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08:25

《包法利夫人》第三部·第四节

  不久,莱昂在他的伙伴们面前摆出了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不屑与他们为伍,甚至连公事也不放在心上了。

  他等她的信;信一来就读了又读。他给她写回信。他全心全意,尽心尽力去回忆她的形象。思念之情不但没有因为分离而减弱,他反而一天比一天更想再见到她,结果一个星期六的早上,他悄悄地离开了事务所。

  等他到了山坡高头,看见山谷里教堂的钟楼,还有白铁皮做的风信旗在随风旋转,心里觉得高兴,就像百万富翁荣归故里一样得意洋洋,感慨系之。

  他围着她的房子转。厨房里有盏灯亮着。他等着看她的影子出现在窗帘后,但是没有出现。

  勒方苏瓦大娘一看见他,就大叫大嚷,说他“高了,瘦了”,而阿特米斯却恰恰相反,说他“胖了,黑了”。,

  他像以前一样,还在小餐室吃晚餐,但是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税务员作伴,因为比内等燕子号班车也等累了,已经提前一个小时用膳,并且定了就不再改,准五点钟开晚餐,不过一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说老马破车又迟到了。

  莱昂到底下了决心;他去敲了医生的门。夫人在卧室里,要一刻钟后才下来。医生见到他似乎很高兴;但他整个晚上都在家里,第二天也不出门。

  一直等到第二天夜里很晚的时候,莱昂才有机会单独和她在花园后头见面,——也是在小街上,和另一个情夫一样!天在打雷下雨,他们打着伞,在电光下谈话。

  分手真叫她受不了。

  “这还不如死好!”艾玛说。她一边哭,一边缠在他怀里。

  “再见!……再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他们分了手又转回来互相拥抱;就在这时她答应他,不管怎样也要想个长远之计,可以自由见面,起码一个星期要见一次。艾玛相信会有办法。而且她满怀希望。她不久就会有钱了。

  因此。她买了两幅有宽条纹的黄色窗帘,勒合先生早就向她吹嘘:货色价廉物美。她梦想买一条地毯,勒合说:“这并不像喝光海水那么难。”他很有礼貌地保证送货上门。她再也少不了他的帮忙。一天她要人找他二十回,他立刻丢下手头的事,甚至不发一句牢骚。大家更不明白的是,罗勒嫂子为什么每天来她家吃午餐,此外还要专程探望。

  就是在这个时期,也就是说,在初冬季节,她对音乐似乎热爱得入了迷。

  一天晚上,夏尔听她弹琴,同一支曲子,她一连弹了四遍,越弹越生气,夏尔却听不出来,反而喊道:

  “好极了!……非常好!……为什么不弹了?弹下去吧!”

  “不行!弹得太糟!我的手指都迟钝了。”

  第二天,他求她再弹一点什么。

  “好吧,只要你喜欢听!”

  于是夏尔也承认她有点失误。她弹错了乐谱,乱弹一气,后来干脆停下。,

  “啊!我算完了!恐怕该去上钢琴课,不过……”

  她咬咬嘴唇,又接下去说:

  “上一课要二十法郎,太贵了!”

  “是,的确……有点贵……”夏尔傻里傻气地哧哧笑着说。“不过,我看,不一定要花那么多钱,因为有些不出名的钢琴老师,往往比出名的音乐家还强呢。”

  “你找找看,”艾玛说道。

  第二天,他回家时,用自作聪明的神气瞧着她,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

  “你有时候也真死心眼!我今天到巴弗谢尔去了。好,列雅尔太太告诉我,她的三位小姐都在慈悲修道院,学一次钢琴只要五十个苏,还是一个出名的女教师呢!”

  她耸耸肩膀,从此不再弹琴了。

  但是她走过钢琴旁边的时候,只要夏尔也在那里,她就叹口气说:

  “唉!我可怜的钢琴!”

  有人来看她,她总会告诉你,为了重要的原因,她已经放弃音乐,不再弹琴了。于是人家就同情她。真是可惜!她有这样好的素质!人家甚至还会对包法利说情。人家会使他觉得惭傀,尤其是药剂师:

  “你这就不对了!一个人有天分决不该荒废呀!再说,你想想看,我的好朋友,让你太太学琴,不是省了以后孩子学音乐的教育费吗?我呢,我主张母亲亲自教育子女。这是卢梭的想法,现在也许还太新了一点,不过我敢担保,总有一天会占上风的,就像母亲喂奶和种牛痘一样,现在不也没人反对了吗?

  于是夏尔又再一次提起学钢琴的问题。艾玛却尖酸地说反话:还不如把琴卖掉呢!这架可怜的钢琴,使她心满意足地出过多少风头呵!要把琴卖掉,那不是要包法利夫人亲手割掉身上一块肉吗!

  “要是你想学的话……,”他说,“偶尔去上一课,到底也不会叫我们倾家荡产呵!”

  “不过钢琴课一上,”她反驳说,“决不能中断,否则就是白学了。”

  她就是这样工于心计,设下圈套,让她丈夫自投罗网,答应她一个星期进一次城,去会她的情人。

  但是一个月后,人家居然认为,她的钢琴弹得大有进步呢!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08:26

《包法利夫人》第三部·第五节

  星期四到了。她起床后,悄悄穿好衣服,免得吵醒夏尔,怕他劝她不要这么早起来。

  然后她在房里走来走去.站在窗前,望着广场。曙光在菜场的柱子之间流通,药房的窗板还没有打开,在朦胧的晓色中,隐约可以看出招牌上的大写字母。

  等到座钟的针指到七点一刻,她就到金狮旅店去,阿特米斯打着呵欠来给她开门。女佣人为夫人把埋在灰烬里的木炭剔出来。艾玛一个人待在厨房里。她不时走出去看看。伊韦尔在不慌不忙地套车,一面听勒方苏瓦大娘吩咐。老板娘戴着棉布睡帽,把头从卖票的小窗口伸了出来,不厌其烦地交代解释,要是别人早听得不耐烦了。艾玛的靴后跟在院子的石板地上走得咯咯响。伊韦尔喝了羹汤,披上粗毛大衣,点起烟斗,拿起马鞭,悠闲地坐到马车夫的位子上。

  燕子号开车时跑小步,前四分之三古里,总是走走停停,好让旅客上车;有些旅客站在大路边上,自家院子的栅栏门前,等候车来。有时旅客头一天订了座,反而要车等人;有人甚至还在床上睡大觉。伊韦尔又叫又喊又骂,还不得不离开车座,去打鼓似地敲门。冷风吹进了车窗的裂缝。然而,四条长凳渐渐都坐满了人,马车也滚滚前进了,一行苹果树,一棵一棵地往后倒退;大路两边有两条长沟,里面都是黄泥浆水,远远望去,路离天边越近,就越窄了。

  艾玛在大路上来来去去,把路都走熟了;她知道走过了牧场,有一根标杆,然后是一棵榆树,一个仓库,或者是一个养路工人的工棚;有时,她甚至闭上眼睛,期望开眼时能看到意外的东西。但是眼睛一睁开,她总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还有多少路要走。

  最后,马车离砖砌的房屋越来越近了,车轮也在土路上响了起—来,燕子号穿过了路两边的花园,看得见栅栏围着的雕像。搭着葡萄架的土台,剪齐了的紫杉,还有秋千。然后,再一眨眼,城市就在望了。

  城市由高而低,好像一个圆形剧场,笼罩在朦胧的雾色中,过了桥后,城区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乱。再过去又是单调起伏的旷野,越远越高,最后和遥远的灰色天边,模模糊糊地连成一片了。这样从高处望过去,整个景色好像一幅动也不动的图画;抛锚停泊的航船成堆地挤在一个角落里;河道弯弯曲曲,流过青翠的小山脚下,椭圆形的小岛似乎是些在水面上定居的黑色大鱼。工厂的烟囱喷出一大团、一大团褐色的浓烟,正如没有根的羽毛,随风飘散。听得见炼铁厂的轰隆声,还有直立在雾中的教堂钟楼发出的叮当声。马路两旁的树木脱了叶子,夹杂在房屋丛中,看起来像紫色的荆棘.屋顶上的雨水还没有干,随着房屋的高低起伏,反射出参差不齐找亮光。有时,一阵强风吹来,把浮云吹到圣.卡特琳岭的悬崖峭壁之前,仿佛空气凝成了波浪,一声不响地触上了暗礁,立刻泡沫四溅。烟消云散了。

  对她说来,人成了堆的地方,会放射出令人头晕目眩的生活气息,充满她的心头,仿佛住在这里的十二万人,心一跳动,就会使她感到热情洋溢的热气。她的爱情也随着空间而扩大了,把一片热热闹闹、模模糊糊、越来越高的喧哗声也吸收进去。然后,她又把这一片热闹倒了出来,倒在广场上,林荫道上,街头巷尾,而这座诺曼底的古城,呈现在她眼前,好像成了无边无际的京都,仿佛她正在走进巴比伦古国似的。她把双手靠着车窗,吸着窗外的微风;三匹马快步跑,跑得泥浆里的石头嘎吱响,马车左右摇晃,伊韦尔老远就叫路上的小货车让路,在吉约姆森林别墅过了夜的阔老板,坐着家庭自备的小马车,安安逸逸地跑下坡去。

  班车在栅栏前停住了;艾玛解开了木底皮鞋的扣子,换了手套,披好肩巾,不等燕子号往前再走二十步,就下了车。

  这时,全城才算醒了,有些伙计戴着希腊小帽,在擦铺面的橱窗,有些妇女腰间挎着篮子,隔一会儿就在街角吆喝一声。艾玛眼朝下,挨着墙走,高兴得在黑面纱下微笑。

  她怕人看见,平时不走最近的路,她钻进阴暗的小街小巷,满身是汗,走向国民街街口,走到喷水池边。这是剧院林立,布满了咖啡馆,妓女出没的地区。她常碰到拉着布景的大车,晃晃荡荡地走过。有些系着围裙的伙计,把沙子撒在绿色小树丛之间的石板路上。闻得到苦艾酒、雪茄烟和牡蛎的气味。

  她转过一条街,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鬈发露在帽子下面的人是他。莱昂还在人行道上走。她跟住他一直走到旅馆;他上了楼,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多么热烈的拥抱:

  接吻之后,千言万语涌出嘴来。他们倾吐了一星期的相思挂念,等信的焦急不安;但是现在,一切都成了过去,他们面对面,你看我,我看你,心醉神迷地笑着,亲亲热热地喊着。

  床是一张桃花心木的船形大床。红绸帐子从天花板上挂了下来,快到床头方才束紧,张开了一个喇叭口罩着枕头板——紫红色衬托着她棕色的头发和雪白的皮肤,她不好意思,两条裸露的胳膊靠拢,两只手遮住脸。世上没有比这更美的了。

  房间温暖如春,有隔音的地毯,装饰显得轻佻,光线非常柔和,似乎是情人幽会的好地方。壁炉栏杆上的箭头,圆铜花饰和大铜球,只要阳光一照进来,都会闪闪发亮。壁炉上两个烛台之间,放着两个玫瑰色的大螺壳,俯身耳一听,还可以听到海浪的澎湃声。

  他们多么爱这个寻欢作乐的温室,虽然它的光辉有点褪色了!他们总发现家具原封不动地摆在老地方,有时,她上个星期四忘记带走的头发夹子,也会放在座钟脚下。他们在壁炉旁,在一张镶嵌着贝壳的独脚红木小圆桌上吃午餐。艾玛把肉切好,一片一片放在他盘子里,一面卖弄风情;当香槟洒倒满了轻巧的玻璃杯,泡沫溢了出来,溅在她的戒指上时,她就浪荡地高声大笑。他们完全沉醉在你欢我爱之中,竟把这里当成了他们的安乐乡,以为可以恩爱到死。做一对长生不老的情侣。他们说:这是“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地毯,我们的安乐椅”,她甚至把莱昂送她的花哨礼物叫做“艾玛的拖鞋”。那是一双粉红色的缎子鞋,有天鹅绒毛镶边。当她坐在他的膝盖上时,她的腿短了一点,悬在半空中,小巧玲珑的拖鞋没有后跟,就只套在她赤脚的趾头上。

  他是头一次尝到女性的难以言传的娇媚之美。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温存体贴的语言,见过这种引人入胜的装束,这种白鸽酣睡的娇态。她的心灵深不可测,她的花边裙子难以看透,都令人倾倒。再说,难道她不是一朵“倾城的名花”,一个有夫之妇:总而言之,一个名副其实的情妇么!

  由于她的脾气变化无常,有时神秘,有时高兴,有时喋喋不休,有时默默无语,有时生气,有时随和,无论怎样,她都会引起他的无穷欲望,唤醒他的本能或者记忆。她就是所有小说中的情人,所有剧本中的女主角,所有诗集中泛指的“她”。他在她的肩头看到了“土耳其入浴宫女”的琥珀色皮肤;她有封建城堡女主人的细长腰身;她也像西班牙名画中“脸色苍白的女人”,但是说来说去,她总是个天使!

  他常常盯着她看,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出了窍,化为一层波浪,顺着她头脑的轮廓往下流,被吸进了她白净的胸脯。有时他坐在地上,面对着她,两条胳膊放在她膝头,仰起脸来,笑眯眯地端详。她也弯下身子,仿佛心醉神迷得透不出气来,悄悄对他说道:

  “呵!不要动!不要说话!瞧着我吧!你眼睛里流出来的脉脉温情,使我说不出的舒服!”

  她叫他做“孩子”:“孩子,你爱我吗?”.

  她还没有听见他的回答,他的嘴唇已经捷足先登,封住了她的口。

  座钟上有一个爱神的小铜像,他撒娇似地弯着两条胳膊,举起一个镀金的花环。他们一看就笑,笑了好几回,但等到他们要分别的时候,就笑也笑不出了。

  他们一动不动,面面相觑,翻来覆去地说:

  “下星期四再见!……下星期四再见!……”

  突然一下,她用双手搂住他的头,迅速地吻了他的前额,喊了一声“再见:”就冲下楼梯了。

  她走到剧院街,去一家理发店整理鬓发。天黑了,店铺里都点起了煤气灯。

  她听见剧院的铃响,叫演员准备上演;她看见对面走过一些脸色白皙的男子,一些服装褪了色的女人,都从后台的旁门走了进去。

  理发店的房子又低又小,倒很暖和,在油头粉脸和假发中间,火炉烧得噼噼啪啪地响。烙铁的气味,梳头的那一双油手,不久就使她昏昏沉沉,披着梳头罩衫朦胧睡了一会。小伙计给她理发时,老问她要不要化装舞会的门票。

  最后,她走了出来!她又走上大街小巷,来到红十字旅馆前上车;她把早上藏在长凳底下的木底皮鞋取了出来,穿在脚上,和等得不耐烦的旅客挤在一起。有些旅客到山坡下就下了车。车里只留下她一个人。

  车一转变,就看得见城里的灯光越来越多,仿佛一片朦胧的闪烁星光,笼罩着参差不齐的房屋,艾玛跪在软垫子上,迷离的眼光失落在茫茫的夜色中。她呜咽了,叫着莱昂的名字,说了几句温柔的情话,送了几个飞吻,但都随风消逝了。

  山坡上有一个可怜的流浪汉,拄着一根木棍,在马车之间走来走去。一堆破布披在他的肩头,一顶头通底落的狸皮帽,像脱了底的圆面盆似的,遮住了他的脸,但是只要他一脱帽,就看不见他的眼皮,只呢两个血红的眼眶。脸上的肉松得像红色的破布;脓液一直流到鼻子边上,凝成了绿色的脓疮,黑色的鼻孔呼吸起来也像抽筋似的。要对人说话,他总是仰起头来傻笑;那时他淡蓝色的眼珠,连续不断地朝太阳穴方向转动,一直转得碰到疮疤为止。

  他上坡跟着马车跑,口里唱着一支小调:

  天气热得小姑娘

  做梦也在想情郎。接着就歌唱小鸟、太阳、树荫。

  有时,他突然一下,光着头出现在艾玛背后。她吓得叫起来,忙往后退。伊韦尔拿他开心,要他去圣.罗曼赶集时当众出丑,或者笑着问他的相好怎么样了。往往马车在走,车窗忽然夹住了他的帽子,他就用一只胳膊抓住脚凳,让车轮溅得他满身是泥。他的叫声开始微弱,像婴儿哭,却越来越尖了。叫声拖得很长,夜里听来,仿佛是无名的痛苦发出模糊的哀鸣;在铃铛声中,加上风吹树动,空车轰响,叫声显得遥远,使艾玛心烦意乱。这些声响沉入了她灵魂的深处,就像一阵旋风卷入了深渊,把她带进了无边无际的忧伤世界。不过伊韦尔发现马车失去了平衡,就挥动长鞭,拼命打瞎子。鞭梢抽到他的烂疮,他倒在泥浆里,痛得号叫。

  燕子号的乘客到底睡着了,有的张嘴,有的低头,靠住旁边人的肩膀,或是抓住皮带,随着马车颠簸,摇来晃去;车灯也在外面摇摆,照着辕马的屁股,又透过褐色布帘,把血红色的影子撒在沉睡的旅客身上。艾玛沉醉在凄凉中,直打寒噤,觉得脚越来越冷,好像进了地狱。

  夏尔在家里等她回来;碰到星期四,燕子号老是误点。夫人总算到家了!她勉强亲了一下小女儿。晚餐还没做好,那没关系!她也不怪厨娘。现在似乎一切都随女佣人的便。

  往往丈夫觉得她脸色苍白,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没什么,”艾玛说。—

  “不过,”他反问道,“你今天晚上怎么不对头呀?”

  “哪里?没什么!没什么!”

  有些日子,她甚至一到家就上楼去卧室;朱斯坦在楼上,他不声不响地转来转去,小心在意地服侍她,比起头等的女佣人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他把火柴,烛台和一本书摆好,拿出她的睡衣,摊开她的被子。

  “好了,”她说,“行了,你走吧!”

  因为他还站在那里,两手垂下,两眼睁开,仿佛给突如其来的如梦似幻的千丝万缕缠住了似的。

  第二天的日子真难熬,以后的日子越来越难以忍受,因为艾玛迫不及待地要重温她的幸福——她的贪恋,加上如漆似胶的回忆,就像干柴烈火一样燃烧起来。等到了第七天,一见莱昂,自然变成热情奔放的拥抱了。他的热情却掩盖在无限的惊异之下,不尽的感激之中。艾玛全神贯注,却又有分寸地享受这种爱情,她利用温存体贴的千姿百态,想把感情维持得天长地久,但想到有朝一日,爱情会烟消云散,就难免不寒而栗了。

  她往往脉脉含情,用忧郁的声音对他说:

  “唉!你呀!你会离开我的!……你总要结婚的!……你和别的男人一样。”

  他问道:“哪些男人?”

  “哪个男人不是这样?”她答道。

  然后,她又故作伤感地把他推开,加一句:

  “你们都没有良心!”‘

  一天,他们有点哲学意味地谈到人世希望的破灭,她要试试他是不是妒忌,或者也许是为了需要倾吐衷情,她随便对他谈起,在他之前,她还爱过一个男人。“自然不象爱你这样:”她连忙说,并且用她女儿的头做保证:“没有发生什么关系。”

  年轻人信以为真,但还是不免要问问:“他”是干什么的?

  “我的朋友,他是一个船长。”

  这就可以避免他再追问下去,同时也抬高了自己的身价,因为一个经风历险、受人敬仰的船长居然拜倒在她裙下,这不说明了她多么有魅力吗?

  于是实习生自惭形秽了。他也羡慕肩章,勋章,头衔。她当然喜欢这一套:看她花起钱来大手大脚,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其实,艾玛还有一大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想法没有说出口来,比如说,她来卢昂,想坐一辆自备的蓝色的马车,驾一匹英吉利骏马,还要有一个穿翻口长筒靴的马夫。是朱斯坦引起她这个想法的,他要求做她的侍仆;没有自备马车虽然不会减少她每次去幽会的乐趣,但却肯定会增加她回家的痛苦。

  他们时常在一起谈到巴黎,她最后总是自怨自艾地说:

  “啊!要是我们住在那里,该多么好!”

  “啊!要是我们住在那里,该多么好!”

  “难道我们现在不幸福吗?”年轻人温情脉脉地反问她,一面用手摸她的鬓发。

  “对,我们幸福,”她说,我都幸福得要发疯了。吻吻我吧!”

  她对丈夫从来不像现在这样好,她为他做“阿月浑子”奶酪,晚餐后给他弹华尔兹舞曲。他觉得自己是世上运气最好的人,艾玛也过得无忧无虑,但是一天晚上.突然间,他问道:

  “是不是朗珀蕾小姐给你上钢琴课?”

  “是的。”

  “我下午碰到她,”夏尔接着说,“在列亚尔太太家。我对她说起你来,她却说不认识你。”

  这好像是雷轰头顶。不过,她还是若无其事地答道:

  “啊!恐怕是她忘了我的名字!”

  “也许在卢昂,”医生说,“不止一个朗珀蕾小姐教钢琴吧?”

  “这也可能。”

  然后,她赶紧说:

  “不过我有她的收据。等等!我找来给你看。”

  于是她走到书桌前,搜遍了所有的抽屉,翻乱了所有的文件,结果还是昏头胀脑,没有找到,夏尔尽力劝她不必劳神,为这些无所谓的收据伤脑筋。

  的确,到了下星期五,夏尔在不见阳光的衣帽间换皮靴的时候,在皮子和袜子之间摸到了一张纸条,拿出来一看,上面写着:

  兹收到三个月学杂费六十五法朗整,此据。

  费莉西.朗珀蕾

  音乐教师

  “这鬼收条怎么钻到我靴子里来了?’

  “那恐怕是,”她答道,“装发票的旧纸盒里掉出去的,盒子不是放在木板边上吗!”

  从这时起,她的生活成了用谎话纺织起来的艺术品,她把她的爱情掩藏在面纱的包装之下。

  说谎成了一种需要,一种嗜好,一种乐趣。到了这种地步,如果她说昨天上街她靠右走,你就得相信其实她是靠左走的。

  一天早上,像平常一样,她穿得相当单薄,动身到卢昂去了,不料忽然下起雪来;夏尔正有窗口看天气,一眼看见布尼贤神甫坐着杜瓦施市长的马车,要去卢昂。于是他跑下楼,拿了一条厚围巾交给神甫,拜托他一到红十字旅馆,就转交给他太太。神甫一到就问旅馆老板娘:荣镇的医生夫人住哪间房子。老板娘说:她很少光顾。因此,到了晚上,神甫在燕子号班车上碰到包法利夫人时,就说起这件为难的事,但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要紧,因为他接着就谈起一位在大教堂的传道师来,说他口若悬河,阔太太都听得不肯走。

  没有关系,他并没有寻根问底.但谁知道别人会怎样说呢。于是她想,以后还是每次在红十字旅馆下车更稳当,镇上的正派人士下楼看见她,就不会起疑心了。

  不料有一天,勒合先生碰到她挽着莱昂的胳膊,从布洛涅旅馆里走出来,她吓坏了,以为他会张扬出去。其实,他哪里会那样傻!

  不过,三天之后,他走进了她的房间,关上房门,说道:

  “我等钱用。”

  她说她拿不出钱来。于是勒合唉声叹气,说他帮过她多少忙。

  的确,夏尔签过字的两张借据,直到目前,艾玛只付了一张,至少第二张呢,商人在她请求之下,答应换成两张借条,但是借款的日期却大大提前了。叹气后,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张没有付款的帐单来,其中有窗帘、地毯、沙发套的料子、几件衣服、还有梳妆打扮的各种用品,加起来总数大约有两千法朗。

  她低下头,他却接着说:

  “你没有现钱,但有‘房产’呀。”

  于是他指出在巴恩镇有一座旧房子,坐落在奥马尔附近,没有多少收益。房子原来是归田庄的,但包法利老爹把小田庄卖了,勒合对这些了解得一清二楚,甚至知道占地多少公顷,邻居姓甚名谁。

  “我要是你呀,”他说,“卖掉房子还清债,还有多余的钱好用呢。”

  她怕不容易找到买主;他说也有可能找得到;她就问他怎样才能卖掉。

  “你不是有委托书吗?”他答道。

  这句话有如一阵清风,吹到她的脸上。

  “把帐单留下吧,”艾玛说。

  “哎!你何必麻烦呢!”勒合答道。

  下个星期他又来了,并且自我吹嘘,说是大费周折之后,总算找到了一个什么朗格瓦,他早就打那座房子的主意,但不知道打算出什么价钱。

  “价钱没有关系!”她叫了起来。

  正相反,他倒不急,说要等等,试试这个家伙。这笔买卖值得跑一趟,既然她不能去,他主动提出效劳。去和朗格瓦当面打交道。

  他一回来,就说买主愿出四千法郎。

  艾玛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心花怒放。

  “凭良心说,”他又加了一句,“出价不低。”

  她马上拿到一半现款,当她要还清欠帐的时候,商人却说:

  “说老实话,看到你一下子花完这么一大笔款子,我都觉得过意不去。”

  于是她看着钞票,想到这两千法郎可以用来付多少风流帐呵!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她结结巴巴地说。

  “啊!”他装出一个老实人的样子,笑着说,“要是你愿意的话,为什么不记帐呢?难道我不会替你精打细算么?”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里拿着两张长纸条,在手指中间转来转去。最后,他打开皮夹子,拿出四张期票放在桌上,每张票面上是一千法郎。

  “签个字吧,”他说,“钱给你了。”

  她生气了,叫了起来。

  “不过,如果我把余额给你,”勒合先生满不在乎地答道,“这不是帮你的忙吗?”

  于是他拿起笔来,在帐单底下写道:“收到包法利夫人四千法郎整。”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因为六个月后,你就可以拿到卖房子的欠款,而且我把最后一张期票的日期,写成欠款付清之后。”

  艾玛算来算去,有点搞糊涂了,耳边只听见丁当声,仿佛金币撑破了口袋,围着她在地板上滚似的。最后,勒合对她解释:他有一个朋友叫做万萨,在卢昂开银行,可以给这四张期票贴现,扣掉她实际的欠款之后,他会亲自把余额给她送来。

  但是他送来的不是两千法郎,而只有一千八,因为他的朋友万萨“理所当然”扣下了二百法郎,作为佣金和贴现费。

  接着,他就顺便要张收条。

  “你知道……做买卖……有时候……唉!请写日期,写上日期。”

  艾玛眼前出现了梦想可能实现的前景。不过她还算小心,留下了一千金币,等头三张期到期时,用来付款;但是第四张不凑巧,偏偏在星期四送到家里,夏尔莫名其妙,只好耐心等妻子回来再问清楚。

  虽然她没有告诉他期票的事。但那是为了免得他为家事操心呀;她坐在他的膝盖上,又是亲他,又是哄他,说了一大堆即使赊帐也非买不可的东西。

  “说到底,你也得承认,这样一大堆东西,价钱不算太高呀!”

  夏尔没有法子想,只好去找永远少不了的勒合帮忙,勒合赌咒发誓,一定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医生给他另外签两张期票,一张是七百法郎,三个月内付款。为了有法子还债,夏尔给他母亲写了一封动情的家信。母亲没有回信,亲自来了。艾玛问夏尔有没有挤出点油水:

  “钱有,”他答道,“不过她要查帐。”

  第二天天一亮,艾玛就跑到勒合先生那里去,求他另外做份假帐,不能超过一千法郎,因为她要是拿出四千法郎的帐单来,那就得承认她已经还了三分之二的帐,这不是要招供卖房子的事吗?而这笔买卖是商人瞒着她家里做成的呵。

  虽然每件东西都很便宜,包法利奶奶还是嫌开销太大。

  “你就不可以少买一条地毯吗?为什么沙发要换新套子呢?在我那个时候,一家只有一张沙发,还是给老人坐的,——至少,在我母亲家里是这样,她可是个正派人呢,告诉你吧。——世界上并不是个个人都有钱!再有钱也经不起流水似地乱花呵!要是像你这样贪舒服,我真要羞死了!而我上了年纪,本来要人照顾……你看!你看,这样喜欢打扮,这样摆阔!怎么!两法郎一尺的绸夹里!……印度纱只要十个苏,甚至八个苏一尺,不是一样管用么!”

  艾玛仰卧在长沙发上,尽量压住脾气说:

  “唉!奶奶,够了!够了!……”

  奶奶却继续教训她,预言他们到头来怕要进收容所。不过.这都怪包法利。幸而他答应收回委托书……

  “怎么?”

  “啊!他起了誓的,”奶奶答道。

  艾玛打开窗子,把夏尔叫了来,可怜的男人只得承认是母亲逼他答应收回的。

  艾玛走了,马上就转回来,神气十足地拿出一张厚纸来给奶奶。

  “我谢谢你,”奶奶说。她就把委托书丢到火里去。

  艾玛大笑起来。笑得刺耳,哄动,持久:她的神经病又发作了。

  “啊!我的天呀!”夏尔喊了起来。“唉!妈!你也不对,一来就跟她吵!……”

  母亲耸耸肩膀,硬说这是“装疯卖傻”。

  但夏尔这一次可不听话了,他为妻子辩护,气得奶奶要走。第二天她就走了,走到门口,儿子还想留她,她却答道:

  “不必了!不必了!你要老婆不要老娘,这是人之常情,天下事都是这样的,不过,这好不了,你等着瞧吧!……好好保养身体……因为我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再来跟她吵了。”

  夏尔得罪了母亲,也得罪了艾玛,夫妻一面对面,妻子就尽情发泄她的怨恨,骂他背信弃义;他不得不再三恳求,她才答应再接受他的委托,并且由他陪着去吉约曼先生事务所,重新签订一份一模一样的委托书。

  “这很容易理解,”公证人说,“一个搞科学的人哪能为这些生活琐事操心呢!”

  夏尔听了这曲意奉承的话,觉得松了一口气,公证人仿佛能点石成金,给他的弱点披上了高尚使命的光辉外衣。

  下一个星期四,在他们旅馆的房间里和莱昂在一起的时候,她是如何心花怒放呵!她又笑又哭,又唱歌又跳舞,又要果汁又要香烟,他觉得她太过份了,但是风流可爱。

  他不知道她的生命起了什么变化,居然越来越拼命追求生活的享受。她变得容易发脾气,贪吃好东西,越来越放荡;她同他在街上走,头抬得高高的,她说,不用怕人家说三道四。不过,有时她想到万一碰到罗多夫呢,不由得颤抖起来;因为他们虽说一刀两断了,她似乎还不能完全甩开对他的依恋。

  一天晚上,她没有回荣镇。夏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小贝尔特没有妈妈不肯睡觉,呜呜咽咽,哭得胸脯时起时落。朱斯坦到大路上去碰碰运气。

  奥默先主也为此离开了药房。

  最后,到了十一点钟,夏尔实在耐不住了,就驾起他的马车,跳上车去,使劲抽打牲口,在早晨两点钟左右,到了红十字旅馆。人不在那里。他想起实习生也许见到过她,但他住在哪里呢?幸而夏尔记得他老板的地址,他跑去了。

  天朦朦亮。他看出了一家门上有几块牌子;他去敲门。门没有开,回答问话的人又说又骂,咒骂那些深更半夜吵得人睡不着的人。

  实习生住的房子既没有门铃,也没有门环,还没有门房。夏尔举起拳头,重重地捶了几下窗板。一个警察走过来了,于是他吓得赶快走开。

  “我真傻,”他自言自语,“当然是洛尔摩先生留她吃晚餐了。”

  洛尔摩家已经不再住在卢昂,

  “她恐怕是留下来照顾杜伯伊太太了吧。唉!杜伯伊太太已经死了两个月了!……那么,她在哪里呢?”

  他忽然有了主意,他到一家咖啡馆去查当地的《年监》,很快找到了朗珀蕾小姐的名字,她住在皮匠街七十四号。

  他走进街口,就看见艾玛从另外一头走过来了;他与其说是拥抱她,不如说是扑在她身上,并且喊道

  “昨天谁留住你呐?”

  “我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你住在哪里?……这是怎么搞的?……”

  她用手摸摸额头,答道:

  “在朗珀蕾小姐家里。”

  “当然是她家!我正要去呢。”

  “啊!不必去了,”艾玛说。“她刚出去。不过,以后,你也不用再担心了。要是我晓得回家晚一点。会把你急成这个样于,你看,我就不方便在外边走动了。”

  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以后她就可以毫无拘束地离开荣镇了。因此,她就充分利用一切机会。只要她起了念头,想见莱昂,随便找个借口,她就走了,但是,那天他不会在旅馆等她,她就索件找到事务所去了。

  头几回他们过得很快活,但是不久之后,他就不能再掩饰真相了,只得老实告诉她!老板讨厌有人无事打扰。

  “算了!去他的吧,”她说。

  于是他就溜之大吉。

  她要他穿一身黑衣服,下巴上留一撮尖尖的胡子,后起来好像路易十三的画像。她想看看他住的地方,发现房子太差劲了;说得他满脸通红,她却毫不在乎,反倒劝他买些和她家里一样的窗帘。等到他说价钱太贵时,她就笑着说:

  “哈!哈!你舍不得你那几块小金币啦:”

  她每回都要莱昂讲清楚,自从上次幽会之后,他都做了些什么事。她要他写诗,要求他写一首献给她的“情诗”;他才写到第二行.就押不了韵,只好从纪念册上抄一首十四行诗,敷衍了事。

  这与其说是爱面子,还不如说是要讨她欢喜。她说什么,他从来不争辩;她喜欢什么,他都全盘接受;仿佛她不是他的情妇,而他反倒成了她的情妇似的。她说起话来温情脉脉,吻起他来。叫他销魂失魄。她这套勾魂摄魄的本领是哪里学来的?真是高深莫测,真假难分,差不多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08:27

《包法利夫人》第三部·第六节

  莱昂到荣镇来看她,时常在药剂师家吃晚餐,觉得礼尚往来,若不邀请他来卢昂,未免说不过去。

  “非常乐意!”奥黑先生答道。“何况我也应该出去走走,因为老待在这里,身上都要长出老茧来了。我们去看看戏,吃吃馆子,玩个痛快!”

  “啊!我的好当家人!”奥默太太听说他要去冒一些模糊的危险,心里不免担惊受怕,就温存体贴地小声挽留他。

  “哎,怎么了?你以为我一年到头在药房里闻药味就不会损害我的健康么?瞧!这就是娘儿们的德性:她们连科学也妨忌,甚至反对最合情合理的消遣。别听她的!我一准来。说不定哪一天我就转到卢昂,同你一起去把铜钱转得哗啦响。”

  药剂师从前是不肯说这种话的,现在也学时髦了,认为巴黎吃喝玩乐的风气最有派头,也像他的邻居包法利太太一样,非常好奇地向实习生打听首都的风俗习惯,甚至还说说巴黎用语,来炫耀自己……使土佬财主目瞪口呆。例如他把卧房叫做寝室,把集市叫做商场,不说“好看”而说“漂亮”,不说“时新”而说“摩登”,不用法语而用英语叫“北大街”,不说“我走了”而说“我去了”。

  就这样,有一个星期四,艾玛居然在金狮旅馆的厨房里,意外地碰到了奥默先生。他穿了旅行装,那就是说,一件没人见他穿过的旧披风,一只手提着一个小箱子,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店里暖脚出的皮囊。他没有把他的旅行计划告诉任何人,唯恐他出门会使大家担心似的。

  一想到要旧地重游,他当然兴高采烈,一路上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没了;然后不等到站,就赶快跳下车去,要找莱昂。

  实习生怎么也推托不掉,硬给奥默先生拉到诺曼底大咖啡馆去了,他大模大样地走了进去,连帽子也不脱,认为在公共场所不戴帽子太土头土脑了。

  艾玛等莱昂等了三刻钟。最后,她跑到事务所去,心里胡猜乱想,怪他漠不关心,又恨自己弱,就这样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生了一下午的闷气。

  他们两个对面地坐在桌子两边,一直坐到两点钟。大厅已经空了,只有火炉的烟筒管做成棕榈树的形状,把圆锥形的金黄枝叶伸向白色的天花板:他们靠着窗子,窗外太阳光里,有一个小喷泉在大理石水池中沙啦沙啦地响;池里有水田芥和石刁柏,当中有三只迟钝的龙虾伸直了身子,碰到了一堆侧身躺着的鹌鹑。

  奥默兴高采烈。使他陶醉的与其说是美酒好菜,不如说是富丽堂皇的气氛,但波玛尔的红酒也喝得他心情有点激动,等到酒煎鸡蛋端上来的时候,他就谈起女人伤风败俗的妙论来了。对他诱惑力最大的是“时髦”。他喜欢服装讲究的女人和家具讲究的房子,至于体形,他倒不讨厌大块头。

  莱昂无可奈何地瞧着挂钟。药剂师还是有吃有喝,有谈有笑。

  “你在卢昂,”他忽然说.“恐怕缺少知心人吧。其实,你的情人住得并不算远。”

  对方脸红了。“得了,老实说吧!不要瞒我,你在荣镇……?”

  年轻人结结巴巴。

  “在包法利夫人家,你不是看中了……?”

  “看中了谁”?

  “女佣人!”

  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但是莱昂太爱面子,没有思前顾后,就一口咬定,说是没这回事,因为他只爱棕色头发的女人。

  “你说得对,”药剂师说,“她们的性欲更旺盛。”

  于是他侧着身子,对着他朋友的耳朵,怎样才能看出一个女人的性欲旺不旺。他甚至扯到人种学上去了,说什么德意志女人暧昧,法兰西女人放荡,意大利女人热情。

  “那黑种女人呢?”实习生问道。

  “这是艺术家的爱好,”奥默说。“伙计!再来两小杯咖啡!”

  “我们走吧!”莱昂实在不耐烦了,最后又再说了一遍。

  “好,”奥默用英文答道。但是他走以前,还要当着餐厅老板的面,说几句恭维的客套话。

  年轻人正想离开他,就推托说有事要走。

  “好!我陪你去!”奥默说。

  于是他陪着莱昂上了街,一路上大谈他的老婆,他的儿女,他们的前途,还有他的药房,讲到药房以前多么糟糕,他自己如何把它搞得尽善尽美。

  走到布洛涅旅馆门前,莱昂出其不意的甩掉了他,三步两脚上了楼梯,发现他的情妇正焦躁不安。

  一提到药剂师的名字,她就火冒三丈,然而他提出了一大堆理由;这也不能怪他;难道她还不了解奥默先生?怎么可能相信他会喜欢和他在一起?但她转过身去;他又把她拉过来,自己跪在地上,用两条胳膊抱住她的腰,做出一副可怜相,又是恳求,又是动情。

  她却一直站着,两只冒火的大眼睛认真地瞪着他,简直有点吓人。然后,她红润的眼皮下垂,半遮着朦胧的泪眼,让莱昂吻她的手,那时进来了一个佣人,说有人要找先生。

  “你回来吗?”她问。

  “当然。”

  “什么时候?”

  “马上回来。”

  “这是个高招吧?”药剂师一见莱昂就说。“我看你恐怕不愿意拜访人,就把你找出来了。我们去布里杜那儿喝一杯开胃酒吧?”

  莱昂说,老天在上,他得到事务所去了。但是药剂师却拿公文程序开玩笑。

  “去他的什么法学家!见鬼去吧!有谁拦住你呀?做个好样儿的!我们去看布里杜;你去看看他的狗。真好玩。”

  实习生一定不肯去。

  “我也去事务所。我看报纸等你,或者翻翻法典也行。”

  艾玛发的脾气,奥默先生的罗嗦,也许午餐吃得太多,使莱昂晕头转向,拿不定主意;药剂师的疲劳轰炸更使他丧魂失魄:

  “去看布里杜吧!只两步路,就在马帕吕街。”

  他怕磨缠,人又糊涂,加上一种无以名之、专和自己作对的情绪,居然使他跟着到布里杜那里去了。他们看见他在小院子里,监督三个小伙计气喘吁吁地转动一部机器的大轮子,正在做塞尔兹矿泉水,奥默给他们出主意,他拥抱了布里杜,他们喝开胃洒。莱昂几次三番要走,那一位总是拉住他的胳膊说:

  “等一下!我就走。我们去《卢昂灯塔》报社看看。我给你介绍托马森。”

  他好不容易才脱了身,三步两跳跑就到了旅馆。艾玛已经走了。

  她刚离开,气得要命。她现在简直恨他了。说话不算数,约会没信用,这是叫人跌交。她还要找别的理由,好说服自己离开他;他没有男子汉大丈夫气,软弱,庸俗,比女人还温顺,而且吝啬小气,胆小怕事。

  等到她心平气和的时候,结果她又发现,她恐怕还是冤枉了他,但是诋毁自己心爱的人,总会或多或少地疏远感情的。千万不要碰泥菩萨的金身,只要一碰,金粉就会沾在手上。

  他们终于到了这个地步,谈起话来,十之八九和爱情毫不相干,艾玛写起信来,说的也是花呀,诗呀,月亮,星星,热情已经如潮涌退,但又心有不甘,无可奈何,只好借助外力,妄想死灰复燃,旧情重温,下一次去卢昂之前,她总是不断地给自己许愿,一定要痛饮幸福的琼浆,但是事后又不得不承认,和以前的幽会没有什么不同。这种失望却并没有使她灰心,只要一有新的希望,她就更加欲火中烧,更加加饥似渴地回到了他的身边。她脱起衣服来毫无羞耻感,一下就把束腰的丝带揪掉,细长的带子像一条花蛇似地丝丝响,从她的光屁股上溜下来。她踮着脚丫子走到门边。再看看门是不是关好,然后把身上的衣服脱得精光;她脸色发白,也不说话,神情紧张,一下就倒在他的胸脯上,浑身上下不住地打哆嗦。

  然而,莱昂看到她额头的冷汗、颤抖的嘴唇、失神的眼珠、拥抱的胳膊,似乎感到一种濒临绝境、预兆不祥、无以名之的力量忽然插身在他们之间,要把他们活活拆开。

  他并不敢问她;发现她经验这样丰富,心里不免寻思,她一定是个风月老手,经受过各种痛苦和欢乐的考验,过去使他心醉魂销的风情,现在吓得他有点丧魂失魄了。还有更使他反感的,是他的人格一天比一天消失得更多,他怪艾玛不该这样长久占领他的身心。他甚至想不再对她亲热,但只要听到她的小靴子咯噔—响,他就像酒鬼见到好酒一样,浑身软弱无力了。

  的确,她对他的关怀也是无微不至,吃得讲究,穿得花哨,眼睛脉脉含情。她从荣镇带了玫瑰花来,放在胸前,一见到他,就把花投到他脸上。她担心他的健康,出主意叫他怎样对人对事;为了进一步占有他的心,她希望老天也许会助她一臂之力,就在颈上挂了一个圣母像章。她像一个贤妻良母一样,打听他的同事。她对他说:

  “不要去看他们,不要出去,不要管别人,只管我们自己吧,爱我吧!”

  她甚至想到要监视他的生活,还起念头要人在街上跟踪他。旅馆旁边有的是游手好闲的流浪汉,对这类事当然是不会拒绝的……不过这会有损于她的自尊心。

  “唉!管他呢!要是他三心二意,和我又有什么相干!难道我还在乎?”

  有一天他们分手了,时间还早,她—个人顺着大马路走回去,一眼看见了她当年住过的修道院的围墙,于是她就在榆树阴影下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从前这里是多么安静!那些从书中读到的,使她想入非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恋爱心情,多么令人神往呵!

  新婚的头几个月,在森林中骑马漫游,同子爵跳华尔兹舞,听拉加迪唱歌剧,一切都历历如在眼前……忽然一下,她觉得莱昂也和这些往事一样遥远了。

  “不过,我还在爱他呢!”她心里想。

  那又有什么用!她并不幸福,从来也没有幸福过。这种对生活的不满足感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她心灵的寄托,转眼就成了腐朽?……啊!哪里找得到一个刚强的美男子,天生的勇敢,既热情洋溢,又温存体贴,既有诗人的内心,又有天使的外表,能使无情的琴弦奏出多情的琴音,能向青天唱出哀怨动人的乐歌?为什么她就碰不到—个这样的男子?呵!不可能!再说,也不值得追求,到头来一切皆空!一切微笑都掩盖着厌烦的呵欠,一切欢乐下面都隐藏着诅咒,兴高彩烈会使人腻味,最甜蜜的吻留在嘴唇上的只是永远不得满足的淫欲。嘶哑的青铜声在空中荡漾,那是修道院的钟敲了四下。才四点钟,她却觉得在长凳上似乎坐了一辈子。一分钟里容得下无限的感情,正如一个小地方容得下一大堆人一样。

  艾玛生活在自己的感情中。不把金钱放在心上.就像是个公爵夫人。但是有一天,一个鬼鬼祟祟、秃头红脸的人走进了她的家门,说是卢昂的万萨尔先生派来的。他把绿色长外套衣袋上的别针取下。别在袖子上,客客气气地从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来。

  这是一张七百法郎的借据,上面有她的签名,由于她几次拒绝付款,勒合就把帐单转给万萨尔了。

  她打发女佣人去找勒合。他不能来。

  那个陌生人一直站着,东张西望,又粗又黄的眉毛也遮不住他好奇的眼光,他带着莫明其妙的神气问道:

  “我怎么回万萨尔先生的话呢?”

  “那么,”艾玛答道,“就说……就说我手头没有钱……下星期再来吧……请他等几天……好不好?下星期再来。”

  陌生人没有说什么就走了。

  但是第二天中午,她收到一张拒付通知书;一看到贴了印花的公文,上面几次三番出现了用粗体字写的“比希执达员哈朗”的名字,她吓得这样厉害,赶快跑去找布店老板。

  她看见他在店里,正用绳子把一个包裹捆起来。

  “有什么吩咐吗?”他说。

  勒合一边说,一边只管继续打他的包,有一个十三四岁的驼背女孩子做他的帮手,她既当伙计,又当厨子。

  然后,他抱着木头鞋,踩得铺子里的地板嘎吱响,把包法利夫人带上了楼,领进一个狭窄的小房间,里面有一张松木大书桌,桌上放了几本大帐簿,横压着一根上了挂锁的铁杠。靠墙隐约可以看见一只大保险拒,柜上遮了一些印花布的零头,体积很大,里面装的当然不止是票据和现金。事实是勒合先生借贷要收低押品,因此,包法利夫人的金表链,特利耶老头的金耳环,都装在拒子里,可怜的老头子最后不得不卖掉家私,在坎康普瓦买,买下了一家存货不多的小杂货店,后来害了重伤风、死在杂货铺的黄烛当中,脸比蜡烛还黄。

  勒合坐到大扶手椅的草垫子上,问道:

  “有什么事呀?”

  “你看。”

  于是她拿出通知书来。

  “唉!我有什么办法?”

  于是她生气了,说他答应过不转让她的借据。

  他并不抵赖。

  “不过我也是刀搁在脖子上,迫不得已呀。”

  “现在会怎么样?”她又问道。

  “啊!那倒简单:先是法庭判决,然后扣押……;就算‘完了’!”

  艾玛恨不得要打他一顿。但她忍气吞声地问:有没有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哈!你希望万萨尔大事化小。你不知道这个人,他比阿拉伯人还狠呢!”

  这就要勒合先生出力了。

  “你听我说!直到现在,我对你还算不错吧?”

  于是他打开一本帐簿,

  “你看!”然后他一页一页从后往前翻:

  “你看……你看……八月三日,两百法郎……六月十七,一百五十……三月二十三,四十六法郎……而在四月……”

  他打住了,仿佛害怕说漏了嘴似的。

  “我还没提你丈夫签的期票,一张七百法郎,一张三百!还有你的零碎帐,加上利钱,算也算不清,我都搞糊涂了。你叫我怎么再管下去呢!”

  她哭了,甚至喊他“我的好勒合先生”。但是他总推说“万萨尔这家伙太坏”。再说,他手头一个钱也没有,现在谁也不还欠帐,简直是在他身上剥皮拔毛,像他这样一个开小铺子的可怜人,怎么能放帐呢?

  艾玛不说话了。勒合先生轻轻地咬着鹅毛笔管的羽毛,当然是为了她的沉默而感到不安,因为他又说了:

  “起码,不管哪一天,如果我有一笔进款……我才能够……”

  “其实,”她说,“巴恩镇拖欠的款子……”

  “怎么?……”

  一听到朗格卢瓦还没有付清欠帐,他显得大为意外。然后,他假情假意地说:

  “那我们好商量,比如说……?”

  “唉!一切都可以随你!”

  于是他闭上眼睛,盘算了一下,写了几个数字,说自己也很困难,事情很棘手,他的“老本也赔出去了,”这才开了四张期票,每隔一个月付清二百五十法郎。

  “但愿万萨尔接受我的期票!其实,我说话是算数的,就像苹果是圆的一样。”

  然后,他随随便便挑了几件新到的货给她看,不过在他看来,没有一件够她的格。

  “我说一件衣料卖七个苏一公尺,保证不掉颜色!他们就相信了!其实,我没有讲真话,你当然明白。”他想这样对她推心置腹,把欺骗别人的事告诉她,就可以要她相信,他对她是另眼看待的。

  她一走,他又把她叫回来,看一幅三公尺的镂空花边,那是他最近买到的“抢手货”。

  “多漂亮!”勒合说:“现在用的人多着呢,搭在沙发背上,真够派头。”

  然后他比扒手还快,就用蓝纸把花边包好,塞到艾玛手里

  “至少,就我所知道的……?”

  “啊!以后再说吧,”他又加了一句,就转过脚跟进去了。

  一到晚上,她就催包法利给他母亲写信,要她把遗产还没有付清的款子尽快给他们寄来。婆婆回信说,遗产没有余款:清算已经 结束,他们除了巴恩镇的房产以外,每年还有六百法朗收入,她会按时间给他们汇来。

  于是包法利夫人只好向两三家病人讨款,不久就老用这个办法,因为她一讨债就灵。她还小心在意地在帐单后面加上一句:“请不要向我丈夫提这件事,你知道他多么爱面子……真对不起……请多关照……”

  有人表示不满,她就把信截住。

  为了搞到钱,她还卖她的旧手表,旧帽子,破铜烂铁;她讨价还价,分文必争——她身上流着农民的血液,使她见钱眼开,后来,她进 城的时候,还买了一些便宜的旧货,不怕转卖不掉,勒合先生总是会收下的。她收买鸵鸟的羽毛,中国的瓷器,还有大木箱;她向费莉西借钱,向勒方苏瓦大娘借,甚至借到红十字旅馆的老板娘头上,不管什么地方,见人就借,最后,收到了巴恩镇的欠款,她付清了两张期票,另外一千五百法朗又过期了,她又签新期票,就这样一直拖下去。

  其实,她有时也想算计算计,但是一算就发现事情越出常轨,连她自己也难以相信。于是她又重新算过,可是越算越糊涂,只好丢下不管,甚至想也懒得想了。

  现在,这个家也搞得一塌糊涂!只看见讨债的商人走出门时满面怒容。有些手绢丢在灶上;小贝尔特居然穿破袜子,这可惹得奥默太太大发牢骚。要是夏尔敢不识相,说上片言只语,艾玛回起嘴来就蛮不讲理,说这一点不能怪她!

  为什么这样大的脾气?他认为她的老毛病又复发了,于是他反面责备自己太不体贴,不该把她的神经病当做错误,真想跑去吻她,表示歉意。

  “啊!不行,”他心里又想,“我会惹得她讨厌的!”于是就不敢去。

  晚餐后,他一个人在花园里散步;有时,他让小贝尔特坐在他膝盖上,打开一本医学杂志,教她认字。孩于从来没有学习过。不一会儿就愁容满面,睁大眼晴,哭了起来。他只好又来哄她;把喷水壶里的水倒在沙上,流成一条小河。或者把女贞树桠掰断,栽在花圃里,这并不会糟蹋花园,因为园子里的草已经长得太乱,锄草的钱也好几天没有付给勒斯蒂布杜瓦了!后来孩子一冷,就要妈妈。

  “叫保姆吧,”夏尔说。“你晓得。我的小宝贝,妈妈不喜欢人打搅。”

  秋天来了,树叶已经开始落下,——就像她两年前生病时一样!——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了结?……他继续走着,双手搭在背后。

  太太待在卧房里,没有人上楼去打扰她。她就待一整天。麻木不仁,连衣服也几乎不穿,有时点起苏丹后宫用的锭香.那是她在卢昂一家阿尔及利亚人开的铺子里买的。为了不要丈夫夜里直挺挺地躺在自己身边,她就蹙眉蹙嘴,打发他到楼上去睡;她看书一直看到天亮,看些荒唐的小说,里面描写狂欢滥饮的场面,鲜血淋漓的情景。有时她吓得魂不附体,大声喊叫。夏尔赶快跑来。

  “没你的事!快点走开!”她说。

  有时,她想起幽会的欢乐,于是欲火中烧,气喘吁吁.心情激动,简直成了情欲的化身,她只好打开窗子.吸进一口冷空气,让压在头上压得太重的头发迎风散开,望看天上的星星,幻想多情的白马王子会从天而降。她又想起了他,想起了莱昂,那时.只要能有一次心满意足的幽会,她就是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了。

  幽会的日子是她盛大的节日。她要过得绚丽多彩!当他一个人的钱不够花的时候,她就满不在乎地填补了余额,他想告诉她,换个便宜点的旅馆可以过得一样痛快,可她就是不听。一天,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了六个镀金的小勺子,这是她结婚时卢奥老爹送的礼物,她却要他马上拿到当铺去换钱。莱昂不敢不去,虽然心里老大不高兴。他怕名誉会受影响。

  事后一想,他觉得他情妇的行为不正常,如果要摆脱她,也许不能算错。碰巧有一个人给他母亲写了一封长长的匿名信,说他“和一个有夫之妇打得火热,不能自拔”。老太太仿佛立刻看到了一个会害得她家破人亡、永世不得翻身的祸根,那就是说,一个模糊不清的害人精,一个迷人的女妖,一条毒蛇,一个如梦似幻地潜伏在爱情深处的不祥物,于是她赶快写信给她儿子的老板杜博卡吉律师,因为他办起这种事来,可以说是拿手好戏。他和莱昂谈了三刻钟话,要他睁开眼睛,看清他面前的无底深渊。这种不清不白的关系将来会影响他开业的。律师要求他和情妇一刀两断,即使他不为自己的利害着想,忍痛割爱,至少也该为他杜博卡吉着想呀!

  莱昂到底发誓不再见艾玛了。他说得到,却做不到,一想起这个女人可能给他带来的麻烦,惹起的口舌,还不算他的伙伴早上在炉畔的闲言碎语、打趣开心,他又不得不责备自己了。再说,他快要提升为第一帮办:是应该认真的时候。因此,他放弃了音乐,放弃了狂热的感情,放弃了幻想——因为每一个有钱的年轻人在大脑发热的时期,没有一天,没有一刻不认为自己是情深似海,将来会功高如山的。最平庸无能的浪荡子弟做梦也会想到娶一个苏丹的王妃;每个公证人心里都有诗人遗留下来的绕梁余音。

  莱昂现在感到厌烦的是艾玛忽然一下靠紧他的胸脯,呜咽起来;他的心好像只听得入某种音乐的人一样,不能忍受爱情的噪音,体会不出细腻的感情,一听到就满不在乎地昏昏入睡了。

  他们对彼此的肉体都了如指掌,占有对方本来会使欢乐增加百倍,现在却毫无新奇之感,她觉得他乏味,正如他对她感到厌倦一样。艾玛又发现幽会也和结婚一样平淡无味了。

  不过,怎么才能摆脱他呢?她虽然觉得这种幸福微不足道,见不得人,但是腐化堕落已成习惯,要丢也丢不开;她反倒越陷越深,幻想得到更多的幸福,却把所遗无几的幸福吸吮得一干二净了。她一失望,就怪莱昂,仿佛是他欺骗了她;她甚至希望祸从天降、把他们两个人拆开,因为她狠不下心来和他决裂。

  她还照旧给他写情书,根深蒂固地认为给情人写信永远是女人的本份。但是在写信的时候,她看到的并不是莱昂,而是另外一个男人,一个由她最亲热的回忆、最美丽的读物、最强烈的欲望交织而成的幻像;这个幻像最后变成了一个真人,一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男子,她一见他就会心扑扑跳,惊喜万分,但却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因为他像一个天神,尊称的法号太多,有如缭绕的云雾,使他显得迷离恍惚了。他住在蔚蓝的天国,要爬上丝织的悬梯,在花香中,在月光下,才能摇摇晃晃地爬上他的阳台。她感到他近在身旁,只要用一个吻就可以把她带到九霄云外。但紧接着她又从天上摔了下来,香消魂断,因为这种朦朦胧胧的爱情冲动使她精疲力竭,比起肉体的荒淫无度来,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现在感到没完没了,无所不在的劳累。艾玛甚至时常得到传讯,还有贴印花的公文,她连看也不看。她恨不得死了倒好,或者一觉睡得永远不醒。

  四旬斋狂欢节,她没有回荣镇;晚上她去参加化妆舞会。她穿了一条丝绒长裤和一双红袜子,头发用缎带扎在颈后,歪戴着一顶三角帽。她在狂欢的长号声中,跳了一个通宵;大家围着她跳;第二天清晨,她发现自己在剧院的柱廊下,同五六个化妆成装卸女工和水手的人待在一起,他们是莱昂的伙伴,正说要去吃夜宵。

  附近的咖啡馆都客满了。他们在码头上发现一家最蹩脚的小馆子.老板给他们在四层楼上打开了一个小房间。

  男人在角落里低声商量.当然是谈开销的事,他们中有一个帮办。两个医生的助手,一个小伙计,这就是她的舞伴!至于女人,艾玛一听她们的声音语调,马上看出她们几乎都是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于是她害怕了,把椅子往后拉,眼睛不敢抬起。

  别人开始吃起来了。她什么也不吃,她的额头发烧.眼皮仿佛感到针扎,皮肤是冰凉的。她觉得她的头似乎成了舞厅的地板,千百只脚打着疯狂的拍子,还在上面蹦跳。酒味和烟气熏得她头昏。她晕了过去,大家把她抬到窗前。

  天开始亮了,圣·卡特琳教堂那边苍茫的天空,有一个大红点变得越来越大,浑浊的河水给风吹起了涟漪,桥上还没有行人,路灯熄灭了。

  那时她醒了过来,忽然想起贝尔特还在楼下女佣人房里睡觉呢。但是一辆装长铁条的大车走过,铁条颠簸的响声把房屋的墙脚都震动了,震得耳朵要聋。

  她赶快溜走,脱掉了舞会上穿的服装,告诉莱昂她要回去,总算一个人回到了布洛涅旅馆。一切都叫她无法忍受,连她自己在内。她恨不能长上两只翅膀,飞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那里纯洁无瑕的空气能够使她永远青春焕发。

  她走出去,穿过林阴大道、科镇广场和郊区,一直走到一条开阔的、两边都是花园的大路。她走得快,新鲜空气使她安静下来,于是渐渐人群的脸孔,化装的假面,四对舞,悬挂式分枝烛架,夜宵,还有那些女人,全都云消雾散了。然后,她回到红十字旅馆,走上二楼有“纳尔塔”壁画的小房间,倒在床上。

  一直睡到下午四点钟,伊韦尔来喊醒她。

  她一回家,费莉西就从座钟后取出一张灰色的纸条,上面写着:

  “根据判决书的抄本,决定执行……”

  什么判决书?昨天的确送来了一纸公文,她没有看清楚,因此,她一见这几个字,就吓呆了:

  “国王的圣旨,法院的命令,着包法利夫人……”

  于是她跳过了几行,再看:

  “限二十四小时之内,不得延误。”

  ——什么意思?

  “付清欠款八千法郎。”,下面还有

  “到期不付,当即按照法律程序,扣押房产家具。”

  怎么办呢?……只有二十四小时了,就是明天!她心里想,这当然又是勒合在恐吓她了,因为她自以为一下就看透了他耍的把戏,猜到了他通融迁就的目的,使她放心的是:欠帐哪有这么多呢?这不是过分夸大吗!她不知道,她老是买东西不付钱,借了钱不还帐,签了期票又延期,这样利上滚利,结果给勒合先生送上门来的买卖使他捞到了一大笔本钱,他正迫不及待地等着,要用到他的投机生意上去呢。

  她满不在乎地去找他。

  “你知道我出了什么事?这个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吧!”

  “这不是开玩笑。”

  “那是怎么搞的?”

  他慢慢转过身去,两臂交叉,对她说道:

  “我的少奶奶,你以为我这一辈子给你送货上门、送钱到家,都是不要报酬的么?现在,我放出去的债也该讨回来了,这难道不公平吗!”

  她高声大叫:哪里欠了这么多债。

  “啊!你不认帐!但是法院承认!有判决书!通知也送给你了!再说,并不是我要这样做,是万萨尔!”

  “难道你不能疏通疏通……?”

  “咳!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过……能不能……讲点理由。”

  于是她东拉西扯,她事先一点也不知道……这太出乎她意料之外了……

  “那能怪谁呢?”勒合挖苦地向她行了一个礼,说道。“我在这里累得像个黑奴一样,你不是在那里过好日子吗?”

  “啊!不要讲大道理!”

  “讲讲也没有坏处呀,”他反驳道。

  她软下来了,苦苦哀求他;她甚至把漂亮的、又白又长的手放在商人的膝盖上。

  “不要给我来这一套!人家会说你要勾引我呢!”

  “你这个该死的坏蛋!”她叫了起来。

  “哈哈!你怎么这样说话!”他笑着接下去说。

  “我要揭穿你的老底。我要告诉我的丈夫……”

  “那好。我也正要告诉你的丈夫!”

  于是勒合从保险柜里拿出一张一千八百法郎的收据来,那是贴现给万萨尔的时候,她写下的借条。

  “你以为这个可怜的好人,”他又加上一句,“一点也不知道你的盗窃行为吗?”

  她浑身无力,比当头挨了一棒还更厉害。他却在窗子和桌子之间走来走去,翻来覆去地说:

  “啊!我要给他看的……我要给他看的……”然后他又走到她身边,用和气的声音说:

  “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我知道;不过,这也不会逼死人的,但这是要你还债的唯一的办法了……”

  “叫我到哪里去搞钱呢?”艾玛扭着自己的胳膊说。

  “着什么急!你不有的是朋友吗?”

  于是他瞪着眼睛看她,可怕的眼光似乎穿透了她的心肝五脏,吓得她浑身上下发抖。

  “我答应你,”她说,“我签字……”

  “你签的字,我有的是!”

  “我再卖东西……”

  “算了吧!”他耸耸肩膀说,“你没有东西可卖了。”

  于是他对着墙上开的洞口喊铺子里的人:

  “安纳蒂!不要忘记了十四号的三块零头布,”

  女佣人来了。艾玛明白是撵她走,就问:“要多少钱才能不吃官司?”

  “太晚了!”

  “要是我给你带几千法郎,四分之一,三分之一,几乎全都带来怎样?”

  “哎呀!不行,没有用了!”

  他把她轻轻地推到楼梯口。

  “我求求你,勒合先生,再宽限几天吧!”

  她啜泣了。

  “得了!眼泪有什么用!”

  “你这是要我的命!”

  “这我就不管着了!”他关门的时候说。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08:28

《包法利夫人》第三部·第七节

  第二天,执达员哈郎先生带了两个见证人到她家来,她无可奈何,只好若无其事地让他们登记要扣押的物品。

  他们从包法利的诊室开始,却没有登记骨相学的头颅,把那当做职业上需要的仪器;他们清点了厨房里的盘子、锅子、椅子、烛台,卧室里架子上的各种摆设。他们查看她的袍子、内衣、梳洗室;她的生活,甚至最见不得人的角落,也像一具尸体一样,陈列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这三个人随随意检查。

  哈朗先生穿一件紧身的黑上衣,纽扣全部扣上,系了一条白领带,脚上的鞋套也扎得很紧,他翻来覆去地问:

  “可以看看吗,太太?可以看看吗?”

  他时常看得叫起来:

  “真漂亮!……非常美!”

  然后他把笔在左手拿着角质墨水瓶里沾沾墨水,继续登记。

  等到他们查完了房间,又上顶楼去。

  楼上有一张小书桌,里面锁着罗多夫的来信去。他们一定要她开锁。

  “啊!来往信件!”哈朗先生很知趣地微笑着说。“对不起,可以查查吗?因为我要看看信件有没有别的东西。”

  于是他斜拿着信纸,轻轻抖动,仿佛会抖出金币来似的。这可使她恼火了,她嫌这只粗手,这鼻涕虫一般又软又红的手指头,居然敢捏住这些曾使她心醉神迷的信纸。

  他们总算走了!费莉西又进门来。她本来奉命在外面等候,要把包法利支使开。现在,她们赶快把扣押房产的留守人藏在阁楼里,他答应不出来。

  夏尔整个晚上显得心事重重。艾玛用焦急的眼光看着他,以为他脸的皱纹也是对她的控诉,然后,她的目光落到中国屏风遮住的壁炉上,大窗帘上,扶手椅上,总之,这些减轻过她生活痛苦的东西上。她心里感到有些内疚,或者不如说,感到悔恨交加,但是这种悔恨不但没有使她的热情冷下去,反而使它更旺盛了。夏尔却在心平气和地拨火,两只脚搁在壁炉的铁架子上。

  有时留守的人在阁楼里躲得不耐烦了,不免发出一点声响。

  “楼上有人走动?”夏尔问道。

  “没有!”她答道,“大约是一扇天窗没有关,风一吹就响。”

  第二天是星期日,她到卢昂去找那些她久闻大名的银行家。他们不是下乡度假,就是出门了。她不怕碰钉子;碰到一个就向人家借钱,说她要钱有急用,担保一定归还。有的人当面笑她,没有人答应借钱。

  两点钟,她跑到莱昂住的地方,敲他的门。没人来开。最后,他出来了。

  “谁叫你来的?”

  “打搅你了吗?”

  “没有……不过……”

  他承认房东不喜欢“女人”上门。

  “我有话对你说,”她回答道。

  于是他要拿出钥匙来。她拦住他。

  “啊!用不着,到我们那里去。”

  他们去了布洛涅旅馆,进了他们的房间。

  她一进来就喝了一大杯水,脸色惨白。她对他说:

  “莱昂,你得帮我一个忙。”她紧紧捏住他的手,上下摇动。

  加了一句:“听我说,我需要一千法郎!”

  “难道你疯了!”

  “还没有!”

  她立刻告诉他扣押的事,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因为夏尔完全蒙在鼓里,她的婆婆恨死了她,卢奥老爹帮不了忙。她只好来求他,莱昂,为她奔走奔走,去搞到这笔决不可少的钱……

  “你怎么能……”

  “你多差劲!”

  “你说得太过份了吧。也许有个千把金币,你的债主就不会逼你了。”

  那她更有理由要他想方设法了;难道他三千法朗还搞不到。再说,莱昂还可以替她担保呢。

  “去吧!试试看!没有钱不行!快跑!……唉,试试看!试试看!我多么爱你呵!”

  他出去了,一个小时后才回来,并且拉长了脸说:

  “我去了三家……都没有用。”

  后来,他们两个面面相觑地坐在壁炉的两个角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艾玛耸耸肩膀,顿顿脚,他听到她低声说:

  “假如我是你,我一定有办法弄到钱!”

  “到哪里去弄?”

  “到你的事务所去!”

  于是她瞧着他。

  她的眼睛冒出火光,流露出不怕下地狱的神色,上下眼皮越靠越近,又是勾引,又是挑动——年轻人感到这个女人虽不明目张胆说出她的用心,却在暗示要他犯罪,他怕自己招架不住。于是,为了免得她把话挑明,他就拍拍额头,大声说道:

  “奥雷尔今天夜晚回来(他是个富商的儿子,又是他的好朋友)!我想,他不会不借钱给我的。我明天给你送钱来,”他又加了一句。

  艾玛并不像他想的那样,一点也没有流露喜出望外的神情。难道她猜到了他在扯谎?他脸红了,接着又说:

  “不过,要是我三点钟还回不来,你就不必等我,亲爱的。现在我得走了,对不起。再见!”

  他握握她的手,感到它已经麻木。艾玛实在精疲力竭,连感觉都失去了。

  四点钟一响,她就站起来,要回荣镇去,像个木头人一样,只是听从习惯支配。

  天气很好;这是三月份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日子,太阳发出的白光,把天空都照白了。卢昂人穿了节日的服装,心满意足地在街上散步。她走到圣母院前的广场上。晚祷刚刚做完,人流从三座拱门下涌了出来,就像河水流过三个桥洞一样,门卫站在拱门当中,动也不动,胜过急流中的砥柱。

  于是她想起了那难忘的一天:她非常着急,但又充满了希望,走进了这个教堂的甬道。甬道虽然很长,但还有个尽头,而她那时的爱情却显得无穷无尽。

  现在她继续往前走,眼泪直往下流,滴在她面纱上;她头昏眼花.摇摇晃晃,几乎支持不住了。

  “当心!”有人从开着的马车门里喊着。

  她赶快站住,让一匹黑马踢蹬而过。黑马拉着一辆双轮轻便马车,车上坐着一个穿貂皮大衣的绅士。这个人是谁?她似曾相识……但马车奔驰过去了。

  哦!这个人是子爵!她转过身子去看,街上已经没有了人。她伤心透顶,几乎要垮了,赶快靠住一堵墙,以免倒在地上。

  过后一想,她恐怕看错了人。至少,她并没有把握,里里外外,她都不再是当年的人了。她感到丧魂失魄似的,搞得不好就要滚进无以名之的深渊。来到红十字旅馆,一眼看见了好心的奥默先生,她觉得说不出的高兴,奥默看着一大箱药品装上燕子号班车,手里拿一块绸巾,里面包着六个铁路工人爱吃的小面包,那是给他太太买的。

  奥默太太非常爱吃这种又粗又短的、头颅形状的小面包,总是在四旬斋期间涂上加盐的黄油吃。这是哥特人食物的样品,也许在十字军时代就吃上了。那些身强力壮的罗曼人,在火炬的黄色光焰下,在餐桌上的大酒大肉之间,看见了这种头状的面包,仿佛看到了萨拉逊人的头颅,立刻狼吞虎咽起来。药剂师的太太虽然牙齿不好,却和古代的英雄好汉一样爱大吃大嚼,因此,奥默先生每次进城,总要到屠宰场的大面包房买上一些,带回家去。

  “很高兴碰到你!”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搀艾玛上燕子号班车

  然后他把面包挂在网架的皮条上,不戴帽子,两臂交叉地坐下,摆出一副沉思默想、不可一世的姿态。

  但等到瞎子像平时一样出现在山坡脚下的时候,他就叫了起来:

  “我真不懂,当局怎么还能容忍干这种犯罪的行业!应当把这些该死的东西关起来,强迫他们劳动才对!说老实话,我们进步的太慢了,简直是像乌龟爬行!我们还生活在野蛮时代呢!”

  瞎子伸出他的帽字,在马车门前摇晃,乞求施舍,看起来好像门帘上脱了钉子的口袋。

  “看,”药剂师说,“淋巴腺结核!”

  虽然他早见过这个穷鬼,却装做头一次见到的样子,口中念念,有词,说什么“角膜”,“不透明角膜”,“巩膜”,“面型”,然后用大发慈悲的口气问他:

  “朋友,你得了这种可怕的病,时间不短了吧?最好不要上小酒馆,要注意饮食。”

  他劝瞎子要吃好酒好肉。瞎子还是唱他的歌,他显得几乎是个傻子,最后,奥默先生打开了钱包。

  “给你,这是一个苏,找我两个铜板。不要忘记我的话,你的病会好的。”

  伊韦尔居然敢怀疑他的话。于是药剂师保证能治好结核病,只要瞎子用他亲自配制的消炎膏,他并且留下了自己的住址。

  “我是奥默先生,住在菜场旁边,一问便知。”

  “得了,不必白费劲了。”伊韦尔说,“难道你也要演戏?”

  瞎子往下一蹲,头往后一仰,两只暗绿色的眼睛一转,舌头一伸,双手摸摸肚子,嘴里发出饿狗般暗哑的号叫。艾玛见了恶心。转过身去,把一个五法郎的钱币扔给他,这是她的全部财产,她觉得这样扔了也好。

  车又走了,忽然,奥默先生把头伸出窗外,对瞎子喊道:

  “不要吃淀粉,也不要喝乳!贴身要穿羊毛衫,要烧得刺柏的浆果出烟,熏你的结核!”

  艾玛看着熟悉的景色在她眼前倒退,渐渐忘了目前的痛苦。但她累得支持不住,回到家里只是发呆,垂头丧气,几乎要睡着了”

  “管它呢!”她心里想。

  谁知道怎样?为什么不发生意外的事说不定勒合会死呵!

  早上九点钟,她给广场上嘈杂的声音吵醒了,一大堆人围着菜场看柱子上贴的大布告,她看见朱斯坦爬上一块界石,把布告撕下来。这时,一个乡村警察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奥默先生从药房里走了出来,勒方苏瓦大娘正在人群当中夸夸其谈。

  “太太!太太!”费莉两叫着跑了进来。“真是可恶!”

  可怜的女佣人心情激动,把她刚从门上撕下来的黄纸布告递给她的女主人,艾玛一眼就看见了:她的全部动产都要拍卖。

  于是她们面面相觑,静悄悄地对看了一会儿。她们主仆之间并没有不可告诉对方的秘密。最后,费莉西叹了一口气:

  “假如我是你,太太,我就去找吉约曼先生。”

  “你看行吗?”

  这句问话的意思是:“你和他家佣人要好,摸得清他家的底,是不是他主人有时候也谈起过我来?”

  “行,去吧,去了就好。”

  她换了衣服,穿上黑袍子,戴了一顶有黑色圆点的帽子;她怕人看见(广场上总是人多),就走河边的小路,从村外绕过去。

  她走到公证人的铁栅门前,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天是阴沉沉的,在下小雪。

  一听见门铃响,特奥多就穿着红背心,来到台阶上,他几乎是亲切地把门打开,就像是接待一个常客一样,把她带进了餐厅。

  一个瓷器的大火炉在噼啪响,上面的壁龛里放了一盆仙人掌,栎木的墙纸上挂了几个黑色木框,里面是德国画家的《吉普赛女郎》和法国画家的《埃及妇人》早餐准备好了,桌上有两个银火锅,门上的扶手是个水晶球,地板和家具都闪闪发亮,小心在意地擦得干干净净,像英国人家一样清洁;玻璃窗在四角装上了彩画玻璃。

  “这才是个餐厅,”艾玛心里想,“这才是我需要的餐厅。”

  公证人进来了,左胳膊使带棕叶图案的晨衣紧紧贴在身上,右手脱下栗色丝绒高帽又赶快戴好,装模作样地故意戴得向右倾斜,露三绺金黄的头发,再从后脑向前盘,在秃顶的脑壳上绕了一匝。

  他请她坐下后,自己也坐下来吃早餐,一面说对不起,请恕他失礼了。

  “先生,”她说,“我来求你……”

  “夫人有什么事?请不必客气。”

  她开始对他讲她的情况。其实她不必讲,吉约曼先生也知道,因为他和布匹商人暗中勾结,只要有人用东西押款,要他公证,总是由布店出资金。

  因此,这些借据悠久的历史,他比她了解得还更清楚。开始数目很小。货款人的姓名也不相同,还款的期限拖得很长,到期不还又不断续订新的借据,拖到最后关头,商人把拒讨证书一起交给他的朋友万萨尔,要他出面追索欠款,免得当地人骂他人面兽心。

  她一面讲,一面骂勒合,公证人听了,只作不痛不痒的回答。他照吃他的猪排,喝他的茶,下巴碰到了天蓝色的领带,领带上别了两个钻石别针,挂着一根金链子,他笑得很怪,又温柔又暖昧,一看她的脚步湿了,就说:

  “靠近火炉一点……脚抬高点……就踩磁器上吧。”

  她怕把瓷器踩脏了,公证人就用献殷勤的口气说:

  “美人的鞋子是不会把东西踩脏的。”

  于是她试着打动他,却自己先动了感情。她诉说家庭的经济拮据,入不敷出。生活贫困。他全明白:一个这样漂亮的女人!但他并没有中断吃早餐,只是身体完全转到她这边来了,结果膝盖碰到了她的湿靴,曲线很美的靴底还在炉上冒汽呢。

  但是,当她开口要借一千金币的时候,他就咬紧了嘴唇,然后非常惋惜地说:她从前为什么不委托他代管财产呢?就是一个女流之辈,也有许多方便之门,可以利用金钱来发财呵!比如说,格鲁默尼泥炭矿或者哈弗尔的地皮,都是万无一失的投资好机会,他让她想到本来肯定可以大发其财,来吊她的胃口,使她悔恨莫及。

  “你为什么,”他接着说,“不早点来找我呢?”

  “我不太懂。”她说。

  “怎么?嗯……难道你怕我吗?你看,我多苦呵!我们几乎还算不上相识呢!其实,我对你是一片好心,你现在不再怀疑了吧?但愿如此!”

  他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拼命地吻,然后把它放在他膝盖上,温存体贴地抚摸她的手指,一面向她倾吐甜言蜜语。

  他的声音枯燥无味,好像单调的小溪流水;他的眼珠冒出火花,连闪烁反光的镜片也遮不住,他把手伸进了艾玛的衣袖,抚摸她的胳膊。她脸上感到了他急促的呼吸。这个人真讨厌透了。

  她一下就跳了起来,对他说道:

  “先生,我等回答!”

  “回答什么?”公证人说,忽然一下,他的脸色变得刷白。

  “借钱的事。”

  “这个……”

  强烈情欲到底占了上风:

  “钱嘛。有的!……”他跪着爬了过来,也不怕弄脏了他的晨衣。

  “求求你,不要走!我爱你呀!”

  他搂住她的腰。包法利夫人脸上涨潮似的起了一层红晕。她气得往后退,一面喊道:

  “你真不要脸,先生!欺侮一个不幸的女人。我来求情,并不是来卖身!”

  于是她就走了。

  公证人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一双漂亮的绣花拖鞋。这是情妇送他的礼物。一见拖鞋就减轻了他的痛苦。再说,他也想到,这种风流事做过了头,也会把他拖得下不了台的。

  “多卑鄙!多无耻!……多下流!”

  她心里想,拔腿跑到路边的山杨树下。钱没借到反受气,失望使她更加愤怒。在她看来。老天似乎有意和她过不去,她倒不但不肯低头,反而要争口气;她从来没有这样看得起自己,也从来没有这样看不起别人。争强好胜使她忘乎所以。她恨不得要打男人一顿,朝他们脸上吐唾沫,把他们统统压垮;她赶快继续往前走,脸色惨白,全身发抖,怒气冲冲,眼睛含泪,探索着一望无际的天边。恨得喘不过气来,却又似乎为了憎恨而感到自负。

  她一眼看到了自己的房屋,忽然觉得全身麻木。她再也走不动了,但又不得不往前走。再说,还有哪里可以去呢?

  费莉西在门口等她。

  “怎么样?”

  “没借到!”艾玛说,

  她们两个商量了刻把钟,看看荣镇还有没有什么人可以救她,但只要费莉西提到一个名字,艾玛就反驳说:

  “有可能吗?他们不会借的!”

  “但是先生要回来了!”

  “我知道……你走吧。”

  一切都试过了。现在,没有什么办法,只好等夏尔一回来,就对他照实说:

  “走开。不要踩这块地毯,它不是我们的了。房子里的家具,一针一线,一草一木,都不再是你的,都是我害得你破产的,可怜的人!”

  接着,他会大哭一场,大流眼泪,然后,惊魂一定,他又会原谅的。

  “是的,”她咬紧牙关低声说,“他会原谅我的,可是即使他有一百万法郎给我,我也不会原谅他怎么认识了我的……不行!不行!”

  一想到包法利比她强,她的气就更大了。其实,她说出来也好,不说出来也好,他早晚是要知道这场大祸的。那么,她一定要看到她怕看的情景了,一定要给他的宽宏大量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她还想到去找勒合:哪有什么用呢?想到给她父亲写信: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想到刚才为什么不顺从公证人呢?那时,她听见小路上的马蹄声。是他回来了,在开栅栏门,脸色比新粉刷的墙还更苍白。她一步跳下了楼梯,赶快往广场跑;镇长夫人正在教堂前面同斯蒂杜瓦谈天,看见她走进了税务员的门。

  镇长夫人跑去告诉卡龙太太。两个女人爬上顶楼,躲在竹竿上晾的衣服后面.正好看得见比内房里。

  他一个人在屋顶下的小房间里,正用大头仿制一个象牙连环套,用些新月形或满月形的圆环,一个套着一个,整个坚起来好像一块方尖碑。这种工艺美术品没有什么实用价值,但他已经动手做最后一个圆环,眼看就要马到成功了!在这半明半暗的车间里,金黄色的木屑在车床上飞舞,有如快马飞奔时,马蹄铁打出的冠状火星网。车床上两个齿轮在旋转,发出了轰隆轰隆的声音;比内满脸堆笑,下巴低着,鼻孔张开,似乎到底沉醉在完美无缺的幸福中,这种幸福当然只有平凡的劳动才能得到,表面上困难、实际上容易干的活儿能使人心旷神怡,一旦大功告成,人就心满意足,不再浮想联翻了。

  “啊!她在这里!”杜瓦施太太说。

  但是车床转得太响,不太可能听清楚她在讲些什么。

  一个女人到底以为听到了“法郎”两个字,杜瓦施太太就低声说:“她在请求允许她延期交付税款。”

  “看起来好像是!”另一位太太说。

  她看见她走来走去,看看靠墙挂的餐巾环,摆在蜡烛台栏杆柱子上的圆球,而比内却摸摸,自得其乐。

  “她是不是来订货的?”杜瓦施太太说。

  “他并不卖货呀!”她旁边的人反驳说。

  税务员睁大眼晴,好像在听,但是似乎没有听懂。她还在继续讲,样子哀婉动人。她走到比内身边,胸脯扑扑地跳,他们不说话了。

  “难道她要勾引他?”杜瓦施夫人说。

  比内连耳根都红了。她拉住他的手。

  “啊!太过份了!”

  她当然是在提出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因为税务员——他是一条好汉,在普鲁士为法兰西打过仗,还被提名申请十字奖章呢——忽然好像看见一条毒蛇一样,拼命往后退,口里喊道:

  “夫人!你想到哪里去了?”

  “这种女人真该挨顿鞭子!”杜瓦施夫人说。

  “她到哪里去了?”卡龙太太问道。

  因为在她们说话时,她已经走了;接着,她们见她穿过大街,往右一转,仿佛是要到墓地去。

  她们就只好胡乱猜测了。

  “罗勒嫂子,”她一到奶妈家,开口就说,“我闷死了!……帮我解开带子。”

  她一下倒在床上,啜泣起来。罗勒嫂子拿条围裙盖在她身上,站在她身边,她好好久没有说话,老实的乡下女人就走开了坐到纺车前又纺起麻线来。

  “啊!停下来吧!”她以为还是比内的车床在响,就埋怨说。

  “怎么碍她的事了?”奶妈心里寻思。“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跑到这里来,仿佛家里有个凶神恶煞,追得她走投无路一般。

  她仰面躺着,一动不动,两只眼睛发呆,虽然她要聚精会神,但是眼前的东西看起来总是模模糊糊的。她瞧着墙上剥脱的碎片,两块还没有烧尽的木柴,一头接着一头,正在冒烟,一只长蜘蛛在她头上的屋梁缝隙里爬着。她到底理清了思路。她记起了……有一天,同莱昂……啊!那是多久以前……太阳照在河上,铁线莲散发出香气……于是,回忆像一条奔腾的激流,很快就把她带到了昨天。

  “几点钟了?”她问道。

  罗勒嫂子走了出去,用右手的指头对着最明亮的天空,看了一看,慢慢地回来说:

  “快三点了。”

  “啊!多谢!多谢!”

  因为莱昂要来了。这是一定的!他可能会搞到钱。不过他恐怕会去那边,他怎么想得到她在这里呢,于是她要奶奶赶快跑到家里去,把他带到这里来。

  “赶快去吧!”

  “嗯,好太太,我去!我去!”

  她现在觉得奇怪,怎么一开头没有想到他;咋天他答应了,不会不算数的;于是她己经看见自己到了勒会家里,把三张支票往桌上一摆。但还得找个借口对付包法利。捏造什么理由呢?

  奶奶去了好久没有回来。不过,茅屋里没有钟,艾玛想:怕是自己心急,时间就显得长了。于是她在园子里兜圈子,走一步,算一步;她顺着篱笆走,又急忙走回来,怕奶妈走另外的小路先到。最后,她等累了,起了疑心,又怕自己疑心生暗鬼,就这样不知道待了多久,坐在一个角落里,闭住眼睛,塞住耳朵。忽然间栅栏门嘎吱一响,她跳了起来,但不等她开口,罗勒嫂子就说:

  “你家里没有人来!”

  “怎么?”

  “啊!没有人来!先生在哭。他在喊你。大家都在找你。”

  艾玛没有搭腔。她的呼吸急促,眼珠东转西溜,四处张望。乡下女人见她这副模样,以为她要疯了,本能地吓得缩起来。突然一下,她拍拍额头,喊了一声,因为她想起了罗多夫,这就好比划破漫漫长夜的一道电光,照亮了她的灵魂。他是多么好呵!多么温存体贴,多么慷慨大方!再说,即使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帮她这个忙,难道她不会用勾魂摄魄的眼色,使他重新眷恋已经熄灭的旧情?于是她赶快到于谢堡去,一点也没想到:她这也是送上门去,卖身投靠,而同样的勾当,刚刚在公证人家里,却气得她浑身哆嗦呢!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08:29

《包法利夫人》第三部·第八节

  她一边走,一边寻思:“我怎么说呢,从哪里开始?”她往前走,认出了小树丛,白杨树,同坡上的黄刺条,还有远处的庄园,她发现自己恢复了初恋的心情,受到压制的心也如花怒放了。暖风吹拂着她的脸孔;正在融化的雪点点滴滴从新芽上落到草上来。

  她像从前一样,从牧牛场的小栅栏门走了进去,走到两边有两排椴树的正院。椴树摇晃着长长的枝桠,发出了悉卒的响声。狗窝里的狗一起嗥叫,叫得上下翻腾,但却没有人出来。

  她走上正面的、有木栏杆的宽楼梯,来到铺了石板、灰尘满地的过道。那里并排开了好几个房门,就像修道院或者旅馆—样。他的卧室是走到前头左边的那一间。当她的手指要转动门锁的时候,忽然感到没有力气。她怕他不在里面。几乎希望他不在,然而这是她唯一的希望,最后的机会了。她站了一分钟,定了定神,刻不容缓的感党逼得她硬着头皮进去了。

  他坐在壁炉前,两只脚放在炉架上,正在叼着烟斗吸烟。

  “啊!是你!”他马上跳起来说。

  “对,是我!……我要,罗多夫,请你帮我想个办法。”

  不管她怎样竭尽全力,话到口边总是说不出来。

  “你没有变,总是这样可爱!”

  “唉!”她痛苦地答道,“又可爱又可悲,我的朋友,因为你对我已经不屑一顾了。”

  于是他就开始解释,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因为他临时捏造不出什么借口来。

  她一听见他的话,甚至一听到他的声音,一看见他本人,就不能够摆脱;于是假装相信,说不定还是真相信:他们破裂的原因是一个秘密,关系到第三者的名誉、甚至生命。

  “没有关系!”她伤心地瞧着他说,“但我吃了多少苦呵!”

  他用哲学家的口气答道:

  “人生就是这样!”

  “至少,”艾玛接着说,“自从我们分手之后,你生活得还好吧?”

  “啊!不好……也不坏。”

  “假如我们没有分手,也许好些。”

  “是的……也许!”

  “你真相信?”她挨到他身边说。

  她叹了一口气。

  “啊,罗多夫!你不知道……我过去多爱你!”

  那时,她握住他的手,他们两人手指交叉,待了一会——就像头一次在农业展览会上一样!但他做了一个自尊的姿态,免得自己心软。而她却倒到他的怀里,说道:

  “那时没有你,你叫我怎么活!过惯了幸福的生活,怎能失掉幸福!我真伤心诱顶!那时我以为要死了!下一次再谈吧。可是你……你却躲着我!……”

  三年来,由于强者天性中的弱点,他总是小心在意地躲开她。

  现在,艾玛的头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千娇百媚,胜过一只动情的母猫。

  “你在爱别的女人吧,说老实话!啊!我懂得女人,得了!我原谅她们,谁经得住你的勾引呢?我不就上过钩吗!你是一个男子汉,你!你有一切讨好女人的条件。不过,让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我们会相爱吗?你看,我笑了,我开心了!……你怎么不说呀!”

  她的模样令人后了心醉,眼睛里含着哆嗦的泪珠,好像蓝色的花萼里蕴藏着暴风雨遗留下来的水珠。

  他把她抱到膝盖上,用手背抚摸她光洁的鬓发,在昏黄的暮色中,最后一线夕阳的斜辉像一支金箭在她的头发闪烁。她低下了额头;他忍不住蜻蜓点水似地轻轻吻了她的眼皮。

  “你哭过了!”他说。“为什么呀?”

  她忽然啜泣起来。

  罗多夫以为这是她爱得憋不住了;但她又不作声,他以为这是她羞得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就高声说:

  “啊!原谅我!其实我只爱你一个。我真是又傻又坏!我爱你,我永远爱你!……你怎么了?告诉我吧!”

  他跪下了。

  “哎!……我破产了,罗多夫!你借我三千法郎吧!”

  “这个……这个……”他一边说,一边慢慢站了起来,但他脸上的表情显得严重了。

  “你知道,”她赶快接着说,“我丈夫把财产都委托一个公证人代管;但他跑了。我们借了钱,病人又不付诊费。再说,清算还没结束,我们会有钱的。不过,今天,缺了三千法郎,人家就要扣押财产了;就是现在,就在眼前,我想找你帮忙,所以来了。”

  “啊!”罗多夫心里想,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她是为钱来的!”

  于是他平静地说:

  “我没有钱,亲爱的夫人。”

  他并不是说谎。要是他有钱的话,他当然会借的,虽然一般说来,借钱的人都不大方;摧毁爱情的狂风暴雨,其中最冷酷无情,最能连根摧垮的,莫过于借钱了。

  她先是瞧着他,瞧了几分钟。

  “你没有钱!”

  她重复了好几次。

  “你没有钱!早知如此,我何必来丢这最后一次脸!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你也并不比别的男人好!”

  她吐露了真心话,她不知如何是好。罗多夫打断了她的话头,说他自己也“手头拮据”。

  “啊!我可怜你!”艾玛说,“的确,我非常可怜你!……”

  于是她的眼光落在一支镶嵌着银丝图案的马枪上,马枪在陈列武器的盾形板上闪闪发光。

  “要是你真没有钱,你的枪托上就不会镶嵌银丝!你也不会买珍珠贝壳装饰的座钟!”她指着布尔的座钟继续说,“更不会给马鞭接上镀金的银哨子——(她动手摸摸银哨)——当然不会在金表上挂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了!唉!你什么也不缺!甚至卧房里还在一个放酒瓶、酒杯的拒子;因为你不肯亏待自己,你要生活得舒服。你有房子,田产,树林;你去围场打猎,去巴黎旅行……咳!哪怕就是这小玩艺儿,”她拿起壁炉上的衬衫纽扣来,高声说,“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也值好多钱呵!……啊!我并不要你的,你自己留着吧!”

  她把两个纽扣扔得很远,小金链子在墙上碰断了。

  “可是我呢,为了得到你一个微笑,为了你看我一眼,为了听到你说一声‘谢谢’,我可以把一切献给你,把一切都卖掉,我可以干粗活,可以沿街乞讨。而你现在却没事人似地坐在安乐椅里,仿佛你并没有使我吃过苦,受过罪!你晓得吗,没有你,我本来可以过得快活的!谁要你来找我?难道是打赌吗?你说你爱过我,……刚才还这样说……啊!你还不如把我赶走呢!刚才你吻过我的手,手现在还是暖和的,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地毯上,你跪在我面前发誓,说是永远爱我。你使我相信了:整整两年,你使我沉醉在最香甜的美梦中!……唉!我们的旅行计划,你记得吧?唉,你那封信,你那封信!把我的心都撕碎了!……现在我来找他,找他。他又有钱,又快活,自由自在!我来求他帮忙,谁也不会拒绝的,我来恳求他,没有带来丝毫怨恨,他却拒绝了我,因为我要花他三千法郎!”

  “我没有钱!”罗多夫不动声色地答道,控制住了的愤怒反而显得平静,这种平静又像盾牌一样掩护了愤怒。

  她出来了。墙在发抖,天花板要压垮她;她又走上了长长的小路,枯叶给风吹散,又聚成一堆,几乎把她绊倒,她总算走到了铁门前的界沟;她这样急着要开门,结果指甲都给锁碰坏了。然后再走了一百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要跌倒了,她才站住。于是她转过身来,又一次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于谢堡,还有牧牛场,花园,三个院落和房屋正面高低上下的窗子。

  她怅然若失地站着,不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只听到脉搏的跳动。仿佛震耳欲聋的音乐弥漫在田野间。她脚下的泥土比水波还更柔软,犁沟在她后来似乎成了汹涌澎湃的褐色大浪。她头脑中的回忆、想法,也都一下跳了出来,就像烟火散发的万朵金花。她看到了她的父亲,勒合的小房间,她幽会的秘室,还有其他景色。她的神经错乱,害怕起来,好不容易才恢复平静,当然还是模模糊糊的,因为她居然忘记了使她落到这个地步的原因是金钱问题。她只感到爱情的痛苦,一回忆起来,就丧魂失魄,好像伤兵在临死前看到生命从流血的伤口一滴流掉一样。

  天黑下来了,乌鸦在乱飞。

  忽然之间,她仿佛看到火球像汽泡一样在空中爆炸,像压扁了的圆球一样振荡发光,然后转呀,转呀,转到树枝中间,融化在雪里了。在每一个炎球当中,她都家灯火,远远在雾中闪烁。

  于是她的处境才像无底的深渊,出现在她眼前。她喘不过气来,胸脯喘得都要裂开了。她一激动,英雄气概也油然而生,这使她几乎感到快乐,就跪下山坡,穿过牛走的木板桥,走上小街小巷,走过菜场,来到药房门前。

  药房里没有人。她正要进去;但门铃一响,会惊动大家的;于是她溜进栅栏门,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是摸着墙,一直走到厨房门口,看见炉台上点着一支蜡烛。朱斯坦穿着一件衬衫,端着一盘菜走了。

  “啊!他们在吃晚餐。等一等吧。”

  他回来了。她敲敲窗玻璃。他走了出来。

  “钥匙!上头那一把,放……”

  “怎么?”

  他瞧着她,奇怪她的脸色怎么这样惨白,在黑夜的衬托下,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他看来,她简直美得出奇,像幽灵一样高不可攀。他不了解她的意图,但却有不祥的预感。

  她赶快接着说,声音很低,很甜,令人心醉。

  “我要钥匙!你给我吧。”

  板壁很薄,听得见餐厅里叉子碰盘子的响声。

  她借口说老鼠吵得她睡不着,她要毒死老鼠。

  “那我得告诉老板。”

  “不要!等一等!”

  然后,她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气说:

  “哎!用不着你去,我马上就告诉他。来,你给我照亮!”

  她走上通到实验室的过道。墙上有一把钥匙,贴了“储蓄室”的标签。

  “朱斯坦!”药剂师等上菜等得不耐烦了,喊道。

  “上楼!”

  他跟着她。

  钥匙在锁孔里一转,她就一直走到第三个药架前,凭了她的记忆,拿起了一个蓝色的短颈大口瓶,拔掉塞子,伸进乎去,抓了一把白粉出来,马上往嘴里塞。

  “使不得!”他扑上过去喊道。

  “别嚷!人家一来……”

  这真要了他的命,他要叫人。

  “什么也不说,免得连累你的老板!”

  于是她赶快转身就走,痛苦也减轻了,几乎和大功告成后一样平静。

  夏尔知道了扣押的消息,心乱如麻,赶回家来,艾玛却刚出去。他喊呀,哭呀,晕了过去,但她还没回来。她可能到什么地方去呢?他打发费莉西去奥默家,杜瓦施先生家,勒合店里,金狮旅店,哪里也行不到;他一阵阵地心急如焚,看到自己名誉扫地,财产丧失,贝尔特的前途无望!为了什么缘故?……怎么一句话也没有!他一直等到晚上六点钟。最后,他等不下去了,以为她去了卢昂,就到大路上去接她,但走了半古里也没有碰到人,还等了一会几才回家。

  她却先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什么缘故?……你讲讲好吗?……”

  她在书桌前坐下来写信。慢慢封上、盖印,再写曰期。钟点。然后郑重其事地说:

  “你明天再看信。从现在起,我请求你,不要再问我一句话:……一句也不要!”

  “不过……”

  “唉!不要打扰我!”

  说完,她就伸直身子躺在床上。

  她觉得嘴里有一股呛人的味道,使她醒了过来。她隐约看见夏尔,就又闭上眼睛。

  她留心看自己有没有难受。现在还没有。她听见座钟的滴答声,火柴的噼啪声,夏尔站在她床边的呼吸声。

  “啊!死也不算什么!”她心里想。“我一睡着,就全完了!”

  她喝了一口水,翻身朝墙躺着。

  那股呛人的墨水味还在嘴里。

  “我渴!……唉!我渴得厉害!”她唉声叹气地说。

  “你怎么啦?”夏尔端了一杯水给她,问道。

  “没什么!……打开窗子……我闷死了!”

  她突然觉得恶心,刚把枕头下面的的帕打开,就吐出来了。

  “拿开!”她赶快说;“扔掉!”

  他问她,她不答。她一动不动,唯恐稍微动一下就会呕吐。同时,她觉得两脚冰凉,寒冷从脚上升到了心窝。

  “啊!瞧!现在开始了!”她低声说。

  “你说什么?”

  她痛苦得慢慢把头转来转去,不断地张开上下颚,仿佛舌头上压了什么东西似的。到了八点钟,又呕吐起来了。夏尔注意到脸盆底上有一种白色的砂粒,粘在瓷器上。

  “这可怪了!这可少见!”他重复说。

  但她硬说:

  “不对,你看错了!”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抚摸似地把手放在她肚子上。她尖声叫起来。他吓得连忙往后退。

  接着,她就开始呻吟,起初声音微弱。后来肩膀发抖,脸比床单还白,蜷缩的手指紧抠住被子。她的脉搏不匀,现在几乎感觉不到了。

  大滴汗珠从她脸上渗透出来,脸孔发青,好像金属蒸发成了汽体,又再凝成固体一样。她的牙齿上下颤抖,眼睛大而无神,四处张望,不管问她什么,她都不回答,只是摇头,甚至还微笑了两三回。渐渐地,她呻吟得更厉害了。她不由自主地发出喑哑的叫声,口里却说自己好多了,马上就可以起床。但她又浑身抽搐,大声喊道:

  “啊!这太狠了,我的上帝!”

  他跪在床前。

  “你吃了什么啦?说呀!看在老天面上,回答我吧!”

  他用温情脉脉的眼光瞧着她,她好像从来没见过他过这样温存体贴。

  “那好,那封……那封!……”她有气无力地说。

  他跳到书桌前,拆开盖了印的信封,高声念道:“不要怪任何人……”他停住了,用手擦擦眼睛,再念下去。

  “怎么……救人呀!快来呀!”

  他重来复去,只是说两个字:“服毒!服毒!”费莉西跑去奥默家,奥默在广场上大声喧嚷:勒方苏瓦大娘在金狮旅店都听见了,有几个人马上去告诉邻居,一夜之间,全村都知道了。

  夏尔丧魂失魄,话也说不清楚,几乎站不住了,只在房里转来转去。他撞在家具上,扯自已的头发,药剂师从来没有想到他会做出这样吓人的事来!

  他坐下来给尼韦先生和拉里维耶博士写信。他糊糊涂涂,起草了十五回。伊波利特送信到薪堡去,朱斯坦拼命踢包法利的马,马累得精疲力竭,跑不动了,只好丢在吉约姆树林坡子下。

  夏尔要查医学词典,但他看不清楚,每行字都有跳舞。

  “镇静一点,”药剂师说。“只要吃下烈性的解毒药就行。服的是什么毒?”

  夏尔给他看信。她吃的是砒霜。

  “那么,”奥默接着说,“应该化验一下。”

  因为他知道,不管中什么毒,都要先化验。夏尔没有懂,只跟着说:

  “啊!好的!好的!救救她吧……”

  然后,他回到她床边,支持不住了,倒了下来。坐在地毯上,头靠着床沿,只是泣不成声。

  “不要哭!”她对他说。“不消多久,我就不会再折磨你了!”

  “为什么要这样?有谁强迫你?”

  她回答道:

  “我不得不这样,我的朋友。”

  “难道你过得不快活?是不是我的错?我能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不做的!”

  “不错……你说得对……你是个好人,你!”

  她把手放在他头发上,慢悦地抚模。这种温柔的感觉更加重了他的痛苦。当她显得比过去更爱他的时候,他却反而非失掉她不可,一想到这点,他就感到灰心绝望,仿佛整个生命在悄悄地流走,他毫无办法,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敢动手,现在迫切需要他立刻作出决定,他反倒心乱如麻了。

  她心里万念皆空,不再在乎人世的欺诈,卑鄙的行径,折磨她的无数贪欲。现在,她也不恨任何人了;苍茫的暮色笼罩着她的思想,人间的闲言碎语,她能听到的只是这颗痛苦的心发出的悲叹哀鸣,断断续续、温温顺顺、朦朦胧胧,好像交响乐逐渐消逝的回声。

  “我要看看孩子,”她支起胳膊肘说。

  “你看了不会更难过吗?”夏尔问道。

  “不会!不会!”

  孩子由女佣人抱来了,还穿着长睡衣,露出了两只光脚丫,脸上没有笑容,仿佛做梦还没有醒。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乱七八糟的房间,眨眨眼睛,桌子上点着的几根蜡烛使她眼花镣乱。不消说,烛光使她想起了过年过节的清晨,她总是这样一早就给烛光照醒,被抱到母亲的床上,来接受节上的礼物,因为她发问了:

  “东西在哪里,妈妈?”

  大家都没有答腔。

  “我的小鞋子呢?”

  费莉西把她抱到床头,她却总是瞧着壁炉旁边。

  “是不是奶妈拿走了?”她问道。

  一听见“奶妈”两个字,包法利夫人就想起了她和奸夫的幽会,当前的灾难,她立刻转过头去,仿佛嘴里尝到一种恶心的味道,比毒药还更厉害。那时,贝尔特被放在床上。

  “啊!你的眼睛好大,妈妈,脸好白,汗好多呵!……”

  她母亲瞧着她。

  “我怕!”孩子边说边往后缩。

  艾玛拉住她的小手,要亲亲她,她却挣开了。

  “行了!把她抱走吧!”夏尔在床后啜泣,大声喊道。

  然后,病人的症状有一阵子不那么明显;她似乎不那么激动不安了;于是,她每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胸口比较平静地吐出一口气,他都觉得回生有望。等他到底看见卡尼韦进来,就扑到他怀里,哭着说:

  “啊!你来了!谢天谢地!你真好!现在,她好点了。你来看……”

  他同行的看法和他完全不同,说起话来,像他自己说的,也不“转变抹角”,他直截了当地开了催吐剂,要把肚子里的东西排除得一干二净。

  不料她却吐起血来。她的嘴唇咬得更紧,四肢抽畜,身上起了褐色斑点,脉搏一按就滑掉了,好像一根绷紧了的线,或是快要绷断的琴弦。

  然后她大叫起来,叫得吓人,她咒骂毒药,说毒药该死,但又哀求它快点送掉她的命,并且伸出僵硬的胳膊,推开夏尔竭力要她喝下去的药,看起来他比她还更痛苦。他站在那里,用手帕遮住嘴唇,发出嘶哑的哭声,呜咽得出不了气,浑身哆嗦,连脚后跟也一颠一颠。费莉西在屋里跑上跑下;奥默动也不动,只是大声叹息;卡尼韦先生一直保持镇静,也开始觉得不对了。

  “见鬼!……但是……她已经排除干净了,而病源一消失……”

  “症状也许消失,”奥默说,“这是不消说的。”

  “救救她吧!”包法利喊道。

  药剂师居然大胆提出假设:“这说不定是转折的顶点。”但卡尼韦不屑理踩,正要用含鸦片的解毒剂,忽然听马鞭挥舞的噼啪声。上下的玻璃窗都震动了,三匹全副披挂的快马,拉着一辆轿式马车,污泥一直溅到马耳朵上,一下就冲过了菜场转弯的地方。原来是拉里维耶博士大驾光临。

  天神下凡也不会使人更加激动。包法利举起了两只手,卡尼韦立刻打住了,奥默赶快脱下不必脱的希腊小帽,那时医生还没有进门呢。

  他属于穿比夏白大褂的伟大外科学派,对于现在这一代人来说,知名度已经大不如前了。但他们既有理论,又能实践,如醉如痴地热爱医学,动起手术来精神振奋,头脑清醒!他一生起气来,医院上下都会震动,他的学生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刚刚挂牌行医,就竭力模仿他的一举一动;结果附近城镇的医生,个个像他一样,穿棉里毛料的长外套,宽大的藏青色工作服;他的衣袖纽扣老是解开的,遮在他手腴的双手上,手很好看,从来不戴手套,仿佛随时准备投入行动,救苦救难似的。他不把十字勋章、头衔、学院放在眼里,待人亲切,慷慨大方,济贫扶幼,施恩而不望回报,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圣人,但是他的智力敏锐,明察秋毫,使人怕他就像害怕魔鬼一样。他的目光比手术刀还更犀利,一直深入到你的灵魂深处,穿透一切托词借口、不便启齿的言语,揭露出藏在下面的谎言假话来。这样,他既庄严肃穆,又平易近人,说明他意识到自己伟大的才能,顺利的处境,以及四十年来辛勤劳动、无可非议的生活。

  他一进门,看见艾玛仰面躺在床上,嘴唇张开,脸如死灰,就皱了一下眉头。然后,他好像在听卡尼韦说话,一面把食指放在鼻孔底下,一面重复地说:

  “哦,这样,这样。”

  但他慢慢耸了一下肩膀。包法利看见了;两人互相瞧了一眼;这个阅尽人间苦难的名人不禁流下泪来,滴在胸前的花边上。

  他要和卡尼韦进一步说话,就叫他到隔壁房间去。夏尔不知就里,也跟了过去,问道:

  “她病得很厉害,是不是?用芥子泥治疗行不行?我不知道用什么好!请您想个法子吧,您救过这么多人呵!”

  夏尔把两只胳膊都放在他身上,注视着他,眼神流露出恐惧和哀求,几乎晕倒在他胸前。

  “得了,我可怜的人,你要挺得住!没有什么法子了。”

  拉里维耶医生转过身去。

  “你就走吗?”

  “我还回来。”

  他同卡尼韦先生走了出去,好像有话要吩咐马车夫,卡尼韦也不愿意看到艾玛死在自己手里。

  药剂师跟着他们到了广场上。他一见了名人就舍不得离开。因此他恳求拉里维耶先生不嫌简陋,光临他家吃顿午餐。

  他赶快差人到金狮旅店去要鸽子,到肉店去要所有的排骨肉,到杜瓦施家去要奶油,找勒斯蒂布杜瓦要鸡蛋,药剂师自己也动手准备,而奥默太太却一边束紧围裙带子,一边说道:

  “真对不起,先生;因为在我们这个倒霉的小地方。要不是头一天先通知……”

  “高脚杯!!!”奥默低声说。

  “要是我们在城里,至少我们可以做个蹄膀肉……”

  “不要罗嗦!……请入席吧,博士!”

  他认为吃了几口之后,应该提供这场事故的一些细节:

  “我们开头只看到她喉咙干燥,然后上腹部痛得要命,上吐下泻,处在昏迷状态。”

  “她为什么服毒?”

  “我也不知道,博士,我甚至不晓得她哪里搞到的砒霜亚砷酸。”

  朱斯坦这时端了一叠盘子进来,忽然双手发抖。

  “你怎么了?”药剂师问道。

  年轻人听见问他,一失手盘子叮铃当啷全都掉到地上去了。

  “笨蛋!”奥默喊了起来;“该死!木头人!蠢驴一条!”

  但他一下控制住了自己:

  “我想,博士,应该化验一下,首先。我小心地把一根管子插进……”

  “其实,”外科医生说,“不如把手指伸进她的喉咙。”

  卡尼韦没有开腔,他刚刚因为用了催吐剂,已经挨了一顿顾全面子的申斥,结果这位治跛脚时盛气凌人、口若悬河的同行今天变得非常谦虚,只是满脸堆笑,满口唯唯诺诺。

  奥默今天做了东道主,得意洋洋,包法利的悲痛使他反躬自省,对比之下,反而模糊地感到高兴。加上博士在座,他更忘乎所以。他卖弄杂家的知识,胡拉乱扯,大谈西班牙的斑蝥,果实有毒、见血封喉的树木、蝰蛇。

  “博士,我在书上看到,不同的人吃了熏得太厉害的香肠也会中毒,就像触了电一样!至少,我们的药剂学大师,著名的卡德·德·加西古。就在他的报告里提到过。”

  奥默太太又出来了,端着一个摇摇晃晃的酒精炉子;因为奥默要在餐桌上煮咖啡,而且已经亲手炒好。亲手磨好、亲手调制好了。

  “砂糖,博士,”他递上砂糖时,用拉丁文说。

  然后他把孩子们都叫下楼来,想要知道外科医生对他们体格的看法。

  最后,拉里维耶先生要走,奥默太太还请求他检查一下她的丈夫。他的血流得迟钝了,每天晚餐后都要打瞌睡。

  “只要头脑不迟钝,血脉不碍事的。”

  医生的俏皮话,没有人听出言外之意,他就微微一笑,打开了门。药房里挤满了人,使他脱不了身,杜瓦施先生怕妻子胸部有炎症,因为她在炉灰里吐痰,已经习以为常;比内先生有时饿得发慌;卡龙太太身上老痒;勒合觉得头晕;勒斯蒂布杜瓦有风湿症;勒方苏瓦老板娘的胃反酸。

  最后,三匹马拉着医生走了,大家都怪他不随和。

  恰好布尼贤先生捧着圣油,走过菜场,才转移了大家的视线。

  奥默根据他推理的原则,把神甫比作死尸引来的乌鸦;一见教士,他就浑身不舒服,因为黑道袍使他想到了裹尸布。他讨厌道袍,有一点是由于尸布使他害怕。

  然而,面对他所谓的“天职”,他并没有退缩,而是按照拉里维耶先生临走前的嘱咐,陪同卡尼韦回到包法利家去;要不是他太太反对,他甚至要把两个儿子也带去见见世面,这好比上一堂课,看看人家的榜样,将来头脑里也可以记得这个庄严的场面。

  房间在他们走进去的时候的确是庄严而阴森森的。女红桌上蒙了一条白餐巾,银盘子里放了五六个小棉花球,旁边有个大十字架,两边点着两支蜡烛。艾玛的下巴靠在胸前,两只眼睛大得像两个无底洞;两只手可怜巴巴地搭在床单上,就像人之将死其心也善,其形也恶,恨不得早点用裹尸布遮丑一样。夏尔的脸白得如同石像,眼睛红得如同炭火,没有哭泣,站在床脚边,面对着她;而神甫却一条腿跪在地上.咕噜咕噜地低声祷告。

  她慢慢地转过脸来,忽然一眼看见神甫的紫襟带,居然脸上有了喜色,当然是在异常的平静中。重新体验到早已失去的、初次神秘冲动所带来的快感,还看到了即将开始的永恒幸福。

  神甫站起来布十字架;于是她如饥似渴地伸长了脖子,把嘴唇紧贴在基督的圣体上,用尽了临终的力气,吻了她有生以来最伟大的一吻。接着,他就念起“愿主慈悲”、“请主赦罪”的经来,用右手大拇指沾沾圣油,开始行涂油礼:先用圣油涂她的眼睛,免得她贪恋人世的浮华虚荣;再涂她的鼻孔,免得她留连温暖的香风和缠绵的情味;三涂她的嘴唇,免得她开口说谎,得意得叫苦,淫荡得发出靡靡之音;四涂她的双手,免得她挑软拣硬;最后涂她的脚掌,免得她幽会时跑得快,现在却走不动了。神甫擦干净他自己的手指头,把沾了圣油的棉花球丢到火里,过来坐在临终人的身边,告诉她现在应该把自己的痛苦和基督的痛苦结合在一起,等候上天的宽恕了。

  说完了临终的劝告,他把一根经过祝福的蜡烛放进她的手里,象征着她将要沐浴在上天的光辉中。艾玛太虚弱了,手指头合不拢,苦不是布尼贤先生帮忙,蜡烛就要掉到地上。

  但是她的脸色不像原来那样惨白,表情反而显得平静,仿佛临终圣事真能妙手回春似的。

  神甫当然不会视而不见。他甚至向包法利解释:有时主为了方便拯救人的灵瑰,可以延长人的寿命。夏尔记起了那一天,她也像这样快死了,领圣体后却起死回生。

  “也许不该灰心绝望,”他心里想。

  的确。她慢慢地向四围看了看,犹如大梦方醒,然后用清清楚楚的声音要她的镜子。她照了好久,一直照得眼泪汪汪才罢。那时,她仰起头来,叹了一口气,又倒在枕头上了。

  她的胸脯立刻急速起伏。舌头整个伸到嘴外,眼珠还在转动,灰暗的像两个油尽灯残的玻璃罩,人家会以为她已经死了,但是她还拼命喘气,喘得胸脯上下起伏,越来越快,快得吓人,仿佛灵魂出窍时总得蹦蹦跳跳似的。费莉西脆在十字架前,药剂师也弯了弯腿,卡尼韦先生却茫然看着广场。

  布尼贤又念起祷告词来、脸靠在床沿上,黑色的道袍长得拖地。夏尔跪在对面,向艾玛伸出胳膊。他抓住了她的双手。紧紧握着,她的心一跳动,他就哆嗦一下,仿佛大厦坍塌的余震一样。垂死的喘息越来越厉害,神甫的祷告也就念得像连珠炮;祈祷声和夏尔遏制不住的噪泣声此起彼伏,有时呜咽淹没在祷告声中,就只听见单调低沉的拉丁字母咿咿呀呀,好像在敲丧钟似的。

  忽然听见河边小路上响起了木鞋的托托声,还有木棍拄地的笃笃声;一个沙哑的声音唱了起来:

  天气热得小姑娘

  做梦也在想情郎。

  艾玛像僵尸触了电一样坐了起来,披头散发,目瞪口呆。

  大镰刀呀割麦穗,

  要拾麦穗不怕累,

  小南妹妹弯下腰,

  要拾麦穗下田沟。

  “瞎子!”她喊道。

  艾玛大笑起来,笑得令人难以忍受,如疯如狂,伤心绝望,她相信永恒的黑暗就像瞎子丑恶的脸孔一样可怕。

  那天刮风好厉害,

  吹得短裙飘起来!

  一阵抽搐,她倒在床褥上。大家过去一看,她己经断了气。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08:30

《包法利夫人》第三部·第九节

  人死之时,仿佛总会发出令人麻木的感觉,使人很难理解、也难相信:生命怎么化为乌有了。

  但当夏尔看见她一动不动时,就扑到她身上,喊道:

  “永别了!永别了!”

  奥默和卡尼韦把他拉到房间外面去。

  “你要克制自己!”

  “是的,”他挣扎着说.“我明白,我不会出事的。不过,放开我吧!我要看看她!她是我的妻子呀!”

  于是他哭了起来。

  “哭吧,”药剂师接着说,“哭个痛快,你就会好些了!”

  夏尔变得比孩子还脆弱,由他们拉到楼下厅子里,奥默先生接着也回家了。

  他在广场上碰到瞎子,他拖拖拉拉地到荣镇来讨消炎膏,碰到人就打听药剂师住的地方。

  “得了!你以为我闲得没事要打狗吗!咳!去你的吧,等我有空再来!”

  他匆匆忙忙走进了药房。

  他要写两封信,要给包法利配一副镇静剂,要捏造一套可以掩盖服毒事件的谎话,写成文章寄给《灯塔》报,还不提那些要向他打听消息的人呢;一直等到荣镇的人都从他那儿听到。艾玛做香草奶酪时,错把砒霜当做糖了,这时,奥默又一次回到了包法利家。

  他发现夏尔一个人(卡尼韦先生刚走)坐在扶手椅里,靠近窗子,白痴似地瞧着厅子里的石板地。

  “现在,”药剂师说,“你应该自己定一举行仪式的时间。”

  “做什么?什么仪式?”

  然后,他结结巴巴、畏畏缩缩地说:

  “哎呀!不要,好不好?不要,我要守住她。”

  奥默不慌不忙,拿起架子上的浇水壶,去浇天竹葵。

  “啊!多谢,”夏尔说,“你真好!”

  他说不下去了,药剂师浇水的姿式勾引起他无限的伤心往事,使他透不过气来。

  为了和他分忧,奥默以为不妨谈谈园艺,说植物需要水分。夏尔低下头来表示同意。

  “再说,好日子快来了。”

  包法利“啊”了一声。

  药剂师无话可说,轻轻拉开窗玻璃上的小窗帘。

  “瞧,杜瓦施先生过来了。”

  夏尔也机械地跟着说:“杜瓦施先生过来了。”

  奥默不敢再对他谈丧葬的事,倒是神甫的话还起作用。

  夏尔把自己关在诊室里,拿起笔来,还啜泣了好一阵子,这才写这:

  “我要她下葬时穿结婚的礼服,白缎鞋,戴花冠。头发披在两肩。要三副棺木:橡木的,桃花心木的,铅的。不要对我讲了,我会挺得住的。她身上要盖一条绿色丝绒毯子。请照办吧。”

  先生们觉得非常意外:包法利哪里来的这么多浪漫想法!药剂师立刻对去对他说:

  “丝绒毯子在我看来未免多余。再说,开销……”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夏尔喊了起来。“不要管我的事!你不爱她!走吧!”

  神甫挽着他的胳膊,同他在花园里散步。他大谈人世的浮华虚荣,只有上帝是真正伟大、真正慈悲的;人人都该毫无怨言地听他安排,甚至还该感恩戴德。

  夏尔居然咒骂起来:

  “我讨厌你的上帝!”

  “你的抵触情绪还没消呢,”神甫叹口气说。

  包法利己经走远了。他挨着墙边的果树大步走着,咬牙切齿,抬头望天,露出了诅咒的神气,但连一片树叶也没有惊动。

  下起小雨来了。夏尔敞露着胸脯,结果凉得打哆嗦,他回到厨房坐下。

  六点钟,广场上响起了铁车轮碰地的声音:燕子号班车到了。他把额头贴着窗玻璃,看乘客一个接着一个下车。费莉西在客厅地上给他铺了一个床垫,他倒在上面就睡着了。

  奥默先生尊重死者,居然到了逆来顺受的地步。因此,他并不和可怜的夏尔计较,一到晚上,他又守灵来了,还带了三本书,一个活页本子,好写笔记。

  布尼贤先生也在。灵床已经挪了位置,床头点了两根大蜡烛。

  药剂师受不了寂静的压力,忍不住发了几句牢骚,埋怨这个“不幸的少妇”,神甫却回答说:现在只应该为她祈祷了。

  “不过,”奥默接嘴说,“二者必居其一:如果她的死是上天的安排(像教会所说的那样),那么,她一点也不需要我们祈祷;要不然,如果她死不悔改(我想这是教士的用语),那么……”

  布尼贤打断他的话,用粗暴的声音反驳,说那更少不了祈祷。

  “不过,”药剂师不同意,“既然上帝已经知道我们需要什么,那祈祷有什么作用?”.

  “怎么!”神甫说,“不祈祷!难道你不是基督教徒?”

  “对不起!”奥默说,“我钦佩基督教。首先,它解放了奴隶,在世界上提出了一种道德观……”

  “不对!所有的经文……”

  “呵!呵!至于经文,打开历史看看,谁不知道,经文是耶稣会篡改了的!”

  夏尔进来了,他走到灵床前,慢慢拉开帐子。

  艾玛的头歪向右边的肩膀。嘴角张开,仿佛脸孔下半开了一个黑洞,两个大拇指都折向手心,有一层白色的粉末撒在眼睫毛上,眼睛开始看不见了,上面出现了灰白色的粘液,好像蜘蛛结了一层簿网似的。床单从胸脯到膝盖都凹了下去,到脚尖又高了起来。在夏尔眼里,仿佛是不知道多么重、多么大的东西把她压扁了。

  教堂的钟敲两点。听得见淙淙的河水在平台脚下流过,流进黑暗中去。布尼贤先生劲头一来就大声擤鼻子,奥默却用笔把纸刮得吱吱响。

  “算了,我的好朋友,”他说。“你走开吧,何必在这里看得难过呢!”

  夏尔一走开,药剂师和神甫又恢复辩论了。

  “应该读伏尔泰!”一个说,“读霍尔巴赫!读《百科全书》!”

  “应该读《葡萄牙籍犹太人写的信》!”另一个说。“读前任文官尼古拉写的《基督教之道》!”

  他们争得脸红耳热,他们同时各讲各的,谁也不听谁的;布尼贤气得要命,说对方胆大脸厚;奥默觉得奇怪,说神甫怎么这样愚蠢;他们差不多要破口大骂了,偏偏夏尔又忽然出现。他好像着了魔似的,时时刻刻跑上楼来。

  他站在她对面看她,好看得清清楚楚。他专心一意地看,看得忘记了自己,也就忘记了痛苦。

  他记起了感应的故事,磁力造成的奇迹;他自言自语,只要专心致志,也许可以起死回生。有一次他甚至弯下腰来,低声叫道:“艾玛!艾码!”他使劲呼出的气息使烛影在墙上摇晃。

  一大早,包法利奶奶赶来了。夏尔拥抱她的时候,又是涕泪纵横。她也像药剂师一样,想劝他节省丧葬的开销。他气得这样厉害,她只好闭口不谈;他反倒支使她到城里去,买些必不可少的东西。

  夏尔整个下午没人作伴;贝尔特送到奥默太太家去了;费莉西待在楼上房间里,和勒方苏瓦大娘一起守灵。

  晚上,他接待来吊唁的人,他站起来,和吊客握乎,说不出话,然后大家挨着坐下,在壁炉前围了半个圆圈。大家低着头,跷着腿,隔不多久就发出一声叹息;每个人都觉得无聊透顶,但是谁也不好意思说是要走。

  奥默两天来,只见他在广场上,九点钟又来到这里,带来一堆樟脑,安息香和香草。他还带来一满瓶漂白水,要给房间消毒。这时,女佣人,勒方苏瓦大娘,包法利奶奶围着艾玛,忙着给她换衣服;她们给她蒙上绷紧的罩布,一直罩到她的缎鞋。

  费莉西哭着说:

  “啊!可怜的太太!可怜的太太!”

  “瞧她,”旅店老板娘叹息着说,“她看起来还是多么可爱!谁敢说她不会马上爬起来呢!”

  随后,她们弯下腰去,给她戴好花冠。要戴花冠一定要把头抬高一点,那时一股黑水从嘴里流了出来,好像在呕吐一样。

  “啊!我的上帝!当心袍子!”勒方苏瓦大娘叫了起来。“来帮帮忙吧!”她对药剂师说。“难道你还害怕?”

  “我会害怕?”他耸耸肩膀答道,“哎!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学制药的时候,在市医院还没见过死人吗!我们还在解剖尸体的阶梯教室里做过五味酒呢!死吓不倒哲学家。我不是时常说,要把遗体送给医院,可以对科学作出贡献吗!”

  神甫一到,就问包法利先生身体如何;听了药剂师的回答,就说:

  “打击太大了,你知道,恢复还要时间。”

  于是奥默祝贺他,不像凡夫俗子,不会失掉终身伴侣;结果两人对神甫不结婚的问题争论起来了。

  “因为,”药剂师说,“男人怎么少得了女人?这太不合乎情理了!有些男人犯罪……”

  “不过,木头刀子!”教士喊了起来,“你怎么能要一个结了婚的人,比如说,保守别人忏悔的秘密呢?”

  奥默攻击忏悔。布尼贤为忏悔辩护;他大加发挥,说忏悔可以使人改过自新。他举了道听途说的小故事来作证明,一些小偷怎么一下变成好人。一些军人一走进忏悔厅,立刻看清了自己的罪过。弗里堡有一个神甫……

  他的对方己经睡着了。他觉得房间里有点气闷,就去打开窗子,却把药剂师惊醒了。

  “来吧!吸口烟!”他对他说。“一吸,就不困了。”

  狗叫声断断续续,拖得很长,从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

  “你听见狗叫吗?”药剂师问。

  “有人说,狗闻得到死人的气味,”教士答道。“蜜蜂也是一样,一有死人就会飞出蜂窝。”

  奥默没有反驳这些谬论,因为他又睡着了。

  布尼贤先生更挺得住,口中继续念念有词,然后,不知不觉地下巴一耷拉,放松了手里的黑色大书,也打起鼾来。

  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肚子鼓起,脸皮浮肿,眉头皱紧,在争论不休之后,都为人类共同的弱点所征服;他们一动不动,和他们旁边的尸体一样,而尸体看起来却也在睡觉呢。

  夏尔进来并没有吵醒他们。这是最后一次。他来向她告别。

  香草烧得还在冒烟,淡蓝色的滚滚烟雾,飘到窗口,就和窗外进来的雾气打成一片。天上有几颗星,夜显得静。

  熔化了的蜡烛油像大颗眼泪一样滴到床单上,复尔看着蜡烛燃烧,烛焰发出的黄光使他的眼睛也看累了。缎子长袍上的波纹闪闪烁烁,白得好像月光。艾玛在长袍下看不见了,仿佛已经化为气体,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朦朦胧胧,和周围的东西,寂静,黑夜,吃过的风,冉冉升起的、阴森潮湿的香气,溶合为一了。

  然后,忽然一下,他看见她在托持的花园里,在荆棘篱笆旁边的长凳上,忽然一下,又在卢昂,在大街上,在他们家门口,有贝尔托的院子里。他还听见快活的小伙子在苹果树下跳舞的笑声;房间里弥漫着她头发的香味,她的长袍在他怀里发出火花般的爆裂声。她现在穿的就是那件袍子!

  他就是这样一桩桩、一件件,回忆已经消逝了的幸福,她的态度,她的姿式,她的声调。一阵难过之后,又来另外一阵,永远没完没了,就像潮水泛滥,后浪推前浪一样。

  他忽然好奇得要命:心扑扑地跳,慢慢地用手指头揭开了她的面罩。他吓得大喊一声,把两个睡着了的人都叫醒了,他们赶快把他拉到搂下厅子里去。

  费莉西随后上楼来说:他要她的头发。

  “剪吧!”药剂师答道。

  但她不敢动手,他就手拿剪刀,亲自上前。他抖得这样厉害,结果在鬓角的皮肤上开了几个口子。最后,奥默狠下心来,大手大脚随便剪了两刀,剪得漂亮的黑头发里漏出了几块白肉。

  药剂师和神甫又重新争论起来,争争睡睡,睡醒了又互相责怪。于是布尼贤先生在房间里洒他的圣水,奥默拿漂白药水画在地上。

  费莉西想得周到,在柜子上放了一瓶烧酒,一块干酪,一大块蛋糕。

  到早晨四点钟,药剂师挺不住了,叹口气说:

  “说老实话。我很高兴吃点东西。”

  神甫不近人请;他出去做了弥撒就回来;他们两人有吃有喝,有说有笑,不知怎么搞的,人家是乐极生悲,他们却是悲去喜来了;喝到最后一杯,神甫竟拍着药剂师的肩膀说:

  “我们总会不打不成相识的!”

  他们在楼下门厅里碰见工人来了。于是夏尔在两个小时之内,不得不忍受铁锤敲棺材板的折磨。后来他们把她放进橡木棺材,再把小号棺材放进中号,中号放进大号。但是大号棺材太大,中间不得不塞进垫褥子的羊毛绒。最后,等到三副棺木都刨好,钉好,焊好了,就把灵柩抬到门口;屋门大开。荣镇人开始涌来了。

  卢奥老爹一到,在广场看见办丧事的黑布,就昏了过去。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08:31

《包法利夫人》第三部·第十节

  他在艾玛死后三十六小时才得到药剂师的信。奥默先生担心老人家的感情受不了,把信写得不明不白,叫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老人家开头好像中了风一样倒了下去。后来又以为她没有死。但也可能死了……最后,他穿上罩衣,戴上帽子,给鞋子装上马刺,马不停蹄地走了。一路上卢奥老爹不停地喘气,心急如焚。有一次,他甚至不得不下马来。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四周都是声音,他觉得自己要疯了。

  天亮时,他一眼看到三只黑母鸡睡在树上,这个不吉利的兆头吓得他打哆嗦,于是他向圣母许愿,要送教堂三件祭披,还要光着脚从贝尔托公墓一直走到瓦松镇的礼拜堂去。

  他一到玛罗姆,就用双手围成喇叭呼唤店家,肩膀一顶,撞开了店门,一下跳到荞麦袋前,把一瓶甜苹果酒倒进了马槽,然后又骑上他的小马,跑得马蹄迸出火星。

  他心里想:不消说,她不会没有救,医生不会没有办法,这是肯定的。他又想起了人家讲过的起死回生的奇迹。

  随后,她又好像死了。她就在他眼前,仰面躺在大路当中。他赶快拉住缰绳,幻影却又消失了。

  到了坎康普瓦,他要给自己打气,就一杯接着一杯,喝了三杯咖啡。

  他又怀疑信上是不是写错了姓名。他摸摸衣袋找信,信摸到了,但他不敢打开来看。

  他甚至猜想,这也许是“恶作剧”,有人想要报复,或者是异想天开,要出出气;要不然,若她真个死了。父女会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但他没有感到!乡下还和平常一样:天是蓝的,树在摇摆,羊在走羊的路。他看见了荣镇;只见他伏在马背上,拼命地跑,拼命地打马,打得马肚带都滴血了。

  等到他恢复了知觉,他又倒在包法利怀里,大声哭道:

  “我的女儿!艾玛!我的孩子!你说……?”

  包法利也一面啜泣,一面答道:

  “我也不晓得,我也不晓得!这是天大的不幸!”

  药剂师把他们两个分开。

  “讲这些可怕的经过有什么用呢?我等等再告诉您吧。瞧,大家都来了。要沉得住气,管它呢!要想开一点!”

  可怜的丈夫想要拿出丈夫气来,他翻来覆去地说:

  “是……要挺得往!”“好!”老人家也喊道,“我会挺得住的,哪怕天打雷劈,我送她也要送到头。”

  钟声一响,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丧礼进行。

  他们两个坐在圣坛的祷告席上,看着唱经班的三个歌手在他们面前不停地走来走去,唱着赞美诗。蛇管手使劲地吹。布尼贤先生全副盛装,尖声唱经;他对圣宝行礼如仪,高举双手,伸出胳膊。勒斯蒂布杜瓦拿着鲸骨杖,在教堂里转来转去;灵柩停在经桌旁边,四行蜡烛中间。夏尔老想站起来把蜡烛吹灭。

  然而他也想激起自己对宗教的虔诚信仰,希望来生还可再见到她。他又幻想她是出远门去了,己经去了好久。但当他意识到她就在棺材里,一切都己落空,而且马上就要下葬,他就伤心绝望,感到一片黑暗,难过得要撒野了。有时他以为自己麻木不仁,这样反而倒舒服些,但又责怪自己于心何忍。忽然听见石板地上响起了铁皮木棍的托托声。响声从教堂里而传出来,到了侧黔突然停住。一个穿着褐色粗呢短外套的男人吃力地跪下。原来是金狮旅店的伙计伊波利特,他装上了艾玛送他的假腿。

  一个唱经班的歌手围着正殿走了一圈,请求大家布施,于是大铜板一个接着一个抛进了银盘子。

  “快点走开!我不好受!”包法利喊道,一面生气地把一个五法郎的钱币去给了他。

  歌手对他行了一个长长的屈膝礼,表示感谢。

  大家唱歌,大家脆下,又站起来,这一套搞个没完没了!他记得初来的时候,有一回和艾玛同来做弥撒,就坐在对面,右手墙边上。

  钟声又响了。大家把椅子挪开。抬棺材的人把三根木杠放在灵柩底下,把棺木抬出了教堂。

  朱斯坦这时出现在药房门口。他脸色惨白,站立不稳,马上又进去了。

  大家都在窗口看出殡。夏尔打头,他挺直了腰身。他装出男子汉大丈夫的模样,对那些从街头巷尾出来参加送殡的人表示谢意。六个抬棺材的人,一边三个,走着小步,有点喘气。神甫,唱经班,还有儿童合唱队的两个孩子,一起朗诵《哀悼经》;他们的声音高低起伏,传到了野外。有时他们一拐弯,走上小路,看不见了;只有银质的大十字架总是举得高高的,掠过了树梢头。

  妇女跟在后面,披着黑色斗篷,戴着垂边的风帽;她们手里拿了一枝点着的大蜡烛,夏尔听见翻来覆去的祈祷,看见前前后后的火光,闻到蜡烛的油味和道袍的汗味,觉得支持不住了。一阵清风吃来,吹绿了黑麦和油菜,吹得路边荆棘篱笆上的露珠颤抖。天边响起了各种生气勃勃的声音:车轮在远处的车辙中滚动的喀嗒声,公鸡没完没了的咯咯啼声,或者小马蹦蹦跳跳跑到苹果树下的笃笃声。纯净的天空飘浮着几片斑澜的攻瑰色云彩;淡蓝的烛光落在五彩光环笼罩的茅屋上;夏尔走过的时候,认出了这些院落。他记得有几个这样的早晨,他在这些院落里看完了病出来,就回到艾玛身边去。黑色棺罩上星罗棋布地装饰着泪珠般的白点,时时刻刻风会掀起罩布,露出棺木来。抬棺材的人走累了,就走慢点,于是棺木一颠一颠,好像迎风破浪、上下颠簸的小船。

  总算到了。

  男人继续往下走,走到一块草地上,那里挖好了一个墓穴。

  大家围住墓穴站着。在神甫讲话的时候,挖墓穴时抛上来的红土毫不惹人注意,不断地从四个角落溜了下去。

  然后,等到四条粗绳摆好之后,就把棺木放在上面。夏尔后着棺木吊下墓穴。棺木一直往下吊。

  最后,听到一声碰撞,四条绳子又嘎吱嘎歧地拉了上来。于是,布尼贤拿起勒斯蒂布杜瓦递给他的铁铲;他右手还在洒圣水,左手却使劲推下了一大铲土;石头碰在棺木上,轰隆一声,仿佛是永不消逝的回响。

  神甫把圣水壶递给他旁边的人。站在他旁边的是奥默先生。他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圣水壶,然后递给夏尔;夏尔跪在土里,抓起大把的土往墓穴里扔,一面喊道:“永别了!”他向她送飞吻;他向墓穴爬去,要和她埋葬在一起。

  人家把他拉开;他不久也就平静下来,说不定和大家一样,模模糊糊地感到一块石头下了地,反倒心安理得。

  卢奥老爹送葬回来,也平静地吸起了烟斗;奥默看了,心里觉得很不顺眼。他同时还注意到,比内先主没来送殡,杜瓦施听了弥撒就“溜掉了”,公证人的佣人特奥多居然穿了一套蓝色的衣服,“仿佛找不到一套送葬的黑衣服似的,这成什么体统,真是见鬼!”他把这些想法从东传播到西。大家都惋惜艾玛的死,尤其是勒合,他也不错过送葬的机会。

  “这个可怜的小女人!她的丈夫多么痛苦!”

  药剂师接着说:

  “要不是我,你知道吗?他恐怕早就放任自己,走上自杀的道路了!”

  “一个这样好的女人!说来叫人难以相信,我上星期六还在店里见到她呢!”

  “可惜我没有时间。”奥默说,“不能在她坟上讲几句话。”

  回到家里,夏尔脱掉丧服,卢奥老爹烫了他的蓝色罩衣。罩衣是新做的,因为他一路上老用袖子擦眼睛,衣服的颜色掉到脸上。他的眼泪流湿了脸上的尘土,留下了一道道泪痕,把新罩衣也弄脏了。

  包法利奶奶和他们在一起。三个人都不说话。到底还是老爹叹了一口气说:

  “你记得吗,我的朋友,有一回我去托特,你的头一个媳妇刚去世。那个时候我还可以安慰你!我还有话好说。可是现在……”

  于是他啜泣起来,哭得胸脯一起一伏:“啊!这真要我的命,你看!我看到我的女人去世……后来是我的儿子……今天又是我的女儿!”

  他要马上回贝尔托去。说是在这屋子里睡不着觉。他甚至不想看他的外孙女。

  “算了!算了!看到她我更难过。还是你替我吻吻她吧!再见!……你是一个好男子汉!再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说时拍拍屁股,“不用担心!我总会送火鸡来的。”

  但是等他到了坡上,却又转过身子,就像当年在圣·维克多路上和艾玛分别时一样。荣镇的窗户沐浴在草原上的落日斜晖中,仿佛着了火一般。他把手搭凉棚,挡住耀眼的阳光;他看见前面有一道围墙,墙内有一堆堆树木,有如一束束黑花,开放在白石墓碑之间。于是他又继续赶路,小马只能小跑,因为它已经跛脚了。

  夏尔和他的母亲虽然累了,晚上还在一起谈了很久。他们谈到过去的日子,谈到将来。她要搬到荣镇来住,帮他管家,他们不再分开了。她很机灵,又很疼爱儿子,对于失而复得的母子之情,内心感到非常高兴。夜半钟声响了。荣镇象平常一样,静悄悄的,夏尔却睡不着,一直在想艾玛。

  罗多夫为了消磨时间,整天在树林里打猎,晚上回家睡大觉;莱昂在城里也睡得不错。

  这时,偏偏还有一个人睡不着。

  在墓地取,在松林间,一个小伙子跪着,哭得伤心,他的胸脯给呜咽撕碎了,有暗中一起一伏,无穷的悔恨压在他心上,像月光一样轻,像黑夜一样深。栅栏门忽然嘎吱响了。那是勒斯蒂布杜瓦来找他丢在墓地里的铁铲。他认出了朱斯坦在爬墙。

  于是心中暗喜,以为抓到了偷他土豆的人。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15 21:08:32

《包法利夫人》第三部·第十一节

  夏尔第二天把孩子接回来。她问妈妈呢?人家告诉她出去了,会带玩具给她。贝尔特还问过好几次,日子一久,也就不再想了。孩子无忧无虑,反倒使夏尔难过,但他却不得不忍受药剂师唠唠叨叨的慰问。

  不久,勒合先生又要他的朋友万萨尔出面讨债。夏尔宁可答应付高得吓人的利息,也不肯变卖一件属于他妻子的家具。他的母亲气坏了,他却比母亲气还大。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只好丢下家不管。

  于是每个人都来占便宜。朗珀蕾小姐来讨六个月的学费,虽然艾玛从来没上过一次钢琴课,但是她们两人串通好了,出了一张收据给包法利看。

  租书人来讨三年的租书费。

  罗勒嫂子来讨二十来封信的寄费,夏尔要她说清寄给谁了,她倒很乖巧地答道:

  “啊!我怎么知道呢!这是她的事呀!”

  夏尔每次还债,都以为一了百了。哪里知道旧债刚了新债来,永远没有个完。

  他向人家讨以前看病的欠帐。人家拿出他太太的信来。于是他反倒不得不赔礼道歉。

  费莉西现在穿起太太的衣服来了;自然不是全部,因为他留下了几件,放在她的梳洗室里,时常关起门来,在室内见物如见人;费莉西和太太个子差不多;有时夏尔看见她的背影,居然产生错觉,大声喊道:

  “喂!不要走!不要走!”

  但是到了圣灵降临节,她却溜之大吉,同特奥多离开了荣镇,并且把衣橱里剩下的衣物偷得一干二净。

  也在这个时期,寡居的杜普伊夫人给他送来了一张喜帖,上面说:“她的儿子、伊夫托的公证人莱昂·杜普伊先生,将和邦德镇的莱奥卡蒂·勒伯夫小姐结婚。”夏尔写信表示祝贺,并且加了这么一句:

  “要是我可怜的妻子还在,那她会多么高兴呵!”

  一天,他在房子里随便走步,一直走到阁楼上,觉得鞋子底下踩到了一个揉成一团的小纸球。他打开一看:“鼓起你的勇气,艾玛:鼓足你的勇气!我不愿意造成你一生的不幸。”

  这是罗多夫的来信,从箱子夹缝里掉到地上,天窗一开,风刚把纸吹到门口。

  于是夏尔动也不动,目瞪口呆地站在艾玛原来站过的地方,不过她当时比他现在更加面无血色,灰心绝望,巴不得死了倒好。

  最后,他在第二页信底下看到一个“罗”字。这是什么意思?他记起了罗多夫对她献过殷勤,忽然不再来了,后来碰到过他两三次,他却显得拘束。但是来信敬重的口气又使他产生了错觉。

  “说不定他们是精神恋爱,”他心里想。

  再说,夏尔不是那种寻根问底的人;在证据面前反而畏畏缩缩,他的妒忌似有似无,已经消失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了。

  他想,人家是爱慕。哪个男人不想得到她呢?于是他觉得她更美;他的欲望更是绵绵不断,如醉如狂,无穷无尽,点燃了他心中的绝望情绪,因为他的欲望现在是不可能满足的了。

  为了讨死者的欢喜,他尊重她生前的爱好和想法;他买了一双漆皮鞋,系上一条白领带。他在胡子上涂发油,他学她签票据。她想不到死后影响反而更大。

  他不得不把银器一件一件卖掉,然后又卖客厅里的家具,间间房子都卖空了。只有卧室,那是她的房间,还和她生前一模一样。吃过晚餐,夏尔上楼来。他把圆桌推到壁炉前。又把她坐过的安乐椅扯到面前。他坐在对面。金黄的烛台上点着一支蜡烛。贝尔特在他身边,在版画上涂颜色。

  可怜的父亲很难过,看见她穿得不像样,高帮靴没有靴带,罩衫接袖处脱了线,一直破得漏出了屁股,因为女佣人不把这当一回事。但是她很温顺,很乖,小脑袋一歪,金黄的头发遮在粉红的小脸上,非常可爱。他感到喜不自胜,不过欢喜中掺杂了几分忧伤,就像酿坏了的酒闻起来有松香味一样。他为她修理玩具,把硬纸板做成玩偶,或者缝补囡囡破了的肚皮。然后,要是他一眼看见了针线盒,或者是拖在桌上的丝带,甚至是落在桌缝里的针,他就会浮想联翩,神情忧伤,感染得她也忧伤起来。

  现在,没有人来看他们了,因为朱斯坦已经逃到卢昂去,当了一家杂货店的伙计,药剂师的孩子们越来越少见,奥默先生考虑到他们两家的社会地位不同,也不在乎密切的关系能否维持下去。

  瞎子的病不是消炎膏治得好的,他又回到吉约姆树林山坡下,逢人就讲药剂师的膏药不管用,讲得奥默先生进城的时候,不得不躲在燕子号班车的窗帘后面,免得和冤家狭路相逢。他心里恨透了瞎子;为了自己的名誉起见,他使出了浑身的本领,要用暗箭伤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可见他的城府之深,心肠之狠。接连六个月,可以在《卢昂灯塔》上读到这样的花边评论:

  “无论哪一个到土地肥沃的庇卡底去的人,不会不在吉纳姆树林山坡下看列一个满脸疮疤的叫花子,他缠住你不放,逼得你没办法,简直是要旅客留下买路钱来。难道我们现在还是中世纪的野蛮年代,可以允许亡命之徒把从东方带问来的麻风和癞疮,公然展示在光天化日之下?”

  或者是:

  “虽然法律明文规定,不得流浪乞讨,但是我们大城市的近郊,还是不断受列成群结队的乞丐骚扰。我们有时也可以看到他们单独行动,但这并不是说。他们就不成其为危险人物了。我们的市政当局对此作何感想呢?”

  然后,奥默还凭空捏造了一些消息;

  “昨天,在吉约姆树林山坡下,一匹马突然受惊……”接着,他就编了一段瞎子造成的事故。他的手段这样高明,结果官府把瞎子关了起来。但是查无实据,只好又把瞎子放了。瞎子重操旧业,奥默也就故伎重演。这是一场斗争。最后奥默大获全胜;因为他的对手被判终身监禁,关在收容所里。

  这场胜利使他更加胆大。从这时起,不管是区里压死一条狗,烧了一个仓库,或者殴打一个女人,他不知道则已,一知道就公之于世,表现他对进步的热爱,对神甫的憎恨。他对初级小学和兄弟会主办的扫盲学校作了比较,肆意攻击教会学校,看见教堂得到一百法郎津贴,就提起旧教徒对新教徒大屠杀的惨案,他还指出流弊,挖苦教会。这是他的拿年好戏。奥默知道:他成了危险人物。

  但他觉得报纸范围太窄,不能施展雄才大略,他需要的是书,是大部头著作!于是他编了一本《莱镇统计大全,附气候志》,统计又把他推向哲学。他研究起大问题来:社会问题,贫穷阶层的教化,鱼类养殖,橡胶种植,铁路交通等等。他还觉得做个市侩太难为情,于是模仿艺术家的派头,吸起烟来!他买了两座“时髦”的蓬帕杜夫人式的小雕像冒充风雅,装饰他的客厅。

  他并没有放弃药房;恰恰相反,他对新的发现一点也不放过。他紧跟提倡吃巧克力的伟大运动。他是头一个把“可可”和“补力多”引进到塞纳河下游州的人。他热爱皮韦马谢发明的水电医疗链,他自己身上就绑了一条;一到晚上,他脱下法兰绒背心,奥默太太立刻眼花缭乱,看不见自己的丈夫,只见他身上金光闪闪的螺旋形链条,比古代蛮夷身上缠的金线还更长,比东方王爷的装束还更光彩夺目,她不由不对他更加钦佩得五体投地。

  他对艾玛的坟墓也有好多主意。他先提出半截石柱加个帷幔,然后是金字塔,再后是圆亭式的灶神庙……或者是“一堆废墟”。而在所有的设计中,奥默咬住不放的是一株垂柳,他认为这是忧郁必不可少的象征。

  夏尔和他一同到卢昂去,找一个承办雕刻墓碑的人,同去的还有一个画家,名叫活夫里拉,是布里杜的朋友,一路上谈笑风生,妙语如珠。夏尔看了一百来个图样,要了一份估价单,最后又第二次来到卢昂,决定采用陵墓式的石碑,正反两面都刻“一个守护神,手里拿着熄灭了的火炬”。至于碑上刻什么字,奥默认为最好不过的是:“行人止步”,他自己也就到此止步了;他再挖空心思,翻来覆去地说:“行人止步”……忽然灵机一动:“不要惊动美人!”结果就被采用了。

  说也奇怪,包法利不断地思念艾玛,她的形象却悄悄地从他的记忆中溜走。不管他怎样竭力要留住她,他还是非常遗憾地把她淡忘了,然而,他每天夜里都梦见她,总是同样的梦:他走到她身边;但当他要拥抱她的时候,她却在他怀里成了行尸走肉。

  有一个星期,大家看见他天天晚上去教堂。布尼贤先生甚至还来看过他两三次,随后就不来了。据奥默说,这个老神甫越来越不能容人,越来越狂热;他破口大骂时代精神,每半个月讲一次道,总要讲起伏尔泰吃粪而死的痛苦,这是家喻户晓的事。

  尽管包法利过着节衣缩食的日子,但要还清旧债,总是相差太远,勒合的借票不肯再延期。扣押财产迫在目前。于是他不得不向母亲求援;母亲答应拿她的财产作抵押,但在信上尖嘴薄舌地数落了艾玛一通;作为抵押财产的回报,她只要一条费莉西劫后残存的披巾。夏尔居然不肯给她。母子又闹翻了。

  母亲带头让步,想要挽回局面,提出要把孙女接去,给她作伴。夏尔答应了。但到了临走时,他怎么也狠不下心肠来。于是这一回彻底闹翻了,甚至没有挽回的余地。

  随着亲友关系的淡薄,他对女儿的感情也越来越专一了。偏偏她又不能让他放心,因为她有时候咳嗽,脸上还有红斑。

  他对面的药剂师一家却显得兴旺发达,称心如意,世上的事件件得到满足。拿破仑帮他配药,阿达莉给他绣希腊小帽,伊尔玛剪圆纸板盖果酱缸,富兰克林能一口气背出九九表来。他是最幸福的父亲,运气最好的人。

  不对!他的雄心壮志在默默地啃蚀着他的心:奥默想得到十字勋章。其实,他的名声并不算小:第一,霍乱流行时期,因为无限忠诚受到表扬;第二,自费出版各种公益作品,例如……(他提到《酿造苹果酒》的论文;送法兰西学院的绒毛蚜虫报告;《统计大全》,甚至他考药剂师资格的论文);还不提好几个学术团体的会员资格(其实他只参加一个)。

  “说到底,”他打了一个转身,高声说道,“就凭救火这一件事,我也该受到表扬呀!”

  于是奥默对有权有势的人物低头哈腰。他在选举时不出头露面,却帮了州长的大忙。他最后卖身投靠,辱没人格。他甚至给国王写了一封请愿书,求他“主持公道”;他称呼他为“我们的好国王”,并且把他比做亨利四世。

  每天早上,药剂师急着看报,想看到他的提名,但是他的大名老不出现。最后,他等得不耐烦了,就把花园里一块草地剪成宝星勋章的形状,还把上方两行草搞成绶带模样。他两臂交叉,在草地周围转来转去,心中默默念叼:政府有眼不识泰山,世人忘恩负义。

  由于尊重死者,或者是由于一种于心不忍的感情,夏尔从来没有打开过艾玛生前常用的那张红木书桌的抽屉。一天,他坐有桌前,到底转了一下钥匙,打开了弹簧锁。莱昂的情书全都出现在他的眼底下。这一回,不能再睁开眼睛做瞎子了!他迫不及待地一直看到最后一封信,搜遍了各个角落,每件家具,全部抽屉,躲在墙后面,又是啜泣,又是号叫,丧魂失魄,简直疯了。他找到一个盒子,一脚踢个头通底落。情书散了一地,中间有张罗多夫的画像,赫然在目。

  大家奇怪他怎么这样心灰意懒。他不再出门,也不见人,甚至连病人也不去看了。于是大家以为他在“关起门来喝酒”。

  有时,爱打听的人踮起脚来,从花园的篱笆上头向里一望,就会大出意外地看到一个胡子很长、衣服很脏、样子很可怕的男人,在一边走,一边放声大哭。

  夏尔晚上,他牵着小女儿到墓地去。他们到天黑才回家,广场上除了比内的天窗以外,没有灯光。

  然而他的痛苦感并没有人分担,未免显得美中不足;他去看过勒方苏瓦大娘,想谈谈“她”。但旅店老板娘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她和他一样。也有自己的苦恼,因为勒合先生到底也开了一家“便利经商”的车行,而伊韦尔因为办事得力。有口皆碑,又要求额外增加工资,否则,他就威胁要“改换门庭”了。

  一天。夏尔到阿格伊市场去卖马——这是他山穷水尽,最后一着了——碰到了罗多夫。

  冤家碰头,脸都白了。罗多夫在艾玛下葬时只送来了一张名片,所以一开头就含含糊糊地道歉,后来居然胆大脸厚,(那时正是八月,天气很热)请他到小酒店去喝一杯啤酒。罗多夫坐在夏尔对面,胳脯肘放在桌上,一边嚼雪茄烟,一边聊天;夏尔面对着这张她爱过的脸孔,茫然若失,浮想联翩。他似乎又见到了她的一部分。说来令人叫绝,他恨不得自己是罗多夫才好。

  罗多夫继续谈庄稼,牲口,肥料,找些无聊的话来填空补缺,唯恐漏出一点私情来。夏尔并不听他的;罗多夫也看得出,他一见对方面部的表情,就找得到回忆的踪迹。夏尔的脸渐渐胀红了,鼻孔震颤得越来越快,嘴唇哆嗦得越来越厉害;有一阵子,他阴沉的脸孔充满了愤怒,眼睛死盯着罗多夫,吓得他话也说不出口了。还好,不消多久,他险上又恢复了那种心灰意懒、死气沉沉的表情。

  “我不怪你,”他说。

  罗多夫一言不发。夏尔双手抱头,用有气无力的声音,用万分痛苦、无可奈何的语调接着说:

  “不是,我现在不怪你了!”

  他又加了一句,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豪言壮语:

  “一切都要怪命!”

  罗多夫这个命运的主宰,看见他到了这步田地还说这种话,未免窝囊得可笑,甚至有点可耻。

  第二天,夏尔走到花棚下,坐在长凳上。阳光从格子里照进来;葡萄叶在沙地上画下了阴影,茉莉花散发出芳香,天空是蔚蓝的,斑蝥围着百合花嗡嗡叫,夏尔仿佛返老还童,忧伤的心里泛滥着朦胧的春情,简直压得他喘不出气来。

  七点钟,一下午没见到他的小贝尔特来找他吃晚餐。

  他仰着头,靠着墙,眼睛闭着,嘴巴张开,手里拿着一股长长的黑头发。

  “爸爸,来呀!”她说。

  以为他是在逗她玩,她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他却倒到地上。原来他已经死了。

  三十六小时后,应药剂师的邀请,卡尼韦先生赶来了。他解剖后,找不到什么病。

  财产卖完之后,只剩下十二法郎七十五生丁,给包法利小姐做路费,投靠老祖母去。老奶奶当年也死了,卢奥老爹已经瘫痪,只好由一个远房姨妈收养。姨妈家里穷,为了谋生,就把她送到纱厂去做童工。

  自从包法利死后,接连有三个医生到荣镇来,但都站住脚,不久就给奥默先生挤垮了。他的主顾多得吓人,当局不敢得罪他,舆论包庇他。

  他到底得到了十字勋章。

  ★★★ 全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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