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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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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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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391#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5:1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请……让我们说会儿话吧,”新月恳求地望着护士,“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护士背过脸去,用手掩着眼睛,不让病人和家属看见她眼里的泪花。

       “新月,你怎么说这种话?”陈淑彦心里一沉,眼睛发酸,但她极力控制住眼泪,不让它流出来,“新月,你好了,很快就出院了,回到家,我就老陪着你说话儿……”

       “但愿吧,”新月喃喃地说,“但愿……我不离开你们,”她停了一下,又问:“爸爸呢?”

       “爸爸回家了……”

       “噢……”

       “楚老师呢?我怎么没看见楚老师?他刚才还在……”

       “楚老师也走了,是我让他走的,他太累了,得回去休息,”陈淑彦极力做出笑容,“你也是这样想的,是吧?”

       “是……”新月喘息了一下,说,“谢谢你……关心他,外面在下雨吧?路难走……”

       “这会儿怎么会下雨呢?在下雪,”陈淑彦说,“等天亮了,我扶着你看看外面的雪,你不是喜欢雪景吗?”

       “雪,雪……”新月神往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她的眼前浮现出了粉琢玉妆的燕园,未名湖畔,一个洁白的世界,白雪下面,露出备斋的画栋雕梁,一条雪路通往白色的湖心小岛,她静静地位立在亭子旁边,耳畔传来令人心醉的琴声……啊,她多想再回到那个地方,多想再回到那个时刻!那时候,她多傻,爱情来临了,自己还不知道呢!等她知道了,却已经离开了燕园!现在,她多想站在那个小岛上,向着未名湖、向着所有的人,大声宣布:我爱他!爱他!爱他!同学们会大吃一惊吧?没关系;谢秋思会妒嫉吧?没关系;被人妒嫉也是一种幸福啊!

       面前的冰雪消融了,她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好糊涂啊,燕园已经不属于她了,楚老师也已经不属于她了,妈妈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宁可让她死,也不能……

       “啊,妈妈……”她闭上眼睛,结束了徒劳无益的遐想,痛苦地呼唤着妈妈。

       陈淑彦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新月,你想妈妈吗?妈刚才还说要来看你呢,那让她明天来吧?”

       “不用了!”泪水从新月的睫毛下面涌流出来,“明天……把妈妈的照片带来……就行了……”

       天星的脸色变了:“照片?新月,你……”

       “哥哥……”新月睁开泪眼,望着天星,流露出难言的歉意,她不能伤了哥哥的心,只好有意改换了“妈妈”的含义,“你……你还得好好地孝敬爸爸和……妈妈……”

       两串热泪从天星的一双大眼睛中无声地滚落,他伸出粗大的手掌,颤抖地抚着妹妹的小手,善良的妹妹,柔弱的妹妹,可怜的妹妹,你原来心里都清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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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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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392#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5:1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此刻,韩子奇正在西厢房中痛苦地呻吟。他根本不可能安眠,一走进自己的书房兼卧室就感到孤独和恐怖,他后悔刚才从医院回来,看不见女儿他就坐卧不宁。他来到女儿的房间里等着天亮,抚摸着女儿的床铺和桌椅,才得到一丝安慰。这大铜床,这写字台,这老式木椅,是女儿的,也是冰玉的,桌面上至今还摆着冰玉的照片,女儿的枕头旁边摆着冰玉留给她的那封信,昨天晚上,她看完这封信就……他的手颤抖着,把信收起来,拉开写字台的抽屉,装进去。抽屉里,赫然摆着天星送给新月的那只翠如意,那本来是冰玉送给天星的,天星又还给了新月!这一双儿女亲如手足,做父亲的却给他们的心灵都留下了创伤,他曾经让儿子失去了父亲,又让女儿失去了母亲,他的不可饶恕的罪责,谁能够原谅啊!

       他猛地关上抽屉,不再看那封信,不再看那只如意,可是,照片上的冰玉却在向他微笑!啊,冰玉,你在哪里啊?你知道我们的女儿正在遭受不幸吗?我已经失去了你,不能再失去女儿了,如果……如果命运真的对我这样残酷,那么,我死后都没有面目再见你了!

       他恐惧地望着这张照片,望着这个贮满了痛苦的房间……

       天快亮了,韩太太做了“小净”,在上房东间的卧室里,像每天一样,面对至高无上的主,虔诚地做晨礼。严格按照规定的动作,完成了两拜,然后,她久久地跪坐,默默地祈求至慈至恕的主给这个家降福,给女儿免灾。唉,女儿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小没有妈,又得了这样的病,一病就是两年,今儿好了,明儿又犯了,这么样儿下去,别说她自个儿受不了,别人也受不了啦!……

       西厢房里,疲倦已极的韩子奇伏在写字台上睡着了,两手还在捧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冰玉和女儿微笑着,看着他……

       女儿向他走来了,她一点儿病容也没有,穿着白裙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扎着她喜欢的那种不用头绳也不用猴皮筋儿的短辫子,洁白细润的脸上洋溢着甜甜的笑意,一双黑亮的大眼睛闪烁着青春的光彩,她推开西厢房的门,带着一股春风,轻捷地奔向父亲:“爸爸!我回来了,我好了!”

       “啊,你好了?好了!”巨大的幸福融化了父亲的心,韩子奇一跃而起,紧紧地抱住女儿……

       激动的泪水冲开了他的双眼,面前没有女儿,他抱着的是那张照片!

       “新月!新月!……”韩子奇疯狂地呼唤着女儿,奔出西厢房,朝大门口迎会,他确信,女儿一定是好了!

       输液管中的药水,一滴,一滴……

       “嫂子……几点了?”

       “五点了,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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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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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3#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5:1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噢……”

       “新月,你睡一会儿吧?”

       “我不困……就愿意跟你们……说话儿……”

       “以后再说,”陈淑彦抚着她的手,轻声说,“等你好了,咱们慢慢儿地说,日子长着呢!”

       “嗯……”

       “等你出了院,我还上西厢房陪着你住,陪着你玩儿;你身体恢复好了,咱们出去转转,散散心,香山、颐和园、八达岭、十三陵,这些地方咱们还没玩儿遍呢!”

       “那多好啊!……”新月的脸上泛起笑容,眼里闪着光彩,美好的憧憬使她突然非常兴奋,像个孩子似的笑出了声,引起了一阵咳嗽。

       陈淑彦用手给她抚着胸口:“新月,你歇一会儿!”

       那颗兴奋的心却不肯停歇!咳嗽平息下来,她喘息着,用过去的称呼叫着嫂子:“淑彦……”

       “嗯?”

       “还记得……咱们一块儿上学的那会儿吗?多……多好玩儿?”

       “是啊,”过去的学生生活在陈淑彦心中唤起了甜蜜的回忆,那些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现在做了妻子,又将要做母亲,想起少女时代就一阵心酸。但她不愿意在新月面前流露自己的伤感,极力微笑着,顺着她说,“那会儿,咱俩老是摽在一块儿,女生说我是你的‘丫鬟’,男生说我是你的‘保镖’,我不怕他们说!你看,到了儿咱俩真成了一家人,永远在一块儿了!”

       “永远……”新月无限依恋地看看她,“淑彦……把你的手……给我……”

       陈淑彦伸出自己那由于妊娠而发胖的手,握住新月那软弱无力的小手,心里感慨万千!

       “淑彦,我要是……真能好了……”两串泪珠从那双明亮的眼睛中缓缓地流下来。

       “新月,你能好,一定能好!”陈淑彦心里一沉,不知道她的情绪怎么突然变了?

       新月的那双眼睛黯淡了,声音变得十分微弱:“可要是……不能好呢?”

       天星的脑袋像被谁猛地击了一拳,嗡嗡作响,他扶着床沿,愣愣地望着妹妹:“新月,你可别往坏处想啊!”

       “哥哥……”新月半闭着眼睛,哥哥的脸模模糊糊地靠在她的面前,她感到哥哥呼出的热气温暖着她,“哥哥……我不能不想到……要是不能好,就……”

       “别说!我求你别说!”天星的脸贴着妹妹的脸,兄妹的泪水流在一起!

       新月的嘴唇嚅动着,吸吮着哥哥的热泪,一阵喘息,还是艰难地说出了她要说的话:“……我就把……把爸爸交给你和嫂子了……”

       “别……别说这话!你能好!”天星紧紧地抱着妹妹,他决不相信妹妹会离开他!“等你好了,跟我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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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5:1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陈淑彦的泪珠滴滴答答落在新月的手上,心怦怦地跳,一个不祥的念头闪过她的脑际,她不敢往那儿想,却又无法驱除那个可怕的阴影!

       守在旁边的护士匆匆走进了隔壁房间。

    第十四章  月落(二)

       卢大夫随着护士走过来。她默默地扶起天星,用听诊器探测着新月的心肺,一双慈母似的眼睛注视着新月。

       新月闭着眼睛,艰难地喘息。

       天星和陈淑彦肃然望着卢大夫,但不敢问她,害怕听到什么可怕的话。

       卢大夫什么也没说,只是悄悄地加大了输氧管的气流。

       “我……”新月的嘴唇张了张,伸出干涩的舌尖,舔舔嘴唇,“想……喝点儿……水……”

       陈淑彦询问地望望卢大夫,卢大夫点了点头。

       陈淑彦把带来的橘汁水倒在杯子里,用小勺送到新月的嘴边,一口,两口,新月贪婪地吸吮着。她并不渴,只是心里有一个念头:喝水,活着……

       三口、四口……又停下了。

       “几点了?”她问。

       “噢,五点半了。”陈淑彦凑在她耳边说。

       她又艰难地睁开眼:“天……怎么还不亮呢?……”

       “快了,天就要亮了,你是等楚老师吧?天亮了他就来了,你耐心地等一等……”

       “嗯……”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努力把眼睛睁大,“告诉我……哪边是东方?我看看……”

       “这边,窗户这边就是。”陈淑彦放下手里的杯子,扶着她的头,把她的脸朝向东方,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窗外还是黑沉沉的,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雪花扑打着玻璃。

       新月注视着窗外,喘息着,焦躁不安:“怎么……天还不亮?太阳……还不……出来?”

       “噢,”陈淑彦明白了她的意思,“雪天,没有太阳,别着急,快亮了,快了!”

       新月微微点点头,闭上眼。天总会亮的,没有太阳也会亮的,她相信;但是,要快一点儿,天亮了,她就可以看到楚老师了。她多想早一点儿看到他!

       她喘息着,焦急地等着他。

       她的眉毛动了动,嘴唇动了动。

       “新月,”陈淑彦抚着她的手,“你安静一会儿,别说话。”

       新月的嘴唇还在艰难地嚅动。

       陈淑彦把耳朵贴在她的嘴边,听到她那微弱的声音:“我……衬衣……口袋里……”

       “嗯,嗯……”陈淑彦急忙把手伸到她的胸前,颤抖着摸索,不知道那里边有什么东西。

       那只手抽出来了,捏着一枚闪闪发光的校徽,白底上铸着四个红字:北京大学。

       陈淑彦的手瑟瑟发抖,打开了校徽上的别针,把它端端正正地别在新月的胸前。随着微弱的呼吸,校徽轻轻地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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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5#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5:1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新月闭着眼睛,她在积蓄力量,心里数着自己的呼吸,等着,盼着……

       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心跳越来越缓慢,像是一条丝线般的细流,在沙漠中艰难地流淌,马上就要干涸了!

       但那一线细流还是不肯干涸,还没有流尽最后一滴。她盼望的那个人还没有到来……

       陈淑彦屏住了呼吸,焦急地盯着手表的指针,六点零一分了,零两分了,零五分了……

       楚雁潮仍然没有到来。他的路太远了,大远了!

       淡淡的曙光悄悄映上东窗……

       新月的嘴唇又在嚅动,声音低得几乎难以分辨:“天……亮了吗?”

       “快了,”陈淑彦指着窗外说,“你看,有点儿亮了!”

       “噢……”她惊喜地抬起睫毛,极力把眼睛睁大,看着东方,“我……怎么……看不见?”

       “新月!你……看不见?”天星慌了!

       “看不见……”她大睁着眼睛,面前仍然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哥哥……你在哪儿呀?”

       “新月,我在你跟前儿呢,”天星惊恐地抓住她的手,“你看看我!……”

       “我……看不见……”绝望的泪水从她那茫然的眼睛中涌流出来,这眼睛怎么了?再也看不见哥哥、嫂子了?看不见爸爸了?看不见妈妈的照片了?看不见楚老师了?

       “楚……”她竭尽全力呼唤他,但仅仅喊出了一个字,就突然停住了!

       “新月!新月……”天星和陈淑彦像突然跌入了万丈深渊!

       医护人员紧张地抢救……

       楚雁潮还在进城的途中。大雪封路,公共汽车的速度减慢了,拖延了他的宝贵时间,他心急如焚,新月在等着他呢!他让天星等新月醒了就告诉她:天亮了他就到,现在新月醒了吗?不能让新月失望,必须尽快地赶到她身边!

       泪水打湿了卢大夫的眼镜,她深深地叹息着,收起了听诊器,拔下抢救器械的皮管,伸出慈爱的手,给新月阖上那张着的嘴和半睁着的眼睛,尽一个医生的最后一项职责。

       新月没有等到她盼望的那个人,终于丢下一切,走了!对这个世界,她留恋也罢,憎恨也罢,永远地离开了!

       洁白的床单在护士的手中抖开,覆盖上新月的身体,覆盖上她的脸。

       “新月!新月!”陈淑彦扑在床上,抱住她不能离开的妹妹但是,新月已经听不见她的呼唤了!

       护士拉起她,推动这张四轮病床,要把新月送走了,送进一个叫“太平间”的地方。

       “不!她没死!她怎么会死!”天星全身的热血都涌到脸上他像一头暴怒的雄狮,疯狂地扑过去,把护士一把推开,扑在妹妹的身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新月!新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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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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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6#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5:2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新月没有任何声息,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哭声!

       “新月!新月!”天星的血管要爆炸,筋骨要迸裂,“你怎么能死!你得活着啊!”

       新月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她永远也不可能回答了!

       天星那铁锤似的拳头锋挣作响,血红的眼睛在冒火,他愤怒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周围的人,他要复仇,要讨还他的妹妹,却又找不到对手!

       医生和护士都没有阻拦他,他们眼里也都含着泪水……

       火焰熄灭了,天星无力地垂下了头,泪水洒在妹妹的脸上!

       “新月!新月……”他轻轻地叫着妹妹,小心地把她抱起来,托在那两只强壮的胳膊上,向前走去,“新月,回家了,跟哥哥回家去!”

       天终于亮了,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很低,抖落着凌乱的雪花……

       风雪卷着楚雁潮向医院扑去!

       他奔进医院大门,奔进标着刺目的红字的急诊室,奔进新月躺着的那间观察室……

       那张病床已经空了。

       他愣了:“新月!新月呢?”

       他茫然四顾,不知道新月到哪里去了,怎么家里的人也不在这儿?

       他慌乱地退出观察室,一个人默默拦住了他……

       是卢大夫!

       “卢大夫,新月呢?”他急切地抓住卢大夫的胳膊。

       那双挂着泪珠的眼睛,透过镜片看着他,含着深深的歉意:“我……没能为你留住她!”

       “啊!——”一声肝胆俱裂的惨叫,楚雁潮的灵魂崩溃了!

       漫天飞雪,他不顾一切地在街上狂奔!行人在他面前让路,汽车在他面前煞车,红灯在他面前失灵了!在他眼里,这个世界已经一片空白,只看见新月的身影在茫茫天际飘逝,他要拼尽全力追上去!新月,等等我!

       茫茫大雪笼罩着“博雅”宅,森森寒气封锁着“博雅”宅。

       上房客厅里,安放着新月的“埋体”(遗体),她静静地躺在“旱托”上,等待接受最后的“务斯里”(洗礼),身上蒙着洁白的“卧单”,身旁挂着洁白的慢樟,上面用阿拉伯文写着:

       没有真主的许可,任何人也不会死亡,人的寿命是注定的。

       我们都属于真主,还要归于真主。

       面如槁木的韩子奇夫妇守护着女儿;悲痛欲绝的天星夫妇守护着妹妹。

       丧魂失魄的楚雁潮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的眼睛定定的,声音嘶哑地呼唤:“新月!新月……”

       韩太太不安地站起来,他……他怎么来了?

       “楚老师!”陈淑彦痛哭着迎上去……

       天星迎面抱住他,号啕大哭:“您来晚了!来晚了!”

       “新月呢?新月!……”楚雁潮痴痴地看着那洁白的布幔,急切地寻找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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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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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7#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5:2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韩太太惊惶失措,她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可不能……不能……”

       她决不能允许楚雁潮再见到新月!穆斯林的“埋体”带着神圣的信仰,她就要去见真主了,怎么能暴露在一个异教徒面前?

       “妈!”陈淑彦苦苦地哀求婆婆,“让他见一面吧?见这最后一面!最后一面……”

       天星泪如泉涌,悲愤地盯着妈妈:“人的命都没了,您还要怎么样啊!……”

       “主啊!”韩太太愣在那里,现在要赶走这个人,也许办不到了!

       楚雁潮突然拉开了白慢,他看见新月了!

       新月!这是新月吗?是两年前他提着行李、用英语交谈着送上二十七斋的那个新月吗?是在备斋充满激情地和他谈论事业和理想的那个新月吗?是在未名湖畔踏着月色听他朗诵拜伦诗篇的那个新月吗?是在西厢房和他并肩斟酌译文的那个新月吗?是两年来以顽强的毅力和病魔搏斗、执着地追求生命的价值的那个新月吗?是和他心心相印、永远也不愿意分开的那个新月吗?是昨夜分别前还拉着他的手的那个新月吗?这白布下蒙的是你吗?新月!

       他揭开“卧单”的一角,新月的遗容展现在他面前!

       新月静静地闭着眼睛,闭着嘴唇,洁白细润的面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洒利汞针剂使她保持着青春的容颜,好像她没有死,她还活着!昨夜分别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安睡,难道现在就不会醒来了吗?怎么可能?

       泪水滴落在新月的脸上,她没有任何反应;他深情地呼唤着新月,她没有任何反应:“新月!新月!……”他抱住她的双肩,摇晃着她,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新月已经离开他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楚雁潮心碎了,绝望了,疯狂了!他不可遏制地扑上去,吻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嘴唇!这和着泪水的吻,是他们的第一次吻,也是最后一次;是初恋的吻,也是诀别的吻!

       韩太太惊呆了!她生平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打击:一个穆斯林,怎么能和“卡斐尔”亲吻?罪过啊!她生平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爱:爱得这么疯,这么狂,这么深,这么强烈!

       她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主啊,告诉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这一刻,“博雅”宅在震撼人心的痛苦中僵死了!

       ……

       韩太太一个寒战,她惊醒了,突然朝楚雁潮扑过去,抱住这个痛不欲生的年轻人,哭着对他说:“求求你,孩子,你走吧,走吧,咱们的缘分……尽了!”

       风在呼号,雪在狂舞……

       天星和陈淑彦日夜守着妹妹。妹妹是他们心中的月亮,没有了这月亮,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度过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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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8#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5:2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韩子奇日夜守着女儿。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没有了这明珠,还有谁能伴随着他跋涉前面那坎坷的路?

       韩太太日夜守着五时,为了女儿,向真主祈祷。女儿年幼无知,她从小上学,没做过礼拜,没念过经文,她什么都不懂;但她是穆斯林的后代,是当然的穆斯林,真主的子女,求至高无上的主、至慈至恕的主,饶恕她的一切罪过,让她的灵魂进入天园,不要把她投入火狱!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伊斯兰历的九月二十七日,今夜是斋月的“盖德尔”——珍贵之夜。就是在这一夜,真主将《古兰经》从“天牌”上一次性地降在接近大地的第一层天上,然后再派天使哲布莱依勒零星地启示给先知穆罕默德。《古兰经》说:“盖德尔,比一千个月价值更高。”韩太太在“盖德尔”彻夜祈祷,把自己虔诚的心奉献给真主,弥补女儿十九年来所欠缺的戒斋和礼拜,洗刷女儿的一切罪过!

       夜深人静,韩太太听不见风雪的呼啸,听不见家人的哭泣,她的心中是一片纯净的真空,离开了纷扰的凡世,和真主交流。她仿佛听见了真主的许诺,女儿是无罪的,是圣洁的!她感念真主的宽恕,热泪涌流……

       她要奉真主之命,为女儿广施博舍,多散“亿帖”,多积善功;她要为女儿举行隆重的葬礼,宰鸡、宰羊,酬谢为女儿送行的阿訇和乡老……新月啊,当妈的把该做的都做到了,你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清冷的灯光下,安卧着新月。她的手,还紧紧地攥在父亲的手里……

       韩子奇呆坐在女儿身边,他那黧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深陷的眼睛,没有眼泪,眼泪早就流干了。他一动不动,拉着女儿的手,不肯放开。他当然知道,伊斯兰教主张速葬,“亡人入土如奔金”,最好能在当天安葬,但他舍不得女儿走,实在舍不得!他乞求妻子,让女儿多留一天,再多留一天,女儿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新月在家里又住了两天,该走了,决不能超过三天,非走不可了!

       雪停了,天晴了,白雪覆盖的“博雅”宅上方,夜空澄澈如洗,闪烁着满天星斗。

       西南方向,新月升起来了,弯弯的,尖尖的,清清的,亮亮的,多么美丽的新月!

       清真寺上空的红灯亮了!

       此刻,成千上万的穆斯林都在仰望着天上的新月,它的升起,标志着斋月的最后一天结束了,伊斯兰历的十月就要开始了!明天,伊斯兰历十月一日,是“尔德。菲图尔”——开斋节,全世界的穆斯林都要在同一天欢度自己最盛大的节日!

       朦胧的曙光降临了大地,当人的肉眼能分辨出黑线和白线的时候,穆斯林们匆匆吃一点儿食物,刷牙漱口,洗“大净”,用美香,穿上节日的盛装,纷纷走出家门,亲戚朋友互道祝贺,一路出散着“乜帖”,低诵着“泰克毕尔”,涌向清真寺,等待太阳升起之后参加节日的盛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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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5:2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1963年的早春,到来了……

       雪后初晴,“博雅”宅银妆素裹,庄严肃穆。院门大敞着,川流不息的穆斯林涌进去。这些人,是那些久不走动的亲戚,很少往来的街坊四邻,和奇珍斋主有着多年世交的同行,曾经和新月一起上过小学、中学的青年,居住在清真寺周围的男女老少乡亲……这些人,新月并不都认识,见了面有些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呢。但人们都知道韩子奇有这么一个女儿。这姑娘好体面,模样儿就像从画儿上走下来的!这姑娘好聪明,附近的孩子男男女女那么多,就她一个人考上了大学,她给咱回回增了光!这姑娘好可怜,她的大学没上完,没上完!这些人,并不都是韩家报了信请来的,人们听到消息,心里咯噔一声,就不约而同地自动来了。亲的、近的,看一看姑娘的遗容,点上一束香,大哭一场;其他人,也愿意送上一份“经礼”,表达对这姑娘的哀悼和祝愿:这姑娘好造化,真主慈悯她,让她在圣洁的斋月死去,在庄严的开斋节出门,这样的归宿真是再好不过了!

       神情肃然的阿匐和乡老,在“伊玛目”的率领下缓缓走进“博雅”宅,来为新月站“者那则”——举行葬礼。

       天星迎上前去,向他们行“拿手”礼。此时的天星,已经是一个泪人,一个被悲哀击垮的人。但是,他必须竭尽全力支撑着自己,为妹妹送行,他是这个家庭的长男,没有人能够代替他!爸爸已经倒下了,走不动了,他不能让爸爸去送新月,爸爸受不了!爸爸去了就回不来了!

       新月躺在“旱托”上,接受最后的洗礼。

       按照教规,最合法的洗亡人的人,应当是死者的至亲,或者是有道德的人——坚守斋、拜,信仰虔诚的穆斯林,因为他们能够为死者隐恶扬善。为新月洗“务斯里”的,当然还必须是女性。韩太太符合这所有的要求,是无可争议的最合适的人选。她先做了“大净”,然后和清真寺专管洗“埋体”的女同胞一起,为女儿做神圣的洗礼。穆圣说:“谁洗亡人,为之遮丑恶,真主就宽恕他四十件罪过。”韩太太亲自为女儿洗“埋体”,自己的罪过也得到赦免了!人生在世,罪过太多了,需要不停地忏悔,不停地求恕,至死方休……

       房门外面,韩家的门头师傅诵起了“塔赫雅”:

       以语言、动作和才能表现的一切祈祷和礼拜,都是为了安拉。啊,先知,祝你和平,祝你得到真主的仁爱和福祉!给我们和安拉的一切忠仆以和平吧!……

       里面,香炉在新月身边绕了三匝,韩太大手执汤瓶,为女儿冲洗。先做“小净”:给她洗脸,洗两肘和双脚。当妈的从来也没为女儿做过这一切,平生只有这一次,却是最后一次了!新月啊,妈欠你的太多了,这回都补给你吧,啊?新月什么也不知道,她无声无息地领受着这来得太迟的母爱。汤瓶里的水在静静地流淌,伴着妈妈的泪水,洒在女儿的脸上、手上、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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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400#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5:2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洗完“小净”,再洗“大净”:先用肥皂水从头至脚冲淋一遍,然后用香皂洗她的头发,洗她的全身。一个人,不管生前有多少罪恶,身上有多少污垢,都将在这神圣的洗礼中冲刷干净!清水静静地流遍新月的全身,又从她的脚边流下“旱托”,竟然没有一丝污垢,她那冰清玉洁的身体一尘不染!

       韩太太用洁净的白布把女儿身上的水擦干,三个人一起把她抬到铺好“卧单”的床上,在她的头发上撒上麝香,在她的额头、鼻尖、双手和双膝、双腿撒上冰片——一个穆斯林在叩拜真主时着地的地方。

       韩太太凝视着女儿,抚摸着女儿,不忍释手。但是,女儿已经无可挽留了,该给她穿上葬衣送她出门了。穆圣说:“谁与亡人穿葬衣,在后世,真主将仙衣赐予他。”韩太太责无旁贷,亲手为女儿穿葬衣——穆斯林称之为“卧单”或“克番”。遵照圣训,韩太太都为女儿准备齐全了……

       现在,新月已经被“打整”完毕。六尺的大“卧单”和四尺的小“卧单”包裹着她的身体,“批拉罕”从两肩一直漫过膝盖,“围腰”护着她的胸腹,护心“堵瓦”贴着她的胸口,“盖头”蒙着她秀发,全身散发着清香……这就是一个穆斯林告别人世之前的全部行装,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西厢房里的书籍,妈妈留下的照片、如意和那封字字含泪的信,她临终之前不肯割舍的校徽,楚老师送给她的巴西木和留声机,都必须丢下了,她就要这样两手空空地启程了!

       新月的遗体抬出来了,安放在院子中央,头朝正北,脸朝着西方——圣地麦加的方向。

       穆斯林的葬礼隆重、庄严而简朴,没有丝毫的浮华。它是为亡人举行的一次共祈,是穆斯林的“法雷则。其法耶”——副主命,每个人都有为亡人举行葬礼的义务,至少要有一个人履行了这项义务,别人才能卸去责任。葬礼和平常的礼拜不同,它没有鞠躬和叩头,只有站立和祈祷。没有音乐。穆斯林的祈祷不需要任何音乐来伴奏,它是对真主没有任何扰动的静默,它以特殊的形式而永垂不替,以庄严的站立去感觉真主的真实存在,去沉思他的伟大、光荣和慈爱。它是忠实的灵魂对于真主的无限崇敬,是每个人衷心情感的倾泻,是为了全体穆斯林包括亡故的人而向真主发出的切望于将来的吁请。参加葬礼的穆斯林必须是洁净的,而且必须是男性。

       女人们自觉地朝后面退去,垂华门外挤得水泄不通。她们感叹着,倾听着,默默地悼念着她们的同类。

       “博雅”宅大门外,匆匆赶来了两个前来参加葬礼的人:郑晓京和罗秀竹。她们被楚老师那丧魂失魄的样子吓坏了,被韩新月的死讯惊呆了!一个活生生的姑娘,就这么死了吗?上次见面还和她们谈笑风生呢!韩新月,你的病真的那么严重、真的不可救药吗?早知道,我们应该常来看你、常来陪你!啊,郑晓京是知道的,但是她没有再来。她有那么多的难处,也应该想到新月有比她更多的难处。新月,你死之前想到我们的班、我们的同学了吗?想到我了吗?知道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吗?楚老师对你说过什么吗?一定说过……可是你什么也没表现出来,仍然对我那么信任!你心里一定很烦、很苦,也许你会恨我?别,新月,别恨我,我没有害你的心,我是为你好……现在,你走了,什么烦恼也不会有了。可是我,我还得沿着原来的路走下去,怀着希望也带着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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