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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童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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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浪
作者:张向荣
合上《再见童年》的封面,看到这四个字,心中还是觉得不甘心,也许“再见”,意味着还会有再次相见的那一天吧。
张倩仪女士的这本书很特别,既不是散文随笔,也不是研究著作,而是把近代一大批名流的自传搜集起来,摘出其中关乎童年的种种记录,将其分门别类,用一种娓娓道来的语气加以解说。或议论或抒情,但都围绕着一个主题:在清末民初渡过童年时光的这几代人,他们的童年是否还值得留恋?是一座遗迹还是一份遗产?那个青布袍千层底儿、《三字经》《千字文》、旧私塾新学堂的童年,是否真的和今天说了再见?
在我看来,本书的“童年”包含了更复杂的含义。清末民国是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变革时期的开端,如此表述是因为这一变革至今仍未结束。这次变革被晚清人士概括为“天崩地裂”,被近现代学者概括为“古今之变”。这一堪比历史上周秦之变的巨大变革,本质即是天道的变革,或者平实一点说,是道德伦理的巨变。而清末民初则是新旧并存、古今交融的特殊时期。而青少年的培养正是那个新旧参半的时代中一个非常有意义的方面。将清末民国和当下青少年的“童年”进行比较,我们丢弃了哪些?又过分追求了哪些?这不是主流话语里“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平庸论调,而是从头审视清末以来的变革脉络,得以更深刻理解今日中国的必要条件。
在我看来,这本书虽然列举了清末民国儿童视野里的种种方面,例如教育、家族、前途、宗教等,其实都是在讲一个问题:青少年的教养。但在这个问题上,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有着根本的不同,清末民初恰好是一个传统社会教养方式逐渐走向终结,而现代教育制度逐渐占据主流的时期。两者的不同反映出的正是“古今之变”。当然,在这里显然无法详细精确的谈论这一巨变,但不妨较为简略笼统的来对比一下。
那虽贫苦而清高的处世方式。儿童的感觉简单而敏锐:他们既感到束缚又颇觉心安。是故,传统对青少年并没有特定的“教育”,因为整个传统社会就是一个庞大的教化体系。
而现代社会,则完全不同了。教养的核心不是教养君子,而是培育公民。二者最显著的区分是,公民已经消除了君子的道德意旨,只是一个宪法的概念。这就使得现代社会不再是一个内敛的教养体系,教育也沦为各种社会制度之一种。但这并不意味着教育的“被解放”,恰恰相反,现代国家一旦形成,教育势必被整合,制度化的教育更深刻的将青少年束缚起来:传统的私人教师和私塾被标准化的、整齐划一的学校所取代;国家制定统一的若干套教材并提供标准答案;孩童从小学就被纳入统一的教育体系,要知道传统社会中朝廷只抓高考(科举),并不插手孩童早年的教育。总之,现代社会把教育从培养“单个人的道德”变成了整体的社会行为,雅斯贝斯曾评论现代教育“要把孩子们从他们的双亲那里拖走,使他们可以成为只属于社会的孩子”(《时代的精神状况》)。当然,现代教育也有很多优点,例如追求识字率普及、体育锻炼、美育培养等,这几点都是传统中国所缺少的。
但最大的不同仍然在于,当社会培养的目标从君子变为公民,那么现代社会就已经把传统意义上关乎道德伦理的“教化”变成了只关心知识授受的“教育”。一方面,现代教育的使命是提供各种各样的专科知识,培养出的人才也是各行各业的专家,他们毕业后进入社会各个专业领域,成为维持社会运转的零件,而不再是以追求道德升华的君子;另一方面,教育也提供一种整齐划一的公民意识,以便于支撑一个现代国家。传统社会虽然也讲忠君,但天道、圣人是大于君主的。现代中国已经把孔子降格为“古代哲学家”之一,传统社会的君主却不敢不承认孔子是唯一的圣人。
《再见童年》里记录的青少年们就处在这样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他们大都既念过私塾、考过科举,又上过学堂、出海留洋;既对人生有着道德伦理之追求,又热烈学习各种专科知识;既得益于大家族在物质与精神上的哺育,又在中西碰撞的前沿城市沐浴了自由的空气。作为后来的观察者,我们会发现传统教育的很多优点都已经失落,复制已经不可能,因为那个庞大的教养体系已经崩溃。而现代教育体系则形成了崇拜知识的新宗教,但这些知识无法提升出让一个人道德自足的伦理。在西方上帝已死,在中国则君子无觅矣。
于是想起常有人说,民国培养大师,现代社会不培养大师。民国那些名流学者有谁够格称为大师,我们按下不表。但民国那批风流人物并非只得益于传统,也不是当时的社会空气多么“自由民主”,无非是得古今教养之利而已。再笼统一点说,民国的这些人物从传统中得益的是伦理,尚知道如何做君子;又从现代教育中得益于知识的爆炸,信息的传播,以及治学的方法。两相结合,才熔铸成所谓大师。
张倩仪女士写了这本书,或许并没有本文这样的想法,我想起她在一次讲演中颇有兴趣的谈论,古代的童书很多都是由像朱熹这样的大牌人物来写,而现在的童书作者最好的也不过是作家。在我看来,原因亦是古今之变:古代最好的学者懂得教化对培育良好社会与道德人生的重要意义,而今天这种语境已经消失。现代童书主要的目的是“开发智力,提高艺术修养”。
所以,《再见童年》的确是一本好书,你可以纯粹当做散文来读,对那个逝去的时代巡礼,也许未来我们还会与这样的童年重逢,是的,当年好,风景旧曾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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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一本名为《清贫思想》的著作在日本变成了畅销书。这是日本萧条时代人心思变的结果。在这本书中,作者中野孝次把“清贫”说成是一种主动选择的生活方式,它倡导住简单的房子、过劳动的生活,生活贫寒但内心自律。这是和消费时代、物欲生活“唱反调”的生活方式,它促使人们去思考自身的处境和社会的未来。
张倩仪非常重视这本著作,她在《再见童年》一书中用了大篇幅的段落介绍它,而她也相信,“《清贫思想》所写的变化,也是香港由五六十年到今天富裕社会的路途,同时也可能是中国由八十年代到将来富裕之日的路途,日本人反过来向清贫求营养的时刻,我们正在走工业化、现代化的不归路”。
作为一本“另类”的史学著作,或者作为一本社会学著作,又或者是文化读本,《再见童年》有一个很简单的、甚至可以说粗糙的假设和划分,即农业时代的童年不同于工业时代的童年。而所谓“再见”,也就是对于农业时代的怀念,有时候这种怀念其实和“童年”没有关系,因为“童年”也不过是张倩仪洞观“新旧中国”生活方式变迁的窗口。
这个关于时代变迁的粗糙描述,在《再见童年》里似乎并不值得注意,但是仔细琢磨,你能发现它其实代表了某种观察历史的独特方式。历史在此刻,其实是“倒退的”,即它让我们反思这样的问题:我们今天的生活真的在走向“进步”吗?而过去真的就那般不堪吗?至少,这种“倒退的”历史观可以让我们观察这个时代时保持独立性。
《再见童年》不是一本系统的历史哲学著作,它是一本“散书”,里面记录的是各种传记回忆童年时所建立起来的,有血有肉的历史生活画面,这也是它最有趣、最值得回味的部分。放下“进步的”历史观,重新观察过去时代里的生活方式的片段:童年被打屁股(今天被视为虐待儿童)、课堂里摇头晃脑诵读(今天被视为不科学的死记硬背)、清明节烧纸钱洒酒祭祖(今天被视为不文明的祭祖方式)等等。在“倒退的”历史观念里,它们或许并没有我们今天想象的那样糟糕或者“不文明”。比如,上文提到的“节俭”,在这个需要消费,认为消费促进生产的时代,它从一种美德变成了羞耻、无能、愚笨的代名词,但一旦萧条到来,我们却开始重新怀念它。
在西方,一直到十七世纪,童年才刚刚开始被认为是生命中的一个独特阶段。不过,十七世纪的洛克还主张儿童用冷水洗脚和洗澡、睡硬板床。那是一个童年和成年并没有彻底明确区分的时代。一直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早期,由于进入现代工业时代,需要掌握某种特别的知识技能,儿童需要被送入学校加以特别培训,才使得儿童最终从成人世界分离出来。而到了今天,由于电子媒体、信息的公开化,私密的消失,成人世界被暴露于孩子面前,才会有波兹曼《童年的消逝》里的担忧。
《再见童年》没有关于童年的概括性的整体描述和评论。但是,从私塾教育,到家族生活,再到自然环境,《再见童年》还是可以大致看见一个这样的童年:旧中国的孩子们像大人一样做工,比如童年时代的彭德怀、毛泽东;像大人一样进花船,由妓女陪着嗑瓜子,比如童年时代里的包天笑、杨布伟;另外,他们也像成人一样,受到祖辈、传统的严厉钳制,无一例外,违背传统会受到像成人一样的谴责。总之,过去时代里的童年并没有被“特别”从生命里“拎”出来,被特殊地加以保护,加以培育,或者要特别学习一种“儿童的行为模式”,他们从小就开始学习成人的生活方式,所谓三岁看八十。
波兹曼的担忧是对现代社会复杂性的担忧,他一方面期望现代社会带来“文明”,即让童年与成年分离,加以特别的保护,另外,又担心现代社会的科技文明毁了这种“分离”。相对而言,《再见童年》的“怀念”就显得更加直接了,张倩仪把工业社会和农业社会直接“对立”起来,而她对于农业时代的描述,也就显得浪漫主义了一点。因为她“怀念”的,可以是一种生活方式,但同样也可能只是一种社会管理的方式而已,但无论如何,《再见童年》缺乏这种“祛魅”的反思。
不过,《再见童年》赢在它的“散”。过去的时代在书里不是铁板一块的,是一幅幅的风景画,有残酷的画面,也有美丽的画面,作者从不做系统性的概述。从这个角度思考,说张倩仪把工业社会和农业社会简单“对立”起来也是说不过去的。但是,如果这样的话,那这本书的标题里的两个词都将失去它的意义,因为此时的“再见”不再是什么“怀念”,而所谓的“童年”也从来不是重点。
年龄是一种社会的结果,有时候甚至还是某种政治权力的塑造,童年也是如此。麦兜的纯真与现代世界的残酷竞争形成痛苦的冲突,但是这种冲突并不意味着过去时代的童年生活值得提倡,同样也不意味着现代社会的童年生活需要改变。
其实早在上个世纪的二十年代,美国文化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在南太平洋波利尼西亚群岛萨摩亚人身上,就已经发现,人们通常所习惯的“自然年龄”,以及这些年龄表现出来的“自然行为”,并以此为标准的“青春期危机”,可能只是“文化”的结果。与此类似,工业时代里的童年,被人们过分保护,“纯真的童年”也可能不是“自然的”,它仅仅出于社会管理的需要。想到此,童年还真是无所谓“再见”的。
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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