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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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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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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61#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3:0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早晨,奥立佛。亨特打电话给她,她就出来了,像一个无依的幽灵,飘进了海德公园。

       他们在诗人拜伦的铜像旁边慢慢地踱步。这座铜像是希腊政府赠送的,以纪念这位把自己的诗篇和热血献给为自由而斗争的希腊人民的英国诗人。青铜铸成的拜伦,年轻而英俊:浓密的鬈发,挺秀的鼻梁,充满智慧和激情的眼睛。他望着在死后才得以归来的祖国,似乎在回味着他拖着先天跛足的残腿走过的三十六年坎坷历程,似乎在默诵着他在度过最后一个生日时写下的绝笔诗:

       我的日子飘落在黄叶里,爱情的花和果都已消失;只剩下溃伤、悔恨和悲哀还为我所保持……

       梁冰玉默默地从拜伦身边走开。

       公园里的清道夫正在耐心地清扫落叶,每耙成一堆,便点起火,袅袅的白烟在寂静的树丛间盘旋,使她想起长城上的烽火台。在遥远的古代,塞上烽烟曾是抵抗侵略者的信号;现在,秦时明月汉时关又在燃烧吧?

       银色的防空气球匀称地排列在碧蓝的晴空,秋风拂过,系着气球的钢丝发出铮铮的响声,清脆而悠扬。梁冰玉停下脚步,出神地凝望着空中。

       “梁小姐是在欣赏那些气球吗?”奥立佛跟在她身旁站住,也仰起脸来看,“嗬,好大的一串珍珠项链!”

       “不,它使我想起了北平的沙燕儿……”梁冰玉喃喃地说。

       “沙燕,是一种鸟吗?”

       “不是鸟,是风筝,我小时候最爱看、也最爱玩儿的风筝……”梁冰玉目不转睛地盯着天上的气球,心却飞向了家乡。

       “风筝?”奥立佛不解地重复着,梁小姐的想象力真让他吃惊。

       “在这里看不到那样的风筝,风筝的故乡在中国,在北平!每到春天,你看吧,北平的天上飞满了风筝,我们叫它‘沙燕儿’,有比翼燕儿、瘦燕儿、双燕儿、蝴蝶、蜻蜓、喜鹊、鲇鱼、蜈蚣,还有哪吒、孙悟空、刘海……什么样的都有,最大的‘长脚沙燕儿’有一丈二尺长!在天空中飞起来,真像是百鸟朝凤,上面还装着弓弦,风一吹,铮铮地响,就像这气球上钢丝的声音。……”

       “啊,不可思议的国度!”奥立佛被她这奇异的描述所吸引,“你也会放风筝吗?”

       “不,那不是人人都会的,尤其是女孩子!”梁冰玉苦笑了笑,“放风筝也很需要一点本事呢,要看好风向,掌握好平衡,先让它兜起风来,一边放线,一边抖动,还要跑来跑去,很累人的,我常常只是跟着看热闹,也其乐无穷。厂甸的‘风筝哈’最有名,人说是根据曹雪芹记载的古法制作的,‘大沙燕儿’卖得很贵,我们小时候玩儿的是最普通的一种,奇哥哥花二十枚铜子儿买来,教我放。那样子跟‘沙燕儿’一样,只是小得多,画着黑色花纹,叫‘黑锅底’。奇哥哥先放起来,再把线交给我,他就忙着做活儿去了,我牵着线,不知道往哪儿跑,一不留神,风筝就突然落下来了,收线都来不及,那时候我们有一支儿歌,说的就是这种情形:”黑锅底,黑锅底;真爱起,真爱起;一个跟头扎到底!‘小伙伴们一边拍手一边唱,嘲笑的就是我!“梁冰玉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又像儿时那样笑起来,眼睛里却闪着凄然的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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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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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62#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3:0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你的童年真让我欣慕!有机会我一定要到中国去,亲眼看看那满天飞舞的‘大沙燕儿’,亲手放一放那一个跟头扎到底的‘黑锅底’!”奥立佛无限神往。

       “没有了,美好的时光永远没有了!”梁冰玉垂下头,白色的帽沿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她忧伤的大眼睛,她转过身,用手绢儿擦着泪花,“现在北平的上空,恐怕只有日本的飞机在飞了!”

       “刚才还高高兴兴的,现在怎么又哭起来了?”奥立佛正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看见她这个样子,不知如何是好,“梁小姐,你不要想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了,这儿不是北平,是伦敦呀,日本的飞机飞不到这儿,德国的飞机也飞不到这儿,我们不是生活得很好吗?”

       “我们?”梁冰玉在心里重复着这两个字,琢磨着其中的含义。自从三年前那个春天的早晨,她第一次见到这个黑头发、黑眼睛的英国小伙子,就已经隐隐觉得他在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有着某种特殊的情感,青春妙龄的女孩子对此是极为敏感的。但她不愿意正视它,极力装做毫无觉察,冷漠和疏远是她惟一可以采取的态度。奥立佛关于牛津大学的夸夸其谈使她反感,为了在自我感觉上战胜对方,也为了避免在以后的时间里更多的接触,她才毅然地做出了报考牛津大学的决定。这使她在流亡的岁月重新赢得了读书的机会,并且可以在绝大部分时间住在学校,躲开奥立佛那一双黑眼睛的追逐。但是,完全躲开毕竟是不可能的,每到周末,她还是要回到亨特家里,亨特太太的热情招待,奥立佛不断变换花样的献殷勤,都使她无可奈何。她不是一个独立的人,她的生活和学习费用必须依赖韩子奇,从而也就必须依赖亨特一家。他们虽然是受尊敬的客人,但归根到底也仍然是寄人篱下,她不能得罪主人,那样,在亨特夫妇的眼里就成了“忘恩负义”的人。她只有将自己的情感封闭起来,让自己的言行都不越雷池一步,耐心地度过寄居海外的生活,等待从牛津毕业的那一天,也许到那时,她就可以返回家乡了。三年过去了,奥立佛对她的殷勤有增无减,他常常在假日里主动提出要陪她去游览风景区或是去欣赏歌剧和音乐会,那种热情使她无法拒绝;他还常常以种种借口到牛津去看她,送去一些吃的甚至是玩具,使她好气又好笑。她想明确告诉他以后不要这样做,但又说不出口,因为奥立佛向她表示的只是友谊,除此之外并没有多走一步,她总不能拒绝友谊啊!三年来的频繁接触,使她渐渐地改变了当初对奥立佛的印象,她发现这个小伙子在事业上无比精明,在生活上却相当严谨,她从未发现他同别的女孩子来往,从未发现他有那些公子哥儿的风流、放荡行为,也许是因为他有着一半中国血统,受了他那位慈祥温柔的东方母亲的影响?也许自从梁冰玉的到来,他的心就被这个东方姑娘占据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吧,她渐渐地不觉得奥立佛那么“讨厌”了,他们之间不知不觉产生了类似兄弟姐妹的情谊。现在,奥立佛在匆忙之中为了安慰她而说出的话,没有经过字句的斟酌,使她嗅到了某种信息,触动了她敏感的心弦。但是,她能说什么呢?不管奥立佛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要他不出口点破他们之间的那一道微妙的界墙,她就永远“装傻”,三年来,她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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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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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63#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3:0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梁国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我总是要回去的!”她说,暗示奥立佛不要做任何不切实际的设想。

       “唉,你对中国有那么深的感情!”奥立佛言不及意地感慨着,耸耸肩,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同情,“中午我们去吃中国馆子好吗?‘上海楼’的菜比我妈妈烧的要好得多了!”

       午饭后,他们并排坐在襄球剧院的观众席上,等待《雷岩》(Thunder Rock)的开演。这是奥立佛事先买好的票,为了和梁冰玉在一起,他把这一天安排得满满的。梁冰玉本来没有一点儿看戏的兴趣,奥立佛却百般煽动,说这个戏正在走红,不可不看,她也就随着他来了,无非是消磨几个小时的时间嘛,反正她的头脑空空,也没有更重要的事儿可做。戏还没有开演,她愣愣地望着那低垂的大幕。奥立佛没话找话,还在喋喋不休地议论刚才“上海楼”的那一顿美餐:“梁小姐的思乡之情多少得到一些安慰了吧?没出伦敦,你等于回了一趟中国!”

       “不,这使我更想家了!”梁冰玉却说,“这里的中国馆子没有多少中国味儿,只不过徒有虚名,唬唬你们这些外国人罢了,远远不如我们北平的东来顺、南来顺……甚至还不如我们家里的家常便饭呢!”

       “噢!”奥立佛对她所说的一切都是那么景仰,“可惜我没有这样的口福!如果人生真的有来世的话,下辈于我一定投胎到中国去!”

       “何必要等到下辈子呢?等战争结束了,你就可以去了。那时候,请你到我家做客!”梁冰玉那神情仿佛是在北平作为主人邀请奥立佛,她有意把“我家”这两个字的语气加重了,以求得客居海外的人所特别需要的心理平衡,并且巧妙地提醒奥立佛,他们之间是有一条不容忽视、不可逾越的界限的。

       无奈痴情的奥立佛根本看不出“眉眼高低”,他把梁冰玉的暗示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去理解,脸上泛着幸福的红晕:“啊,太美好了,那将是我终生难忘的旅行!”

       梁冰玉在心里暗暗叹息:这个人怎么是个点不透的“傻小子”呢?他们之间,可以用英语和汉语自由地交谈,可是,他却根本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

       ……

       大幕徐徐拉开,戏开演了。观众席鸦雀无声,人们被慕名已久的精彩演出所吸引,奥立佛也不再唠叨,注意力进入了剧情。戏的主角是两个管理灯塔的美国青年,写他们各自不同的人生追求和苦闷。一个消极沉沦,一个奋发进取,相互矛盾的性格发生撞击,迸射出火花,似乎使奥立佛得到了某种启示,他激动了!梁冰玉却茫然不知台上所云,无动于衷,美国人的生活和她有什么关系?她脑子里翻腾的是大沙燕儿、东来顺、北平、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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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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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3:0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突然,剧情发生了奇特的进展,那个激进的青年不甘于碌碌无为的平庸生活,要动身到遥远的中国去投身反侵略战争!“生命?在中国才有生命,因为善和恶正在那里搏斗!”舞台上在呼喊,梁冰玉被震撼了,忘记了这是在伦敦的寰球剧院,仿佛又回到了沸腾的燕大校园……

       那时候,她和同班同学杨深正处在热恋之中。当爱神的箭矢第一次向少女的心袭来的时候,她是毫无抵御能力的,风度翩翩、品学兼优的杨琛突然闯入了她平静的生活,在她心灵的湖水中荡起了梦一样的涟漪。她没有勇气告诉奇哥哥和姐姐,却无法躲过同学们的眼睛,因为她一直被众多的男生所瞩目,而她那冷若冰霜、旁若无人的高傲又使他们望而却步,一旦发现被杨琛捷足先得,这难以保守的秘密就公开地流传。她惶惑、羞涩地躲避人们的窃窃私语和探询的、挑衅的目光,却又被幸福所陶醉,“我为什么不可以爱?”她在心里质问一切人。如果没有后来的一切,也许她会和杨琛终成眷属,像世界上许多人一样,初恋的恋人就是终生的伴侣。但是,当战争的风云逼近北平,未名湖沸腾了,善和恶在搏斗,各种人物都在人生的舞台上显出了自己的嘴脸!突然有一天,一位曾经带头上街游行、散发抗日传单的同学被捕了,愤怒的同学们涌向警备司令部去请愿、抗议,却意外地在那里发现了杨琛,原来正是平时沉默寡言、不问政治的他,向自己的同胞投出了暗箭!屈辱和悔恨击碎了梁冰玉幼稚的梦,击碎了一个少女最初的、珍贵的爱,她不敢再面对那一双双愤怒的眼睛,无法向任何人表白自己的冤屈,她曾想投进未名湖了结一生,但清澈的湖水也洗不尽她蒙受的耻辱!结束吧,让过去的一切都结束,她怀着对爱的悔恨和对生的恐惧,朝着茫然不可知的目标,跟着韩子奇踏上了逃遁的路……

       她哪里知道,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法逃避心灵的创伤,它将永远追踪着她,折磨那一颗破碎、冰冷的心。现在,那个被捕之后惨遭杀害的同学仿佛又复活了,站在寰球剧院的舞台上向她呼喊,声讨那个罪恶的灵魂,而那正是她爱过的人!爱,那幼稚的爱、蒙昧的爱、错误的爱、毁灭了自己的爱……痛苦和悔恨在撕咬着她,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伦敦还是在北平?是活着还是死了?她的手下意识地抓住奥立佛的腕子,抓得紧紧的,仿佛是一个跌入深渊的人死命地抓住一根树枝……

       “梁小姐……”奥立佛被这意外的举动弄得突如其来地兴奋,他轻轻地呼唤着她,把自己的手按在她那只清凉滑腻的手上,轻轻地抚摩……

       梁冰玉突然被惊醒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狼狈地把手抽出来,“奥立佛,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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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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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5#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3:0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戏让人大激动了!”奥立佛讪讪地说,不敢转脸去看她,眼睛望着台上,心却在怦怦地跳。

       “这戏太悲惨了,让人……受不了!”

       “悲惨?我怎么没觉得悲惨呢?”

       两个人此刻想的完全是不同的心事!

       戏继续演下去,那个到中国去的青年一去不回,另一个青年留了下来,沉浸在无限的烦恼之中,自己折磨着自己的灵魂。啊,经受这种折磨的岂止是他呢?梁冰玉心想。她甚至无端地疑心这个戏是专门为她写的,让她远离燕大之后也不能逃脱心头的重压,把她已经麻木的伤口又重新割出血来!

       一个美丽的姑娘出现在舞台上。九十年前,维也纳的一家人在沉船中遇难,他们的女儿成了落水鬼,舞台上的这个姑娘就是那鬼魂。算起来,她如果活着,已经是百岁高龄了,可是那鬼魂仍然是个娉娉婷婷的少女。她死得太惨了,太早了,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人生,还没有得到过她本应得到的爱,她“鬼鬼祟祟”地来到人间,向人间讨还爱!像中国《聊斋》里的许多鬼故事一样,这个女鬼化成人形,“缠”上了那个管灯塔的、沉沦的青年,逼着他献出热情,用爱去拥抱人生!

       真主啊!梁冰玉在心里感叹着,为什么天涯海角也有这样的鬼故事,也有这样执迷于爱的冤魂?这个在水中早夭的维也纳女孩,为什么不在那个永恒的世界里让灵魂享受纯洁的静穆,偏偏眷恋这个令活人厌倦的人间?啊,你还没有尝到过爱的苦涩,爱的可怕,你根本就不知道爱是比死更令人恐怖的渊薮!

       尖厉的警报声隐隐从剧场外面传来,被鬼魂勾住了心的观众似乎忘记了外边的世界,毫无反应。大幕却突然落下了,观众被从剧情中赶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幕里面走出微笑着的剧场经理,他向着观众席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女士们,先生们,请原谅我打扰了诸位!我不得不遵照官方规定报告大家:现在外面正在发空袭警报,观众中如果有人要进防空壕,请即刻退席!”

       观众席上纹丝不动,回答他的却是一阵自信而愉快的笑声。剧场经理微笑着退去,大幕重新拉开,维也纳鬼魂和管灯塔的美国青年又上台了,死去了九十年的鬼魂竟然能使活着的人忘却死亡的威胁,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梁冰玉被这个鬼魂攫住了心,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好像都是朝着梁冰玉说的,刺痛着她,折磨着她,煎熬着她,她陪伴着鬼魂,痛苦地走向戏的尾声……

       爱毕竟是艰难的,维也纳女孩的幽灵终于没有得到她所向往的一切,恋恋不舍地离开人间,又回到她那冰冷、黑暗、永恒的鬼的世界中去了,临别之前,她深情地拥抱着她所爱的那个管灯塔的青年:“我多么羡慕你这个活着的人!你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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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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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6#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3:1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大幕沉重地落了下来,观众席上寂静无声,沉浸在最后一幕结尾的肃穆气氛之中。等到大幕再次拉开,剧场上灯火通明,鬼魂和她的恋人微笑着登台谢幕,观众才突然回到现实世界,爆发出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走出寰球戏院,太阳还没有落,挂在伦敦的西方,像个温暖的、巨大的蛋黄,缓缓地下沉。暮霭升起来了,人行道旁的栗树轻轻地飘下落叶,一片,两片,在梁冰玉的脚下沙沙作响。空袭警报早已解除了,仿佛这个世界没有经受任何惊吓,伦敦还是那样安详,双层的公共汽车照旧沿着自己的路线奔去,胁下夹了公文包的男人照旧按昨天下班的时间回家去,推着婴儿车的妇女照旧踏着落叶,在斜阳下散步。不认识的人甚至在擦肩而过时还有闲心开个玩笑:“刚才的警报拉的时间太长了,这样的噪音有得健康!”“是的,多此一举!”似乎是埋怨政府捉弄了他们,或者英国人个个都是那种“断头台上逗蛐蛐儿”的人,把死亡根本不当回事儿,和死神见面也乐嗬嗬地!

       梁冰玉还在想着那个女孩,那个盘桓在她脑际的凄楚的幽灵。剧场里的三个小时,使她仿佛经历了一生,人生为什么这么艰难,这么痛苦?

       奥立佛也还在为刚才看过的戏而激动,不过,他所受的感染不是分离的悲哀,而是爱的激情。“刚才拉警报的时候,”他说,“如果剧院整个崩溃了,我粉身碎骨了,也很感到幸福的!”

       “啊?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和我在一起!”

       “啊,不,奥立佛,不要说,我求你不要这样说……”梁冰玉突然被惊呆了。

       “为什么不?我是一个活着的人,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奥立佛的一双黑眼睛迸射着炽烈的火焰,在他胸中积聚了三年的情感,一旦冲出了口,就再也收不住了,“冰玉,梁小姐,你知道吗?我爱你!自从你第一天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被你征服了,我只属于你!从那一天起,我的生活才有了意义,有了欢乐,有了希望。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为什么我对所有的金发碧眼的姑娘都不屑一顾?原来是命运让我等着你,它把你从地球的东方送来了,不管是上帝还是真主的安排吧,这是天的意志!”

       这个小伙子!他既有东方人的含蓄,也有西方人的袒露,现在,也许是维也纳的鬼魂附了体,他的含蓄让位于袒露,面对这个使他爱得发狂的姑娘,他置一切于不顾了,一口气说出了这么一大串,也不管是在何时何地。夕阳的斜晖把他全身都染成了金黄色,像一团熊熊的火焰!一对老夫妇互相搀扶着从他们身旁蹒跚走过,含着微笑朝这边看了一眼。虽然他们听不懂中国话,但也完全可以理解这两个年轻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那老头儿的目光仿佛在说:这小伙子太性急了点儿,唉,我们也有过这种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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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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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7#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3:1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奥立佛遮住了西边的阳光,他高大的身躯投下一片长长的阴影,姣小的梁冰玉整个被埋在这阴影之中,她那淡青色的衣裙、白色的帽子、象牙色的肌肤,在天光的反射下,像一块晶莹的冰,突然而来的感情风暴的冲击使她恐惧,使她冷得发抖,一双惊慌的大眼睛望着奥立佛:“不,奥立佛,不……”

       狂热的奥立佛伸出那双铁钳般强有力的手,摇晃着她的肩膀:“为什么不?为什么不?是‘亨特珠宝店’配不上‘奇珍斋’,还是我本人配不上你?”

       “不,不……”

       “那么,是因为我的血统吗?你总不会有西方人的那种陈腐的偏见吧?他们看不起黑人和黄种人,也看不起欧亚混血的人,就因为这一点,我的同学曾经吃过我的拳头!可是,你是中国人啊,和我母亲一样的中国人,我的身上也流着中国的血液,中国也是我的祖国!”

       “奥立佛,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我呢?是因为这儿不是你的家吗?不愿意当黄种的英国人,我们可以一起回到中国去!”

       梁冰玉感到全身酥软了,血流凝滞了,心脏麻木了,灵魂腾空了,仿佛自己变成了一片树叶,毫无抵御能力地在空中飘荡,只须一丝微风,就可能坠入深渊!奥立佛正向她伸展着双臂,他那张涨红的脸,辐射着炙人的男子汉的热力;那双黑宝石一样的眼睛,燃烧着爱情之火。拒绝这样一个为她献出一切的男人,需要什么样的力量?

       “那么,你答应我了?”奥立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我看得出来,你答应了,这是中国人表达爱情的方式:无言就是默许!”狂喜使奥立佛脸上的肌肉都在抖动,他的双臂紧紧地拥抱着软绵绵的梁冰玉,向她垂下头,送过热血沸腾的嘴唇……

       梁冰玉突然觉得这张逼过来的面孔就是杨琛!也是这样燃烧的目光,也是这样狂热的语言,使一个少女无力抵挡、无处躲避,在茫然的“无言”中被他俘获了!啊,他又来了,追到英国来了,这个“爱”的魔影!梁冰玉战栗了,又一次灭顶之灾向她降临,要把她吞噬!“不!”她那柔弱的手臂奋力反抗,把面前的恶魔推开!

       毫无戒备的奥立佛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他踉跄地站住脚跟,眼睛里迸射出无限的惊异和哀伤,“梁……梁……”

       “啊,奥立佛!”梁冰玉无力地靠在身边的栗树干上,犹如一只断了线颓然坠落的风筝。被她推开的不是杨琛,而是奥立佛,无辜的、可怜的奥立佛!但这又怎么样呢?梁冰玉那颗受过伤的心灵,已经把爱的门户永远封闭了,无论是谁,也难再把它敲开,“求求你,奥立佛,不要逼我!我们可以成为最好的朋友,但不可能成为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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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8#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3:1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为什么?为什么?”奥立佛像个不甘败北的角斗士,又气喘吁吁地卷土重来。

       是啊,为什么呢?梁冰玉无法回答他。杨琛的伪善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没有出卖自己的同胞,没有加害于任何人,他对于梁冰玉没有欺骗,只有爱!三年来,他一直在默默地爱着她,关怀着她,照顾着她,每当她回到亨特家楼上自己的房间,总是看到奥立佛给她送来的鲜花,三年如一日,她的窗台上开着不败的花朵。现在,奥立佛终于勇敢地向她表露了爱,难道这是什么罪过吗?他没有爱的权利吗?真遗憾啊,奥立佛,你为什么不把这种真挚的爱去奉献给别的姑娘,而偏偏要奉献给她?你决不会得到甜蜜的报偿,而只能会被拒绝;你并不理解这个中国姑娘,失败的初恋所留下的创伤使她把爱情看成罪孽,在心中筑起一道怨恨的墙,和爱情永别了!“因为……”面对奥立佛的追问,她怎么回答呢?“因为我不但是个中国人,还是个穆斯林,是个信奉真主的回回,在我们之间有一条不可跨越的界限!”她终于退到了最后的防线,也许只有这才可以阻挡奥立佛的进攻?而在这一刻,她的心灵又遭受了重重的一击:同样的话,她对杨琛也说过的,却并没有奏效,杨琛发誓“我也可以信仰真主”,她妥协了……也许正是因为她的多情和软弱,使她轻信了那个不堪信赖的人,才遭到了真主的惩罚!“奥立佛,不要跨过它,千万不要……”

       奥立佛愣住了,这神圣的宣告使他打了个冷战,像是从烈火中突然跌入了冰河!但是,烈火还在他胸中燃烧,不可遏止,一秒钟的静默之后,火焰又在冲腾,他像一头暴怒的雄狮,悲愤地呐喊:“这是谁说的?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还要分成不同的民族和宗教,把我们隔开?宗教都是人编造的,世界上没有上帝,也没有真主,没有,没有!只有爱情!”

       “奥立佛,真主会降罪的!……”梁冰玉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喊,手臂从树干上滑落,天地在她的眼前旋转……

       “梁小姐!”奥立佛惊惶失措地奔过去,扶住她……

       在他们脚边啄食树籽的一群野鸽子,扑楞楞惊飞了,飞羽剪着秋风,发出一阵远去的嘶嘶声。他们回到家的时候,亨特太太正在准备晚饭。

       “晚上好,亨特太太。”

       “你好,孩子。梁小姐,你的脸色好像不大好?”

       “不,我很好,谢谢!”梁冰玉极力做出微笑。

       “妈妈,下午我陪她去看了一场戏,是有关中国的,恐怕是看得太激动了,情绪受了刺激。”奥立佛解释说。

       “噢!那应该好好地休息,读书就已经很辛苦了,还去看什么戏?奥立佛,你不应该出这样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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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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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3:1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是的,妈妈,都怪我,”奥立佛忏悔般地说,他答应梁冰玉不把下午不愉快的争论告诉妈妈,但无法掩饰他的痛苦,“妈妈,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再也不……”

       “请原谅,亨特太太,”梁冰玉苦笑着说,“我不能陪你们一起吃晚饭了!”

       “你去休息吧,孩子。等一会儿我给你做一点儿爱吃的东西:鸡丝面、荷包蛋!”

       “谢谢您,我一点儿也不饿……”梁冰玉拖着疲倦的身体一步步踏上楼梯。

       奥立佛想去搀扶她,却又胆怯地停住了。

       韩子奇听见梁冰玉的脚步声,便从房间里迎出来:“玉儿,你回来了?”

       梁冰玉无力地望了他一眼,就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了。

       不祥的预感立即在韩子奇的脸上罩上了阴影,他急步走过去,轻轻地敲着门:“玉儿,玉儿!”

       “进来吧,奇哥哥!”梁冰玉在里边说。

       韩子奇推门进去,梁冰玉正和衣躺在床上,那苍白的脸和失神的眼睛,使韩子奇吓了一跳。

       “怎么,你病了?”

       “没……没有。”

       “是不是在学校里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

       “也没有……你别问了。”梁冰玉转过脸去。那些事,她怎么向他说啊!

       “不对,你一定有什么事儿在瞒着我,”韩子奇越发不放心了,“是谁欺负你了吗?”

       “奇哥哥……”梁冰玉惶恐了,好像韩子奇已经窥见了她内心的秘密,头也不敢回地说,“我……遇到麻烦了,奥立佛向我……求……求爱!”

       这句难以出口的话终于说出来了,她感到自己的脸上滚过一层热浪!

       “噢?”韩子奇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变震惊了,他突然意识到,他面前的玉儿已经不再是小孩子,这个从三岁起就在他的照料和保护之下的小妹妹,已经是个大人了,人生道路上不可避免的一步来到了,奥立佛向她伸手了,要把这朵花儿摘走!想到这儿,韩子奇心中升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孤独感、失落感,好像玉儿是在向他告别,从今以后,她将置于别的男人的保护之下,他们就再也不是一家人了!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三年来的相依为命,结束了,他现在身边惟一的亲人,将要离开他了!

       窗台上,一束红色的麝香石竹花正在静静地开放,那是奥立佛送来的。三年来,无论玉儿在不在家里,她的窗台上总是摆着奥立佛从街上买来的鲜花。这决不只是为了装饰房间。点缀生活,这里边寄托着奥立佛的情感,这是爱,他韩子奇怎么就从来没有想到呢?啊,也难怪,一个自幼漂泊的流浪儿,他早早地就饱尝了人间的苦难;投身梁家之后,温暖着他的是师徒兄妹之情和对玉石的迷恋;师傅的惨死激起了他强烈的复仇欲望,他忍受了屈辱和误解,完成了重振奇珍斋的艰难使命,在危难之后亲人团聚的悲喜交集之际,他成了壁儿的丈夫,师兄师妹变成夫妻,来得那样突然,却又是这个患难之家重新组合的必然结果、振兴奇珍斋的必由之路,他和壁儿都别无选择的余地。在这之前,韩子奇甚至在梦里都没有想到过,是苦难把他们拴到了一起,从此开始了艰难的创业。他们何曾有过花前月下的幽会、卿卿我我的恋情,何曾有过苦苦的追求和热烈的表白?在他的心目中,婚姻就是家庭,就是责任、义务、事业,而不懂得那种挂在花束上的“爱情”。中国“玉王”在他所醉心的领域之外,所知道的又太少了,他的情感太单一,太粗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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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70#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3:1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现在,奥立佛把爱的触角伸向了他家庭的一个重要成员,他保护下的一个孤女,韩子奇才突然被惊醒,也许,他早就应该觉察到的!

       “你,答应他了吗?”他急于知道事情的结果。

       “没有,我……拒绝了他。”梁冰玉惶惶然,她不知道从奇哥哥这儿得到的将是安慰还是埋怨。

       “唔!”韩子奇没有安慰,也没有埋怨,只是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被搅扰的心绪似乎稍稍安定下来了,奥立佛没有成功,玉儿不会被他夺走!但是,事情又仿佛不是这么简单……“为什么?是你不喜欢他?”

       “不知道,”梁冰玉回答得含含糊糊。她的内心正在经受剧烈的风暴袭击,奥立佛和杨琛的两张面孔同时在她眼前闪现,一会儿重叠,一会儿分开,诱惑着她,威胁着她!她想统统忘掉这一切,却又做不到。面对着她所信赖的兄长,她多么想袒露无遗地倾吐心中的苦闷和抑郁,以求得援助和安慰?但是,当她抬头看着韩子奇那双清澈的眼睛,她又害怕了,羞愧了,一种获罪感使她自责,不敢向韩子奇说出昔日的创伤、如今的访惶,让这些话都烂在心里吧,不要给奇哥哥添乱了!“我……还没想过要嫁人,我还在上学,不打算考虑这事儿。”她只好编造出这种软弱无力的理由。

       “这也不是长久之计,玉儿,你大了,自己的事儿,总有一天要临头的,你不可能一辈子留在哥哥身边!”韩子奇颓然说。他不得不这样想,花儿要开放,人要生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世间不可逆转的规律,难道他不该设身处地地为玉儿想一想将来的路该怎么走吗?他转身望着暮色苍茫中的百叶窗,窗外长春藤的枝叶葴蕤,窗内麝香石竹的花朵吐艳,奥立佛的形象浮现在他眼前,他不得不改换一种角度,以挑选“妹夫”的眼光来衡量这个首先闯进来的人选了,“奥立佛,倒是一个不错的青年……”

       梁冰玉痛苦地闭上眼睛,她怕听到这样的话!她本希望奇哥哥把奥立佛贬得一无是处,以便断绝她的一切欲念,让爱的火种在心头永远熄灭,她愿在奇哥哥的保护之下,小心翼翼地度过险恶的人生,永远也不再涉足爱的火狱了。可是,奇哥哥却在为奥立佛说好话,啊,你太不理解人了!“奇哥哥,不要说了,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我已经拒绝他了,安慰安慰我吧,我要……听从真主的安排,奥立佛不是我们穆斯林!”

       “穆斯林!”韩子奇深深地叹息。玉儿的话使他孤独的心得到了一丝宽慰,这无可辩驳的理由使他觉得踏实了,如果有必要,他可以替玉儿出面向奥立佛、向亨特夫妇婉言谢绝两家联姻的要求。但是,在这同时,玉儿也把一个难题摆在他的面前,“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我上哪儿去给你找穆斯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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