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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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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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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121#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0:4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天星惦记着年初二请容桂芳来家吃饭,这话正打在他的心上,就说:“那怎么办?”

       韩太太这才说:“请人吃饭,怎么着也得像个样儿啊!可我的心就买只整羊,炒的、爆的、吃饺子的,都有了!”

       “那当然好了,整羊?哪儿买去?”

       “我不正寻思着吗?听你姑妈说,她有个亲戚在张家口,虽然多年不走动了,地址倒还记着。要不,你就去一趟,头年儿,还赶得回来!”

       “那等我放了假吧,年三十厂里就没多少事儿了,只是打扫卫生。”

       “等到年三十就晚了,初二让人家吃什么?依我说,你明儿一早就去!”

       “那……我也得请个假呀!”

       “咳!大年根儿底下,谁没点儿家里的事儿?反正也快放假了,你走你的,明儿我给你们厂里打个电话,就说你病了!”

       天星咂着嘴,挺犯难。犹豫了一阵,终于决心为了爱情而撒一回谎吧!可惜来不及跟小容子打个招呼了,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已经告诉她初二上家来了!

       第二天一早,天星兜儿里揣着妈给的钱,带上姑妈说的地址,兴致勃勃地奔张家口去了。

       韩太太却并没打电话替天星请“病假”。她要静观容桂芳的反应,让她猜这个谜。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八这一整天,韩太太都在耐心地等容桂芳。昨儿天星没上班,容桂芳不能没反应。是病了?还是有事儿?她得寻思。今儿天星还是没露面儿,她准得嘀咕上了,不踏实了,急着要见天星,要上家来。昨儿没来,今儿准来,超不过三天去。来了,我可要好好儿地待承她!当然,这事儿不能搀和第二个人,我一人就替天星办了。

       早晨起来,韩子奇上班走的时候,韩太太就嘱咐他了:“天星不在家,晚饭就凑合了。你要是嫌‘素’,就在外头吃了再回来。路上就手儿看看哪儿有卖冻柿子的,带一兜子来!”就就保证老头子下午回来得早不了。新月呢,上午在家温习她的功课,吃过午饭,韩太太像是顺便想起来似的对她说:“放假了还没完没了地念书?也不出去逛逛?”

       这还是妈妈头一回劝她出去玩儿,新月当然高兴:“那我就上琉璃厂参观参观淑彦的商店,看看她怎么做买卖。一定很好玩儿!”就走了。离走还找补一句:“妈,我可能晚点儿回来,啊?”

       韩太太心里正是这个意思。

       日落黄昏,眼瞅着就是下班的时候了,容桂芳今儿要是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她想着,还得把姑妈也支出去,省得她到时候瞎插嘴,或者再跟别人学舌,都不好。事不宜迟,就到前院问姑妈:“咱过年的东西还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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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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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122#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0:4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姑妈正算计着这事儿,就说:“缺好几样儿呢!黄花儿、木耳、‘饹炸’,都没买,黄花鱼哪儿都没有!”

       “我听说菜市口正排大队卖黄花鱼呢,可惜远了点儿!”

       “远不碍事的,我这就瞅瞅去!”

       姑妈当真就奔菜市口排大队去了,管她买得着买不着黄花鱼,倒不是韩太太所关心的了。她关上大门,踏踏实实地坐在外客厅里,喝着盖碗茶,轻轻地哼着老年成听熟了的《穆桂英挂帅》:“五十三岁又出征!……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

       一曲未终,就听见有人敲门了。

       “谁呀?”韩太太连忙走上前去,问了一声,没等外边回答,就打开了门,门外站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见了端庄清雅的韩太太,那姑娘竟腼腆地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您是……韩……韩大妈吧?”

       韩太太一听这称呼,就觉着土,文雅一点儿该称“伯母”才是。没回答她,倒反问:“同志,您找谁呀?”

       “我找……韩天星,跟他一个厂子的。”

       “您贵姓啊?”又明知故问。

       “姓容。”姑娘脸一红。

       韩太太心说:我早知道你是容桂芳,等的就是你!说话之间,她略略打量了打量天星的这位意中人:个儿倒不像“切糕容”那么挫,脸盘儿、眉眼儿都平常,倒也还算看得过去,就是那做派差点儿事,一瞅就跟韩家不是一层水里的鱼,身上穿着工作服,里边套着棉衣裳,鼓鼓囊囊的,一个姑娘家,怎么那么不会打扮自个儿啊?还是没得穿的?……

       心里这么掂量着,韩太太面带微笑,说:“噢,容同志!请里边儿坐吧!”

       容桂芳挺不自然地跨进了高门槛,韩太太随手又关上门,就带着她往里走。她并不打算就在倒座南房里接待她,踏着台阶进了垂华门,进了里院,一直领到上房客厅里,在招待最重要的客人的地方,请她落座,还没忘了给她也沏上一碗盖碗酽茶。容桂芳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一道门、两道门,前院、后院,又侧眼瞟了瞟院子里的廊子、东西厢房,就觉得韩天星他们家怎么跟她想象的不一样啊?跟个大庙似的,没有家庭的热乎气儿。再看到堂屋里这摆设,天星他妈那么客客气气,让座、递茶都有板有眼,心里就想:要是进了她家的门儿,这儿媳妇可够难当的!捧着茶碗不见天星出来,只好开门见山:“大妈,天星呢?”

       韩太太笑笑说:“他没在家,出门儿了,头年儿还不定回得来回不来呢!”

       “啊?”容桂芳一愣,“他上哪儿去了?怎么也没请假?”

       韩太太耳不惊,心不跳:“我正说替他去请个假呢,可巧容同志今儿来串门儿,既然你们是同事,就托您给领导带个话儿得了:天星哪,有点儿自个儿的事儿,到上海去了。他的那个表妹不正在上高中嘛,趁人家放寒假,去看望看望,兴许还接她到北京来过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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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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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3#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0:4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表妹?”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容桂芳的心头,连声音都变了。

       “咳,”韩太太却平静得如同跟街坊聊家常里短,“说是表妹,其实呢,也是起小订的娃娃亲。平常也没工夫见面儿,老是信上说话儿。这不,天星都二十五了,他表妹也高中毕了业了,老大不小的,就不能再耗着了,该办,就得抢早办!容同志,您说是不是?”

       容桂芳傻眼了!一股电流刺激着她的神经,从脚心一直麻到头顶。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老实巴交的韩天星还会玩儿这一套,一边恋着个上海姑娘,一边又拿她来填补空虚!可是,红口白牙的,这是他妈亲口说的呀,还会有假吗?要不然,韩天星为什么没跟她说一声儿就走了呢?准是他心里有鬼!男人哪,心真是猜不透!如果现在不当着天星他妈的面儿,不是坐在韩家的堂屋当门儿,容桂芳肯定会号啕大哭!可是,这不是她哭的地方啊!

       不管容桂芳心里怎么翻腾,韩太太明白刚才那一番八不着边儿的瞎话已经发挥了预定的效力。现在,她还不能就此罢休,得进一步加强、巩固这一效力,并且防止可能产生的后遗症。她像是根本没留意对方的情绪变化,继续娓娓而谈:“容同志!其实呢,甭管多好的亲事,也不能都十全十美。我就觉着,他表妹虽然又标致,文化又高,可是两口子不在一个地儿也不是过日子的来派!倒不如本乡本土的,北京又不是找不着对象!可是天星认头,说结了婚再想法儿把表妹调到北京来。他爸爸也说;当初订的亲,哪儿能一句话就退了?再者说,在北京要真想找个门当户对的亲家,也不那么容易,不能剜到篮子里就是菜!容同志,您说,我还能说什么?”

       用这样的问题向容桂芳提问,真是再绝妙不过了。容桂芳这会儿连嘴唇都是白的,她能说什么?她只能在心里暗暗把自己和天星他妈说的每一个字相对照,尤其是那句格外刺耳的“门当户对”!听到这里,她已经完全清楚了自己在韩家眼中的地位,自尊心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并且由此使自己从麻木状态中清醒了:韩天星,过去的事儿就算我瞎了眼,从今天起,咱们各走各的路吧!你从来也没爱过我,你怎么能爱我?

       自制、自强使她逼迫自己斩断了心中的乱麻,站起来说:“大妈,我该走了。”

       “哟,刚来了就走哇?容同志找天星有什么事儿吗?”韩太太也站起身来,准备送客。

       “没事儿,我下班儿顺路来瞅瞅,”容桂芳极力把来意说得淡而又淡,她希望自己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拜访不要在韩家留下任何痕迹,“大妈,等韩天星回来,您甭跟他说我来过。他个人的事儿,恐怕也不想让同事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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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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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0:4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还是容同志心细!”韩太太赶快把这话接过去,“那您也就甭替他请假了,明儿我打个电话。”

       容桂芳怀着一颗冰冷的心走出了垂华门。到了大门里边,韩太太又嘱咐了她一句,这一句是最要紧的,留在最后说:“容同志,我没把您当外人,什么话儿都搁不住。天星那表妹的事儿,您可别当面儿问他,也别跟旁人说,天星这孩子脸皮儿薄,脾气又倔,怕有个言差语错的,对不住您!”

       “您放心吧!”容桂芳头也不回地迈出了韩家的高门槛,沿着来路走回去了,她决心把什么话都烂在心里,不说了!

       韩太太慈祥地微笑着送走了这位“贵”客,关上了大门,她觉得累了,倚在门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五脏六腑都感到少有的畅快。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北京沉浸在除旧布新的节日气氛之中,农历辛丑年以预定的步伐来临了。尽管在远离北京的寒冷的北方刚刚展开了一场足以影响世界局势的中苏两党大论战,尽管中国大地上经济萧条的阴霸还有待时日方可驱散,尽管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无论在什么日子也免不了有生老病死的悲哀和绝情失恋的痛苦,一岁之始还是把欢乐带给了人间。

       正月初二,韩家的节日盛宴照原计划举行,只是应邀前来的客人不是容桂芳,而是陈淑彦。陈淑彦已经不把自己当客人,和新月的情感如同姐妹,也就把和蔼可亲的韩太太、老姑妈当做亲人了。为了感谢韩伯伯、韩伯母对她的相助之恩,她用自己的工资买了两盒高价的清真细点心,更增添了彼此感情的融洽。席间,韩太太和姑妈不断地为她嫌菜,韩伯伯和新月则跟她聊着文物商店工作上的事儿,说起古玩和外贸,三个人找到了共同语言,甚是投机,更像是自己人了。惟独天星闪着头,梗着脖子,默默地吃饭,谁都不答理。反正他从来就是这样,却也并不引人注意,只有韩太太知道儿子心里想的是什么,或者说,真正了解天星此时的心情的,其实只有他自己。

       他正在吞咽着有生以来最大的痛苦!

       天星从塞外古城辛辛苦苦地背回来一只整羊之后,年三十还匆匆赶到厂里去了,他急着要见容桂芳,要向她表述这远道采购的真挚情感,要再次叮嘱她年初二一早就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可是,容桂芳却对他出奇地冷淡,淡得像路人,像一般的同事,只说:“我不想去了。初二我们家要来客人,我得招待。你有什么话,就在厂里说吧!”说完,竟然就走过去了,在他面前停留的工夫都不到一分钟!

       一股无名人憋得天星的脸发紫,他想追上去,问问她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三天没见面就冷得这样儿了?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一梗脖子,朝相反方向走了。厂子里人多眼杂,他怕让别人看出什么来,笑话他。他和容桂芳的交往,至今小心翼翼地不愿让厂子里同事知晓。他瞅不起那些在女人面前软得连骨头都没有的小伙子,打扮得油头粉面,有话没话地跟女工瞎打咕、逗闷子,无论人家怎么连损带挖苦都不急不恼,脸皮比城墙拐角还厚。韩天星不是那样的人,是个铁铮铮的男子汉!和容桂芳搞对象,本不是他强求的,那是因为他干活儿地道、为人正派,两人谁都瞧得起谁,觉得合适,才渐渐地透露了心迹。那是今年夏天的事儿,天儿正热,心也正热。现在,天儿凉了,心也凉了吗?这怎么可能呢?要不,等下了班上她们家去谈谈?不,那么样儿低三下四,韩天星做不出来。长这么大,腰没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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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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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125#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0:4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他回到家,幸好妈妈也没问他,只顾忙着和姑妈一起准备过年。他不敢对妈说,怕打了妈的兴头。唉,真对不起妈,妈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满面春风地瞎准备,一心一意等着年初二“儿媳妇”上门儿呢。他说声儿容桂芳要来,妈就像迎接贵宾似的!愧疚、痛苦撕咬着这个问汉子的心,他想告诉妈妈实情,转念一想,算了,痛苦就让我一人忍了吧,别搅得全家都过不好年!还有父母和姑妈呢,还有妹妹呢,过年了,应该让全家人都高兴,我是长子,得撑起来这个架子!再说,今年家里还是有喜事儿嘛,妹妹考上了北大,这是她考上大学的第一个年,我不为自己,也得为她高兴!

       直到初二上午,姑妈把一切都准备停当,陈淑彦也已经进门,韩太太才走到东厢房,对儿子说:“天星,容二姑娘怎么还没来啊?”

       天星知道拖不过去了,就强制着自己,装作平静地说:“她今儿有事儿,不来了。”

       “啊?不来了?瞧我这都预备好了……”韩太太似乎非常地遗憾,“那……改在哪天呢?”

       “以后再说吧!”天星不敢看妈妈的脸,心里的话没法儿跟妈说,耷拉着脑袋嘟哝道,“我们俩的这事儿,还不定成不成呢……”

       “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你们抬杠拌嘴了?”

       “没有。人家说,人家家里初二来客人……”

       “什么客人能比你还当紧?那不过是个推辞话儿,你就当真?”

       天星不语。他觉得妈说得不是没道理。明摆着,是容桂芳自个儿不愿意来,别的,都是瞎扯。

       韩太太进一步分析:“是她又攀上什么高校儿了,瞅不上你了?”

       “她瞅不上我?我……我还瞅不上她呢!”天星被激起了火,气得脸红脖子粗,不是冲他妈,是冲此时根本不在场的容桂芳,“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么样儿玩弄别人的感情!”

       “说得是啊!”韩太太愤愤地说,“我儿子哪点儿不比她强。论家庭,论人品,她配吗?为了跟她一般高,我们得蹲着,她倒嫌我们挫了!这叫不识抬举!”

       娘儿俩各有各的气,这会儿都撒了出来。天星经过妈妈的指点,回过点味儿了,心里的那团乱麻理出点头绪来了。容桂芳!既然你眼睛瞅着别处了,我韩天星决不硬巴结你!他在心里暗自慷慨激昂,但看着妈妈也跟着他生气,又不落忍,就安慰说:“妈,这事儿就是吹了,也不碍事的,您别往心里去。我们厂子里光棍儿汉子有的是,不丢人!”

       韩太太冷笑着说:“我儿子还能打得了光棍儿?哼,金瓶头不缺柳木把儿,我们怕什么?天星,走,吃饭去!为这种人生气伤身不值得,身子可是自个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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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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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6#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0:5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饭桌上,新月无忧无虑的欢声笑语使天星伤感,也使他多少得到了一点儿安慰,觉得这种亲密无间的居家团圆还是可贵的。他胡思乱想:人,为什么要有那多的感情?有骨肉情、手足情,这就足够了,干吗还要添上个男女恋情来折磨自己?

       他极力不再去想那个容桂芳,可是每道菜都是为容桂芳而准备的,他一动筷子就看见了那张脸,想忘个干净也是不容易的!他本来没有一点儿胃口,却强迫着自己吃,吃饱点儿,别让妈难过;慢慢儿地吃,别早早地扔下碗就走,让全家扫兴,特别是今儿家里还有妹妹的客人,他得耐着性子让这顿饭圆满结束。他不愿意让除了妈妈之外的任何人看出他是个失恋的人,他认为“失恋”是一种耻辱,并不像一些大知识分子那样还能从中寻找出什么诗意。他尽量使自己平静、自然:我还是原来的韩天星,一点儿没变。是一点儿没变,依旧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不过,这个又蔫又拧的主儿,在他最不顺心的时候,能做到这一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下午,新月和陈淑彦出去看电影,是席勒的作品《阴谋与爱情》。新月还邀哥哥一块儿去,天星一听这个片名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再说,他现在哪儿有这份儿闲心?就摇摇头,没事儿找事儿地去擦他那辆自行车。泥里雪里骑了一冬天,也该利落利落了,人倒霉,别让“马”也跟着垂头丧气的,打起精神来!

       吃过晚饭,天星就一头扎进东厢房,没再出来。他早早地躺在床上,寻思着剩下的两天假该怎么打发?等初五上了班,见了容桂芳,还说点儿什么吗?咳,不说了,什么都不说了,这一篇儿就算翻过去了!他暗暗埋怨自己怎么这样儿反反复复?大丈夫做事,得拿得起,放得下,决不能让客桂芳看扁了!那么以后呢,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相处?随她去,你不理我,我就不理你;你找茬儿跟我说话儿,我还装听不见呢!什么?你又后悔了?你哭?哼,眼泪也泡不软我的心,谁叫你折磨我呢?……

       人哪!每个人的心都是一个宇宙,阴阳造化,相克相生,深奥隐秘,无有穷尽,即使像天星这样感情很少外露的铁汉子,也不能例外。要摆脱情网的缠绕,他必须战胜自己。这也许很快,也许还要很久。

       他闭上眼,却并不关灯,不愿意让家里的人知道他这么早就筋疲力尽地躺下了,免得窥见他心中的秘密。

       此刻,韩太太正在女儿的房里。

       新月坐在写字台前边的椅子上,胳膊肘儿支在桌上,一手托着脸,和妈妈说话儿。屋里的炉子烧得很热,她没穿棉袄,只穿着那件白色的毛衣,在柔和的台灯照耀下,更显得娴静、优雅,洋溢着无忧无虑的青春气息。韩太太坐在女儿的床上,手里捏着一只嫩黄的香蕉苹果,熟练地削了皮,放在桌上的小碟里,切成六瓣儿,用牙签叉起一瓣儿,递给女儿,再叉一瓣儿,才送到自己嘴里,慢慢地吃着,和女儿说话儿。新月很少有机会这样跟妈妈亲近,她觉得自己又回到童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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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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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7#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0:5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新月,”韩太太说,“你总算走上阳关大道了,不用妈操心了……”

       新月心里一热,妈妈这一句话,把过去所有的不愉快都抵消了,妈妈毕竟和女儿连着心。她看着妈妈那日渐苍老的脸,那不就是为她操劳的见证吗!她想:妈妈,您等我五年大学毕业之后吧,女儿要让妈妈过一个最舒心、最幸福的晚年!

       韩太太继续说:“……往后,妈就得着你哥的急了。”

       “我哥?我哥怎么了?他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新月不明白妈妈的意思,她觉得这个家庭现在什么烦恼也没有。

       “你没觉得,你哥这些日子心里有事儿吗?”韩太太朝东厢房那边努努嘴,轻声说。这话,自然不能让儿子听见。

       “没有啊!”新月眨眨眼睛,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猜测着说,“是不是他看着我上大学,心里……”

       “不是,他现在没那个心了。都二十五了,还上什么学啊?他如今该想想自个儿的事儿了,哪儿能老这么跟孤雁儿似的!”

       新月的脸腾地红了,她没有想到,哥哥的婚姻大事妈还会跟她商量。她算什么呀,一个小孩子,还没有接触过爱情的少女!

       “这事儿呀?您跟爸爸和姑妈商量商量吧,我……我哥的什么忙我都愿意帮,可是这事儿——我总不能跑到街上嚷嚷:哎,谁愿意嫁给我哥?”

       “悄不声儿的!”韩太太笑着,朝新月的手上打了一下,“我跟你说正经的呢!哎,我瞅着,他好像是对淑彦有那么点儿意思?”

       “是吗?”新月一惊,差点儿跳起来,这消息对她来说简直太突然了!看见妈妈直摆手,才压低了声音,兴奋地说:“我怎么早没想到呢?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

       韩太太笑眯眯地瞅着她:“就是不知道人家姑娘乐意不乐意?”

       “没问题!”新月竟然敢打这个保票,“前几天她还夸我哥实在呢,就是不冲我哥,冲我,她也愿意!”

       韩太太的眉眼儿都笑开了:“她又不能嫁给你!”

       “要不,我就把话挑开了,问问她?”新月抑制不住心头的冲动,恨不能连夜就去找陈淑彦。

       韩太太稳稳当当地按住女儿的肩膀说:“不能这么着!你要是先把你哥兜出来,问人家乐意不乐意,就跌了咱的份儿了。即使成了,久后也是低人家一头。居家过日子,要是女强男弱,这爷们就得受难为。得给你哥留一步!再者说呢,现如今儿女亲事,也不兴父母包办,你也甭拿我的话跟淑彦说事。顶好是让淑彦勤来着点儿,慢慢儿地熟了,让他们自个儿搞。咱们娘儿俩呢,就‘去’那个拉胡琴儿的、敲边鼓儿的。因话儿提话儿,没准儿那边就先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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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8#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0:5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韩太太爱子心切,为了得到她所相中的儿媳而运筹帷幄,不知不觉地对女儿进行了一番有智有谋、有声有色、独具风格的关于恋爱、婚姻、家庭的演讲。而新月,一心想促成哥哥和陈淑彦的这段良缘,竟然对妈妈的这番老谋深算没有丝毫的反感。爱情,这对她来说,还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新课题。小说、电影里的爱情故事,离她太远了;现在,现实生活中的一个爱情故事以奇特的方式在她身旁发生了,她不是当事人,但也不是可有可无的旁观者。

       韩太太定下战略,步履轻盈地回房安歇去了。

       新月还在灯下幻想着未来:陈淑彦,她的挚友,又将成为她的嫂子,这简直是真主的特意安排!以后,在这个家庭里,她将增添一个最知心的伙伴,爸爸、妈妈、哥哥、嫂子,还有姑妈和她,将连成一条和谐紧密的纽带!啊,多么美满的家,多么令人愉快的寒假!在假期里,她要履行妈妈的嘱托,为创造家庭的美好未来而努力!

       她看看桌上的日历,寒假已经过了一半,再过十几天就该开学了,那时回家过年的同学都回来了,大家又要见面了,她倒是真想同学们呢!楚老师的那个小小的书斋中,一定又多了一摞稿纸吧?他寒假根本没回上海,说要利用这段时间多翻译点儿东西,这个人,事业上抓得可真紧!想到这里,新月又想提早几天到学校去,好拜读楚老师的新作……

       “博雅”宅中,东、西厢房都亮着灯,新月和哥哥都失眠了。

    第七章  玉王

       伊斯兰教鼓励婚姻,因为它关系到种族的繁衍延绵。穆斯林当中没有“出家”的僧侣。成年男女出于天性的正当需要而结婚是“瓦直卜”(当然),以共同生活、生儿育女为目的的婚姻是“逊奈”(圣行)。伊斯兰教禁止淫乱,但同时也反对违反人性的禁欲。

       韩子奇和壁儿的婚事,在劫后重逢、悲喜交集的时刻决定了。

       即将做岳母的白氏且喜已悲且惧。喜的是梁家从此有了依靠,有了希望,壁儿的终身有了托付,奇珍斋的死灰竟然也得以复燃;悲的是梁亦清走得太早,没有看到这一天;惧的是无力打发女儿出嫁,喜事临头,却是一道难以度过的大关!

       按照回回的习俗,男婚女嫁,不是自由恋爱、私订终身就可以了事儿的,任何一方有意,先要请“古瓦西”(媒人)去保亲,往返几个回合,双方都觉得满意,给了媒人酬谢,才能准备订婚。订婚通常要比结婚提前一年至三年,并且订婚的仪式也不是一次就可以完成的。初次“放小订”,在清真寺或者清真饭馆或者“古瓦西”家里举行,男方的父、兄预先订下一桌饭菜,备了用串珠编织成的聘礼,前去行聘。女方的父、兄带着一只精巧的玻璃方盒,里面放着“经字堵阿”和刻着待嫁女子的经名的心形银饰。双方父、兄见面之后“拿手”,互换礼物,然后聚餐,“小订”即算完成。过了一年半载,再议“放大订”。“大订”比起“小订”,就要破费得多了,男方要送给女方一对镯子、四只戒指、一副耳坠儿、一块手表、一对镯花儿,装在玻璃盒里,连同“团书”(喜柬),由“古瓦西”送到女家,“团书”上写了两个日子,供女方任择其一。“古瓦西”讨了女方的口信儿,再回男方通知。“团书回来了吗?订的是几儿呀?”“回了,×月×日。”这个日子就是预订的婚礼日期,所以称为“大订”。“大订”之后,男方就要依据婚期,早早地订轿子、订厨于,并且把为新娘做的服装送去,计有棉、夹旗袍,棉袄棉裤,夹袄夹裤……共八件,分作两包,用红绸裹好,外面再包上蓝印花布的包袱。至此,订婚就算全部完成,只待举行婚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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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129#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0:5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喜期来临,排场当然更要远远超过“放订”,当那十抬嫁妆浩浩荡荡出了门,人们才知道嫁女的父、母要花多少钱!看那嫁妆:头一抬,是二开门带抽屉的硬木首饰箱(官木箱),箱上搁着拜匣;第二抬,一件帽镜、一只掸瓶、两只帽筒;第三抬,四个棕罐;第四抬,两个盆景;第五抬,鱼缸、果盘;第六抬,两个镜支;第七、第八抬,是两只皮箱,盛着新娘的陪嫁衣物,箱上搁着对匣子和礼盒;第九抬,又是一只小皮箱;第十抬,是新娘沐浴用的木盆、汤瓶以及大铜锅、小铜锅、大铜壶、小铜壶。这十抬嫁妆,是断不可少的,如果女方家境富裕,还可以加上炉屏三色和大座钟,便是十二抬。若要摆阔斗富,再增加几倍也没有止境,多多益善,但少于十抬便觉寒酸了。有的穷家妇女,凑不够十抬,又无钱打发抬?该咳肆娇榇笱螅?懔?酃图父鋈耍?范プ偶拮彼凸?ィ?莆?拔巡倍?保?鞘窍嗟毕盅鄣氖露???宜?宜母觥拔巡倍?本推噶斯媚锪耍????粝录甘?甑幕鞍讯??

       再说男方。迎亲当日,男方要备上一块方子肉、两方卷果、两只鸡,都插着“高头花儿”;五碗水菜、四盘鲜果、四盘干果、四盘点心、四盘蒸食、一对鱼,装在礼盒里,分作两抬,称为“回菜”,给女方送去,一俟花轿出门,这“回菜”就回来了,女方的亲友大吃一顿。新娘上轿,婆婆要来亲自迎娶,娘家妈也要亲自把女儿送上门去,随着去的还有娘家亲友,又是浩浩荡荡,并且把葬礼上绝不许用的旗、锣、伞、扇、乐队,也从汉人那里照搬过来,吹吹打打,好不热闹!花轿进了婆家的门,早已有请好了的“齐洁人”或者由婆婆迎上前去,挑开轿帘儿,给新娘添胭粉,然后迎入新房,却不像汉人那样“拜天地”。

       这时,宗教仪式的婚礼才真正开始。

       八仙桌上,摆好笔砚,由双方请来的两位阿匐写“意和布”(婚书)。婚书上写着双方家长的姓名,新郎、新娘的姓名,以及八项条款:一,这是婚书;二,真主订良缘;三,双方家长赞同;四,夫妇双方情愿;五,有聘礼;六,有证婚人二人;七,有亲友祝贺;八,求真主赐他们美满。阿匐写毕,向新人祝贺,这时,新娘含羞念“达旦”(愿嫁),新郎念“盖毕尔图”(愿娶),婚礼达到了高潮,来宾们哄声四起,手舞足蹈,抓起桌上的喜果向新郎、新娘撒去,祝愿他们甜甜蜜蜜、白头偕老!

       婚礼以再次“拿手”结束,但欢宴和笑闹还要持续到午夜,第二天一早,新婚夫妇就要成双成对地到娘家“回门”了……

       白氏深深地叹息,她当年就是这样嫁到了梁家,而如今却无力为爱女举办这人人都有权享受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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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130#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22:30:5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子奇,壁儿,妈不能对不起你们,我去求回回亲戚们帮我一把,要‘乜帖’也给你们办……”

       “妈!”壁儿为母亲擦着泪,“咱免了吧,都免了!奇哥哥没了有家,您就是凑够十抬嫁妆,往哪儿抬呀?从今儿起,他就是您的亲儿子,您又聘姑娘又娶儿媳妇了!明儿一早,咱举意提念爸爸,念平安经,我就算有了家了!”

       第二天,星期五,穆斯林的“主麻”(聚礼)日,壁儿和韩子奇双双来到清真寺,请阿匐为他们写“意札布”,在肃穆的清真殿堂,当着聚礼的朵斯提,阿匐为他们兼任了“古瓦西”和证婚人,向他们道“晤吧哩克”(祝贺)。

       “达旦。”壁儿说。

       “盖毕尔图。”韩子奇说。

       没有人为他们撒喜果,但是,他们觉得来参加聚礼的穆斯林都是他们的婚礼的宾客!

       按照伊斯兰教规,穆斯林的婚礼,最重要的条件是当事人双方自愿结合,并且必须有穆斯林中的两个男子或一男二女在场作证,此外一切繁文缛节都可有可无。韩子奇和壁儿的槔瘢?镁弑傅亩季弑噶耍?筒槐匾藕读税桑?

       走出清真寺,壁儿没有为自己的婚礼的寒酸而悲伤流泪,她心里觉得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充实,从现在开始,她成为大人了,成为“韩太太”了。《古兰经》说:“妇为夫衣,夫为妇衣”,她和奇哥哥将融为一体、互为表里、相依为命、永不分离,共同走向面前那漫长的路……

       十年之后,奇珍斋名冠北京玉器行。这时,北京已经由于国民政府迁往南京而改称“北平”,叫了七八年了。

       韩子奇把奇珍斋扩展到五间门面,他从东郊一些旧贵族墓地的看坟人手中买来一批优质汉白玉的断碑残碣,雇了手艺高强的石匠精雕细刻成浮雕大门脸儿,正中挂上了当年由“玉魔”题写的黑漆鎏金大字牌匾:“奇珍斋”。门脸儿以上,磨砖对缝,清水脊的门楼两丈余高。大门两侧,汉白玉浮雕当中镶着雪白的瓷砖,分别写着黑漆大字:“随珠和壁”,“明月清风”,也是当年“玉魔”题在家门上的遗句。

       近年来,韩子奇把奇珍斋交给账房老侯和徒弟去照看门市生意,他自己则把主要精力用于寻访天下美玉,观赏把玩,并从琉璃厂的旧书店搜求大量古籍,凡与玉有关,都不惜重金买来,对照自己的收藏,披阅攻读,潜心研究,孜孜不倦,如醉如痴,俨然是又一个“玉魔”……

       不久,连“玉魔”老人的藏玉之所“博雅”宅也“货卖识家”,归于韩子奇之手!

       搬入新居,韩子奇仿佛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地,仿佛又看到了那位充满智慧的龙钟老人。他抚摸着大门上的“玉魔”遗墨,抚摩着庭院中老人手植的花木,抚摩着老人生前藏玉读书的上房西间书房,心中不禁涌起无限思念,默默地呼唤着“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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