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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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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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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81#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3:2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亨特家的那座哥特式尖顶的红砖瓦小楼在晨雾中苏醒了。连续几个月的轰炸,伦敦不知道被毁灭了多少建筑,死伤了多少人。汽车被震上房顶;炸弹把九层楼房一穿到底;压在房梁下的母亲强撑着身躯保护着怀中的婴儿等待援救,连续十几个小时背脊不曾弯曲;刚刚举行了婚礼的夫妇跨出教堂门便双双血肉横飞……这些新闻都已是平淡无奇的。而奇怪的倒是亨特家的这座百岁高龄的小楼竟然还没有轮上一颗炸弹,它只在无数次的哆嗦中甩掉了房顶的几块鳞甲,在饱经风霜的腰身上张开了几道裂纹,至今还挺立在东倒西歪的邻舍之间。奥立佛几次动员全家都到地铁车站去过夜,沙蒙。亨特却懒得去,他半开玩笑地说这座房子有“灵”,上次大战就没倒,这次也可能挺得过去,实则是他认为躲避是盲目的,有的人就是在东奔西逃时送了命,倒不如干脆“听天由命”。韩子奇也不肯走,这座房于里存着他从中国带来的珍贵收藏品。中国人习惯于把宝贝藏在身边,而不愿存入银行的保险柜,何况现在哪儿都不保险了。韩子奇要守着这些东西,他也不可能每天带着到地铁站去过夜,天明再搬回来。他更不能丢下这些比性命还宝贵的东西去“逃命”。最后的一致意见是把这些藏品,连同日用物品都搬到楼下的地下室去,大家夜晚都囚禁到地下,白天再出来放风。只有把希望寄托于命运了,如果炸弹不把楼基下的厚水泥板敲碎,就别无所求了。奥立佛以足够的耐心把地下室好好儿地布置了一番,弄了几张铁床,双层的,单层的——有人在做这种生意,把炸毁的破房中的钢筋拆下来,制成简易却牢固的床,专门卖给人们住防空壕时使用。床上铺了垫于,罩了床单,把每个人的日用品都搬下来,地下室里倒也住得“舒适”。平时大家难得这样挤在一起,临时避难的集体宿舍反而使人和人更加亲近了。亨特照例是上床就呼呼大睡,韩子奇则常常彻夜难眠,睡不着的时候,就和梁冰玉谈中国,谈北平,故乡的一切都是那么难以忘怀,谈起来就更没有睡意。这样的漫谈对于亨特太太和奥立佛都有极大的吸引力,像听《天方夜谭》似的,想象着那个神往而又陌生的国度,寄托着对祖先故土的深情。奥立佛很快就习惯了并且迷上了这样的隐居生活,如果不是大轰炸的威胁,他怎么可能和梁小姐相距飓尺地躺在床上夜谈呢?他开始是静听,渐渐地就加入了议论,后来变成了各抒己见的讨论,议题又扩大,他给他们讲“亨特珠宝店”的百年历程,讲他为了经商在欧洲的游踪: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庞贝古城、日内瓦、海牙、巴黎……梁冰玉也听得入迷了,仿佛战争不存在了,她忘却一切烦恼,在世界游历……他们就这样打发漫漫长夜,无话不谈,却又小心地避开一个话题:爱情。自从几个月前奥立佛向她敞开了心灵并且遭到了拒绝之后,就再也不提起这事儿,他的父母也没有觉察,似乎这两个年轻人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她总觉得奥立佛是在克制自己的感情,奥立佛在身边的时候,她仍然可以感到一股被压抑的爱火在烘烤着她,但是奥立佛却不说,再也不说了。他仍然像过去那样,经常从外边买来鲜花,插在梁冰玉床边的花瓶里,过去在房间里,现在在地下室,从没有间断。梁冰玉的身边,总是有鲜花在开放。梁冰玉不能不对奥立佛继续保持着戒备心理,她担心他会再次进攻,却又迟迟没有发生。她没有想到奥立佛会真的让她安静,这安静又使她对奥立佛似乎怀着一种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愧意,她不知道这又算是一种什么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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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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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82#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3:2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夜尽了,天亮了,地下室铁床上的五个人都爬起来了,惺松睡眼对望着,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幸运感:又活过了一天。战乱时期也还没有丢掉那彬彬有礼的问候:“早上好,梁小姐、韩先生!”

       “早上好,亨特太太、亨特先生!”

       “早上好,奥立佛!”

       好像刚刚从五湖四海汇拢来似的。

       上楼去洗漱。从地下室又回到人间,梁冰玉觉得比地下冷得多了。扶着栏杆上楼的时候,脚下绊着了一个什么东西,叽哇一声,惊得她险些摔倒。一看,是猫,亨特家的那只白猫。奇怪的是竟有那么多猫,黄的、黧花的,大大小小五六只,都挤在楼梯上酣睡,一声惊叫,都醒了,乱哄哄叫起来,可怜巴巴地仰脸望着人。

       “哪儿来的这么多猫?”她说。

       “噢,噢,都是邻居家的!”亨特太太辨认着,“找不到主人,都跑到我这儿避难来了,上帝啊,这些可怜的生灵!”

       梁冰玉顿时感到自己和那些猪也差不了多少,无处认家园,只有企求他人的庇护,猫儿也有这么强的求生的欲望!

       “都来吧,这些小可怜!”亨特太太抱起那只白猫,招呼着猫的伙伴们,“跟我来,我不能看着你们饿死!”

       猫儿们都追着她往厨房跑去,亨特太太那慈爱的声调和她身上那种家庭主妇特有的气息,刺激了猫儿们的辘辘饥肠。

       一家人洗漱完毕,都到客厅里来吃早饭。亨特太太抱歉地请大家原谅,除了牛奶面包之外,她什么也拿不出来了,鸡蛋、牛肉都买不到。谁也没有埋怨她,为了维持五口人的吃喝,她已经尽力了。亨特太太表示,圣诞节一定要让大家吃好,她去想办法买火鸡,起码要买两只,圣诞吃一只,第二天“盒日”吃一只。这已经是马上就到了的日子,没几天了。沙蒙。亨特说仗打得这样儿还过什么圣诞,太太却说:“咦,圣诞怎么能不过?希特勒那个魔鬼恐怕也得过节吧!”

       匆匆吃了早饭,奥立佛就要出门,他的“亨特珠宝店”虽然已经不再营业,贵重的货物都已搬进地下库房,但他仍然每天要到店里去,留守的店员也需要他去管,临时有什么紧急的事儿得他亲自处理。

       梁冰玉正在喂猫,奥立佛从她身边走过,站住说:“梁小姐,你不想到街上看看节日前夕的景象吗?”

       梁冰玉凄然一笑:“我不敢上废墟上的节日只能让人感到末日的来临吧?”

       “胆小鬼!末日不属于我们,人们都在准备过节呢,威斯敏斯特教堂在扎圣坛,剧院里还在演戏,地铁车站里也有唱诗班!”奥立佛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却不再勉强她,自己往外走去,到了客厅门口,又回过头来说:“我们在家里过圣诞吧!妈妈,需要我买点儿什么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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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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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3#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3:2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什么也不用你买,这都是我的事儿,”亨特太太收拾着餐具说,“晚上要早点儿回来!”

       “那好,晚上见!梁小姐,你想吃点儿什么吗?我要不要买点儿果子?”

       “果子?这个季节还有什么果子?”梁冰玉不经意地说,“要是在北平,现在街上该卖糖炒栗子了。”

       “栗子?我们这儿也有啊,但不是糖炒的,恐怕味道不如你们的好吃,”奥立佛调皮地笑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好歹买点儿来尝尝吧,聊胜于无。晚上我们一边吃栗子,一边讲故事!对了,我还得给你带花儿来!”

       “买不到花儿了吧?”

       “找找看,能买到!冬天玫瑰也开花,鲜红鲜红的,像玛瑙!”

       韩子奇又在仔细地阅读报纸,听他们这不着边际的闲扯,头也不抬地说:“你们的闲心太大了,不知道战争是无情的吗?”

       “正因为知道,所以才更应该珍惜生活!”奥立佛轻轻哼着《牧羊人夜间看守羊群》,出门去了,充满活力的双腿欢快地迈着大步,踏得地板咚咚响。

       亨特太太出去采购,回来兴奋得了不得,因为她今天不知跑了多少路、费了多少周折,买到了两只火鸡和一篮子鸡蛋、牛肉、土豆、黄瓜,另外还有一瓶香槟酒、一瓶陈年“老窖”,“总算可以马马虎虎过圣诞了!”她说,那神情俨然是立了特等战功的英雄。

       沙蒙。亨特对那瓶“老窖”垂涎欲滴,拿在手里,凑到鼻子跟前嗅着那酒香,对韩子奇说:“难得,难得,中国酒啊!韩先生,让我们一醉方休!”

       “您怎么忘了?我是不喝酒的。”韩子奇歉意地笑笑。

       “哦,对不起,那我只好独自享用了!”沙蒙。亨特收起了酒,回过头去朝妻子喊,“喂,亲爱的老太婆,把你的好东西奉献出来吧,今天吃一顿丰盛的晚餐!”

       “今天?离圣诞还有三天呢……”

       “还等什么圣诞?提前过节也是一样的!”

       “唉,真拿你没办法!”亨特太太妥协了,“好吧,我留出一部分过节,今天呢,也让大家吃个痛快!”她认真地盘算起来,“火鸡嘛,就做脆皮炸鸡好了;牛肉,最好是做牛扒……”

       “我给您做中国风味儿的牛肉怎么样?”从未下过厨房的梁冰王也来了兴致。

       “梁小姐也会做菜吗?”亨特太太有些不大相信,“我看你只知道读书!”

       “我也从来没吃过她做的菜,”韩子奇说,“在家里的时候,她是不干这些事儿的!”

       梁冰玉笑笑:“让我试试吧,在这儿想找个比我强的中国厨师,也没有啊!”竟很自信。于是兴致勃勃地跟着亨特太太进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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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3:2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亨特太太的厨房里有一张很大的木案子,旁边挂着刀、铲子、勺子,还摆着一截短粗的圆木墩,切向用的,倒很有中国餐馆里的大师傅的手艺案子那种味道。梁冰玉把牛肉放在案子上,操刀选肉。“喂牛肉在清真馆子里是一道宴席大菜,首先用料就很讲究,只选牛窝骨筋、弓扣眼、健子头的地方,您看,这就够了。”选好的肉洗净了,切成了一寸见方的方块,“佐料,佐料有吗?”

       “什么佐料?”

       “葱、姜、桂皮、大料、料酒、冰糖、酱油!”

       “栓皮、大料没有,冰糖也没有,只有蔗糖……”

       “行,那就凑合吧,您帮我把葱切成段,把姜切成小块……”

       亨特太太成了她的助手,依照吩咐,忙了起来。梁冰玉把切好的肉块放在温油中浸成金黄色,然后搁在锅里,加清水,没过牛肉,放在煤气灶上,“佐料,快点儿!”

       亨特太太忙不迭地把杂七杂八的段儿啊块儿啊都送过来,梁冰至把葱、姜、蔗糖、料酒加到锅里,盖上盖儿,用旺火煮。“哎,您这火不旺,还不如我们的煤球火!”

       “有什么办法?煤气管道不是这儿炸断了,就是那儿炸断了,要不是煤气公司天天抢修,我们连饭都吃不上呢,这几个月从来也没有旺火,总是这么蓝荧荧的,像一堆小蜡烛头……”

       “这就煮得慢了,好吧,让它慢慢儿地偎着吧,我们再做一个……再做一个牛肉扒吧!”梁冰玉放下锅,又回到案子上,选了一块瘦牛肉,洗净了,剔去筋,用刀拍扁,再把刀倒过来,用刀背“略钉儿”。加上了料酒,切成才把长的大骨牌块,铲进盘里,上面撒上胡椒面儿,然后使炒勺在温火上煎,一面又对亨特太太说:“您把洋葱头切成丝!”

       亨特太太赶紧剥洋葱头,细细地切成丝,“梁小姐真有两下子呢!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么好的手艺?”

       “您过奖了,”梁冰玉端着炒勺,煎着肉块,还没忘了翻动旁边锅里的煨牛肉,“其实我哪儿正式学过?都是看来的。我家管做饭的大姐,原来是开餐馆的,她才真有手艺!她有个习惯,总爱一边做,一边说,好像别人都是她的学徒。当时我还听得好笑呢,现在想学着做,倒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了,还得一边做,一边想该干吗干吗了。嗯,我多少还记得一些,按照家里的做法,光牛肉就可以做出好几个花样儿!”

       “噢,这可太好了!想不到梁小姐有这样的本领,是我们的福气呀,我家奥立佛,最喜欢吃牛肉!”

       “等他回来,请他尝尝我的手艺吧!”梁冰玉说。她隐隐觉得,自己正是为了让奥立佛高兴高兴,才有兴致做这番烹调的。她心里总像是欠着他什么,许是欠着感情上的债吧?现在能为他做一点儿可口的菜,似乎多少也算一种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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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85#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3:2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两个女人相处三年有余,还是第一次在厨房里合作,配合得非常默契,比比划划,说说笑笑,把每一道菜都当成一件工艺品去精心制作。似乎从中得到了莫大的享受。

       繁复的烹饪花费了很长时间,四点钟喝下午茶的时候还没有完工,喝过了茶又继续做,这活儿一直干到黄昏时分……

       晚饭摆上来了,亨特太太做的脆皮炸鸡、土豆鸡蛋沙拉。主要的成绩是梁冰玉的,她那煨牛肉端上来,颜色金黄又半透明,汤汁稠粘,闪着油光,冒着清香而微甜的诱人气息;牛肉扒紫红斑斓,鲜嫩滑润;于炸里脊,褐黄酥脆;葱爆肉片,红绿相间,香气扑鼻……摆满了亨特家的餐桌。自从大轰炸开始,这样丰盛的饭菜就没有过了,而梁小姐亲自下厨,献出这些杰作,也是破天荒的事儿,连韩子奇都觉得吃惊,他没想到玉儿还有这等本事。

       “嗯,这简直像又到了中国呢!”沙蒙。亨特馋馋地嗅着这些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忍不住就要动手,“今天好口福!”

       “哎,”亨特太太拦住他说,“奥立佛还没回来呢,梁小姐说,她是特意为奥立佛做的!”

       “是吗?”沙蒙。亨特耸耸肩,“今天奥立佛成了贵宾?我们都是陪客?”

       梁冰玉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今天你们都是客人,我和奇哥哥做东!奇哥哥,你说是吗?”

       “噢,你给我长脸了,我们在这儿反客为主!”韩子奇不觉又是一番感慨,“好吧,我借此向亨特先生一家表示感谢:不成敬意,请诸位赏光!”说着,拿起筷子。

       “你先别忙致词,主宾还没到呢!”梁冰玉提醒他。

       “果然他这么重要吗?”沙蒙。亨特微笑着看看梁冰玉,似乎觉察到她对奥立佛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不必等了吧?”

       梁冰玉好像不经意地转过脸去,躲开了他那询问的视线,韩子奇接过去说:“当然要等,要吃个团圆饭嘛!”

       浓雾裹着的太阳悄悄地西沉,天渐渐地暗了,奥立佛还没有回来。一家人都等得急了,他到哪儿去了呢?

       “这小子,说不定到哪儿去听防空壕里的音乐会了呢,年轻人,国难还不忘娱乐!”沙蒙。亨特不耐烦了,“我们边吃边等他就是了,吃了饭还得去住‘囚室’……”

       话没说完,外边的警报声大作!希特勒可不管你吃没吃晚饭!眼看一桌丰盛的菜肴无权享用了,大家惶惶地离座奔地下室而去,沙蒙。亨特还在惋惜:“你看,让你们不要等,不要等,害得大家饿肚子!”他还没忘了伸手拿起墙边那瓶陈年“老窖”,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梁冰玉从餐桌上端起了两只盘子,才随着他们往地下室跑去。唉,警报拉得真不是时候,这么好吃的东西,奥立佛还没吃着呢,给他带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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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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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6#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3:3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炮声隆隆,炸弹轰鸣,空中夜战又开始了,电闪雷鸣湮没了一切……

       在亨特家的地下室里,没有了呼呼酣睡,没有了联床夜话,大家挤在一起,心惊肉跳地谛听着头顶上剧烈的爆炸声,被未归的奥立佛揪住了心。

       “奥立佛……他不会出事儿吧?”梁冰玉抓着韩子奇的胳臂,反复地问,好像韩子奇能未卜先知、能掌握他人的命运。

       “不会,不会,”韩子奇心里惶惶然,嘴里却在安慰她,“那么精明的一个小伙子,他一定会躲到安全的地方……”

       “街上到处都有防空壕!”沙蒙。亨特也说。

       “上帝啊,保佑我的孩子!”亨特太太不停地划着“十”字。

       爆炸声渐渐稀落了,没等警报解除,亨特大太已经奔出了地下室,再没什么能比未归的孩子更牵动母亲的心了。四个人鱼贯而出,他们的小楼已经揿掉了屋顶,院子里散落着残砖断瓦、摔碎的桌椅和茶碗、菜盘!

       奥立佛,奥立佛在哪里呢?

       他们毫无目标地跑出住宅,往炸得稀烂的街上奔去。地铁站?也许奥立佛正躲那底下睡觉呢!

       地铁站出口处的建筑已经炸掉了一半,水泥墙倒在一边,露出断骨似的钢筋。旁边那个卖果品的“大棚子”商店已经是一摊瓦砾,救火车在朝残火喷水,抢险队员戴着钢盔,抡着铁钩、铁铲,从坍塌的建筑物下寻找奄奄一息的遇难者。一些人抬着担架在奔跑,担架上,一个个血淋淋的人在挣扎,在呻吟……没有奥立佛!是啊,怎么会有奥立佛呢?他决不会落到这样的命运的!

       亨特太太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冰凉的、柔软的,扫着她的脸,发散出一股绿叶的气息。哦,是一棵倒在路上的枞树。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了,还有人惦念着过节呢,往家里买圣诞树,这不,警报一响,就扔在这儿了!她愤愤地埋怨着这棵讨厌的枞树,她可没响闲心打量这棵树,她还得去找她的奥立佛呢!

       她厌恶地推开拂着脸的树枝,挣扎着要爬起来,却突然发现,那墨绿色的枝叶下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啊,一个死人!她吓了一跳,“上帝啊……”哆哆嗦嗦地想要赶快躲开,可是……可是……那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

       “奥立佛!”一声撕裂肺腑的惨叫,亨特太太昏倒在儿子的胸膛上!

       奥立佛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呼唤,再也不能解释他为什么昨夜未归,这个世界上,谁也不知道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是怎么度过的。但是,他的双手仿佛在诉说着这一切:他死了,手里还紧紧地握着带给家里的圣诞树,握着一束含苞待放的玫瑰,鲜红鲜红的,像玛璃,像热血!他的臂弯里,一个倾倒的纸袋撒落了一片栗子,那栗子不是糖炒的,比北平的差多了……也许,他正是为了采购这一切才误了那顿丰盛的晚餐?也许,他相信一定能抢在警报拉响之前赶回家里?在匆匆回家的路上,他一定是充满了欢乐,充满了幸福,充满了爱,而没有痛苦。如果再早一步,他将给全家带来皆大欢喜。然而没有。为什么警报拉响的时候不躲一躲呢?也许他那时刚刚在“大棚子”果品店买了最后一样礼物——栗子,突然的危险信号使他有过片刻的犹豫:是退回地铁呢,还是赶快跑回家?很显然,他选择了后者,他也许像某些人一样对警报这玩艺儿已经“疲”了,不大相信德国人的炸弹一定会落到自己身上,他太相信自己的那一双长腿了,想抢在轰炸之前见到他急于要见的人,把一切都忘了!他的身边没有弹坑,密集的炸弹并没有不偏不倚地朝他当头落下,那样他就粉身碎骨了,结束他的生命的也许只是一块小小的弹片,对血和肉的肌体来说,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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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7#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3:3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奥立佛,奥立佛!”沙蒙。亨特疯了!他暴跳着,咆哮着,沙哑的、苍老的声音向着苍天呼唤爱子的魂兮归来!

       这时,只是在这时,韩子奇才突然明白沙蒙。亨特和他本人半世奔劳、饱经沧桑的意义所在:儿子,继承人!延续事业的命脉,使玉的长河滚滚不息的浪花!但是,对于亨特来说,这一切都失去了,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奥立佛!”梁冰玉扑在奥立佛已经冰冷的身上。她恨自己,当这个躯体还有说有笑有血有肉、沸腾着爱的激情的时候,她为什么要对他冷若冰霜?为什么要把自己难以忍受的痛苦也强加于他?为什么要让无辜的奥立佛代替那个早已死了灵魂的杨琛来承担情感的折磨?啊,是因为……对爱的恐惧!她伤害了一个不该伤害的人,一个到死还在爱她的人,她却永远也无法偿还了,让爱惩罚她吧!

       奥立佛付出了爱,但没有得到收获,在追求和希冀中,他死去了,把遗憾留给了别人。而他自己,却似乎并没有痛苦,在追求中死去,留下的仍然是希望。在他的手中,是苍翠的枞树和血红的玫瑰,他走向了爱神,而不是死神!

       “我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她仿佛听到奥立佛还在呼喊!

       圣诞节终于到来了,伦敦古城有史以来最黯淡、最贫困、最混乱的一个圣诞!天上飘落着雪花,要降给人间一个吉祥如意的白色圣诞。冥冥之中的“上帝”,没有力量降伏战争的恶魔,还要用圣洁的白雪来掩埋那断壁残垣和血染的尸体吗?

    第十二章  月恋(一)

       在中国,“圣诞”是个无足挂齿的日子。尽管早已采用公历,但每过一年也没人想到耶稣又长了一岁,远不如一年一年的“持续跃进”和随之而来的“连续自然灾害”更被凡人们所关切。“圣诞”的第二天“盒日”,自然也没有什么火鸡之类上市。不过,这一天在中国却是不寻常的,因为一位伟大的人曾经在这一天降临神州大地,他的出现改变了中国的历史。孙中山没有完成的革命在他手中继续,凶恶的日本帝国主义在他手下败走,险些被一分为二的大江南北在他挥手之间统一了。一切功劳都归于他。中国人民敬仰他,感激他,“他是人民大救星”。当人们含着热泪唱这支歌的时候,同时还唱“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并没有觉得这两者有什么矛盾。千秋万代以后的子孙无论将怎样评论20世纪60年代的历史,也决不要怀疑祖先们的虔诚之心。苏联的赫鲁晓夫在秘密报告中攻击斯大林“搞个人崇拜”,消息传来,把中国人激怒了!对圣人为什么不能崇拜?

       1961年的12月26日,是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六十九岁诞辰。但和往年一样,举国上下并没有家家吃寿面以示庆祝,官方报纸也没有报头套红或发表什么献辞,因为他本人早已明令不许为他祝寿。这就更让人们崇拜。忠实的信仰者于是采取自发的方式表示纪念,比如北大西语系二年级学生郑晓京便在这一期壁报上用英文发表了赞诗:《毛泽东,我们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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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8#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3:3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但也并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没有理睬西方的“圣诞”,谢秋思就收到了她父亲从上海寄来的“圣诞卡”。早年住在英租界,他们是每年都过这个节日的,未必信基督,只是“入乡随俗”。后来就成了习惯,到了这一天,父亲或是给她买条项链,买件衣服,或是干脆给她点钱,想买什么买什么。今年则只是寄来了一张“圣诞卡”,以示节俭。上面写了两句贺辞,和“圣诞”毫无关系,而是如今人们常用的一副联语:“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可见老父用心良苦,一个正在改造世界观的资本家希望下一代能改造得更好,而并不觉得自己的走姿有些像邯郸学步那么不大像样儿。

       接读父谕,谢秋思大哭了一场。父亲不知道她“走”得多么艰难!

       那天的生活会,名义上是“重点帮助唐俊生”,其实箭镞都落到她身上。郑晓京口口声声“肃清资产阶级思想的流毒”,而全班只有她一个人是“资产阶级”!唐俊生的家庭出身是店员,比她强多了,骨头却比她还软,弯着个水蛇腰,朝郑晓京痛哭流涕:“我意志薄弱,立场不稳,没有抵制住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我羡慕谢秋思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讲吃、讲穿,被她的小思小惠迷住了双眼!她……她后来不跟我好了,我还留恋!她去找楚老师,我还……盯过梢,我……我污蔑了楚老师,我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党的培养!……”谢秋思真后悔啊,自己当初为什么会看上他呢?这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男子汉的气息,完全是个奴才、乱咬人的狗!父亲平时说的“近君子、远小人”就是要她时时提防这种小人,可惜她意识得太晚了。甩都没甩脱,还受了他的害!于是,郑晓京便饶了唐俊生,朝着谢秋思猛攻,什么“妄图腐蚀班主任”,“和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罪名比她老子戴得还大。父亲作为“民族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没有受过这样的斗争,有时候还去市里开开会,为了“体现政策”,摆摆样子,人家还称他“谢先生”哩!她不明白:“资产阶级”的子女,连对班主任有些接近或者流露出一些好感都不许吗?哼,“资产阶级”的女儿总也要嫁人的,不许找你们无产阶级,只能嫁“资产阶级”吗?那倒好,“资产阶级”永远也不会断子绝孙!

       谢秋思并不像唐俊生那么软弱可欺。她虽然没有高贵的血统,却也有值得骄傲的资本:漂亮、富有、成绩优秀,如今班上少了韩新月,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和她较量了。在整个会上,她一言不发,不肯低下高傲的头,不相信自己就已经一败涂地……

       现在,那个会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据郑晓京说,她要把班会的情况向楚老师和系里以至校党委汇报,也许早已经汇报过了。谢秋思等待着更大的打击,却迟迟未见动静。倒是原来私下流传的“谣言”却公开了,扩大了,郑晓京始料不及,事与愿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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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9#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3:3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雪花静静地落在未名湖上,冰封的湖面和萧疏的树木都披上了素妆,像是新嫁娘洁白的婚纱。湖心小岛上,徐徐走动着一个少女的身影。她在雪中待得太久了,墨绿色的啥味呢大衣和裹着头发的鹅黄色围巾都挂上了雪粉。一双做工精巧的半长筒墨色皮靴轻轻地走动,留下一串环绕小亭的脚印,雪花随之便又去充填它们,皮靴再次踏出新痕……

       谢秋思久久地瞩望着北岸的备斋。她的脚下有一条小路,连着石桥也连着北岸,白雪一直铺到备斋门前,她只需要几分钟就可以走过去。但她却迟迟地没有向那边迈步。她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走进那里。就在那天晚上,《红与黑》;第二天,《我的失恋》、生活会;急风暴雨,电闪雷鸣……她就再也没敢叩动那间书斋的门。郑晓京已经明确告诉她了:“楚老师对你根本就没这个意思!”她应该相信的,却又不愿意相信。楚老师仍然和过去一样上课,看不出对她有什么特别的亲近或者有意疏远。他很稳重。要“近君子”也很难,现在就更难了。今天下午,楚老师没有课,现在一定关在书斋里埋头用功。但她不敢去打扰他,担心碰上什么人,又添什么闲话。她只想在这里远远地看一看他住的那个地方,或者等他出来,凑巧了能往这边望一眼。那她就装做偶然路遇和他打个招呼,看他在没人监视的时候对她有什么表示。她知道这样做是有风险的,但她不能阻挡自己的意志。她在心里并不否认,自己已经真的坠入情网了,不再像过去和唐俊生在一起那样吃吃玩玩、过后又觉得无聊,现在有一种斩不断的激情撩拨着她、困扰着她,她对那个比她年长比她强大的男子汉不仅爱慕而且简直是敬仰,今生今世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人为伴,她不知道该怎么生活。

       她等着楚老师出现在备斋门口。

       其实,楚雁潮此时根本没在他的书斋。今天是星期二,是同仁医院的探视时间,他答应了新月的,仍然按时前往。新月向他询问班上的情况,他小心地避开那些乱糟糟的事,只说“还好”。天近黄昏,就赶回了燕园。这两个星期以来,郑晓京向他所做的“汇报”,以及周围的人们对他若明若暗的“议论”,都使他很不安。他已经和唐俊生做了一次长谈,说明师生之间根本没有什么芥蒂,不必顾虑重重。并鼓励唐俊生把精力用在学习上去,他笔译的能力还是挺不错的。至于唐俊生所说的“对不起党”,他觉得话说得重了,一个普通的教师怎么能代表党呢!唐俊生感动得眼泪汪汪,说了一大堆“老师恩重如山”之类的话,并且表示对谢秋思抛却前嫌,不再“歧视”。按下了这一头儿,楚雁潮还得去解决另一头儿。不管谢秋思对他如何,也不管周围有怎样的舆论,他也必须和这个学生正面谈一谈。他走进二十七斋,女生宿舍里只有罗秀竹在背书,以为班主任是来找monitor的,一听他问“谢秋思同学呢?”惊得大睁两眼,说不出话。也许她以为这证实了谣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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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90#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3:3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楚雁潮找不到谢秋思,只好作罢,往备斋走去。当他在慢天飞絮下走在湖岸上时,不禁往玉树琼伎的湖心小岛望了望,一个少女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啊,那是……

       当然不会是新月,新月正躺在医院里。他看清了,那是谢秋思,他的学生,和新月一样。他这样想着,却没有像过去遇见新月一样从容地向她走过去。最近,他和谢秋思被笼罩在一种奇怪的空气之中。天快黑了,她一个人待在那里干什么?脸还朝着备斋的方向!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命令自己走上了那条通往石桥的小路。他不正是要找谢秋思吗?他有话要对她说,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没有关系!

       谢秋思的目光只盯着备斋,直到他出现在面前,才惊奇地叫了起来:“哦,楚老师!侬从啥地方来?我一直以为依嘞浪屋里厢……”

       “从你们宿舍来,想找你谈谈。”楚雁潮说。

       “我就是嘞浪格达等依啊!”谢秋思眼里闪着泪花,“楚老师,我,我……”

       积聚得太多的委屈、压抑得太久的情感,就等着向他倾诉,他终于来了!但他没有走近她,在距离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了,温和地微笑着说:“不要哭,一个大学生了嘛,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这一句话,反而把谢秋思含在眼眶中的泪珠催落,这是班会的唇枪舌剑都没能做到的!她当然“不是小孩子了”,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她需要的已不是父母的慈爱,而是更高、更深的情感;这些,似乎同学们都不能理解,也许理解她的只有楚老师!

       “楚老师,伊啦那样整我,好像我同依犯了啥格罪,”她泪眼仰望着楚雁潮,“依……侬勿会怕格,对喽?”

       楚雁潮脸上的微笑褪去了,他哪还能笑得起来啊!“这根本谈不到‘怕’还是‘不怕’,”他说,“班上开那样的会,我是不赞成的,因为‘问题’并不成其为问题,我对你和对每个同学都一样,没有什么可‘议论’的!是不是这样?谢秋思同学!”

       谢秋思愣住了。难道郑晓京所说的话就这样被证实了?“楚老师对你根本就没这个意思”!她苦苦寻找的、顶着压力追求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楚老师从来都没有歧视过她的家庭出身,还在英语课上多次表扬她,并且对她的课外阅读提出比别人更高的要求,难道这些都和别的同学“一样”?一点儿特别之处也没有吗?楚老师的回答似乎是很肯定的:没有!

       羞涩、懊恼烧红了她的面颊,对一个少女来说,没有什么能比爱情上的碰壁更难堪的了。小小的年纪,她已经两次失误:先是爱上了不值得爱的人,后是爱上了根本不爱她的人!她是自爱的,现在应该退却了,退到和别的同学“一样”。但是,后果是什么?她失去的不仅是爱情,还有人格,她将在同学们面前永远成为被嘲笑的对象,再也抬不起头来!她不能退。父亲常说:“成功往往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父亲解放前在事业上的成功、解放后对“进步”的追求,都是这种努力的体现。那么,她自己的爱情道路就封死了吗?也许楚老师在舆论的压力下不得不说违心的话,不得不把心中的那扇门暂时封闭,她为什么不再撞击一下呢?把它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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