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14 21:10:39
《红与黑》第二十章 匿名信
将近午夜,离开客厅时,于连抓住机会对他的情人说:
“今晚我们别见面了,您的丈夫起了疑心;我发誓,他叹着气读的那封长信是一封匿名信。”
幸好于连把门上了锁。德·莱纳夫人有一个愚蠢的念头,以为这一警告不过是不见她的借口。她确实是昏了头,在惯常的时间来到他的门前。于连听见走廊里有响动,立刻把灯吹灭。有人使劲推门:是德·莱纳夫人?是嫉妒的丈夫?
第二天一大早,那个日常保护于连的厨娘带给他一本书,他在—封面上读到用意大利文写的几个字:看第一百三十页。
于连被这种轻率行为吓得发抖,他找到第一百三十页,发现上面用别针别着下面这封信,信写得匆忙,漫满泪水,而且根本不顾拼法。
平时德·莱纳夫人的拼法都很正确,这一细节使于连大为感动,他稍稍忘了这可怕的轻率。
“昨天夜里你是不愿意接待我吗?有些时候我觉得从未看清过你的灵魂深处。你的目光让我恐惧。我怕你。伟大的天主啊!你是从来也没有爱过我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让我丈夫发现我们的爱情吧,让他把我关在一座永久的监牢里吧,在乡下,远离我的孩于。也许天主愿意如此。我将很快死去。而你将是一个恶魔。
“你不爱我?你对我的疯狂、我的悔恨厌倦了吗,亵渎宗教的人?你想毁了我吗?我告诉你一个容易的办法。去吧,去把这封信给全维里埃的人看,或者更好,让瓦勒诺先生一个人看。告诉他我爱你,不,要说出这亵渎的词,告诉他我崇拜你,我的生活始于我看见你的那一天;告诉他就是在我青年时代最疯狂的时刻里,我甚至都不曾梦到过你给我带来的幸福;告诉他我为你牺牲了我的生命,我还要为你牺牲我的灵魂。你知道我为你牺牲的还要多得多。
“然而这个人知道什么叫牺牲吗?告诉他,为了激怒他,告诉他我不怕这些坏人,我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不幸。那就是唯一使我还眷恋生命的那个人变了心。失去生命,把它作为牺牲奉献出去,不再为我的孩子们担惊受怕,这对我是怎样的幸福啊!
“不必怀疑,亲爱的朋友,如果有一封匿名信的话,那肯定是来自这个可憎的家伙,六年来,他一直用他的大嗓门、用他如何跃马飞奔、用他的自命不凡、用无穷无尽地列举他的长处来纠缠我。
“有一封匿名信吗?狠心的人呀。这正是我曾经想跟你商量的事情;然而不,你做得对。把你抱在怀里,也许是最后一次,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像独处时那样冷静地商量。从现在起,我们的幸福就不那么容易了。这会使您不快吗?是的,在您不能从富凯先生那儿收到有趣的书的日子里是这样的。牺牲己经做出,明天,有或没有匿名信,我都会跟我丈夫说我收到了—封匿名信,他必须立刻重金酬谢你,找一个堂皇的借口,立刻把你送回到你父母那儿去。
“唉!亲爱的朋友,我们要分别半个月,也许一个月!去吧,我相信你,你将像我一样感到痛苦。可说到底,这是弥补这封匿名信的后果的唯一办法;这也不是我丈夫收到的第一封,也是关于我的。唉!我曾是怎样地一笑置之啊!”
“我这行动的全部目的,在于让我丈夫知道匿名信来自瓦勒诺先生;我肯定是他写的。你离开这里之后,一定要住在维里埃。我将让我丈夫也想去那儿住上半个月,向那些笨蛋表明他和我的关系并未冷淡。你一到维里埃,就和所有的人结成友谊,甚至和自由党人。我知道所有那些太太们都巴不得和你结交。
“别跟瓦勒诺先生闹翻,也别割掉他的耳朵,像有一天你说的那样;相反,要尽量装作讨好他。主要是让维里埃的人知道,你将去瓦勒诺家或别的什么人家里教育孩子。
“这是我丈夫绝不能忍受的。即使他决心忍受了,那好吧,至少你住在维里埃,我还可以见你几次。我的孩子们那样地爱你,会去看你的。伟大的天主!我感到我更爱我的孩子们了,因为他们爱你。怎样的悔恨啊,这一切将如何结束,……我扯远了……反正你明白你该做什么;跟那些粗俗的人温和些、礼貌些,别看不起人,我跪着恳求你:他们将成为我们的命运的遮盖。一刻也不要怀疑,我丈夫将按照公众舆论规定给他的那样对待你。
“要由你向我提供匿名信,你要有耐心,还要有一把剪刀。把你将看到的字从一本书上剪下来,然后用口胶把这些字贴在我寄给你的一张发蓝的纸上,纸是从瓦勒诺先生那儿来的。等着有人搜查你的房间;把你剪过的书烧掉。如果找不到现成的字,耐着性子一个个字母拼吧。为了减轻你的劳累,我把匿名信写得很短。唉!如果你像我担心地那样不再爱我了,你会觉得我的信多么长啊!”
匿名信
夫人:
您的那些小伎俩均已被人识破;但是那些想制止它们的人已被告知。出于我对您尚存的些许友谊,我要求您彻底摆脱那个小乡下人。您若聪明,这样做了,您的丈夫将相信他接到的通知骗了他,我们亦由他错下去。想想吧,我掌握着您的秘密;发抖吧,不幸的女人;务必从现在开始在我面前走正道。
“你贴完信上的字(你认出了所长的口气吗?),马上走出房子,我等着你。
“我将到村里去,回来时神色慌乱,我将确实很慌乱。伟大的天主!我冒的是怎样的风险啊,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认为猜到有—封匿名信。总之,我将愁眉苦脸地将一个不认识的人交给我的这封信交给我丈夫。你呢,你将带孩子们去林中的路上散步,吃饭的时候才回来。
“你从悬崖上会看见鸽楼。如果我们的事进行顺利,我就放一块白手帕;反之就什么也没有。
“你的心,负心的人,不会让你在出去散步之前找到办法对我说你爱我吗?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对一件事可以肯定:在我们永远分离之后,我不会多活一天。啊!坏母亲!我刚刚写下的是对我毫无意义的三个字,亲爱的于连。我对它们没有感觉,此时此刻我能想到的就是你,我写下它们是为了不让你谴责我。现在,我看见我正处在失去你的时刻,掩盖还有什么用?是的,让你觉得我的心是残忍的吧,然而不要让我在我崇拜的男人面前说谎!我在生活中受的骗已经太多了。听着,如果你不再爱我了,我也饶恕你。我没有时间重读我的信。用生命去换取我刚刚在你的怀抱里度过的幸福时光,这在我眼里不算什么。你知道,它们要我付出的代价还要高得多呢。”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14 21:10:40
《红与黑》第二十一章 与主人对话
于连快乐得像个孩子,把那些词凑在一起,整整用了一个钟头。他走出房间,正碰上他的学生和他们的母亲;她自然而勇敢地接过信,其镇静令于连害怕。
“胶干了吗?”她问。
“这就是那个被悔恨搞得疯疯癫癫的女人吗?”他想。“她此刻有什么打算?”他太骄傲了,不屑于问她;然而,也许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讨他喜欢。
“这件事搞得不好,”她补充说,神情依旧那么冷静,“我就一无所有了。把这点积蓄埋在山上什么地方吧,说不定有朝一日这就是我唯一的指靠了。”
她递给他一个红色山羊皮首饰盒,里面装着金子和几颗钻石。
“现在走吧,”她说。
她亲了亲孩子们,最小的那个亲了两次。于连站着不动。她快步离开他,看也不看—眼。
从打开匿名信那一刻起,德·莱纳先生的日子就变得不堪忍受了。他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还是在一八一六年,他差一点与人决斗,说句公道话,他就是挨一抢也比现在好受些。他翻过来掉过去地察看那封信,心想:“这不是女人的笔迹吗?如果是,那会是哪个女人写的呢?”他把他在维里埃认识的女人—个个过了—遍,始终不能把疑心落在哪一个的头上。“也许是个男人口授了这封信?那是谁呢?”同样不能肯定;他认识的人大部分都嫉妒他,也许还恨他。“应该问问我妻子,”这是他的习惯,他一边想着,一边从深陷其中的椅子上站起来。
他刚站直,“伟大的天主啊!他拍着脑袋说,“我首先要提防的就是她呀,她现在是我的敌人了。”他不由得大怒,眼泪都涌上来了。
心肠硬构成了外省全部的人生智慧,由于一种恰如其分的补偿,此刻德·莱纳先生最怕的两个人正是他的两个最亲密的朋友。
“除了他们,我大概还有十个朋友,”他一个个地数了一遍,依次估计能从他们那里得到多少安慰。“所有这些人!所有这些人!”他发狂地喊道,“都会从我这可怕遭遇中得到最大的快乐啊!”幸亏他觉得自己很受人嫉妒,这并非没有道理。他有全城最豪华的房子,最近更因国王在那里过夜而荣耀无比。此外,他在韦尔吉的别墅也修葺得很体面,正面刷成白色,窗户都装上了绿色的护窗板,很漂亮。想到别墅的豪华。他得到片刻的慰藉。的确,这座别墅三、四法里之外就能看见,周围那些乡下宅邸或所谓的别墅都任凭岁月侵蚀,—派灰暗寒酸的样子。
德·莱纳先生可以指望一个朋友的眼泪和同情,此人是本堂区财务管理委员,可这是个动不动就哭的笨蛋。然而此君正是他唯一的依靠。
“什么样的不幸能与我的不幸相比!”他愤怒地喊道,“多么孤立啊:”
“这可能吗!”这个人真可怜,自语道,“这可能吗,在我倒霉的时候竟连一个可以讨个主意的朋友也没有?我的理智混乱了,我感觉到了!啊!法尔考兹!啊!杜克罗斯,”他喊道,不胜酸楚,“这是两个儿时的朋友的名字,他在一八一四年飞黄腾达以后疏远了他们。他们不是贵族,他就想改变自童年起一直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那种平等的气氛。
两个人中,法尔考兹是个既有才智又有勇气的人,在维里埃做纸张生意,曾经从省城买来印刷机,办了一份报纸。圣会决心让他破产,于是报纸被查封,印刷许可被吊销。在这种哀苦无告的情况下,他十年来第一次试着给德·莱纳先生写了一封信。维里埃市长认为应该像古罗马人那样回答他:“倘蒙国王的大臣屈尊垂询,我将对他说:‘让外省所有印刷厂主破产,无须怜悯,让国家垄断印刷业,如烟草专卖一样。’”这封给一位亲密朋友的信,当时博得维里埃全城的赞赏,德·莱纳先生还记得那里面的字句,想起来真让他胆战心惊。“以我当时的地位,财产和荣誉,谁料想我有一天会后悔写这封信呢?”在这种一会儿对自己一会儿对别人的狂怒中,他度过了一个可怕的夜晚,他竟没有想到侦察一下妻子,真是万幸。
“我习惯了路易丝,”他心里说,“我的事她都知道;假使我明天能再结婚,我还找不到能顶替她的人呢。”于是,他想到他的妻子是清白的。不禁得意起来;这种看法使他觉得不必大动肝火,他因此平静多了;“有多少女人遭人诬陷啊!”
“什么!”他突然喊了起来,脚步抽搐地走了几步,“我能像无耻之徒、像叫花子那样容忍她和她的情夫取笑我吗?难道应该让维里埃全城对我的懦弱议论纷纷吗?人们对夏米埃(这是当地一个尽人皆知的受骗丈夫)什么话没有说过啊?一提到他的名字,谁的嘴上不带着笑?他是个好律师,可谁说过他的口才?啊!夏米埃!那个夏米埃·德·贝尔纳,人们就是这样用一个蒙受耻辱的人的名字来称呼他。”
“感谢上天”,德·莱纳先生有时又说,“我没有女儿,我要惩罚这位母亲的方式丝毫不会妨害我的儿子们的前程;我可以当场捉住那个小乡下佬和我的妻子,把两个人统统杀死;这样的话,事情的悲惨也许会消除事情的可笑。”这个念头很是称心,他便想到种种的细节。“刑法在我一边,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的圣会和我的陪审团里的朋友们总是会营救我的。”他检查了猎刀,很锋利;然而,一想到血,他害怕了。
“我可以把这个无礼的教师痛打一顿,然后赶走;可这会在维里埃甚至在省里引起多大的哄动啊!法尔考兹的报纸被判关闭之后,那主编出狱时,我曾插手让他失去了薪水六百法郎的工作。据说这个蹩脚文人又敢在贝藏松露面了,他可以巧妙地攻击我,并且使我无法把他拖上法庭。把他拖上法庭!……这个无礼之徒会千方百计地暗示他说的是真话。一个像我这样出身高贵又有地位的人总是受到所有平民的忌恨。我会看到我的名字出现在巴黎那些可怕的报纸上;啊,我的天主!怎样的深渊啊!看见莱纳这古老的姓氏跌进笑料的泥潭……如果出门旅行,我就得改名换性;什么!放弃这个使我得到荣誉和力量的姓氏!真是灾上加灾啊!
“如果我不杀死我的妻子,只把她羞辱一番赶出家门,她在贝藏松的姑妈会把全部财产不经任何手续地直接交给她。我妻子会去巴黎和于连生活在一起;维里埃的人会知道,我还是会被当作一个受骗的丈夫。”灯光暗淡,这个不幸的人发现天开始亮了,他到院子里呼吸点新鲜空气,这时,他差不多已经决定不惊动任何人,因为他想到倘使事情张扬出去,会使维里埃他的那些好朋友们心花怒放的。
在院子里散散步,他略微平静了些。“不,”他喊道,“我不能没有我的妻子,她对我太有用了。”他想象他的家一旦没有了妻子会是什么佯子,感到很可怕;他除了R侯爵夫人没有别的亲戚,可是她又老又蠢又恶毒。
他有了一个意义重大的主意,然而其实现所要求的性格力量远非这可怜的人所能有。“假使我留下妻子,”他心想,“有一天她让我忍无可忍的时候,我就会指责她的过失,我肯定会这样做的。她很骄傲,我们就会闹翻,而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她还没有继承她姑妈的遗产。这时候,看人们怎么嘲笑我吧!我妻子爱她的孩子,到头来一切都会落到他们手上。而我呢,我将成为维里埃的大笑柄。他们会说:‘什么,他竟不知道如何报复他老婆!’我是不是疑而不察反而更好些?可这样我就自缚手脚,什么也不能指责她了。”
过了一会,德·菜纳先生那被伤害的虚荣心义上来了,他费力地回想在维里埃的“俱乐部”或“贵族圈”的台球厅里,某个能说会道的家伙如何停下赌局使用种种方式拿一个受骗丈夫来开心。此时此刻,他觉得那些玩笑何其残酷啊!
“天主!我的妻子怎么不死呢!那样我就不会遭人耻笑了。我怎么不成个鳏夫呢!那样我就会去巴黎,在最高贵的圈子里过上六个月。”鳏居的念头给了他片刻的欢乐,随后他又想如何察明真相了。“是不是半夜众人都睡着的时候,在于连的房门前撒一层薄薄的麸皮?第二天早晨天亮时,便可看见脚印。”
“可是这办法根本不行!”他突然疯狂地喊道,“爱丽莎那个坏女人会看出来的,这座房子里的人立刻就会知道我嫉妒了。”
在“俱乐部”,还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十丈夫用一点点蜡把一根头发像封条一样粘在老婆的门上和风流客的门上,结果确信他倒了霉。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犹豫不决,他觉得这个使他的命运得以明确的办法肯定是最好的,他考虑采用,这时,在小路的拐弯处他碰见了他希望看见她死的那个女人。
她从村里回来。她到韦尔吉的教堂里望弥撒。根据一个在冷静的哲学家看来极不确实而她却信以为真的传说,今日人们使用的这座教堂就是当年韦尔吉领主城堡里的小教堂。德·莱纳夫人打算去这个教堂祈祷时,这个念头一直纠缠着她。她不断地想象她丈夫趁打猎时仿佛失手杀死于连,然后晚上让她吃他的心。
“我的命运,”她自语道,“取决于他听我说了以后有什么打算。也许在这要命的一刻钟之后,我就没有机会跟他说话了。他不是一个明智的通情达理的人。我可以凭借我这点理性预料到他将做什么或者说什么。他将决定我们共同的命运,他有这个权力。不过这命运也还取决于我的巧妙和如何引导这个反复无常的人的思想,愤怒已使他盲目,看不见事情的另一半。伟大的天主!我需要才智,需要冷静,可我到哪儿去找?”
她走进花园,远远地看见了丈夫,竟神奇地恢复了平静。他头发散乱,衣履不整,一看就知道一夜未眠。
她把一封打开然而折起的信递给他。他并不展信阅读,只是两眼发狂地盯着她。
“这封信真可恶,”她说,“我从公证人的花园后面经过时,一个面目可憎的人交给我的,他说他认识您,受过您的恩惠。我要求您一件事,立刻把这位于连先生打发回家。”德·莱纳夫人赶紧说出这句话,如释重负,也许说得早了些,可她不能不说,尽管她很害怕。
她看见丈夫的反应,不由得大喜。从他盯住她看的目光中,她知道于连所料不差。“遇到这桩实实在在的不幸而不感到悲痛,这需要怎样的天才啊,”她想,“需要怎样完美的分寸感啊!可他还不过是个毫无经验的年轻人啊!日后他什么事情做不到呢?唉!那时候成功会使他忘了我。”
对她所崇拜的人的这点钦佩,使她完全摆脱了慌乱。
她对自己的行动也颇为自得,“我没有给于连丢脸,”她想,心中充满温柔而隐秘的快乐。
德·莱纳先生害怕表态,一声不吭,仔细察看这第二封匿名信,如果读者还记得的话,这封信是用一些印好的字粘在一张浅蓝色的纸上的。“大家用各种办法嘲弄我,”德·莱纳先生心想,顿时感到心力交瘁。
“又是一番污辱需要查明,而且还是因为我妻子!”他正要用最粗鲁的语言辱骂他的妻子,想到贝藏松的遗产又勉强止住。他必须找点什么事发泄一番,就把那封信揉成一团,大步走开了,他需要离他的妻子远一些。过了一会儿,他回到她身旁,比刚才平静了些。
“要拿定主意,把于连打发走,”她立刻对他说,“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工人的儿子罢了。给他几个埃居赔偿损失,再说他有学问,找地方很容易,例如到瓦勒诺先生或德·莫吉隆专区区长家里,他们都有孩子。这样您也没有让他蒙受损失……”
“您这样说真蠢!”德·莱纳先生喊道,声音很吓人。“还能指望女人有什么理智吗?您从来不留心什么合理什么不合理;您如何才能明白点事儿呢?您的随便,您的懒惰,就是在扑蝴蝶上使劲,软弱的人啊,我们家有这样的人真是不幸!……”
德·莱纳夫人由他说去,他说了很久;他出了气,这是当地人的说法。
“先生,”她终于回答道,“我以一个名誉受到凌辱的女人的身份说话,也就是说,她最宝贵的东西受到了凌辱。”
在这场痛苦的谈话中,德·莱纳夫人始终保持冷静,这场谈话将决定她能否和于连继续在一个屋顶下生活。为了引导她丈夫的盲目怒火,她寻找着她认为最合适的种种看法。她丈夫骂她,可她无动于衷,充耳不闻,一心只想着于连。“他会对我满意吗?”
“我们对这小乡下佬关怀备至,甚至送他礼物,他也许是无辜的,”她终开说道,“可是毕竟因为他我才生平第一次受到侮辱……先生!当我看到这封可恶的信时,我发誓不是他就是我要离开您的家。”
“您想闹出事来让我也让您丢脸吗?您这是吊维里埃的许多人的胃口啊。”
“这倒是真的,人人都嫉妒,您的明智的管理使您、您的家庭、城市都兴旺发达……那好吧,我去让于连向您请假,到山里那个木材商家里住上一个月,他是这个小工人的好朋友。”
“别忙着行动,”德·莱纳先生相当平静地说,“我首先要求的,是您别和他说话。您会激怒他,使我跟他闹翻,您知道这位小先生多么敏感。”
“这个年轻人一点儿也不机灵,”德·莱纳夫人说,“他可能有学问,这您是清楚的,但说到底这不过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至于我,自从他拒绝娶爱丽莎,我对他就再没有好印象了,那可是一笔稳稳当当的财产啊,他竟借口她有几次秘密地拜访瓦勒诺先生。”
“噢!”德·莱纳先生说,眉毛高高地一耸,“什么,于连跟您说的?”
“不完全是,他常向我说起他献身宗教事业的志向;但是依我看,对这些普通人来说,第一个志向是有饭吃。他没有明说,可我听出来他不是不知道这些秘密的来往。”
“而我,我,我竟不知道!”德·莱纳先生火又上来了,一字一顿地说。“在我家里居然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怎么!在爱丽莎和瓦勒诺之间有什么事吗?”
“嘿!这可是一段老故事了,亲爱的朋友,”德·菜纳夫人笑着说,“也许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事。那个时候,您的好朋友瓦勒诺大概正希望维里埃的人认为他和我之间有一种完全柏拉图式的小小爱情。”
“我有一次也这样想过,”德·莱纳先生叫道,一边拍着脑袋,越想越有所发现,“可您怎么一点儿也没跟我谈起?”
“为了我们亲爱的所长的一点点虚荣心,就应该让两个朋友伤了和气吗?对哪个上流社会的女人,他没有写过几封极其风雅甚至有些风流的信呢?”
“他也给您写了吗?”
“写了很多。”
“立刻把这些信拿给我看,我命令;”德·莱纳先生一下子长高了六尺。
“现在可不行,”她回答他,那一分温柔简直快要变成撒娇了,“哪一天您更有理智了,我再给您看。”
“我现在就看,见鬼!”德·莱纳先生怒气冲冲地嚷道,不过,十二个钟头以来,他还从未这样高兴过。
“您向我发誓,”德·莱纳夫人严肃地说,“永远不因这些信和收容所所长吵架。”
“吵也好不吵也好,我总可以不让他管理那些弃儿;但是,”他生气地继续说道,“我现在就要那些信,在哪儿?”
“在我的桌子的抽屉里,但我肯定不会给您钥匙的。”
“我会砸开,”他一边嚷一边朝他妻子的房间跑去。
他果然用一把凿子把那张有轮纹的桃花心木宝贵写字台弄坏了,桌子是从巴黎买来的,平时他若认为上面有什么污迹,常常用衣襟擦拭。
德·莱纳夫人爬了一百二十级阶梯,一气跑上鸽楼;她把手帕的一角系在小窗户的一根铁栏杆上。此刻,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朝山上的那片森林望去,眼里充满了泪水。“肯定,”她心中说,“在一棵茂盛的山毛榉树下,于连正等待着这幸福的信号。”她久久地侧耳倾听,咒骂单调的蝉鸣和鸟雀的啁啾,没有这讨厌的声音,肯定会有一阵快乐的欢呼从大岩石那边一直传到这里来。她贪婪地望着,恨不得一眼望尽这片暗绿色的、像草地般平坦的、由树梢构成的斜坡。“他怎么这么死心眼,”她想,万种柔情涌上心头,“怎么没想到给我—个信号,告诉我他和我一样地高兴呢?”只是因为害怕她丈夫会来找,她才下了鸽楼。
她看见他怒不可遏。他正浏览瓦勒诺先生的那些无伤大雅的词句呢,这原是不适于带着这样的激动来阅读的。
突然,她丈夫惊呼起来,她趁机说道:
“我还是那个想法,”德·莱纳夫人说,“最好让于连去旅行。无论他在拉丁文上多么有才能,他毕竟是个农民,经常是粗鲁的,缺少分寸。他每天都对我说一些夸张的、俗不可耐的恭维话,还以为是彬彬有礼呢,那都是从什么小说里看来记熟的……”
“他从来不读小说,”德·莱纳先生吼道,“我可以保证。您以为我是个瞎了眼的家长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吗?”
“就算是吧!如果他不是在什么地方读过这些可笑的恭维话,那就是他自已编的,那样更糟。说不定他在维里埃就是用这样的口吻谈论我的;再说,不用走得更远,”德·莱纳夫人说,那神气就像有了什么新发现,“他也许已经在爱丽莎面前这样说过我,这差不多就跟在瓦勒诺先生面前说我一样。”
“啊!”德·莱纳先生叫道,从未有过的一记重拳砸下来,桌子与房间都震动了。“那封印刷的匿名信和瓦勒诺先生的信用的是同一种纸。”
“总算行啦!……”德·莱纳夫人想;她装作被这一发现惊呆了,不敢多说一句话,远远地退到客厅尽头,在一张沙发上坐下。
这一仗已经打赢,她还要下大力气阻止德·莱纳先生去找匿名信的假定作者算帐。
“您怎么没有想到,没有足够的证据就去找瓦勒诺先生大吵一通,这是最笨不过的了?您遭人嫉妒,先生,可这又是谁的过错呢?您的才干,您的明智的管理,您的趣味高雅的房屋,我给您带来的嫁妆,尤其是我们有望从我那善良的姑母继承的可观遗产,这笔遗产已经被无限地夸大了,却使您成为维里埃的第一号人物。”
“您忘了门第,”德·莱纳先生说,略微有了点笑意。
“您是本省最高贵的绅士之一,”德·莱纳夫人赶紧说道,“假使国王是自由的,能够公正对待门第,您肯定会当上贵族院议员。您有这祥美好的地位,您愿意给嫉妒者以口实,闹得满城风雨吗?
“找瓦勒诺先生去谈他的匿名信,就等于在维里埃,怎么说呢,在贝藏松,在全省宣布,这个小小的市民,—个德·莱纳家的人不慎认为好友的小市民,找到了办法来侮辱他。如果您得到的这些信证明我回报过瓦勒诺先生的爱情,您可以杀死我,我是罪有应得,但不要为他生气。想想吧,您周围的人正等着一个借口来报复您的优越的地位呢;想想吧,一八一六年您曾插手某些逮捕。藏在屋顶上的那个人……”
“我想您对我既无敬意也无友情了,”德·莱纳先生喊道,这样的回忆使他有不胜酸楚之感,“可我并没有当过贵族院议员!
“我想,我的朋友,”德·莱纳夫人含笑道,“我将比您富有,我是您十二年的伴侣,以这样的名义我有权说话,尤其是对今天这件事。假若您宁要一位于连先生而不要我的话,”她装作满怀怨恨地补充说,“我已准备好去姑妈那儿过冬。”
这句话说得恰到好处,坚决而不失礼貌,使德·莱纳先生拿定了主意。不过,依照外省的习惯,他还说了很久,把所有的理由又过了一遍。他的妻子由他说去,他的口气中还有余怒未消。两个钟头的废话终于耗尽了这个一整夜都在发怒的人的力气。他确定了针对瓦勒诺先生、于连、甚至爱丽莎的行动路线。
在这场紧张的较量中,有一、两次,德·莱纳夫人险些对眼前这个人的极为真实的不幸产生些许同情,他毕竟在过去的十二年中是她的朋友。然而,真正的激情是自私的。再说、她时刻都等着他招认昨晚接到了匿名信,而他只字未提。别人对这个决定她命运的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她还不清楚。在外省,丈夫是舆论的主人。一个口出怨言的丈夫会受到百般嘲笑,这种事情的危险性在法国是一天比一天小了,然而他若不给妻子钱花,妻子就会陷入一天挣十五个苏的女工的境地,而那些好心人要雇用她还得考虑考虑呢。
一个土耳其后宫里的女奴可以全力爱她的苏丹,苏丹是万能的,她想施点小诡计窃取他的权力,那是枉费心机。主人的报复是可怕的,血腥的,然而也是有军人气概,痛快的,一刀下去就万事大吉。而在十九世纪,一个丈夫是用公众的轻蔑来杀死妻子的,所有的客厅都对她关上大门。
德·莱纳夫人回到卧室,警觉起来,感到了危险;她大吃一惊,房间里一片狼藉。她那些漂亮的小盒子的锁都被砸烂,细木嵌花的地板也有几块被撬起。“看来他对我毫不留情了!”她暗自说道,“这样毁坏这些彩色细木地板,可他原是多么地喜欢呀;他的孩子中谁要穿着湿鞋走进房里,他总是气红了脸。现在全完了!”看到这种粗暴,她刚才因胜利来得太快而对自己的指责很快便烟消云散。
午饭铃声前一会儿,于连带着孩子们回来。上罢饭后果品,仆人们退下,德·莱纳夫人很冷淡地对他说:
“您曾向我表示想去维里埃呆半个月,德·莱纳先生已经准了假。您什么时候动身都行。不过,为了不让孩子们虚度光阴,他们的作业每天都会送您批改。”
“当然了,”德·莱纳先生用一种很尖刻的声调补充道,“我给您的假不会超过一个礼拜的。”
于连从他脸上看出他很不安,一定是内心深处受了重创。
“他还没有拿定主意,”他对他的情人说,他们有一会儿单独在客厅里。
德·莱纳夫人匆匆跟他讲了从早晨起她做的一切。
“晚上详谈,”她笑着补充道。
“这就是女人的邪恶啊!”于连想,“什么样的快乐,什么样的本能驱使她们欺骗我们呀:”
“我觉得爱情既使您明智又使您盲目,”他有些冷淡地对她说,“您今天的行为值得钦佩,可我们今晚还设法见面,这难道是谨慎的吗?这座房子里到处都是敌人;想想爱丽莎对我们的强烈仇狠吧。”
“这种强烈的仇恨倒很像您对我的强烈的冷淡。”
“即便是冷淡,我也应该把您从我使您陷入的危险中救出来。万一德·菜纳先生和爱丽莎谈起,只消一句话,她就能什么都告诉他。他为什么不能藏在我的房间周围,带着家伙……”
“怎么!居然连勇气都没有了:“德·莱纳夫人说,显出十足的贵族小姐的高傲。
“我从不降格去谈论我的勇气,”于连冷冷地说,“那是一种可耻的行为。让大家根据事实来评判吧,但是,”他握住了她的手,补充道,“您想象不出我是多么地爱慕您,我是多么高兴能在这种残酷的离别之前来向您告别啊!”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14 21:10:41
《红与黑》第二十二章 一八三O年的行为方式
一到维里埃,于连就责备自己错怪了德·莱纳夫人。“假使她由于软弱而把她与德·莱纳先生的那场戏演砸了,我就会把她当作一个柔弱女子而蔑视她!可她应付裕如,像个外交家,而我却对那个失败者产生了同情,他原本是我的敌人啊。在我的行为中有一种市民的狭隘,我的虚荣心受到伤害,因为德·莱纳先生毕竞是个男子汉!我有幸和他同属这杰出而宏大的群体;其实我不过是个傻瓜而已。”
谢朗先生已遭解职,被逐出本堂神甫住宅。当地最有声望的自由党人竞相为他提供住处,然而他拒绝了。他自己租了两间房,里面堆满了书。于连想让维里埃人看看教士是何等样人,就去他父亲那里取了十二块纵木板,亲自扛着,走过整条大街。他从一个旧时的伙伴那里借来工具,很快粗粗做了个书橱,把谢朗先生的书排放整齐。
“我还以为您已被尘世的虚荣腐蚀了呢,”老人对他说,高兴得流下眼泪,“这足以抵过您当仪仗队员穿漂亮制服的孩子气,那曾使您树敌甚多。”
德·莱纳先生命令于连住在他家里。没有人觉察发生了什么事。于连到后第三天,他看见专区区长德·莫吉隆先生这位并非无足轻重的人物上了楼,一直来到他的房间。听他说了两个钟头的废话,还有深沉的慨叹,诸如人之凶恶啊,公款管理人员之不正啊,可怜的法兰西之种种危险啊,等等,等等,于连方才看出来访的目的。可怜的半失宠的家庭教师彬彬有礼地送这位某个幸运省份的未来省长,他们走到了楼梯口时,来客突然心血来潮,关心起于连的前程,称赞起他对个人利益的谦逊态度,等等,等等。终于,德·莫吉隆先生在慈父般地拥抱他的时候,建议他离开德·莱纳先生,到另一位有孩子需要教育的官员家里去,而这位官员将加菲利普国王那样感谢上天,不是感谢上天让他有了这些孩子,而是感谢它让他们生活在于连先生身边。他们的教师可以有八百法郎收入,“不是按月支付,那样不气派,”德·莫吉隆先生说,“而是按季支付,并且提前支付。”
现在轮到于连说话了,一个半钟头以来他一直不耐烦地等着说话的机会。他的回答无懈可击,但尤其是长,长得像主教训谕;听起来什么都有,可又什么都不说清楚。既有对德·莱纳先生的尊重,又有对维里埃公众的崇敬,又有对大名鼎鼎的专区区长的感激。这位专区区长发现于连比他还虚伪,不免大为惊讶,他竭力想得到什么确切的东西,却终属徒劳。于连非常高兴,抓住机会练习,又把他的回答用另—套词句来了一遍。一位善辩的大臣想利用会议结束使议会从昏睡中醒过来,怕也不会用这样多纳话说出这样少的东西。德·莫吉隆先生一出门,于连就像疯子一样哈哈大笑起米。于连趁着这股虚伪劲儿,写了一封长达九页的信给德·莱纳先生,向他报告刚才人家跟他说的一切,并谦卑地请求指教。“这混蛋还没有告诉我请我教书的人的姓名!肯定是瓦勒诺先生,他已经从我在维里埃的流放中看出他的匿名信的效果了。”
这封快信发出后,于连快活得像在美丽的秋日早晨六点就冲向猎物丰富的原野的猎人一样,出门找谢朗先生求教去了。他正走在去善良的神甫家的路上,上天还想让他快活一回,又把瓦勒诺先生扔在他的脚下。他毫不隐瞒他的心已破碎。
一个像他那样的穷孩子理应全身心地服从上天置于他心中的志向,然而在这人世间志向并非一切。为了无愧于在天主的葡萄园里劳作,和那几个博学的同行共事而不至于完全不配,他必须受教育,必须花钱在贝藏松的神学院住上两年,因此他不能不攒些钱,靠按季支付的八百法郎年薪当然要比按月支付的六百法郎年薪容易得多。不过,从另一方面说,上天已把他安排在莱纳家的孩子们身边,尤其是上天已使他对他们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这不是向他表明放弃这一教育工作而去接受另一教育工作是不适宜的吗?……
帝国时代的迅速行动已被词令取代,在此类雄辩中,于连已达到完美的程度,说着说着,那声音连他自已都厌烦了。
回家的时候,于连看见瓦勒诺先生家的仆人,身穿华丽的号衣,正拿着当日午餐的请帖,跑遍全城到处找他呢。
此人家里于连从未去过;仅仅几天前他还想如何能用棍子狠狠揍他一顿而不被拖上轻罪法庭。午餐定在一点钟,可于连觉得十二点半到收容所所长先生的办公室更为恭敬些。他看见他神气十足,周围一大堆文件夹。他那又黑又粗的颊髭,浓密的头发,斜扣在头顶的希腊式便帽,巨大的烟斗,绣花拖鞋,纵横交又在胸前的金链,以及一位外省金融家用来表示自己正财运亨通的一整套装饰,并没有震住于连,他反而更想该揍他几棍子。
于连求见瓦勒诺太太,她正在打扮,不能接待。作为补偿,他可以看看收容所所长如何打扮。然后他们去见瓦勒诺太太,她含着泪把孩子们介绍给于连。这位太太是维里埃最受敬重的太太之一,有着一张男人的大脸盘,为了这次隆重的午宴,她搽了胭脂。她把母爱尽量展示在这张脸上。
于连想到了德·莱纳夫人。他的多疑几乎使他只能接受此种由对比激起的回忆,于是,他感动得心中涌起一股柔情。收容所所长的房子的外观更加强了他的这种心情。他们带他参观房子。一切都是华丽的,崭新的,家具的价格都一一报给他听。然而于连只觉得有某种丑恶的东西,散发出偷来的钱的气味。包括仆人在内,这房子里的人都像是严阵以待,准备迎击轻蔑。
税务官,间接税征收人,宪兵长官和两三位公职人员偕同妻子来到。跟着又来了几位有钱的自由党人。仆人通报入席,于连早已很不痛快,这时想到餐厅隔壁就是那些可怜的被收容者;这种种向他炫耀的俗不可耐的奢华,那钱说不定就是利用职务之便从配给他们的肉食上揩下来的油。
“现在也许他们正挨饿呢,”他心想;他嗓子眼儿一阵阵发紧,吃不下东西,几乎连话也不能说。一刻钟以后就更糟了,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那是一首民歌,应该承认,还有点儿下流,是一个被收容者唱的。瓦勒诺先生朝一个穿着号衣的仆人看了一眼,仆人走开了,很快人们就听不见歌声了。这时,一个仆人递给于连一杯莱茵葡萄酒,杯子是绿色的,瓦勒诺太太特意提醒于连这酒在产地每瓶就值九法郎。于连拿着这酒杯,对瓦勒诺先生说:
“他们不再唱这首下流的歌曲了。”
“当然,我相信他们不再唱了,”所长答道,很得意,“我已命令这些叫花子不要出声。”
这话于连听起来是太过份了;他的举止能符合他的身份,可是心还不能。他尽量经常施展他的伪善,还是觉得有一大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他试图用绿酒杯挡住,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赞赏这莱茵葡萄酒了。“不让唱歌!”他对自己说,“我的天主!你竟容忍了!”
幸亏没有人发觉他这不合时宜的温情。税务官哼了一首保王党的歌曲。大家合唱叠句时,于连的良心突然说:“原来这就是你将获得的肮脏财富啊,而你只能在这种场合跟这样的人一起享用!你可能会有一个两万法郎的职位,然而当你大口吃肉的时候,你将禁止可怜的囚徒唱歌;你举行宴会所用的钱是从他可悲的口粮中偷来的,你举行宴会时他将更为悲惨!啊,拿破仑!在你那个时代,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争得荣华富贵,那有多美好,现在却要卑鄙地加重穷人的痛苦!”
我承认,于连在这段独白中表现出的软弱使我对他产生了不好的看法。他很可以做那些戴黄手套的阴谋家的同党,他们声称要改变一个国家的全部存在方式,却不愿意让自己的名声受到一点点损害。
猛然间,于连想起自己的角色。人家请他参加这样高朋满座的午宴,不是让他来胡思乱想一声不吭的。
一位歇业的印花布制造商,身兼贝藏松和于泽斯两个学士院的院士,从餐桌的另一端向他发话,问大家都说他在《新约》的研究中取得惊人进展可是真的。
一下子谁都不说话了;一本拉丁文《新约》神奇地出现在这位博学的两院院士的手中。根据于连的回答,他随口念了半句拉丁文。于连接着背下去,他的记忆力忠实可靠,这件奇事受到七嘴八舌地赞叹,那种喧闹劲儿只有在宴会结束时才会有。于连看了看那几位太太的红扑朴的脸蛋儿,其中有的长得还不错。他特别注意会唱歌的税务官的妻子。
“当着这些夫人的面说了这么久拉丁文,真不好意思,”他望着她说道,“如果吕比纽先生(就是那位两院院士)肯随意念一句拉丁文,我不接着用拉了文原文回答,看能不能即席翻译出来。”
这第二个测验使他的光荣达到顶点。
席间有好几位富有的自由党人,然而他们也是有可能获得奖学金的孩子们的幸福的父亲,因此上次布道以后突然改变了信仰。尽管他们表现出这种政治的精明,德·莱纳先生仍不愿在家里接待他们。这些老实人只是耳闻于连的大名,在国王驾临本城那天看见他骑在马上,于是就成了最热烈的崇拜者。“这些傻瓜听到什么时候才会厌烦这种他们一窍不通的圣经风格呢?”相反,这种风格的奇特让他们开心,他们笑个不停。然而,于连厌烦了。
六点的钟声响了,他严肃地站了起来,谈起利戈里奥的新神学的一章,他得把它记牢,第二天背给谢朗先生听。“因为我的职业,”他愉快地补充说,“是让人背书给我听,也让我背书给别人听。”
众人听了大笑,赞不绝口;这就是维里埃人所说的机智啊。于连没有坐下,大家也就不顾礼仪地纷纷站了起来,这就是天才的威力。瓦勒诺太太把他多留了一刻钟,请他务必听听孩子们背诵教理问答;他们背得颠三倒四,滑稽透顶,只有他一个人听得出。然而他并不加以纠正。“对宗教的基本原理多么无知啊!”他想。最后,他鞠了一躬,以为可以脱身了,然而不,他还得领教一篇拉封丹寓言。
“这是一个很不道德的作家,”于连对瓦勒诺太太说,“有一则关于让·舒阿尔大人的寓言竟敢对最可敬的事物大肆嘲笑。他受到最优秀的批评家的严厉谴责。”
于连在离去之前收到四、五份午宴的请帖。“这年轻人为本省增了光,”宾客们很高兴,齐声说道。他们甚至谈到从公共积金中拨出一笔津贴,让他去巴黎深造。
正当这个贸然提出的主意在餐厅里引起回响的时候,于连已迅速地跨出大门。“啊,流氓!流氓!”他连着低声喊了三、四次,尽情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此刻他觉得自己完全是个贵族,长久以来,他发现在德·莱纳先生家里人们对他的种种礼貌的深处有一种轻蔑的微笑和高傲的优越,因此很是反感。他不能不感到极大的区别。“忘掉吧,”他边走边对自己说,“甚至忘掉他们从可怜的被收容者身上偷钱,还禁止他们唱歌!德·莱纳先生何曾想过要对他的客人报出他拿出来的每瓶酒的价钱?可是这位瓦勒诺先生呢,他在反复列举他的财产的时候,例如说他的房子、他的产业等等,如果他老婆在场,就总是说您的房子、您的产业。”
这位太太看来对财产的快乐很敏感,午餐中间,她还跟仆人大吵,因为他打碎了一只高脚杯,让她那—打杯子少了—只;而那位仆人回答她时极不客气。
“怎样的一帮人啊!”于连想;“即使他们把偷来的钱给我一半,我也不愿意跟他们一起生活。有朝一日,我会暴露的;我不能不让他们在我心中引起的轻蔑表现出来。”
但是,依照德·莱纳夫人的吩咐,此类午宴必须参加多次;于连走红了;人们原谅了他那身仪仗队服装,或者更可以说,那种冒失正是他成功的真正原因。很快,在维里埃,问题只是看谁在这场争夺博学的年轻人的斗争中获胜,是德·莱纳先生还是收容所所长。这两位先生和马斯隆先生一起形成一种三头政治,多年来在这座城里说一不二。人们嫉妒市长,自由党人怨声载道;但是说到底他是个贵族,生来就高人一等,而瓦勒诺先生的父亲甚至没有给他留下一笔六百利弗尔的年金。对于他,人们得从怜悯过渡到羡慕,怜悯的是他年轻时穿着一套蹩脚的苹果绿衣服,羡慕的是他的诺曼底马、金链、巴黎买来的衣服和眼下的发达。
于连面对一个崭新的世界,芸芸众生中他以为发现了一个正直的人,那是一位几何学家,姓格罗,被看作是一个雅各宾党人。于连发过誓只对自己说那些他认为是虚假的事情,因此只能对格罗先生也疑虑重重,他收到从韦尔吉来的大包大包的作业练习。人家还劝他常去看看父亲呢,他履行了这倒霉的义务。一句话,他相当成功地挽回了名誉。一天早上,他突然觉得有两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醒了。
原来是德·莱纳夫人,她进城了,让孩子们去管那只一路上带着的可爱的兔子,自己大步登上楼梯,先到了于连的房间。这时刻柔情缱绻,只是太短:孩子带着兔子上来,他们想让他们的朋友看看,这时德·莱纳夫人已经躲开。于连热烈地欢迎他们,还有那只兔子。他仿佛又回到了家,他觉得他爱这些孩子,喜欢叽叽喳喳地跟他们说话。他们的声音之温柔,小小举止之单纯和高贵,都让他感到惊奇;在维里埃,他是在粗俗的行为方式和令人不快的思想中呼吸,他需要把这—切从他的想象中清除出去。永远是害怕匿乏,永远是奢侈和贫穷之间的撕打。请他吃饭的那些人,说到餐桌上的烤肉,会吐露出一些心里话,令说的人蒙受耻辱,听的人感到恶心。
“你们这些贵族,你们有理由骄傲,”他对德·莱纳夫人说。接着他就给她讲那些他不得不参加的宴会。
“您走红了呀!”她想到瓦勒诺太太每当要见于连时都认为必须搽胭脂,不仅开怀大笑。“我认为她对您有感情上的打算,”她补充说。
早餐十分愉快。孩子们在场,看起来碍事,实际上增加了共同的幸福,这些可怜的孩子又见到于连,真不知道如何证明他们的快乐。仆人们不会不告诉他们,有人多给他二百法郎,要他去教育那些小瓦勒诺。
早餐中间,大病之后还有些苍白的斯坦尼斯拉—克萨维埃突然问母亲他的银餐具和喝水用的高脚杯值多少钱。
“为什么问这个?”
“我想卖了给于连先生发奖金,好让他跟我们在一起不上当。”
于连抱住了他,热泪盈眶。他的母亲眼泪已经下来了,于连把斯坦尼斯拉放在膝上,解释这里为什么不能用“上当”这个词,当差的才这样说。他见德·莱纳夫人高兴,就找些孩子们听了开心的生动例子解释什么是上当。
“我懂了,”斯坦尼斯拉悦,“就是乌鸦傻乎乎地让奶酪掉在地上,给拍马屁的狐狸叼走了。”
德·莱纳夫人欣喜若狂,一个劲儿地吻她的孩子们,她这样做不能不略微靠在于连身上。
突然,门开了,是德·莱纳先生。他那张严厉不满的脸和被他的在场驱走的温馨快乐形成奇特的对比。德·莱纳夫人脸色发白,觉得什么也否认不了了。于连抢先开口,高声向德·莱纳先生讲述斯坦尼斯拉要变卖银高脚杯的故事。他确信这故事不会受到欢迎。首先德·莱纳先生有个好习惯,只要—听见“银”字就皱眉头。“提到这种金属,”他常说,“总是要从我们的钱袋里掏钱的开场白。”
然而这里有比银钱利益更多的东西,那就是疑心的加重。他不在,家里就充满欢乐的气氛,这对于一个虚荣心如此易受伤害的人来说绝非一件好事。他的妻子向他夸耀于连如何优雅巧妙地向他的学生们传授新思想,他却暗想:
“是啊!是啊!我知道,他使我的孩子们讨厌我;他很容易在孩子们眼里显得比我可爱百倍,而我却是一家之主。如今这年头,一切都在丑化合法的权威。可怜的法兰西!”
德·莱纳夫人继续细心观察丈夫对待她的复杂态度。她已看出有可能和于连一起度过十二个钟头。她在城里有一大堆东西要买,说她一定要去酒馆吃饭;无论她丈夫没什么或做什么,她都坚持她的意见。孩子们一听到“酒馆”两个字,都高兴得不得了,现代的假正经说出这两个字时是多么兴味盎然啊。
德·莱纳先生在妻子进入第一家时装店时就离开了她,去拜访几个人。他回家时脸色比早上还难看;他确信全城黎在议论他和于连。其实谁也还没有向他透露公众议论中让人难堪的部分。人们一再向市长先生提起的,只是于连留在他家里象那六百法郎呢,还是接受收容所长提出的八百法郎。
这位所长在社交场所碰见了德·莱纳先生,有意冷落了他一下。此举可称巧妙;在外省,轻率之举本属少见:引起轰动的事情如此之少,有了也让它石沉大海。
瓦勒诺先生是距巴黎百里之外的人所说的“混混儿”的那种人;那是一种生性无礼而粗鲁的人。一八一五年以来,他的飞黄腾达更加强了他的这些美妙品质。这么说吧,他是奉德·莱纳先生之命统治维里埃;但是他更为活跃,寡廉鲜耻,插手一切,不停地走动,写信,说话,从不记得对他的侮辱,也没有任何个人的抱负,他终于在教会的势力中动摇了他的主人的信誉。瓦勒诺先生几乎是对当地杂货商们说:把你们当中最愚蠢的两个人给我;对法官们说:告诉我你们当中最无知的两个人是谁;对医生们说:把你们当中最骗人的两个指给我看。他把各行业最无耻的人集合起来,对他们说:让我们一道统治吧。
德·莱纳先生对这些人的作风深感不快。瓦勒诺的粗鲁刀枪不入,就是小马斯隆神甫当众戳穿他的谎言,也无奈他何。
然而,在这种发达的中间,瓦勒诺先生还需要不时地搞些小小的无礼之举,用来抵制他感觉到人人都有权向他端出的事实真相。阿佩尔先生的来访使他大为恐惧,打那以后他的活动变本加厉,他去了两趟贝藏松,每班邮车都写好几封信,他还能过夜里到他家去的陌生人带过几封。也许他不该参与解除谢朗这位老本堂神甫的职务,因为这一报复性行为使得好几位出身高贵的女信徒把他看作恶毒透顶的人。再说,这一次效劳使他完全依附于代理主教德·福利莱,而他也接受过代理主教交办的一些很奇怪的事。正是在他的政治生涯的这个阶段,他写了一封匿名信,暗自品味着快乐。更棘手的是,他的妻子宣布要把于连请到家里来;她的虚荣心使她对此念念不忘。
在这种情况下,瓦勒诺先生预见到他和旧日的盟友德·莱纳先生之间必有一场决定性的争吵。德·莱纳先生会对他说些严厉的话,这他倒不在乎;但是德·莱纳先生可以往贝藏松甚至巴黎写信。某位大臣的一个亲戚可能突然来到维里埃,把乞丐收容所夺走。瓦勒诺先生于是想到接近自由党人,正是为此几位自由党人被邀出席了于连背书的那次午宴。他若反对市长,本来是可以得到强有力的支持的。然而选举可能突然举行,收容所的职位和投反对票二者不可得兼,这太明显了。这个政治内幕德·莱纳夫人猜得很准,于连挽着她的手一个铺子一个铺子地逛,她就把这段故事讲给他听,说着说着,他们上了忠诚大道,他们在那里消磨了好几个钟头,几乎和在韦尔吉一样宁静。
这时,瓦勒诺先生正试图避免跟他的老上司发生决定性的冲突,同时主动对他拿出一副大无畏的神气来。当天这种战术获得成功,但也加深了市长的不满。
虚荣心碰上了爱钱所能有的最贪婪最猥琐的东西,两者之间的搏斗从未使人陷入德·莱纳先生走进酒馆时那样难堪的境地。相反,他的孩子们却从来没有更快活更开心过。这种对比终于刺痛了他。
“就我所看见的情景来说,我在这个家里是多余的了!”他走进来装腔作势地说。
他妻子的回答只是把他拉在一边,对他说必须让于连离开。她刚刚度过的幸福时光使她获得了为执行考虑了半个月的行动计划所必须的自如和坚定。使可怕的维里埃市市长彻底陷入混乱的,是他已知道全城都在公开嘲笑他对现金的迷恋。瓦勒诺先生像窃贼一样慷慨,而他呢,在最近为圣约翰兄弟会、圣母会和圣体会等进行的五、六次募捐中表现得过于拘谨,不够漂亮。
在募集捐款的修士的登记册上,维里埃及附近的绅士们都按捐款数目被巧妙地加以排列,人们不止一次看见德·莱纳先生的名字占据最后一行。他说他不挣钱,但是没有用。在这一条上教士们是不开玩笑的。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14 21:10:42
《红与黑》第二十三章 一位官员的忧伤
不过,我们还是让这个微不足道的人留在他那些微不足道的忧虑中吧;谁让他需要的是奴性却把一个勇者弄到家里去呢?他怎么就不善择人呢?十九世纪的惯例是,一个有权势的贵族若遇上一个勇者,即杀之,逐之,囚之或辱之,使之傻得居然痛苦而死。幸好这里痛不欲生的并非勇者。法国的小城和众多如纽约那祥的民选政府的最大不幸乃是不能忘记世界上还存在着德·莱纳先生那样的人。在一个两万人的城市里,是这些人制造舆论,而在一个拥有宪章的国家里,舆论是可怕的。一个高尚宽洪的人,可能是您的朋友,但他住在百里之外,就只能根据您住的那个城市的舆论来判断您,而舆论恰恰是那些碰巧生下来就成为富有稳健的贵族傻瓜们制造的。谁出头谁倒霉!
午饭后,他们立刻回韦尔吉了;可是过了一天,于连看见他们全家又回到维里埃。
一个钟头不到,于连就发现德·莱纳夫人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不禁大为惊讶。他—出现,她就中断了丈夫的谈话,好像还希望他走开。于连不用她表示第二次,他变得冷淡而持重;德·莱纳夫人看出来了,但并不想问他。“难道她要找一个接替我的人了吗?”于连想。“前天她还跟我那么亲密!有人说这些贵妇人就是如此行事。简直像国王一样,一个大臣刚刚还是恩宠尤加,回到家里却收到一封信,宣布他已失宠。”
于连注意到,在这些他一走近便要戛然而止的谈话中,常提到一座属维里埃市所有的大房子,房子很老,但是宽大、舒适,面对教堂,地处最繁华的商业区。“这座房子和一个新情人之间有什么共同点呢?”于连自语道,忧伤中,他反复吟涌弗朗索瓦一世①的美丽诗句。他觉得这两行诗很新鲜,因为德·莱纳夫人教给他还不到一个月。当时,这两行诗的每一行都受到他多少誓言和多少抚爱的驳斥啊!
女人心常变,傻瓜信为真。
德·莱纳先生乘驿车去贝藏松了。这次旅行是两个钟头内决定的,他显得很苦恼,回来时,他把一个用灰纸包着的大包裹扔在桌子上。
“这就是那件蠢事,”他对妻子说。
一个钟头以后,于连看见贴布告的人拿走了那个大包裹;他急忙跟上去。“我在头一个街角就能知道这个秘密。”
于连焦急地在贴布告的人身后等着,那人用大刷子在布告背面刷满浆糊。于连很好奇,布告刚贴好,他就看见上面的一则通告,很详细,说的是用公开招标的方式出租德·莱纳先生和他妻子的谈话中经常提到的那座又大又老的房子。出租招标定在次日两点钟,在市政府大厅,以第三支蜡烛熄灭为时限。于连很失望,他的确觉得时间有点短:如何能有时间通知到所有的竞争者呢?再说,布告是十五天前签署的,他在三个地方仔细看过全文,看布告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
他去看那座待租的房子。门房没看见他走近,对一个邻居神秘地说:
“哼!哼!白费劲儿!马斯隆先生断言他用三百法郎就能租下来;市长还顶牛,结果被代理主教福利莱召到主教府去了。”
于连的到来似乎使两个朋友大感不便,他们不再多说一句话了。
于连岂能错过这次出租招标。阴暗的大厅里人很多,人人都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互相打量着。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一张桌子,桌上一个锡盘,锡盘上点着三支蜡烛。执达吏喊道:“先生们,三百法郎!
“三百法郎!这太过份了,”一个人低声对旁边的人说。于连正好在他们俩中间。“这值八百多法郎,我要出更高的价。”
“你这是自讨苦吃。你跟马斯隆先生、瓦勒诺先生、主教、可怕的福利莱代理主教还有他们一伙作对,有什么好处?”
“三百二十法郎,”那一位喊道。
“大傻瓜!”这人应道,“这儿正有一个市长的密探,”他指了指于连,补了一句。
于连猛地回过头,想跟说这话的人算帐;然而两位弗朗什—孔泰人根本不再理会他了。他们冷静,他也就冷静了。这时,第三支蜡烛灭了,执达吏用拖长的声调宣布房子租给某省科长德·圣吉罗先生,为期九年,租金是三百三十法郎。
市长一走出大厅,人们就嚷嚷开了。
“格罗诺的冒失给市府挣了三十法郎,”一个人说。
“但是德·圣吉罗先生,”一个人答道,“会报复格罗诺的,够他受的。”
“多么卑鄙!”于连左边的一个胖子说,“这座房子,我可以为我的工厂花八百法郎租下来,而且我还觉得便宜呢。”
“哼!”一个年轻的制造商、自由党人答道,“德·圣吉罗先生不是圣会的吗?他的四个孩子不是都领助学金吗?可怜的人!维里埃市又得多发他五百法郎的补助了,就是这么回事。”
“市长居然未能阻止!”第三个人说,“他是极端保王党,一点不错:但是他不偷。”
“他不偷?”另一个人说,“他不偷谁偷!都装在一个公共的大钱袋里啦,年终瓜分。小索莱尔在这里,咱们走吧。”
于连回去了,情绪恶劣,他看见德·莱纳夫人也愁眉不展。
“您去看招标了?”她问。
“是的,夫人,我在那里荣幸地被视为市长先生的密探。”
“他如果听我的,就该去旅行。”
这时,德·莱纳先生来了,沉着脸。吃晚饭时没有一个人说话;德·莱纳先生吩咐于连随孩子们回韦尔吉,旅途颇愁闷。德·莱纳夫人安慰她丈夫:
“您也该习惯了,我的朋友。”
晚上,大家围坐在炉子周围,谁也不说话;唯一的消遣是听燃烧的山毛榉柴噼啪作响。这是最和睦的家庭都会遇到的那种愁闷时刻。一个孩子快活地叫起来:
“有人拉门铃!有人拉门铃!”
“见鬼!如果是德·圣吉罗先生以道谢为由来纠缠,”市长叹道,“我就对他不客气;这也太过分了。他该谢的是瓦勒诺,我还是受牵连的呢。这件事要是被那些该死的雅各宾派报纸抓住,把我写成一个诺南特一—散克先生,我又能说什么呢?”
这时一个极漂亮的蓄着黑黑的大连腮胡的人,跟着仆人进来
“市长先生,我是热罗尼莫先生。这里有一封信,是那不勒斯大使的随员博威齐骑士在我动身前交我带给您的;”热罗尼莫先生神情愉快,又望着德·莱纳夫人说:“九天前,夫人,您的表兄我的好友博威齐先生说您会说意大利语。”
那不勒斯人的好兴致一下子使这个愁闷的夜晚变得欢乐愉快。德·莱纳夫人一定要请他吃夜宵。她让全家人都动起来了,她无论如何要让于连忘掉一天之内在他耳朵响过两次的那个密探的称呼。热罗尼莫先生是个有名的歌唱家,很有教养,又很快活,在法国,这两种品质已不大能并存了。夜宵后,他和德·莱纳夫人唱了段二重唱。他讲的故事也很迷人。凌晨一点钟,于连让孩子们去睡觉,他们都嚷嚷起来。
“再讲一个故事,”老大说。
“这是我自己的故事,少爷,”热罗尼莫说。“八年前,我像你们一样是那不勒斯音乐学院的一个年轻学生,我的意思是说像你们一样大;但是,我可没有这个荣幸,做美丽的维里埃市市长的儿子。
这句话让德·莱纳先生叹了口气,他望了望妻子。
“赞卡莱利先生,”年轻的歌唱家继续说,稍微夸大了他的口音,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赞卡莱利先生是一个极其严厉的老师。学院里大家都不喜欢他,可是他希望大家一举一动都仿佛喜欢他似的。我是能出校门就出校门,我去圣卡利诺小剧场,在那里可以听到天仙般的音乐:但是,天哪!我怎么才能凑足八个苏买一张正厅的座呢?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呀,”他看了看孩子们,孩子们笑了。“乔瓦诺先生,圣卡利诺小剧场的经理,听我唱歌。那时我十六岁,他说:‘这孩子可是个宝贝呀。’
“‘你原意我雇你吗,亲爱的朋友?’他来对我说。
“‘您给我多少钱?’
“‘一个月四十杜卡托。’先生们,这是一百六十法郎呀。我以为看见天开了。
“我对乔瓦尼说:‘可怎么让赞卡莱利先生放我走呢?’
“‘让我去办’!”
“让我去办!”老大喊道。
“正是,我的少爷。乔瓦尼先生对我说:‘亲爱的,先来签一份合同。’我签了字,他给了我三杜卡托。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然后他告诉我该做什么。
“第二天,我求见可怕的赞卡莱利先生。他的老仆人让我进去。
“‘找我干什么,坏小子?’赞卡莱利说。
“‘老师!’我说,‘我对我的过失感到后悔,我再也不翻铁栏杆离开学院了。我要加倍努力学习。’
“‘要不是我怕毁了我见过的最美的男低音,我早就把你关上十五天了,只给面包和水,小流氓!’
“‘老师,’我说,‘我将成为全院的榜样,请相信我。但是我向您求一个恩典,如果有人来求我到外面唱歌,替我拒绝他。求求您,说您不能同意。’
“‘见鬼,谁会要您这样一个坏蛋?难道我会允许你离开音乐学院吗?你想取笑我吗?滚!滚!’他一边说一边要朝我屁股上踢一脚,‘不然的话,当心去啃干面包蹲监狱。’
“一小时以后,乔瓦尼先生到院长家:
“‘我来求您成全我,’他对他说,‘把热罗尼莫给我吧。让他到我的剧场去唱歌,今年冬天我就能嫁女儿了。’
“‘您要这个坏蛋干什么?’赞卡莱利对他说,‘我不愿意,您得不到他,再说,就是我同意,他也不会离开音乐学院的,他刚对我发过誓。’
“‘如果只关系到他的个人意愿,’乔瓦尼严肃地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我的合同,‘歌唱合同!这是他的签字。’
“赞卡莱利勃然大怒,一个劲儿地摇铃叫人:
‘把热罗尼莫赶出音乐学院!’他叫道,暴跳如雷。就这样,我被赶出来了,可我哈哈大笑。当天晚上,我唱了一首莫蒂普利科咏叹调。小丑想结婚,掰着指头计算成家需要的东西,老是算不清楚。”
“啊!先生,请您给我们唱唱这支咏叹调吧,”德·莱纳夫人说。
热罗尼莫唱了,大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到凌晨两点钟,热罗尼莫先生才去睡觉,他的优雅的举止、他的快活与随和,迷住了这家人。
第二天,德·莱纳先生和德·莱纳夫人给了他几封入宫所需要的介绍信。
“这么说,到处都有虚假,”于连说,“看看热罗尼莫先生,他要去伦敦接受一个薪俸六万法郎的工作。没有丝卡利诺剧场的经理的手腕,他那神奇的声音也许晚十年才能为人所知和欣赏……真的,我宁肯做热罗尼莫而不做莱纳。他在社会上不那么尊贵,但他没有像今天的招标那样的烦恼,而且他的生活是快乐的。”
有一件事情使于连感到惊奇:在维里埃德·莱纳先生的房子里度过的寂寞的几星期,对他来说竟成了一段幸福的时光。他只是在人家邀请他参加的宴会上才感到厌恶,才有令人不快的想法。在这座寂寞的房子里,他不是可以读、写、思考而不受打扰吗?他可以沉入非非之想而不必时时研究一颗卑鄙灵魂的活动并用虚伪的言或行去对付。
“难道幸福离我这么近吗?……这样的生活所需甚少;我可以选择,或者娶爱丽莎,或者与富凯合伙……一个旅行者爬上一座陡峭的山峰,坐在山顶休息,其乐无穷。可要是强迫他永远休息,他会感到幸福吗?”
德·莱纳夫人的脑子里有了一些死缠着她不放的念头。她下过决心,但还是把招标的内幕向于连合盘托出。“这么一来,他会让我忘记我的所有誓言!”她想。
如果她看见她丈夫处于危险之中,她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救他。这是一颗高尚而浪漫的灵魂,对她来说,可为宽厚而不为,乃是悔恨之源,与犯罪的悔恨无异。可是也有一些不样的日子,她不能驱散那幅她细细品味的极度幸福的图景:她突然成了寡妇,她可以和于连成为夫妻了。
于连爱她的孩子们,远胜过他们的父亲;他管教严格但是公正,所以仍然获得他们的爱戴。她清楚地感觉到,她若和于连结婚,就得离开维里埃,尽管她那么喜欢它的绿荫。她看见了自己生活在巴黎,继续给孩子们人人称赞的教育。孩子们,她,于连,都得到了圆满的幸福。
十九世纪所造成的婚姻的结果,竟是这样奇特!爱情先于婚姻,那么对婚后生活的厌倦肯定毁灭爱情。然而,一位哲学家会说,在富裕得不必工作的人那里,对婚后生活的厌倦很快带来对平静快乐的厌倦。而在女人中,只有那些干枯的心灵才不会因厌倦而陷入情网。
哲学家的思考使我原谅了德·莱纳夫人,然而维里埃人不原谅她;她没有想到,全城的人都在议论她的爱情丑闻,由于出了这件大事,今年秋天过得比往年秋天少了些烦闷。
秋天,还有冬天的一部分,很快就过去了。该离开韦尔吉的森林了。维里埃的上流社会开始愤怒了,因为他们的批评对德·莱纳先生的影响居然如此之少。不到一星期,以完成此类任务取乐来减少平时之严肃的正人君子们便让他起了最残酷的疑心,然而他们使用的词句却最审慎不过。
瓦勒诺先生做得滴水不漏,把爱丽莎安置在—,个颇受尊敬的贵族人家,这家里有五个女人。爱丽莎只要求略当市长家三分之二的工钱,她自己说是因为担心冬天找不到工作。她自己还有一个绝妙的主意,同时去谢朗本堂神甫和新本堂神甫那里去做忏悔,以便向他们两个人细细地讲述于连的爱情。
于连回来的第二天,早晨六钟点,谢朗神甫就遣人把他叫去:
“我不问您什么,”他对他说,“我只是请求您,必要的话,我命令您什么也不要对我说;我要求您必须三日内前往贝藏松神学院,或者去您的朋友富凯处。他一直准备为您安排一个美好的前程。我什么都预见到了,也什么都安排好了,您必须走,一年以内不要回维里埃。”
于连没有回答,他捉摸谢朗先生对他的关心是否有损他的名誉,他究竟不是他的父亲。
“明日此刻,我将有幸再见到您,”最后他对本堂神甫说。
谢朗先生想用大力制服这个如此年轻的人,说了很多。于连裹在最谦卑的态度和表情里,始终不开口。
他终于走了,立刻跑去告诉德·莱纳夫人,却发现她已陷入绝望。她丈夫刚刚相当坦率地跟她谈了。他天生性格软弱,又对来自贝藏松的遗产抱有希望,这终于使他认为她完全地清白无辜。他刚才向她承认,他发现维里埃的舆论处在一种奇怪的状态之中。公众错了,被嫉妒者引入歧途,可究竟该怎么办呢?
德·莱纳夫人曾有过瞬间的幻想,于连接受瓦勒诺先生的聘请,留在维里埃。然而这已不是去年那个单纯羞怯的女人了;她的致命的激情、她的悔恨已使她变得聪明。她听着丈夫讲,很快便痛苦地确认,一次至少是暂时的别离不可避免。“离开我以后,于连会再度坠入他那野心勃勃的计划中去,对于一无所有的人来说,这些计划是那样地自然。可我呢,伟大的天主啊!我这样富有,可是对我的幸福又这样地无用!他会忘掉我的。他那么可爱,会有人爱他,他也会爱别人。啊!不幸的女人……我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苍天是公正的,我未能中止罪恶,将功补过,苍天剥夺了我的判断力。我本可以用钱收买爱丽莎,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我甚至不肯想一想,爱情产生的疯狂的想象占去了我全部的时间。我完了。”
有一件事使于连感到震惊,他把离别的可怕消息告诉德·莱纳夫人,居然没有遭到任何自私的反对。看得出来,她竭力克制,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们需要坚强,我的朋友。”
她剪下一缕头发。
“我不知道我将来会怎么样,”她说,“但是,如果我死了,答应我永远不忘记我的孩子们。无论你离得远还是离得近,请设法把他们培养成有教养的人。如果有一次新的革命,所有的贵族都会被扼死,他们的父亲可能会因为杀死那个藏在屋顶上的农民而流亡他乡。请照顾这个家……伸出你的手。永别了,我的朋友!这是最后的时刻。做出这一重大牺牲之后,我希望我在众人面前有勇气想到我的名誉。”
于连本来等着种种绝望的表示。这番告别的简单打动了他。
“不,我不能这样接受您的告别。我要走,他们要我走;您也要我走。可是,我走后三天,我会夜里回来看您。”
德·莱纳夫人的生活顿时改观。于连是真的很爱她了,因为是他自己想回来看她。她那可怕的痛苦变成了她有生以来所体验过的最强烈的快乐。对她来说,一切都变得容易了。肯定能重见她的朋友,这使这最后的时刻不再是令人心碎的了。从这时起,德·莱纳夫人的举止和她的表情一样,高贵、坚定、十分得体。
德·莱纳先生很快就回来了,他气疯了。他终于向他妻子谈到两个月前收到的那封匿名信。
“我要把它带到‘夜总会’去,让大家都看看,这是卑鄙的瓦勒诺写的,是我把他从一个乞丐变成维里埃最富有的市民之一。我要公开地让他出丑,然后跟他决斗。这太过分了。”
“我可能成为寡妇,伟大的天主:“德·莱纳夫人想。然而几乎同时,她又自语:“我肯定能阻止这场决斗的,如果我不阻止,我将成为谋害我丈夫的凶手。”
她从未如此巧妙地照顾他的虚荣心。不到两个钟头,她就让他看到,而且还是通过他自己找出的理由,他应该对瓦勒诺表示出比以往更多的友情,甚至把爱丽莎请回家。德·莱纳夫人决定再见这位给她带来种种不幸的姑娘,是需要些勇气的。不过,这主意是于连的。
经过三、四次引导,德·莱纳先生终于怀着破财的痛苦认识到,他最难堪的是让于连在维里埃全城纷纷议论的时候去当瓦勒诺的孩子们的家庭教师。很明显,接受乞丐收容所所长的聘请对于连有利。相反,于连离开维里埃去贝藏松神学院或第戎神学院,对德莱纳先生的荣誉至关重要。可是如何能让他下定决心呢?此后他在那里如何生活呢?
德·莱纳先生眼看看就要做出金钱的牺牲,比她妻子还要绝望。至于她,经过这次谈话,已经取得勇者的地位:倦于生活,服下一剂曼陀罗,顺其自然,万念俱灰。弥留之际的路易十四即如是说:“吾为王时。”妙哉此言!
第二天一大早,德·莱纳先生接到一封匿名信。此信的文笔极具侮辱性。与他的处境相应的那种最粗俗的词语随处可见。这是某个下等的嫉妒者的作品。这封信又让他起了找瓦勒诺先生决斗的念头。很快,他勇气倍增,想马上就干。他独自出门,到武器店买了几把手枪,让人装上子弹。
“总之”,他暗自说道,“即使拿破仑皇帝的严厉的行政管理制度回到世上,我也没有一个苏是诈骗来的,可以受到指责。我最多是曾经视而不见罢了,但是我抽屉里有不少信件允许我这样做。”
德·莱纳夫人被她丈夫的这股憋着的怒火吓坏了,她又想起了那个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推开的当寡妇的不祥念头。她和他关在房里,她跟他谈了好几个钟头,没有用,新的匿名信已使他拿定主意。最后,她终于把一种勇气转化成另一种勇气,把给瓦勒诺先生一记耳光转化成供给于连在神学院一年膳宿费用六百法郎。德·莱纳先生千百次地诅咒那一天,那一天他竟心血来潮想弄个教师到家里来,便将匿名信置诸脑后了。
他有了一个主意,心中稍觉快慰,但他未向妻子提起,他想利用年轻人好幻想的心理巧妙地让他保证拒绝瓦勒诺先生的提议而接受一笔数目小些的钱。
德·莱纳夫人的困难大得多,她得向于连证明,为了她丈夫的面子而牺牲了收容所所长公开提出的八百法郎的工作,他可以接受一点补偿而问心无愧。
“可是,”于连总是说,“我从不曾哪怕是一时地有过接受这提议的打算。您已让我习惯于高雅的生活,那些人的粗俗我受不了。”
残酷无情的贫困用它的铁手迫使于连的意志就范。他的骄傲使他产生一种幻想,只把维里埃市长提供的这笔钱作为借款接受,并出具一张借据,五年内归还本息。
德·菜纳夫人有几千法郎一直藏在小山洞里。
她战战兢兢地把这些钱送给他,深信会遭到他愤怒的拒绝。
“您想让我们的爱情的回忆变得丑恶可憎吗?”于连对她说。
于连终于离开了维里埃。德·莱纳先生很高兴;在接受他的钱那个要命的时刻,于连觉得这牺牲不堪承受。他断然拒绝了。德·莱纳先生热泪盈眶,一下子抱住了他。于连要求他开一张行为良好的证明,他欣喜若狂,一时竟找不到足够漂亮的词句来称赞于连的品行。我们的主人公有五个路易的积蓄,打算再向富凯要同样数目的一笔钱。
他很激动。然而,他刚走出他留下那么多爱情的维里埃法里,就只想着目睹贝藏松这样一座省府,一座军事重镇的幸福了。
在这短短三天的离别中,德·莱纳夫人为爱情的一种最残酷的失意所骗。她的日子还过得去,在她和极端的不幸之间还有最后再见一次于连的希望。她一小时一小时、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着。终于,第三天夜里,她听见远处有约好的信号。于连经历了千难万险,出现在她面前。
从这一刻起,她就只有一个念头,“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她没有对情人的殷勤作出回应,倒像是一具还剩一回气的僵尸。她强迫自己说她爱他,可那笨拙的神情几乎证明了恰正相反。什么也不能使她摆脱永久分离的残酷念头。多疑的于连一时间以为自己已被遗忘。他因此说出一些带刺的话,他得到的只是静静流淌的大滴大滴泪珠和近乎痉挛的握手。
“可是,伟大的天主啊!您怎么能指望我相信您呢?”对他情人的冷冰冰的分辩,于连回答道,“您对德尔维夫人、对一个普通的熟人都会表现出百倍的真诚友情呀。”
德·莱纳夫人呆呆地,不知如何回答:
“没有人比我更不幸了……我想我要死了……我觉得我的心已冻住了……”
这是他能得到的最长的回答。
天快亮了,不能不走了,德·莱纳夫人的眼泪完全止住了。她看见他把绳子系在窗户上,一声不吭,也没有吻他。于连徒然地对她说:
“我们终于到了您那么希望的地步。从今以后您可以毫无悔恨地生活了。您的孩子们稍微有点儿不舒服,您再不会以为只能在坟墓里见到他们了。”
“您不能拥抱斯坦尼斯拉,我很难过,”她冷冰冰地说。
这具活僵尸的毫无热情的拥抱深深地震动了于连,他走了几里地还不能想别的事情,他的心已受伤,他在翻越高山之前,频频回首,直到看不见维里埃的钟楼为止。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14 21:10:43
《红与黑》第二十四章 省会
终于,他看见远处山上有些黑色的围墙,那是贝藏松的堡垒。他叹了口气:“如果我来到这座军事重镇,为的是在受命保卫它的一个团里当一名少尉,那是多么地不同啊!”
贝藏松不仅仅是法国最漂亮的城市之一,还拥有许多有勇气有才智的人。然而于连只是一个小小的农民,根本无法接近那些出类拔萃的人物。
他从富凯那里拿了一套便服,他就是穿着这套衣服走过吊桥的。他的脑海里装满了一六七四年围城战的历史,想在被关进神学院之前看看那些城墙和堡垒。他有二、三次险些让哨兵抓起来,他进入工兵部队为了每年能卖上十二或十五法郎的干草而让行人止步的区域内了。
有好几个钟头,他的所见尽是高墙、深沟和样子吓人的大炮,后来他走到林荫大道上的咖啡馆前。他赞叹不已,呆住不动了,他明明看见两扇大门上方写着咖啡馆几个大字,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晴,他竭力克制胆怯,大着胆子进去,那间大厅长三、四十步,天花板至少高二十尺。这一天,在他后来,一切都如仙境一般。
大厅里正在进行两场台球赛。侍役们喊着点数,玩球的人围着桌子跑来跑去,周围挤满观众。一股股烟从所有的人的嘴里喷出,把他们裹在蓝色的云雾中。这些人高大的身躯,笨重的举动,浓密的颊髯,裹在身上的长长的礼服,都吸引着于连的注意。这些古代Bisontium的子孙们一说话就嚷嚷,做出一副纠纠武夫的样子。于连看得呆了,他满脑子装的都是像贝藏松这样一个大都会的宏伟和壮丽,他一点勇气也没有了,连向那些目光高傲喊着台球点数的先生们要一杯咖啡都不敢。然而,柜台里面的那位小姐早已注意到这位年轻乡绅迷人的面庞,他此刻正站在离炉子三步远的地方,臂下夹着一个小包裹,端详着用白石膏制成的国王胸像。这位小姐是个高高的弗朗什—孔奉人,身材极好,穿着打扮足以为一间咖啡馆生色,她已经用只想让于连一个人听见的声音轻轻喊了两遍:“先生!先生!”于连看见一双极温柔的蓝色大眼睛,原来叫的正是他。
他急忙走近柜台和那漂亮站娘,仿佛向敌人冲锋似地。他的动作太大,包裹掉了。
我们的这位外省人会引起巴黎的年轻中学生们怎样的怜悯啊,他们十五岁上就已知道气概非凡地进咖啡馆了。然而,这些孩子尽管十五岁上那么老练,到了十八岁却转向平庸。人们在外省看到的那种充满激情的胆怯有时却能得到克服,这时,它就会教人有志气。于连走近那位如此美丽的站娘。“我得跟她说真话,”他想。于连战胜了胆怯,变得勇敢了。“夫人,我生平第一次来贝藏松;我很想要一片面包和一杯咖啡,我付钱。”
小姐嫣然一笑,随即脸红了;她害怕那些打台球的人会拿这漂亮的小伙子打哈哈开玩笑。他要是给吓着了就不来了。
“您坐在这儿,靠近我,”她指着一张大理石桌子说,这张桌子差不多完全被突出在大厅中的巨大的桃花心木柜台遮住。
小姐朝柜台外俯下身,这使她有机会展开她那美妙的躯体。于连注意到了,他全部的想法顿时改变。美丽的小姐在他面前放了一只杯子、糖、一小块面包。她拿不定主意是否叫一个侍者来倒咖啡,她知道侍者一来,她和于连的单独谈话便告结束。
于连陷入沉思,比较着这位快活的金发美人和常常使他激动的某些回忆。他想到他曾经成为对象的那种激情,他的胆怯几乎被一扫而光。美丽的小姐不多时便在于连的目光中看出他的心思。
“烟斗冒出的烟呛得您咳嗽,明天早晨八点钟以前来吃饭吧,那时候差不多只我一个人。”
“您叫什么?”于连问,温柔的微笑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怯。
“阿芒达·比奈。”
“您允许我一个钟头以后给您寄送一个跟这个一样的包裹吗?
美丽的阿芒达想了想。
“有人监视我,您要求我做的事可能会连累我;不过,我把我的地址写在一张纸片上,您贴在包裹上。大胆地寄给我吧。”
“我叫于连·索莱尔,”年轻人说,“我在贝藏松既没有亲戚,也没有熟人。”
“啊!我明白了,”她高兴地说,“您是来上法律学校的?”
“唉!不是,”于连答道,“人家送我进神学院。”
阿芒达的脸色变了,蒙上一重最彻底的失望;她叫来一位侍者:她现在不害怕了。侍者给于连倒咖啡,看都不看他一眼。
阿芒达在柜台收款;于连很得意,他居然敢说话了;这时,一张台球桌上吵起来了。打台球的人的争吵和抗辩声在大厅里回荡,嘈嘈杂杂响成一片,使于连感到惊奇。阿芒达不知想到哪里去了,垂下了眼睛。
“如果您愿意,小姐,”于连突然很自信地说,“我就说我是您的表弟。”
这小小的专断神气,正中阿芒达的意。“这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年轻人呀。”她想。
“我是从第戎附近的让利来的;您就说您也是让利的,是我母亲方面的表亲。”
“我记住了。”
“夏天,每星期四、五点钟,神学院的先生们从咖啡馆门前走过。
“如果您还想看我,我经过的时候,您手里就拿着一束紫色茧。”
阿芒达惊奇地望着他,她的目光把于连的勇敢变成了鲁莽;不过,他说话的时候还是大红着脸:
“我感觉到我是用最强烈的爱情爱着您。”
“说话小点声呀,”她对他说,很害怕的样子。
于连在韦尔吉找到过一卷不成套的《新爱洛缔斯》,他想回忆起里面的句子。他的记忆力很好使,他对着心醉神迷的阿芒达背了十分钟的《新爱洛缔斯》,正当他对自己的勇敢感到高兴的时候,美丽的弗朗什—孔泰姑娘的脸突然变得冷若冰霜。她的一个情夫出现在咖啡馆门口。
他吹着口哨,晃着肩膀,走近柜台看了于连一眼。于连的想象力总是走极端,此刻只装着决斗的念头。他的脸煞白,推开杯子,显出一副坚定的神情,十分专注地看着他的情敌。那情敌低下头,随意在柜台上倒了一杯烧酒。阿芒达使了个眼色,命令于连也垂下眼睛。他服从了。他原地不动,足有两分钟,脸色苍白,神态果决,一心只想着将要发生的事;此时的于连的确很出色。那情敌对于连的眼睛感到惊奇,他一口喝干那杯酒,跟阿芒达说了句话,把手插进宽大的礼服两侧的口袋里,走近一张台球桌,一边还喘着粗气,看了于连一眼。于连大怒,站了起来,可是他不知道要显得傲慢无礼该怎么做。他放下小包裹,尽量地大摇大摆,走近那张台球桌。
谨慎对他说:“刚到贝藏松就决斗,教士的职业算完了。”然而没有用。
“管它呢,日后不会有人说我放过了一个无礼之徒。”
阿芒达看见了他的勇敢;这勇敢和他举止的天真适成有趣的对照;一时间她喜欢他更甚于那个穿礼服的高个子青年。她站了起来,一边还装作眼盯着街上走过的一个人。迅速地站在他和台球桌之间。
“别斜着眼看这位先生,他是我姐夫。”
“这与我何干,他看了我。”
“您想让我难过吗?的确,他看了您,也许他还要过来跟您说话呢。我刚才跟他说您是我母亲那边的亲戚,从让利来。他是弗朗什—孔泰人,在这条勃民第大路上,他从来没有去过比多尔更远的地方;因此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害怕。”
于连还在犹豫;站柜台的女人所具有的想象力给她提供了大量的谎言,她又补充道:
“他是看了您,可那是在他向我打听您的时候;他是一个对谁都粗鲁无礼的人,他不是存心侮辱您。”于连的眼睛随着那个所谓的姐夫,看见他买了一个号码牌,到两张球桌中较远的那一张上去玩。于连听见他那粗嗓门气势汹汹地喊道:“我来开球。”他急忙绕到阿芒达小姐身后,朝台球桌走了一步。阿芒达抓住他的胳膊:
“先把钱付给我,”她对他说。
“是的,”于连想,“她怕我不付钱就走。”阿芒达跟他一样激动,满脸通红;她尽可能慢地给他找钱,反复地低声说:
“立刻离开咖啡馆,否则我就不爱您了;其实我是很爱您的。”
于连确实出去了,但是慢慢悠悠的。“我也喘着粗气盯着这个粗鲁的家伙看,”他反复对自已说,“这难道不是我的责任吗?”他拿不定主意,在咖啡馆前的大街上转了一个钟头;他看那人是不是出来。那人没有露面,于连也就走了。
他到了贝藏松才几个钟头,就已经有了一桩懊悔的事了。那位老军医不顾身患风湿病,曾经给他上过几次剑术课,这是于连可以用来发泄怒气的全部本领。假使他知道除了打耳光还有别的方式表示生气的话,剑术欠佳也就没什么了;万一动起拳头,他的情敌是个庞然大物,肯定会把他揍一顿并打翻在地的。
“对于像我这样的可怜虫来说,”于连心想,“没有保护人,没有钱,神学院和监狱区别不大。我得把我的便装存在某个旅馆里,然后穿上黑衣服。万一我能离开神学院几个钟头,我可以穿上便装去会阿芒达小姐。”于连想得挺美,可是他走过所有的旅馆,一家也不敢进。
最后,他再次走到大使饭店门前,他的不安的眼睛碰上了一个胖女人的眼睛,这女人还相当年轻,肤色鲜丽,神情幸福而快活。他走近她,讲了他的事情。
“当然可以,我漂亮的小神甫,”大使饭店的老板娘对他说,“我保存您的便装,还经常掸掸灰尘。这样的天气,把一件毛料衣服扔在那儿不管,那可不行。”她拿起一把钥匙,亲自带他到一个房间里,让他把留下的东西写一个清单。
“仁慈的天主,索莱尔先生,您的气色真好啊,”于连下楼走向厨房时,胖女人对他说,“我去给您准备一顿好饭菜,而且,”她又低声说,“别人都付五十苏,您只要付二十苏;因为您得好好照顾您那小钱袋啊。”,
“我有十个路易,”于连有点儿得意地答道。
“啊!仁慈的天主:“善良的老板娘警觉起来,“别这么大声说话,贝藏松坏人多的是。一转眼就会让人偷去的。特别是绝不能进咖啡馆,那里面尽是坏人。”
“真的!”于连说,老板娘的话引起他深思。
“别的地方别去,就到我这儿,我给您煮咖啡。记住,您永远可以在这儿找到一个朋友和一顿二十苏的好饭菜;我想,这就说定了。去吃饭吧,我亲自伺候您。”
“我吃不下了,”于连对她说,“我太感动了,出了您的门我就要进神学院了。”
善良的女人把他的口袋塞满食物才放他走。终于,于连朝那个可怕的地方走去;老板娘站在门口,给他指路。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14 21:10:44
《红与黑》第二十五章 神学院
他远远地看见门上的镀金铁十字架,慢慢走近,两条腿好像不听使唤了。“这儿就是进去就出不来的那座人间地狱了!”最后他还是拉了门铃。铃声好像在一个荒僻的地方回响。过了十分钟,一个脸色苍白身穿黑衣的人来给他开门。于连看了看他,立刻垂下眼睛。这个看门人相貌奇特。眼珠突出,绿色,圆如猫眼;眼皮周边不动,表示不可能有任何同情心;嘴唇薄,呈半圆形,裹在前突的牙齿上。然而,这相貌显示的并非罪恶,而是那种彻底的冷漠,它远比罪恶更让年轻人感到恐怖。于连匆匆一瞥,能从这张虚诚的长脸上猜,到的唯一感情,乃是极度轻蔑人们可能跟他说的与天国利益无关的那些话。
于连鼓了鼓劲,抬起眼睛,说他想求见神学院院长彼拉先生,那声音由于心跳而颤抖。黑衣人不说话,示意跟他走。他们爬了两层楼,宽阔的楼梯装有木栏杆,楼梯板己经弯曲变形,朝着与墙壁完全相反的方向倾斜,仿佛随时都会倒坍,一扇小门,门上有一个公墓用的漆成黑色的白木大十字架。这扇门很困难地打开,看门人让他进入一个阴暗低矮的房间,墙壁刷了白灰,挂着两幅大画,因年久而发黑。于连被单独留下;他给吓呆了,心剧烈地跳动;他要是敢哭,一定会感到幸福,死一般的沉寂宠罩着整座房子。
一刻钟以后,他觉得过了一整天,那个相貌可怖的看门人出现在房间另一端的一个门口,还是不肯说话,只示意他往前走,他进入一个房间,比刚才那间还大,光线很差。墙也刷成白色,但是没有家具。只是在靠门的一角,于连经过时见有一张白木床,两把草垫椅子,一把没有坐垫的枞木小扶手椅。在房间另一端,在一扇玻璃发黄、窗台上摆着赃兮兮的花瓶的小窗户旁边,他发现一个人身穿一件破旧的道袍,坐在桌子前面;他好像很生气,面前一大堆方纸片,他一张张拿起,写上几个字,然后理好放在桌子上。他没有觉察到于连进来,于连在房间中央站着不动,看门人把他留在那几之后就出去了,并关上了门。
十分钟就这样过去了,穿着破烂的那个人一直在写。于连又激动又害怕,好像立刻就要倒下。—位哲学家会说,也许他错了:这是丑给予一个生来爱美的灵魂的强烈印象。
写字的人抬起了头;过了一会儿,于连才觉察到,甚至他看见了之后,依然呆立不动,仿佛受不住望着他的那可怕的目光,魂飞魄散了一般。于连的眼睛模糊不清,依稀看见一张长脸,上面布满红色的斑点,只是前额还让人看见一片死一般的苍白。红色的脸颊和白色的前额之间,闪动着两只黑黑的小眼睛,足以令最勇敢的人胆寒。这前额宽广的轮廓被一片厚、直、煤玉般黑的头发勾勒出来。
“请走近些,行还是不行?”那人终于说话,很不耐烦。
于连步子不稳地往前走了走,眼看着要倒,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终于在距摆满方纸片的小白木桌三步远的地方外下了。
“再近些,”那人说。
于连又往前走了走,伸着手,仿佛要找什么东西好扶着。
“您的名字?”
“于连·索莱尔。”
“您大大地迟到了,”那个人说,又用一种可怕的目光盯住他。
于连受不了这目光,伸手像要扶住什么,一下子直挺挺地倒在地板上。
那人摇铃。于连只是眼睛不能用,没有力气动弹,还听得见有脚步声走近。
有人把他扶起,让他坐在白木小扶手椅上。他听见那个可怕的人对看门人说:
“看样子他是癫痫病犯了,这下可全了。”
于连能睁眼了,那个红脸人又写上了,看门人已经不见。“我得鼓起勇气,”我们的主人公说,“尤其要藏住我的感觉(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如果我出了意外,天知道人们会把我怎么想。”那人终于不写了,斜眼看着于连:
“您能回答我的问话了吗?”
“是的,先生,”于连有气无力地答道。
“啊!这太好了。”
黑衣人半直起身,吱地一声拉开纵木桌的抽屉,很不耐烦地找一封信。他找到了,慢慢地坐下,又看了看于连,那神气像是要把于连仅余的生命夺走:
“您是谢朗先生荐来的,他显教区最好的本堂神甫,世上仅有的有德之人,我三十年的朋友。”
“啊!我是在荣幸地和彼拉先生谈话,”于连用半死不活的声音说。
“那还用说,”神学院院长顶了他一句,生气地看了看他。
他那小眼睛突然加倍地明亮,嘴角的肌肉不自主地动了动。那正是老虎事先品味吞噬猎物的乐趣时的样子。
“谢朗的信很短,”他像是自言自语,“聪明人无须多言,现在的人不会写短信了。”他高声念道:
“我向您介绍本堂区的于连·索莱尔,我为他施洗已近二十年,他是一个富裕木匠的儿子,然乃父什么也不给他。于连将是天主的葡萄园里一名出色的工人。记忆力、理解力不乏,思考力亦有。他的志向将会持久吗?真诚吗?”
“真诚!”彼拉神甫带着一种惊奇的神气重复道,看了看于连,不过神甫的目光不像刚才那样毫无人性了,“真诚!”他放低声音重复道,又念:
“我请求您给于连一份助学金;他会经过必要的考试而得到的。我教过他一点神学,即博须坎、阿尔诺、弗勒里的古老、有益的神学。如果此人不合适,请即送回我处;您很熟悉的那位乞丐收容所所长愿出八百法郎聘他为孩子们的家庭教师。——我的内心是平静的,感谢天主。我已习惯于可怕的打击。Valeetme ama。”
彼拉神甫念到签名,放慢了声音,叹了口气,念出“谢朗”两个字。
“他是平静的,”他说,“的确,他的德行当得起这个酬报;但愿到了那一天,天主也能给我同样的酬报。”
他望着天,划了个十字。看到这个神圣的手势,于连感到那种一进入这座房子就让他周身冰凉的极度恐惧开始缓解了。
“我这里有三百二十一个期望从事最神圣的职业的人,”彼拉神父终于说道,口吻严厉却并不凶恶,“只有七、八个是谢朗神甫那样的人推荐来的,因此,在这三百二十一个人当中,您将是第九位。不过,我的保护既非偏袒,亦非姑息,而是对罪孽加倍的关注和严厉。去锁上门。”
于连走得艰难,总算没有倒。他注意到门旁有一扇小窗户,开向田野。他望了望那些树,仿佛看见了老朋友,感到很舒服。
“Loquerisenlinguamlatinam?(您能说拉丁语吗?)”他回来时,彼拉神甫问。
“Ita,pateroptime(是的,我杰出的神甫),”于连答道,缓过来一点了。当然,这一个钟头以来,他觉得世上没有人比彼拉神父更不杰出了。
谈话继续用拉丁语进行。神甫的眼睛的表情渐渐变得温柔,于连也恢复了几分冷静。“我真软弱,”他想,“竟让这美德的外表吓住了:此人不过是马斯隆先生一类的骗子罢了。”于连庆幸已把差不多全部的钱都藏在了靴子里。
彼拉神甫考察于连的神学,对其知识的广度感到惊讶。特别问到《圣经》,就更感到惊讶了。但是,问到那些教宗的学说时,他发现于连几乎连圣杰洛姆、圣奥古斯丁、圣波纳凡杜、圣巴齐尔等人的名字都茫然无知。
“事实上,”彼拉神甫想,“这就是我一向指责谢朗的致命的新教倾向。对《圣经》的深入了解,过于深入的了解。”
(于连刚刚不待问就谈到这一主题,谈到《创世纪》和《五经》的真正写作时间。)
“此种对于《圣经》的无休止的论辩,”彼拉神甫想,“除了引向个人研究,即最可恶的新教教义,还会引向什么呢?而且除了这种轻率的学问之外,对于能够抵消这种倾向的教宗们一无所知。”
问到教皇的权威时,神学院院长的惊讶更是没有边际了,他本来以为于连会答以古代法国教会的一些训戒,谁想年轻人却向他大背德·迈斯特先生的书。
“这谢朗真是个怪人,”彼拉神甫想;“让他看这本书是为了教他如何嘲笑这本书吗?”
他询问于连,想看出他是否真的相信德·迈斯特先生的理论,但是白费力气。年轻人只是根据记忆来回答。从这时起,于连确实很不错,他觉得能够控制自己了。经过长时间的考试,他觉得彼拉先生对他的严厉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事实上,神学院院长十五年来给自己定下对待学神学的学生要庄重严厉的原则,否则他早以逻辑的名义拥抱于连了,他觉得于连的回答何等清晰、准确、鲜明啊。
“果然是一个精神勇敢而健全的人,”他对自己说,“只是cor-pusdebile(身体虚弱)。”
“您常常这样摔倒吗?”他用法语问于连,同时用手指了指地板。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门人的脸把我吓坏了,”于连的脸红得像个孩子。
彼拉神甫几乎要微笑了。
“这就是世间浮华所产生的后果;看来您已习惯了笑脸,那是谎言的真正舞台。真理是严峻的,先生。而我们在此间的任务不也是严峻的吗?您必须注意使您的良心警惕这种弱点:对外表的无用的优美过于敏感。
“如果推荐您来的,”彼拉神甫带着明显的愉快又说起了拉丁文,“如果推荐您来的不是谢朗神甫那样的人,我就用人世间的您过于习惯的那种浮华的语言跟您谈话了。我要对您说,您要求的全额助学金乃是世上最难得到的东西。但是,谢朗神甫使徒般工作了五十六年,假使他不能在神学院里支配一份助学金,那他得到的报酬就未免太少了。”
说完这些话,彼拉神甫告诫于连,不经他同意,不要参加任何团体或秘密修会。
“我用名誉保证,”于连说,像个正直的人那样心花怒放。
神学院院长第一次笑了。
“这个词在这里不合适,”他说,“它太让人想起世间人们的虚荣了,正是这种虚荣引导他们犯下那么多错误,常常还犯下罪恶。根据圣庇护五世的UnamEcclesiam谕旨第十七段,您应该对我有绝对服从的义务。我是您教会里的尊长。在这座房子里,听见,我亲爱的儿子,就是服从。您有多少钱?”
“果然不出所料,”于连心想,“叫亲爱的儿子就为的是这个。”
“三十五法郎,我的神甫。”
“仔细记下钱是怎么用的,要向我汇报。”
这次艰难的会见长达三个钟头;于连把看门人叫来。
“把于连·索莱尔安置在一O三室,”彼拉神甫对那人说。
出于很大的器重,他让于连独居一室。
“把他的箱子提过去,”他补了一句。
于连垂下眼睛,看见他的箱子就在门前;他三个钟头以来一直在看它,居然没有认出它来。
到了一0三室,这是这座房子最上一层的一十八尺见方的小房间,于连注意到房间朝向城墙,越过城墙可以看见美丽的平原,杜河在它和市区之间流过。
“多么迷人的景色:“于连叫了起来;他这样自言自语,但是感觉不到这些词表达的东西。在他来到贝藏松这段短短的时间里,他的感觉太强烈,把他的体力都耗尽了。他在窗口附近、斗室内唯一一把木椅上坐下,立刻酣睡起来。他没有听见晚餐的钟声,也没有听见圣体降福仪式的钟声;别人把他忘了。
第二天早上,当第一道阳光将他照醒时,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
书虫百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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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与黑》第二十六章 人世间或富人缺什么
他急忙刷衣服,下楼,还是迟到了。一位学监严厉地责备他。于连并未设法为自己辩解,反而把胳膊往胸前一叉:
“Peccavi,pateroptime(我的神甫啊,我犯了罪,我认错)。”他面带懊悔的神情说。
这个开端大获成功。学生中的那些精明人一眼便看出,他们要与之打交道的人可不是个初入道的新手。休息的时候,于连看见自己成为众人好奇的对象。然而他们从他那里得到的只是克制与沉默。根据他给自己定下的格言,他把他的三百二十一个同学都看作敌人,在他眼中,最危险的敌人乃是彼拉神甫。
几天后,于连要选择忏悔神甫了,人家给了他一份名单。
“嘿!仁慈的天主!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心里说,“他们以为我不明白开口意味着什么吗?”他选择了彼拉神甫。
他没有料到,这竟是决定性的一步。神学院有一个小修士,年纪很轻,维里埃人,第一天就说是他的朋友,告诉他假如选副院长卡斯塔奈德先生,也许是更为谨慎的行动。
“卡斯塔奈佛神甫是彼拉先主的敌人,人家怀疑彼拉先生是詹森派,”小修士俯在他耳畔补充说。
我们的主人公自以为谨慎,可是他开始时走的那几步,例如选择忏悔神甫,全都是鲁莽之举。富于想象的人所特有的自负将他引入歧途,他把意图当成事实,还自以为是个老练的伪君子呢。他真是疯了,居然自责使用了以柔克刚之术片取得了成功。
“唉!这是我唯一的武器!换一个时代,”他对自已说,“我会面对敌人用有力的行动来挣我的面包。”
于连对自己的行为很满意,环顾左右,发现到处都是最纯洁的美德的表象。
八到十个修士生活在圣洁的气氛中,都像圣女德肋撒和在亚子宁山脉的维尔纳山顶上受五伤时的圣方济各一样,见过幻象。不过这是一大秘密,他们的朋友绝口不谈。这几位见过幻象的年轻人几乎总是呆在医务室里:其他一百来位将顽强的信仰和不倦的勤奋结合起来。他们用功到了病倒的程度,不过所获无多。两三位真有才能者脱颖而出,其中有一位叫夏泽尔,不过于连觉得他们讨厌,他们也觉得于连讨厌。
三百二十一个修士中剩下的就都是些粗俗之辈了,他们也拿不准是不是懂了那些整天背来背去的拉丁词。他们几乎都是农家子弟,宁肯靠背拉丁文挣面包而不愿意在土圪垃里刨食吃。根据这一观察,于连从最初几天起就发誓迅速取得成功。“在任何事业中,都需要聪明人,因为总是有事情要做,”他想,“在拿破仑治下,我可能当个副官;而在这些未来的本堂神甫中,我则要当代理主教。”
“所有这些可怜虫,”他继续想,“从小就干粗活,他们在来到这里之前,吃的是黑面包,啃的是有凝块的牛奶,住的是茅草屋,一年只能吃五、六回肉。像那些古罗马的士兵,把打仗当休息,这些粗俗的农民对神学院的好饭菜高兴得不得了。”
从他们暗淡的眼睛里,于连只看到饭后被满足的肉体需要和饭前焦急难耐的肉体快乐。他就是应该在这样一些人中间脱颖而出,然而于连不知道,他们也不肯告诉他,在神学院学习教理、圣教史等不同课程,如果取得第一名,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桩辉煌的罪孽罢了。自打有了伏尔泰,自打实行两院制政府,说到底那不过是怀疑和个人研究,给民众的思想带来自疑这种坏习惯,法国教会好像懂得了书籍乃是它的真正敌人。在它看来,心灵的服从就是一切。在学习、甚至圣洁的学习中取得成功,更认为是可疑的,而且也并非没有充分的理由。谁能阻止西埃耶斯或者格雷古瓦那等杰出的人投奔另一方!教会心惊胆战,就去依附教皇,仿佛那是获救—的唯一机会。唯有教皇还能试一试去瓦解个人研究,用教廷里那些仪式的虔诚盛大来影响上流人士的厌倦病态的精神。
这种种事实,于连看得半明半暗,而在神学院里说出来的话又都力图使之成为谎言,他陷入深深的忧郁之中。他很用功,很快学到一些对一个教士很有用但他看来很虚假的东西,他颇不感兴趣。他认为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难道全世界的人都把我忘了?”他常想。他不知道彼拉神甫收到但烧掉过几封盖有第戎邮戳的信,信的用词最为得体,但却透出最为强烈的激情。巨大的悔恨似乎在遏制他们的爱情。“这样更好”,彼拉神甫想,“至少这年轻人爱的不是一个不信宗教的女人。”
一天,彼拉神甫拆开一封信,有一半已被泪水浸得字迹模糊,那是一封诀别的信。“终于,”信上对于连说,
“上天给我恩典,让我恨,不是恨铸成我的错误的人,他将永远是我在世上最爱的人,而是恨我的错误本身。牺牲已经做出,我的朋友。并非没有眼泪,您看到了。我应该为之献身、您也曾那样地爱过的那些人,他们的获救最为要紧。一个公正然而可怕的天主不会因他们的母亲犯了罪而对他们施行报复了。永别了,于连,公正地待人吧。”
信的这个未尾几乎完全看不清楚。信上给了一个在第戎的地址,但希望于连永远不回信或至少不要说出让一个幡然悔悟的女人听了脸红的话。
忧郁,加上承办八十三个生丁一顿的午餐的人供应给神学院的低劣饭菜,已经开始影响到于连的健康。一天早晨,富凯突然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我总算进来了。为了看你,我已经来过贝藏松五次,这不怪你。总是碰钉子。我派了一个人守在神学院门口,见鬼,你怎么总是不出来?
“这是我强加给自己的一个考验。”
“我发现你变多了。我总算又见到了你。两个像五法郎的漂漂亮亮的埃居刚刚让我知道我是个傻瓜,没有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拿出来。”
两个朋友的话总也说不完,于连的脸色陡然一变,因为富凯说:
“顺便问一句,你知道吗?你的学生的母亲现在可虔诚啦。”
他说这话时神情轻快随便,但是这种神情却在一颗充满激情的心灵上留下奇特的印象,因为说者无意中搅动了听者最珍贵的隐衷。
“是的,我的朋友,最狂热的虔诚。有人说她去朝圣呢。但是,那个监视了谢朗先生那么久的马斯隆神甫可丢脸了,德·莱纳夫人不愿意向他忏悔。她到第戎或贝藏松做忏悔。”
“她来贝藏松,”于连说,额上泛起了红晕。
“经常来,”富凯不解地答道。
“你身上有《立宪党人报》吗?”
“你说什么?”富凯问。
“我问你有没有《立宪党人报》?”于连以最平静的口吻又问。“在这儿买要三十个苏一份呢。”
“什么!神学院里也有自由党!”富凯叫道。“可怜的法兰西!”他学着马斯隆神甫那伪善的声音和甜密的腔调,补了一句。
幸亏入院第二天,于连认为还是个孩子的那位小修士曾经跟他说了一句话,让他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不然的话,这次来访可就要给我们的主人公留下深刻的印象了,自进入神学院以来,于连的行为不过是一连串的做假罢了。他时常痛苦地自嘲。
其实,他一生中的那些重大行动都实施得很巧妙,但他不注意细节,而神学院里那些精明人却只盯着细节。因此,他已在同学中被认作自由思想者了。一大堆琐细的行动出卖了他。
在他们看来,他肯定已经犯下这桩滔天大罪,他思想,他独立判断,而不是盲目地跟随权威和循例办事。彼拉神甫丝毫帮不了他;他在告罪亭之外没有跟他说过话,就是在告罪亭里也是听得多,说得少。如果他选了卡斯塔奈德神甫,情况就会大不一样。
于连察到干了一件傻事,也就不在烦闷了。他想知到损失究竟有多大,为此,他略微打破了那种用以拒斥同学们的高傲而固执的沉默。于是他们开始报复了。他的趋奉遇到了近乎嘲弄的轻蔑。他这才知道,自打他进入神学院,没有一个钟头,尤其是休息的时候,不曾产生对他或不利的后果,不曾增加他的敌人的数目或者为他赢得几位真正有德或稍许不那么粗俗的修士的好感。需要弥补的损失很大,任务很艰巨。从此,于连的警惕就处于常备不懈的状态,他要为自己勾画出一种全新的性格来。
比方说,他的眼睛的表情就给他带来不少麻烦。在这种地方人们都垂下眼睛,这并非没有道理。“我在维里埃时是多么自负啊!”于连想,“我自以为是在生活;其实那不过是为生活做准备罢了,如今我终于进入这个世界,我将发现直到我演完我的角色,我的周围永远布满了真正的敌人。每一分钟都要虚伪,”他继续想,“这有多难啊;这是要让赫拉克利斯的功绩黯然失色啊。现代的赫拉克利斯就是西克斯特五世,他用谦逊的态度骗了四十个红衣主教整整十五年,他们曾经看见过他年轻时的暴躁和高傲。
这么说,学问在这儿什么也不是啦,”他愤愤地自语道,“在教理、圣敦史等功课上取得进步只是表面上算数。在这方面他们说的那些话不过是让我这样的傻瓜落入陷阱。唉,我唯一的长处是进步快,善于理解那些空话。是不是他们在内心深处也知道这些空话的真正价值?也和我有一样的看法?我真傻,居然还以此为骄傲:我老是得第一!这只能为我招来许多不共戴天的敌人。夏泽尔比我聪明,他总是在作文中说几句蠢话,使自己降到第五十几名;如果他得了第一名,那是出于疏忽。啊,彼拉先生的一句话,仅仅一句,对我该是多么有用啊。”
于连大彻大悟以后,先前厌烦得要命的那些长时间的苦行修练,如每周数五次念珠、在圣心教堂唱圣歌,等等,等等,如今都变成最有兴味的行动时刻。于连严格地审视自己,特别是力争不夸大自己的能力,他不想学那些为他人作榜样的修士那样,一上来就时刻做出有意义的行动,也就是说证明某种基督教的完善。在神学院,有一种吃带壳溏心蛋的方式,更表明在宗教生活中取得的进步。
读者可能笑了,那就请他想想德里尔神甫被邀到路易十六宫廷的一位贵妇人家里午餐吃鸡蛋时所犯的种种错误吧。
于连首先试图做到无罪,这是年轻修士的一种状态,其走路的姿态、手臂和眼睛的动法等等实际上已无任何世俗气,但尚未表明他已全神贯注于来世的观念和今世的纯粹虚无。
于连不断地在走廊的墙上发现一些用炭书写的词句,例如:“与永恒的快乐或地狱里永恒的沸油相比,六十年的考验算什么?”他不再蔑视这些句子了,他明白应该不断地将其置于目前。“我这一生要干什么呢?”他想,“我将向信徒们出售天堂里的位子。这位子如何能让他们看见呢?通过我的外表和—个俗人的外表之间的区别。”
经过数月不间断的努力,于连仍是一副思考的样子。他转睛动嘴的方式仍未表明随时准备相信一切、支持一切、甚至证之以殉道者的那种内在的信仰。于连看到在这方面那些最粗俗的农民胜过了他,感到愤愤不平。他们没有思考的样子,那是有充分的理由的。
那种流露出一种随时准备相信一切容忍一切的狂热而盲目的信仰的面容,我们经常可以在意大利的修道院里看到,奎尔契诺已通过他的教堂画为我们这些俗人留下了先美的典型,为了有这样一张脸,于连什么样的努力不曾做呢?
在重大的节日里,修士们可以吃到红肠配酸白菜。于连的邻座注意到他对这种幸福无动于衷;这是他的最主要的罪行之一。他的同学们从中看到了最愚蠢的虚伪的一个丑恶的特征,再没有比这给他招来更多的敌人了。“看这个资产者,看这个倨傲的家伙,”他们说,“他假装鄙视最好的伙食,红肠配酸白菜!呸,无赖!骄傲的家伙!该下地狱的!”
“唉!这些年轻的农民,我的同学,对他们来说,无知乃是一种巨大的优点,”于连在泄气的时候大叫,“他们到了神学院,并没有世俗的思想需要老师加以纠正,而我带进神学院的世俗思想却多得可怕,无论怎么做,他们总能从我的脸上看出来。”
于连以一种近乎嫉妒的专注研究那些进神学院的年轻乡下人中最粗俗的人。当他们扒去粗布上衣换上黑袍子时,他们的教育就仅限于无限地尊敬现钱,像弗朗什-孔奉人所说的那样,干爽流动的金钱。
这是对现金这个崇高观念的神圣而英勇的表达方式。
这些神学院学生和伏尔泰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他们的幸福首先在于吃得好。于连发现他们几乎人人都对穿细呢料衣服的人有一种天生的敬意。有这种观念的人对公正分配,例如法庭给予我们的那种公正分配,进行恰如其分的估价,甚至低估其价值。他们私下里常说:“跟一个大块头打官司能有什么好儿呢?”
“大块头”是汝拉山区的土话,表示有钱的人。政府是最有钱的,他们究竟多么地敬重,大家判断吧!
一提到省长的名字,就须报以含有敬意的微笑,否则,在弗朗什-孔奉的农民的眼里,就是一种轻率失礼,而轻率失礼在穷人那里很快就会受到没有面包的惩罚。
最初,于连因感到受人轻蔑而觉得喘不过气来,后来他却有了侧隐之心:他的大部分同学的父亲在冬天的晚上回到茅草屋里,常常是没有面包,没有栗子,也没有土豆。“在他们眼里,”于连想,“幸福的人首先是刚刚吃过一顿好饭的人,其次是一个有一件好衣服的人,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我的同学们有坚定的志向,这就是说,他们在教士这职业中看到了一种持续长久的幸福:吃得好,冬天有一件暖和的衣服。”
有一次于连听见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年轻同学跟同伴说:
“我为什么不能像西克斯特五世那样当教皇呢?他也放过猪呀。”
“只有意大利人才能当教皇,”那朋友说,“但是在我们中间肯定是靠抓阄来决定谁当代理主教、议事司铎、也许还有主教的。夏隆的主教P……先生就是箍桶匠的儿子,正是我父亲干的那一行。”
一天,正上教理课,彼拉神甫打发人叫于连去。可怜的年轻人很高兴能摆脱他身陷其中的那种肉体和精神的状态。
于连在院长先生那里又碰上了他进神学院那天使他如此害怕的那种接待。
“给我解释解释写在牌上的东西,”队长看着他说,看得他想钻到地底一去。
于连念道:
“阿芒达·比奈,长颈鹿咖啡馆,八时前。说你从让利来,是我母亲方面的表亲。”
于连看到了危险有多大,卡斯塔奈德神甫的密探从他那儿偷走了这个地址。
“我来这儿的那天,”他答道,只看着彼拉神甫的额头,因为他受不了他那可怕的目光,“我心惊胆战,谢朗神甫曾对我说这是一个充满了告密和各种坏事的地方;同学之间的侦察和揭发受到鼓励。上天也正愿如此,以合便向年轻的教士们展示生活就是这般模样,激起他们对尘世及其浮华的厌恶。”
“您居然在我面前说漂亮话,”彼拉神甫大怒,“小无赖!
“在维里埃,”于连冷静地继续说道,“我的哥哥一有了嫉妒我的理由就打我……”
“谈正题,谈正题!”彼拉神甫嚷道,几乎气得发疯。
干连丝毫未被吓住,继续讲他的故事。
“那天我到了贝藏松,将近中午,我饿了,就进了一家咖啡馆。我心里充满了对这种世俗地方的厌恶,可是我想在那儿吃饭要比在旅馆便宜。一位太太,看上去是铺子的老板,见我初来乍到的样子,就动了怜悯之心。她对我说:‘我很为您担心,先生,贝藏松净是坏人。如果您碰上什么倒霉的事,就来找我吧,八点之前打发人到我这儿来。如果神学院的看门人不肯替您跑腿,您就说您是我的表亲,从让利来……’”
“您这番花言巧语是要核实的,”彼拉神甫嚷道,他已坐不住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回自己房间去吧!”
神甫跟着于连,把他锁在屋里。于连立刻检查箱子,那张要命的纸牌就是极细心地藏在箱底的。箱子里什么也不少,但有几处动了;不过他的钥匙可是从不离身的。“多么幸运,”于连想,“在我还是两眼一摸黑的那段时间里,卡斯塔奈德神甫常常好心地准我外出,我从未接受,现在我明白这好心是什么了。要是我抵挡不住诱惑,换了衣服去会美丽的阿芒达,我可就完了。他们未能用这种办法从所获情报中得到好处,为了不浪费这份情报,就拿它做了揭发材料了。”
两个钟头以后,院长派人来叫他。
“您没有撒谎,”院长对他说,目光不那么严厉了,“不过,保留这样的地址是不谨慎的,其严重性您还想象不出。不幸的孩子!也许十年以后,它会给您带来损害。”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14 21:10:46
《红与黑》第二十七章 初试人生
读者一定会允许我们对于连这一时期的生活提供很少明白而准确的事实。不是我们缺少事实,恰正相反;但是,他在神学院的所见所闻对于本书所竭力保持的温和色调来说也许是过于黑暗了。因某些事情而感到痛苦的同时代人回忆起来只能产生一种厌恶,扼杀了其它任何乐趣,甚至阅读一篇故事的乐趣。
于连试着做出一些虚伪的举动,但很少成功。他常常感到厌恶,甚至完全地气馁了。他没有取得成功,而且还是在一种卑劣的职业中。哪怕一点点外界的帮助都足以使他重新振作起来,需要克服的困难并不很大;可是他像被遗弃在这汪洋大海中的一时孤舟,茕茕孑立。“我就是成功,”他想,“也要和这样一群卑劣的人一起度过一生!一群饕餮之徒,一心只想着他们在餐桌上狼吞唬咽肥肉煎蛋,或者一群卡斯塔奈德神甫,对于他们,任何罪孽都不会过于卑劣!他们将会掌权;可是那要什么样的代价呵,伟大的天主!
“人的意志是强大的,我到处都读到这一点;然而靠它能克服这样的厌恶吗?那些伟人的任务是容易的;无论危险多么可怕,他们总觉得它是美的;然而除了我,谁又能理解包围着我的那一切有多丑恶呢?”
这是他一生中最难忍受的时刻。对他来说,到一个驻扎在贝藏松的漂亮团队去当兵,那是何等容易的事!他可以当拉丁文教师;他的生活所需是那样地少!不过,那可就没有前程了,对他的想象力来说,也就没有未来了,这等于是死亡。这就是他那些悲惨的日子中的一天的详细情况。
“我是何等自负啊,经常庆幸自己与那些农家子弟不同!这下好了,我已有了足够的生活经验,看到了不同产生仇恨,”一天早晨,他对自己说,这个伟大的真理,刚刚通过他的一次最惨重的挫折展示在他面前。他做了一个礼拜的工作,竭力讨好一个生活在圣洁的气息中的修士。他跟他一道在院子里散步,谦卑地聆听那些让人站着都能睡着的蠢话。突然,暴风雨来了,响起一记闷雷,那位圣洁的修士粗暴地推开他,大声叫道:
“您听;这个世界上人人为自己,我不愿意遭雷击;天主可以把您像个不信神者、像个伏尔泰那样用雷劈了。”
于连咬紧了牙,睁大眼睛望着雷电交加的天空,“如果我在风暴中睡大觉,就活该被淹死!”于连叫道。“让我们试试去征服另一个学究吧!”
铃响了,是卡斯塔奈德神甫的圣教史课。那一天,面对着这些如此惧伯艰苦的工作和父辈的贫穷的年轻农民,卡斯塔奈德神甫教导说,政府,这个在他们眼中如此可怕的东西,只有根据天主派到地上的代理人的授权,才具有真实合法的权力。
“要用你们的圣洁的生活,你们的服从来使你们无愧于教皇的关怀,成为他手中的一根棍子吧,”他补充说,“你们将得到一个极好的职位,在那儿你们发号施令,不受监督;一个终身的职位,薪傣的三分之一由政府支付,其余的三分之二由受过你们的布道培养的信徒支付。”
下了课,卡斯塔奈德神甫在院于里站住了。
“关于一个本堂神甫,完全可以这样说:人值几何,位值几何,”他对围在身边的学生们说,“我跟你们说,我知道山里的几个本堂区,那里的额外收入超过城里的许多本堂神甫。钱是一样多,外带肥阉鸡、蛋、新鲜奶油和许多其它的零零碎碎的东西;在那儿,本堂神甫是无可争议的第一号人物:没有一顿好饭他不受到邀请、欢迎,……。”
卡斯塔奈德神甫刚刚上楼回房,学生们就三五成群地分开了。于连哪一堆也不是,他们把他丢在一旁,仿佛一只长疥的羊。每一堆里,他都看见有一个学生朝空中抛一钢板,如果猜中是正面或反面,同学们就说他很快将得到某个额外收入丰厚的本堂神甫职位。
跟着来的就是那些小故事。某年轻教士,刚受神职才一年,送了一只家养的兔子给一老本堂神甫的女仆,老本堂神甫就要求由他来当副本堂神甫,没几个月,他就在这个好堂区接替了老本堂神甫,因为老本堂神甫很快就死了。另有一位,顿顿饭陪着一位瘫痪的老本堂神甫,细细地为他切鸡,终于被指定为一个很富的大镇的堂区继承人。
像一切职业中的年轻人一样,神学院的学生们往往夸大此类具有奇异作用、能够刺激想象力的小手段的效果。
“我得参加这些谈话,”于连想。他们若是不谈香肠和好堂区,就谈教理中的世俗部分,谈主教和省长、市长和本堂神甫之间的纠纷。于连看到有一个第二天主的观念出现,这第二天主远比另—个天主更可怕更强大,这第二天主就是教皇。他们压低了声音,当他们确信彼拉先生听不见时,就说,如果教皇不愿费神去任命法国的所有省长和市长,那是因为他已任命法国国王为教会的长子,委托他去办了。
大概是这个时候,于连认为可以利用德·迈斯特先生的《教皇论》来赢得别人对他的尊敬。他使同学们大吃一惊,然而这又是一大不幸。他表述他们的意见比他们自己都好,这使他们不悦。谢朗先生对于连对自己都做了一件不谨慎的事情。他使他养成正确推理、不说空话的习惯,却忘了告诉他,在不大受敬重的人那里,此种习惯乃是一大罪孽,因为任何正确的推论都要得罪人。
于连说得好,这又成了他的新罪孽。他的同学们想来想去,终于用一个词表达了他使他们产生的全部厌恶之情,他们送了他一个绰号:马丁·路德;他们说:“这特别是因为使他变得如此骄傲的那种恶魔似的逻辑。”
有几个年轻修士面色更为鲜嫩,可以说比于连还漂亮,但是,他有一双白皙的手,而且不能掩饰某些酷爱清洁的习惯。在命运把他抛进的这座沉闷的学校里,这一优点却不是优点。他生活其中的那些肮脏的农民公开说他行为放荡。我们担心,叙述我们的主人公的种种厄运会使读者感到厌倦。比方说,同学中几位身强力壮的就想经常地揍他一顿;他不得不揣上一支铁圆规,并且宣布他会使用的,不过他是用手势宣布的。手势写在密探的报告里,就不如说的话那么有份量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14 21:10:47
《红与黑》第二十八章 迎圣体
于连装小装傻,都没有用,他不能讨人喜欢,他太特殊了。“不过,”他想,“这些老师都是些精明人,千里挑一挑出来的,何以也不喜欢我的谦卑呢?”他觉得他的殷勤只蒙住了一个人,因为这个人什么都信,似乎什么当都上。此人就是大教堂的司仪长夏斯一贝尔纳神甫,十五年前,人家让他觉得有望得到议事司好的位置,他就一边等,一边在神学院里教授布道术。在于连还蒙在鼓里的那个时期,有几门功课他常得第一,其中就有布道术。夏斯神甫为此对他表示友好,下了课,很愿意挽住他的胳膊在花园里转几圈。
“他到底想干什么?”于连心里说。他感到奇怪,夏斯神甫跟他谈大教堂拥有的饰物,一谈就是几个钟头。除了丧事用的饰物,大教堂共有十七件镶有饰带的祭披。大家对老迈的吕班普莱议长夫人寄于很大希望;这位老夫人已九十岁,七十年来一直保存着结婚礼服,那是用夹了金线的上好里昂料子做的。“想想看,我的朋友,”夏斯神甫说道,一下子站住了,睁大了眼睛,“用的金子那么多,料子都立得住。在贝藏松,大家普遍认为,议长夫人的遗嘱将使大教堂的宝库增加十多件祭披,还不算四、五件重大节日用的无袖长袍。更有甚者,”夏斯神甫压低声音,补充说,“我有理由认为,议长夫人会给我们留下八个精美的镀金银烛台,据说是勃民第公爵大胆查理从意大利买回来的,她的先人中有一位曾是他的宠臣。”
“可是,这个人说了一大通旧衣服,他究竟想干什么呢?”于连想。“这种铺垫真巧妙,做了一百年,可我还是什么也没看出来。他肯定是不信任我!他比那些人都机灵,那些人的秘密目的我只用两个礼拜就猜出来了。我知道了,此人十五年来一直受着野心的折磨!”
一天晚上,正在上剑术课,于连被叫到彼拉神甫处,神甫对他说:
“明天是CorpusDomini节(圣体节)。夏斯—贝尔纳神甫先生需要您帮他装饰大教堂,去吧,要服从。”
彼拉神甫又把他叫住,带着体恤的神情补充说:
“这是一个进城走走的机会,就看您愿意不愿意了。”
“Incedoperignes(我有敌人藏着呢),”于连答道。
第二天一大早,于连前往大教堂,一路上两眼低垂。看到街道,看到城里已开始出现的热闹景象,于连感到很舒服。为了迎圣体,到处都有人在房屋正面张挂帷幔。他觉得,他在神学院度过的全部时光,实在不过一瞬而已,他想到韦尔吉,想到那位漂亮的阿芒达·比奈,也许能碰见她,她的咖啡馆不太远。夏斯—贝尔纳神甫正站在他心爱的大教堂门口,于连老远就看见了;那是一个面相快活神情开朗的胖子。“我正等着您哪,我亲爱的儿子,”他一看见于连就叫道,“欢迎您。今天的活儿很重,时间又长,我们先吃头顿早饭,添些力气,第二顿在大弥撒中间十点钟开。”
“先生,我希望,”于连神情庄重地说,“我希望时时刻刻有人跟我在一起,烦请注意,”他指着头上的钟,补充说,“我是五点差一分到达的。”
“啊!神学院的那些小坏蛋让您害怕了!您想到他们,这很好,”夏斯神甫说,“一条道路因为两旁的篱笆有刺就不那么美丽了吗?旅人赶路,让扎人的刺在原地枯萎。还是干活吧,亲爱的朋友,干活吧!”
夏斯神甫说得对,活儿很重,大教堂前一天举行过盛大的葬礼;任何准备工作都没有做,因此要在一个上午把形成三个殿的那些哥特式廊柱都用一种红色锦缎套子罩起来。主教先生用邮车从巴黎请来四个帷幔匠,但是这些先生也不能把活儿都包了,而且他们非但不能鼓励那些笨手笨脚的贝藏松的伙伴,反而嘲笑他们,使他们更笨了。
于连一看,他得自己爬梯子了,他的灵活帮了他大忙。他负起了指挥本城帷幔匠的责任。夏斯神甫大喜,看见他从一架梯子飞到另一架梯子。所有的柱子都罩上了锦缎,接下来要把五个巨型的羽毛束放在主祭坛上方的大华盖上。那是一个繁复的木制绘金顶怖,由八根意大利大理石螺旋型大柱子支撑着。但是,要到达大圣体龛上方的华盖的中心,心须走过一条木头上楣,这段木头颇陈旧,可能已遭虫蛀,并且离地四十尺高。
看见这条险路,一直神采飞扬的巴黎帷幔匠,个个傻了眼;他们从底下住上看,叽叽喳喳地议论,就是不上去。于连抓起羽毛束,一溜跑,登上梯子。他把羽毛束稳稳地放在华盖中心的冠状饰物上。他从梯子上下来,夏斯—贝尔纳神甫把他抱在怀里:
“好极了,”善良的教士叫道,“我要把这讲给主教大人听。”
十点钟的那顿饭吃得很快活。夏斯神甫从未见过他的教堂如此美丽。
“亲爱的弟子,”他对于连说,“我母亲曾在这座可敬的教堂里出租椅子,所以我是在这座伟大的建筑物里长大的。罗伯斯庇尔的恐怖把我们毁了;但是我那时已经八岁,能在私人家里举行的弥撒上帮忙了,所以做弥撒的日子,他们给我饭吃。要说折祭披,谁也没有我折得好,饰带从未断过。自从拿破仑恢复宗教信仰以来,我有幸在这座可敬的大主教堂里指导一切事务。一年五次,我亲眼看见它用这些如此美丽的饰物装扮起来。但是它从未像今天这样富丽堂皇,锦缎的幅面从未像今天这样平展,这样紧紧贴着柱子。”我道出他的秘密了,”于连想,“他在谈自己,这是倾吐衷肠啊。”然而,这个明显地兴奋难耐的人却什么不慎的话都没说出来。“不过,他干了不少活儿,他很幸福,”于连想,“好葡萄酒也没少喝。怎样的一个人啊!对我来说,怎样的傍样啊!他有点晕乎了。(这是他从老军医那里学来的一句粗话。)”
大弥撒的Sanctus响了,于连想穿上白法衣,跟着主教参加盛大的圣体游行。
“还有小偷呢,我的朋友,还有小偷呢!”夏斯神甫叫道,“您没有想到啊。游行队伍要出来了,教堂里要空了;您和我,我们得看着。如果围着柱脚的美丽的金线只丢失两奥纳,那就是我们的造化。那也是吕班普莱夫人的馈赠;那是从她的曾祖父、那位著名的伯爵那里得来的;是纯金的,我亲爱的朋友,”神甫贴着他的耳朵,显然很激动地补充说,”一点儿也没掺假!我让您负责查看北侧殿,呆在那里别出来;南侧殿和大殿归我。注意那些神工架;就是从那儿,小偷的女眼目盯着我们转身的那当儿。”
他刚说完,十一点三刻的钟声响了,紧跟着那口大钟也响了。钟声大作,如此饱满,如此庄严,感动了于连。他的想象飘然远去,离开了尘世。
神香的香气,化装成圣约翰的孩子们撒在圣体前的玫瑰花瓣的香气,终于使他激动起来。
那口钟的声音如此庄严,本来只应让他想到二十个人的劳动,他们的报酬只有五十个生丁,也许还有十五或二十个信徒帮助他们。他应该想到绳子的磨损、钟架的磨损、钟本身的危险,那钟每两个世纪掉下一次;他应该考虑图什么办法降低打钟人的工钱,考虑用赦罪或用取自教会的财富而又不使其钱袋瘪下去的其它恩宠来支付他们的工钱。
于连没有做这些明智的考虑,他的心灵受到如此雄壮如此饱满的声音激励,在想象的空间里邀游起来。他永远也成不了一个好教士,成不了一个干练的行政官员。像这样容易激动的心灵顶多适于产生艺术家。此时此刻,于连的自负暴露无遗。他的那些神学院的同学,因为民众的仇恨和人们告诉你们每道篱笆后面都隐藏着雅各宾主义而去注意生活的现实,其中也许有五十个听到大教堂的钟声之后只考虑打钟人的工钱。他们会用巴莱姆的天才去检查民众的感动程度是否和付给打钟人的钱相符。但凡于连愿意考虑大教堂的物质利益,他那冲出目标的想象力也会考虑怎样为教堂的维修节省四十法郎,会放过一次避免支付二十五生丁的机会。
这一天,天气再晴朗不过,圣体游行的队伍缓缓走过贝藏松,不时停留在有权势的人们竟相搭起的辉煌的祭坛前面,教堂则沉浸在一片幽深的寂静之中。半明半暗,一片宜人的清凉;神香和鲜花的香气仍旧到处弥漫着。
寂静,深深的孤独,长形大殿里的清凉,使于连的梦幻更加温柔甜蜜了。他不必担心受到夏斯神甫的打扰,他正在另一个地方忙着呢。于连的灵魂几乎抛弃了肉体的外衣,在归他查看的北翼慢步徜徉。他确信忏悔室内只有几个虔诚的女人,他就更平静了;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
然而,他的心不在焉还是不能彻底,因为他看见两个穿戴极好的女人,一个跪在忏悔室里,另一个在她旁边,跪在一把椅子上。他随意看了一眼,或是朦朦胧胧地感到了责任,或是赞叹两位太太的高贵而淡雅的装束,他注意到忏悔室内并没有教士。“这就怪了,”他想,“她们若是虔诚的,就该跪在祭坛前;若是上流社会中人,就该赫然置身某个阳台的第一排。这连衣裙剪裁得多好!多雅致!”他放慢了脚步,想看看她们。
于连的脚步声在深邃的寂静中响起,跪在忏悔座里的女人听见了,略微偏了偏头。突然,她轻轻叫了一声,晕过去了。
这跪着的女人没了力气,向后一仰;她的朋友,紧挨在她身边,跳起来扶住她。就在这时,于连看见了向后跌倒的女人的肩膀。一条用精美的大颗珍珠串成的绞形项链引起他的注意,他很熟悉啊。当他认出德·莱纳夫人的头发时,他是多么激动啊!正是她。试着扶住她的头不让她跌倒的那位太太是德尔维夫人。于连不顾一切地冲上去,若不是他扶住她们,德·莱纳夫人倒下去,还会拖上她的朋友。德·莱纳夫人面无血色,毫无知觉,头软绵绵地靠在他的肩上。他帮着德尔维夫人让这迷人的头靠在一把草垫椅子的背上。他跪下了。
德尔维夫人转过头,认出了他。
“走开,先生,走开!”她对他说,口气中带着最强烈的愤怒。“特别是不要让她再见到您。见到您只会使她感到厌恶,她在见到您之前是那样的幸福!您的手段太残忍了。走开,走得远远的,如果您还有一点廉耻的话。”
这句话说得那么强硬,于连此时那么虚弱,不容他不离开。“她一直在恨我,”他想到德尔维夫人,自言自语道。
这时,教堂里响起游行队伍前排的教士们哼哼呀呀的歌声,他们回来了。夏斯—贝尔纳神甫叫了于连好几声,他没有听见,他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一根大柱子后面拖了出来。于连躲在那里,半死不活。神甫想把他介绍给主教。
“您不舒服,我的孩子,”神甫见他那么苍白,几乎走不动路;“您干活儿太多了。”神甫把胳膊伸给他。“来,坐在这张洒圣水的小凳子上,在我背后,我挡着您。”此时他们正在大门一侧。“您放心,还有二十分钟主教大人才露面呢。努力恢复您的精神,他经过时,我扶您起来,我虽年老但还强壮有力。”
但是主教经过时,于连抖得那么厉害,夏斯神甫只好放弃引见他的打算。
“别太难过了,”他对他说,“我还会找到机会的。”
晚上,他让人给神学院的小教堂送来十斤蜡烛,说是于连细心和熄灭蜡烛动作迅速节省下来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可怜的孩子自己也熄灭了,自从见到德·莱纳夫人,他的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白。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14 21:10:48
《红与黑》第二十九章 第一次提升
大教堂里发生了那件事之后,于连一直沉浸在幽深的梦幻之中,久久不能解脱,一天早晨,严厉的彼拉神甫打发人来叫他。
“瞧,夏斯-贝尔纳神甫写信来了,说您的好话呢。总的来说,我对您的行为相当满意。您极不谨慎,甚至轻率冒失,只是没有表现出来罢了,不过到目前为止,您的心是善良的,甚至是宽洪大量的,智力过人。总之,我在您身上看到了一星不容忽视的火花。
“我工作了十五年,就要离开这幢房子了:我的罪过是让神学院的学生们自由判断,没有保护也没有破坏您在告罪亭里对我说的那个秘密组织。我走之前,想为您做点事情,要不是有根据在您房间发现的阿芒达·比奈的地址所作的揭发,此事我两个月之前就该做了,您理应得到。我让您作《新约》和《旧约》的辅导教师。”
于连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真想跪下,感谢天主;但是他油然而生另一种更为真实的感情。他走近彼拉神甫,拿起他的手,举到自己的唇边。
“这是干什么?”彼拉神甫生气地叫道;然而,于连的眼睛比行动表明了更多的东西。
彼拉神甫惊奇地望着他,仿佛一个多年来已不惯于面对细腻的感情的人一样。这种注视泄露了院长的真情,他的声音变了。
“好吧!是的,我的孩子,我对你很有感情。上天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本该公正无私,对人既无恨亦无爱。你的一生将是艰难的。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某种使俗人不悦的东西。嫉妒和诽谤将对你穷追不舍。无论天主将你放在什么地方,你的同伴都不会不怀着僧恨看着你;如果他们装作爱你,那是为了更有把握地出卖你。对此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只向天主求助,他为了惩罚你的自负而使你必须受人憎恨;你的行为要纯洁,我看这是你唯一的指望。如果你以一种不可战胜的拥抱坚持真理,你的敌人迟早会狼狈不堪的。”
于连那么久没有听到过友爱的声音了,不禁泪如雨下,我们应该原谅他的软弱。彼拉神甫朝他张开臂膀,这时刻对两个人来说都是甜蜜的。
于连欣喜若狂;这是他得到的第一次提升;好处是巨大的。要想象这些好处,须得曾经被迫几个月内不得片刻的独处,并且跟一些至少是讨厌的而大部分是不堪忍受的同学直接接触。单单他们的吵嚷就足以使体质脆弱的人神经错乱。这些吃得饱穿得暖的乡下人,只有在使出两肺的全部力量大叫才能感到那种吵吵闹闹的快乐,才能觉得表达得完全。
现在于连单独用餐,或者差不多,比其他学生晚一个钟头。他有花园的钥匙,园中无人的时候可以进去散步。
于连大感惊异,发觉人家不那么恨他了;他原本料到会有加倍的仇恨呢。他不愿意人家跟他讲话,这种秘而不宣的愿望仍嫌太明显,给他招来不少敌人,现在不再标志着一种可笑的高傲了。在他周围那些粗俗的人眼里,这是他对自己的职位的一种恰如其分的感觉。仇恨明显减少,尤其在变成他的学生的那些最年轻的同学中间,他待他们也是彬彬有礼的。渐渐地,他居然也有了拥戴者,叫他马丁·路德已经是不得体的了。
然而,说出他的敌友的名字,有什么用呢?所有这一切都是丑恶的,图画越真实就越丑恶。不过,他们是民众的唯一的道德教师,没有了他们,民众会变成什么呢?报纸难道能够代替本堂神甫吗?
于连就任新职以后,神学院院长装作没有证人在场就绝不跟他讲话。这种作法对先生对弟子都是一种谨慎,但尤其是一种考验。彼拉是个严厉的詹森派,他的不变的原则是:您认为一个人有才能吗?那就对他希望的一切、对他所做的一切设置障碍吧。如果他的才能是真的,他就一定会推倒或绕过障碍。
狩猎的季节到了。富凯心血来潮,以于连的父母的名义给神学院送来一头鹿和一头野猪。两头死兽摆在厨房和食堂之间的过道上。神学院的学生吃饭时从那里经过,都看见了。这成了好奇心的大目标。野猪虽然是死的,也把那些最年轻的学生吓了一跳,他们摸摸它的獠牙。整整一个礼拜,大家不谈别的。
这份礼物把于连的家庭站入社会中应该受到尊敬的那一部分,给了嫉妒一次致命的打击。财富确认了于连的优越。夏泽尔和几位最出色的学生主动接近他,差不多要埋怨他没有把他父母的财产情况告诉他们,害得他们对金钱有失敬之虞。
当时正在征兵,于连是神学院学生,得以免除兵役。这件事使他非常激动。“噍,这个时刻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要是早二十年,我就会开始一种充满英雄气概的生活了!”
他独自一个人在神学院的花园里散步,听见几个修围墙的泥瓦匠在说话。
“喂:该走了,又征新兵了。”
“在那个人的时代,那可好了!泥瓦匠能当军官,当将军,这事儿见过。”
“现在你去看看!穷光蛋才走,手里有几个的人都留在家乡。”
“生下来穷,一辈子穷,就是这么回事儿。”
“嘿,他们说那个人死了,是真的吗?”第三个泥瓦匠说。,
“是大块头们说的,你看,那个人让他们害怕了。”
“多不同啊,在那个时候,活儿干得也顺!说他是被他的元帅们出卖的:叛徒才这么干呀!”
这场谈话使于连稍感宽慰。他离开的时候叹了口气,背诵道:
人民还怀念着的唯一的国王
考试的日子到了。于连答得很出色,他看到夏泽尔也力图显示其全部知识。
第一天,由著名的福科莱代理主教委派的那些主考人就大为不悦,他们不得不在名单上一再将于连列为第一名,至少是第二名,有人向他们指出,这个于连·索莱尔是彼拉神甫的宠儿。在神学院,有人打赌说,在考试总成绩的名单上于连一定会名列第一,这将给他带来与主教大人一道进餐的光荣。但是在一场涉及教父们的考试快结束时,一位狡猾的主考人在问了于连关于圣杰洛姆以及他对西塞罗的酷爱的问题之后,又谈到贺拉斯、维吉尔和其他几位世俗作家。同学们都一无所知,于连却背诵了这几位作者的不少段落。成功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忘了是在什么地方了,根据主考人的一再提问,他满怀激情地背诵和意译了贺拉斯的好几首颂歌。于连上了钩,二十分钟过去了,主考人突然变了脸,尖刻地责备他在这些世俗作家身上浪费了时间,脑子里装了不少无用的或,者罪恶的思想。
“我是个傻瓜,先生,您说得对,”于连谦卑地说,恍然大悟,原来是个巧妙的圈套,他上当了。
主考人的这条诡计,就是在神学院里,也被认为是卑鄙的,然而这并未妨碍德·福利莱先生用他那强有力的手在于连的名字旁边写上198这个数目。德·福利莱先生是个精明人,他如此巧妙地在贝蒙松组织了一个圣会网,其发往巴黎的快报令法官、省长,直至驻军的将领胆战心惊。他这样地侮辱他的敌人、詹森派信徒彼拉,感到很高兴。
十年以来,他的大事就是解除彼拉的神学院院长职务。彼拉神甫真诚,虚诚,不搞阴谋,忠于职守,他为于连规定的行为准则自己也遵循不悖。但是上天在愤怒中给了他一副暴躁易怒的脾气,对侮辱和仇恨特别敏感。对于这颗火热的灵魂,任何侮辱都不会徒劳无功。天主把他放在这个岗位上,他就认为自己对这个岗位是有用的,否则他早就辞职一百次了。“我遏止了耶稣会教义和偶像崇拜。”他对自已说。
考试那段时间,他大概两个月未曾同于连说过话,当他接到宣布考试成绩的公报,看到这个学生的名字旁边写着198这个数目,他病例了一个礼拜,他是把这个学生看作本神学院的光荣的呀。对于这个性情严厉的人来说,唯一的安慰是把他所有的监视手段集中用在于连身上。他感到欣喜的是,他在于连身上没有发现愤怒、报复计划和气馁。
几个礼拜之后,于连接到一封信,不免打了个哆嗦;信上盖有巴黎的邮戮。“终于,”他想,“德·莱纳夫人想起了她的诺言。”一个署名保尔·索莱尔的先生,自称是他的亲属,给他寄来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信上还说,如果于连继读研究那些优秀的拉丁作家,并且卓有成绩,将每年寄给他一笔同样数目的钱。
“这是她,这是她的仁慈:“于连的心充满了柔情,自言自语道,“她想安慰我,可是为什么没有一句有情意的话?”
这封信他弄错了,德·莱纳夫人在她的朋友德尔维夫人的指导下,已完全沉浸在深深的悔恨中了。她还时常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不寻常的人,与他相遇搅乱了她的生活,但她很注意不给他写信。
如果使用神学院的语言,我们可以承认这笔五百法郎的汇款是个奇迹,而且可以说上天是利用德·福利莱先生本人送了这份礼物给于连。
十二年前,德·福利莱神甫来到贝藏松,带的那只旅行箱小得不能再小,根据传闻,那里面装着他的全部家当。如今他是本省最富有的地主之一。在他致富的过程中,他买过一块地产的一半,另一半通过继承落入德·拉莫尔侯财手中。两个人于是大打官司。
尽管德·拉莫尔侯爵先生在巴黎地位显赫,并在宫中担任要职,还是觉得在贝藏松与一位据称可以左右省长任免的代理主教斗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他本来可以请求批准一笔赏赐,以预算允许的随便什么名义为掩盖把这场区区五万法郎的小官司让给德·福利莱神甫,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大光其火。他认为自己有理,而且理由充足!
不过,请允许我斗胆问一句:哪一个法官没有一个儿子或一个什么亲戚需要安插在某个地方呢?
为了让最盲目的人也看得清楚,德·福利莱神甫在赢得第一次裁决一个礼拜之后,乘上主教大人的四轮马车,亲自把一枚荣誉团骑士勋章送给他的律师。德·拉莫尔先生对对方的行动感到有些震惊,并且感到他的律师软下来了,就向谢朗神甫求教,谢朗神甫建议他与彼拉先生联系。
在我们的故事发生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已持续了好几年。彼拉神甫带着他那炽烈的性格投入到这件事情中去。他不断地会见侯爵的律师,研究案情,确认侯爵的案于有理之后,就公开地成为德·拉莫尔侯爵的诉讼代理人,与权力很大的代理主教打宫司。这种傲慢无礼,而且还是出自一位小小的詹森派教徒,使代理主教感到了奇耻大辱!
“你们看看这个自以为那么有权势的宫廷贵族是什么东西吧,”德·福利莱神父对他的亲信们说,“德·拉莫尔先生连一枚可怜的勋章都没有给他在贝藏松的代理人送来,而且还要让他灰溜溜地被撤职。但是,有人写信给我说,这位贵族议员每个礼拜都要佩带蓝绶带到掌玺大臣的沙龙去炫耀,不管这掌玺大臣是何等样人!”
尽管彼拉神甫全力以赴,德·拉莫尔先生也和司法大臣,尤其是和他的下属关系好得不能再好,六年的苦心经营也只落得个没有完全输掉这场官司。
为了两个人都热情关注的事情,侯爵不断与彼拉神甫通信,终于品出神甫的那种才智的味道了。渐渐地,尽管社会地位悬殊,他们的通信有了一种亲切的口气。彼拉神甫告诉侯爵,有人采取凌辱他的办法迫使他辞职。那种卑鄙的伎俩使他很生气,他认为是针对于连的,也就向侯爵讲了于连的事情。
这位大贵人虽然很有钱,却一点儿也不吝啬,他始终未能让彼拉神甫接受他的钱,包括支付因办案而花去的邮费。他灵机一动,就给神甫心爱的学生汇去五百法郎。
德·拉莫尔先生还亲自写了那封通知汇款的信。这件事使他想到了神甫。
一天,神甫接到一纸短简,说有急事请他务必到贝藏松郊外一家客店去一趟。他在那里见到了德·拉莫尔先生的管家。
“侯爵先生派我给您送来他的马车,”那人对他说,“他希望您在读了此信后能在四、五天后前往巴黎。请您告诉我时间,这期间我将到侯爵先生在弗朗什—孔泰的地产上跑跑。然后,在您觉得合适的时候我们就启程去巴黎。”
信很短:
“我亲爱的先生,摆脱掉外省的种种烦恼,到巴黎来呼吸一点儿宁静的空气吧。我给您送去我的车,我已命人在四天内等侯您的决定。我本人在巴黎等您直到礼拜二。我需要您的同意,先生,以您的名义接受巴黎附近最好的本堂区之一。您未来的本堂区教民中最富有的一位从未见过您,但对您比您能想象的还要忠诚,他就是德·拉莫尔侯爵。”
严厉的彼拉神甫没有料到,他居然很爱这座遍布敌人的神学院,十五年来,他为它用尽了心思。德·拉莫尔先生的信仿佛一个要做一次残酷而必要的手术的外科医生出现在他面前。他的解职势在必行。他约管家三日后会面。
四十八小时内,他一直犹豫不决,心烦意乱。最后,他给德·拉莫尔先生写了一封信,又给主教大人写了一封堪称教会体杰作的一封信,只是略嫌长了些。要想找出更无懈可击、流露出更真诚的敬意的句子,也许是件困难的事。这封信注定要让德·福利莱先在主子面前难受一个钟头,信中逐条陈述那些使人严重不满的原因,甚至提到了些卑劣的小麻烦,彼拉神甫不得不忍受了六年,终于逼得他离开教区。
有人从他的柴堆上偷木柴,毒死他的狗,等等,等等。
他写完信,派人叫醒于连,于连和其他学生一样,晚上八点即上床睡觉。
“您知道主教住在哪里吗?”他用漂亮的拉丁文风格对他说,“把这封信送交主教大人。我井不瞒您,我是把您往狼群里送。注意看,注意听。您的回答中不许有半点谎言,但是您要想到,盘问您的人也许会体会到一种终于能加害于您的真正的快乐。我的孩子,在离开您之前告诉您这种经验,我感到十分坦然,因为我不想瞒着您,您送的这封信就是我的辞呈。”
于连呆立不动,他爱彼拉神甫。谨慎徒然地对他说:“这个正直的人离去之后,圣心派会贬损我,也许会赶走我。”
他不能只想自己。他感到难办的是,如何想出一句得体的话,这时他真地感到才思枯竭了。
“怎么!我的朋友,您不去?”
“我听人说,先生,”于连怯生生地说,“您主持神学院这么长时间,却没有任何积蓄,我这里有六百法郎。”
泪水使他说不下去了。
“这也得登记上,”神学院前院长冷冷地说。“去主教府吧,时间不早了。”
正巧这天晚上德·福利莱神甫在主教府的客厅里值班;主教大人去省府吃饭了。所以,于连把信交给了德·福利莱神甫本人,不过他并不认识他。
于连大吃一惊,他看见这位神甫公然拆开了给主教的信。代理主教那张漂亮的面孔立刻显出一种惊奇的表情,其中混杂着强烈的快乐,紧接着又变得加倍的严肃。这张脸气色很好,于连印象极深,趁他读信的工夫,细细地端详起来。如果不是某些线条显露出一种极端的精明,这张脸会更庄重些;如果这张漂亮面孔的主人万一有一刻走神的话,这种极端的精明会显露出一种虚伪。鼻子太突出,形成一条笔直的线,不幸使一个很高贵的侧影无可救药地酷似一只狐狸。此外,这位看起来如此关心彼拉先生辞职的神甫穿戴高雅,于连很喜欢,他从未见过别的教士如此穿戴。
于连只是后来才知道德·福利莱神甫的特殊才能是什么。德·福利莱神甫知道如何逗主教开心。主教是一个可爱的老人,生来就是要住在巴黎的,把来贝藏松视为流放。他的视力极差,又偏偏酷爱吃鱼,于是端上来的鱼就由他先把刺挑干净。
于连静静地端详着反复阅读辞呈的神甫,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位穿着华丽的仆人急匆匆走过。于连不及转向门口,就已看见一个小老头儿,胸前佩带着主教十字架。他忙跪倒在地,主教朝他善意地笑了笑,走过去了。那位漂亮的神甫跟上去,于连独自留在客厅里,从容地欣赏起室内虔诚的豪华。
贝藏松主教是个风趣的人,饱尝流亡之苦,但并未被压垮;他已然七十五岁,对十年后发生的事情极少关心。
“我觉得刚才经过时后见一个目光精明的学生,他是谁?”主教问,“根据我的规定,这个时候他们不是该睡觉了吗?”
“这一位可清醒着哪,我向您保证,主教大人,而且他带来一个大新闻:还呆在您的教区的唯一的詹森派教徒辞职了。这个可怕的彼拉神甫终于懂得了说话意味着什么。”
“那好哇!”主教笑着说,“可我不相信您能找到一个抵得上他的人来代替他。为了向您显示这个人的价值,我明天请他来吃饭。”
代理主教想趁机说句话,谈谈选择继任者的事。主教不准备谈公事,对他说:
“在让另一位进来之前,先让我们知道知道这一位如何离开吧。给我把那个学生叫来,孩子口中出真言。”
有人叫于连。“这下我要处在两个审问者中间了,”他想。他觉得他从未这样勇气十足。
他进去的时候,两个穿戴比瓦勒诺先生还讲究的贴身男仆正在给主教大人宽衣。这位主教认为应该先同问于连的学习情况,然后再谈彼拉先生。他谈了谈教理,颇感惊奇。很快他又转向人文学科,谈到维吉尔、贺拉斯、西塞罗。“这些名字,”于连想,“让我得了个第一九八名。我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且让我出个风头。”他成功了,主教大喜,他本人就是个优秀的人文学者。
在省府的宴会上,一位小有名气的年轻姑娘朗诵过一首歌颂玛大肋拉的诗。他正在谈文学的兴头上,很快便忘记了彼拉神甫和其它公事,和这位神学院学生讨论起贺拉斯是富还是穷的问题。主教引证了好几首颂歌,不过他的记忆力有时不大听使唤,于连马上就把整首诗背出来,神情却很谦卑。使主教惊讶不止的是于连始终不离闲谈的口吻,背上二、三十首拉丁诗就像谈神学院里发生的事一样。他们大谈维吉尔、西塞罗。最后,主教不能不夸奖年轻的神学院学生了。
“不可能学得更好了。”
“主教大人,”于连说,“您的神学院可以向您提供一百九十七个更配得上您的盛赞的人。”
“怎么回事?”这数字使主教很惊讶。
“我可以用官方的证据支持我有幸在主教大人面前说的话。在神学院的年度考试中,我回答的正是此时此刻获得大人赞赏的题目,我得了第一百九十八名。”
“哈!原来是彼拉神甫的宠儿呀,”主教笑着叫道,看了看德·福利莱先生;“我们早该料到的;您是光明磊落的。我的朋友,”他问于连,“是不是人家把您叫醒,打发到这儿来的?”
“是的,主教大人。我一生只走出过神学院一次,就是在圣体瞻礼那天帮助夏斯—贝尔纳神甫装饰的大教堂。”
“0ptime,”主教说,“怎么,表现出那么大的勇气,把几个羽毛束放在华盖上的就是您吗?这些羽毛束年年让我胆战心惊,我总怕它们要我一条人命。我的朋友,您前程远大;不过,我不想让您饿死在这儿,断送了您那突然光辉灿烂的前程。”
主教命人拿来饼干和马拉加酒,于连又吃又喝,德·福利莱神甫更不示弱,因为他知道主教喜欢看人吃得胃口大开,兴高采烈。
这位高级神职人员对他这一夜的余兴越来越满意,他谈了一会儿圣教史。他看出于连并不理解。他转到君士坦丁时代诸皇帝治下罗马帝国的精神状态。异教的末日曾伴有不安的怀疑的状态,这种状态现又折磨着十九世纪精神忧郁厌倦的人们。主教大人注意到于连竟至于不知道塔西陀的名字。
对于这位高级神职人员的惊异,于连老老实实回答说神学院的图书馆里没有这位作者的书。
“我的确很高兴,”主教快活地说,“您帮助我解决了一大难题:十分钟以来我一直想办法感谢您让我度过一个可爱的夜晚,当然是出乎意料。我没想到我的神学院的学生中会有这样一位饱学之士。我想送您一套塔西陀,尽管这礼物不大符合教规。”
主教让人拿来八册装璜考究的书,并在第一卷的书名上方亲自用拉丁文给于连·索莱尔写了一句赞语。主教向以写得一手漂亮拉丁文自炫;最后,他以一种与谈话截然不同的严肃口吻对他说:
“年轻人,如果您谦虚谨慎,有一天您将得到我的辖区内最好的本堂区,而且并非距我的主教府百里之遥,但是必须谦虚谨慎。”
于连抱着八册书出了主教府,大为惊奇,这时,午夜的钟声响
主教大人跟他没有一句话说到彼拉神甫。于连尤其感到惊奇的是主教极其客气。他想不到如此的文雅竟能与一种如此自然的庄严气派结合在一起。于连看到彼拉神甫正沉着脸不耐烦地等着他,那对比给他的印象尤其深刻。
Quicltibidixerunt?(他们跟您说了些什么?)”他一看见他就高声同道。
于连把主教的话译成拉丁文,越译越乱。
“说法语吧,重复主教大人的原话,不要增也不要减,”神学院前院长说,口气严厉,态度也十分地不雅。
“一位主教送给一个神学院的年轻学生一份多么奇特的礼物呀!他说,一边翻着精美的塔西陀全集,烫金的切口似乎使他感到厌恶。
两点钟响了,他听完详细汇报,让心爱的学生回房间了。
“把您的塔西陀的第一卷留给我,那上面有主教大人的赞语,”他对于连说,“我走后,这一行拉丁文将是您在这所学校里的避雷针。Erittibi,filimi,successormeustamquamleoquoerensquemdevoret.(因为对你来说,我的儿子,我的继任者将是一头狂暴的狮子,它将寻找可以吞食的人。)”
第二天早晨,于连在同学们和他说话的方式中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情。他于是便不多说话了。“看,”他想,“这就是彼拉神甫辞职的后果。整个学院都知道了,我被看作是他的宠儿。在这种方式中一定含有侮辱。”不过,他看不出来。相反,他沿走廊碰见他们,他们的眼中没有了仇恨。“这是怎么回事?这肯定是个圆套。可别让他们钻空子啊。”最后那个维里埃来的小修士笑着对他说:“Cor-neliiTacitioperaomnia(塔西陀全集)。”
这句话让他们听见了,他们于是争相恭维他,不仅仅是因为他从主教那儿得到这份精美的礼物,也因为他荣幸地与主教谈话达两个钟头之久。他们连最小的细节都知道。从此,不再有嫉妒,他们卑怯地向他献殷勤:卡斯塔奈德神甫头一天还最为无礼地对待他,也来挽住他的胳膊,请他吃饭。
于连本性难移,这些粗俗的人的无礼曾经给他造成许多痛苦,他们的卑躬屈膝又引起他的厌恶,一丝儿快乐也没有。
快近中午,彼拉神甫向学生们告别,少不了又—番严厉的训话。“你们想要世间的荣誉,”他对他们说,“社会上的一切好处,发号施令的快乐,还是永恒的获救?你们中间学得最差的只要睁开眼睛就能分清这两条路。”
他一走,那些耶稣圣心派的教徒就到小教堂去唱TeDeum。神学院里没有人把前院长的训话当回事儿。“他对自己被免职极感不快,”到处都有人这么说,神学院的学生中没有一个人会天真地相信有人会自愿辞去一个与那么多大施主有联系的职位。
彼拉神甫住进贝藏松最漂亮的旅馆,借口有事要办,想在那儿住两天,其实他什么事也没有。
主教请他吃过饭了,为了打趣代理主教,还竭力让他出风头。吃饭后甜点时,传来一个奇怪的消息,彼拉神甫被任命为距首都四法里远的极好的本堂区N……的本堂神甫。善良的主教真诚地祝贺他。主教把整个这件事看成是一场玩得巧妙的游戏,因此情绪极好,极高地评价了神甫的才能。他给了他一份用拉丁文写的、极好的证明书,并且不让竟敢提出异议的德·福利莱神甫说话。
晚上,主教在德·吕班普莱侯爵夫人处盛赞彼拉神甫。这在贝藏松的上流社会中是一大新闻;人们越猜越糊涂,怎么会得到这样不寻常的恩宠。有人已经看见彼拉神甫当了主教了。最精明的那些人认为是德·拉莫尔先生当了部长了,所以那一天敢于嘲笑德·福利莱神甫在上流社会作出的跋扈神态。
第二天早晨,彼拉神甫去见审理侯爵案子的法官们,人们几乎在街上尾随他,商人们也站在自家店铺的门口。他第一次受到礼貌的接待。严厉的詹森派信徒对他看到的这一切非常愤怒,跟他为侯爵挑选的那些律师们仔细地讨论了一番,就启程去巴黎,只有两、三个中学时代的朋友一直送他到马车旁,对马车上的纹章赞叹不己。他一时糊涂,竟对他们说,他管理神学院十五年,离开贝藏松时身上只有五百二十—法郎积蓄。这几位朋友流着泪拥抱了他,私下却说:“善良的神甫本可以不说这谎话,这也太可笑了。”
庸俗的人被金钱之爱蒙住眼睛,本不能理解,彼拉神甫正是从他的真诚中汲取必须的力量,六年中单枪匹马地反对玛丽·阿拉科克、耶稣圣心派、耶稣会士们和他自己的主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