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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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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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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321#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4:0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结束了,西厢房里寂然无声,静得可以听到两个人的心跳和呼吸。新月还在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两眼凝神望着他:“后来呢?”

       “后来?”楚雁潮眼睛中闪烁着骄傲的光彩,“狼死了,人活下来了,他的生命胜利了!他乘坐一艘捕鲸船返回了人间,在阳光灿烂的南加利福尼亚,有他的亲人和花丛中的家园,他不能丢下这一切,终于活着回来了!这个淘金者没有得到金子,却得到了人间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不屈的生命!”

       “生命,生命……”新月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新月!”他热切地望着她,“你现在也面临着一只‘狼’,那只‘狼’并不强大,并不可怕;而你又不是一个人在和它搏斗,还有我呢,任何时候我都不会丢下你,两个生命合在一起该有多大的力量?我扶着你、背着你、拖着你,也要向前走,走出‘阿拉斯加’,我们就有美好的明天!”

       “楚老师……”新月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听着他那心脏强劲有力的跳动,“我们……还走得出去吗?我不能再上学了,也不可能从事翻译工作了,‘明天’恐怕不属于我了……”

       “不,新月,如果看不到明天,今天也就毫无意义;牢牢地抓住今天,明天才能属于你!谁说你不能上学、不能再做翻译工作?积极地治疗,把身体养好,一年不行,两年,总有一天,你会健康地返回燕园!人,最可怕的不是疾病,而是丧失了意志和信念,不要自暴自弃,不要消极等待,你不是早就在做我的助手了吗?”

       “我算是什么‘助手’?”新月笑了笑,“我只会给您误事儿!要不是因为我,您的书早就可以译完了……”

       “别,别这样说,对《铸剑》的译文你就提出了很好的意见嘛,让我们一起把这本书完成吧,现在只剩下两篇了:《非攻》和《起死》。我们先分头各译一篇,有了初稿,再讨论、修改,好不好?”

       “我……行吗?”新月犹豫地问。

       “试试看!”楚雁潮用信任的眼光看着她,“迈出第一步,才知道第二步该怎么走!用对事业的探索和追求把自己充实起来,我们一起朝前走,走一辈子!”

       “楚老师……,我……跟着您往前走!”

       新月毕竟太年轻了,太年轻了,人生的路,她才刚刚走了十九年,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怎么能放弃自己?即使命运剥夺了他的一切,只要楚老师还留在身边,她就要坚强地活下去!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曲曲折折、坎坎坷坷但又望不到尽头的路,一个倒下了的人又支撑着站起来,不顾一切地朝前走去。那不是在阿拉斯加淘金的人,那是她自己,朝霞披在她的头上、肩上,闪烁着比金子还要灿烂的生命之光。不,那不是她一个人,楚老师和她在一起,肩并着肩,手拉着手,两个身影已经融成了一个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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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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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322#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4:0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韩太太兴致勃勃地回来了。儿媳妇确实是有了喜,这使得婆婆平添了百倍过日子的兴头,路过自由市场,还特地买了只活鸡,又绕道儿到清真寺请老师傅给宰了,回来就递给姑妈,叫她炒了,给淑彦换换胃口,补补身子。

       这盘“辣子炒笋鸡”却招待了楚雁潮。饭桌上,新月的情绪特别好,忙着给他夹菜,一口一个“楚老师”。韩太太当然也不好说什么,赶上了吃饭的时候,她也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走。

       等到楚雁潮走后,她对姑妈说:“这个楚老师……他怎么对新月这么好?”

       “那是啊,”姑妈感慨地说,“人家是老师嘛,对待学生,还不就跟老家儿似的?”

       “老家儿?他才多大岁数?”韩太太微微皱了皱眉头,“新月也是个大姑娘了,既然休了学,再这么样儿跟老师常来常往,也不是个事儿;咱们是本分人家儿,可不能让外边儿说出什么闲话……”

       “噢?”姑妈心里一动,琢磨着她这话的意思。

       “往后,他要是再来,”韩太太进一步嘱咐她,“您就跟他说,新月没在家,出去遛弯儿去了……或者干脆说,到亲戚家养病去了,啊?”

       姑妈听着,却没言语。

       又到放暑假的时候了。罗秀竹、谢秋思……又在归心似箭地打点行装,返里省亲,每个人都有许许多多的话要禀报他们那日夜盼儿归的父母。楚雁潮不准备回上海了,尽管他也思念母亲和姐姐,思念那个家。不,他在北京也有“家”,不仅是燕园里的小书斋,还有“博雅”宅,那儿也是他的家。

       郑晓京今年的暑假将随着父母去北戴河休养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虽然太短了点儿,但毕竟是个难得的机会,班上的同学恐怕谁也不会享此殊荣。她还从来没见过大海,激动得心已经飞了!啊,“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下见,知向谁边?……”

       在开始这次愉快的旅行之前,她动身前往“博雅”宅,去看望卧病的韩新月同学。和自己对比,新月真是太不幸了,如果不去安慰安慰她,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她有这个责任,并且也向楚老师表示过的,要比过去更关心新月。她想这恐怕不能算是“怜悯”,她批评楚老师在“怜悯”新月,用词也不大得当;但是楚老师由此激烈地大谈什么“奴才的摇尾乞怜和主子的怜悯恩赐”,也太过分了。在新中国,哪儿还有什么“奴才”和“主子”?这个楚老师,平时文质彬彬,可辩论起来还真冲!他能把他和韩新月之间的“爱情”描绘得比彩霞还要绚丽,比清泉还要纯净,他不再对学生回避涉及男女私情的话题,并且讲得那么振振有词、理直气壮!郑晓京也是一个刚刚步入青春妙龄的少女,怎么能对这种富有诱惑力的言辞无动于衷?她自己也曾悄悄地在内心深处憧憬人生旅途中那必不可少的一步,也曾读过不少描写爱情的文学名著,并且还亲自“导演”过《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对莪菲莉娅的那种真挚的甚至疯狂的爱,深深地打动过她的心,她为他们的爱情悲剧洒下过泪水!《哈姆雷特》到底没有在她手中搬上舞台,她曾为此遗憾了好久。但是,妈妈却对她说:“幸亏你那个女主角病了,不然,在‘五四’演那样的戏,恐怕要出‘方向问题’哩!”她又感到后怕。的确,《哈姆雷特》和她平时所做的思想政治工作是很难协调的,特别是她担任了总支宣委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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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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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3#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4:0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但她为什么对《哈姆雷特》总是有些留恋呢?为什么主动去帮助楚老师却又在他面前显得软弱无力呢?被他问得张口结舌!

       她的脑子里翻腾着许许多多的理论:楚老师说的、系总支书记说的、党委书记说的,还有爸爸说的……显然,楚老师和他们的见解并不一致,甚至是矛盾的。为什么他们都宣称自己的观点是马列主义的,同一个“马列主义”怎么又有不同的解释?为什么互相矛盾的理论又都能打动她呢?也许自己的头脑里也有资产阶级意识,所以就缺乏识别能力?她为此认真地去查阅马、恩、列、斯的著作和四卷《毛泽东选集》,很遗憾,也没找到专门论“爱情”的文章……

       她反而比原来更糊涂了!

       郑晓京在“博雅”宅门前转悠了许久,不知道见了韩新月该说些什么。是默认班主任和她的恋爱,还是说服她“排除干扰,树立革命的人生观”?唉,谁知道她的“人生”还有多长?

       突然,一个念头闲人郑晓京的脑际:学校不是有规定嘛,连续休学两年,即自动失去学籍?韩新月因病休学已经两年有余了,她已经不是北大的学生,和我们班也没关系了;她的事儿,我管不了就别管了吧?一个人的力量毕竟不能拯救全世界!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解脱,惟恐此时有人出来看见她,像逃跑似地离开了那座紧闭的“博雅”宅大门,尽管她也为此感到不安。

       1962年9月24日至27日,中国共产党八届十中全会在北京举行。毛泽东主席在全会上做了重要讲话,指出:在整个社会主义历史阶段中,资产阶级都将存在,并且还有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他的讲话,在国民经济困难局面刚刚开始好转之际,为中国共产党人在政治斗争中提供了思想武器,敲响了长鸣的警钟……

       《故事新编》的翻译工作还在继续,两个人反复讨论、修改,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部稿子,断断续续已经拖了两年,楚雁潮并不愿意拖啊,繁忙的工作,各种各样的干扰,新月的病,占去了他绝大部分业余时间,他不得不一次次地中断译文,一次次地推迟交稿日期。现在,不能再拖了,不是因为出版社催得太紧,而是为了新月!早在他这部稿子刚刚开始的时候,新月就那么热切地关注着,后来躺在病床上还一直记挂着,她对这项事业爱得那么深,这“第一个读者”又给了楚雁潮多少力量!现在,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新月未来的命运是什么,但他要改变她的命运,给她爱,给她事业的乐趣!他要和新月共同完成这部译著,署上两个人的名字!他在争分夺秒,希望这本书尽早交稿,尽早出版,他想象着,当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精装书送到新月的手里,她会得到多大的快乐!这将标志着,命运没有抛弃她,事业没有抛弃她,其乐无穷的译著生涯,就从这本书开始!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他固执地坚信,只要有他在,他和她并肩走在这条路上,新月就决不会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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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4:0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韩太太眼看着新月的脸色一天天地变好,好长时间没再犯病,让家里人也觉着踏实了。但是,楚雁潮的频频到来却使她总觉得心里不安,一次次地埋怨姑妈:“您怎么不拦住他啊?”

       姑妈却为难地说:“我……怎么好意思啊?人家好意来看新月,大老远地来了,我这个人,不会得罪人……”

       “就我会得罪人?”韩太太心里不悦,暗暗感叹:一个人要是太能了,别人就都往后出溜,让你一个人能;别人唱红脸儿,让你一个人唱白脸儿!谁受得罪人啊?可是这个楚老师,早晚也是个得罪,有什么法儿呢?

       这天,楚雁潮下了三年级的英语课,匆匆吃了午饭,又赶到了“博雅”宅。

       “噢,楚老师?”姑妈像往常一样给他开了门,却说:“今儿不巧,新月出去了……”

       “出去了?”楚雁潮感到很意外,“到哪儿去了?是不是病情又有什么反复?”

       “是这么回事儿,”韩太太闻声从里面迎了出来,“今儿个呀,我让她嫂子陪她上医院复查去了,这不是又够一个月了嘛!”

       “复查?复查应该上午去嘛,我跟她说好了的,后天上午我陪她去……”楚雁潮说。

       “下午看病的人少,大夫检查得仔细!”韩太太微笑着说,“她嫂子心细,也有文化,让她陪着去我放心;楚老师,就不麻烦您了,老是耽误您的工夫,我们当老家儿的心里也不落忍!”

       “韩伯母,您不必这么客气,”楚雁潮心里惦记着新月,就要转身告辞,“那……我这就到医院去!”

       “不用了,”韩太太却执意挽留他,“您到里边儿坐坐,喝点儿水,我还有话要跟您说呢!”

       楚雁潮不好推辞,只好跟着她进了里院,却不知道她要跟他说什么。走进上房客厅,迎面看见韩子奇正坐在里面喝茶,心里突然明白了:两位老人家都在家呢,恐怕要问问新月什么时候才能复学!这个难题,他该怎么回答呢?

       “噢,楚老师!”韩子奇客客气气地站起来,给他让座,这似乎更证实了他的猜测。其实,韩子奇并非有意在家等着楚雁潮,而是因为最近特艺公司天天讲阶级斗争,虽然没提他什么事儿,他却越听心越慌,总是疑神疑鬼地往自己身上联想。今天下午实在坐不住了,就借口自己肋条骨疼,要看病,请假回家来了。女儿不在家,他心里正无着无落,楚雁潮来了,他倒很想跟这位年轻的学者聊聊。

       楚雁潮在他旁边坐下,韩太太亲自捧上了盖碗茶,不用姑妈代劳了。

       “韩伯伯,韩伯母,”楚雁潮接过了茶,放在桌子上,并不急于喝。他心里有事,觉得今天不当着新月的面,把有些话和两位老人家谈谈也好,就主动说,“最近一段时间,新月的体质恢复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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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5#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4:0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是啊,我看她情绪也比过去好,”韩子奇接过去说,“多亏了卢大夫那么费心给她治病,也多亏了您关心她,鼓励她,她还是个孩子,就得这么哄着,心情好,病也就见轻。您在编一本书?我看她对这件事儿很上心……”

       这本不是楚雁潮要谈的话题,但既然韩子奇问到这件事,他就说:“噢,是鲁迅的小说集《故事新编》,我和新月共同翻译的……”

       “这哪儿担当得起?不过是楚老师有意奖掖后学,用以激励她罢了!您的用心良苦,我看得出来,也非常感激,新月小小的年纪,怎么能和老师‘共同翻译’?”韩子奇叹了口气,想到女儿的辍学,他也不忍心再贬低她的能力,他是多么希望新月能够成材啊,可是……唉,如果不是遇上这么好的老师,已经很难设想还能够从事翻译了!

       “不,韩伯伯,”楚雁潮说,“新月有很好的语言天赋,又非常喜爱文学,她对鲁迅的作品很有见解,翻译当中对我帮助不小,我们合作得很协调……”

       “是吗?”韩子奇欣慰地笑了,虽然那笑容有些苦涩,听到老师赞扬女儿,他心里还是高兴的,“可惜,我还没见过她译的东西,倒是看过您译的那篇《铸剑》,的确是好文字!我对鲁迅虽然所知甚少,但干将、莫邪的故事还是熟悉的,译文很动人啊,我一口气看完,激动不已!”

       “您过奖了,动人之处是原著的功劳,”楚雁潮不是故作谦虚,说得很真诚,“我在翻译中总怕走了样,比如那几首古怪的歌,开始是直译,很费劲。后来听取了新月的建议,改用意译,才觉得自如了一些……”

       “噢!”韩子奇高兴地点了点头,他在看译文的时候也觉得其中的歌还可以再润色,却没好意思说出来,听到这儿,不禁为女儿感到一些骄傲。

       韩太太在一旁已经不耐烦了,这些文绉绉的话,她既听不懂,也没有兴趣,就礼貌地打断他们,说:“要说新月有点儿什么能耐,那也是老师教的!难为楚老师这么关心她,耽误了这么多工夫,教她念书,一趟趟地来看她,叫我们该怎么感谢您呢?”

       楚雁潮忙说:“韩伯母,这都是我该做的,我是她的老师,又不是外人……”

       “话是这么说,可我们还是过意不去啊!”韩太太微笑着说,“要是新月还在学校里头上学,那让老师受累倒也值当,可是现如今,唉!这孩子也是命里该着,得了这样儿的病,看起来,一年半载,三年二年的也不是个头儿,眼瞅着这学也上不成了,往后,在家里念书、累脑子,还有什么用啊?还不是让老师白搭工夫?依我说呀,就叫她自个儿好好儿地养着吧,楚老师那么忙,公家的事当紧,就甭老来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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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6#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4:1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韩子奇皱起了眉头。妻子的话虽然不无道理,但却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刚才那点儿好兴致像一阵风似的吹跑了!“要是没有这点儿望兴,她怎么能安心养病呢?”

       “就是啊,”楚雁潮忧郁地望着韩太太说,“您知道,这本书给了她战胜疾病的勇气,我们很快就可以完成了,我是希望……”

       “您当然是希望她好!”韩太太接过了这个话茬儿,心说这个人怎么点不透啊?非得让我把话说明了吗?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心里这么想,脸上还是挂着笑容,“她能帮您什么忙啊?您的事儿,可别让她给耽误喽!再者说呢,新月毕竟是个女孩子,虽说在老家儿眼里还小呢,可也是奔二十的人了,大姑娘了,楚老师又那么年轻,跟一个休了学的学生走得太近了,怕你们学校里会有什么议论,要是损了您的名誉,又说不清、道不明,多叫我们对不住您?……”

       楚雁潮一愣,这才是韩太太今天要说的事儿!

       韩子奇没想到妻子会说出这种话,他越听越不对味儿,几次使眼色,无奈韩太太装做没看见,她心里想说的话,谁也堵不回去!韩子奇不得不打断她,面有愠色地说:“啧,啧,你怎么能想到那儿去?太无礼了!人家楚老师……”他为妻子的失言而深感不安,尴尬地对楚雁潮说:“楚老师,她这个人没有文化,被新月的病弄得头昏脑胀,爱女心切,急不择言,冒犯之处,还请您不要介意!”

       “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比我这不识字的人明白人情事理!”韩太太微笑着说,“我也知道楚老师决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是及早提个醒儿,这样儿,两头儿都好;免得果真生出什么闲话来,那可就不好了!”

       楚雁潮静静地听着她的一再表白,这意思已经全听懂了。韩伯母好眼力,她看出来了!怎么办?是否认这一切,欺骗他们,也欺骗自己?还是向他们公开?他想到新月,如果隐瞒他和新月之间光明正大的爱情,那是对新月的侮辱!片刻的沉默之后,楚雁潮选择了后者:“韩伯母,我完全理解您的好意!不错,我珍惜自己的名誉,也同样珍惜新月的名誉;我是她的老师,也是她的朋友,任何有损于新月的事,我都不会去做,这一点,请您绝对放心!不过,今天当着你们两位老人家的面,我倒是想说明白:你们是新月的父母,我知道你们爱她,不愿意让她受到一点儿伤害、一点儿损失;但你们知道吗?我也爱她,爱得和你们一样强烈!”

       这毫不掩饰的真情表露,使韩子奇夫妇大吃一惊!

       韩子奇对今天的谈话根本没有思想准备,事情的发展又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妻子的话本来就很唐突,楚雁潮的回答更让他吃惊,在老师和学生之间,竟然发生了爱情!韩子奇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老迈不堪了,耳不聪,眼不明,头脑糊涂麻木,对发生在身边的事情,怎么毫无察觉?女儿已经长大了,进入了青春妙龄,在这种年龄,思想最活跃,感情最丰富,对来自异性的诱惑缺乏抵御能力,一旦坠入情网便不能自拔,也许会结成佳偶,也许会酿成悲剧,而爱情的悲剧对人的戕害更甚于一切,足以毁灭人生!做父母的失职啊,这些,早就该为女儿想到,告诉她在人生的道路上有许多险路狭谷,必须小心翼翼地度过去……可是这一切都还没有来得及去做,楚雁潮已经先发制人了!如果韩子奇及早发现,他也许会果断地加以诱导和阻止,但现在已经落在后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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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7#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4:1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噢!这么说,我今儿这话,倒是没说错!”韩太太尽管对楚雁潮早有猜测,但真正得到了证实,还是感到了震惊!她现在倒不后悔这话说得晚了点儿,反而暗自庆幸今天的果断措施采取得及时,亏得她的头脑比老头子清醒!她的心怦怦地跳,心说该对这个能说会道的、有学问的人怎么办呢?脸对脸地数落他一顿,把人家得罪了,她也不落忍,人家对新月有恩,不能那么着;还是好话好说,好离好散,把他请走了,从此不再来了,不就完了嘛!想到这儿,就依然面带笑容地说:“楚老师啊,我跟新月她爸,从来就没把您搁错了地方,您是新月的老师,是她父母辈分的人,‘一日为师徒,终生如父子’嘛,您对新月的好处,我们一辈子都不能忘!可这孩子还小啊,现在又在病着,哪儿还有心思提婚姻上的事?再者说,楚老师也不小了,今年都二十六七了吧?自个儿的终身大事,别让新月给耽误了,您那么好的条件儿,什么样儿的找不着哇?何必牵挂着这么一个病人……”

       “韩伯母!”楚雁潮感情冲动地打断了她的话,“在我的眼里,新月是天下最好的姑娘、完美无缺的人,而不是一个可怜的病人!我早就在爱着她,她也在爱着我,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病,我决不会过早地向她表露这种感情!但是后来的情况变了,她病了,倒下了,您知道吗?一个离开了学校、离开了集体、离开了她的学习和事业的人最需要什么?她最需要的是感情,是爱!我要用我的爱温暖她的心,让她忘掉病痛,忘掉烦恼,和健康的人一样焕发青春!”他扶着桌子的手微微地颤抖,脸色由于激动而涨红了,两眼含着火一般的挚情,看看韩太太,又看着韩子奇,“请原谅我没有早一些征求二位老人家的意见,因为我相信你们的心和我是相通的,你们是新月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父母,在父母面前,我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隐瞒:我爱新月,正像她爱我一样,我将永远陪伴着她,永远也不分开!”

       韩子奇愣愣地看着这个激情如火的小伙子,心被他深深地打动了!往日的景象一幕一幕地重现在他眼前,这位年轻的英语教师,过去在他的心目中是个可敬的人,现在更觉得可亲、可爱!楚雁潮,他向新月付出了多少爱,给了新月多少力量,为“博雅”宅带来了多少生气?既然在人生的道路上,爱情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女儿爱上了这样的人,应该庆幸还是应该阻拦?不,新月不是个幼稚蒙昧、毫无主见的孩子,她遇上了一个这么好的人!韩子奇只有一个女儿,十九年来,系着他的情感,牵着他的心,他至今还没有想过要为女儿挑一个什么样的女婿,现在楚雁潮闯进了家门,这难道不是最佳的人选吗?还需要“众里寻他千百度”吗?父亲老了,决不会陪女儿一辈子,总有一天要丢下她,到那时,他该把这个病弱的女儿托付给谁呢?楚雁潮!这个青年让他信赖,让他放心,是惟一可以托付的人,女儿的幸福、女儿的生命、女儿的归宿,都交给他吧,郑重地请求他对这个弱女尽到她的父母难以尽到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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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4:1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一股激情冲击着韩子奇,仿佛到了把女儿交出去的时候,恋恋不舍,又心甘情愿,说吧,对他说,把一颗老父亲的心都掏给他……

       可是,心中有数的韩太太看出了老头子的那眼神儿,不让他插嘴,赶紧抢在了他的前面。

       “楚老师,难得您这么看重新月,人敬人高,我们也是这么样儿地敬重您!”韩太太先把面子给他,然后再说底下的话,她本以为不必说那么多,楚雁潮又不傻,一点就透,知道人家的父母不乐意了,善退了,也就完了,没想到这个人的心那么实,越说还越来劲,口口声声“爱”啊“爱”的,让这个老太太听着都觉得脸红,看起来不把他辞利索是不成了,韩太太镇静了一下,接着说:“可是,这事儿明摆着成不了,您应该知道:您跟我们隔着教门呢!”

       韩子奇的遐想被她打断了,他猛地醒悟:忽略了!他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楚雁潮不是穆斯林!

       “教门?”楚雁潮一愣,“新月……也信教吗?”

       “那是当然的!”韩太太毫不含糊地说,“回回哪有不信教的?我们信真主,你们汉人信‘菩萨’……”

       “我不信‘菩萨’,不信任何宗教,”楚雁潮说,“但是,我尊重你们的宗教信仰,伊斯兰教主张和平和仁爱,这其实也是人类的一个共同的美好的愿望;信仰使人高尚,使人的心灵得到净化,虔诚的信徒是令人尊重的;我并且尊重你们的生活习惯,我想,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障碍……”

       楚雁潮未免太天真了,他对伊斯兰教的一知半解毕竟太肤浅了,仅仅是“尊重”就够了吗?尊重并不等于信仰,他那一句“不信任何宗教”就足以使韩太太反感了!

       “不成,”韩太太面色不悦,“我们穆斯林不能跟‘卡斐尔’做亲!”

       楚雁潮惊呆了,他虽然不能完全听懂韩太太的话,但也无疑地知道这是拒绝,这个结果,他连做梦都没想到!

       该怎么向他解释呢?韩太太所说的“卡斐尔”,是《古兰经》中的一个专有名词,指那些亲眼看见穆罕默德的圣行、亲耳听见穆罕默德的功谏,而不信奉伊斯兰教,昧真悍道的人,这些人都是恶人,他们的归宿是火狱!

       但是,穆罕默德生前并不曾到中国传教,不了解伊斯兰教教义的中国人不应该统统归入“卡斐尔”之列,西域的伊斯兰国家古时称中国汉人为“赫塔益”,词义为异教徒,与阿拉伯的“卡斐尔”有明确的区别。而这些,又有谁去向韩太太解释呢?她固执地把楚雁潮称为“卡斐尔”!

       也许楚雁潮并不关心自己死后是否要下火狱,他只希望活着的时候和新月相爱,而这也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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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4:1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他感到困惑。两年来,他和新月从相识到相爱,彼此的心灵一览无余,他和新月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国籍,一样的肤色,使用一样的语言文字,并且一样挚爱着他们共同的事业,为什么在他们之间还会有这样森严的界限?为了新月,他这个无神论者真诚地表示尊重穆斯林的宗教信仰和生活习俗,难道还不行吗?

       同样的困惑使韩子奇深深不安。他痛苦地沉默着,突然,眼睛中闪烁着希望的光彩,对韩太太说:“如果……如果楚老师能够皈依伊斯兰教呢?吐罗耶定巴巴说,只要……”

       是的,当年云游传教的吐罗耶定巴巴确曾说过:真主是至慈至恕的,伊斯兰教有大海那样的容量,任何人,只要他诚心皈依真主,在清真寺虔诚地宣誓:“我作证,万物非主,惟有安拉;我作证,穆罕默德,主之使者。”那么,他就成为一个穆斯林了……

       但是,且不管楚雁潮对此做出什么反应,韩太太就已经做出了坚决的回答:“那也不成啊!我们回回,男婚女嫁,历来都找回回人家,不能跟汉人做亲,万不得已,也只有娶进来,随了我们,决没有嫁出去的!新月还是个孩子,不懂这些,你还能不懂吗?”

       韩子奇瞠目结舌!是啊,他应该懂,一个年近六十的回回,应该懂啊!回回民族是中国众多民族当中的一个非常特殊的民族,在她诞生以来的七百多年中,不仅虔诚地保持着自己的信仰,而且像爱护眼睛一样保持着血统的纯净,她的人数太少了,她希望回回的子孙永远是回回,不要忘了祖先,不要蔓生枝节、离开了自己的根。因此,总是极力避免和异族通婚!尽管这在事实上是难以绝对避免的,元、明以来,以至当代,回男娶汉女、回女嫁汉男的都不乏其例,但这毕竟不能被视做回回的传统,更不能帮助韩子奇来说服他的妻子!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韩子奇无法再向楚雁潮表达他的情感,他深深地为失去这样一个“女婿”而惋惜,但是……他又并没有完全死心。

    第十二章  月恋(四)

       “楚老师,您的府上是在……?”他突然问。

       “上海。”楚雁潮愣愣地回答,他记得这个问题是韩子奇早就问过、他也明确回答过的。

       “祖籍就是上海,还是……?”

       “不,祖籍南京……”

       “噢?”韩子奇抱着一线希望追问他,“南京的回族人数不少,您的祖上会不会是……?”

       “不,从来都是汉族,”楚雁潮说,他此刻多么希望自己变成回族,但是他不能撒谎啊!“家里传下来一部《楚氏族谱》,我看过的……”

       “那么,您的旁系亲属有没有回族呢?比如:母系、祖母系,甚至更早一些……”韩子奇仍然穷追不舍,他希望楚雁潮能够多少和回族沾亲带故,哪怕有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的回族血统,性质就立即可以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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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330#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4:1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没有……”楚雁潮悲哀地答道。

       韩子奇失望地叹息,这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那可就没有法子了,”韩太太沉下脸来,对楚雁潮说,“咱们两家没这个缘分,您也别怪我们无情无义,只能怪您自个儿不是个回回!叫我还能说什么呢?”

       楚雁潮愣在那里,他的心,他的全身,他的灵魂都在战栗!这是韩太太代表女儿向他宣布绝交了?这就是对他的判决吗?为什么这一天到来得这么突然,使他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遭到了这样致命的打击?一道人间天河横在他的面前,他怎么能离开新月,新月又怎么能离开他?两颗紧贴在一起的心,分开了还怎么能活下去!

       “韩伯伯,韩伯母……”他喃喃地说,那声音已经不是口中流出的语言,而是心中涌出的血,“我不能……不能丢下新月,离开了我,她……她会死的!……”

       “主啊!”韩太太惊惶地呼唤着主,楚雁潮所说的那个不祥的字眼儿使她反感,“楚老师,我们家摊上这么个病丫头就够‘鼠霉’的了,您怎么还说这种话?”

       “韩伯母,我能愿意她……死吗?我是怕啊!”楚雁潮悲伦地望着她,“您难道不知道她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吗?手术治疗根本不可能了,只能靠药物一天天地延长生命,她的心脏十分脆弱,再也经不起感情的刺激和病情的反复了,说不定哪一天,我害怕真有那么一天……可是病魔无情啊,随时都会从我们身边夺走新月!”

       韩子奇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扶着桌子,垂下了头:“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些日子,他白天不能安心工作,晚上常常被噩梦惊醒,他怕啊,怕失去女儿!他抬起眼睛,恐慌地盯着楚雁潮,“可是,我没有回天之力啊,连卢大夫都已经束手无策!我把她托付给……不,没有人可以托付,谁也救不了我的女儿!……”

       楚雁潮的眼睛里涌出了男儿泪,动情地握着韩子奇那瘦骨嶙峋的手:“韩伯伯……”

       “楚老师!”韩子奇也不禁老泪纵横,“您把我们看做长辈,我……不揣冒昧,也真愿意把您当做自己的孩子!可是,您也是父母所生,培养您苦读成材,很不容易;您很年轻,很有作为,我不能让新月连累了您!既然如此,就不要让感情折磨自己了吧?把新月交给她的父母,您走吧!我虽老迈,也会尽心照顾她,不让她受委屈;人寿几何?谁也不能预料。您有您的前途,不要再为她费心了,孩子,好自为之吧……”

       “不,韩伯伯!”楚雁潮泪眼望着他,“如果天上真有神灵,我愿意祈求让我来代替新月承担一切痛苦和灾难!我请求您,不要赶我走,有我在,还可以为您分担一些忧愁,助您一臂之力!我的心既然已经属于新月,就别无他求,只希望她……别丢下我,决不能让她丢下我!韩伯伯,您应该相信,爱的力量能让她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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