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迷可可
发表于 2013-7-9 01:22:49
小小身心俱疲地俯倒在楼梯拐弯处,让被无数人抚摩得化石般光滑锃亮的木扶手抵压在自己空虚的胃部。
——本来就没有任何尊严了。这一家人早就已经腐烂到底了。
——自己早就看穿父母之间势同水火的局面……吵成这样却没有离婚或分居,矛盾百出却又完全符合生活混沌荒唐的定律……少年时期每天都心惊胆战地担心它会在顷刻间分崩离析,现在只想着努力逃离,在它彻底溃散前先撤走。不管了,不想管父亲,不想管母亲,不想管弟弟。一个人轻松自由地奔向新生活吧。
——工作不需要我,路芒叫我滚蛋后很快就又能找到一个听话又努力的新秘书。但我需要工作,我需要钱,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你有一张不拒绝摧残的脸(6)
——哪怕下跪也要替老板把那个日本人约出来见面。
果然不出路芒所料,前田广一的中国女秘书拿腔拿调,用日本女人才有的客套无比却拒人千里之外的说辞拒绝滕小小的反复约见。电话无用,更换战术。小小手持一瓶矿泉水,包里塞了两个面包,抱着“死士”的心情前往,扎根在青乔株式会社驻滨海分部的办事处楼下。
从早上9点一直守到下午4点,期间另一头休息区一个枯坐老半天、穿黑衣戴鸭舌帽、一脸横肉的中年男子还穷极无聊地跑来搭讪:“小姑娘,你也是来讨债的?哪个保全公司的?怎么派你这么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来盯梢哪?真没人性。”
将近4点,一辆黑色奔驰停靠在门外,一个西装笔挺头发灰白精神矍铄的50岁男子跨下车走进大厅,身后亦步亦趋地跟了个水蛇腰的时髦女秘。被小小收买的前台小姐拼命努嘴使眼色,目标出现了。
在电梯前成功实现拦截,小小并拢双腿躬身行了个很日式的弯腰大礼,用日语招呼道:“こんにちは,前田先生,始めましで、私は滕小小です,嘉羽国际贸易有限公司路芒先生的秘书……どうぞよろしく!” 三年前沈樱交了个日本男友,就拖着小小一起去学日语,一学期没上完就劈了日本男友一腿,兴趣转移不再去念“あ、い、う、え、お”。小小肉痛已经付掉的学费,好歹把二级证书给考出来了,虽然三年过去很多语法和单词都忘记得差不多,但发音却异常精准,甚至还带有一点点儿古朴的京都音。
水蛇腰强自压制内心不悦,用快速简洁的日语向略有惊讶的老板汇报了情况,强调说:“只是个小公司,有笔小业务在处理中,您这几天的安排也非常紧凑……”
前田广一朝小小友好微笑,告诉她有什么业务上的事情交付业务部对口联络人就好。
小小困苦失望,结结巴巴地用词不达意的日语说了一大堆恳求的话。
“诶?滕小姐你在京都待过么……”前田广一放慢语速,细小洁白的牙齿从薄薄的嘴唇里闪露出来,“我是京都人,从来没有听过一个滨海人讲日语会带有京都口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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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01:22:50
“啊我从来没有出过国。但教我日语的老师在京都念书、生活了九年,他最喜欢的作家是三岛由纪夫,认为《金阁寺》是融合了日本古典美学和先锋派意识流的巅峰之作,常在课上讲起这部作品,同学私下甚至认为他是为了金阁寺才去京都的……我的口音大概是师从了先生的……”小小费尽毕生绝学,才把这段话表述出来,说得颠三倒四,听得水蛇腰在一边不停冷笑。
电梯门开启,前田广一没有立即迈进去,而对滕小小沉吟了一会儿微笑道:“……如果我和你老板吃饭,滕小姐也会一起来么?”
滕小小听懂了,愁苦的眼眉立刻舒展开,绽放出比春日阳光更灿烂娇艳的笑容来,一个鞠躬弯腰到底,“会的!我一定会来!”
“好的,明天晚上我应该有两个小时的空余时间,伊美,你负责同滕小姐联系安排一下。”
真是盛大的节日。暮色从来没有这么美过。小小的脚步轻快得简直可以一蹦蹦到月球上。天哪,自己竟然完成了兽王布置的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当小小故意以淡然的口吻向路芒报告约见的结果时,明显感觉到他在电话那一头诧异而喜悦的短暂停顿,随后说了三个字“干得好!”这可是近一个月来路芒第一次褒奖她。正得意扬扬地为自己骄傲着,路芒仿佛长了千里眼似的从电话里逼将来,“你乐什么劲儿,万里长征第一步,赶紧想想怎么安排明天的会面。想好去办掉。”随后“咔嚓”一声就把电话挂断了。
你有一张不拒绝摧残的脸(7)
小小努努嘴,路芒的冷处理也无法减少她内心的喜悦。
当从银行卡上刷出2500元的工资收入时,成就感更是膨胀到了一个新的顶点,小小几乎要抱住ATM取款机亲吻了。七个月来第一笔收入!通过自己的努力和智慧所获得的酬劳!独居的小屋近在眼前了,去大快朵颐吧,去买好一点儿的唇彩吧,还有漂亮的衣服、鞋子……对,一直想买一双带点儿跟的白色漆面马丁靴,从鞋面开始一路都有长长的鞋带交错捆扎上来,很干练很休闲的样子……脚上这一双黑色半筒靴,还是很多年前买的地摊货,麂皮的部分已经磨损得毛毛糙糙,人造革的鞋头也已有了裂纹……捏着手里的2500元,小小闭着眼很用力地感谢了一下上帝。
回到家,父亲照例又是不在。弟弟多多趴在桌前狼吞虎咽地偷吃油煎带鱼,小小爱怜地摸了摸弟弟的后脑勺,低头看碗里那些带鱼,只有两指宽,都是被人挑剩下来的最细小的“猫鱼”,但价格便宜。妈妈总是下班后趁菜场快落市时才去买。小小感到一阵心酸。
侯蓝端着一碗炒生菜进来,“小小去把厨房饭盛一下端过来……”看见窗前儿子刀片样竖起的两个肩胛骨埋头耸动着,就知道他在偷嘴,怒斥道:“多多!死小鬼,你现在吃光菜待会就只好吃白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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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01:22:51
小小走到门后从挂着的背包里抽出信封,背着侯蓝数出500元,想了想又多数了500元,一共1000元,转身交给她,“妈,我今天领薪水了。这是给你的家用。”
侯蓝接过钱来点了点,淡淡地说:“不容易啊,终于能不吃家里的了。也算没有白养你……以后每个月都给么?可不要三两个月后又待业在家了啊……”
母亲的话无疑是很刺人的,但只在小小找到工作领到薪水的这一天才这样说。小小知道母亲内心是关切她的,肯定地点点头道:“以后每个月都给的。”
翌日,滕小小在新办公室装修现场验看完水电隐蔽工程,转搭两部地铁和一辆公交车横穿半个滨海市城区,风尘仆仆地赶到皇浦路上的琼七人间酒吧,时间刚好是9点半。远远望见老板路芒已经矗立在酒吧门口了。这样冷的天,他也只在白衬衣外面罩了一件烟灰色羊毛长大衣,还很不怕被冻死地敞开着前襟,一手叉在黑色牛仔裤袋里皱眉站立。造型是帅得没话说了,引得四周女孩频频投以注目礼。路芒却目不斜视、威风凛凛地瞪着穿越马路奔来的灰头土脸的秘书小小,劈头就训斥道:“重要约会邀请方必须提前十分钟到场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但路上真的堵到水泄不通……”
“不要解释了。你看你头发乱成这样,刚被轰炸过啊?告诉你多少遍要注意仪表,尤其是接待日本客户。”
“……可是装修现场尘土飞扬……又挤车,司机总是急刹车……”
“闭嘴。难道我是坐直升飞机或穿越时空来的么?!你以为我是阿诺德扮演的终结者么?!”
“……老板……”
“干吗?!有话干脆点儿说!”
“前田先生就在您身后,您这么用力地骂我,他看起来好像有点儿不太高兴……”
路芒一定要会见前田广一是为了负荆请罪。由于业务员Benny一时疏忽,替青乔株式会社采办的一批纺织原料出现了质量问题,必须紧急召回,而如果不能在合同规定的时限前装货出港,嘉羽贸易将面临严重赔偿。路芒这几天来一面焦急地寻找其他货源,一面尝试同青乔株式会社驻滨海的最高代理人接触,寻求解决方法。
你有一张不拒绝摧残的脸(8)
路芒替前田广一倒酒,路芒面带微笑对前田广一侃侃而谈,连对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水蛇腰翻译兼小秘,路芒都巴结地指挥小小去替她下单点水果拼盘。前田广一晚餐时喝了不少酒,原本服帖的灰白发丝现有几缕散落额角,眼白泛红,视线也不断在路芒和小小之间反复游移。小小克服疲惫和困倦,打醒十二分精神并拢膝盖端坐在路芒身边,微微前倾身体,面带纯真笑容,对路芒和前田广一的谈话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并时刻关注各人面前的杯子是否需要添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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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01:22:52
谈话似乎进行得很顺利,日本人也是讲求人情的亚洲民族,加上路芒真诚无比的言辞和恭敬无比的态度,都深深打动了年纪足可以做他父亲的前田广一,他不断用日文说着:“年轻真好……年轻真好……”前田先生提点了路芒几种可行的方案,他愿意在权限以内放宽标准,为货物交接提供便利。路芒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几天来的焦急被卸载掉一大半。接下来大家的谈话就进入轻松自由聊天状态了。前田先生饶有兴味地同小小畅谈京都的风土人情,哪怕小小的日文很纠结,他就是被那别扭的表述、浓郁的京都口音所逗趣,连连大笑。
为路芒工作一个月以来,小小头一次感到自己受到重视,而且还是可以令路芒低头的日本大商户的关切。在父辈般的前田面前,小小活泼地同他交流起自己对《源氏物语》、能剧的疏浅理解……前田轻拍她的肩膀以示赞赏。刚开始小小感觉有些不自然,但想想大约前田只是表达年长者对小孩子的喜爱罢了,而且他有点儿醉了,如果自己很扭捏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一旁同水蛇腰聊服饰剪裁的路芒倒是投来几瞥警觉的目光。小小浑然未觉。前田炽热的手掌终于停落在小小瘦弱的肩膀上了,前田还为小小倒满了酒,同她碰杯,叫她干完。
“非常感谢前田先生在百忙中还抽时间来见面,我们一定会处理好后续事务,请放心。”路芒站起身,越过水蛇腰小秘和滕小小,走到前田广一面前,伸出臂膀来做出握手的姿势,“今天已经很晚了,就不再打扰下去了。”
前田坐在沙发里没有动,手掌依然牢固地粘在小小肩膀上,喷吐着酒气笑道:“……我年纪大啦,今天被你们年轻人灌得醉得不行啦,能让你秘书送我一程吗?小伙子,我们今后可有的是合作的机会……”
水蛇腰不动声色地把前田的话翻译出来,连眉毛都没有颤动一根,看来是见怪不怪。
在小小还没有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之前,路芒已经斩钉截铁地发话了:“前田先生,我可以送您回家。而我的秘书绝对不可以。”
小小咂舌说不出话来,突然间觉得眼前这个毫不留情痛骂了自己一个月“笨蛋”“闭嘴”“少啰唆”“滚蛋”的年轻老板,竟然显得如此高大。他那张臭屁无比、屌得要死的后爹脸此刻也不那么令人憎恶了。
后来同沈樱说起此事,沈樱羡慕嫉妒恨地啧啧道:“开始上演言情戏码啦,自力更生的富家子弟为英雄救美突然间爱上了穷人小秘书,赶紧把握好机会,穷人杉菜,嫁人是你翻身的唯一出路……”
爱情、婚姻,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么?小小摇头苦笑地想着。
事实上,从琼七人间酒吧同前田广一很商务礼节性地告别之后,在一起回家的路上,路芒挥洒自如地把滕小小骂了个狗血飙头:“你懂不懂自爱?逆来顺受,老头的咸猪手都快长在你身上了,还不知道躲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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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01:22:53
“……你还骂我……我还不是为了工作……”
“工作?!——你以为自己是出来坐台的啊?大姐!”
“……”小小生气了,这么难听的话,以前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更何况自己还不是为了促成路芒同前田广一的商谈么?面对意义不明的模糊骚扰也尽量往好的方面去设想,没想到还被辱骂,真是委屈死了。
“你干吗不说话了?!你不是很能反驳的么?”
小小都快被气死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发作,尴尬苦笑着想息事宁人,“……谢谢你保护我……”
“少啰唆,我要谢谢你才对。请你以后不要那么愚蠢。要有礼有节、不卑不亢。不要害得我跳出来维护你的个人形象,公司刚起步,每个人的个人形象就代表了公司形象,你别让日本人把我们估量到奴颜媚骨、不知羞耻的低级层面上去。害我那么强硬地来当面拒绝,万一谈判失败让我找谁负责?!”
“……好好,我对你负责,总可以了吧老板?”
“闭嘴、闭嘴、闭嘴!你负得起这个责么?!”
滕小小刚刚在心里替路芒建立起来的高大的仗义形象轰然坍塌了。取而代之的是个任性、自我中心的野蛮人。智商不超过60,情商低于30,心理年龄还不到12岁。这个男人太幼稚了。爱上老板或被老板爱上,这两桩事情一件都不可能发生。
因为小小心里已有一个成熟男子的影像,占据心灵绝大部分空间,再无别人可以分席,他的名字就是——聂家梵。每次一不小心想到他,甜美黑暗的气息就会席卷而来包裹周遭一切,令小小浑身震颤。
天地也顿然失色。
竭尽全力追随他的旅程(1)
滕小小9岁时,刚升上小学三年级。聂家梵20岁,是隔壁一幢居民楼里新搬来的邻舍家的次子。
那时起滕小小父亲的单位就经常需要加班,说厂里培养他当后备干部,值班加班都要积极一些,积极到有时甚至彻夜不归。而母亲从商场里站了一天柜台回来,再去幼儿园接弟弟滕多多回家,做菜烧饭刷碗洗衣服……脾气难免就糙得很,滕小小从那时开始就知道要看人眼色,如果妈妈嘴角紧抿、阴郁地下垂,沉默不做声地狠狠干家务活,她就一定会抓紧时间做好功课,爬在弟弟床头给他讲大灰狼和小白兔的故事哄他入睡,然后自己也渐渐睡去。
这么乖的小女孩儿,加之小脸白里透红仿若雨后桃花,纯黑眼眸湿润得仿佛能眨出水来,人见人怜,楼里出出入入的左邻右舍都喜欢得不得了。但母亲还是会冲小小发脾气。第一桩是因为学习成绩不够好,总在中游徘徊,有时甚至会挂几个出人意料的红灯,为此没少挨过母亲的巴掌。第二桩是因为母亲厌恨小小直到9岁还不会自己绑鞋带。
可能是小小在最初母亲教她绑鞋带时因动作笨拙而挨了训,形成了心理障碍,比绑鞋带复杂得多的事情,例如倒垃圾、去烟杂店买香醋酱油、甚至点煤气煮饭她都会,就偏偏学不会绑鞋带,总是乱打一气,不是形成死结再也解不开,就是松松垮垮走几步路就把鞋走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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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01:22:54
1998年11月的某个早晨,小小照例背好书包拉整齐衣衫,把脚伸进球鞋里去,站在门边等待母亲侯蓝来帮自己系鞋带。门锁扭动处,加班一夜的父亲回来了。正手忙脚乱替弟弟喂早饭的母亲挺直了身子,目光如炬地扫射向父亲滕正龄。两人脸上都一样的冰冷,没有一丝笑容。小小怯怯地叫了一声“爸……”,父亲潦草地摸了摸她的头,径直走进屋去拉开五斗橱抽屉里翻找东西,没有对母亲说一个字。秋日金色的晨曦映照在母亲脸上,明明是暖光,却隐现出清冷肃杀之气,很诡异。静默了刹那。紧接着,质疑、喝斥、争吵、怒骂、狂嚣……种种纷杂的噪音原子弹般在父亲和母亲之间瞬间爆燃起来。屋子里的空气被搅得粉碎,无法呼吸。
小小颤抖着手指匆忙给自己打了鞋带,携裹着她这个年龄所不理解的恐惧和羞愤急奔出门去。下楼的时候,瞥见二楼那最喜欢多管闲事的王家阿婆喜上眉梢地仰头倾听,张家伯伯也手捧早饭别有深意地朝她皱眉苦笑。
小小气喘吁吁地跑,手捂着耳朵跑。不想听见那些声音,赶紧逃离那个无法呼吸的环境……
“咚”的一声,重重摔倒在地,原来是松散的鞋带绊到了自己的脚。虽然穿着运动裤和秋裤,膝盖还是疼得要命。一双大手从天而降,握住了小小瘦弱的肩膀,轻而易举地、仿佛捡起一片羽毛般把她搀扶了起来。温暖而有力的手的主人,半蹲着身子朝她微笑,用低沉雄浑的男音轻柔道:“喂,小朋友,鞋带没绑好呀?”
小小难为情地低垂下头,心里一半是面对陌生人时的应激和紧张,一半是前所未有的奇怪亲切感。
“来,叔叔替你绑。这是一种新的绑鞋带的方法,你一定从来没有看见过——”
年轻男子的手长得未免太过好看。肤色白皙到几近透明,手指骨节分明又纤细修长,指甲干净漂亮。滕小小默不做声地看着他的秀美手指微微翻飞,动作灵敏迅捷,繁复的花样被一抽一拉,刹那间一朵蝴蝶兰就绽放在自己的跑鞋上。年轻男子抬头灿烂地笑了笑,又俯下身去绑好了小小另一只脚上的鞋带。随后站起身拍拍她脑袋,简洁而爽朗地扬声道:“好了,快上学去吧!”他则脚步轻快地朝停靠在花坛栏杆边的自行车走去……
竭尽全力追随他的旅程(2)
——这个自称“叔叔”的年轻男子。几个月后才知道他的名字是“聂家梵”。
——很多年后才有足够形容词在心里描述:“那是一张俊朗而酷酷的脸、温情和邪气兼而有之的迷人面孔”。
——说也奇怪。他那绑鞋带方法其实比妈妈教的要难得多。而小小只看了一次,就学会了。
童年时光给人的感觉总是无比漫长、永远没有尽头。天空的蓝色,空灵澄澈,经常有大群飞鸟振翅掠过。而等到成年之后,只有当闭上眼的瞬间,才能在心底里看得见那些模糊盘旋的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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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01:22:55
这一辈的孩子,其实比父母们预想的要复杂得多。他们所出生成长的年代,没有战乱饥荒,没有革命运动,不再单一教条。世界是多元而丰富的,时刻都在旋转变幻,海量的物质和海量的信息打造出了一代新新人类。他们因为缺少群体运动而显得身体单薄、举止拘束,但静坐在电脑前思绪却活跃得令人惊异。面对父母老师他们显得乖巧驯服,既不公然拉帮结伙打群架,亦不顽皮闯祸砸学校玻璃窗。他们的表象是安静的。父母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们俨然是从外星球来的小孩。早慧、游移、速食、变化多端、冷漠和温情并存。
不要责怪孩子知道太多,某些方面成熟过早,某些地方却又永远长不大。
父母们似乎已经忘记成长是一连串身不由己的繁复事情。仿佛花开瞬间。
一站上这个舞台就需要足够坚强意志去承接和应对。选择其实并不存在。
老式住宅区,三层楼高的斜屋顶房鱼鳞般紧密坐落排列,从Google地图上看下去仿佛紧致指纹图案,真正“七十二家房客”式的平民区。每排房四个门牌号,每一号居住着二十七户人家,每层楼面九家,合用两个厨房和两个厕所。楼梯和地板全部都是木质结构,小孩子在楼道里奔跑起来,楼板都会地动山摇。墙壁也薄得很,没有一户人家可以藏起隐私。除了银行卡密码以外,邻居家动静大到谁家昨天请什么客人吃什么饭、新添什么牌子的冰箱和彩电,琐碎小到谁家高血压婆婆说句什么话戗了媳妇烧饭时就死命在菜里加盐……加上居委里弄沾亲带故三姑六婆八大姨……屁大的地方,针尖儿大的事都瞒不了人。谣传和真相交相辉映。
后面56号里新搬来的是聂家。户主是那不动声色总扮高傲的老婆,丈夫老聂在钢铁厂班组里当班长,快要退休了,薪水不高,压力不小,面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家里有两个孩子,长女聂云澜17岁时同一个公司放假到中国来旅游的美国人勾搭上,肚子里有了孩子,死活不肯堕胎被撵出家门去了美国,至今音讯全无十二年。次子聂家梵现年20岁。老聂花了老大的力气才把游手好闲的他弄进钢铁厂当学徒工。坊间的阿姨婆婆们常啧啧评论说:“小鬼卖相倒蛮好格,聪明人又精怪,不过也不是块正料,像他的拉三阿姐……”
小小9岁。不懂得什么叫正料,废料或是边角料。但“拉三”似乎是骂人的话。
11岁的年龄差,绝对堪比两个星球之间广袤宇宙的距离。
滕小小10岁,没被列入第一批戴红领巾的小朋友名单,晚上躲在被窝里偷偷哭鼻子。
聂家梵21岁,某个夏天的夜晚和哥们儿一起醉酒在街上同另一帮人起冲突而群殴,拘留七十二小时。
滕小小11岁,感觉功课越来越吃力,马上要升初中预备班了,揉着酸痛的眼睛看书到12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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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01:22:56
竭尽全力追随他的旅程(3)
聂家梵22岁,最长的打麻将记录是连续四天三夜。输掉了所有的钱,还倒欠兄弟3000块。三个月的工资。
滕小小12岁,以出人意料的好成绩升入初中,有男生像模像样给她写情书,不再局限于小学时期的推挤笑闹或胡乱开玩笑了。情书里甚至义正词严地提到了“爱”。小小没有回信,下次见到那五官都没长开的核桃仁样儿的小男生时,只是淡淡一笑。叶子悬简短有力地夸赞她处理得当。此外,小小开始初潮了。所谓女童和少女的区别,初潮可作为界线。仿佛是成年礼一般。
聂家梵23岁,烟已成瘾,每天一包是最起码的。因为胃不好的缘故而讨厌喝酒,为了逃避喝酒,就骗别人说自己在吸毒不能沾酒精。当时他身高175厘米,体重只有110斤,很瘦削,所以居然也有人信。
虽说是住在同一个社区前后两排楼里的邻居,但一个月里能看见的机会也就偶然那么几次。能够得到的信息量也少得可怜,而且大部分还都是丑闻。三姑六婆向来喜欢偷偷传别人家的坏消息,因为每个人都活得比较累,看别人家的丑闻,无须付出艰辛努力就可以获得“啊我活得还不错”的良好心理感受。所谓同情、慈悲之类都是幸福富裕、高高在上、不介入这一竞争拼杀圈内的人的专利,所谓“感同身受”即使在情侣、夫妻之间也未必会出现几次。
小小知道有关聂家梵的信息,99%都是恶的。她却只记得那1%自己所亲身体验的。美好。
会在偶然遇见时故意松开鞋带扮无助状,就差没有坐在地上假装哭。聂家梵又帮她系过一次。之后就孰视无睹。爽朗大笑着同厂里的青工小兄弟们勾肩搭背喷着烟圈去打保龄球或打麻将。抑制不住的巨大失落感涌来,眼泪就真的很想掉下来。却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哭泣。偷偷医治这一耻辱和伤痛需要很长时间。下一次,却因为仰视到他的侧脸和长长睫毛或不经意间的一个细微表情,又全情投入地去期待。
他走路的样子,脚步轻健,活跃自然。甚至路边会有无聊的人朝他吹口哨并叫道“英俊小子”。那些难得遇见时所见的身影画面,就如此不肯放弃地在脑海里盘来旋去。说不清楚是什么情感。觉得那个人很好。很阳光,很亲切,虽然距离遥远也有莫名依恋。从好奇开始,渴望了解得更多,能够倚靠得更近。
从来不曾弄出如此多的花样,试图去引起某个人的注意。小小并不觉得自己是小孩就可以任性撒娇。多么愚蠢啊。在三姑六婆七叔公八舅伯满怀或厌恶或叹息地议论聂家梵“超大男子主义、嗜勇斗狠、酗酒打架、疑似吸毒、赌博嫖娼”之时,眼前浮现起的却是他灿烂若春日阳光般的美好笑颜。清澈倾城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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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01:22:57
——即使所有人都说他是个无良暴民,滕小小也从不动摇自己内心对他的信念。
小小家没有电脑,连影碟也很少有机会可看。所以她会对某部影片记忆深刻,例如《那个杀手不太冷》。
——电影里,在坏蛋警察灭门惨案中幸存下来的小女孩玛蒂尔达12岁,同楼独居的邻居、杀手里昂40岁。
——血腥枪口巡查猎物的那一刻,沉默低调遵守绝对不多管闲事原则的杀手先生犹豫着打开了房门,拯救了小女孩的生命。屋内神迹般的光映照在小女孩脸上时,仿佛是天国之门敞开的景象。而杀手,就是上帝。
——他们开始生活在一起。渐渐相依为命。
竭尽全力追随他的旅程(4)
——试图逃避女孩爱的告白,酷酷的里昂提起箱子走出房去执行杀人业务,寂静的屋子里窗开着,清风涌动。玛蒂尔达躺在床上迷蒙着双眼望着天花板,嘴角带笑。她并不知道里昂走出房间之后就双腿发软地斜靠在墙边,低头许久,迟钝地抽出太阳眼镜戴上……
——玛蒂尔达得不到里昂的爱时,疯狂而绝望地拿起手枪瞄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动情道:“……我希望你没有说谎。我希望在你内心深处真的对我没有一丁点儿感觉。你最好对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因为只要有那么一点点,你将会后悔你什么都没有对我说!”她扣下扳机,里昂在最后刹那拉开她的手,子弹砰然巨响射中屋里灯罩。
电视机前,13岁的叶子悬因为无聊而跑开去玩飞机模型。13岁的滕小小却哭得稀里哗啦。感觉电影里的玛蒂尔达就像她自己。而那貌似冷酷内心却炽热如同赤子的杀手先生里昂,就像是聂家梵。在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时,只有小女孩玛蒂尔达才点燃起他深深隐藏、不轻易示人的善良,和爱恋。
——所有好女孩都会被坏坏的男人吸引。他们身上有自己前所未见的黑暗力量,强大而神秘,带你和他一起往下坠。仿佛缺失的某个环节。想想一个不惧怕与全世界为敌的男人,却只对你一个人温柔,足够叫人粲然。
——现在再想,爱情电影和小说其实都是专门用来摧毁未成年女孩心智的残酷原子弹。核辐射将在未来漫长的十年、甚至是二十年里发挥强烈毒副作用,让人变成妖怪。童年的想象和魔幻世界其实并不存在。
——孩子,别再相信任何让你落泪动容的情节。那些全部都是毒药和谎言。虽然品尝起来会很甜。
叶子悬出落得越来越标致,暗恋他的女生可以从操场一直排队到教室门口。叶子悬也喜欢同女生玩暧昧。他总是把女生当朋友,却可以令女生把他假想做自己的梦中情人。唯一可以对他释放的电能绝缘的就只有滕小小。所以除了成为兄弟姐妹、铁杆死党之外就没有其他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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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01:22:58
死党可以交换任何情报和信息,情绪和念头。但叶子悬却越来越怀疑滕小小有重大的心事隐瞒着不说。
她经常在走神,魂游太虚。父母家庭内的矛盾冲突似乎对她的伤害变小了。不,是影响力不那么持久了。有另一种隐秘的力量在悄悄庇护她。让她有无所谓的姿态来对抗。叶子悬有些忌妒和焦虑。因为以前这种庇护是他才能提供的专利。
初二下半学期某节生物课堂上,戴着啤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的老师在黑板前唾沫横飞地讲自然界里哪些动物会孤雌繁殖,底下同学有的昏昏欲睡,有的在做小动作打闹玩纸牌。叶子悬挺直脊梁坐在座位上,以三好学生特有的纯真眼神专注地凝望老师,边细微小声地同滕小小对话,细微到连唇形都不曾变化。小小也以同样方式应答。有些话语简化到了无形的地步。他们经常以这种方式在人群中沟通,这是他们之间独有的游戏和暗号。
“——恋爱了?”
“……没啊……”
“——谁喜欢你了?”
“……还就那几个……”
“——那你喜欢谁了?”
“……你烦不烦?……唐僧……”
“——凡人嘛就是要烦的啊。不想说算了。我不再问了。”
果然叶子悬说话算话,再也没有问过同样问题。
连单恋、暗恋也谈不上。只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和牵念。想说也说不上来。只是不知不觉间在草稿纸上写满了“聂家梵”“聂家梵”“聂家梵”“聂家梵”“聂家梵”……甚至还尝试着画他的人像,可惜画得一点儿都不像。
竭尽全力追随他的旅程(5)
2003年羊年春节将近。滕小小即将年满14岁。
除夕夜家家户户都喜庆热闹,有三五冷盘有几个热炒,还有暖锅或煲热的蛋饺肉皮菠菜汤……吃罢团圆饭大人带孩子去楼下或街上放焰火鞭炮。难得的是居然飘起了小雪,地上虽然还没有积起来,也一点儿都不冷,但空气中充满了浓浓的年味儿。揣着妈妈给的压岁钱,小小带着弟弟多多去楼下看邻居家放焰火。爸爸妈妈这几天也看起来很和谐,甚至开起了原应该避开小孩的玩笑。生活显得那么美好。
火树银花似的焰火被点燃,四周一圈儿小孩们欢快地鼓掌跳脚。小小拉着弟弟多多的手不让他太靠前,一瞥眼间望见二十来米开外幽暗的路灯光下,聂家梵一个人背靠墙闷闷抽烟。他双眉紧锁,像是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他的钱,在喜洋洋的过年氛围中显得特别触眼。他25岁了,正值年轻男子的青春华年。举止落拓又洒脱,从来不矫揉造作,也从来不顾及他人眼光,浑然天成的男性魅力哪怕在郁闷时刻也表露无遗。片刻之后,他丢掉烟蒂,双手叉在裤袋里转身沿着小路向外走去。即使穿了厚外套的背影看起来也依然瘦削、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