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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体III - 死神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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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31 18:43:0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占庭人眼巴巴地盼着西欧的梢兵来对付异教徒.不想来兰坚醛一批像叫花子似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他们一气之下中断了所有供给,结果圣女们纷纷沦为娼妓.其中的一位后来成了狄奥伦娜的祖奶奶……一百多年来,狄奥伦娜这个光荣的家族其实从来食不果腹,到父亲这一代更是一贫如洗。饥饿使狄奥伦娜自作主张干起了祖奶奶那一行,父亲知道后痛揍了她一顿.说再发现她干这个就杀了她.除非……除非她把客人领到家里来,由他与对方议价、收钱。狄奥伦娜从此离开家,继续自己的风尘生涯,除了君士坦丁堡,她还到过耶路撒冷和特拉布宗,甚至还乘船到过威尼斯。她不再挨饿,也有好衣服穿,但她知道自己是一株倒在淤泥中的小草,在路人不断的践踏下,早已与淤泥混为一体了。

  直到神迹出现,或者说她闯人了神迹。

  对于二十多年前在欧洲战争中出现的那个圣女———贞德,狄奥伦娜不以为然,贞德不过是得到了一把自天而降的剑,但上帝赐给狄奥伦娜的东西却可以使她成为仅次于圣母玛丽亚的女人。

  “看,那就是法齐赫①的营帐。”法扎兰指着圣罗马努斯门正汉寸的方向说。

  狄奥伦娜只是朝那个方向扫了一眼,点了点头。

  法扎兰又递给她一个羊皮袋,“这里面有三张他的画像,不同角度,穿不同的衣服。还有,刀子也要带着,这次不止要他的大脑.而是要他的整颗人头。最好晚上动手,白天大部分时间他不在那里。”

  狄奥伦娜接过羊皮袋,“我也请大人记住我的话。”

  “当然,这你放心。”

  狄奥伦娜是指她的警告:不得跟踪她,更不能进人她去的地方,否则魔法无法将永远失效。

  上次的跟踪者告诉法扎兰,狄奥伦娜离开地堡后他就远远地跟着,她很小心,七拐八拐,最后去了奥多修斯墙北部的布拉赫内区。大臣听后有些意外,那是敌人炮火火最猛烈的区域.除了作战的军人,没人敢去那里。

  跟踪者最后看到目标走进了一座只剩半截的残塔,那塔以前是一座清真① 奥斯曼土耳其穆罕默德二世的绰号,意为征服者。

  寺的一部分,君士坦丁下令拆除城内清真寺时这塔留下了,因为在前次腺鼠疫流行时,有几个病人进人塔内死在了里面,所以没人愿意靠近。开后,不知在哪次炮击中塔被打塌了一半。听从大臣的指示。跟踪者没有进入塔内,但调查了以前曾进人其中的两名士兵,在塔被击毁之前.他们曾试图在上面设V,望哨,发现高度不够后就放弃了。据他们说,那里面除了几具快变成白骨的尸体外,什么都没有。

  这次法扎兰没有派跟踪者。他目送着狄奥伦娜,开始她走在城墙上的军人队列中,他们的盔甲覆满尘土和血污,她的“帕拉”斗篷在其中很显眼,但那些在连日的血战中疲惫不堪的士兵没人注意她。她很快走下城墙,再穿过第二道城墙的门,这一次她没有试图摆脱可能的跟踪,径直朝着上次去过的布拉赫内区方向走去,消失在刚刚降临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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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楼主| 发表于 2012-5-31 18:43:0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君士坦丁十一世看着地板上一片正在干涸的水渍,像是面对着消失的希望。水渍是刚刚离开的十二名海上勇士留下的。上个星期一,他们身着奥斯曼帝国的暗红色军服,头上缠着穆斯林头巾,驾驶着一艘小帆船穿过敌人严密的海上封锁,去迎接驰援的欧洲舰队并向他们通报敌情。但他们见到的只有空荡荡的爱琴海,传说中的西欧舰队连影子都没有。心灰愈冷的勇士们仍履行了自己的积责,再次穿过海上封锁,向皇帝报告了这个噩耗。

  现在,君士坦丁终于确定,欧洲的增援只是一厢情愿的美梦,冷酷的基督教世界抛弃了拜占庭,真的要眼看着千年圣城落人异教徒之手了。

  外面有不安的喧哗声,侍卫报告发生月食。这是在明白不过的凶兆,因为在前年的风雨中有这样一句格言:只要明月照耀,君士坦丁堡就不会陷落。透过长窗,皇帝看着那变成一个黑洞的月亮,那是天上的坟墓。

  他已预感到,狄奥伦纳不会回来,他也得不到那颗人头了。

  果然,一天一夜过去了,又是一个白天,狄奥伦纳没有消息。

  法扎兰一行人策马来到拉赫内区的那座塔前,一眼看到塔时,所有人都愣住了:在刚刚升起的月亮苍白的冷光下,塔完好无损,尖利的塔顶直指刚露出星星的夜空。带路的跟踪者发誓说上次来时塔确实少了一半,陪同大臣的还有在本区域作战的几名军官和士兵,他们也纷纷证实跟踪者的话。大臣冷冷地看了一眼跟踪者,不管有多少人证明,跟踪者肯定还是撒谎了,因为完整的尖塔是超越一切的铁证。但法扎兰现在没有心思去惩罚谁,城市的末日即将来临,他们所有人都难逃惩罚。同时,旁边一名士兵也有话隐瞒.他知道,这塔曾经消失的上半部分并非是被炮火摧毁的,两个星期前的一个夜晚,并没任何炮击,早晨塔尖就不见了,当时他还注意到塔周围的地面上没有一点儿碎砖石。这里的城墙是乌尔班巨炮重点轰击的地段,那巨大的石弹随时都会穿透城墙落到这里,有一次一下子就杀死了十几名士兵,那半截塔随时会被摧毁,所以再也没人到塔里去过。与他一同见证这事的其他两人都已阵亡,他不想再横生枝节,因为说出来也没人会信。

  法扎兰一行进人塔的底层,看到那些死于鼠疫者的尸骨,已被野狗翻得乱七八糟散了一地,没有活人。他们接着沿着贴墙建的旋梯上到了二层,在火炬的光亮中,一眼就看到了蜷在窗下的狄奥伦娜,她显然睡着了,但双眸仍在半闭的眼皮间映射着火光。她的衣服破了,上面满是尘土,头发蓬乱,脸上有两三道很像是自己抓出的血痕。大臣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是塔的最上一层,呈一个锥形空间,空无一物。他注意到,这里到处积满厚厚的灰尘,一碰就会留下明显的痕迹,但周围的痕迹很少,似乎狄奥伦娜也同他们一样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她很快被惊醒了,两手乱抓着靠墙站起来,窗口透人的一束月光把她的一头乱发映成一团围绕着头部的银雾;她圆睁双眼,好半天才使意识回到现实,然后又突然半闭双眼陷入回忆状,似乎还在留恋刚刚走出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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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31 18:43:0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你在这里做什么?!”法扎兰厉声问。

  “大人,我……我去不了那里!”

  “哪里?”

  狄奥伦娜仍半闭着双眼,执着地陶醉于自己的回忆,像一个孩子挣扎热不让大人把她从心爱的玩具旁拉开。“那里很大,很好,很舒服。这里……”她突然睁开双眼惊恐地环顾着周围.“这里像棺材一样,外面……也像棺材一样窄。我想去那里!”

  “你的使命呢?”大臣问。

  “大人,再等等,”狄奥伦娜拼命在面前画着十字,‘再等等。”

  法扎兰指指窗外,“现在还能等什么?”

  阵阵声浪从外面传来,仔细听,这声浪分成截然不同的两部分。

  一部分声浪来自城外。穆罕默德二世已经决定明天对君士坦丁堡发起总攻,这时,年轻的苏丹正策马走过奥斯曼军的所有营帐,他向将士们许诺:我只要君士坦丁堡本身,城市中的财富和女人都是你们的,破城后可以在城中自由洗劫三天。全军为苏丹的许诺而欢呼,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还夹杂着军号和手鼓声这声浪随着无数堆营火的烟雾和火星升上天空,变成一片浓重的杀气聚集在城市上空。

  来自君士坦丁堡城内的声音则沉浑悲婉。全体市民在大主教的带领下举行了宗教游行。现在,所有人都会聚到圣索菲亚大教堂,参加最后一次安魂弥撒。这是基督教历史上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的场景:在庄严的圣歌声中,在昏暗的烛光下,拜占庭皇帝和大主教、东正教徒、来自意大利的天主教徒、全副武装的城市守军、威尼斯和热那亚的商人以及水手,还有无数的市民,他们一起聚集在上帝面前,准备用生命迎接最后的血战。

  法扎兰知道这件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也许狄奥伦娜只是一个高明的骗子,她根本没有魔法,这是比较好的结果。但同时他还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危险:她真有魔法,而且已经到过敌方,领受奥斯丝人的使命后又回来了。毕竟奄奄一息的拜占庭给不了她什么,甚至那个圣女的荣誉都很难兑现———东正教和天主教教会都很难接受让一个妓女和女巫成为圣女。她这次返回的目标,可能是皇帝甚到也自己。乌尔班①已是前车之鉴。

  ①乌尔班,旬牙利工程师,曾到君士坦丁坚建造巨地,但财政空应的拜占庭当局连他徽薄的工资都无法支付,他便投奔穆罕默德二世,为奥斯里建选了一种巨型大炮.长逾八米直径七十五厘米,可发射半吨重的炮弹到一英里远的地方,史称乌尔班大炮.在对君士坦丁竖的攻城战中发挥了巨大的威力,是唯一能摧毁该城市竖因城堵的武器。

  大臣向跟踪者示意,后者拔出利剑刺向狄奥伦娜,剑锋刺穿她柔软的胸脯,又刺进她身后的砖缝里。跟踪者想把剑拔出来,没拔动,狄奥伦娜的手也握到剑柄上,他不想碰那双手,便松开剑柄,随法扎兰一行匆匆离去。整个过程中狄奥伦娜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头慢慢垂了下来。那团银雾离开月光没人黑暗。塔内完全黑了下来,在那束惨白月光照在地上的一小块光亮处,血像一条细细的黑蛇蜿蜒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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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31 18:43:0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法扎兰走出塔门时,城里和城外的声音都消失了,大战前的寂静笼罩着欧亚交界的大地和海洋,东罗马帝国迎来了最后一个黎明。

  在塔的二层,被剑钉在墙上的女魔法师死了,她可能是人类历史上唯一真正的魔法师。而在这之前约十小时,短暂的魔法时代也结束了。魔法时代开始于公元1453 年5 月3 日16 时,那时高维碎块首次接触地球;结束于1453 年5 月28 日21 时,这时碎块完全离开地球;历时二十五天五小时。之后,这个世界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29 日傍晚,君士坦丁堡陷落了。

  在一天的惨烈血战接近尾声时,君士坦丁十一世面对着蜂拥而来的奥斯曼军队,高喊一声:“滩道就没有一个基督徒来砍下我的头吗?!”然后皇帝掀下紫袍,拔剑冲人敌阵,他那银色的盔甲像扔进暗红色镪水的一小片锡箔,转瞬间无影无踪……君士坦丁堡陷落的历史意义许久之后才显现出来,事情发生时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罗马帝国终于完全消失了。拜占庭是古罗马拖在身后的长达千年的车辙,虽也有过辉煌,但还是终于像烈日下的水渍一样蒸发了。当年,古罗马人在宏伟华丽的浴宫中吹着口哨,认为帝国就像身下的浴池一样,建在整块花岗岩上,将永世延续。

  现在人们知道,没有不散的宴席,一切都有个尽头。

  【危机纪元元年,生命选项】

  杨冬想救自己,但她知道希望渺茫。

  她站在控制中心顶层的阳台上,俯W}-W-g 经停止运行的加速器。加速器的周长有二十千米,从这个高度刚刚能看全。它没有按惯例建在地下的隧洞里,而是置于地面的混凝土管道中,看上去如同夕阳中一个巨大的句号。

  是什么的句号?但愿只是物理学的。

  以前,杨冬有一个基本信念:生活和世界也许是丑陋的,但在微观和宏观的尽头却是和谐完美的,日常世界只是浮在这完美海洋上的泡沫。

  现在看来,日常世界反而成了美丽的外表,它所包容的微观和包容它的宏观可能更加混乱和丑陋。

  这太可怕。

  其实不想这些就是了,没有物理学她是能活下去的,她可以选择一个与理论物理无关的行业,结婚生子,像每个女人那样平静地过完一生。

  然,对她来说,这也只有半条命了。

  另一件事是关于母亲。杨冬有一次意外地发现,母亲电脑中收到的信息有极高的加密级别,这引起了她很强的好奇心。但解密后的信息没有放进文件粉碎机,只是删除。同所有上年纪的人一样,母亲对电脑和网络都不熟悉,不知道即使把硬盘格式化,上面的信息也可轻松恢复。杨冬做了有生以来第一件背着妈妈的事:把部分删除的信息恢复了。信息量很大,她读了好几天,知道了母亲和三体世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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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31 18:43:1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杨冬几乎被震惊所击倒,相依为命的妈妈原来是另一个人.而且是她之前甚至不敢相信这世界上可能存在的那种人。她不敢去问母亲永远不敢,因为一问,母亲就真的永远变成另一个人了。让母亲保留自己的秘密,杨冬则假装妈妈仍是原来的妈妈,生活也能继续下去。当然,这生活对杨冬来说,也只剩半条命了。

  用半条命生活其实也没什么,据她观察,周围的人相当一部分都是生活在半条命之中,只要善于忘却和适应,半条命也可以活得很平静.甚至很幸福。

  但这两件事加起来,就是一条命了。

  杨冬扶着阳台的栏杆,看着楼下的深渊,恐惧伴随着诱惑。她感觉承受着自身重量的栏杆突然摇晃了一下,立刻触电似的后退了一步。她不敢在这里再待下去,就返身走进了终端大厅。

  这里分布着巨型机的终端,这台主机没与加速器连接,只用于结果的离线处理。几天前弓经全部关闭的终端现在又有几台亮着,这让杨冬有一丝宽慰,但她知道,现在这里与加速器已经没有关系,主机已经被其他的项目占用。大厅中只有一个年轻人,见到杨冬后站了起来,他戴着一副宽边眼镜,镜框是鲜艳的绿色公显得很特别。杨冬说她只是来取留在这里的一点东西。知道她是谁后,绿眼镜热情起来,向她介绍巨型机上正在运行的项目。

  这是一个地球演化数学模型,用以模拟地球表面形态在过去和未来的演化。与以前类似的项目不同,这个模型综合了生物、地质、大气、海洋和天文等多种因素。绿眼镜还打开了几个大屏幕让杨冬看,她看到上面显示着与以前的数据表和曲线完金杏同的东西,都是色彩鲜活的图形,好像是从高空俯瞰的大陆和海洋。绿眼镜灵活地拖动鼠标,演示把图形中的几部分拉近,细化成一片树林或一条河流。杨冬感到大自然的气息正在渗透到这曾经被抽象数据和理论完全占据的地方,这感觉竟使她有一种从幽闭中走出的解脱。

  听完绿眼镜介绍,杨冬拿了自己的东西,礼貌地告别准备离去。当她转身向大门走去时,感觉到绿眼镜仍在注视着自包。她已经习惯了男人的这种目光,并不反感,而是有一种冬天阳光照到身上的舒适。她突然有了和人交流的愿望,就停下转身面对绿眼镜“你相信有上帝吗?”

  这话一出口,杨冬自己都感到吃惊,但想到这里正在运行的模型这个问缅也不算太突兀,她才多少释然了一些。

  绿眼镜也被这个问题震住了,张口愣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样的上帝?”

  “就是上帝。”杨冬简单地说,那种压倒一切的疲惫感又出现了,她没有精神再多解释什么。

  “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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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31 18:43:1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可是,”杨冬指指大屏幕上的大陆和海洋,“生命能存在的环境,各种物理参数都是很苛刻的,比如液态水,只存在于一个很窄的温度范围内;从宇宙学角度看更是这样,如果大爆炸的参数偏离亿亿分之一,就不会有重元素出现,也不会有生命了。这不是表现出明显的智慧设计迹象吗?

  绿眼镜摇摇头,“大爆炸我不懂,但你说的地球生命环境,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地球产生了生命,生命也在改变地球,现在的地球环境,其实是两者互相作用的结果。”绿眼镜想了想,抓过鼠标,“我们来模拟一个看看。”他从一个大屏幕上调出一个设定界面,那是一大堆令人头晕目眩的参数窗口,但他把最上面一个选择框中的钩去掉,所有的窗口都变虚了,“我们把生命选项去掉,看看地球在没有生命的状态下演化到现在是什么样子,只能粗线条过一下,要不太费时间了。”

  杨冬从一个控制终端上看到主机开始全功率运行,巨型机都是电老虎,这时的耗电量相当于一个小县城,但她没有阻止绿眼镜。

  大屏幕上出现了一颗刚刚形成的行星,表面处于红热状态,像一块刚从炉中取出的炭。时间以地质纪年流逝,行星渐渐冷却,表面的色彩和纹路在连续地缓慢变化,看上去有一种催眠作用。几分钟后.屏幕上出现了一颗橙黄色的行星,提示模拟进程完成。

  “这是最粗略的运算,精确模拟要花一个月时间。”绿眼镜说,同时移动鼠标,从太空向行星表面俯冲下去。视野掠过广阔的沙漠,飞过一群形状怪异的山峰,那些山像一根根巨大的柱子;接着又飞过深不见底的大裂谷和一个像是陨石坑的圆盆地。

  “这是哪儿?”杨冬迷惑地问。

  “地球啊。如果没有生命,地球演化到现在,表面就是这个样子。”

  “可是……海洋呢?”

  “没有海洋,没有河流,全是干的。”

  “你是说,如果没有生命,地球上连液态水都没有了?”

  “真实情况可能比这还惊人。这当融是粗略的模拟,但至少让你看到了生命对地球现在形态的影响有多大。”

  “可。。。。。。”

  “你是不是以为,生命只是地球表面一层薄薄的、软软的、稀稀拉拉的、脆弱的东西?”

  “不是吗?”

  “那你忽略了时间的力量。一队蚂蚁不停搬运米粒大小的石块,给它们十亿年,就能把泰山搬走。只要把时间拉得足够长,生命比岩石和金属都强壮得多,比飓风和火山更有力。”

  “可造山运动主要还是地质力量在起作用吧。”

  “不一定。生命也许不能造山,但能改变山脉的分布,比如有三座大山,植物在其中两座上生长,没有植物的那座山就会很快被风化夷平,这里说的很快是一千万年左右,在地质上真的不长。”‘“那海洋是怎么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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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31 18:43:1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这得看模拟过程的记录,太麻烦,不过可以猜。植物、动物和细菌,都对形成现在这样的大气层产生过重要作用,如果没有生命,现在的大气成分会有很大不同,可能已经无法阻拦紫外线和太阳风,海洋会蒸发,地球大气先是变成金星那样的蒸笼,水汽从大气层顶部向太空蒸发,几十亿年下来,地球就成干的了。”

  杨冬不再说话,默默地看着那个干涸的黄色世界。

  “所以,现在的地球,是生命为自己建的家园,与上帝没什么关系。”绿眼镜对着着摒幕做出拥抱的姿势,显然对自己刚才的口才发挥满意。

  以杨冬现在的精神状态,她本来根本没有心思谈这些和看这些,但就在绿眼镜去掉数学模型中的生命选项时,她的思想突然有了震撼的一闪念,现在,她终于问出了那个可怕的问题:

  “那宇宙呢?”

  “宇宙? 宇宙怎么了?”正在关闭模拟进程的绿眼镜不解地问。

  “如果有一个像这样的数学模型来模拟整个宇宙,像刚才那样,在开始运行时把生命选项去掉,那结果中的宇宙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当然还是现在这样子了,如果结果正确的话。我刚才说的生命对世界的改变仅限于地球,宇宙嘛,生命就是有也极稀少,对演化过程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

  杨冬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出来,于是再次同绿眼镜告别,并努力向他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她来到大楼外面,仰望初现的星空。

  从妈妈电脑上的那些信息中可知,宇宙中的生命并不稀少,宇宙是很拥挤的。

  那么,宇宙现在已经被生命改变了多少,这种改变已到了什么层次和深度?

  后一个问题尤其令杨冬恐惧。

  她知道已经救不了自己,就停止了思考,努力把思想变成黑色的虚空,但仍有一个最后的问题顽固地留在潜意识中:

  大自然真是自然的吗?

  【危机纪元4年,云天明】

  今天张医生来病房查诊,离开时顺便把一份报纸丢给云天明,说他住院时间也不短了,应该知道一些外面的事。云天明有些奇怪,因为病房里有电视,他隐约感到,张医生这么做可能有其他目的。

  云天明从报纸上得到的第一印象是:与他住院前相比,三体和ETO(地球三体组织)的新闻不是那么铺天盖地了,终于有了一定比例的与危机无关的东西。人类随遇而安的本性正在显现,四个世纪后的事情正在渐渐让位于现世的生活。这不奇怪,他想了想四个一世纪前是什么时候,中国是明朝,好像努尔哈赤刚建立后金;西方中世纪的黑暗刚刚结束;蒸汽机还要等一百多年才出现,人们想用电还要等两百多年。那时如果有人为四百年后的事操心,就如同替古人担忧一样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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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31 18:43:1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至于他自己,照目前病情的发展,明年的事都不用操心了。

  一条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在头版,Y 不是头条掣;黔教醒目:

  第三届人大常委会特别会议通过安乐死法这有些奇怪,人大常委会特别会议是为与三体危机有关的立法召开的.而这个安乐死法好像与危机没什么关系。

  张医生想让自己看到这条消息?

  一阵剧烈的咳嗽使他放下了报纸,开始艰难的睡眠。

  第二天的电视新闻中,有一些关于安乐死法的报道和访谈,但没有引起太大关注,人们的反应也都很平淡。

  这天夜里,咳嗽和呼吸困难,以及化疗带来的恶心和虚弱,都使云天明难以入睡。邻床的老李借着帮他拿氧气管的机会坐到他的床沿,确定另外两位病友都睡着后,低声对云天明说:“小云啊,我打算提前走了。”

  “出院?”

  “不,安乐。”

  以后,人们提到这事,都把最后一个字省略了。

  “你怎么想到这甲步?儿女都挺孝顺的……”云夭明坐直身子说。

  “正因为这样子,我才这么打算,再拖下去,他们就该卖房了,最后也还是没治,对儿女孙子,我总得有点儿责任心。”

  老李好像发现对云天明说这事也不合适,就暗暗在他胳膊上捏了一下,离开上了自己的床。

  看着路灯投在窗帘上摇曳的树影,云天明渐渐睡着了。生病后第一次,他做了一个平静的梦,梦中自己坐在一艘没有桨的小船上,小船是白纸叠成的,浮在宁静的水面,天空是一片迷蒙的暗灰色,下着凉丝丝的小雨,但雨滴似乎没有落到水上,水面如镜子般没有一丝波纹,水面在各个方向都融人这灰色中,看不到岸,也看不到水天连线……凌晨醒来后回梦境,云天明很奇怪,自己在梦中是那么确定,那里会永远下着毛毛雨,里的水面永远没有一丝波纹,那里的天空永远是一样的暗灰色。

  老李的安乐要进行了。新闻稿中“进行”这个词是经过反复斟酌的,“执行”显然不对,“实施”听着也不太对,“完成”就意味着人必死无疑,但对具体的安乐程序而言,也不太准确。

  张医生找到云天明,问如果他身体情况还行,能否参加一下老李的安乐仪式。张医生赶紧解释说:这是本市的第一例安乐,有各方面的代表参加,这中间有病人代表也是很自然的,没别的意思。云天明总感觉这个要求多少有些别的意思,但张医生一直对自己很照顾,他就答应了下来。之,后,他突然觉得张医生有些面熟,他的名字也有些印象,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以前之所以没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病情和治疗,医生在看病时和其他时间说话的样子是不太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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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楼主| 发表于 2012-5-31 18:43:1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老李安乐时他的亲人一个也不在场,他瞒着他们,只等事情完了后再由市民政局(不是医院)通知,这在安乐死法律上是允许的。来采访的新闻媒体不少,但记者们大多被挡在外面。安乐是在医院的一间急救室进行的,这里有一面单向透视的落地玻璃屏,相关人员可以站在玻璃屏的外面,病人看不到。

  云天明进来后,挤过各方面的人士站到玻璃屏前,当他第一眼看到安乐室的样子时,一阵恐惧和恶心混杂着涌上来,差点让他呕吐。院方的本意是好的,为了人性化一些,他们把急救室装饰了一番,换上了漂亮的窗帘,摆上了鲜花,甚至还在墙上贴了许多粉红色的心形图案。但这样做的效果适得其反,像把墓室装成新房,在死的恐怖中又增加了怪异。

  老李躺在正中的一张床上,看上去很平静,云天明想到他们还没有告别过,心里越来越沉重。两个法律公证人在里面完成了公证程序,老李在公证书上签了字。公证人出来后,又有一个人进去为他讲解最后的操作程序。这人身着白大褂,不知是不是医生。他首先指着床前的一个大屏幕,问老李是否能看清上面显示的字,老李说可以后,他又让老一李试试是否能用右手移动床边的鼠标点击屏幕上的按钮,并特别说明,如果不方使.还有别的方式,老李试了试也可以。这时云天明想到.老一李曾告诉过他,自己从没用过电脑、取钱只能到银行排队,那么这是他有生第一次用鼠标了。穿白大褂的人接着告诉老李,屏幕上将显示一个问题,并重复显示五次,问题下面从0 到5 有六个按钮,每一次如果老李做肯定的回答,就按照提示按动一个按钮,提示的数字是1 到5 中随机的一个——之所以这样做,而没有用“是”或“否”按钮,是为了防止病人在无意识状态下反复按动同一个按钮;如果否定,则都是按0,这种情况下安乐程序将立刻中止。一名护士进去,把一个针头插到老李左臂上,针头通过一个软管与一台笔记本电脑大小的自动注射机相连。先前那名指导者掏出一个东西,打开层层密封,是一支小玻璃管,里面有淡黄色的液体,他小心地把那个玻璃管装到注射机上,然后和护士一起走出来。安乐室里只剩老李一人了。安乐程序正式开始,屏幕显示问题,同时由一个柔美的女声读出来: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是,请按3键;否,请按0键。

  老李按了3。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是。请按5键;否,请按0键。

  老李按了5。

  然后问题又显示了两次,肯定键分别是1 和2,老李都按了。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这是最后一次提示。是,请按4键;否,请按0键。

  一瞬间,一股悲哀的巨浪冲上云天明的脑际,几乎令他昏厥,母亲去世时他都没有感觉到这种极度的悲枪。他想大喊让老李按0,想砸玻璃,想杀了那个声音柔美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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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楼主| 发表于 2012-5-31 18:43:1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但老李按了4。

  注射机无声地启动了,云天明可以清楚地看到玻璃管中那段淡黄色液体很快变短,最后消失。这个过程中,老李没有动一下,闭着双眼像安详地入睡了一样。

  周围的人很快散去,云天明仍一动不动地扶着玻璃站在那里,他并没有看那具已经没有生命的躯体,他眼睛睁着,但哪儿都没看。

  “没有一点痛苦。”张医生的声音轻轻响起,像飞到耳边的蚊子,同时他感觉到一只手抚上了左肩,“注射药物由大剂量巴比妥、肌肉松弛剂和高浓度氯化钾组成,巴比妥先起作用,使病人处于镇静沉睡状态;肌肉松弛剂使病人停止呼吸,氯化钾使心脏过速停搏,也就二三十秒的事。”

  张医生的手在云天明肩上放了一小会儿后拿开了,接着听到了他离去时放轻的脚步声。云天明没有回头,但回想着张医生的长相,突然记起了他是谁。

  “张大夫,”云天明轻轻叫了一起,脚步声停止了,他仍没有回头,“你认识我姐姐吧?”

  好长时间才有回答:“哦,是,高中同学,小时候我还见过你两次呢。”

  云天明机械地走出医院的主楼。现在他明白了,张医生在为姐姐办事,姐姐想让他死,哦,想让他安乐。

  云天明常常回忆儿时与姐姐一起玩耍的快乐时光,但长大后姐弟间渐渐疏远了。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冲突,谁也没有做过伤害对方的事,但仍不可避免地疏远了,都感觉对方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都感觉对方鄙视自己。姐姐是个精明的人,但不聪明,找了个同样精明却不聪明的姐夫,结果日子过得灰头土脸,孩子都大了也买不起房子,婆家同样没地方住,一直倒插门住在父亲那里。至于云天明,孤僻离群,事业和生活上也并不比姐姐成功多少,一直一个人在外面住公司的宿舍,把身体不好的父亲全推给姐姐照顾。

  他突然理解了姐姐的想法。自己病了以后,大病保险那点钱根本够,而且这病越往后越花钱,父亲不断地把积蓄拿出来;可姐姐一家买房没钱父亲并没帮忙,这是明显的偏心眼。而现在对姐姐来说.花父亲的钱也就等于花她的钱了,况且这钱都花在没有希望的治疗上,如果他安乐了,姐姐的钱保住了,他也少受几天罪。

  天空被灰云所笼罩,正是他那夜梦中的天空,对着这无际的灰色,云天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好,你让我死,我就死吧。

  这时,云天明想起了卡夫卡的一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与父亲发生了口角,父亲随日骂道“你去死吧”,儿子立刻应声说“好,我去死”,就像说“好,我去倒垃圾”或“好,我去关门”一样轻快,然后儿子跑出家门,穿过马路,跑上一座大桥,跳下去死了。卡夫卡后来回忆说,他写到那里时有一种“射精般的快感”。现在云天明理解了卡夫卡,理解了那个戴着礼帽夹着公文包、一百多年前沉默地行走在布拉格昏暗的街道上、与自己一样孤僻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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