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14 21:11:19
《红与黑》第三十章 喜歌剧院包厢
在这场汹涌澎湃的感情波动中,于连感到的是惊奇多于幸福。玛蒂尔德的辱骂向他证明了俄国人的策略是多么明智。“少说话,少行动。这是我获救的唯一希望。”
他扶起玛蒂尔德,不说话,让她坐到沙发上,渐渐地,她哭成个泪人儿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她把德·费瓦克夫人的信拿在手里,慢慢地一封封拆开。当她认出元帅夫人的笔迹时,身子不禁神经质地动了一下,很是明显。她一页翻看,没有读,大部分信都有六页。
“至少您要回答我,”最后玛蒂尔德用苦苦哀求的声调说,但是不敢看于连。“您清楚地知道,我骄傲;这是我的地位甚至我的性格带来的不幸,我乐于承认;这么说,德·费瓦克夫人已经从我这儿把您的心抢走了……这要命的爱情驱使我做出的所有那些牺牲,她也为您做出了吗?”
一种忧郁的沉默是于连的全部回答。“她有什么权利,”他想,“要求我做为正派人所不齿的泄露隐私的事呢?”
玛蒂尔德试着读那些信,但是不行,她的眼敛里满是泪水。
一个月来,她一直很不幸,然而这颗高傲的心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的感情。全是偶然引起了这场瀑发。一时间,嫉妒和爱情战胜了骄傲。她坐在沙发上,离他很近。他望着她的头发和白皙的脖子;突然,他完全忘了自己应该如何做了,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几乎把她紧抱在胸前。
她慢慢地朝他转过头:他大吃一惊,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极度的痛苦,已经认不出平时的样子了。
于连感到他的力量正在离他而去,他强制自己采取的勇敢行动使他痛苦不堪,难以坚持。
“如果我让自己沉浸在爱她的幸福中,”于连心里说,“她的眼晴马上就会流露出最冷酷的轻蔑。”然而就在这时,她声音微弱,有气无力地勉强成句,一再保证,她懊悔太多的骄傲让她做出那些举动。
“我也骄傲啊,”他说话的声者勉强听得见,脸上的线条表明他的体力已衰竭到了顶点。
玛蒂尔德猛地朝他转过身。听见他的声音成了她的一大幸福,她原本几乎不抱希望了。此时此刻,她想起她的高傲,就不禁要加以诅咒,她真想找到些不寻常的、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向他证明她崇拜他、厌恶自己到了什么程度。
“也许是因为这种骄傲,”于连继续说,“您一时对我另眼相看;肯定是因为这种勇气十足的、与男子汉相配的坚定,您此刻才尊敬我。我可能有情于元帅夫人……”
玛蒂尔德打了个哆嗦;她的眼中有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她就要听见宣布对她的判决了,这个变化没有逃过于连的眼睛,他感到他的勇气正在消失。
“啊!”他心里说,一边听着他那些空话的声音,他的嘴里仿佛发出的是些不相干的噪音,“如果我能在这如此苍白的脸颊上印满了吻,而你又感觉不到,那有多好!”
“我可能有情于元帅夫人……”他继续说……声音越来越弱,“当然,我还没有们何决定性的证据说明她对我有意……”
玛蒂尔德望着她,他经受住了她的目光,至少他希望他的面孔没有出卖他。他感到爱情已经渗透进他的心最隐秘的皱襞中去了。他从未崇拜她到这种程度;他几乎变得和玛蒂尔德一样疯狂。如果她有足够的冷静和勇气,耍个手腕,他一定会跪倒在她面前,发誓放弃这无意义的作戏。他还有点儿力气,能够继续说话。“阿!科拉索夫,”他内心深处发出叫喊,“您为什么不在这儿!我多么需要您说句话指导我的行动!”同时,他的声音说:
“就算没有别的感情,感激也足以让我眷恋元帅夫人;她对我表现出宽容,别人轻蔑我时,她安慰我……对某些无疑非常讨人喜欢但也可能很不持久的表面现象,我可以不抱有无限的信任。”
“啊!伟大的天主!”玛蒂尔德叫道。
“那好吧!您给我什么保证?”于连又说,语气激烈而坚决,仿佛一时抛弃了外交的谨慎礼仪。什么保证,什么神灵能向我保证,您此刻似乎准备让我恢复的地位能存在两天以上呢?”
“我的极度强烈的爱情,如果您不再爱我了,那就是我的极度强烈的不幸,”她说,抓住了他的手,朝他转过身。
她刚才动作太猛,短披肩稍稍动了:于连看见了她那迷人的双肩。她那略微散乱的头发又勾起他甜蜜的回忆……
他要让步了。“一句话不慎,”他心里说,“我就会让那一长串在绝望中苦熬的日子重新开始。德·莱纳夫人是找出理由来做她的心让她做的事,而这个上流社会的女孩子,只有在有充分的理由向她证明她的心应该被感动,她才让她的心受感动。”
他是一瞬间看见这个真理的,他也是一瞬间重获勇气的。
他抽回被玛蒂尔德紧握着的手,带着明显的恭敬,稍稍离开她一点。男人的勇气也不能走得更远了。接着,他把散落在沙发上的德·费瓦克夫人的信一封封收起来,作出极其有礼貌,在此刻也是如此残酷的样子,说:
“请德·拉莫尔小姐容我考虑这一切。”他迅速离开,走出图书室;她听见他陆续地关上了所有的门。
“这恶魔无动于衷,”她心里想。
“可是我说什么,恶魔!他聪明,谨慎,善良;是我犯了多得无法想象的错误啊。”
这种看法持续下去了。玛蒂尔德这一天几乎感到了幸福,因为她在全心全意地爱;简直可以说,这个心灵从未受过骄傲搅动,而且是怎祥的骄傲啊!
晚上在客厅里,仆人通报德·费瓦克夫人到,她不禁陡地一惊,她觉得仆人的声音颇不祥,她看见元帅夫人觉得受不了,很快离去。于连对他那艰难的胜利并不感到自豪,他很为自己的眼神担心,没有在德·拉莫尔府用晚饭。
随着他渐渐远离战斗的时刻,他的爱情和幸福迅速增加;他已经开始谴责自已了。“我怎么能抵制她呢,”他对自己说,“她若不爱我了怎么办!一瞬间便可改变这个高傲的心灵;应该承认,我那样对待她真是太可恶了。”
晚上,他觉得必须在喜歌剧院德·费瓦尔克人的包厢顶露面。她特意请了他:玛蒂尔德不会不知道,他是到场了还是无礼地缺席了。尽管理是这个理,他却没有力气,在晚上一开始就进入社交场合。他一说话,就会失去一半的幸福。
十点的钟声响了:他无论如何要露面了。
幸好,元帅夫人的包厢里挤满了女人,他被打发到门边上,完全被帽子遮住。这个位置使他免于闹笑话。卡罗列娜在《秘婚记》里绝望的圣洁歌声使他涕泗滂沱。德·费瓦克夫人看见了他的眼泪,这眼泪跟他平时那种男子汉的坚毅面容形成强烈对比,这颗贵妇的心被打动了,尽管这颗心早已浸透了爆发女人的傲气所具有的最具腐蚀性的东西。她还剩下的那一点点女人心肠促使她开口说话。她在此刻很想享受一下自己说话的声音。
“您看见拉莫尔家的女眷们了吗?”她对他说,“她们在第三层。”于连立刻颇不礼貌地靠在包厢的前面,探出身子。他看见了玛蒂尔德,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可今天不是她们上歌剧院的日子呀,”于连想,“多么急切啊!”
尽管一个常上她家献殷勤的女人热心提供的包厢不合她们的身份,玛蒂尔德还是说服她母亲来到喜歌剧院。她想看看于连会不会跟元帅夫人一起度过这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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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4 21:11:20
《红与黑》第三十一章 让她害怕
于连匆匆进入德·拉莫尔夫人的包厢。他的眼睛首先遇见的是玛蒂尔德的泪水模糊的眼睛;她毫无节制地哭着,包厢里只有些地位低下的人,借给她们包厢的那个女友和她的几个熟识的男人。玛蒂尔德把手放在于连的手里,好像忘了对母亲的恐惧。她几乎被泪水哽噎住了,只对他说了这两个字:“保证!”
“至少,我不跟她说话,”他心想,他也非常激动,勉强用手挡住眼睛,说是吊灯晃得第三层包厢的人睁不开眼睛。“如果我说话,她就会知道我非常激动,因为我说话的声音会出卖我,我还可能失去一切。”
他的心己经激动了一整天,此刻,内心的斗争更加艰难。他害怕看见玛蒂尔德又上来那股虚荣劲儿。他陶醉于爱情和快乐,却极力克制,不跟她说话。
依我看,这是他的性格的最出色的特点之一,一个人能作出这样的努力克制自己,是能有大出息的。如果命运允许的话。
德·拉莫尔小姐坚持要带于连回府。幸亏雨下得很大。候爵夫人让他坐在自己对面,跟他说个不停。他根本不能跟她女儿说话。人们真可以认为侯爵夫人在小心呵护于连的幸福;他不再害怕会因过度激动而毁掉一切,就索性疯狂地沉湎其中了。
“我敢说吗?”于连回到房间,立刻跪倒在地,不住地亲吻科拉索夫亲王给他的情书。
“伟大的人啊!我什么不是你给的呢?”他在疯狂中大叫。
渐渐地,他冷静了些。他把自己比作一位将军,刚刚赢得了一场大战役的一半。“优势是肯定的,巨大的,”他暗自想道,“可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呢?一切仍可毁于一瞬。”
他的手激动得发抖,打开了拿破仑在圣赫勒布岛口授的《回忆录》;长长的两个钟头,他强迫自己读;他只是眼睛在看,管它呢,他仍然强迫自己读下去,在这种奇特的阅读中,他的头脑和他的心灵进人至高至上的境界,不停地活动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颗心和德·莱纳夫人的心很不一样,”他对自己说,可是他不往下想了。
“让她害怕,”他突然喊道,把书远远地一抛。“我只有让敌人害怕,敌人才会服从我。那时候敌人就不敢蔑视我了。”
他在小房间里来回走着,沉醉在欢乐之中。实际上,这种幸福是骄傲多于爱情。
“让她害怕!”他自豪地重复道,而他是有理由自豪的。“就是在她最幸福的时刻,德·莱纳夫人也总是怀疑我的爱情和她的爱情相等。这里,我制服的是一个恶魔,因此必须制服。”
他知道,第二天早晨八点钟,玛蒂尔德就会到图书室;他九点钟才去,怀着炽热的爱情,可头脑还控制着心。他也许没有一分钟不对自己说:“要让她老是怀着这个巨大的疑团:‘他爱我吗?’她那辉煌的地位,包围着她的种种阿谀奉承,都使她有些过于自信。”
他发现她苍白,平静,坐在沙发上,不过看上去似乎动都不能动了。她向他伸出手:
“朋友,我冒犯了您,是的;您大概生我的气了吧?……”
于连没有料到她的口气这样平常。他就要泄露内心的秘密了。
“您要保证,我的朋友,”一阵沉默之后,她又说,她真希望打破这沉默呀,“这是公正的。把我拐走吧,我们去伦敦……我将永远地毁了,身败名裂……”她鼓起勇气把手从于连的手里抽回,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所有持重的感情和女性贞操的感情又回到这个心灵之中……“好吧!让我丢脸吧!”她终于叹了口气说,“这就是保证。”
“昨天我是幸福的,因为我有勇气严厉地对待我自己,”于连想。他沉默了片刻,他还能控制他的心,就以一种冷冰冰的口吻说:
“一旦踏上去伦敦的路,用您的话说,一旦丢了脸,谁向我保证您还爱我?谁向我保证我坐在驿车里不让您觉得讨厌?我不是一个怪物,让您名誉扫地,我只是又多了一个不幸。成为障碍的不是您的社会地位,真不幸,是您的性格。您能向您自己保证爱我一个礼拜吗?”
(“啊!让她爱我一个礼拜,仅仅一个礼拜,”于连低声对自己说,“然后我就幸福地死去。未来于我何干?生命于我何干?如果我愿意,这幸福立刻就能开始,完全取决于我!”)
玛蒂尔德看见他在沉思。
“这么说,我完全配不上您了,”她握着他的手说。
于连抱住了她,然而就在这时,责任的铁手抓住了他的心。“如果她看出来我多么崇拜她,我又会失去她。”于是,他又拿出了一个男子汉应有的全部尊严,推开了她的胳膊。
当天和以后的许多天里,他知道如何把他那过度的幸福藏住,有时候,他甚至放弃了把她抱在怀里的快乐。
但是有时候,幸福的狂热又压倒了谨慎发出的种种告诫。
花园里有一个藏梯子的金银花廊,他常去那儿远望玛蒂尔德的百叶窗,悲叹她的变化无常。旁边有一株很大的橡树,树干正好挡住他,不让那些好事之徒看见。
他和玛蒂尔德走过这个使他如此清晰地回想起他那极度不幸的地方,往日的绝望和眼下的幸福对比太强烈了,他的性格实在受不了,泪水不禁涌上了眼睛,他把女友的手拉近嘴唇,说:“这里,我曾思念着您度过我的时光;这里,我曾望着那扇百叶窗,几个钟头地等待着我能看见这只手打开它的那个幸运的时刻……”
他的心完全地软了。他用绝非臆造的色彩向她描绘他当时的极度绝望。简短的感叹证明了眼下的幸福,这幸福结束了那残酷的痛苦……
“我在干什么呀,伟大的天主!”于连突然醒了过来。“我完了。”
在这种过分的警觉中,他相信已经看见德·拉莫尔小姐眼中的爱情正在减弱。那是幻觉,然而,于连迅速地变了脸,蒙上了一重死一般的苍白。他的眼睛一下子暗淡了,一种不无恶意的高傲的表情很快取代了最真实、最自然的爱的表情。
“您怎么了,我的朋友?”玛蒂尔德温柔而不安地问。
“我在说谎,”于连恼怒地说,“我在对您说谎。我谴责我自己,但是天主知道我尊敬您,不应该说谎。您爱我,您忠于我,我不需要花言巧语讨您喜欢。”
“伟大的天主!您刚才对我说的那些令人心醉的话都是花言巧语?”
“我强烈地谴责这些话,亲爱的朋友。那都是我过去为了一个爱我却讨厌的女人编造出来的……这是我的性格的缺点,我向您坦白,饶恕我吧。”
痛苦的泪水流满了玛蒂尔德的脸颊。
“只要有一点点小事让我不快,我就不由自主地再想一阵,”于连说,“我那可恶的记忆力,我现在诅咒它,就向我提供一个理由,而我也就加以滥用。”
“难道我刚刚无意中做了让您不高兴的事吗?”玛蒂尔德带着可爱的天真说道。
“我记得,有一天,您走过这金银花廊时摘了一朵花,德·吕兹先生从您的手里拿过去,您就让他拿了。我正在两步之外。”
“德·吕兹先主?不可能,”玛蒂尔德带着她那如此自然的高傲说,“我绝不会那样做。”
“我肯定,”于连激烈地反驳道。
“那好吧!的确如此,我的朋友,”玛蒂尔德难过地垂下眼睛。她明明知道,几个月以来,她不曾允许德·吕兹先生有这样的举动。
于连怀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情望着她:“不,”他对自己说,“她还是那样爱我。”
晚上,她笑着责备他对德·费瓦克夫人的兴趣:“一个市民爱一个新贵!也许只有此种人的心,我的于连不能使之发疯。她把您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浪荡子,”她一边说,一边玩着他的头发。
于连在自认受到玛蒂尔德蔑视的那段时间里,成了巴黎穿戴最讲究的男人之一。即便如此,他仍然胜过此类人一筹;他一旦打扮好,就不再想了。
有一件事仍令玛蒂尔德恼火,于连还在抄俄国人的信,并送给元帅夫人。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14 21:11:21
《红与黑》第三十二章 老虎
一位英国旅行者说他和一只老虎亲密相处,他养大了它,爱抚它,然而桌子上总是放着一把上了膛的手枪。
于连只有在玛蒂尔德不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出他那极度幸福的表情时,才可忘情地享受。他一丝不苟地履行职责,即不时地对她说上几句严厉的话。
他惊奇地发现玛蒂尔德变得温柔了,当这种温柔和她那过分的忠诚就要使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他竞有勇气突然地离开她。
玛蒂尔德生平第一次爱上了。
过去她总觉得生活像乌龟般一步步地爬,现在却飞起来了。
不过,骄傲总还是冒冒头儿,她想大胆地面对爱情能够让她经历的种种危险;倒是于连谨慎从事,也只是在有危险的时候她才不顺从他的意志。她跟他在一起时是温顺的,甚至是谦卑的,但是对家里身边的人,无论是亲属还是仆人,她是更加傲慢了。
晚上在客厅里,她常常当着六十个人的面,把于连叫过来单独说话,而且时间很长。
一天,小唐博在他们身旁,她求他去图书室为她找斯摩莱待的那本谈一六八八年革命的书;他迟疑了一下,她便说:“您倒是什么都不急呀,”表情是一种令人感到屈辱的高傲,这对于连的心是一大安慰。
“您注意到这小怪物的眼神了吗?”于连对她说。
“他的伯父在这间客厅里侍奉了十一、二年,否则我立刻让人把他轰出去。”
她对德·克鲁瓦泽努瓦、德·吕兹诸先生的态度,表面上彬彬有礼,内里几乎是同样地咄咄逼人。她狠狠地责备自己,不该向于连说那些隐情,尤其是因为她不敢承认她夸大了她对这些先生们做出的几乎全无邪念的种种好感的表示。
尽管她有过种种美好的决心,她那女性的骄傲仍然每天都阻止她对于连说:“因为是跟您说,我才觉得描述我的软弱是一种快乐,那一次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把手放在大理石桌子上,稍稍碰了碰我的手,我竟没有把手抽回来。”
今天,只要这些先生中有一位跟她谈上一会儿,她总有什么问题要问于连,这是借口,好让于连呆在她身边。
她怀孕了,滋怀喜悦地告诉了于连。
“现在您还怀疑我吗?这不是一个保证吗?我永远是您的妻子。”
这个消息使于连深感震惊,他差点儿忘了他的行动准则。“怎么能对这个为了我而身败名裂的可怜的女孩子有意地冷淡无礼呢?”只要她有一点点痛苦的样子,哪怕是在明智发出它那可怕的声音的日子里,他也再无勇气对她说出那些残酷的话了,尽管根据他的经验,这种话对他们的爱情之持续是不可或缺的。
“我要给我父亲写信,”一天玛蒂尔德对他说,“对我来说,他不仅是个父亲,而且是个朋友,因此,想要欺骗他,哪怕是一时,我觉得无论对您还是对我,都是可耻的。”
“伟大的天主!您要干什么?”于连惊恐地说。
“履行我的职责,”她说,两眼闪动着喜悦。
她比他的情人要来得大度。
“可他会赶走我,让我蒙受耻辱!”
“这是他的权利,应该尊重。我将让您挽着我的胳膊,我们在大白天从大门走出去。”
于连大吃一惊、求她推迟—个礼拜。
“我不能,”她回答说,“名誉说话了,我看见了责任,应该履行,而且是立刻。”
“那好吧!我命令您推迟。”最后于连说。“您的名誉是安全的,我是您的丈夫。我们两人的状况将因这一重大举措而改变。我也有我的权利。今天是礼拜二,下礼拜二是德·吕兹公爵招待客人的日子;晚上德·拉莫尔先生回未时,门房将变给他这封决定命运的信……他一心想让您成为公爵夫人,对此我确信不疑,想想他的不幸有多大吧!”
“您是说:想想他的报复有多严厉?”
“我可以怜悯我的恩人,因伤害了他而感到难过;但是,我不怕,永远也不怕任何人。”
玛蒂尔德服从了。自从她把她的状态通知于连以来,于连还是第—次用命令的口气跟她说话。他从未这样深地爱她。他心灵中的那一份温柔使他兴奋地抓住玛蒂尔德的身体状况作为借口,不再对她说些冷言冷语。想到要向德·拉莫尔先生招认,于连深感不安。他要和玛蒂尔德分开吗?无论她看见他走时多么痛苦,一个月后她还会想他吗?
他几乎同样地害怕侯爵对他进行的公正的谴责。
晚上,他向玛蒂尔德承认了第二个苦恼的原因,接着,爱情让他昏了头,竟把第一个苦恼的原因也说出来了。
她的脸色陡然变了。
“离开我半年,对您真是一种不幸?”她说。
“巨大的不幸,那是我在这世界上怀着恐惧看到的唯—的不幸。”
玛蒂尔德感到非常幸福。于连认真地扮演他的角色,竟让她觉得两个人当中是她爱得最深。
要命的星期二到了。午夜,侯爵回府时看见一封信,写明本人亲阅,而且要在身边无人的时候。
我的父亲:
我们之间的一切社会关系都已破裂,只剩下自然关系了。除了我的丈夫,您现在是,也将永远是我最亲爱的人。我的眼里满含着泪水,我想到了我给您造成的痛苦,但是,为了不使我的耻辱公开,为了让您有时间考虑和行动,我不能把应该向您招认的事情拖下去不说了。我知道您对我的友谊极其深厚,如果您出于这友谊愿意给我一笔小小约年金,我将和我的丈夫去您愿意的地方生活,比方说去瑞士。他的姓氏如此卑微,不会有人认出索莱尔太太,维里埃的一个木匠的儿媳妇就是您的女儿。这个姓氏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写出来。我真为于连害怕您的愤怒,看起来这愤怒是多么公正啊。我当不了公爵夫人了,我的父亲;但是我爱他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因为是我主动爱上他的,是我引诱了他。我从您那里继承了一颗高尚的心灵,不会把我的注意力投向庸俗或我觉得庸俗的事情上去。为了让您高兴,我曾属意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然而没有用。为什么您要把真正有价值的人置于我的眼下呢?我从耶尔回来时,您自己对我说:这位年轻的索莱尔是唯一让我开心的人;如果可能的话,这可怜的孩子对此信给您带来的痛苦将和我一样地感到难过。我不能阻止您作为一个父亲生气,但是像以往那样作为朋友爱我吧。
于连尊重我。如果有时他跟我说话,那完全是出于对您的深深的感激之情,因为他性格中天然的高傲使他只在正式场合理会那些远远高出于他的人。他对社会地位的差别具有一种强烈的、天生的感觉。是我,我承认,红着脸向我最好的朋友承认,这我是对任何人也不会说的,是我有一天在花园里拉住了他的胳膊。
二十四个钟头之后,您为什么还对他生气呢?我的错误无法补救。如果您一定要的话,将由我转达他的深切的敬意和使您感到不快的遗憾。您不会再见到他,然而他去哪儿,我就会去哪儿跟他会面。这是他的权利,也是我的责任,他是我的孩子的父亲。如果您的仁慈愿意给我们六千法郎以供度日,我将怀着感激之情接受;不然的话,于连打算去贝藏松住,在那儿开始教授拉丁文和文学。无论他的起点多么低,我确信他会起来的。跟他在一起,我不害怕默默无闻。如果发生革命,我确信他会但任主要角色。在那些向我求婚的人当中,有哪一个您能这样说呢?他们有肥沃的土地!然而单凭这一点,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赞赏的理由。就是在目前的制度下,我的于连也会有很高的地位,如果他有一百万和我父亲的保护……
玛蒂尔德知道侯爵是个一触即跳的人,就整整写了八页。
“怎么办呢?”德·拉莫尔先生读信的时候,于连正在暗自捉摸,“第一,我的责任在哪里?第二,我的利益在哪里?我欠他的太多了:没有他我只会是个地位低下的无赖,而且还不能无赖到不受人憎恨和欺侮的程度。他让我成了上等人。我的不能不干的无赖事将会,一,更少些;二,不那么卑鄙。这比给我一百万还要强。是他给了我这枚十字勋章和使我出人头地的表面上的外交服务。
“如果他拿起笔来指示我的行为,他会怎么写呢?……”
德·拉莫尔先生的老仆人来了,于连的沉思突然被打断。
“侯爵让您立刻去见他,不管您是否穿戴整齐。”
仆人走在于连身边,低声对他说:
“侯爵大发雷霆,您小心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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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4 21:11:22
《红与黑》第三十三章 偏爱的地狱
于连发现侯爵大怒,也许这位贵人主平第一次顾不上文雅了,他破口大骂于连,嘴上来什么就骂什么。我们的英雄吃惊了,不耐烦了,不过他的感激之情丝毫不曾动摇。“这可怜的人,长久以来思想深处盘算着多少美好的计划,如今竟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倾刻间垮台了!不过我应该回答他,我的沉默会增加他的愤怒。回答是达尔杜弗这个角色提供的。
“我不是天使……我尽力地为您效劳,您慷慨地给我报酬……我很感激,但是我二十二岁了……在这个家里,理解我的思想的只有您和这个可爱的人……”
“恶魔!”侯爵叫道,“可爱的!可爱的!您觉得她可爱的那一天,您就该滚蛋。”
“我曾经试过,那时,我请求您让我去朗格多克。”
侯爵气得走来走去,累了,也被痛苦压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于连听见他低声自语:“这倒也不是个坏人。”
“不,我对您不是个坏人,”于连大声说,跪下了。然而他感到这一举动极为可耻,很快又站了起来。
侯爵的确是气糊涂了。看见他跪下,侯爵又百般辱骂起来,骂得凶且俗,与车夫无异。辱骂用词新奇,也许能化解愤怒。
“怎么!我的女儿叫索莱尔太太!怎么!我的女儿不是公爵夫人!”每当这两个念头同样清晰地呈现,德·拉莫尔先生就痛苦难耐,他的情绪也就无法控制了。于连担心要挨揍了。
侯爵渐渐习惯他的不幸了,在清醒的间隙,他也对于连提出相当合情合理的指责:
“您早该走啊,先生,”他对他说,“走是您的责任……您是最卑鄙的人……”
于连走近桌子,写道:
“很久以来,生活于我已不堪忍受,现在该结束它了。我请求侯爵先生允许我表示无限的感激之情,并允许我因死在府中而给他造成的麻烦深表歉意。”
“请侯爵先生屈尊看看这张纸……杀死我吧,”于连说,“或者让您的仆人杀死我。现在是凌晨一点钟,我到花园里,慢慢朝后墙走。”
“见鬼去吧,”他离去的时候,侯爵吼道。
“我明白,”于连想,“看到我不把我的死栽到他的仆人头上,他也许会高兴的……让他杀死我吧,也好,这是我给他的一个满足……可是,当然啦,我爱生活……我对我的儿子负有责任。”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呈现在他的想象中,他的散步过了开始时充满危险感的几分钟之后,他就不再想别的了。
这种关切如此新奇,使他成了个谨慎的人。“我得有个人商量如何对付这个狂暴的人……他毫无理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富凯离得太远。再说他也不会理解侯爵这种人的感情。
“阿尔塔米拉伯爵……我有把握他永远保持沉默吗?我的讨主意不应横生枝节,使我的处境复杂化。唉!就剩下阴郁的彼拉神甫了……詹森主义让他的头脑变得狭隘……一个混蛋耶稣会士懂得人情世故,对我倒更合适些……我一说到这桩罪孽,彼拉神甫就能揍我。”
达尔杜弗的天才又来救于连了:“好吧,我去向他忏悔。”这是他在花园里整整走了两个钟头之后的最后决定。他不再想他可能挨枪子儿了,他困得不行。
第二天一大早,于连就到了巴黎儿法里之外,去敲严厉的詹森派的门。他大为惊讶,他发现神甫对他的忏悔并无过分的惊奇之感。
“我也许有该自责的地方,”神甫对自己说,担心多于气愤。“我相信我已猜到这桩恋情,我对您的友情,不幸的孩子,阻止我告诉她父亲……”
“他会怎么样呢?”于连急忙问。
(他此刻爱这神甫,而一顿责骂对他将是很痛苦的。)
“我看有三种可能,”于连说,“第一,德·拉莫尔先生让我自杀,”他谈了那封留给侯爵的绝命书;“第二,诺贝尔伯爵要求跟我决斗,我当他的靶子。”
“您会接受吗?”神甫大怒,站了起来。
“您还没有让我说完呢。我当然不会向我的恩人的儿子开枪。
“第三,他可能让我离开。如果他对我说:‘去爱丁堡,去纽约,’我会服从的,那时候,他们可以掩盖德·拉莫尔小姐的状况,不过我不能容忍他们除掉我的儿子。”
“不必怀疑,这将是那个堕落的人的第一个念头……”
在巴黎,玛蒂尔德陷入绝望。她早晨七点钟见到父亲。他给她看了于连的绝命书,她发抖了,就怕他以为结束主命才是高贵的:“而且没有我的允许吗?”她想,痛苦变成了愤怒。
“如果他死了,我也死,”她对她父亲说。“您将是他的死因……您也许会高兴吧……但是我要向他的亡灵起誓,首先我将戴孝,我将公开我的索菜尔寡妇的身份,我还要散发讣告,您瞧着吧……您等着吧,我不会胆怯懦弱的。”
她的爱情达到了疯狂的程度。这回是德·拉莫尔先生目瞪口呆了。
他开始稍许冷静地看待己经发生的事情。中午吃饭时,玛蒂尔德没有露面。侯爵如释重负。特别是他发现她什么也没有对母亲说,就更感到宽慰了。
于连下了马,玛蒂尔德让人把他叫去,几乎当着女仆的面投入他的怀抱。于连对她这种狂热并不大放在心上,他经过与彼拉神甫长谈之后,已变得很老练,很会算计了。他的想象力已被对各种可能的估计闷死。玛蒂尔德眼里噙着泪,说她已看见他的绝命书。
“我的父亲会改变主意的,我求您立刻动身去维尔基埃。骑上马,赶在他们吃完饭之前走出府邸。”
于连的神色始终是惊奇的,冷淡的,她一下子哭了出来。
“让我来办我们的事,”她激动地嚷道,紧紧地抱住他。“你知道我不是有意离开你。给我写信,写给我的女仆,让别人写信封,我会给你写很长很长的信。再见!逃吧。”
这最后一句话刺伤了于连,不过他还是服从了。“命中注定,”他想,“就是在最好的时候,这些人也知道如何刺痛我。”
玛蒂尔德坚决地抵制她父亲的各种谨慎的计划。谈判的基础只有一个,其余的她都不愿意:她将是索莱尔太太,和她的丈夫在瑞士过清贫的生活,或者在巴黎住在父亲家里。她断然拒绝秘密分娩的建议。
“那样的话就有可能开始对我进行诽谤和悔辱。结婚后两个月,我和丈夫出门旅行,我们不难把儿子说成是在某个合适的日子出生的。”
她的坚定开始碰到的是盛怒,最后竟使侯爵疑惑不决了。
有一次,他的心软了,对女儿说:
“瞧!这是一万利弗尔年金的证书,把它送给你的于连,让他快办,别让我把它收回来。”
于连知道玛蒂尔德喜欢发号施令,为了服从她,就赶了四十法里的冤枉路:他在维尔基埃和佃户们把账目算清,侯爵的恩惠给了他返回的机会,他去求彼拉神甫收留他,彼拉神甫在他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己经成了玛蒂尔德最有用的盟友了。侯爵每次问到他,他都证实公开结婚以外的一切办法在天主的眼里都是罪恶。
“幸好,”神甫补充说,“世俗的智慧在这一点上与宗教一致。德·拉莫尔小姐一副火爆脾气,自己都保不住秘密,别人还能指望秘密能保住一时一刻吗?如果不接受光明磊落的公开结婚,社会将在长得多的时间里关注这宗奇怪的门户不当的婚事,必须一次把什么都说出来,表面和实际上都没有任何秘密。”
“的确,”侯爵陷入沉思。“这样办的话,如果婚后三天还有人议论,那就成了糊涂人的嚼舌头了。应该利用政府采取重大的反雅各宾措施的机会,悄悄地跟着把事情办了。”
德·拉莫尔先生的两、三位朋友想的跟彼拉神甫一样,他们认为,重大的障碍是玛蒂尔德的果断的性格。不过,听了这么多好的意见之后,侯爵的心还是不能习惯于放弃让女儿坐小凳子的希望。
他的记忆和想象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招和欺骗,那在他年轻时还是可能的。屈服于需要,害怕法律,他认为对他那种地位的人来说,是荒谬丢脸的事。十年来他为了这个心爱的女儿想入非非,美梦联翩,如今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谁能料到?”他对自己说。“一个性格如此高傲、天赋如此超绝,对自己的姓氏比我还要骄傲的女孩子,法国最显赫的人家老早前来求婚的女孩子,竟会出这样的事!
“应该放弃一切谨慎。这个时代一切都乱了套!我们已走向混乱。”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14 21:11:23
《红与黑》第三十四章 才智之士
任何理由也不能摧毁十年的美梦所建立起来的王国。侯爵并不认为生气是明智的,然而他又下不了决心饶恕。“这个于连要是能出个意外死掉就好了,”他有时候自言自语……就这样,他那伤心的想象从追逐最荒唐的幻影中得到些许安慰。这些幻影使彼拉神甫那些明智的道理起不了作用。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谈判没有前进一步。
在家庭事务和在政治事务中一样,侯爵常有些远见卓识,连着三天都很兴奋。这时,如果一个行动计划是建立在正确的推理之上的,他就不喜欢;他认为正中下怀的推理必须支持他的心爱的计划。三天之中,他怀着一个诗人的全部热情和兴奋进行工作,把事情推至某个阶段,过后就不管了。
于连开始还对侯爵的迟缓感到困惑,可是过了几个礼拜,他开始猜到,德·拉莫尔先生在这件事情中还没有任何确定的计划。
德·拉莫尔夫人和府里的人都以为于连到外省去处理地产事务了。他躲在彼拉神甫的住宅里,几乎每天都见玛蒂尔德;而她则每天早晨去父亲那儿呆一个钟头,有时候两个人几个礼拜都不谈那件萦绕在他们脑际的事情。
“我不想知道这个人现在何处,”一天,侯爵对她说,“把这封信给他吧。”玛蒂尔德读道:
朗格多克的土地,收入两万零六百法郎,一万零六百法郎给我女儿,一万法郎给于连先生。当然,土地也一起给你们。告诉公证人拟两个赠与契约,明天就给我,此后我们就不再有关系了。唉!先生,这一切岂是我该料到的吗?
德·拉莫尔侯爵
“太谢谢您了,”玛蒂尔德高兴地说,“我们要在阿让和玛芒德之间的埃吉庸古堡定居。据说那地方跟意大利一样美。”
这份赠与便于连极为惊讶。他不再是我们曾经认识的那个严厉冷漠的人了。儿子还没出生,其命运已经吸引住他的全部心思。对一个如此贫穷的人来说,这笔意外的财富还是相当可观的,他不禁生出一份野心。他眼看着他妻子或者说他有了一笔三万六千利弗尔的年金。至于玛蒂尔德,她的全部感情都融进了对丈夫的崇拜之中,出于自尊,她一直把于连称作丈夫。她的巨大的、唯一的野心就是让她的婚姻得到承认。她时时都在夸大她表现出的高度明智,把自己的命运和一个出类拔萃的男人的命运结合在一起。在她的头脑里,个人的才干是很时髦的东西。
几乎是持续不断的分离,事情的错综复杂,谈情说爱的时间的稀少,都使于连从前制订的明智策略所产生的好效果变得越来越全面了。
玛蒂尔德现在真地爱上了这个人,却又很少见到他,她终于不耐烦了。
她在情绪不好的情况下,写了封信给她父亲,开头简直像《奥塞罗》:
与社会向德·拉莫尔侯爵先生的女儿提供的种种乐趣相比,我更喜欢于连,我的选择足以证明这一点。那些因受人敬重和满足小小的虚荣而得到的快乐,对我来说,形同乌有。我和我的丈夫分离眼看就六个礼拜了。这足以证明我对您的尊重。下礼拜四之前,我将离开父亲的家。您的恩德已使我们富有。除了可敬的彼拉神甫,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我要去他那儿,他将为我们主持婚礼,仪式结束一个钟头之后,我们就去朗格多克,除非有您的命令,我们将永不在巴黎露面。然而使我伤心的是,这一切将被编成耸人听闻的传闻,用来攻击我,攻击您。一个愚蠢的公众所编造的那些俏皮话难道不会迫使我们善良的诺贝尔去找于连的麻烦吗?我了解他,在这种情况下,我对他是无能为力的。我们会在他的灵魂中发现一个反抗的平民。我跪下请求您,我的父亲啊!来参加我的婚礼吧,在彼拉神甫的教堂里,下礼拜四,那些恶毒的传闻将失去锋芒,您的独子的生命、我丈夫的生命将得到保障……
这封信把侯爵的人投进一种奇特的窘困之中。这么说,必须拿出个主意来罗。所有细小的习惯,所有平常的朋友,都已失去了影啊。
在这种非同寻常的情况下,他性格中那些受到年轻时种种事件影响的重大特征,又恢复了它们的全部力量。流亡的苦难使他成了一个富于想象力的人。他在两年中享有巨大的财富和宫廷的宠幸,然而一七九O年的革命把他投入到流亡的可怕灾难之中。这所严酷的学校改变了一颗二十二岁的灵魂。实际上,他是坐镇眼下的财富之中,而不大为其所制。然而,同一种想象力使他的灵魂免受金钱的腐蚀,却使他饱受一种疯狂的激情的折磨,即看到他的女儿有一个漂亮的封号。
在刚刚过去的六个礼拜中,侯爵有时心血来潮,想让于连变得富有;他觉得贫穷是可耻的,对他德·拉莫尔先生来说更是不体面的,而在他女儿的丈夫身上则是不可能的;他得拿出钱来。第二天,他的想象又变了方向,他觉得于连会明白这种金钱上的慷慨未曾明言的意思,会改名换姓,远走美洲,给玛蒂尔德写信说他已为她死去。德·拉莫尔先生假定信已写好,揣摩着它对女儿性格的影响……
玛蒂尔德的真实的信把他从这些如此幼稚的梦幻中拉了出来,那一天他想了好久如何杀死于连或让他失踪,然后又想如何让他有个辉煌前程。他让于连用他的一处庄园的名称作姓氏;为什么不能把自己的爵位传给他呢?他的岳父德·肖纳公爵,自从他的独子战死西班牙之后,已经跟他说过好几次,想把他的爵位传给诺贝尔……
“不能不承认于连有不寻常的办事能力,有胆量,甚至可能还有些才华。”侯爵暗想……“但是在他性格的深处,我发现有某种可怕的东西。这是他留给所有人的印象,因此一定有什么真实存在的东西(这种真实的东西越是难以抓住,就越是让老侯爵那富于想象力的心灵感到害怕。)
“我的女儿有一天极巧妙地说了出来(在一封没有引用的信里):‘于连不属于任何客厅,不属于任何小集团。’他没有寻求任何支持来反对我,我要是抛弃他,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可这是对社会当前状况的无知吗?……有两、三次我对他说:‘要当候选人,只有客厅的支持才是切实的、有用的支持……’
“不,他没有一个不失去一分钟、一个机会的律师所具有的那种机灵、狡猾的才能……这不是一种路易十一式的性格。另一方面,我看见他满口最不宽容的格言警句……我真糊涂了……他是用这些格言警句来构筑阻挡激情的堤坝吗?”
“至少有一点很清楚:他受不了蔑视,我从这里下手掌握他。”
“的确,他对高贵的出身并不崇拜,他并非本能地尊重我们……这是个缺点,不过,一个神学院学生的灵魂忍受不了的应该是享乐和金钱的匮乏。而他却不同,他无论如何不能忍受蔑视。”
在女儿来信的催逼下,德·拉莫尔先生觉得必须下决心了。“总之,关键的问题在于:于连胆子大到追求我女儿的程度,是不是因为他知道我最爱她,我有十万埃居的进款呢?”
“玛蒂尔德反对这种看法……不,于连先生,在这一点上我可不愿意存在幻想。”
“果然有真正的、出乎意料的爱情吗?或者只是向上爬的庸俗欲望呢?玛蒂尔德看得很清楚,她首先感觉到这种怀疑会在我的心目中毁掉他,所以她才承认是她先爱上他的……”
“一个性格如此高傲的女孩子,竟会忘平所以,主动做出那样具体的举动!……一天晚上,在花园里拉住他的胳膊,多么可怕!好像她没有千百种稍微体面些的办法让他知道她看中了他似的。”
“辩解等于承认;我不相信玛蒂尔德……”这一天,侯爵的分析比平时更具结论性。不过,还是习惯占了上风,他决定争取时间,就给女儿写了一封信。因为在这座府邸里人们是互相写信的。德·拉莫尔先生不敢和玛蒂尔德面对面地谈,不敢顶她。他怕突然一个让步,整个事情便告结束。
信
小心不要再干蠢事,这里有一张给于连·索莱尔·德·拉韦尔奈骑士先生的轻骑兵中尉的委任状。您看得出我为他做了些什么。不要违抗我,不要问我。让他二十四个钟头之内前往斯特拉斯堡报到,他的团队驻扎在那儿。这里还有一张银行的支票,服从我吧。
玛蒂尔德的爱情和快乐简直是无边无际了,她想乘胜前进,立刻回信道:
如果德·拉韦尔奈先生知道您肯屈尊为他做的这一切,定会感激涕零,诚惶诚恐,匍伏在您的脚下。然而,我的父亲如此宽洪大量,却独独把我忘了;您的女儿的名誉处在危险之中。稍有不慎便会留下永久的污点,两万埃居的年金也不能弥补。如果您对我许下诺言,下个月我的婚札在维尔基埃公开举行,我就把委任状送给德·拉韦尔奈先生。我求您不要超过这个期限,因为过了这个期限不久,您的女儿就只能以德·拉韦尔奈夫人的名义在公开场合露面了。我多么感谢您,亲爱的爸爸,您把我从索莱尔这个姓氏中解救了出来,……
回信出乎意料。
服从吧,否则我将收回成命。发抖吧,不谨慎的孩子。我还不了解您的干连是何许人,而您自己比我还了解得少。让他动身去斯特拉斯堡,想着走正道吧。我在半个月内让您知道我的决定。
这封回信如此坚决,玛蒂尔德不免吃了一惊。我不了解于连,这句话让她浮想联翩,很快就得出一些最具魅力的假设、而她认为这些假设是真实的。“我的于连的才智没有穿上客厅的那套庸俗的小制服,这证明了他出类拔萃,我父亲不相信,恰恰是因为这一点……”
“然而,他这个心血来潮的想法刚刚露头,我若不服从,就可能导致一场公开的争吵;张扬出去会降低我的社会地位,可能让我在于连的眼中也不那么可爱了。张扬出去之后……就是十年的贫穷;单凭才能挑选丈夫这种傻事,只有靠了家财巨万才能免遭世人耻笑。如果远离父亲生活,他那么大年纪,是可能忘了我的……诺贝尔会娶一个可爱的、机灵的妻子,年迈的路易十四还受到德·勃民第公爵夫人的引诱呢……”
她决定服从,但是没有把她父亲的信给于连;他那火爆脾气会让他干出蠢事来。
晚上,她告诉于连,他已是轻骑兵中尉了,他真是喜出望外。我们根据他一生的野心,根据他对儿子的热情,不难想象他的快乐。姓氏的改变使他大为惊讶。
“无论如何,”他想,“我的小说是结束了,一切功劳归于我自己。我知道如何让这骄傲的恶魔爱我,”他望着玛蒂尔德,继续想,“她父亲没有她不能活,她没有我不能活。”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14 21:11:24
《红与黑》第三十五章 风暴
他的心思都被占尽了,对玛蒂尔德向他表示的强烈的感情,只是虚应着。他一直不说话,沉着脸。在玛蒂尔德眼中,他从未显得如此伟大,如此值得崇拜。她担心他的自尊太敏感,稍有不周,就会打乱整个局面。
几乎每天早晨,她都看见彼拉神甫来府上,从他那里,于连不能知道点父亲的旨意吗?侯爵本人难道不会一时冲动给他写信吗?得到了如此巨大的幸福,于连的神色怎么还这么严厉呢?她不敢问他。
她不敢!她,玛蒂尔德!从这时起,在她对于连的感情中已经有了某种模模糊糊的、不可预料的、近乎恐惧的东西。这颗冷酷的心感觉到了一个在巴黎人赞赏的过度文明中长大的人所能有的全部热情。
第二天一大早,于连来到彼拉神甫的住宅。几匹驿马拖着一辆从邻近驿站租来的破烂车子进了院子。
“这样的车子已经不合时宜了,”严厉的神甫对他说,满脸的不乐意。“这是德·拉莫尔先生送您的两万法郎,他要您在一年内花掉,但要尽可能不招人耻笑。”(这么大一笔钱扔给一个年轻人,教士从中只看见一个犯罪的机会。)
“候爵还补充说:‘于连·德·拉韦尔奈先生的这笔钱是他父亲的,他父亲是谁就不必说了。德·拉韦尔奈先生也许认为应该送一份礼物给维里埃的木匠索莱尔先生,小时候他照应过他……’我可以负责去办这件事,”神甫补充说,“我终于让德·拉莫尔先生下了决心去跟那位如此狡狯的耶稣会士德·福利莱神甫取得和解。他的影响比起我们的影响实在是大得多。这个人统治着贝藏松,他对您的高贵出身的默认将是谈判的一个心照不宣的条件。”
于连激动得不能自持,他拥抱神甫,他已看到自己被承认了。
“呸!”彼拉说,一把将他推开,“这种世俗的虚荣有什么意思?……至于索莱尔和他的儿子们,我将以我的名义向他们提供一笔五百法郎的年金,而且分别付给他们每个人,只要我对他们满意。”
于连重又变得冷漠、高傲。他谢了他,但是措辞十分含糊,没有任何具体的承诺。“难道我真的可能是被可怕的拿破仑放逐到我们山区里的一个大贵人的私生子吗?”他对自己说。他越来越觉得这并非不可能。“我对我父亲的仇恨就是一个证明……我不再是个怪物了!”
这番独白后不多天,轻骑兵第十五团,陆军最精锐的部队之一,在斯特拉斯堡的练兵场上演习。德·拉韦尔奈骑士先生骑在全阿尔萨斯最漂亮的马上,这匹马花了他六千法郎。他被任命为中尉,除了在一本他从未听说过的一个团队的花名册上,他并没有当过少尉。
他那毫无表情的神态,他那严厉、近乎凶恶的眼睛,他的苍白,他的不可动摇的冷静,从第一天起就树立了他的声誉。很快,他的周到而有分寸的礼貌,他那不必哗众取宠就显露出来的使枪用剑的娴熟技巧,就打消了别人高声跟他开玩笑的念头。经过五、六天的犹豫,团里的舆论表明对他有利。那些爱开玩笑的老军官说:“这年轻人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年轻人的样子。”
于连从斯特拉斯堡给谢朗先生写了封信,这位维里埃的前本堂神甫现在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
您一定已经知道促使我的家人让我富裕起来的那些事惰,我毫不怀疑您会很高兴的。附上五百法郎,我请求您不声不响地,也不要提我的名字,分给那些不幸的人,他们现在像我当年一样贫穷,毫无疑问,您一定也像当年帮助我一样帮助他们。
使于连陶醉的是野心,不是虚荣;不过他仍把很大一部分注意力放在外表的修饰上。他的马,他的军服,他的随从的号衣都干净整洁,简直能给一丝不苟的英国大贵人增光了。他刚刚靠了别人的保护当了两天中尉,就已经盘算着三十岁当上司令官,至少,像所有那些伟大的将军一样,二十三岁应该不止是个中尉。他现在只想荣耀和儿子。
正当他为这最狂妄的野心激动不已的时候,德·拉莫尔府的一名年轻跟班意外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是来送信的。玛蒂尔德写道:
一切都完了,尽快回来,牺牲一切,必要时就开小差。到后立刻坐进一辆出租马车等我,在花园的小门附近,……街……号。我去找您谈,也许把您带进花园。一切都完了,而且我担心无可挽回了;相信我,您看我在逆境中仍是忠诚的,坚定的。我爱您。
几分钟以后,于连得到上校许可,策马离开斯特拉斯堡;可怕的不安吞噬着他,过了麦茨他就骑不动马了。他跳上一辆驿车,以快得简直不可思议的速度到了指定地点,德·拉莫尔府花园的小门旁。小门开了,玛蒂尔德顾不上任何尊严,一下子投进于连的怀抱。幸好当时只有早上五点钟,街上还没有人。
“一切都完了;我父亲害怕看见我的眼泪,星期四夜里就走了。去哪儿?没有人知道。这是他的信,您看吧。”她和于连一起上了马车。我什么都能宽恕,就是不能宽恕那种因为您有钱就诱惑您的计划。看吧,不幸的孩子,这就是可怕的真相。我发誓,我绝不同意您和这个人结婚。如果他愿意走得远远的,离开法国,最好去美洲,我保证给他一万利弗尔的年金。您看看这封信吧,这是我了解他的情况而收到的回信。这个无耻之徒自己逼着我给德·莱纳夫人写信。您若写信涉及这个人,我连一行也不看,我厌恶巴黎,厌恶您。我要求您对将要发生的事严守秘密。断然拒绝一个卑鄙无耻的人吧,您将重新获得一个父亲。
“德·莱纳夫人的信呢?”于连冷冷地问。
“在这儿。我本想让你有个准备再给你。”
信
我对宗教和道德的神圣事业负有的责任迫使我,先生,采取给您写信这一艰难的举动;一种万无一失的准则命令我此刻伤害一位邻人,为的是避免一桩更大的丑闻。我所感到的痛苦应该由责任感来战胜。的确,先生,您向我打听全部真实情况的这个人,他的行为似乎是无法解释,或竟是正派的。人们可以认为掩盖或者伪装一部分事实是合适的,谨慎和宗教也希望如此。然而您想了解的这个人的行为实在是太应该受到谴责了,远在我所能说的之上。这个人贫穷而贪婪,靠着彻头彻尾的虚伪,通过诱惑一个软弱、不幸的女人,试图谋求社会地位,出人头地。我再补充一句,这也是我的艰难的责任的一部分:我不得不认为于……先生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凭良心说,我不能不认为,他为了在一个家庭里获得成功,其手段之一就是竭力诱惑这个家里最有影响力的女人。在一种无私的外表和一些小说的词句的掩盖下,他最大的、唯一的目的是控制这个家的主人及其财产。他身后留下的是不幸和无尽的悔恨……
这封信极长,有一半都被泪水浸得模糊了,确是德·莱纳夫人亲笔,甚至比平时写得还要用心。
“我不能指责德·拉莫尔先生,”于连读完信说,“他是公正的,慎重的。有哪一个父亲肯把心爱的女儿给这样的一个人呢!再见吧!”
于连跳下马车,跑向等在马路一端的驿车,玛蒂尔德好像被他忘了,追了几步,然而来到店铺门口的商人都认识她,他们的目光逼得她急急退回花园里去。
于连前往维里埃。在匆匆的旅途上,他原想给玛蒂尔德写信,但是不行,他的手写在纸上的字根本无法辨认。
他到达维里埃正是礼拜天的早晨。他走进当地的武器店,店主人就他最近的发迹恭维了一番。这是当地一大新闻。
于连费了好大劲儿,才让他明白他要两把手枪。店主人根据他的要求,把手枪装上子弹。
三连钟响了,这在法国乡村里是尽人皆知的信号,它在早晨各种钟声响过之后,宣布弥撒即将开始。
于连走进维里埃的新教堂。教堂里所有的高窗子都用深红色的窗帘遮住。于连站在距德·莱纳夫人的凳子几步远的地方。他觉得她正在虔诚地祈祷。看到这个曾经那样地爱自己的女人,于连的胳膊发抖了,不能执行计划。“我不能,”他对自己说,“我真下不了手啊。”
这时,辅弥撒的年轻教士摇响了举扬圣体的铃声。德·莱纳夫人低下头,有一瞬几乎完全被披肩的皱褶遮住。于连不大认得出是她了;他朝她开了一枪,没有打中;他又开了一枪,她倒下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14 21:11:25
《红与黑》第三十六章 悲惨的细节
于连站着不动,眼前一无所见。等到他稍微缓过点神来,他发现信徒们纷纷逃出教堂,教士也离开了祭坛。于连跟在几个边喊边逃的女人后面,慢慢的往外走。一个女人想逃得比别人快些,猛地推了他一把,他跌倒了。他的脚被人群撞倒的椅子绊住,当他起来时,感到脖子已被人抓住,一个穿制服的警察把他逮捕了。于连不由自主地想使用他的手枪,但另一个警察扭住了他的胳膊。
他被带到监狱,关进一间屋子,带上手铐,孤零零一个人,门上了两道锁;这一切进行得很快,他也毫无感觉。
“天哪,一切都结束了,”他清醒过来后,高声说道,“是的,两个礼拜后上断头台……或者在此之前自杀。”
他不能再往下想了,他觉得自己的脑袋被猛力地夹住。他看了看是否有人抓住了他。不一会儿,他沉沉睡去了。
德·莱纳夫人没有受到致命伤。第一颗子弹打穿了她的帽子;她一回头,第二颗子弹射出。子弹击中她的肩膀,奇的是,打断一块骨头后竟被弹回,弹到一根哥特式的柱子上,掀掉很大一块石头。
经过长时间的、痛苦的包扎,外科医生,一个很严肃的人,对德·莱纳夫人说:“我可以像担保我自己的生命一样担保您的生命。”她深感痛苦。
很久以来,她就真诚地盼着死,她给德·拉莫尔先生的信,是她现在的忏悔神甫强迫她写的,这封信给这个因长久的不幸而变得虚弱不堪的人最后一击。这不幸就是于连的离别,而她把这叫做悔恨。那位新从第戎来的神甫,年轻,有德,又热忱,对此看得一清二楚。
“就这样死去,但不是死于我的手,就不是一桩罪孽了,”德·莱纳夫人想。“我对死感到高兴,天主也许会饶恕我的。”然而她不敢再说一句,“死于于连之手,实在是最大的幸福。”
外科医生和那些成群赶来的朋友们刚走,她就把贴身女仆爱丽莎叫来。
“监狱看守,”她对女仆说,满脸通红,“是个残酷的人,他肯定要虐待他,以为是做了件让我高兴的事……想到这儿我就受不了。您能不能像您自己要去的那样去把这装着几个路易的小包送给监狱看守?您对他说宗教不许他虐待他……尤其不要谈送钱的事儿。”
正是由于我们谈到的这个情况,于连才受到维里埃的监狱看守的人道待遇,监狱看守还是那位诺瓦鲁先生,无懈可击的司法助理人员,我们看到过阿佩尔先生的到来曾经使他多么害怕。
一位法官来到监狱。
“我蓄意杀人,”于连说;“我在某武器店买了手枪,并让店主人装上子弹。据民法第一三四二条,我应被判死刑,我等待着死刑。”
法官对这种回答问题的方式颇感惊奇,就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想让被告在回答中自相矛盾。
“但是您没看出来吗,”于连微笑着说,“我像您所希望地那样承认有罪?是吧,先生,您肯定会逮住您所追逐的猎物的。您会得到判决的乐趣的。请您走吧。”
“还有一桩讨厌的义务要尽,”于连想,“应该给德·拉莫尔小姐写信。”他写道:
我已复仇。
遗憾地是我的名字将出现在报纸上,我不能悄悄地逃离这个世界。我将在两个月内死去。复仇是残酷的,一如与您分别的痛苦。从今以后,我禁止我自己写和说您的名字。永远不要说起我,甚至对我的儿子:沉默是尊重我的唯一方式。对干一般人来说,我将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杀人犯……在这最后的时刻,允许我说句真话:您将忘掉我。这桩大祸,我劝您永远不要向任何人谈起,将在好几年内耗尽我在您性格中看到的浪漫、冒险的成分。您生来就该与中世纪的英雄们为伍,那就表现出他们的坚定的性格吧。让应该发生的事在秘密中完成,并且不连累您。您可以用一个假名,但不要有知心人。如果您一定需要朋友的帮助,我把彼拉神甫留给您。
不要跟任何人谈起,尤其不要跟您那个阶级的人谈起,例如吕兹们,凯吕斯们。
我死后一年,您就嫁给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我请求您,我以丈夫的名义命令您。不要给我写信,我不会回信的。我觉得我远不如亚果那么坏,我却要像他那样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说一句话。”
人们将不会再看见我说和写了,您现在有的将是我最后的话和最后的倾慕。
于·索
信送出以后,于连稍稍清醒了些,第一次感到非常不幸。“我将死去”这句伟大的话大概已经把那些生自野心的希望一个个从他的心中拔去了,他觉得死亡本身并不可怕。他的一生不过是为不幸做长期的准备罢了,他不会有意忘记这个被认为是最大的不幸的不幸。
“怎么!”他心里说,“假使我两个月后要同一个精于使剑的人决斗,我会软弱到老是想着这件事,而且还是心怀恐惧?”
他用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试图从这个角度认清楚自己。
当他看清了自己的灵魂,真相呈现在他眼前犹如狱中的柱子一样清晰的时候,他想到了悔恨。
“为什么我要悔恨?我受到了最残酷的侮辱,我杀了人,理当被判死刑,不过如此罢了。我跟人类结清了帐而后死去。我没有留下任何未尽的义务,我谁也不欠,我的死除了其工具之外没有什么可耻的。的确,单单这一点就足以让我在维里埃的市民眼中蒙受耻辱;然而,从精神方面看,还有比这更可蔑视的吗!我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他们敬重我,就是在去刑场的路上向民众抛撒金币。想起了我,就想起了金子,这在他们后来就是光辉夺目的了。”
于连想了想,觉得他的推理明白无误:“我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事情可做了,”他对自己说,然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晚上九点钟左右,看守送晚饭来,把他叫醒。
“在维里埃大家都说些什么?”
“于连先生,我就任这个职务那一天是在王家法院的十字架前宣过誓的,我不能不保持沉默。”
他不说了,然而并不走。看到这种庸俗的虚伪,于连感到开心。“他想拿到五个法郎出卖他的良心,”他想,“我得让他等着。”
看守见他吃完了饭,还没有收买的表示,就用虚假、温和的口吻对他说:
“出于我对您的友谊,于连先生,我不能不说了;尽管有人会说这有悖于法律的利益,因为这可能对您进行辩护有用……于连先生心肠好,如果我告诉他德·莱纳夫人好些了,他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
“什么!她没有死?”于连大叫,疯了一样。
“怎么!您一点儿也不知道!”看守说,愚蠢的表情一变而为兴奋的贪婪。“先生应该送点儿什么给外科医生,根据法律和正义,他是不应该说出去的。可是我为了让先生高兴,就去了他那里,他什么都跟我说了……”
“说到底,伤势不是致命的,”于连不耐烦地对他说,“你能用生命担保吗?”
看守是个六尺高的巨人,也不禁害怕了,直朝门口退。于连看到他采取了错误的手段,这样是弄不清真相的,于是又坐下,扔了一个拿破仑给诺瓦鲁先生。
这个人的叙述证明了德·莱纳夫人的伤并未危及生命,于连听着听着,感到眼泪涌了上来。
“出去!”他突然对他说。
看守服从了。门一关上,于连就叫起来:“伟大的天主!她没有死!”他跪了下去,热泪夺眶而出。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有了信仰。教士的虚伪有什么关系?能使天主的观念所具有的真实和崇高减损分毫吗?
只是在此刻,于连才开始后悔所犯的罪行。也恰恰在此刻,他从巴黎到维里埃所处的那种肉体冲动和半疯狂的状态刚刚结束,这种巧合使他免于绝望。
他的泪水有着高贵的源头,他对等待着他的判决没有丝毫怀疑。
“这么说,她会活下去!”他暗想道……“她会为了宽恕我、爱我而活下去……”
第二天早晨很晚的时候,看守叫醒他,对他说:
“您肯定有一副好心肠,于连先生。我来了两次,都没忍心叫醒您。这儿有两瓶美酒,是我们的本堂神甫马斯隆先生送来的。”
“怎么?这无赖还在这儿?”于连说。
“是的,先生,”看守压低了嗓音回答说,“别这么大声说话,那会坏了您的事的。”
于连开怀大笑。
“在我目前的情况下,我的朋友,只有您才会坏我的事,如果您不再温和、仁慈……您会得到很好的酬报的,”于连不说了,脸色又变得专横。一枚硬币的赠与立即证实了这种脸色来得多么适时。
诺瓦鲁先生又详详细细地讲了他关于德·莱纳夫人所知道的一切,但是对爱丽莎小姐来访却只字未提。
这个人简直卑鄙顺从到了极点。于连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丑陋的大个子能挣个三、四百法郎,因为他的牢房里关的人不太多;我可以保证他有一万法郎收入,如果他愿意跟我一起逃往瑞士……困难在于让他相信我的诚意。”想到要跟一个如此卑劣的人长时间地商谈,于连感到恶心,他又去想别的事了。
晚上,没有时间了。午夜,一辆驿车来将于连提走。他对几位警察,他的旅伴,感到很满意。早晨,他们到达贝藏松监狱,他被很客气地安置在哥特式主塔楼的最高一层。他判断那是一座十四世纪初的建筑;他欣赏它那优雅和动人的轻盈。越过一个深深的院子,从两堵墙之间的狭窄的缝隙望过去,可以见到一片极美的风景。
第二天有过一次审讯,此后一连好几天,都没有人打扰他。他的灵魂是平静的。他觉得自己的案子简单明了:“我蓄意杀人,我应该被杀掉。”
他的思想没有停留在这个念头上,审判,当众出庭的烦恼,辩护,他觉得这都是些小小的麻烦、讨厌的仪式,当天再想不迟。死亡的时刻也拖不住他的思想:“我在宣判以后再想。”生活对他来说一点儿也不烦闷,他从一个新的角度看待所有的事情,他不再有野心了。他很少想到德·拉莫尔小姐。悔恨占据了他的心,常在他眼前呈现出德·莱纳夫人的形象,尤其是夜里。在这高高的塔楼里,只有白尾海雕的叫声划破了夜的寂静!
他感谢上天没有让她受到致命伤。“真是怪事!”他心想,“我本以为她用那封给德·拉莫尔先生的信永远地毁了我的幸福,可从那以后不到半个月,我不再想当时孜孜以求的东西了……两、三千利弗尔的年金,平静地生活在韦尔吉那样的山区里……我当时是幸福的……可我当时身在福中不知福!”
有时候,他又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如果我让德·莱纳夫人受了致命伤,我就自杀……我需要对此深信不疑、否则我会厌恶我自己。”
“自杀!这是个大问题”他心想。“那些法官,如此看重形式,对可怜的被告如此穷追不舍,为了获得十字勋章,可以把最好的公民吊死……我得摆脱他们的控告,免遭他们用拙劣的法语进行的辱骂,外省报纸把那叫作雄辩……”
“我还有五个或六个礼拜好活。或多或少……自杀!不,”几天以后他对自己说。“拿破仑也活下去了……”
“再说我的生活很愉快;这里很安静,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烦闷,”他又笑着说,并着手列了个单子,让人把他想看的书从巴黎寄来。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14 21:11:26
《红与黑》第三十七章 主塔楼
他听见走廊里有重大的响动、平常这个时候不会有人到他的牢房里来;白尾海雕边叫着一边飞走,门开了,可敬的谢朗神甫,颤颤巍巍,手拄着拐杖,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
“啊!伟大的天主,这可能吗,我的孩子……我应该叫你恶魔呀!”
善良的老人再多一句活也说不出来了。于连怕他跌倒,不得不扶他坐在椅子上。时间的手己经重重地压在这个从前精力那么充沛的人身上。于连觉得他不过是个影子罢了。
他缓过气来、说道:“前天我才收到您从斯特拉斯堡写来的信,还有送给维里埃的穷人的五百法郎,他们给我送到了山里的利弗吕村,我退休后住在那里,在我侄子让的家里。昨天我听说您闯了大祸……天哪!这可能吗!”老人不流泪了,好像也没有思想了,只是机械地补充道,“您会需要您那五百法郎的,我给您带来了。”
“我需要看见您,我的父亲!”于连叫道,深受感动,“我还有钱。”
然而他再得不到有条理的回答了,谢朗先生不时地有几滴眼泪顺着面颊静静地流下;然后他望着于连。看见他拉起自己的手亲吻,好像很茫然似的,这张脸过去是那么生动,那么有力地流露出最高贵的感情,而现在却是一片麻木迟钝。很快,一个农民样的人来接老人。“别让他太累了,”他对于连说,于连知道这就是那侄子了。这次见面使于连沉入一种残酷的不幸之中,眼泪也不流了。他觉得一切都是悲惨的,无可慰藉的;他觉得他的心在胸膛里冻住了。
这是他犯罪以来感受到的最残酷的时刻。他刚刚看见了死亡,而且看见了它全部的丑。灵魂的伟大,胸怀的宽阔。所有这些幻想都在倾刻间消散,仿佛暴风雨前的一片云。
这种可怕的状况持续了好几个钟头。精神中毒以后,需要在肉体上予以补救,需要喝香槟酒。于连觉得那是怯懦的表现。一整天他都在狭窄的主塔楼里走来走去,到了这可怕的一天快结束的时候,他突然叫道:“我多傻!看到这可怜的老人让我感到可怕的悲哀,那是在我应该像别人一样地死去的情况下呀;然而风华正茂之际迅速死去正好让我避开了风烛残年的悲惨景象。”
无论怎么想,于连还是动了感情,像一个懦弱的人一样,因此这次探访使他感到难过。
在他身上没有什么严厉和崇高了,也没有古罗马人的刚毅了;死亡的高度似乎升高了,好像是一件不那么容易的事了。
“这就是我的温度计,”他心想。“今晚,我在登上断头台所需的勇气以下十度,今天早晨,这勇气我还有。不过,有什么关系!必要的时候升上去就行了。”温度计的想法使他很开心,终于化解了他的心事。
第二天一觉醒来,他对过去的一天感到羞愧。“事关我的幸福,我的平静。”他差一点给总检察长写信,要求他不准任何人来看他。“那富凯呢?”他想。“要是他执意来巴藏松,看不到我他会多痛苦啊!”
也许有两个月他没有想到富凯了。“我在斯特拉斯堡时是个大傻瓜,我的思想都没有远过我的衣领。”他百般思念富凯,越想心越软。他不安地走来走去。“我现在肯定是在死亡的水平以下二十度了……如果这种软弱越来越严重,最好还是自杀。我若是像个奴才那样死去,马斯隆神甫和瓦勒诺之流该多高兴啊!”
富凯来了,这个淳朴而善良的人痛苦得要发狂了。他只有一个主意,如果他还有主意的话,那就是变卖家产引诱看守,让于连逃走。他详详细细地跟他谈德·拉瓦莱特先生的越狱。
“你让我感到难过,”于连对他说,“德·拉瓦莱特先生是无辜的,我却是有罪的;你是无意,却让我想到了区别……”
“不过,这是真的吗!怎么?你要变卖全部财产?”于连说,突然间又变得狐疑和喜欢观察了。
富凯看到他的朋友终于对他这个压倒一切的主意有了反应,非常高兴,就详详细细地把每项产业能得到的钱一一算给他听,连百把法郎都算上了。
“这对一个乡下业主是多么崇高的努力啊!”于连想。“多少次节省,多少次斤斤计较的吝啬,我过去看了觉得那么脸红,而今他却全都为我牺牲了!我在德·拉莫尔府看见的那些漂亮的年轻人,他们读《勒内》,却没有一个会有这种可笑之举;除了那些还很年轻的、还可因遗产而致富的人之外,他们并不知道金钱的价值,这些漂亮的巴黎人中有哪一个能做出这样的牺牲呢?”
富凯的所有语法上的错误,所有粗俗的举止,顷刻间消失,于连投入了他的怀抱。比诸巴黎,外省人从未受过如此崇高的敬意。富凯在朋友的眼中看到他有了热情,十分高兴,还以为他同意逃走了呢。
目睹崇高,使于连又恢复了因谢朗先生的出现而消失的全部力量。他还很年轻,依我看,这是一棵好苗子。他不曾像大多数人那样从温和走向狡猾,年龄反而给了他易受感动的仁爱之心,那种过分的孤疑也会得到疗治……然而这些空洞的预言又有何用?
尽管于连做出种种努力,审讯还是比过去频繁了,他的所有回答都以简化事态为目的:“我杀了人,至少我是想致人死命,而且有预谋,”每次他都这样说。然而法官首先看重形式。于连的申明非但没有缩短审讯,反而伤了法官的自尊心。他不知道他们想把他转到可怕的地牢里,亏了富凯的活动,他们才让他呆在一百八十阶之上的漂亮房间里。
富凯为一些重要人物供应木柴,德·福利莱神甫就是其中之一。善良的木柴商一直找到了这位权力极大的代理主教。他真是喜出望外,德·福利莱先生对他说,于连的优良品质和过去在神学院的服务,都使他深受感动,他打算在法官面前为他美言几句。富凯看到了拯救朋友的一线希望,走的时候匍匐在地,求代理主教在弥撒上布施十个路易,祈求宣布被告无罪。
富凯是大错特错了。德·福利莱先生绝非瓦勒诺之流。他拒绝了,甚至力图让这位善良的农民明白,他最好把他的钱留着。他看到不可能既谨慎又能把事情说清楚,就劝他把这笔钱施舍给可怜的囚犯,他们实际上什么都缺。
“这个于连是个怪人,他的行动无法解释,”德·福利莱先生想,“可是对我来说不该有什么不可解释的事……也许有可能使他成为一个殉教者……无论如何,我会知道事情的底细的,也许还能找到个机会吓唬吓唬那位德·莱纳夫人,她丝毫不尊重我们,心里还恨我……也许我还能在这一切中找到一种办法跟德·拉莫尔先生取得为我增光的和解,他似乎挺偏爱这个小修士。”
诉讼案的和解已在几个星期前签字了,彼拉神甫离开贝藏松时,不是没谈过于连的神秘出身,就在那一天,这不幸的人在维里埃的教堂里朝德·莱纳夫人开了枪。
于连在他和死亡之间只看见一件讨厌的事情,就是他父亲的探访。他想写信给总捡察长要求禁止一切探望,他就此征求富凯的意见。讨厌看见父亲,而且还是在这样的时候,这位木材商那颗正直的、市民的心深感不快。
他觉得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的人恨死了他的朋友。出于对不幸的尊重,他藏起了他的感情。
“无论如何,”他冷冷地说,“这道密令不该用在你父亲身上。”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14 21:11:27
《红与黑》第三十八章 一个有权势的人
第二天,主塔楼的门很早就开了,于连猛地一惊,醒了。
“啊!仁慈的天主,”他想,“我父亲来了。多么令人不快的场面啊!”
就在这时,一个村姑打扮的女人投入他的怀抱,他简直认不出她了。原来是德·拉莫尔小姐。
“你真坏,我接到你的信才知道你在哪里。你所说的罪行,不过是高贵的复仇罢了,它向我表明在这个胸膛里跳动的是一颗多么高尚的心,这些是我来到维里埃才知道的……”
尽管于连对德·拉莫尔小姐怀有种种戒备之心,他还是觉得她非常漂亮,再说这些戒备之心他也未曾明确地承认过。他如何能在她的这些作法和说法中看不到一种高贵的、无私的、高踞于一个渺小庸俗的灵魂所敢做的一切之上的感情呢?他还相信他在爱着一位女王,过了一会儿,他对她说,措辞和思想都高尚得罕见:
“未来已在我的眼前勾画得很清楚。我死后,我要您嫁给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他将娶一个寡妇。这位可爱的寡妇的心灵是高贵的,但有点儿浪漫,经历过一桩奇特的、悲剧性的、对她来说是伟大的事件,震惊之余,转而崇拜普通人的谨慎,这颗心灵可以理解年轻的侯爵的很现实的优点。您会甘心于快快活活地享受世人的幸福:尊重,财富,地位……然而,亲爱的玛第尔德,您来贝藏松,如果让人发现了,那对德·拉莫尔先生可是致命的打击啊,这是我永远也不能宽恕我自己的。我已经给他造成那么多的痛苦了!院士要说他在怀里暖和了一条蛇了。”
“我承认我没有料到会听见这么多冷静的道理,这么多对未来的关注,”德·拉莫尔小姐有点儿生气地说,“我的女仆几乎跟您一样谨慎,她还为自己弄了一张通行证呢,我是以米什莱太太的名义乘坐驿车的。”
“那么米什莱太太也能够同样容易地来到我这里吗?”
“啊!你仍然是出类拔萃的人,是我看中的人!起初我见到一个法官的秘书,他说我不能进塔楼,我给了他一百法郎。但是这位正经人拿到钱以后,却让我等着,还提出不少问题,我想他是要骗我的钱……”她停下不说了。
“后来呢?”于连问。
“别生气,我的小于连,”她一边吻他,一边说,“我只好向这个秘书说出了我的姓名,他把我当成了一个巴黎的小女工,爱上了英俊的于连……实际上,这正是他的原话。我对他发誓说我是你的妻子,我会得到准许每天来看你的。”
“真是疯狂到了极点,”于连想,“我无法阻止她。反正,德·拉莫尔先生是个如此显赫的贵人,舆论总会找到理由原谅那位娶了这位可爱的寡妇的年轻上校的。我即将到来的死很快会掩盖一切。”于是,他纵情享受玛蒂尔德的爱情给他带来的欢乐;那是疯狂,是灵魂的伟大,是最为奇特的东西。她郑重其事地说要跟他一起去死。
经过最初的狂热,当她饱尝了见到于连的幸福之后,她的心突然被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握住。她端详她的情人,发现他远远地高出她的想象。博尼法斯·德·拉莫尔似乎复活了,然而更有英雄气概。
玛蒂尔德会见了当地最好的几位律师,她过于露骨地提出给他们钱,冒犯了他们;不过,他们最后还是接受了。
她很快明白,在贝藏松,凡是可疑的、重大的事情,都得靠德·福利莱神甫解决。
她发现,顶着米什莱太太这么个卑微的名字,要见到圣会中最有权势的人物,真是难上加难。然而城里已经盛传,一个时装店的漂亮女工,疯狂地爱上了年轻的神甫于连·索莱尔,从巴黎跑到贝藏松来安慰他。
玛蒂尔德孤身一人,在贝藏松的街上走来走去,她希望不被人认出来。无论如何,她也不相信在老百姓中造成轰动会对她的事情没有用。她甚至疯狂到想鼓动他们造反,在于连赴刑场的途中把他救下。德·拉莫尔小姐以为穿戴简扑,适合一位忧患中的女人,实际上她的穿戴仍然颇引人注目。
经过了八天的请求,她果然成了众人注意的目标,她获准会见德·福利莱先生。
有势力的圣会成员,种种精心策划的罪行,这两种想法在她的脑海中联系得如此紧密。尽管她很勇敢,拉主教府的门铃时仍免不了要发抖。她登上楼梯,走向首席代理主教的房间,几乎迈不动步了。主教宫邸的空阔寂寥,使她感到浑身发冷。“我可能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扶手椅抓住我的胳膊,我就消失了。我的女仆找谁去打听我的下落呢?宪兵队长也不会轻易采取行动……我在这座大城市里孤立无援!”
第一眼看见代理主教的房间,德·拉莫尔小姐就松了口气。首先,来给她开门的男仆穿着华丽的号衣。她等候召见的那间客厅展示出一派精美细腻的豪华,与那种粗俗的富贵气大不相同,在巴黎也只能在几个最好的人家里见到。德·福利莱先生来了,她一见他那父执般的神情,所有有关残酷的罪行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她甚至在这张漂亮面孔上找不到一点那种刚毅的、有些野蛮的、颇令巴黎上流社会反感的能力的印记。这个在贝藏松执掌一切的教士的脸上浮动着浅浅的微笑,显示出他是一个有教养的人,有学问的高级教士,精明的行政官员。玛蒂尔德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巴黎。
没有多久,德·福利莱先生就使玛蒂尔德承认,她是他的劲敌德·拉莫尔侯爵的女儿。
“事实上我不是什么米什莱太太,”她说,完全恢复了高傲的态度,“承认这一点对我并不难,因为我是来向您,先生,询问有无可能安排德·拉韦尔奈先生越狱。首先,他是一时糊涂才犯了罪,他开枪打伤的那个女人现在身体很好;其次,为了引诱下面的人,我可以立即拿出五万法郎,我还保证加倍。最后,我本人和我全家为了感激救出德·拉韦尔奈先生的人,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
德·福利莱先生对这个名字感到惊奇。玛蒂尔德给他看了好几封陆军部长给于连·索莱尔·德·拉韦尔奈先生的信件。
“您看,先生,我父亲负责栽培他。我和他已秘密结婚,我父亲希望在宣布这桩对德·拉莫尔家的女人有些奇怪的婚姻之前,使他成为高级军官。”
玛蒂尔德注意到,德·福利莱先主随着一些重要情况的获知,仁慈和快活的表情迅速从脸上消失了,呈现出来的是一种杂有极端虚假的狡猾。
神甫还有怀疑,又慢慢地把那些正式的文件读了一遍。
“我能从这奇特的心腹话里得到行—么好处?”他暗想。“我一下子和德·费瓦克元帅夫人的—位朋友搭上了密切的关系。元帅夫人可是德·某某主教大人的最有权势的侄女呀,通过她就能在法国当上主教。我过去还只是在未来才能看见的东西,不料想一下子出现在眼前。这可以让我实现我的一切愿望。”
这个如此有权势的人,玛蒂尔德单独跟他呆在一套背静的房子里,他那面容的迅速变化一开始很使她害怕。“什么!”她很快便对自己说,“对一个渴望权力和享乐的教士的冰冷的利己主义一点儿影响也产生不了,那运气不是太坏了吗?”
通往主教职位的一条捷径意外地出现在德·福利莱先生面前,看得他眼花缭乱,加上对玛蒂尔德的才华感到惊讶,他一时竟丧失了警惕。德·拉莫尔小姐看见他几乎要匍匐在她脚下了,他野心勃勃,激动难耐,甚至神经质地抖动不己。
“一切都清楚了,”她想,“德·费瓦克夫人的女友在此地没有办不成的事。”尽管嫉妒的感情还在使她痛苦,她却仍有勇气说于连是元帅夫人的密友,几手每大都在她家里看见德·某某主教大人。
“在本省最著名的居民中连续抽签四、五次,决定一份三十六名陪审言的名单,”代理主教说,目光中流露出强烈的野心,每个字都加重了语气,“要是在每一次的名单上我找不到八个到十个朋友,而且是那群人中最聪明的,那可真算我交了好运了。我几乎总能得到多数,甚至比判决所需还要多;您看,小姐,我可以很容易地得到免诉判决……”
神甫突然住口不说了,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而感到奇怪;他说了一些绝不应对圈外人说的事情。
然而,该轮到他让玛蒂尔德目瞪口呆了,他告诉她,于连的奇特遭遇中最令贝藏松的社会感到惊奇和有趣的是,他过去曾激起德·莱纳夫人巨大的热情,而且两人彼此长期热恋。德·福利莱先生不难看出,他的叙述引起了极度的慌乱。
“我可报复了!”他想,“终于有了办法来摆布这个如此坚决的年轻女人了;我还害怕不能成功呢。”高贵的神态和不易控制,在他眼里,更增加这位稀世美人的魅力,他看见她差不多要哀求他了。他又镇定如初,毫不犹豫地转动插进她心中的那把匕首。
“总之,”他口气轻松地说,“如果我们获悉索莱尔先生是出于嫉妒才向他曾经那样爱过的女人开了两枪,我是不会感到意外的。她绝非没有吸引力,最近她经常会见一个从第戎来的什么马基诺神甫,也是一个没有道德的詹森派,他们都是一路货色。”
德·福利莱先生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漂亮女孩的弱点,就兴味盎然地,不慌不忙地折磨她的心。
“为什么,”他说,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玛蒂尔德,“索莱尔先主选择了教堂,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情敌正在那儿做弥撒?大家都承认您保护的那个幸运儿非常聪明,而且更是谨慎。还有比躲在他很熟悉的德·莱纳先生的花园里更简单的吗?在那儿几乎万无一失,不会被看见,不会被抓住,不会被怀疑,他就能让那他嫉妒的女人死。”
这番推理后起来那样地正确,终于使玛蒂尔德失去理智。这颗高傲的灵魂浸透了那种在上流社会被视为能忠实地描绘人心的干枯的谨慎,不能很快地理解藐视一切谨慎乃是一种幸福,对一个热情的灵魂来说,这种幸福可以是很强烈的。在玛蒂尔德生活的巴黎上层阶级中,热情只能在很少的情况下摆脱谨慎,从窗户往下跳的都是住在六层楼以上的人。
最后,德·福利莱神甫对自己的控制已有十分的把握。他让玛蒂尔德明白(他当然在说谎)他能随意支配负责对于连提出起诉的那个检察院。
抽签决定了三十六位陪审官之后,他至少可向其中的三十位进行直接的和个人的活动。
如果德·福利莱神甫没有觉得玛蒂尔德那么漂亮,他至少要见过五、六次以后才会说得如此清楚。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14 21:11:28
《红与黑》第三十九章 困境
走出主教府,玛蒂尔德没有犹豫,立刻送了一封信给德·费瓦克夫人;虽然也担心影响自己的名誉,但是她一秒钟也未耽搁。她恳求她的情敌去让德·某某主教大人从头到尾亲笔写一封信给德·福利莱先生。她甚至求她亲自跑一趟贝藏松。就一颗嫉妒而骄傲的心灵来说,这个举动颇有英雄气概。
她听从了富凯的忠告,为谨慎计,没有把她进行的一系列活动说给于连听。单单她来就已经够让他不安的了。死亡越来越近,他也变得比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正直,他的悔恨不仅仅是对着德·拉莫尔先生的,也是对着玛蒂尔德的。
“怎么!”他对自己说,“我跟她在一起,有时候心不在焉,甚至有时候烦闷无聊。她为了我身败名裂,而我竟这样报答她!难道我是个恶人吗?”这个问题,他在野心勃勃的时候不大会放在心上,那时候,不能成功他才认作是最大的耻辱。
他对玛蒂尔德感到的精神痛苦越发顽固了,因为他此刻激起了她最离奇、最疯狂的热情。她满口都是她为了救他而打算做出的种种奇特的牺牲。
她受到一种她引为自豪的、压倒她全部自尊心的感情的激励,真想让她的生命的每时每刻都充满着某种非凡的举动。她跟于连的长谈中尽是最奇特、对她最危险的计划。看守们被打发得好好的,让她在监狱里为所欲为。玛蒂尔德的主意并不局限于牺牲名节,她可不在乎让整个社会都知道她的状况。跪倒在国王奔驰的马车前,引起亲王的注意,冒死请求赦免于连,这还是她那狂热勇敢的想象力所虚构出来的最实在的幻想呢,通过她那些在国王身边任职的朋友,她确信能够进入圣克卢花园里的那些禁地。
于连觉得自己配不上如此的献身精神。老实说,他已对英雄主义感到疲倦。要是面对一种单纯的、天真的、近乎羞怯的爱情,他会动心的。然而玛伦尔德那颗高傲的心灵恰正相反,需要时时刻刻想到公众,想到别人。
她不想苟活于情夫之后,然而在她对他的生命怀有的焦虑和恐惧当中,她有一种秘不示人的需要,即用她那爱情的过度和行动的崇高让公众大吃一惊。
于连毫不为这种英雄主义所动,为此颇感恼火。然而,他若知道玛蒂尔德如何用她那些疯狂的念头折磨善良的富凯那忠诚但非常理智狭隘的精神,他又会怎样呢?
对于玛蒂尔德的忠诚,富凯说不出什么,他自己也是为了救于连可以牺牲全部财产,拿生命去冒最大的风险。只是玛蒂尔德挥金如土,令他骇然。最初几天,这样花去的钱数目之大,使富凯肃然起敬,他和所有的外省人一样,对金钱十分地崇敬。
最后。他发现德·拉莫尔小姐的计划经常变动,使他大感快慰的是,他终于找到一个词来责备这种他觉得如此令人疲倦的性格:她变化无常。从变化无常到外省最厉害的诅咒“标新立异”,两个形容词之间,仅一步之隔。
“真奇怪,”玛蒂尔德离开监狱,于连暗想道,“一种如此热烈的激情,又是以我为对象,我却这样地麻木!两个月前我却是崇拜她的!我在书里读过,死亡的临近使人对什么都失去兴趣;然而可怕的是自觉忘恩负义又自觉不能改变。我难道是一个利己主义者吗?”他为此狠狠地责备和羞辱自己。
野心已在他的心中死去,灰烬中生出了另一种激情,他称之为谋害德·菜纳夫人的悔恨。
事实上,他是在狂热地爱着她。他独处且不担心有人打扰的时候,他可以纵情回忆从前在维里埃的韦尔吉度过的美好时光,这时他就感到一种独特的幸福。那段飞逝的时光中发生的事情,哪怕再微不足道、对他都具有一种不可抵抗的新鲜和魅力。他从不想他在巴黎的成功,他已经厌倦了。
这种心情迅速加剧,已被玛蒂尔德的嫉妒猜出几分。她清楚地意识到,她得跟他对孤独的爱好作斗争。有几次,她怀着恐惧讲出了德·莱纳夫人的名字。她看见于连打了个哆嗦。从此,她的激情汪洋恣肆,漫无边际了。
“如果他死了,我就跟着他死,”她对自己说,要多真诚有多真诚。“巴黎的那些客厅看见我这样地位的一个女孩子对一个行将赴死的情人崇拜到这种程度,会说些什么呢?要找到这样的感情,必须回溯到英雄时代。在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的时代,使人心跳的正是这样的爱情呀。”
她紧紧地把于连的头搂在心口,沉浸在最强烈的冲动之中。“怎么!”她惊恐地想道,“这颗迷人的头注定要落地!那好吧!”她又想,周身燃烧着一种不乏幸福感的英雄气概,“我的嘴唇现在亲吻着这美丽的头发,他死后不出二十四个钟头就会变得冰凉。”
她老是想起这些变满英雄气概和可怕的快乐的时刻,难以摆脱,自杀的念头,本身是那样地缠人,在此之前还远离着这颗高傲的心,现在已经深入进去,很快便建立了绝对的统治。“不,我的先人的血流到我身上还一点儿也没有变温。”她对自己说,很骄傲。
“我有一事要求您,”一天她的情人对她说,“把您的孩子寄养在维里埃,德·莱纳夫人会照应的。”
“您对我说的这话太冷酷了……”玛蒂尔德的脸白了。
“的确如此,我求你千万原谅,”于连从冥想中醒过来,大声说,并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他揩干了她的眼泪,又回到原来的想法中去了,不过做得巧妙些了。他让谈话具有一种忧郁哲学的情调,他谈到那即将在他面前关闭的未来。
“应该承认,亲爱的朋友,激情在人生中是一种意外,然而此种意外唯有在出类拔萃之人中间才会发生……我儿子的死实际上对您的家庭的自尊心是一大幸事,那些底下人会看出来的。被忽视将是这个不幸与耻辱之子的命运……我希望在一个我尚不能确定但我的勇气还能隐约看见的时候,您会听从我最后的嘱咐:嫁给德·克参瓦泽努瓦侯爵先生。”
“什么!让我丧失名誉!”
“丧失名誉落不到您这样的姓氏上去。您将是寡妇,一个疯子的寡妇,如此而已。我还要进一步说,我的罪行没有金钱的动机,丝毫也不是可耻的。也许将来某位贤明的立法者会战胜同时代人的偏见,取消了死刑。那时候某个同情我的声音会把我作为例子举出来:‘瞧,德·拉莫尔小姐的第一个丈夫是个疯子,但不是一个恶人,不是一个坏蛋。当时让他人头落地是荒谬的……’那时候我的身后之名绝不是令人厌恶的。至少过些时候……您的社会地位,您的财产,请容我说,还有您的才华,将使成为您的丈夫的德·克鲁瓦泽努瓦担任一个他独力不能担任的角色。他只有出身和勇敢,单靠这两种长处,可以在一七二九年造就一个完人,可是在一个世纪后的今天,就不合时宜了,只能使人自视甚高。要想领导法国青年,还得有其它的东西。”
“您将把您的丈夫推进一个政党,又用您那坚定大胆的性格支持这个政党。您能够成为投石党运动中的那些谢弗勒兹和隆格维尔们的接班人……不过那时候,亲爱的朋友,此刻激励着您的这股圣洁的火可能不那么热了。投石党运动是路易十四执政初期的一次反对专制制度的政治运动,谢弗勒兹和隆格维尔两位公爵夫人都在运动中起过重要的作用。”
“请允许我对您说,”他说了许多作为准备的话之后,最后补充道,“十五年后,您会把您曾对我怀有的爱情看作一种可以原谅的疯狂,但终究是一种疯狂……”
他突然不说了,变得若有所思。他又重新面对这使玛蒂尔德感到如此恼怒的念头:“十五年后,德·莱纳夫人会热爱我的儿子,而您早已把他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