第二间客厅,溜进候见室里。

  “请继续签字吧,”基督山说,“我看我的故事让大家都惊呆啦,我向您、男爵夫人和腾格拉尔小姐表示歉意。”

  男爵夫人这时已签过字,把笔交回给律师。“卡瓦尔康蒂王子!”后者说,“卡瓦尔康蒂王子,您在哪儿呀?”

  “安德烈!安德烈!”有几个青年人连连喊道,他们已够亲密到能称呼他的教名了。

  “去叫王子来!通知他现在已经轮到他签字了!”腾格拉尔大声对一个司仪说。

  就在这时,大客厅里的宾客们忽然惊惶地向后退去,象是一个吓人的妖怪闯进屋来要吞食某一个人似的。他们的后退、惊惶和喊叫是有理由的。一个军官在客厅的每一个门口派了两个兵看守,他自己则跟在一个胸佩绶带的警官后面,向腾格拉尔走过来。腾格拉尔以为他们的对象就是他(有些人的良心是永远不安的),在他的宾客面前展露出一个恐怖的面孔。“什么事,阁下?”基督山迎上去问那个警官。

  “诸位,”那位法官不回答伯爵,问道,“你们之中哪一位叫安德烈·卡瓦尔康蒂?”

  房间里到处可以听到惊慌的喊叫声。他们四处搜寻,他们互相探问。

  “安德烈·卡瓦尔康蒂究竟是什么人呀?”腾格拉尔在极度惊愕中问。

  “是从土伦监狱里逃出来的苦役犯。”

  “他犯了什么罪?”

  “他被控,”那执事官用他冷漠的声音说,“杀害了那个名叫卡德鲁斯的人。那个人当初是跟他一条链上的同伴,被告在他从基督山伯爵家里逃出来的时候杀害了他。”

  基督山向四周急速地瞥视了一眼。安德烈已经不见了。

  (第九十六章 完)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55:10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第九十七章 去比利时

那些让人意料不到出现的士兵以及士兵出现后的那一条宣布,腾格拉尔先生的客厅里变得混乱起来;几分钟以后,大家急急忙忙地逃出那座大厦,象是宾客群中发生了瘟疫或霍乱一样。在几分钟之内,每一道门口,每一阶楼梯上,每一个出口,都挤满了急急忙忙退出来的人;因为在这种情形之下,一般的安慰是没有用的,因此一个人在遇到灾难时会使他的最好的朋友们感到非常苦恼。在那位银行家的大厦里,只留下了在关得紧紧的书房里与军官谈话的腾格拉尔,躲在她那间我们已经熟悉的卧室里被吓坏了的腾格拉尔夫人,以及那带着傲慢的神态和鄙视的面孔,随同她永远都陪伴的同伴罗茜·亚密莱小姐退回到她房间里去的欧热妮。至于那些多得数不清的仆人们那天晚上比往常特别多(因为临时加了一部分从巴黎咖啡馆借来的厨师和侍者),他们成群结队地聚集在大厅里、厨房里或他们自己的房间里,他们自以为受了很大侮辱,把一腔怒气都发泄在他们的主人身上,再也不去想到他们的义务和地位,他们的工作自然也已经是不再需要的了。在这些利害关系不同而同样气愤的人之中,只有两个人引起了我们的注意;那两个人便是欧热妮·腾格拉尔小姐和罗茜·亚密莱小姐。

  我们上文已谈到,腾格拉尔小姐离开的时候带着傲慢的神态、鄙视的眼光以及象一位发怒的女皇的那种表情,后面跟着那位比她自己更苍白和更激动的同伴。到了她的房间里以后,欧热妮闩上房门,而罗茜则坐在一张椅子上。

  “啊,多可怕的一件事!”那青年音乐家说,“谁会去怀疑?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竟是一个凶手——一个监狱里逃出来的苦役犯——一个囚徒!”

  欧热妮撇了一下嘴唇,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看来,我是命中注定了的,”她说,“我逃过了马尔塞夫而却落在卡瓦尔康蒂的手里。”

  “噢,别把那两个人混为一谈,欧热妮。”

  “住嘴!那两个人都是无耻的,我很高兴我现在能够认清他们的真面目。”

  “我们怎么办呢?”罗茜问。

  “我们怎么办吗?”

  “是的。”

  “咦,还是我们三天以前就准备好的办法,——走。”

  “什么!即使现在不要你结婚了,你还是要——”

  “听着,罗茜!我厌恶上流社会的这种生活,事事要规规矩矩,受人批评,受人牵制,象我们的乐谱一样。我始终希望,盼望和渴慕的是,自由独立,只依靠自己,这才是艺术家的生活。再留在这儿!为了什么?让他们在一个月以后再拿我嫁人吗?而且,嫁给谁呢?一定是德布雷先生,他的有一阵子说起过此事。不,罗茜,不!今天晚上发生的意外可以作我的借口。上帝把这个借口给我,而且来得正是时候!”

  “你是多么的坚强和勇敢呀!”那柔弱白皮肤的女郎对她的同伴说。

  “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吗?来,罗茜,让我们来谈谈我们自己的事情吧。驿车——”

  “幸亏三天前就买好了。”

  “你可曾说好我们上车的地点吗?”

  “说过了。”

  “我们的护照呢?”

  “在这儿!”

  于是,欧热妮带着她往常那种自信的态度,打开一张纸念道:“莱翁·亚密莱先生,二十岁;艺术家;黑发黑眼;旅伴,妹一人。”

  “太妙了!这张护照你是怎么搞到的?”

  “当我去求基督山伯爵向罗马和那不勒斯剧院经理安一封介绍信的时候,我表示一个女人出门旅行很不方便。他十分明白我们意思,便负责给我弄到一张男人护照。我接到这张护照两天以后,用我自己手又写上了‘旅伴,妹一人。’”

  “好,”欧热妮高兴地说,“那末我们只要收拾好行李就行了。我们取消在结婚之夜起程的计划,改在订婚之夜起程,——其差别只是如此而已。”

  “你想清楚呀,欧热妮!”

  “噢,我什么都想过了!我已听厌了月终的报表以及西班牙公债和海地公债的起落。而代替那一些的,罗茜,——你懂吗?——却是清新空气,自由,婉转的鸟声,伦巴第的平原,威尼斯的运河,罗马的宫殿,那不勒斯的海湾。我们还有多少钱,罗茜?”

  她的同伴从一只嵌花的写字台里拿出一只小皮夹,把皮夹里的钱数了一数,一共有二十三张。

  “二万三千法郎。”她说。

  “而珠宝钻石至少也值这么多,”欧热妮说。“我们很有钱哪。有了四万五千法郎,我们可以过两年象公主一般的生活。如果只是想舒服一点,便可以过四年。但在六个月之内——你靠你的乐器,我靠我的歌喉——我们便可以把我们的钱增加一倍了。来,你保管钱,我保管珠宝箱。假如我们之中不幸有一个人丢失了她的财宝,那还有另外一个的可用。来,收拾提包,我们赶快吧,收拾提包!”

  “等一下!”罗茜说,走到通腾格拉尔夫人房间的门前去听了一下。

  “你怕什么?”

  “怕我们让人发觉。”

  “门已经关上了。”

  “说不定有人会叫我们开的呀。”

  “让他们去叫吧。但我们却决不开。”

  “你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女丈夫,欧热妮!”于是那两个青年姑娘开始把她们认为她们需要的东西都装进一只旅行提包里。

  “现在,”欧热妮说,“我换衣服,你锁上那只提包。”

  罗茜用尽她所有的气力压那只提包的盖子。“我不行,”她说,“我气力不够,你来关吧。”

  “啊,你说得对!”欧热妮笑着说。“我忘记了我是大力士,而你却只是白面女皇!”于是那青年女郎膝盖顶在提包盖上,把提包的箱盖盖好,而亚密莱小姐则把锁插到锁臼里。

  这些做好以后,欧热妮用随身带着的钥匙打开一个衣橱,从衣橱里取出一件用紫绸做成的旅行棉披风。“喏,”她说,“你看,我一切都想好了,有了这件披风,你就不会挨冻了。”

  “但你呢?”

  “噢,我是从来不怕冷的,你知道!而且,穿了这些男人的衣服——”

  “你在这儿穿吗?”

  “当然。”

  “来得及吗?”

  “不用担心,你这胆小鬼!全体仆人现在都忙着讨论那件大事。况且,你想想看,按照常规我本应该多么伤心,关紧房门又算是什么奇怪呢?你说!”

  “不错,那倒是真的,这就使我安心了。”

  “来,帮帮我的忙。”

  她从取出已经披在亚密莱小姐肩头上的那件披风的衣橱抽屉里,又拿出一套男人的衣服来,从领结到皮靴一应俱全,又拿出一只口袋,里面全是必需的东西,没有一件多余的。然后她穿上皮靴和裤子,打好领结,扣好背心,穿上一件非常适合她身材的上装。从她打扮的速度上来看,可以推测到她扮演异性已不是第一次了。

  “噢,好极了!真的好极了!”罗茜以赞美的目光望着她说,“但是,那一头美丽的黑发,那些使所有的太太小姐们都发出嫉妒叹息的漂亮的辫子,可能全部装在我眼前的这一顶男人的帽子底下吗?”

  “你瞧着吧,”欧热妮说。她左手抓住那头浓密的头发,——她那细长的手指几乎不能把它们全部抓住,——右手拿起一把长剪刀,不久,剪刀在秀发上喀嚓一声,那青年姑娘把身体向后一仰,以免玷污她的上装,那一头浓密美丽的头发便都落到她的脚下。然后,她把前刘海剪掉,在她那象黑檀木一样漆黑的的眼睛里,非但没有遗憾的表情,反而更显得炯炯有神。

  “噢,那漂亮的头发!”亚密莱小姐遗憾地说。

  “我这样不是更好吗?”欧热妮喊道,一面抚弄那些零碎的鬈发。她的样子现在已很象男人,“你觉得我这样不漂亮吗?”

  “噢,你很漂亮——永远是漂亮的!”罗茜喊道。“我们现在到哪儿去?”

  “到布鲁塞尔去,假如你同意的话,这是出境最近的一条路。我们可以到布鲁塞尔,次日,埃克斯·拉夏佩勒,然后沿莱茵河到达斯特拉斯堡。我们将横穿瑞士,经圣·哥塔进入意大利。你看行吗?

  “行。”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真的,你这副样子真叫人羡慕!人家认为你带着我私奔呢。”

  “哦,真的!那他们就说对了。”

  “噢!我快要挨骂了,欧热妮!”于是,这两个都以为自己一定是非常悲哀的青年女郎—一个是为了她自己,一个是为了她的朋友——都大笑起来。她们整理了一下准备逃走时所留下的每一丝痕迹;然后,吹熄她们的灯,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和伸长脖子,这两个逃跑者打开一间更衣室的门,从一道侧梯走到前院里。欧热妮走在前头,用一只手拉着提包的一端,后面的亚密莱小姐则用双手拉着提包的另一端。前院里空无一人;这时正是十二点钟。门房还没有上床。欧热妮轻轻地走过去,看到那个老头儿正在他那个小房间的一张圈椅里酣睡。她回到罗茜那儿,提起那只放在地上的旅行提包,两人顺着墙根走到门廊下。

  欧热妮把罗茜藏在门廊的一个角落里,这样,假如那门房碰巧醒来,他也只能看见一个人。然后,她走到那盏照亮前庭的灯光底下,一面拍打窗门,一面压低了声音喊:“开门!”

  正如欧热妮所想象的,门房爬起来,甚至走前几步想看看究竟是谁要出去,但看到一个青年男子用他的马鞭不耐烦地拍击着他的皮靴,他赶快把门打开了。罗茜象一条蛇似的从门里溜出去轻快地向前跳了几步。欧热妮接着也出来了,她表面上很镇定,但是她的心要比往常跳得快一点。这时正巧有一个脚夫经过,她们便把那只提包交给他,告诉他提到维克多路三十六号,然后这两个青年女郎就跟在他的后面走。脚夫的出现使罗茜的心安定下来。至于欧热妮,她坚强得象一个犹蒂丝[古代用计杀死敌将、解救危城的一个犹太女人,事见《圣经》。——译注]或一个狄丽拉[《圣经》中大力女子。——译注]一样。她们到达约好的地点。欧热妮吩咐脚夫放下提包,给了他一些钱打发他走开,然后拍打那座房子的百叶窗住着洗衣服的小妇人,她曾在事先得到通知,所以还不曾上床睡觉。她出来打开门。

  “大姐,”欧热妮说,“叫那看门人把旅行马车从车房里拉出来,再叫他到旅馆里去租驿马。这五个法郎作他的酬劳。”

  “真的,”罗茜说,“我真佩服你,我简直要说敬重你啦。”

  那洗衣女露出惊奇的神色,但因为说好她可以拿到二十个路易,所以并不说话。

  不到一刻钟,那看门人带着马夫和马车回来了,马夫立刻把马套到马车上,而看门人则用一条绳子绑住那只提包。

  “护照在这儿,马夫说,“我们到哪儿去,先生?”

  “到枫丹白露,欧热妮用一种近似男性的声音回答。

  “你说什么?”罗茜说。

  “我是故意这么说,”欧热妮说,“我们虽然给了这个女人二十路易,但她或许为了四十路易而出卖我们。我们不久就要改变方向的。”她们跳进那辆布置得可以睡觉的四轮马车里,几乎没碰踏板。

  “你永远是对的。”罗茜说,一面坐到她朋友的旁边。

  一刻钟以后马夫已拐上正道,扬鞭通过了圣·马丁城栅的城门。

  “啊!”罗茜说,“我们已经走出巴黎了。”

  “是的,我亲爱的,这次逃跑干得漂亮极了。”欧热妮回答。

  “是的,不曾用暴力。”罗茜说。

  “即使用暴力也完全值得。”欧热妮回答。这些话渐渐消失在辘辘的车轮滚动声里。腾格拉尔先生永远失去了他的女儿。

  (第九十七章 完)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55:11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第九十八章 钟瓶旅馆

现在我们暂且不谈腾格拉尔小姐和她的朋友如何驱车奔赴布鲁塞尔,回过头来叙述那在飞黄腾达途中意想不到地遭受了严重打击的可怜的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安德烈先生虽然年轻,但却是一个非常机智聪明的青年。我们上文提到:他一听风声不妙,就渐渐挨向门口,穿过两三个房间,溜之大吉了。但我们已经记忆提到一件事情,而那件事情是决不应该漏掉的;就是:在他所穿过的一个房间里,放着那位未来新娘的嫁妆,——包括一盒盒的钻石、克什米尔羊毛披巾、威尼斯花边、英国面纱,还有其他提到它们的名字就会使青年姑娘们的满心欢喜地狂跳起来的诱人的东西。在经过这个房间的时候,安德烈不但证明他自己机智聪明,而且也证明了他的深谋远虑,因为他不客气地偷了一些最贵重的首饰。得到了这一些俘获品以后,安德烈便怀着一颗较轻松的心跳出窗口,准备溜出宪兵之手。高大得象一个古代的武士,强健得象一个斯巴达人的他,无头无绪地在街上走了一刻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赶快离开他知道一定会遭逮捕的那个地方。穿过蒙勃兰克路以后,凭着每个窃贼避开城栅的本能,他发觉自己已到了拉法叶特路的尽头,他在那儿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来。这个地方很寂静。一边是那空旷的圣·拉柴荒原,另一边,是那黑沉沉的巴黎。“我完蛋了吗?”他喊道,“不,假如我能比我的敌人跑得更快就能得救,我就不会完。我的安全现在只是一个速度快慢问题而已。“这个时候,他看见有一辆单人马车停在波尼丽街口。车夫懒洋洋地吸着烟,似乎想把车子驶回到对面的圣·但尼街口去,他显然是经常停在那儿的。

  “喂,朋友!”贝尼代托说。

  “怎么样,先生?”那车夫问。

  “你的马跑累了吗?”

  “跑累了?噢,是的,够疲倦的啦!今天这个好日子——

  一点好买卖都不曾做过!四个倒霉的乘客,二十几个铜板,合起来一共只有七个法郎,这就是今天的全部收入,而我却得付给车行老板十个法郎。”

  “你可愿意再加上二十个法郎?在你已经有的七个法郎上面吗?”

  “那当然好,先生,二十个法郎可不是个小数目呀。告诉我怎样才能得到它。”

  “假如你的马不疲劳,那是一件非常容易做到的事情。”

  “我告诉你,它跑起来象一阵风,只要你告诉我到哪儿去就得啦。”

  “去罗浮。”

  “啊,我知道的!那出苦杏仁酒的地方。”

  “一点不错,我只希望追上我的一个朋友,我跟他说好明天一同到塞凡尔镇去打猎。我们约定他的一辆轻便马车在这儿等到我十一点半。现在十二点了,他一定是等得不耐烦,先走了。”

  “大概是的。”

  “噢,你愿意帮助我追上他吗?”

  “那是我最乐意的事啦。”

  “要是在我们到达布尔歇的时候你还不曾追上他,我给你二十法郎,假如到罗浮还追不上,就付给三十。”

  “而假如我们追上了他呢?”

  “四十。”安德烈犹豫了一会儿,但随即想起不应该这样许诺。

  “那好吧!”那个人说,“进来吧,我们走。”

  安德烈坐进单人马车,车子便急速地走过圣·但尼街,顺着圣·马丁街越过城栅,进入了那无穷尽的旷野。他们一直不曾追上那位幻想中的朋友,可是安德烈常常向路上的行人和尚未关门的小客栈,打听是否有一辆由栗色马所拖的绿色轻便马车经过;因为到倍斯湾去的路上有许多轻便马车,而十分之九的轻便马车又是绿色的,所以他随时都可以打听到消息。每一个人都刚看见那样的一辆马车驶过去;就在前面五百步,二百步,一百步;最后他们终于追上它了,但不是他的那位朋友的。有一次,单人马车越过一辆由两匹马拉着正在疾驰的四轮马车。“啊!”卡瓦尔康蒂心里对他自己说,“要是我有了那辆四轮马车,那两匹善奔跑的快马,尤其是,那辆马车上的人所带的护照,那就太好啦!”于是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辆双人马车里载着腾格拉尔小姐和亚密莱小姐。

  “快!快!”安德烈说,“我们不久一定能赶上他了。”于是那匹自离开城门以来不曾减缓速度的可怜的马,就继续拚命地往前奔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罗浮。

  “当然罗,”安德烈说,“我是追不上我的朋友了,但这样会把你的马累死的,所以我们还是停下来吧。这是三十法郎,我到红马旅馆去住夜,明天再搭便车前去。晚安,朋友。”

  于是安德烈把六枚五法郎的银币放到那个人的手里,轻快地跳到路上。那车夫欢天喜地拿了那笔钱,往回走去。安德烈假装向红马旅馆走去;但他只在旅馆门外站了一会儿,等到车轮的声音渐渐走远了,马车的影子渐渐消失的时候,他便立刻上路,急匆匆的步行了六里路程。他休息了一会儿;这就是他说过要去的塞凡尔镇附近了。安德烈这次的休息并不是因为疲倦,而是要仔细想一想,采取一个计划做一个规定。

  他不能利用马车,乘马车或租马必须要有护照。他也不能留在瓦兹区,这是法国藏身最困难和防卫最严密的省份之一,象安德烈这样的一位犯罪专家,知道要在这一带隐匿起来是非常困难的。他在一座土墙旁边坐下来,把他的脸埋在双手里深深地思考了一会。十分钟以后,他抬起头来;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了。他从地下抓起一把碎土,抹在他当时从候见室里取下来穿在晚礼服外的那件外套上,走进塞凡尔镇,用力拍打镇上那间唯一的小客栈的门。“我的朋友,”安德烈说,“我从蒙芳丹来,到森里斯去,我那匹可悲的马折断了腿,摔了我一跤。我必须在今夜到达贡比涅,不然就会使我家里人非常担心。你能租一匹马给我吗?”

  一个客栈老板总是有一匹马出租的,但是马的好坏就不敢说了。塞凡尔镇的那位老板赶快把那管马厩的小伙计来,吩咐给他把那匹“追风马”加鞍子;然后他喊醒他那七岁的儿子,吩咐他与这位先生合骑那匹马,到了目的地把马骑回来。

  安德烈给那个客栈老板十法郎,当他从口袋里掏钱的时候,他丢下了一张名片。那张名片是他在巴黎咖啡馆认识的一位朋友的,所以安德烈离开以后,客栈老板拾起名片一看,便认为他把他的马租给了家住圣·多米尼克街二十五号的马伦伯爵,因为名片上印着这个名字和地址。追风马并不是一匹跑得很快的马,但它却走得很均匀而不停歇;三个半钟头以后,安德烈走完了到贡比涅的二十七哩路,四点钟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公共驿车的终点。贡比涅有一家很豪华的旅馆,凡是曾经到过那儿的人大概都记得很清楚。安德烈从巴黎骑马出游的时候常常在那儿停留,当然记得钟瓶旅馆。他一转身,在路灯的光线,看见了那家旅馆的招牌,便掏出他身边所有的零钱,打发走了那个孩子,然后开始去敲门。他想得很仔细:现在还有三四个钟头的时间,最好是能有一次甜蜜的睡眠和一顿丰盛的晚餐来消除自己的疲劳。一个侍者出来开门。

  “我的朋友,”安德烈说,“我在圣·波耳斯用了晚餐,希望搭一辆午夜经过的便车,结果象一个傻瓜似地迷了路,在森林里走了四个钟头。给我弄一间面朝院子的精致的小房间,给我送一只冻鸡和一瓶波尔多酒来。”

  侍者毫不疑心,安德烈说话的神情从容自若,他的嘴里含着一支雪茄,双手插在套袋里,衣服高雅,下巴光滑,皮靴雪亮,他看来只是一个在外面呆得非常晚的人而已。当侍者为他收拾房间的时候,旅馆老板娘起来了,安德烈拿出他最可爱的微笑,问他是否能住在第三号房间,因为他上次来贡比涅也是住在那个房间里。不巧的是,第三号房间已有一个青年男客和他的妹妹住上了。安德烈很失望的样子,但旅馆老板娘向他保证,现在为他准备的那个第七号房间,里面布置与第三号房间一样,他就又高兴起来了,便一面在壁炉旁边烤暖他的脚,一面与老板娘闲聊尚蒂伊最近赛马的情况,一直等到侍者来告诉他们房间准备就绪。

  安德烈称赞钟瓶旅馆那些向院子的房间漂亮,不是没有原因的,原来钟瓶旅馆的门口象歌剧院一样,有三重门廊,两旁的廊柱上缠着一些素馨花和铁线莲,看上去是一个最美丽的进口。鸡非常新鲜,酒是陈年老酿,壁炉的火熊熊燃烧,安德烈惊奇地发觉他自己的胃口竟然象未遇意外事故时同样好。吃完后他就上床,而且立刻就进入了梦乡,这本来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的情形,即使他们在满心悔恨的时候也是这样。我们本来认为安德烈应该感到悔恨,但他却不这样认为。

  他已经有了一个非常安全的计划:他在天亮以前醒来,很快地付清了账单,离开旅馆,进入森林,然后,借口要画画,他花钱受到一个农民的友好接待,给自己弄到一套伐木者的衣服,一把斧头,脱掉身上的狮子皮,打扮成伐木者的装束;然后,他用泥土涂满双手,用一把铅梳弄脏他的头发,用他的一个老同行传授他的方法把他的皮肤染成褐色,白天睡觉,晚上行路,只在必要的时候才到有人的地方去买一块面包吃,在森林里穿来穿去,一直到达最近的边境。一旦越过了国界,安德烈便准备把他的钻石换成钱;加上他一直藏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的那十张钞票,他还可以有五万里弗左右,这样,他乐观地认为他的状况已并不十分悲惨了。而且,他认为腾格拉尔为了面子,一定会阻止那件丑事的张扬。这些理由,再加上疲倦,竟使安德烈睡得非常香甜。为了要早醒,他不曾关百叶窗,但他小心地闩好房门,并把那柄他永不离身的尖利的小刀放在桌子上。早晨七点钟左右,一缕温暖而又耀眼的阳光照到安德烈的脸上,唤醒了他。凡是条理清晰的头脑里,晚上临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和早晨醒来时的第一个念头总是相同的。安德烈还不曾睁开眼睛,他昨晚的念头便浮上他的脑海里来,并且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你睡得太久了。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奔到窗口。一个宪兵正在院子里踱步。在一个良心上没有任何内疚的人,宪兵也是世界上最让人心理发怵的东西,那黄蓝白的三色制服,实在是非常值得惊惶的。

  “那个宪兵为什么在那儿呢?”安德烈自言自语地说。但立刻,——读者们无疑地也会对他这样说——他又理智地对他自己说,“在一家旅馆里看见一个宪兵是不值得惊奇的。我不要吓慌,赶紧穿好衣服再说吧!”于是那青年人便很快地穿起衣服来;他在巴黎过豪华生活的那几个月中,他的仆人给他脱衣服也没有自己现在穿衣服这样快。“好!”安德烈一面穿衣服,一面说。“等到他离开,我就可以溜了。”安德烈现在已穿上皮靴、打好领结,他一面这样说,一面轻轻地走到窗口,第二次掀起麻纱窗帘。不但第一个宪兵依旧站在那儿,他现在发觉第二个穿黄蓝白三色制服的人站在楼梯脚下,——他下楼唯一的柴梯,——而第三个宪兵则骑着马,手里握着火枪,象一个哨兵似的站在大门口的街上,而钟瓶旅馆又只有这样一个出口。这第三个宪兵的出现肯定有特殊的原因的,因为他的前面有一群好奇的闲荡汉,紧紧地阻塞了旅馆的进口。“糟糕!他们找我!”这是安德烈的第一个念头。他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他焦急地向四面观望。他的房间,象这一层楼所有的房间一样,只有一扇通向走廊的门,从那道门出去是谁都看得见的。“我完啦!”这是他的第二个念头。的确,一个象安德烈犯那样罪的人,一次被捕就是等于终生的监禁、审判和处死,——而且毫不被人同情或早晚被处死。他痉挛地把他的头在自己的双手里埋了一会儿,在那一刹那间,他几乎吓得发疯;不久,从那混乱不清的脑子里和杂乱的思想里闪出了一线希望,他变白的嘴唇和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他向四面一看,在壁炉架上看见了他所搜索的目标;那是笔、墨水和纸。他勉强镇定下来,把笔在墨水里蘸了一蘸,在一张纸上写了下面这几行字:“我没有钱付账,但我并非是一个不忠实的人;我留下这只十倍于房钱饭钱的夹针作抵押品。我在天刚亮时就逃走了,因为这会使我很难堪。”

  于是他从领结上除下别针,放在那张纸上。等这一切办完以后,他不让房门继续紧闭,走过去拔开门闩,甚至把门拉成半开半掩的样子,象是他已离开房间,忘记关门似的;他抹掉地板上的足迹,熟练地溜进壁炉烟囱,开始顺着空烟囱往上爬;烟囱是他逃走的唯一机会了。与此同时,安德烈所注意到的那第一个宪兵已跟着警察局的执事官走上楼来,第二个宪兵仍守着楼梯,第三个宪兵仍守在大门口。

  安德烈这次受追捕,背景是这样的:天一亮,紧急急报发向四面八方;各区的地方当局几乎立刻就以最大的努力来捕捉谋杀卡德鲁斯的凶手。贡比涅是一个警卫森严的市镇,有众多地方行政官吏、宪兵和警察;所以急报一到,他们便立即开始活动,而钟瓶旅馆是镇上的第一家大旅馆,他们自然要先到这来调查。而且,据在钟瓶旅馆隔壁市政府门口站岗的哨兵的报告,知道当天晚上那家旅馆住了几个旅客。那个在早晨六点钟下班的哨兵甚至还记得,正当他在四点零几分上班的时候,有一个青年人和一个小孩子合骑着一匹马到来。

  那个青年在打发了那孩子骑马走以后,就去敲钟瓶旅馆的门,旅馆开门让他进去,然后又关上门。于是疑点便落到了那个这样夜深出门的青年人身上。

  那个青年不是别人,就是安德烈。所以,警察局的执事官和那宪兵——他是团长——便朝安德烈的房间走来。他们发觉房门半开半掩。“噢,噢!”宪兵团长说,他是一个老狐狸,对罪犯的这套把戏称得上是见多识广,“开着门可是一个坏兆头!我情愿发现门关得紧紧的。”的确,桌子上的那张小纸条和夹针证实,或者不妨说,应验了他那句话的正确性。我们说应验,是因为那位宪兵团长经验丰富,决不肯只见到一件证据就深信不疑。他四面张望,翻一翻床,掀动帐帏,打开柜门,最后,在壁炉前面站停下来。安德烈曾小心不在炉灰里留下脚迹,但这是一个出口,而在那种情形下,每一个出口都需要严格检查,宪兵团长派人去拿一些麦杆来,把它塞满壁炉,然后点着火。火毕毕剥剥地烧起来,一股浓黑的烟柱沿着烟囱往上窜;但烟囱里却没有像他预期的那样有犯人掉下来。事实上:那宪兵虽很有经验,但自小就与社会作战的安德烈,其经验却也同样丰富;他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场火攻,所以已爬到屋顶上,蜷缩在烟囱旁边。他现在认为自己已得救,因为他听到那宪兵团长大声对那两个宪兵喊道:“他不在这里啦!”但他小心地探出头看一下,他发觉宪兵在听到这个宣布以后非但没有退走,反而显得更警惕了。现在轮到他来向四周观望了。他的右边是市政府,一座十六世纪的大厦。任何人都可以从楼顶的窗口望下来,仔细察看下面屋顶上的每一个角落;而安德烈看见随时会有一个宪兵的头颅从那些窗口里探出来。要是一旦被发觉,他知道他就完了,因为屋顶上的一场追逐是不能幸免的;所以他决定下去,但不是从他上来时的烟囱下去,而是从通到另一个房间的烟囱下去。他四面环顾,找到一个不冒烟的烟囱,爬到那儿以后,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到那烟囱口里了。在这同时,市政府楼顶的一扇小窗猛烈地被推开,宪兵团长的头露了出来。他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停留了一会儿,象是那座建筑物上的石雕装饰品一样,然后,就听得一声失望的长叹,他就不见了。那镇定和庄严得象代表法律一样的宪兵团长穿过人群,并不理会落到他身上来的种种询问的目光,重新走入钟瓶旅馆。

  “怎么样?”那两个宪兵问。

  “嗯,孩子们,”团长说,“那逃犯一定是今天一早就逃走了。但我们将派人到通维莱科特雷和诺永的路上去追赶他,并且加紧搜索森林,我们一定能捉到他。”

  这位可敬的官员刚才用宪兵团长所特有的一阵那种抑扬顿挫的腔调说完这番话,就听得一声长长的惊叫,伴随着猛烈的铃声,传到旅馆的院子里。

  “啊,那是什么声音?”宪兵团长喊道。

  “似乎是有一位旅客等得不耐烦了,”老板说。“哪一个房间拉铃?”

  “三号。”

  “快跑去,侍者!”

  这时,喊叫和铃声又响起来。

  “啊,啊!”宪兵团长阻止那仆人,说,“拉铃的那个人看来不仅仅要一个侍者,我们带一个宪兵去。第三号房间里住的是谁?”

  “昨天晚上到的一个小伙子,是乘马车来的,带着他的妹妹,他要了一个双铺房间。”这时铃声第三次响起来,听起来焦急万分。

  “跟我来,警长先生!”宪兵团长说,“紧跟着我。”

  “等一等,”老板说,“第三号房间有两道楼梯,一道内梯,一道外梯。”

  “好!”宪兵团长说。“我负责内楼。枪里装好子弹了吗?”

  “装好了,团长。”

  “呣,你们把守外梯,假如他想逃跑,就开枪打他。据急报上所说的,他一定是一个危险的犯人。”

  宪兵团长的安排在人群里激起了一片喧哗声,而他就和警察局的先生在这一片喧哗声中走上楼梯去了。

  刚才的情形是这样的:安德烈非常熟练地下落到烟囱三分之二的地方,那时,他的脚一滑,虽然他两手仍旧抱住烟囱,他带着比他所原来想到的更大的速度和声音落到房间里。

  假若那房间是空的,本来还无所谓,但不幸房间里却住着人。

  那种响声惊醒了睡在一张床上的两个女人,她们把眼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看了一眼,看见了一个男人。这两个女人之中的一个,皮肤白皙的那一个,发出了令人恐怖的尖叫;另外那一个则抢住那条位铃的绳带,用尽全力猛拉。我们可以看出,安德烈是被不幸所包围住了。

  “发发慈悲吧,”他脸色苍白,迷惑地喊道,根本不曾看清是在向谁说话,——“发发慈悲吧,不要喊人!救救我!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安德烈!竟会是他!”她们当中的一个喊道。

  “欧热妮·腾格拉尔小姐!”亚密莱小姐一面喊,一面从她同伴的手里夺过绳带,更猛烈拉铃。

  “救救我,有人追我!”安德烈合拢双手说。“可怜可怜,发发慈悲吧,不要把我交给警方!”

  “太迟啦,他们来了。”欧热妮说。

  “嗯,把我藏起来,你们可以说,你们无缘无故地惊惶。你们可以引开他们视线,救救我的命!”

  那两位小姐紧紧地挨一起,用床单紧紧地裹住她们的身体,不理会这种恳求;种种嫌恶的念头在她们的脑子里缠绕。

  “好!这样吧,”欧热妮终于说,“从你来的那条路回去吧,我不会说出你的事情,你这卑鄙的坏蛋。”

  “他在这儿!他在这儿!”楼梯顶上的一个声音喊道,“他在这儿!我看见他啦!”

  原来那宪兵团长把他的眼睛放在钥匙孔上,已看见安德烈站在那儿苦苦哀求,枪托猛烈的一击震开了锁,接连又两下打垮了门闩,那扇打破了的门倒了下来。安德烈奔到通往走廊的那扇门前,打开门想冲出去。两个宪兵端着火枪站在那儿,他们把枪端平了对准他。安德烈顿时站住,身体微微后仰,脸色苍白,手里紧紧地捏住那把无用的小刀。

  “赶快逃呀!”亚密莱小姐喊道,她的恐惧感渐渐消失,又开始发起慈悲心,“逃呀!”

  “不然就自杀!”欧热妮说,她的口气象是在吩咐竞技场上胜利的武士了结他那被征服的对手一样。

  安德烈打了一个寒颤,带着一个轻蔑的微笑望着欧热妮,显然可以看出他那腐败头脑无法懂得这种崇高的荣誉感。“自杀!”他抛下他的小刀喊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你还说为什么,”腾格拉尔小姐回答道,“你会象穷凶极恶的犯人那样被判处死刑的。”

  “哼!”卡瓦尔康蒂交叉起两臂说,“一个人总是有朋友的帮助呀!”

  宪兵团长手里握着剑向他走过来。

  “来,来,”安德烈说,“把你的剑插回到鞘里吧,勇敢的人,我既然已自甘屈服,又何必这样剑拔弩张呢。”于是他伸出双手等待上铐。两位姑娘恐怖地望着这种可怕的一切,——那凡夫俗子已剥掉他的皮层,露出监狱里犯人的真面目。安德烈转向她们,带着一种无礼的微笑问道,“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令尊吗,腾格拉尔小姐?因为我多半还是要回到巴黎去的。”

  欧热妮双手挡住自己面孔。“噢,噢!”安德烈说,“何必难为情呢,即使你真的跟踪我,我对你的印象也不会太坏。我不是几乎做了你的丈夫了吗?”

  安德烈带着这种嘲弄走出去了,留下那两个姑娘去承受她们所受的侮辱和看热闹的群众的评论。一小时以后,她们都穿戴着女子的衣服跨进她们的四轮马车。旅馆曾关门来挡住闲人的眼光;但当大门重开的时候,她们却只好从两排带着发光的眼睛和窃窃私语的好奇的旁观者之中挤出去。欧热妮关上百叶窗,她虽然看不见,她却还能听得些什么,群众的讥诮声依旧还能钻到马车里来。“噢!为什么世界不是一片旷野呢?”她一面这样悲叹,一面倒入亚密莱小姐的怀里,她这时眼睛里所露出的怒火,正如尼罗王希望罗马世界有一条颈子,他一击就能把它斩断。第二天,她们车子在希鲁塞尔法兰达旅馆的门口停下。当天晚上,安德烈被拘禁在卫兵室里。

  (第九十八章 完)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55:12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第九十九章 法律

我们已看到腾格拉尔小姐和亚密莱小姐怎样从容不迫地完成她们的改装和逃亡的;因为当时每一个人都忙于他或她自己的事情,无暇去顾及别人。我们且让那位银行家面对着倒闭的幽灵,带着流满汗珠的脸去处理那些代表他的债务的巨额数字,而来跟踪男爵夫人。男爵夫人那时似乎已被她所受的那个打击所****了,不久她便去找她的老顾问吕西安·德布雷去了。她原来指望这桩婚事可以使她摆脱监护的责任,因为对于一个个性象欧热妮这样的一位姑娘,她的监护工作让人感到很头疼的;而且,要维持一个家庭的融洽,家庭里必须要有默契的谅解,一个母亲必师继续不断地在智慧和品德方面做一个典范,才会被她的女儿喜欢,但腾格拉尔夫人却害怕欧热妮的明察和亚密莱小姐给她女儿出的点子。她常常觉察到她的女儿带着鄙夷的目光看德布雷,——那种目光似乎表明她知道她的母亲与那位部长的私人秘书之间种种神秘的暧昧关系和金钱关系。但男爵夫人如果能再作敏锐和深刻的分析,她就会知道:事实正巧相反,欧热妮所以厌恶德布雷,决不是因为他是引起她父母失和与家庭流言的,而只是因为她象柏拉图一样,把他归类为一种无羽毛的两脚动物。

  可惜的是,在这个世界里,每一个人都用自己的尺度去衡量事物,因为他们无法与旁人得到同样的见解;而从腾格拉尔夫人的观点上讲,她非常遗憾欧热妮的婚变,不但是因为那是一对好姻缘,看起来可以使她的孩子幸福,而且也因为这件婚姻可以使她得到自由。所以她赶快到德布雷寓所去。

  但德布雷,象其他的巴黎人一样,在目击了那幕签约场上和那幕场面上所发生的丑事以后,早已赶回到他的俱乐部里,在那儿和几个人闲谈那件大事;在这个号称世界京都的城市里,这件事情已成了大部分人士闲谈的话题。当腾格拉尔夫人穿着黑衣服,戴着长面纱,不管德布雷的跟班再三声明他的主人不在家,仍径自走上楼梯,向德布雷的房间走去,德布雷正忙着在反驳一位朋友的建议;那位朋友劝他,在发生了刚才那可怕的一切以后,作为那个家庭的朋友,应该把腾格拉尔小姐和她的两百万娶过来。德布雷为自己辩护时的神情,象是一个极力想使自己被对方说服的人一样,因为那个念头常常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但想起欧热妮那种傲慢不逊的性格,他便又采取了完全抗拒的态度,声称那件婚事从各方面看都是不可能的,但自己仍在偷偷地转那个坏念头,这一切,据所有的道德专家说,甚至最可敬和头脑最纯洁的人也是难免的,因为那种坏念头藏在他灵魂的深处,象魔鬼撒旦藏在十字架后面一样。喝茶、玩牌以及在讨论那件事情时愈来愈有趣的谈话,一直延续到早晨一点钟。

  这会儿,腾格拉尔夫人戴着面纱,焦急地等在那绿色的小房间里,等候德布雷归来。她坐在两瓶鲜花之间,这些花是她早晨派人送来的,而我们必须承认,德布雷非常小心地亲自给花加水和插瓶,所以在那个可怜的女人看来,他的不在已得到了原谅。到十一点四十分,她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回家去了。某一阶层的女人有一点上很象那些正在谈恋爱的轻佻的女工,——她们极少在十二点钟以后回家。男爵夫人回到那座大厦去的时候,象欧热妮离开那座大厦时那样的小心;她轻轻地走到楼上,带着一颗痛楚的心走进她的房间。那个房间,我们知道,是在欧热妮的隔壁。她是那样害怕引起流言,从心底里坚信——可怜的女人,至少在那一点上,她是值得尊敬的——她女儿的无辜和她对家庭的一往情深,她在欧热妮的门口听了一会;然后,听到没有声音,她想进去,但门从里面闩住了的。腾格拉尔夫人认为晚上那场可怕的刺激已把她搞得精疲力尽,她已上床睡觉了。她把婢女叫来。

  “欧热妮小姐,”那婢女答道,“和亚密莱小姐一同回到她的房间里。她们一同用茶,然后就吩咐我离开,说她们再没有事要我做了。”

  从那时起,那个婢女就在楼下,同每一个人一样,她以为那两位小姐现在正在她们自己的房间里。所以腾格拉尔夫人毫不怀疑地上床;虽然躺在床上,她的脑子却依旧在想事情。随着思绪愈来愈清晰,签订婚约时发生的那件事情也就愈来愈大了。这不仅是一件丑闻。而且是一件轰动全城的大事。这已经不仅是一种羞辱,而且是一场声名扫地的侮辱。然后,男爵夫人又想起:当可怜的美塞苔丝因她的丈夫和儿子受到同样的严重的打击时,她并没有对她表示同情。

  “欧热妮,”她对她自己说,“她是完了,但是我们也完了。这件事情一旦传扬出去,我们将羞于见人,因为在我们这样的社会里,别人的嘲笑会造成不可医治的痛苦和创伤。幸而上帝赋与欧热妮那种常常使我感到可怕的奇怪的性格!”于是她充满感激的目光望着天空,那儿,神秘的上帝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即使你有了一次过错,不,甚至做了一件罪恶,有时也能得到祝福。然后,她那飘忽不定的思想,又落到卡瓦尔康蒂身上。“那个安德烈是一个坏蛋、一个强盗、一个凶手,可是从他的神态上看,他曾受过相当好的教育,虽然或许他所受的教育并不完全。从外表上看,他似乎有庞大的财产,是名门贵族的子弟。”

  她怎样才能摆脱让人无法忍受的困境?她该向谁去求援,帮助她脱离这个痛苦的境地呢?她曾带着一个女人求助于她所爱的男子的那种冲动去见德布雷,但德布雷只能给她一些忠告;她必须向一个比他更坚强的救援。男爵夫人于是想到维尔福先生。使她的家庭遭受这次不幸的,是维尔福呀。可是,不,仔细想一想,那位检察官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那位忠于他的职责的法官,那位忠心的朋友,粗鲁而坚决地在溃疡的地方割了一刀;他不是刽子手,而是外科医生,他是要保全腾格拉尔的名誉,割断那种妨碍他声誊的关系,免得那个罪犯做他们的女婿。腾格拉尔的朋友维尔福既然这样做,便谁都不会怀疑那位银行家曾经知道或帮助安德烈的任何阴谋。所以,仔细一想,男爵夫人觉得维尔福的举动似乎是以他们利益为出发点的。但检察官的铁面无私也应该到此为止了;她明天去见他,假如她不能使他放弃法官的职责,她至少可以要求尽量从宽办理。她将用陈旧的回忆,使他想起那些有罪的但却是甜蜜的日子来答应她的恳求。维尔福先生搁下这宗案子,或者至少他将把他的警戒转移到另一个方向,让安德烈逃走,事后以一张通缉令了案。想到这些以后,她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她起床以后,并不按铃唤她的婢女,也不让人知道她的来去,只是穿上昨天夜晚那套简单的服装,然后跑下楼梯,离开大厦,走到普罗旺斯路,叫了一辆出租马车,来到了维尔福先生的家里。最近一个月来,这座遭天诅咒的府邸始终呈现着阴郁的外表,象是一家收容着瘟疫病人的传染病院一样。有些房间的门关得紧紧的,只是偶然开一下百叶窗,透一道气。或许你可以看到在窗口露出一个仆人的惊惶的脸孔,但那扇窗立刻又关拢了,象是一块墓碑关闭了一座坟墓一样;邻居们相互窃窃私语说:“莫非我们今天又会看见一辆运棺材的车子离开检察官的家吗?”

  腾格拉尔夫人一看到那座房子凄凉的外表,便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她从那辆出租马车上走下来,浑身颤抖地走近大门,拉了门铃。门铃发出一种迟钝重浊的声音,象是它也已经感受到抑郁的气氛似的。她接连拉了三次门铃,门房才出来开门,但他只把门开了一条缝,刚刚够说话声从中通过。他看见一位太太,一位高雅时髦的太太,可是那扇门却依旧裂开条缝。

  “你不预备开门吗?”男爵夫人说。

  “夫人,首先得问您是谁?”

  “我是谁?应该知道的很清楚。”

  “我们现在谁也不认识了,夫人。”

  “我看您一定疯了,我的朋友。”男爵夫人说。

  “您从哪儿来的?”

  “噢!这太过份了!”

  “夫人,我是遵命办事。请您原谅——请通报您的名字?”

  “腾格拉尔男爵夫人,你见过我二十次啦。”

  “可能吧,夫人。请问,你有什么事?”

  “噢,瞧您真奇怪!我要告诉维尔福先生,他的手下人也太放肆了。”

  “夫人,这不是放肆,也不是无礼,除非有阿夫里尼先生的命令,或有事跟检察官商量,否则都不能进门。”

  “好吧!我是有事跟检察官商量。”

  “是要紧的事情吗?”

  “你自己想想吧,不然我现在早就又回到我的马车里去啦。够了,这是我的名片。拿它去通报你的主人吧。”

  “夫人等我回来吗?”

  “是的,去吧。”

  那门房关上门,让腾格拉尔夫人站在街上。她并没有等多久;一会儿,门便开了一条较大的缝让她进去,她进去以后便又关上门。门房一面用眼睛看她,一面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哨子,他们一进前院,他便吹起哨子来。仆人们应声在门廊下出现。

  “请夫人原谅这位正直的人,”他一面说,一面给男爵夫人引路,“他接受过严格的命令,维尔福先生也让我转告夫人,他这种做法实在是出于不得已。”

  前院里有一个供货商人,他也是经过同样的手续才进来的,现在有人正在检查他带的货物,男爵夫人走上台阶,她觉得自己强烈地感染到周围这种惨淡气氛;她跟那仆人到达了法官的书房里。腾格拉尔夫人一心想着这次访问的目的,但这些人们对她的态度是这样的不恭敬,她开始抱怨起来;然而当维尔福抬起他那被悲哀压低的头,带着那样一个惨淡的微笑望着她,她那到嘴边的怨气又压了下去。“请原谅我的仆人这种惊惶失措的样子,”他说,“他们因为受到猜疑,所以就特别多疑了。”

  腾格拉尔夫人常常在社交场中听人说到法官家里的恐怖气氛,但在她不曾亲眼目睹以前,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那种恐怖气氛竟然达到了这样的地步。“这么说,您也不快乐吗?”她说。

  “是的,夫人。”法官回答。

  “那么您是同情我的?”

  “由衷地同情,夫人。”

  “那您知道我是为什么到这儿来了吗?”

  “您希望跟我谈一谈您所遇到的可怕事情,不是吗?”

  “是的,阁下,那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应该说那是不幸。”

  “不幸!”男爵夫人喊道。

  “唉!夫人,”检察官镇定地说,“我认为只有无法挽回的事情才是灾难。”

  “您以为这件事情能被人遗忘吗?”

  “任何事情都可能被人遗忘,夫人,”维尔福说,“令爱不久又会结婚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反正就在一星期之内。我想您不会为令爱失去未婚夫表示遗憾吧。”

  腾格拉尔夫人望着维尔福,她觉得这种态度是对她的侮辱。“谁说我见到了一位朋友?”她气愤地反问道。

  “是的,夫人。”维尔福说,当他说这话的时候,他那苍白的脸红了一红。他刚才的话使他想起自己与男爵夫人过去的事情。

  “嗯,那么热情一点吧,亲爱的维尔福,”男爵夫人说。

  “不要用法官的态度对我说话,用一位朋友的态度说话,当我痛苦的时候,不要对我说我应该快乐。”

  维尔福鞠了一躬。“最近几个月我染上了一种坏习惯,”他说,“每当我听到有人提到灾难的时候,我便想起我自己,我便情不自禁地要作出一个对比。我觉得,以我的灾难来比较,您的只是一件不幸。与我的境况相比,您的境况还是令人羡慕的。我知道这使您很不高兴,让我们换一个话题吧。你刚才说,夫人——”

  “我是来问您,我的朋友,”男爵夫人说,“您打算怎么处置这个骗子?”

  “骗子!”维尔福重复道,“夫人,您看来是把某些事情轻描淡写而又把某些事情夸大其辞了。骗子!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说得更准确些,贝尼代托先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暗杀犯。”

  “阁下,我不否认您的改正更确切,但您对那个家伙处置得愈严厉,我的家庭蒙受的损失就愈厉害。啊,暂时忘掉他吧,不要去追捕他,让他逃走吧。”

  “您来晚了,夫人,通辑令已经发出了。”

  “哦,要是抓住了他?——您认为他们能抓到他吗?”

  “我希望能够。”

  “假如他们抓到了他,我知道监狱里有逃走的机会,您肯让他关在监狱里吗?”

  检察官摇摇头。

  “至少把他关到我女儿结婚以后再说吧。”

  “不行,夫人,法院要按司法程序办事。”

  “什么!甚至对我也不行!”男爵夫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反问。

  “对所有的人都一样,甚至包括我在内。”维尔福答道。

  “啊!”男爵夫人轻轻喊了一声,但并没有表示她是失望还是什么别的意思。

  维尔福望着她。极力想看透男爵夫人的心思“是了,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他说,“您指的是外界散布的那些可怕的流言蜚语,三个月来我家里的那些人不明不白死去,还有瓦朗蒂娜奇迹般地幸免于难。”

  “我没有想到那个。”腾格拉尔夫人急忙回答。

  “不,您想了,夫人,您这样想也无可厚非,您不能不那样想,您也许在心里说:‘你既然这样铁面无私地办理罪案,为什么有的罪犯却逍遥法外?’”男爵夫人的脸色发白。“您是这么想的,不是吗,夫人?”

  “嗯,我承认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让我来回答您吧。”维尔福把他的圈椅向腾格拉尔夫人的椅子挪过一些;然后,他两手支在桌子上,用一种比往常更暗哑的声音说,“是有犯罪未受惩罚,这是因为我还不知道罪犯是谁,我怕会错罚了无辜的人,一旦罪犯被发现,”说到这里,维尔福把他的手伸向他桌子对面的一个十字架,“一旦他们被发现,我面对上帝发誓,夫人,不论他们是谁,都得去死!现在,夫人,您要求我宽恕那个坏蛋吗?”

  “但是,阁下,您能确定他是象别人所说的那样罪行严重吗?”

  “听着,这儿是他的档案:‘贝尼代托,十六岁时因伪造钞票罪被判处苦役五年。后来,您看,——最初是越狱逃跑,然后又杀人。”

  “这个可怜虫是谁?”

  “谁知道?一个流浪汉,一个科西嘉人。”

  “没有亲属来认他吗?”

  “没有人认他,没有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把他从卢卡带来的那个人是谁呢?”

  “他一样是个流氓,也许就是他的同谋。”

  男爵夫人双手合拢。“维尔福!”她用最温柔最甜蜜的音调叫道。

  “算了吧,夫人,”维尔福用一种坚定得近乎于冷酷的声音回答道,——“算了吧,别再为一个罪犯向我求情了!我是什么人?我就是法律。法律可能有眼睛来看您的愁容吗?法律可能有耳朵来听您那甜蜜的声音吗?法律能回忆您竭力唤醒的那些柔情蜜意的往事吗?不,夫人,法律只知道命令,而当命令发出的时候,那就是无情的打击。您会告诉我,说我是一个有生命的人,不是一部法典,——是一个人,不是一部书。看看我,夫人,看看我的周围。人类象兄弟般待我吗?他们爱我吗?他们宽容过我吗?可有任何人曾以您现在向我要求的那种仁爱来对待我吗?不,夫人,他们打击我,只有无情的打击我!您用那种迷人的眼光盯着我,使我惭愧?就让我惭愧吧,为您所知道的我的过失——甚至其他更多的过失。尽管我自己也有罪,尽管我的罪也许比旁人更深重,但我却永不停止地去撕破我的伪装,找出他们的弱点。我始终在揭发他们,我可以进一步说,——当我发现那些人类的弱点或邪恶的证据时,我感到高兴,感到胜利,因为我每次判处一个犯人,我就似乎得到了一个活的证据,证明我不是比别人更坏些。唉,唉,唉!整个世界都充满邪恶。所以让我们来打击邪恶吧!”维尔福说最后这几句话的时候狂怒万分,以使他的话听来非常雄辩有力。

  “但是,”腾格拉尔夫人说,她决心要做一次最后的努力,“这个青年人虽然是一个杀人犯,但他却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儿呀。”

  “那就更糟,或是,说得更贴切些,那就更妙,这是上帝的安排,这样就不会有谁为了他哭泣。”

  “但这是蹂躏弱者的行为呀,阁下。”

  “杀人的弱者!”

  “他的坏名声会影响我的家庭。”

  “死亡不也在影响我的家庭吗?”

  “噢,阁下,”男爵夫人喊道,“您对旁人毫无怜悯心!嗯,那末,我告诉您,旁人也不会怜悯您的!”

  “让它去吧!”维尔福把双手举向天空说。

  “至少,拖延到下一次大审的时候再审判他吧,还有六个月的时间可以冲淡人们的记忆。”

  “不,夫人,”维尔福说,“预审准备已经做好了。现在还有五天时间,其实五天已超过我的要求。您不知道我也是在盼着冲淡记忆吗?当我夜以继日地工作的时候,我便忘记了一切的往事,那时我体验到死者所感到的那种快乐,它比痛苦总还是要好一点。”

  “但是,阁下,他已逃走了,让他逃走吧,——行动不利是一个可以原谅的过失。”

  “我告诉您那已经太迟了,今天一早就用急报发出通辑令,这个时候——”

  “老爷,”跟班走进房间里来说,“内政部的一个龙骑兵送来了这封信。”

  维尔福抢过那封信,心急地拆开它。腾格拉尔夫人吓得直打哆嗦。维尔福则高兴地跳起来。“捉住了!”他喊道。“在贡比涅捉住他了。成功了!”

  腾格拉尔夫人脸色苍白,浑身冰冷地站起身来。“告辞了,阁下!”她说。

  “再会,夫人!”检察官一面回答,一面愉快送她出门。然后,他回到桌子前面,用右手拍着那封信说:“妙,我已经有了一件伪造钞票案,三件抢劫案和两件纵火案。我只缺一件谋杀案,现在它来了。这次开庭一定会大获成功。”

  (第九十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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