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 - 南腔北调集
《南腔北调集》收入作者自1912年5月5日至1936年10月8日所写的日记。作者生前未发表过。1951年上海出版公司曾据手稿出版影印本,其中1922年部分因手稿失落付阙。1959年、1976年我社两次出版排印本,并将许寿裳所录存的1922年部分片断补人,作为附录。1981年据此编入《全集》,并加注释。“非所计也”
新年第一回的《申报》(一月七日)〔2〕用“要电”告诉我们:“闻陈(外交总长印友仁)〔3〕与芳泽〔4〕友谊甚深,外交界观察,芳泽回国任日外长,东省交涉可望以陈之私人感情,得一较好之解决云。”
中国的外交界看惯了在中国什么都是“私人感情”,这样的“观察”,原也无足怪的。但从这一个“观察”中,又可以“观察”出“私人感情”在政府里之重要。
然而同日的《申报》上,又用“要电”告诉了我们:“锦州三日失守,连山绥中续告陷落,日陆战队到山海关在车站悬日旗……”
而同日的《申报》上,又用“要闻”告诉我们“陈友仁对东省问题宣言”云:“……前日已命令张学良〔5〕固守锦州,积极抵抗,今后仍坚持此旨,决不稍变,即不幸而挫败,非所计也。……”
然则“友谊”和“私人感情”,好象也如“国联”〔6〕以及“公理”,“正义”之类一样的无效,“暴日”似乎不象中国,专讲这些的,这真只得“不幸而挫败,非所计也”了。也许爱国志士,又要上京请愿了罢。当然,“爱国热忱”,是“殊堪嘉许”的,但第一自然要不“越轨”,第二还是自己想一想,和内政部长卫戍司令诸大人“友谊”怎样,“私人感情”又怎样。倘不“甚深”,据内政界观察,是不但难“得一较好之解决”,而且——请恕我直言——恐怕仍旧要有人“自行失足落水淹死”〔7〕的。
所以未去之前,最好是拟一宣言,结末道:“即不幸而‘自行失足落水淹死’,非所计也!”然而又要觉悟这说的是真话。
一月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二年一月五日上海《十字街头》第三期,署名白舌。
〔2〕旧时新年各日报多连续休刊几天,所以《申报》到一月七日才出新年后的第一回。
〔3〕陈友仁(1875—1944)原籍广东顺德,出身于华侨家庭,一九一三年回国,曾任孙中山秘书及武汉国民政府外交部长等职。一九三二年一度任国民党政府外交部长。旧时在官场或社交活动中,对人称字不称名;在文字上如称名时,则在名前加一“印”字,以示尊重。
〔4〕芳泽即芳泽谦吉,曾任日本驻国民党政府公使、日本外务大臣等职。
〔5〕张学良字汉卿,辽宁海城人。九一八事变时任国民党政府陆海空军副司令兼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奉蒋介石不抵抗的命令,放弃东北三省。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他与杨虎城发动西安事变,后被蒋介石囚禁。
〔6〕“国联”参看本卷第354页注〔5〕。当时国民党政府对日本的侵略采取不抵抗政策,一味依赖国联,如一九三一年十月十四日国民党第四次代表大会对外宣言中就说:“当事变之初,中国即提请国联处理,期以国际间保障和平机关之制裁,申张正义与公理。”
〔7〕“自行失足落水淹死”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以后,各地学生为了反对国民党政府的不抵抗政策,纷纷到南京请愿,十二月十七日在南京举行总示威时,国民党政府出动军警屠杀和逮捕学生,有的学生遭刺伤后又被扔进河里。次日,南京卫戍当局对记者谈话,诡称死难学生是“失足落水”。
“连环图画”辩护
我自己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小小的经验。有一天,在一处筵席上,我随便的说:用活动电影来教学生,一定比教员的讲义好,将来恐怕要变成这样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埋葬在一阵哄笑里了。
自然,这话里,是埋伏着许多问题的,例如,首先第一,是用的是怎样的电影,倘用美国式的发财结婚故事的影片,那当然不行。但在我自己,却的确另外听过采用影片的细菌学讲义,见过全部照相,只有几句说明的植物学书。所以我深信不但生物学,就是历史地理,也可以这样办。
然而许多人的随便的哄笑,是一枝白粉笔,它能够将粉涂在对手的鼻子上,使他的话好像小丑的打诨。
前几天,我在《现代》上看见苏汶先生的文章,他以中立的文艺论者的立场,将“连环图画”一笔抹杀了。自然,那不过是随便提起的,并非讨论绘画的专门文字,然而在青年艺术学徒的心中,也许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所以我再来说几句。
我们看惯了绘画史的插图上,没有“连环图画”,名人的作品的展览会上,不是“罗马夕照”,就是“西湖晚凉”,便以为那是一种下等物事,不足以登“大雅之堂”的。但若走进意大利的教皇宫〔2〕——我没有游历意大利的幸福,所走进的自然只是纸上的教皇宫——去,就能看见凡有伟大的壁画,几乎都是《旧约》,《耶稣传》,《圣者传》的连环图画,艺术史家截取其中的一段,印在书上,题之曰《亚当的创造》〔3〕,《最后之晚餐》〔4〕,读者就不觉得这是下等,这在宣传了,然而那原画,却明明是宣传的连环图画。
在东方也一样。印度的阿强陀石窟〔5〕,经英国人摹印了壁画以后,在艺术史上发光了;中国的《孔子圣迹图》〔6〕,只要是明版的,也早为收藏家所宝重。这两样,一是佛陀的本生〔7〕,一是孔子的事迹,明明是连环图画,而且是宣传。
书籍的插画,原意是在装饰书籍,增加读者的兴趣的,但那力量,能补助文字之所不及,所以也是一种宣传画。这种画的幅数极多的时候,即能只靠图像,悟到文字的内容,和文字一分开,也就成了独立的连环图画。最显著的例子是法国的陀莱(GustaveDoré),他是插图版画的名家,最有名的是《神曲》,《失乐园》,《吉诃德先生》,还有《十字军记》〔8〕的插画,德国都有单印本(前二种在日本也有印本),只靠略解,即可以知道本书的梗概。然而有谁说陀莱不是艺术家呢?宋人的《唐风图》和《耕织图》〔9〕,现在还可找到印本和石刻;至于仇英的《飞燕外传图》和《会真记图》〔10〕,则翻印本就在文明书局发卖的。凡这些,也都是当时和现在的艺术品。
自十九世纪后半以来,版画复兴了,许多作家,往往喜欢刻印一些以几幅画汇成一帖的“连作”(Blattfolge)。这些连作,也有并非一个事件的。现在为青年的艺术学徒计,我想写出几个版画史上已经有了地位的作家和有连续事实的作品在下面:
首先应该举出来的是德国的珂勒惠支(KaHtheKollwitz7蛉恕玻保薄场*她除了为霍普德曼的《织匠》(DieWeber)而刻的六幅版画外,还有三种,有题目,无说明——一,《农民斗争》(Bauernkrieg),金属版七幅;二,《战争》(DerKrieg),木刻七幅;三,《无产者》(Proletariat),木刻三幅。以《士敏土》的版画,为中国所知道的梅斐尔德(CarlMeffert),是一个新进的青年作家,他曾为德译本斐格纳尔的《猎俄皇记》(DieJagdnachZarenvonWeraFigner)〔12〕刻过五幅木版图,又有两种连作——一,《你的姊妹》(DeineSchwester),木刻七幅,题诗一幅;
二,《养护的门徒》(原名未详),木刻十三幅。比国有一个麦绥莱勒(FransMasereel)〔13〕,是欧洲大战时候,像罗曼罗兰〔14〕一样,因为非战而逃出过外国的。他的作品最多,都是一本书,只有书名,连小题目也没有。现在德国印出了普及版(BeiKurtWolff,München),每本三马克半,容易到手了。我所见过的是这几种——一,《理想》(DieIdee),木刻八十三幅;二,《我的祷告》(MeinStundenbuch),木刻一百六十五幅;
三,《没字的故事》(GeschichteohneWorte),木刻六十幅;
四,《太阳》(DieSonne),木刻六十三幅;五,《工作》(DasWerk),木刻,幅数失记;六,《一个人的受难》(DiePassioneinesMenschen),木刻二十五幅。
美国作家的作品,我曾见过希该尔〔15〕木刻的《巴黎公社》(TheParisCommune,AStoryinPicturesbyWilliamSiegel),是纽约的约翰李特社(JohnReedClub)出版的。还有一本石版的格罗沛尔(WAGropper)所画的书,据赵景山淌谒担?恰奥硐返墓适隆保?玻保*〕另译起来,恐怕要“信而不顺”,只好将原名照抄在下面——《Alay-Oop》(LifeandLoveAmongtheAcrobatsAS⒐?淖骷椅也淮笾?溃*因为那作品定价贵。但曾经有一本小书,只有十五幅木刻和不到二百字的说明,作者是有名的吉宾斯(RobertGibbings)〔17〕,限印五百部,英国绅士是死也不肯重印的,现在恐怕已将绝版,每本要数十元了罢。那书是——
《第七人》(The7thMan)。
以上,我的意思是总算举出事实,证明了连环图画不但可以成为艺术,并且已经坐在“艺术之宫”的里面了。至于这也和其他的文艺一样,要有好的内容和技术,那是不消说得的。
我并不劝青年的艺术学徒蔑弃大幅的油画或水彩画,但是希望一样看重并且努力于连环图画和书报的插图;自然应该研究欧洲名家的作品,但也更注意于中国旧书上的绣像和画本,以及新的单张的花纸。这些研究和由此而来的创作,自然没有现在的所谓大作家的受着有些人们的照例的叹赏,然而我敢相信:对于这,大众是要看的,大众是感激的!十月二十五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十五日《文学月报》第四号。
〔2〕意大利的教皇宫位于梵蒂冈,宫内保存着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许多重要文物和绘画、雕塑等。
〔3〕《亚当的创造》根据《旧约·创世记》中上帝造人的故事所作的绘画。亚当,上帝用泥土所造的男人。欧洲有不少以此为题的绘画,其中著名的有米开朗琪罗于一五○八年至一五一二年间所作的西斯庭礼拜堂拱顶壁画的一部分。
〔4〕《最后之晚餐》根据《新约·马太福音》所作的绘画,描写耶稣殉难前与十二门徒共进晚餐时,当众宣布一门徒出卖自己而引起群情激动的情景。欧洲有不少以此为题的绘画,其中著名的有达·芬奇于一四九五年至一四九七年间所作的米兰圣玛利亚·格拉契教堂中的壁画。
〔5〕阿强陀石窟(AjantaCaveTemple)今译阿旃陀石窟,位于印度德干高原文达雅山,原是在马蹄形的壁面上凿成的僧房,约从公元前一、二世纪开凿,到公元六、七世纪建成,共二十九洞。洞内保存印度壁画很多,也较完整。壁画的内容大多表现佛的生平故事和印度古代人民与宫廷生活的情景,为印度古代艺术的著名宝藏之一。
〔6〕《孔子圣迹图》一部关于孔丘生平事迹的连环图画,明代有木刻、石刻多种。木刻现存最早的有明初刻本,共三十六图,以后又有明万历年间刻本一一二幅(吕兆祥编)。石刻有曲阜孔庙保存的明万历年间的一二○幅。
〔7〕佛陀的本生佛陀,梵语Buddha的音译,意为“智者”、“觉者”,简称佛。这里指佛教创立者释迦牟尼。本生,梵语Jātaka(阇陀伽)的意译,“十二部经”之一,是佛叙说自己过去因缘的经文。
〔8〕陀莱(1833—1883)法国版画家。他作插图的《神曲》为意大利诗人但丁(1265—1321)的长诗;《失乐园》为英国诗人弥尔顿(1608—1674)的长诗;《吉诃德先生》,参看本卷第354页注〔2〕。《十字军记》,陀莱编绘的连环图画,共一百幅。
〔9〕《唐风图》南宋马和之所绘的《诗经》图卷之一。《耕织图》,描绘耕种、纺织生产过程的图画。南宋刘松年画过《耕织图》两卷,楼璹画过《耕图》二十一幅,《织图》二十四幅。
〔10〕仇英(?—约1552)字实父,号十洲,江苏太仓人,明代画家。他为之绘图的《飞燕外传》,传奇小说,题汉代伶玄撰,写赵飞燕姊妹的宫廷生活;《会真记》,传奇小说,唐代元稹作,写崔莺莺与张生的恋爱故事。
〔11〕珂勒惠支夫人(1867—1945)德国版画家。一九三六年,鲁迅曾用“三闲书屋”名义编选出版了《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她作插图的《织匠》,是德国作家霍普特曼写的以纺织工人罢工为题材的剧本。
〔12〕梅斐尔德现代德国版画家。一九三○年,鲁迅曾用“三闲书屋”名义编印出版了《梅斐尔德木刻〈士敏土〉之图》。他作插图的《猎俄皇记》,俄国民粹派女革命家斐格纳尔(1852—1942)写的回忆录,记述一八八一年三月民粹派行刺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故事。
〔13〕麦绥莱勒比利时版画家。参看本书《〈一个人的受难〉序》及其注〔4〕。
〔14〕罗曼·罗兰(RomainRolland,1866—1944)法国作家、社会活动家。著有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及传记《贝多芬传》等。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侨居瑞士,反对战争。
〔15〕希该尔未详。
〔16〕参看《二心集·风马牛》及其有关注。〔17〕吉宾斯(1889—1958)英国木刻家。
“论语一年”
——借此又谈萧伯纳
说是《论语》办到一年了,语堂〔2〕先生命令我做文章。这实在好像出了“学而一章”〔3〕的题目,叫我做一篇白话八股一样。没有法,我只好做开去。
老实说罢,他所提倡的东西,我是常常反对的。先前,是对于“费厄泼赖”〔4〕,现在呢,就是“幽默”〔5〕。我不爱“幽默”,并且以为这是只有爱开圆桌会议〔6〕的国民才闹得出来的玩意儿,在中国,却连意译也办不到。我们有唐伯虎,有徐文长;〔7〕还有最有名的金圣叹,“杀头,至痛也,而圣叹以无意得之,大奇!”虽然不知道这是真话,是笑话;是事实,还是谣言。但总之:一来,是声明了圣叹并非反抗的叛徒;二来,是将屠户的凶残,使大家化为一笑,收场大吉。我们只有这样的东西,和“幽默”是并无什么瓜葛的。
况且作者姓氏一大篇〔8〕,动手者寥寥无几,乃是中国的古礼。在这种礼制之下,要每月说出两本“幽默”来,倒未免有些“幽默”的气息。这气息令人悲观,加以不爱,就使我不大热心于《论语》了。
然而,《萧的专号》〔9〕是好的。
它发表了别处不肯发表的文章,揭穿了别处故意颠倒的谈话,至今还使名士不平,小官怀恨,连吃饭睡觉的时候都会记得起来。憎恶之久,憎恶者之多,就是效力之大的证据。
莎士比亚虽然是“剧圣”,我们不大有人提起他。五四时代绍介了一个易卜生,名声倒还好,今年绍介了一个萧,可就糟了,至今还有人肚子在发胀。
为了他笑嘻嘻,辨不出是冷笑,是恶笑,是嘻笑么?并不是的。为了他笑中有刺,刺着了别人的病痛么?也不全是的。列维它夫〔10〕说得很分明:就因为易卜生是伟大的疑问号(?),而萧是伟大的感叹号(!)的缘故。
他们的看客,不消说,是绅士淑女们居多。绅士淑女们是顶爱面子的人种。易卜生虽然使他们登场,虽然也揭发一点隐蔽,但并不加上结论,却从容的说道“想一想罢,这到底是些什么呢?”绅士淑女们的尊严,确也有一些动摇了,但究竟还留着摇摇摆摆的退走,回家去想的余裕,也就保存了面子。至于回家之后,想了也未,想得怎样,那就不成什么问题,所以他被绍介进中国来,四平八稳,反对的比赞成的少。萧可不这样了,他使他们登场,撕掉了假面具,阔衣装,终于拉住耳朵,指给大家道,“看哪,这是蛆虫!”连磋商的工夫,掩饰的法子也不给人有一点。这时候,能笑的就只有并无他所指摘的病痛的下等人了。在这一点上,萧是和下等人相近的,而也就和上等人相远。
这怎么办呢?仍然有一定的古法在。就是:大家沸沸扬扬的嚷起来,说他有钱,说他装假,说他“名流”,说他“狡猾”,至少是和自己们差不多,或者还要坏。自己是生活在小茅厕里的,他却从大茅厕里爬出,也是一只蛆虫,绍介者胡涂,称赞的可恶。然而,我想,假使萧也是一只蛆虫,却还是一只伟大的蛆虫,正如可以同有许多感叹号,而惟独他是“伟大的感叹号”一样。譬如有一堆蛆虫在这里罢,一律即即足足,自以为是绅士淑女,文人学士,名宦高人,互相点头,雍容揖让,天下太平,那就是全体没有什么高下,都是平常的蛆虫。但是,如果有一只蓦地跳了出来,大喝一声道:“这些其实都是蛆虫!”那么,——自然,它也是从茅厕里爬出来的,然而我们非认它为特别的伟大的蛆虫则不可。蛆虫也有大小,有好坏的。
生物在进化,被达尔文揭发了,使我们知道了我们的远祖和猴子是亲戚。〔11〕然而那时的绅士们的方法,和现在是一模一样的:他们大家倒叫达尔文为猴子的子孙。罗广廷博士在广东中山大学的“生物自然发生”的实验尚未成功,〔12〕我们姑且承认人类是猴子的亲戚罢,虽然并不十分体面。但这同是猴子的亲戚中,达尔文又不能不说是伟大的了。那理由很简单而且平常,就因为他以猴子亲戚的家世,却并不忌讳,指出了人们是猴子的亲戚来。
猴子的亲戚也有大小,有好坏的。
但达尔文善于研究,却不善于骂人,所以被绅士们嘲笑了小半世。给他来斗争的是自称为“达尔文的咬狗”〔13〕的赫胥黎,他以渊博的学识,警辟的文章,东冲西突,攻陷了自以为亚当和夏娃〔14〕的子孙们的最后的堡垒。现在是指人为狗,变成摩登了,也算是一句恶骂。但是,便是狗罢,也不能一例而论的,有的食肉,有的拉橇,有的为军队探敌,有的帮警署捉人,有的在张园〔15〕赛跑,有的跟化子要饭。将给阔人开心的吧儿和在雪地里救人的猛犬一比较,何如?如赫胥黎,就是一匹有功人世的好狗。
狗也有大小,有好坏的。
但要明白,首先就要辨别。“幽默处俏皮与正经之间”(语堂语)。不知俏皮与正经之辨,怎么会知道这“之间”?我们虽挂孔子的门徒招牌,却是庄生的私淑弟子。“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与非不想辨;“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梦与觉也分不清。生活要混沌。如果凿起七窍来呢?庄子曰:“七日而混沌死。”〔16〕这如何容得感叹号?
而且也容不得笑。私塾的先生,一向就不许孩子愤怒,悲哀,也不许高兴。皇帝不肯笑,奴隶是不准笑的。他们会笑,就怕他们也会哭,会怒,会闹起来。更何况坐着有版税可抽,而一年之中,竟“只闻其骚音怨音以及刻薄刁毒之音”呢?这可见“幽默”在中国是不会有的。
这也可见我对于《论语》的悲观,正非神经过敏。有版税的尚且如此,还能希望那些炸弹满空,河水漫野之处的人们来说“幽默”么?恐怕连“骚音怨音”也不会有,“盛世元音”自然更其谈不到。将来圆桌会议上也许有人列席,然而是客人,主宾之间,用不着“幽默”。甘地一回一回的不肯吃饭,而主人所办的报章上,已有说应该给他鞭子的了。〔17〕这可见在印度也没有“幽默”。
最猛烈的鞭挞了那主人们的是萧伯纳,而我们中国的有些绅士淑女们可又憎恶他了,这真是伯纳“以无意得之,大奇!”然而也正是办起《孝经》〔18〕来的好文字:“此士大夫之孝也。”
《中庸》《大学》〔18〕都已新出,《孝经》是一定就要出来的;不过另外还要有《左传》。在这样的年头,《论语》那里会办得好;二十五本,已经要算是“不亦乐乎”的了。八月二十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十六日《论语》第二十五期。
〔2〕语堂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作家。曾留学美国、德国,早期是《语丝》撰稿人之一。三十年代在上海主编《论语》、《人间世》、《宇宙风》等刊物,提倡“幽默”、“闲适”和“性灵”文学,以自由主义者的姿态为国民党反动统治粉饰太平。一九三六年居留美国,一九六六年定居台湾,长期从事反动文化活动。
〔3〕“学而一章”“学而”是《论语》第一篇的题目。旧时的八股文,一般以《论语》等儒家经典中的文句命题。
〔4〕“费厄泼赖”英语fairplay的音译,意思是光明正大的比赛,不用不正当的手段。后来英国资产阶级曾有人提倡将这种精神用于社会生活和党派斗争,认为这是每一个资产阶级绅士应有的涵养和品德。林语堂在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语丝》第五十七期发表的《插论语丝的文体——稳健,骂人,及费厄泼赖》一文中,说“中国‘泼赖’的精神就很少,更谈不到‘费厄’”,“对于失败者不应再施攻击,……以今日之段祺瑞、章士钊为例,我们便不应再攻击其个人”。作者在《坟·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中曾批判过这一主张。
〔5〕“幽默”英语humour的音译。林语堂从一九三二年九月创办《论语》起,就提倡“幽默”,他说“《论语》发刊以提倡幽默为目标”(见《论语》第一期“群言堂”《“幽默”与“语妙”之讨论》)。
〔6〕圆桌会议中世纪英国亚瑟王召集高级骑士开会时,为表示席次不分高下,采用圆桌会议的形式。后泛指与会者地位在形式上平等的会议。
〔7〕唐伯虎(1470—1524)名寅,吴县(今属江苏)人。徐文长(1521—1593),名渭,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两人都是明代文学家、画家。过去民间流传不少关于他们的笑话。
〔8〕作者姓氏一大篇过去有些杂志为了显示阵容的强大,常列出大批撰稿人名单。《论语》自第五期起,在刊头下印有“长期撰稿员”二十余人。
〔9〕《萧的专号》指一九三三年三月一日出版的《论语》第十二期《萧伯纳游华专号》。
〔10〕列维它夫(nAoAXGLJQKL,1891—1942)苏联作家。他浴恫?伞は舻南肪纭*一文中说:“说到萧和易卜生的对比,这也是自然的,因为,易卜生和萧是资产阶级戏剧创作的顶点。然而这个顶点——易卜生——被浓密的永久的云雾掩蔽着。易卜生——是个天才的问号‘?’,没有答案的问题,没有解决的疑问。……萧——却是个伟大的惊叹号‘!’——这一个顶点被斗争化的思想的灿烂光线镀了金了;对于他,提出疑问,也大半是伦理道德的疑问,就等于解决这个疑问,因为疑问的解决就包含在疑问的正确的提出,像蝴蝶的包含在蛹里面一样。”(据萧参译文)
〔11〕达尔文在《人类起源和性的选择》第六章《论人类的血缘和谱系》中,描述了人类的始祖类人猿。
〔12〕罗广廷广西合浦县人。早年留学法国,曾得医学博士。三十年代任中山大学生物教授时,发表《生物自然发生的发明》、《用真凭实据来答复进化论学者》等文,用物种不变论反对达尔文的进化学说,声称他在“科学试验”中发现了“生物自然发生的奇迹”,说“由此推论,人猿,牛,猪……等生物,自然也是在古代某时某地的适应环境里产生的,而不是要经过几千亿兆年的进化才有的。”
〔13〕“达尔文的咬狗”赫胥黎在达尔文发表《物种起源》受到攻击时,极力为达尔文辩护,他在一八五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给达尔文的信中说:“至于那些要吠、要嗥的恶狗,你必须想到你的朋友们无论如何还有一定的战斗性……我正在磨利我的爪和牙,以作准备”。
〔14〕亚当和夏娃《圣经》故事中由上帝创造的人类始祖,见《旧约·创世记》第一章。
〔15〕张园旧时上海的一个公共游览场所,原为无锡张氏私人花园,故名。按当时上海赛狗的地方是在逸园、申园、明园等处。
〔16〕庄生(约前369—前286)即庄子,名周,战国时宋国人,道家思想主要代表人物。这里的引语,前两处见《庄子·齐物论》,后一处见《庄子·应帝王》。
〔17〕甘地(MAGandhi,1869—1948)印度民族独立运动领袖*主张“非暴力抵抗”,以“不合作运动”对付英国殖民政府,屡遭监禁,在狱中多次绝食。一九三○年五月六日“路透电”曾说到英国殷芝开伯爵主张对他采用武力。
〔18〕《孝经》儒家经典之一,作者各说不一,当为孔门后学所作。下面的引语,出自该书《卿大夫》:“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三者备矣,然后能守其宗庙,盖卿大夫之孝也”。
〔19〕《中庸》《大学》儒家经书名,当时在上海以此为名出版的杂志有:《中庸》半月刊,徐心芹等主办,一九三三年三月创刊;《大学》月刊,林众可、丘汉平等编辑,一九三三年八月创刊。
“蜜蜂”与“蜜”
陈思先生:
看了《涛声》上批评《蜜蜂》〔2〕的文章后,发生了两个意见,要写出来,听听专家的判定。但我不再来辩论,因为《涛声》并不是打这类官司的地方。
村人火烧蜂群,另有缘故,并非阶级斗争的表现,我想,这是可能的。但蜜蜂是否会于虫媒花有害,或去害风媒花呢,我想,这也是可能的。
昆虫有助于虫媒花的受精,非徒无害,而且有益,就是极简略的生物学上也都这样说,确是不错的。但这是在常态时候的事。假使蜂多花少,情形可就不同了,蜜蜂为了采粉或者救饥,在一花上,可以有数匹甚至十余匹一涌而入,因为争,将花瓣弄伤,因为饿,将花心咬掉,听说日本的果园,就有遭了这种伤害的。它的到风媒花上去,也还是因为饥饿的缘故。这时酿蜜已成次要,它们是吃花粉去了。
所以,我以为倘花的多少,足供蜜蜂的需求,就天下太平,否则,便会“反动”。譬如蚁是养护蚜虫的,但倘将它们关在一处,又不另给食物,蚁就会将蚜虫吃掉;人是吃米或麦的,然而遇着饥馑,便吃草根树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