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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一代天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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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大帝 - 第三卷 - 玉宇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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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5 20:35:2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高士奇笑嘻嘻地听着,说道:“大禹治水功在千秋,我岂能小看了你?瞧这模样,你要生当河伯,死为水神了。我从令兄处借读过你写的(河防述要),真真是济民治国的要言。治水上我一窍不通,但你言人所未言,发人所未见,精辟之处也令人叹为观止啊!”

       陈潢仔细打量一眼高士奇,说道:“真不敢认你了,你这破落户书生如今出落得这样阔气!难道你发了横财不成?”

       高士奇这才笑着把在韩刘氏家治病的事说了,却回避了周家抢亲一节,说完,看着陈潢又问:“看你的诗中愤愤不平的,如今你遂了心愿,求仁得仁又有何怨?怎么发牢骚?”

       陈潢呆了半晌才笑道:“不瞒江村兄,盘缠已尽路程尚远,焉得不愁?”

       “哎,这有何难?包在我身上!腰里没钱就不敢横行——到底你是公子哥儿脾性。像我高某,身上一文没有,不也从浙江来到这里了?走!随我到韩家去,让他们腾间空房,你好好歇息几天,把考查文章也理理,养足精神我往北你行西,咱们各干各的。”

       陈潢一边跟着高士奇向外走,一边笑道:“澹人兄性子一点没改,有钱就花光,没了再钻营——你要当了宰相,天下可怎么得了?”就在这时,高士奇见一个要饭的女子满脸污垢,一身臭味跟了出来,啐了一口说道:“去去!”陈潢却从身上摸了十几个铜子儿递了过去。二人目光一碰,陈潢微微诧异地一怔,那女丐忙低头掩一下衣襟去了。陈潢问道:“这个女子是此地人吗?”

       “唉,谁知道她!”高士奇又吐了一口唾,“是个哑巴!臭得邪行,一点色相也没——你问她作什么?”

       陈潢沉吟良久方道:“这人很像我三年前买的一个人——当时陕西王辅臣叛乱,我恰好在甘南考察泾河,王辅臣军中缺饷,从蒙古难民中掠来不少女子,装进麻袋,二两银子一个。我身边缺一个侍妾,就也挑了一个,虽然她死活不从,但长得却是极标致的……”

       “标致!哈哈哈……”高士奇大笑道:“这样的叫花子叫‘标致’,真个唐突西施,刻画无盐了——后来呢?”

       陈潢沉默了一下,说道:“想不到买来当夜她就逃走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嫌我长得丑?”

       “晦,我说陈潢,你是着了魔了!过去的事别提了,管她那些账做什么?难得今晚高兴,该痛饮一场了!”说着便扯了陈潢回到韩家,半个主子似的要了一桌席面,一直吃到天黑。韩刘氏和陈潢挺对脾气,再三挽留让他住下,可陈潢却坚辞要回黄粱梦店里收拾行李,告别了。

       回了下客,陈潢却再也睡不着了,白日见到的女子的影子总在眼前索绕。听着起了更,便披衣出来,此时星汉高远。天街人静,月亮线儿似的高悬中空,远处滏阳河长久不息地发出微微啸声。他漫步踱至庙门口,忽然迟疑地停住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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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5 20:35:2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这是想做什么?这么晚了,却会一个年轻女叫花子……”

       正待回步,却见大庙前旗杆对面戏台旁,傍水台阶上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陈潢不禁诧异:这么晚了又这么冷,是谁在那边?他往前走了两步,听那人细声吟道:

       柳条金嫩不胜鸦,青粉墙东道韫家。

       燕子不来春寂寞,小潭和风梦梨花……

       听到这儿,陈潢愣住了。眼前这个人,分明是个女子,看她身材长相,隐约正是白天见到的那女乞丐了。陈潢听她词调凄惋,暗暗思忖:这女子如无极深悲苦,和渊博的学识,断不能发此感叹。陈潢的心中升起一种说不清是怜悯。是爱慕的感情。竟不自禁地大声说道:“好!原来你不是哑巴,竟能吟出这些清音妙语!”

       那女子听到人声,急忙转身一踅,朦胧的月色下,纤细的身材更显得飘忽不定。陈潢不敢怠慢,大踏步地跟了上去。那女子听见他脚步橐橐跟了上来,越发走得迅疾,忽左忽右,忽隐忽现,在荒坟野冢荆棘丛中一闪,早没了踪影。

       陈潢站住了脚步,左右审视周围。此时流云飞渡,月影惨淡,黑森森的松柏发出低沉的涛声,白杨青枫树叶子一片山响。忽然,听见身背后“啾——”的一声凄厉怪啸。陈潢回头一看,对面一个女鬼,披发飘飘。双手高举,脸上非但没有血色,并连耳目口鼻一概不见,只白森森的模糊一片!陈潢的胆量是自幼在险风恶浪中历练而来,自十六岁开始独自查考江源河道,在废庙破观、荒山野坟中过夜是常事,也曾几次和装鬼盗墓的贼人相遇。一阵慌乱过后,他很快就定下神来,点头叹道:“你何必如此?我若没胆子,就不敢追你——把脸上的白手帕取下来吧!”

       “你是谁?”那女人问道:“为什么追我?”

       “你倒先问我!我还没问你呢,你是谁?是不是西域人,曾被王辅臣乱兵发卖过的?”

       听了这话,那女子默然无声,慢慢取下脸上蒙着的白纸。陈潢仔细一看,千真万确,正是白天在黄粱梦镇上讨饭的女叫花子。此时近在咫尺,陈潢仔细打量,星光下虽看不分明,但她脸上已毫无泥垢,细长的脖项上是一张明洁秀丽的面孔,只是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一种似玫瑰非玫瑰。似香橼非香橼的处女气息幽幽散发开来。她理了一下散发,没有回答陈潢的问话,只解嘲地笑笑,说道:“你真是勇敢的人,以前有几个恶少年都被我吓死了!”

       “自然,你要防身护贞也只得如此。”陈潢冷冷说道:“我不明白,当初我救出了你,你为什么要逃?你是什么身世?”

       “什么你救了我?那是为了让我做你的妾室。我不敢高攀——只好沦落为乞丐了。你今晚为什么要来追我,是为了你的那几两赎身银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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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5 20:35:2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陈潢明知她是说假话,却不便再问下去了。摇了摇头说道:“当初救你,为的身边有个女侍。你既然不愿,我也就罢了,生摘的瓜不甜……我听你吟诗,见你装哑,已知你身世极为坎坷。既然有缘相识,我该问你一声……”

       “那么你是真的……爱我了?”

       陈潢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回避了她的目光,低声说道:“别……别这样说……我终年考察河情,在黄河两岸见过不少的西域女子,据我看你不像中原人……”

       姑娘微微一笑:“哦?好厉害的眼力。你看得很准,我的确不是中原人,而是喀尔喀蒙古土谢图人。”

       一听这话,陈潢心里清楚了。当年,他考察黄河上游时,曾到过西蒙古,对那里的情形也略知一二。喀尔喀和准葛尔,是西域的两大部落,不知什么原因,喀尔喀族起了内讧,准葛尔的葛尔丹便乘虚而入,吞并了喀尔喀的草原,还杀死了土谢图部落的汗王。这女子来历不明,她会不会是——想到这儿,陈潢脱口问道:“那,你怎么会流落到中原来呢,你的父母又在哪里?”

       听了这话,那女子脸色一变,突然双手掩面,失声痛哭叫道:“不,你不要问我这件事,更不要提起我那可怜的父王……”

       “父王!?”陈潢一听这两个字,愣住了。啊,面前这位受尽污辱的女要饭的,竟是土谢图汗的女儿,一位身份高贵的蒙古公主吗,惊异之下,他连忙上前行礼:

       “学生陈潢,见过公主格格。”

       女子见他如此,止住了哭声:“哦,陈先生,小女子汉名叫阿秀,你就叫我的名字好了。我倒要谢谢您哪。多亏您把我从王辅臣手里救出来,后来,我辗转逃到北京告御状,又差点被葛尔丹的使臣杀了……唉,不说这些吧,陈先生的恩情,我永世不忘,天色晚了,我也该回庙里去了。陈先生,咱们后会有期。”

       陈潢也正在为难,既然知道了阿秀的身世,不能让她再过乞丐的生活,带领她回客店吧,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能不引起别人的议论吗?现在,听阿秀说出这样的话来,又看见她就要转身离去,一阵怅然若失的感觉,突然袭上心头,他叫了一声:“阿秀格格,请留步!”


老太太义认汗王女 香格格感德拜高堂

       一听说面前这个女乞丐竟是位蒙古公主,陈潢不由得愣住了。他思忖再三,诚恳地对阿秀说:“格格,小生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

       “陈先生,您何必如此客气,有什么话,您尽管说吧。”

       “格格身怀家恨国仇,万里迢迢来到中原,流落街头,举目无亲,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而以一个女乞丐的身份进京告御状,恐怕也难见天颜。我今天既然见到了您,如果不管不问,任您天涯飘泊,担风受险,还称得起是个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吗?这样吧,我有一个同乡好友,住在丛冢镇韩太夫人家中。韩老太太为人豪爽仗义,胸怀开阔。我想把您领到她那里,暂住一时,不知格格可肯俯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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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5 20:35:2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哦,这位韩老夫人,我也认识,确实是个好人。她不断派人给我送吃送喝。送衣物,陈先生既然与她相识,那是再好不过了。”

       “好,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咱们就去。只是今晚……嗯,这样吧,如果格格信得过我,就委屈公主格格,与陈某以兄妹相称,回到客店,暂住一晚,不知格格意下如何?”

       阿秀沉默了一会,缓缓说道:“陈先生,你肯设身处地的为我盘算,我感激不尽,咱们也算是有缘分,一切听从陈先生安排也就是了。”

       店老板见陈潢半夜带着个女人回来,提着灯笼仔细地看了半晌,却没认出就是镇上的女叫花子。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正待要问,陈潢却道:“这是我的堂妹,被人拐骗至此。我这次进京,家叔还特意关照寻访她,不料今日竟遇上了,今晚只好先住在这里了。”

       店老板对这种事见得多了。客人出去打野鸡。叫妓女是常有的,只陈潢还要撇清称“堂妹”,倒更令人生疑,一头走一头笑道:“啊,好、好!既来了就是小人的财神。不过……现在寻个单间儿却不好办——怎好半夜把客人撵起来呢?您说是不,陈爷?”

       “那……你说怎么办?”

       店老板犹未答话,阿秀却道:“他是我哥哥,同住一室不妨的。”老板原意是多敲剥陈潢几个钱,“撵”走别人,让陈潢再赁一间房,听阿秀说话,便道:“兄妹原不避嫌,只二位是‘堂’兄妹,怕要招惹闲话的——我不说什么,镇上巡头儿来查店,小的不好交待呀!”

       陈潢原也想多花点银子再要一间空房,听见“闲话”二字,猛地想起阿秀一直在这儿讨饭,“哑巴”突然说了话,事情会闹大的。听店主人口气大有勒索要挟的意思,便将仅有的十两大银锭摸出来丢过去,说道:“今晚只好就这么将就一夜了。这点银子你拿去,给我妹子弄一身像样的衣服来,下余的全赏了你!”

       “哎哟,您老这么破费,小的谢赏了!”老板满脸馅笑,老着脸揣了银子,打千儿谢了赏。颠着屁股又开门又点灯,不一时便从后房夹了两套半新半旧的衣裳,木梳镜子等用具都带了来,放到桌上,赔笑道:“嘿嘿……实在不成敬意。这是小人老婆过门陪嫁的衣裳,只穿过一次,请小姐将就着用吧……”一边说着,反掩了门出去。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陈潢见她坐在床边,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地痴望着烛火,便背转身子,大大方方地说道:“请格格,啊,不,请妹妹更衣。”一阵悉悉索索声响过后,又听木篦丝丝的刮发声,好半天才听阿秀浅笑一声道:“书呆子,傻站着干什么?过来坐吧!”

       陈潢转过身来,竟一下子怔在当地。这是那位身著烂衣、脚拖破鞋、满脸黑灰污泥的叫花子吗?阿秀本来天生秀丽,此刻换了水红绫袄、藕荷色百褶石榴裙,满头乌云叠翠,鬓如刀裁新鸦,支颐而坐,竟然满室生辉!陈潢见她娇羞满面,流眄送波地看过来,不由心头一阵急跳,忙低下了头,蹭着步儿捱到椅子旁,取了一本书,看也不看阿秀,小声说道:“我……在这里看书,您请自行安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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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5 20:35:2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阿秀敛起了笑容。她在蒙古原就倾心汉学,到中原几年,虽不与人交谈,冷眼旁观,已知中原礼俗。见陈潢面孔绷着,浑身不自在,心里不禁一动:“此人是个至诚君子!”她无声叹息一声,和衣倒卧在床上。

       这一夜陈潢一眼没合,秉烛达旦地看了一宿书。那蜡泪在瓦烛台上堆了老高。

       臭叫花子居然变成了“香美人儿”。第二日,高士奇一听说这事,不禁跌脚懊悔:“这等风流韵事,正该我高士奇遇上,怎的失了眼,倒让陈潢这黑不溜秋的水耗子得了便宜!”懊悔归懊悔,他还是推迟了一日行期,到镇上银匠那儿,打了一支卧凤金簪,一副银镯,又买了两套贡呢料子,还有一只当时极贵重的菱花玻璃小镜——共是四色见面礼儿。刚回韩府,韩春和兴冲冲迎出来,因见高士奇踱过来,忙站住了,笑道:“恩公快瞧去,人已接过来了,正和老太太摆家常呢!我娘已认她为义女了。”高士奇笑着点点头,加快步子拾级上阶走了进去。

       “闺女哟……可难为你了!”韩刘氏正坐在前堂中间,搂着满脸泪痕的阿秀抚慰,“也亏得陈先生有眼力!你在这儿快两年了,我老婆子只瞧着可怜,再想不着你身世恁般地苦……啧啧!这些个糟心的事儿先前只听鼓书先儿说过、戏里唱过。要不是你水灵灵地站在我眼前,说啥我也难信哪……”陈潢坐在一边,见韩刘氏如此动情,眼中也噙着泪花。

       阿秀自幼丧母,从未受人如此慈爱,乍来韩家,听老太太这番体己话,心里又酸又热,又舒坦,哽咽着说道:“娘是积德行善的好人,这二年冷了给我送衣裳,饿了给我送吃的……我虽不敢说,可这些事我件件都记在心里呢!如今来到了家,您是我的亲娘,今后我永远守在您的身边,哪里也不去的了!”

       “傻孩子,落叶总得归根。娘虽舍不得你,但大理还是明白的。挨刀的吴三桂已经叫万岁爷拾掇了,你们那边也是朝廷管的地面嘛!朝廷总不能叫你受一世的苦,将来你报了仇,恢复了祖业,或嫁了人家,别忘了这里还有个娘,派人给我捎个信,娘也就知足了!”

       阿秀闭着眼,任由泪水淌着,撒娇儿道:“万岁爷要是恢复了我的封地,我可要把您接去,就这么整日搂着我!”

       韩刘氏笑道:“别折杀了我的阳寿,哪能有那么大的福分?再说,你女婿也不能让我老婆子将你霸占着呀!”

       “我女婿!”阿秀抬起了头,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含着笑意,故意指着陈潢,说道:“娘,您问问他让不让……”

       韩老太太见阿秀如此大方顿时愣住了。尽管她精明能干,见多识广,可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陈潢的脸腾的红到耳根上,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慌乱地说道:“这……这断断使不得。”他马上又纠正道:“我不是说不行,我是说……我已有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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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5 20:35:3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那有什么,”阿秀坐直了身子,正容说道,“你把她接来就是了……”说到这里,她停住了,下头的话竟没说出口。

       陈潢定了一下心,侃侃说道:“格格厚爱之情,人非草木,陈潢岂有不知之理?我原不知您的身份,如今既知,怎敢作非礼之事?……家妻温良恭俭,十分贤惠。我的事业是治河,终年在外,浪迹天涯,飘忽不定,我已对不起她了,岂忍再误格格的青春年华?更要紧的是格格还要报家仇复祖业,而我对此是无能为力的!”

       阿秀听了,眼泪无声地流出来,擦了擦眼泪,又坚决地说道:“我不管这些,从今往后,我、我就是你的人。哪怕等到满头白发,哪怕你走遍天涯海角,我都要等着你……”

       两个人正说得不可开交,门外忽然传来了高士奇的朗朗笑声:

       “天一兄好艳福!明月之鉴、夜光之珠晦其色,偏天一兄独具慧眼,识灵秀于风尘之中,真真是令人羡慕……”说着,已是进了堂屋,上下仔细打量着阿秀,惊叹道:“真个光艳照人!我这儿给你办了四色礼物,聊致贺意。”

       阿秀根本不理会高士奇,缓缓起身道:“陈先生,自我说了身世,你就待我不同,你的心思我知道。我反正无家可归,也不想就嫁,我说过的话从没改过口,你瞧着办吧!”说罢掀起门帘一甩自进里屋暗泣去了。

       陈潢脸上青红不定,半晌才道:“韩妈妈,阿秀暂且安置在您这儿,她不知中原人习俗,慢慢就会明白的。我明日就要动身去河南考察水情——大约桃花汛也该下来了,我这就告辞了。”

       韩刘氏木雕泥塑般坐着,陈潢一脸尴尬,这情形倒把高士奇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诧异地问道:“你们这唱的是哪一出呀?”

       康熙皇帝到开封来视察河工,明珠和索额图都没有随驾。康熙呢,也不愿意惊动地方官,所以一路微服私行,一切乘舆銮驾全都免了。到了开封,就住进了学府衙门,开封府的司官、百姓,谁也不知道,当今皇帝就近在咫尺。只有康亲王杰书和熊赐履在他身边,军务上的事,由杰书随时请旨;政务呢,则由熊赐履参赞谋划。不过,康熙可以稳坐开封府,侍卫头目穆子煦可不敢怠慢。皇上微服私行,万一出点差错,谁担待得起啊,所以,穆子煦只好以私人身份,照会了开封巡抚方皓之,看着他发出调兵的令牌,把郑州、新郑、密县、洛阳的驻防兵都移防省城,这才稍微放了点心。他回到开封府衙,已过正午,御前一等侍卫武丹和两个三等侍卫素伦、德楞泰正在后堂二门站班。穆子煦也不理会,问德楞泰道:“兄弟,主子没睡中午觉吗?”德楞泰是去年秋天被选进宫的。去年秋天新建木兰围场,东蒙古各王公会武游猎,因德楞泰空手扼死一只公熊,被誉为蒙古第一勇士,当了侍卫。他年纪不大,二十四五岁,墩墩实实的,一脸憨相,见领班侍卫问话,忙道:“主子没睡,正在里边和杰书亲王、熊赐履大人说话呢,还有一位大人从陕西来,我认不得,正在天井候旨呢。”穆子煦点头进来,果见后堂门口站着个一品大官,蜜蜡朝珠、双眼花翎,不是别人,正是率兵远征西域平定王辅臣叛乱的大将军图海。赶紧走过去,拱手施礼笑道:“是图海大将军呀!圣上就在里头,不便给您请安,告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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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5 20:35:3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图海上前回礼,“告哪门子罪呀?如今你是侍卫里头的大红人,一放出去,就是一位大将军!”图海停了一会又道:“哎,兄弟不瞒您说,我倒真是面圣请罪的,万岁爷若发火了,你可得多关照着点。”“军门说哪里话来,你和周培公一起,前不久立了大功,有何罪可请?军门别开玩笑——”

       “谁在外头,穆子煦吗?进来!”此刻康熙坐在开封府二堂正中,斜对面条凳上并排坐着杰书和熊赐履,“穆子煦,你在院子里和谁说话?”穆子煦听到康熙问话,忙道:“是陕西抚远大将军图海,说是请罪来的。”康熙哼了一声,说道:“叫他进来!”却又转脸对熊赐履道:“赈济蒙古难民的事就这样办吧,从山西先调些粮去。葛尔丹这人不可小看,一边占了喀尔喀,一边修表称臣,实在奸诈过人,朕等台湾的事完了再和他算账——如今且说博学鸿儒科。看索额图的折子安排得也不错。近二百人应试,连小几带矮座儿一人一席,也要占好大一片地方,体仁阁是太挤了些。越发开一个旷古未有的先例吧,一体在太和殿应试。”

       太和殿是朝廷举办极盛大典的地方,除了新皇登极,元旦受百官朝贺。接见外藩之外,从不启用。熊赐履是海内文坛领袖,见康熙如此隆重对待文事,心里不由一阵激动,瞥一眼刚进来的图海,欠身说道:“万岁如此重视修文,实天下苍生之福!不过,太和殿康熙九年地震之后尚未修复。因国家用兵,工部又不肯拨银,一时恐怕难办。”“得多少银子?”

       “这个……”熊赐履因没想过修太和殿的事,倒被问住了,顿时脸一红,杰书见他尴尬,忙插话道:“工部没估过,熊赐履不好妄言。不过康熙十二年,奴才曾问过当时尚书米思翰,约需三十万银子。”

       康熙听了略一沉吟,对熊赐履道:“三十万就三十万吧。发廷寄给明珠、索额图,叫工部出十万,剩余二十万由在京诸王乐捐报效。”说罢,将目光扫向图海,问道:“图海,你来见朕有什么事啊?”


开封府康熙论功过 朱仙镇陈潢说河情

       陕西抚远大将军图海来到开封,求见康熙皇上,不料,却看到皇上的冷眼。康熙自顾处理别的事情,过了好久,才严厉地问图海:“你求见朕,有何要事啊?”

       图海眼巴巴地听了半晌,康熙连正眼也不瞧自己,心里正自发毛,猛听见问,叩地有声答道:“奴才……向主子请罪来了。”

       “哼,你居然‘有罪’?余国柱参你十大罪。三不可恕的折子,朕已批交部议,想来你是拜读过了的。你既然知罪,就该闭门思过,是不是还有些不服,到朕跟前撞木钟?”

       图海忙伏身下去,头也不抬地说道:“是!奴才罪该万死。但奴才当日率兵出征的情形主子是知道的。万岁圣明,六条军令中确实没有‘抢掠民财者斩’。奴才是有意放纵军士抢掠,以补饷银不足。求万岁天心明察,当时只有五万军饷,平叛数年,户部不曾拨过一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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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5 20:35:3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这些事朕知道。”康熙一口截住了,“朕想知道王辅臣是怎么死的!”

       这是图海最忌讳的一件事。想当初,图海和王辅臣十分要好。那年他带着王辅臣进宫见驾,康熙皇帝对王辅臣好言抚慰,又是赠枪,又是赐袍,恩宠倍加,好不荣耀。可没想到,吴三桂一起事,王辅臣就杀官叛变,反出了平凉。后来虽然兵败投降,可是康熙皇上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就发了一道密旨,要图海把王辅臣诓到北京,凌迟处死。这事儿图海心里清楚,王辅臣可不知道,还欢天喜地地打点行装准备进京领赏呢。图海看他可怜,秘密地给他透了个消息。

       王辅臣不忍让图海受到牵累,醉酒之后,命部将用湿棉纸一张张糊在脸上,窒息而亡。听康熙这样追问,图海情知无法再瞒,咽了一口唾沫说道:“主子问到这事,奴才实无言可对……”

       杰书在旁说道:“你何必躲闪,大丈夫做事要敢于承当嘛!”

       熊赐履也道:“主子问话,你怎么能说‘无言可对’?真是天下奇闻!”

       图海看了他们俩一眼,颤声说道:“二位大人教训的极是。当时奴才奉旨为抚远大将军,诏书中原有‘便宜行事’之旨。周培公只身入危城,劝王辅臣归降,曾说愿与臣以身家性命保王辅臣无罪。后来接圣上密旨。当时,臣不杀王辅臣无以维护国家纲纪,即是不忠;送王辅臣入京受凌迟之苦,不但对王辅臣言而无信,且陷周培公于丧仁失义——两难之间,臣取其中,令王辅臣自尽谢罪……”

       康熙听完站起来,靴声橐橐踱了几步:“好啊,这样一来,你倒是忠信仁义俱全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替朕想想?当初朕是怎样待他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可他呢?他杀了朕的经略大臣。朕下诏命他将功补过,既往不咎,但他依然反了,作践三省土地,蹂躏数百万生灵,结果轻轻一自尽,竟然万事俱休!想当年,他若不反,吴三桂早两年就殄灭了,国库何至于如此空虚!何至于修一个大和殿也捉襟见肘?”康熙似悲似嗔地说着,眼泪突然夺眶而出。王辅臣受任出京,康熙赠枪加宠,温语抚慰的往事,熊赐履。杰书和侍卫们都是亲见亲睹,想起往事也都惨然动容,却听康熙又道:“朕严旨令他进京,也实在是想再见他一面,好好想想当初怎么会错看了这个人。朕一直奇怪,一个人受恩如此深重,怎么会这么快就忘恩负义……”

       杰书见康熙感伤,忙劝道:“万岁乃天下共主,有包容宇宙之量。王辅臣畏罪自尽,也算遭了天诛。奴才以为此事就……免于追究了吧。”

       “传旨,余国柱着晋升副都御史之职。”康熙拭了泪坐了,又对图海道:“你是有功之臣,带三万人半月荡平了察哈尔,又歼平凉叛军十余万,为朝廷立了大功。但功过须得分明——晋升你为一等伯赏功,革掉你的双眼花翎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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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5 20:35:3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晋升一等伯是极重的赏赐,拔去花翎却是极为失体面的惩罚,康熙却同时加于一人身上。杰书等人还不觉怎的,熊赐履却觉得有点匪夷所思。细想却也没有更好的处置办法,正寻思间,图海已深深叩下头去,说道:“奴才叩谢天恩!”

       “起来吧。”康熙已恢复了平静,呷了一口茶,笑谓熊赐履:“银子的事,你下来和图海也商议一下,从他军饷里挪出些来。他有的是钱,不要怕穷了他!朕心里雪亮,连你杰书在内打起仗来,兵和匪是难分的。”

       康熙在开封住了六日,每日都要到黄河岸上去踏看水情,十几处决口堤岸大抵都已看过。第七日便专程来看最大的决口地铁牛镇。

       铁牛镇坐落省城开封东北二十余里外,历来是个屡修屡决常遭水灾的地方。不知何年何代,人们集钱临河铸了一头重逾万斤的铁牛来镇水,因而此地名叫“铁牛镇”。不过,这头铁牛并没能镇住水患。康熙十六年秋,大堤又决口子,堤外数千顷良田已成了荒凉的大沙滩。

       日值辰时,昏黄的太阳懒洋洋地悬在中天,偶尔还能见到被埋在沙丘里的房顶。

       康熙骑着马,嘴唇紧紧绷着,眯缝着眼遥望远处滔滔的黄河,对熊赐履说:“熊东园,你是读遍廿一史的了,晓得这条河决过多少次改道多少次吗?”

       熊赐履忙稍稍纵马跟上了康熙,欠身说道:“恕臣没有留心,但也无法计算。大抵十数年、三五十年总要改道一次,决口则几乎年年都有——这是天赐我中华的祸福之源啊!”

       “对,应该把黄河叫功过之河。功大得无法赏赐,过大得不能惩罚。”康熙言下不胜感慨,“朕在位期间,即使别的事都平庸无奇,治好这条河,也是功在千秋啊!”

       康熙的语气很重,熊赐履和杰书都知道治河事艰役重,历朝都视为极头疼的大事,便不敢轻易接口。康熙勒缰缓缓走着,又叹息道:“如今看来,最难得的不是将相之才。文治有你们几个在朕身边,管好吏治民政,百姓不生事就好;打仗嘛,懂陆战的有图海、周培公,赵良栋,蔡毓荣,懂水战的有施琅、姚启圣。可懂治河的呢?朕即位以来已换了四任河督,可是没有一个成事的!唉……”

       熊赐履苦笑道:“圣心如此仁慈,上苍必定保佑,请主子不必过于焦虑。昨日邸报说,靳辅已经上路,且让他试试看吧。”

       杰书拍手叹道:“人才还怕没有?但会治河的人未必会作八股文。从童生秀才慢慢考到举人,从州县官再一步步升迁,待朝廷晓得他会治水,一千个里也不定能找一个哩。”

       康熙听了,一笑说道:“好!说得好,所以朕并不专重科举,留着纳捐这条路,也算另开才路。明儿再下一道谕旨,着各省大员密访人才。也不限于治河,凡懂得天文、地理、数术、历法、音律、书画、诗词、机械的,凡有一技之长的,都要荐给有司养起来,做学问,做得好也可以出来做官。靳辅这人,不只是明珠荐过,李光地。陈梦雷二人也曾荐过,也许真能办事。回京见了之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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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5 20:35:3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提到李光地和陈梦雷,众人谁也没敢言声。这二人都是康熙九年的进士,又是同乡好友,如今却翻了脸。当年,陈梦雷奉了皇上的密旨,打进平南王耿精忠处做内线,约定了,把情报送给在家居丧的李光地。可是,自从耿精忠竖旗谋反,李光地的所有奏折,从没提这陈梦雷一个字。是陈梦雷甘心从贼呢,还是李光地从中捣鬼昧了陈梦雷的功劳呢?这事儿,就他俩人知道,旁人谁也说不清。后来,耿精忠终于消灭了,陈梦雷也作为“从贼要犯”,被押解进京,关进了刑部大牢。刑部也过了堂,问陈梦雷为什么要谋反,陈梦雷回答得很干脆:说是奉了皇上的密旨。刑部堂官一听傻脸了,总不能传皇上来对质吧,案子没法儿往下问,一直拖在那儿。陈梦雷在狱中气愤不过,写了《告城隍书》和《与李光地绝交书)传了出来。一时风行天下,轰动朝野。俩人这场钦命官司愈越发打得不可开交。连康熙也是似信似疑不知如何决断才好。今天,康熙提到他俩,不觉心中又是一阵烦恼,便跃马登上一座沙丘,远远地眺望着黄河出神。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高喊:“你们是做什么的,还不快到那边镇上去!”

       众人回头一看,远处岸边有个人,一边将手臂平伸出去,似在测试风力、风向,又似目测对岸的大堤,一边冲着康熙喊道:“喂,说你们哪!你们这十几个阔公子不想活了?要看景致,到城里铁塔上去!”

       康熙身后的御前侍卫武丹见此人如此无礼,双腿将马肚一夹跃上前去,用马鞭指着那人大声吼起来了:“你是什么人,管得着爷们?”

       武丹是咱们非常熟悉的犟驴子,以前和魏东亭一起作侍卫,后来改名叫武丹。他原是关东马贼出身,生性最为粗野,一开口便伤人。穆子煦慌忙上前制止。他打量了一眼这个测试风力的汉子,笑问道:“大哥,既然这里不能呆,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我是河伯陈天一!”陈潢冷冷说道:“这位出口伤人的有种,就让他留在这里,你们快走吧!桃花汛一个时辰就到,这里顷刻间就是一片汪洋!”

       康熙听见这话,反而下了马,过来问道:“你的命不是命,既然你不怕,那我也舍命陪君子!”

       熊赐履顿时急了,不管这人是疯是傻,桃花汛在这季节肯定是有的。他后悔今日粗心没有考虑到这些,忙上前一把扯住康熙,说道:“龙爷,没什么好瞧的,咱们还是到镇上打尖儿去——这位兄弟,多谢提醒了!”康熙一边跟着走,一边大声道:“既然这么危险,你也快走吧!”

       陈潢头也不回十分自信地说:“我要测水量水位,此刻千金难买。淹死我的水,下一辈子才能来!”说着,便快步向上游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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