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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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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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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21#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2:2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今天的婚礼,使她感到新奇,又感到欣慰,因为她也参与缔结了这美满姻缘。一对新人,一个是她的哥哥,另一个是她亲如姐妹的朋友——如今该称“嫂子”了,他们本来并不是一家人,从今以后,便牢牢地连在一起了,彼此相爱,共同生活,在人生道路上,再也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这是天意,造物主造就了男人和女人,也赐给了他们神圣的情感:爱。爱使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互相信任、互相理解、互相依靠、互相支持,爱使人有了双倍的血肉、智慧和力量,爱是神圣的;但她也感到困惑。她太年轻了,没有经历过爱,也就说不清爱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那动人心弦的旋律吗?是拜伦笔下那纯净如清泉的诗句吗?

       海黛没有忧虑,也不要对天盟誓,因为她从未听过,谁会欺骗一个纯情少女,或者结合还需要诺言的仪式;她像一只小鸟真诚而无知,快乐地飞向自己的伴侣,从未曾梦想到中途变心,所以不必提忠贞二字。

       ……

       她又似乎明白了,爱是纯情,是真诚,是永不变心、生死不渝,本来也不必“对天盟誓”、“诺言的仪式”,更不必“提忠贞二字”,爱就是爱,爱萌生在人的心里,永驻在人的心里。

    第十章  月情(三)

       静听窗外,仲秋的夜晚,万籁俱寂。她不知道,东厢房里的兄嫂将怎样度过这个良宵,怎样谈论那个高尚、纯洁、神圣的字眼儿:爱情。

       深夜,天真无邪的少女辗转反侧,难以入梦。从现在开始,西厢房里没有了陈淑彦陪伴,陈淑彦已经属于哥哥了。就像获菲莉妮唱的那样,“她进去时是个女郎,出来变了妇人”。她为淑彦而祝福,又莫名其妙地为自己“失去”了淑彦而惋惜。

       次日绝早,陈淑彦的兄弟来了,照老规矩来送“开门礼”。这礼,应装在食盒之内,或一架,或两架,每架由两人抬着送来。陈家诸事从简,便让大小子提着来了,进门道“唔吧哩克”,韩太太率领全家,热情接待。礼盒让姑妈收进厨房,里面装着子孙饽饽、长寿面、蒸食、红枣、茶叶、牛羊肉。姑妈将长寿面少许,煮了,送入新房,请新人食用,其实并不真吃,摆设而已。陈淑彦梳洗已毕,便到喜棚下向公公、婆婆、姑妈以及小姑新月,一一奉献盖碗茶,并分送由娘家带来的“开箱礼”:送给公公一支笔,送给婆婆一双袜子,送给姑妈一条手绢,送给新月的是一块喷香的香皂……都欢喜得了不得。这礼不拘厚薄,但却不可免,即所谓“分大小”的仪式。其实陈淑彦在西厢房住了数月,把居家的“大小”早已分得清清楚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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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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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22#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2:2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分完“大小”,天星和陈淑彦就该去“回门”了。

       韩太太早已为他们准备好了“回门礼”:鲜鱼、活鸡、糖耳、蜜柿、红枣、栗子、油糕、月饼、茶叶、牛羊肉、来往卷、切面,等等,一应俱全,交给天星,天星却面有难色,嘟嘟囔囔地说:“怎么今儿还不算完啊?”

       “这叫什么话?”韩太太伸出手指头点着他的额头,“大喜的日子,不许说什么‘完’不‘完’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头儿呢!快去,快去,你岳父、岳母把娇娇的大姑娘给了咱们,该当的上门儿去道谢!人人两重父母,见了面儿要叫‘爸’,叫‘妈’,别这么样儿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听见没有?”

       “嗯,听见了。”天显低着头,瓮声瓮气地回答。

       陈淑彦偷眼瞅瞅这位事事都发憷的丈夫,羞红的脸上,泛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哥,你怎么连这么点儿勇气都没有啊?”新月替哥哥着急,笑着说,“是不是怕见人?不好意思?没关系,我陪你去!哎,淑彦……嫂子,怎么样?”

       “那好哇!”陈淑彦说,“有你陪着,省得我一路上闷得慌呢!可是,今天没有小汽车了,咱们得走着去,你行吗?”

       “行,怎么不行?”新月兴奋地说,“我又不是没走过路!”

       “得了,得了,姑奶奶!”韩太太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们的话,“人家姑娘‘回门’,你跟着去算是干什么的?这里头有你什么事儿?”

       “哦……”新月一愣。

       姑妈忙笑着说:“新月呀,昨儿个,你不是去迎了亲吗?为你哥、你嫂子,也尽了心了,受了累了,今儿就在家歇着吧!”她似乎看出了新月不高兴,有意说了个笑话儿:“今儿这‘回门’是淑彦的事儿,赶明儿你出了门子,才该你‘回门’呢!”

       新月脸一红,低下了头。

       韩子奇毕竟是个男人,他没有留意妻子的话伤了女儿的心,也没意识到女儿心中想些什么,就说:“好吧,好吧,两人快去吧!淑彦哪,见了你的父母,替我问候!”

       “哎。”陈淑彦答应着,不无遗憾地看了新月一眼,就随着她的兄弟,偕同她的丈夫,带了“回门礼”往外走。天星穿着那一身不大自然的中山装,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低着头,手里提着礼盒出门去,那倒挂在手里的两只活鸡,挣扎着,扑棱着翅膀。

       一家人把他们送出大门外,看着他们走远了,才慢慢地回到院子里来。韩子奇回书房去拿他的手提包,他也该上班去了,那提包里,韩太太装了好些喜糖,让他分赠给特艺公司的同事。

       送走了新人,韩太太满心欢喜地回到喜棚下,像还没有过完瘾似的坐在那儿,端起儿媳妇给她沏的那碗盖碗茶,拈起盖儿,拂了拂茶叶,香香地抿了一口,透透地舒了一口气:“托靠主!这桩喜事儿总算办得圆圆满满,我这心事就全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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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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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23#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2:2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说的人也许无意,听的人却有心。新月沿着廊子慢慢走回西厢房,看见妈妈那心满意足的神情,听见妈妈那脱口而出的话语,心里一动,不禁想到了自己:她在哥哥、嫂子的这场准备了数月之久的大喜事儿中,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呢?是跟着“凑热闹”的局外人吗?现在,喜事儿办完了,她在妈妈的心中,还占据什么位置呢?

       默默地回到西厢房,和衣躺在床上。她累了,困了。昨天的奔忙,昨夜的失眠,现在才突然感到了疲乏。她什么也不想了,昏昏睡去。

       在梦中,她看到了燕园,二十七斋、备斋、未名湖,那里才是她的世界。她看到了她的同学、她的老师……

       不知在什么时候,姑妈把她叫醒了。醒来使她感到空落,感到孤寂。

       “新月,该吃饭了咳!”

       “姑妈,我不饿。”

       “你今儿的药吃了没?”

       “哦,还没……”

       “瞧瞧,没有淑彦提醒,你把自个儿的事儿都忘了。”姑妈唠叨着,伸过手,抚着她的脸,“哟,你怎么这么烫啊?着凉了?”

       “我……不知道……”新月懒懒地翻个身,又接着睡了。

       姑妈风风火火地就往上房跑,“新月她妈!你去瞧瞧,这孩子脑门烫人,是不是……?”

       “嗯?”韩太太正靠在太师椅上打盹儿,打着哈欠站起来,跟着姑妈往外走,“瞧瞧,我怎么连一天的踏实都没有哇?甭着急,不碍事的,头疼脑热的,谁也免不了!”

       可是,她哪里知道,对于一个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的人来说,“头疼脑热”将意味着什么!

       一对儿“回门”归来的新婚夫妇一前一后走在街上。所谓“回门”,便是古人所说的“归宁”、“省亲”,用最通俗的说法,就是“回娘家”。这种礼仪,可以搞得极为隆重、繁复,花上五天、十天工夫的都有,但也可以搞得简便之极,仅到娘家吃一顿饭便可当天返回。陈淑彦的娘家便取了这最简便的形式。吃过了午饭,天星说:“走吧!”陈淑彦便告辞了父母兄弟,随着丈夫回婆家去。

       天星走在前面,低着头,也不说话。陈淑彦跟在后面,两人拉开了两三步的距离。如果是不认识的人看见他们,恐怕想不到这二位已经在昨天动用了那么多人马、以那么大的声势办完了喜事儿,还以为他们是刚刚经人介绍、头一回儿见面儿的“对象”呢,你瞅,两人走在当街还不好意思说话儿呢。

       陈淑彦一边走着,一边回味着昨天盛大的婚礼和洞房花烛夜,像梦一样来临,也像梦一样过去了。她的父母、兄弟,她的亲戚、邻居,对她的婚事都是极为满意的,那么,她也就应该满意了,一辈子的大事儿,圆满地交待过去了,以她的“条件”,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受到这样的欢迎,应该“受宠若惊”了。但是,她又有些糊涂。她在寻找过去的梦,经过了昨天的“热闹”之后,她过去在梦中期待的东西,似乎已经得到了,又似乎还没有到来。那是什么?她说不清。她想起在那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新月躺在她的身边,轻轻地给她背诵拜伦的诗,像夜风拂着她的面颊,像清泉流过她的心扉。在大海环抱的、隔绝尘世的一个美丽的小岛上,两个深深相爱的年轻人,每人都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对方的心,两双贮满深情的眼睛,闪着宝石般的光辉……啊,那就是爱情,纯如水明如月深如大海坚如磐石的爱情。她就是怀着那样的憧憬,走进了韩家,寻找自己的归宿。“张三李四满街走,谁是你情郎?”她想起新月在住院期间反复背诵的台词,“情人佳节就在明天,我要一早起身,梳洗齐整到你窗前,来做你的恋人。他下了床披了衣裳,他开了房门;她进去时是个女郎,出来变了妇人……”是的,一番热闹之后,她“变了妇人”,她的童贞,她的心,她的命运,她的一切,都交付给了韩天星,天星就是她的恋人,她的如意郎君。从今以后,她要全心全意地爱他,和他共同生活,生儿育女,白头偕老。现在,他正走在她的前面,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她回味着,东厢房里并不像拜伦笔下的海上小岛那样回荡着天涯牧歌,韩天星也不像唐璜那样充满柔情,但这就不是爱吗?也是吧?现实生活是千变万化的,恐怕爱情也不止是一种规格,前面的这个倔小子,也有他的可爱之处呢,新月不是说吗,“他要是跟你好,就把心掏给你!”是的,陈淑彦相信,瞧天星那个样儿,跟自己的妻子走在一块儿,还害臊呢,一看就是个过去从没搞过对象、从没接触过女性的老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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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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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2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2:2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陈淑彦看着丈夫那梗着脖子、耷拉着脑袋的背影,不禁扑哧一声笑了。

       “你,乐什么?”天星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声。

       “乐你那傻样儿!”陈淑彦说,“你跑那么快干吗?人家又不会吃了你!”

       天星就放慢了速度,让她跟上来。他不傻,听得出来妻子的话是甜的,所谓“人家”就是指她自己,她当然不会吃了他,她是不愿意这么像路人似的离得老远地走,想挨得近点儿,慢慢儿地走着,聊着,像一对儿“情侣”。可是天星觉得不好意思,这一带离他的厂子不远,有些同事也住在附近,他怕被人家看见。其实,昨天的婚礼,厂子里来了不少同事,这明媒正娶的两口子还怕人家看吗?他还是觉得有些怕,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咳,你也不跟人家说句话?就跟不认得似的!”陈淑彦跟上他,瞅瞅这个“徐庶进曹营”的柠种。

       天星讪讪地笑了,他不是不想答理妻子,淑彦对他好,对他真,他心里都知道,就是嘴里不会表示温存。“说……说什么?你说吧!”

       陈淑彦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开场白,什么甜言蜜语也就很难跟他说了。但她知道丈夫的秉性,她不能跟他比着犯“拧”,就主动找话儿说:“咳,你看过……”刚说了一半儿,就又停住了。她本来想问天星:你看过拜伦的诗吗?看过莎士比亚的剧本吗?可是一想,自己刚从新月那儿夏来的那点儿东西,还似懂非懂,天星未必比她知道得更多,就想了想,临时换了个内容:“你看过《梁山伯与祝英台》那个电影吗?”

       天星心里一动,他平时很少看电影,但这部电影他却是看过的,是和容桂芳一块儿看的。那是在去年夏天,他们正在热恋之中,容桂芳买的票,在“蟾宫”电影院看的,有意找了个离家、离厂子都很远的地方,怕碰见熟人。看完了电影,容桂芳还一路跟他说起来没完:“电影里的那句词儿,记得不?‘梁山伯与祝英台,前世姻缘配拢来’,咱俩就是这样儿,前世的姻缘,命中注定让我碰上你,就是两人变成蝴蝶儿也不分开!……”那话说得多好听!可是人心变得快啊,他辛辛苦苦从张家口买回了羊,等着容桂芳来过年,而她却突然冷淡了,不来了,不明不白地撤退了,把过去说过的话也忘了!……现在,韩天星离开了容桂芳也娶上了媳妇,婚也结了,门也回了,他赌了这一口气,过去受的屈辱似乎也已经雪洗了,他也就不愿意再想起那个负心的容桂芳了,平时在厂子里见面儿都不说话,就像根本不认识那个人,要把和那个人有关的一切记忆全忘掉!可是,偏偏陈淑彦今天问起那部电影,已经忘了的事儿就又翻腾起来了,这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不想让陈淑彦知道在她之前还有一个容桂芳,甚至觉得自己在结婚之前和别人搞过对象就是对不起妻子,但那又是没法子抹掉的事儿!这个老实人脸红了,“看过,怎么了?”他问,似乎在担心妻子看破了他心中的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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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5#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2:2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陈淑彦笑笑说,她并不知道天星为什么脸红,更不知道容桂芳的半点儿影子,只是觉得自己的丈夫太老实,老实得近乎傻,“瞧你那个样儿,就是个傻梁山伯,十八相送,人家跟他说了一路,他全不明白!”

       天星憨笑着说:“你瞎扯什么?闲心倒不小!”

       “我忙了二十一年,难得歇这三天婚假,倒真想闲一闲!”陈淑彦说,“哎,咱俩上公园逛逛去呀?”

       “逛公园?”天星迟疑地站住了。

       “嗯,咱去歇会儿,聊聊,划划船,”陈淑彦极有兴致地煽动他,“跟你认识这么长时间,你都没陪人家逛过一回公园,糊里糊涂地结婚了,等于没搞对象!天星,给我补上吧,啊?”

       天星感到惭愧。妻子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他把她娶过来,娶得太容易了,没有经过“追求”,也没有经过“热恋”,就轻而易举地做了他的妻子。但她也是个人,是个女人,也需要情感,需要温存,而他却做得太不够了。在结婚之前,两人除了一块儿为了新月的事儿往医院跑,就再也没有别的内容了,没看过电影,没遛过马路,没逛过公园。他真该补上!“你说,上哪儿去呢?”

       “陶然亭近,就立陶然亭吧!”陈淑彦高兴了,她愿意陪着丈夫到公园里的柳阴下、花坛旁去走走,在湖水中荡一荡小船,谈一谈和家庭、和工作、和这个乱哄哄的世界上的人都无关的、只属于他们俩的事儿,体会体会那恬静幽雅的爱的情感,爱的乐趣,就像一对初恋的情侣。她匆匆地做了少妇,却还想追回失去了的少女时代,延长一些,再延长一些……

       “陶然亭?”天星一愣。那也是他和容桂芳去过的地方!一想起那柳岸、那小船,容桂芳的脸就像个不祥之物浮现在眼前,真败兴,这个影子怎么老是赶不走?

       “走吧!”陈淑彦兴致勃勃地扶着他的胳膊,就要过马路,去坐十路公共汽车,从这儿去陶然亭是很近的,只用买五分钱的车票。

       “哦,算了吧,今儿就别去了,以后再……”天星嗫嚅着说。他的兴致全让容桂芳给破坏了。

       “以后?以后就没闲工夫了,”陈淑彦还不甘心,“这会儿天还早,咱们回去还能有什么事儿?”

       “也没什么事儿,”天星说,他没法儿说出不愿意去的原因,只好找别的借口,“我怕……怕新月在家门得慌,回去你好陪陪她。改天,咱们带她一块儿到公园玩玩儿,不好吗?”

       “那……也好。”陈淑彦不得不放弃了她的提议。她知道,天星在任何时候都忘不了他的妹妹!她当然也惦记着新月。这几天,她自己忙着当新娘子,就把给新月当“护士”的事儿往后放了,倒是让新月为她的婚事忙里忙外,还亲自去迎亲,上车下车地一直照顾着她,其实新月还是个病人呢,这让她太不落忍了。今天早晨,新月要跟着来“回门”,妈没让,那也是心疼新月,可是看得出新月不大高兴呢,回去得好好儿地谢谢她,安慰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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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6#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2:3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一提到新月,陈淑彦的“闲心”就没了,刚才关于“爱情”的充满诗意的念头就都烟消云散,两人径直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天星走在左边,她走在右边,两人挨得挺近,也没有再拉开距离。

       出来开门的是韩太太。

       “哟,这么快就回来了?他们居家倒是都好哇?……”韩太太脸上挂着笑容。

       天星一眼就看出她脸上的笑容不大自然,没顾上回答她的话,进门就问:“妈,家里有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事儿,”韩太太说,“就是新月有点儿发烧……”

       “什么?”天星一惊,拔腿就往里面跑,陈淑彦也赶紧跟上去。

       西厢房里,姑妈正坐在新月的床前,把水盆里的凉手巾轮番敷在新月的额头上,一边还擦着泪,唠叨着:“主啊,别叫我们新月受罪,这烧快退下来吧……”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天星和陈淑彦,“噢,你们可回来了!”

       陈淑彦匆匆跑进来,伸手摸摸新月的额头,“呀!很烫!”赶紧拉开写字台的抽屉,取出温度计,插在新月的腋下,水银柱立即缓缓上升!

       天星急得咆哮:“为什么不送医院?”

       韩太太搓着手说:“可巧你们都不在家,我们两个老太太有什么主意啊?”

       “急死人了!”姑妈哆嗦着说,“要人没人,要车没车……”

       “车!”天星大吼一声,脑门上的青筋乱蹦,“车都在昨儿摆样子了,该用车的时候倒没车了!”

       陈淑彦拔出温度计,“三十九度七!”她惊叫着,“大夫一再嘱咐:注意别感冒,别感冒……快,快走!”

       “走吧,我背着她走!”天星说着,伸手扶起半昏迷中的新月,陈淑彦托着新月,让他背好了,天星不顾一切地往外跑去!

       陈淑彦紧紧地跟在旁边,两手扶着新月,脚底下磕磕绊绊,也顾不得了……他们出胡同往北,街口就有十路公共汽车,可以一直坐到东单,从那儿到同仁医院就不远了。

       这边儿,“博雅”宅门前,两个老太太心慌意乱地站在那儿,跟傻了似的。她们的头顶、门两旁、门媚上的大红“喜”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大喜事儿的喜味儿还没咂摸够,灾难却又早早地降临了!

       韩太太站在青石台阶上还在愣神儿,不提防身旁的姑妈扑通摔倒了。

       “大姐,大姐!”韩太大吃了一惊,转身来扶,却见姑妈身体蜷缩着靠在门旁的石鼓上,脸憋得紫红,闭着眼,咬着牙,左胳膊僵直地伸着,右胳膊弯在胸前,死死地捂着左边的胸口。

       韩太太伸手去拉她,姑妈却像死了似的,拉也拉不动,韩太太顿时吓得脸色煞白:“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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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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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7#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2:3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未名湖畔,紫红的枫叶在晚风中轻轻地飘落。

       楚雁潮那间小小的书斋窗口,亮着灯光。

       新的学年第一学期已经过了两个月,英语专业去年的新生,除韩新月之外都升入了二年级,更上一层楼了,谢秋思取代了新月的领先地位,成为同学们的竞争目标,连罗秀竹都想和她争个高下。楚雁潮还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兼英语教师,系领导和严教授都希望他管到底,他当然也责无旁贷。这是他任教以来接触的第一批学生,一年来,他和他们建立了很深的感情,他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手,把他们都培养成材,五年之后,全部合格地送出学校,送上人生征途,那时候,他对国家、对这些学生和他们的家长,才能感到问心无愧。惟一让他遗憾的是,这个班本来有十六名学生,现在却只剩下十五名了,他们中间,少了一个韩新月,而且是最出色的一个!如果新月的病治疗顺利,她也得到明年的暑假之后才能复学,从一年级重新上起,而到那时,别的同学都已经升入三年级了,这个班将永远失去新月,是确定无疑的,她将比别人落后两年而不是一年,这也是无法改变的了。楚雁潮为了稳定她的情绪,曾经做出了难以兑现的许诺:等她复学,还当她的班主任。这也许促使新月下了决心休学,但楚雁潮却深深地感到不安,这明明白白的是欺骗。出于好心,他欺骗了自己的学生,欺骗一个对他十分信赖的姑娘!他知道,自己和新月的师生关系已经结束了,除非新月在康复之后能以优异的成绩连跳两班,追上那十五名同学。这样的情况,在北大的历史上是很少见的,但他相信,发愤的新月有潜力创造这个奇迹,他盼望着!可是,这能取决于新月吗?能取决于他楚雁潮吗?明年,明年的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世界上没有任何科学手段可以预测人的命运,人只有怀着希望往前走,哪怕那希望是渺茫的。如果没有希望在前面诱惑着人,人也许就没有前进的勇气了。正因为他心中怀着一种似乎十分清晰又似乎十分渺茫的希望,他在做着一名教师所应该做的、甚至超出了教师职责的一切。每隔不久,少则一周,多则半月,他就要去看看新月;每一个月的复查,他都尽可能地陪新月一起去,并且和卢大夫做一次交谈;他让郑晓京在宿舍中保留着新月的床位,这也是新月本人要求的,不要把她的行李全部搬回去,除了日用品以外,留一些东西在那里,占住那个床位,等到她复学的时候,还住那儿,而不管将来能不能同班。这样,就好像她还生活在同学们中间。她不愿意离开这些同学。也许,明年的秋天,一切都能像预想的那样,谁知道呢?

       台灯下,《故事新编》的译文又中断了。这些日子,他非常繁忙,要学习中央的“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要贯彻《高教六十条》,有各式各样的会,都是必须参加的。从越来越浓、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神圣的政治空气中,可以感到郑晓京去年透露的信息正在被证实,中国已经和苏联分道扬镳,一切人都必须勒紧裤腰带斗志昂扬地经受考验;此外还有他本身的职责,二年级的教学,要花更多的时间备课。因为严教授的身体越来越差,他必须为恩师担当起一切。他的业余时间,能够用于译著的就更少了。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总是很难在宝贵的业余时间把心静下来,集中到稿子上去,常常是人在备斋中,心在“博雅”宅,愣愣地坐了半天,笔下竟不着一字。《铸剑》完成之后,《出关》就译得更慢,那位骑着青牛?j?j惶惶地西出函谷关的老子,就总也过不了这道关。外文出版社的编辑非常着急,一再催促说:这本集子本来计划在今年出书,现在不得不推迟到明年,但如果不能尽快脱稿,连明年能否出来也就很难保证了,所以请他快、快、快!这实际上给了楚雁潮一个喘息的机会,推迟到明年,总是来得及的吧?没有完成的稿子,只剩下三篇了,就是《出关》和《非攻》、《起死》,他无论如何也要抓紧时间把这三篇译完,否则,他就不仅让责任编辑失望,也让新月失望了。每次去看新月,她总是急着向他询问槁子的事儿,这个对翻译事业入迷的学生,把老师的事业也当成自己的事业,把这部稿子作为希望和情感的依托,只要他们一谈起译著,新月的情绪就格外的好,因病辍学的寂寞、痛苦就被冲淡了,仿佛她没有离开自己的跑道,还跟着老师往前奔呢。是的,楚雁潮决不能丢下这位小小的“同道”,未来的事业向他们展示着灿烂的前景,他一定要带着她往前闯,闯过横在面前的这道关口,新月就可以步入坦途,他瞩望她能取得比老师更好的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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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2:3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他收住了时时纵逸的思绪,集中到面前的《出关》上。译文中断在开始的那个段落,孔子来见他的老师老子,老子给他讲“道”:“……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换的;时,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

       他拿起笔,译下面的文字:“只要得了道……”这时,房门“笃、笃、笃”响了三声。他烦躁地放下笔,用一张当天的《人民日报》覆盖住桌上的手稿,然后说了声:“请进!”不知是哪位不速之客前来打扰了。

       “楚老师!”郑晓京精神抖擞地走进来,身上的那套军装,已经洗得发白了,还不舍得换,胳膊肘上还显眼地打了一块补钉,好像刚从南泥湾回来似的,腕子上的手表却是崭新的“欧米加”。

       “噢,郑晓京同学,请坐!”楚雁潮站起身来,习惯地把仅有的一把椅子让给客人。

       郑晓京并不谦让,稳稳地坐在那把椅子上,双肘支着桌面,两手的十指对叉着拢在一起,支着下巴,望着她的老师。那神情,像是静等着聆听老师的教诲。而楚雁潮却看得出来,这恰恰表明她自己有话要说。

       他在猜测着她的来意。是又要分配什么角色呢,还是来向他“汇报工作”?

       都不是。郑晓京此行的目的,是他所不曾料到的。

       “我想跟您随便聊聊,楚老师,”郑晓京开口了,一只手从下巴底下抽出来,抚弄着桌上的那张《人民日报》,大概是想做出“随便”的样子,“本来早就想跟您谈的,最近事儿太多,班里一摊儿,还有系总支一摊儿……”

       楚雁潮从老子、孔子的会见中回到了现实生活。他知道,郑晓京前不久当选了系党总支的宣传委员,这位身兼两“摊儿”工作的女学生刚才的开场白决不只是为了“随便聊聊”,现在是中共北京大学西语系总支部的一位领导同志来找他谈话。这种谈话通常都是极其严肃的。

       楚雁潮立即从心理上调整了师生之间的惯常位置,正襟危坐,等待下文。

       “怎么样?”郑晓京微笑着,以一个问号开头,使人全然不知她所问的是什么“怎么样”、哪方面“怎么样”,因而也无从回答。其实这样的问话一般不必回答,仅仅是一种类似“叫板”的发语词而已,实质性的内容在后头。“最近,在咱们系的老师们中间,思想情绪怎么样?对党的工作,有什么建议和要求啊?”

       “哦,”楚雁潮简直无言以对,“我……不清楚,很少和别人谈论这方面的问题……”

       郑晓京宽容地看了看他,并没有一定要问出点儿什么来的意思,而只管继续说下去:“对于积极靠拢组织的同志,党是很注意培养的,特别是像您这样工作能力很强的青年教师,如果能吸收到组织里边来,会发挥更大的作用。楚老师,您对于组织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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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29#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2:3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像一块巨石突然投进平静的湖水,楚雁潮心慌意乱了。尽管郑晓京极力摆出老练沉稳的架势,但她毕竟太年轻了,那近乎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的工作方法,那过于明显的“暗示”,已经让楚雁潮心领神会。这是党在向他召唤,在启动他心灵的门窗!对于生活在20世纪60年代的每一个中国青年人来说,这都是求之不得的,闻之足可以热血沸腾!

       但是,楚雁潮胸中的波澜却很快地复归于平静,他迟疑地望着郑晓京,说:“我……并没写过入党申请书啊!”

       “是吗?”郑晓京略略有些意外,在她所接触的人当中,组织上找上门来谈话而本人尚未提出申请的现象是少见的。但她很容易地便打消了这一点疑虑,“这有什么关系?随时可以写嘛,现在也为时不晚啊!写申请书、填表,只是个形式,更重要的是首先从思想上入党!鲁迅并没有在组织上入党,但他是真正的共产主义战士;毛主席的老师徐特立入党比他的学生晚得多,但他在革命最困难的时候加入了党的队伍,这是最可贵的!楚老师,现在国际、国内的形势对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场严峻的考验,我们要为真理而斗争,为了心中的信仰不惜献出自己的一切!‘疾风知劲草’啊!”

       说起这些,郑晓京十分激动,使得任何人也无法怀疑她发自内心的虔诚。

       楚雁潮不能不被她所感染。虔诚本身就具有感染力。任何一位真正的而不是伪装的宗教信徒,也不管他尊奉的是什么教义,当他心口如一而不是阳奉阴违地祈祷跪拜时,也足以使毫不相干的旁观者肃然起敬。何况,对于郑晓京不惜为之献身的信仰,楚雁潮并不是一个旁观者!自从红旗插上了上海城,他便和同龄的孩子们一起,毫无例外地接受了这一切。以后,他来到了北京,经历了反右派斗争、大炼钢铁……一个刚刚跨入青年时代的人不可能真正理解和评判这一切,但他宁愿相信,这都是天经地义的、勿庸置疑的,一直到饭越来越吃不饱,革命越来越艰难……

       “是啊,人不能没有信仰,不能没有追求,不能没有归宿。”他说,声音有些颤抖,“共产党员,是一个崇高的称号,我也曾经想……可是……”

       郑晓京认真地倾听着,她希望这位年轻的教员畅所欲言,像在英语课堂上那样,而不必吞吞吐吐。

       楚雁潮却又迟疑地停住了。虽然他是个“党外人士”,但凭着常识也知道,发展党员应该是组织委员的事儿,而郑晓京却是宣传委员,况且毕竟还是他的学生,有些话,他有必要在这个场合对她说吗?

       “也许我不该问,”他嗫嚅着说,“是组织上委托你……”

       郑晓京被问住了。今晚的游说,完全是她的自发行动而并非组织派遣。但是,这和组织原则并不矛盾啊,在教师和学生中积极、慎重地发展党员,这是校党委和系总支都已经明确的任务,每个党员都有培养“发展对象”的义务和担任介绍人的权利,何况她本人还不仅是一个普通党员!她对楚雁潮的关心决不是盲无目的的心血来潮,她敬佩自己的老师,并且希望能亲手把他吸收到党组织里来,这样,无论对于系里还是班里的工作都是极为有利的。现在,楚老师却似乎有些不“领情”,是对她郑晓京不够信任吗?还是想讨得更大的“保险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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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30#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2:3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她没有正面回答楚雁潮提出的问题。自尊心使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在煞有介事地“培养发展对象”之前并未讨得明确的令箭,而组织纪律又提醒她不可假传圣旨,便索性放着胆子做了一个大得没边儿而又不留把柄的许诺:“楚老师,您不要有任何顾虑,对每个有入党要求又符合条件的同志,党的大门都是敞开的!党,是我们的母亲啊!”

       楚雁潮又是一阵激动。他确信,郑晓京是代表着党组织来关怀他这个徘徊在党的门外的青年;那么,他现在所面对就不是自己的学生而是“母亲”了。儿子对母亲有什么话不可以说呢?

       但是,即便如此,他仍然觉得要倾吐心中的疑虑是那么困难!

       “组织上……审查过我的历史吗?”他试探地问。

       “历史?”郑晓京觉得奇怪,“一个在新中国成长起来的青年,还能有什么复杂的历史啊?”

       “哦,我说的是……我的家庭。”

       “您的家庭很简单嘛,职员出身,您的母亲是小学教员,还有一个姐姐在……在商店里做会计工作。就这些嘛!”

       郑晓京回答得很准确,看来,她对班主任做过一番起码的调查研究。但这并不全面,以致楚雁潮不得不提醒她:“还有,我的父亲……”

       郑晓京一愣:“我印象中好像您没有父亲?”

       “一个人怎么能没有父亲!”楚雁潮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从童年时期起他就不能忍受邻家的小孩和同学们认为他“没有父亲”的侮辱。但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喊”出来的这句话却声音非常低,而且显得沙哑,“我有父亲,但是他的情况……比较复杂,我在履历表上都填过的,组织上不了解吗?”

       他的脸涨得紫红,期待地望着党的代表。他希望郑晓京再仔细回想一下,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这些情况,组织上都掌握,并不成为你入党的障碍。那么,他会毫无矫饰地立即流下热泪,而不管最终能否成为一名共产党员,也为卸下一个沉重的精神负担而感到由衷的欣慰。

       很遗憾,他等了一秒、两秒……一直等了很久,两眼直直地望着,却没有等到他所希望的回答。

       权力虽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郑晓京并没有看过楚雁潮的档案——那种被某些人称之为“生死簿”的东西。现在,她为自己准备不足而贸然采取的行动感到隐隐的恐慌,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又促使她想探究未知的一切。

       “您的父亲,”她预感到那一定是个不妙的角色,只能往坏的方面猜测,“是地主?资本家?”

       “不是……”楚雁潮的声音低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也许仅仅嘴唇在嚅动。

       “右派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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