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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书虫百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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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五部 铁血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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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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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791#
     楼主| 发表于 2012-5-17 14:04:4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莫胡说。”嬴政皇帝完全清醒了,声音虽低,却异常清晰,“蒙毅,立即返回咸阳。名义,还祷山川,为皇帝祈福。真正要做的事:会同二冯,镇抚咸阳;调回李信十万大军,镇抚内史郡。关中,已经没有老秦人了。一旦有变,李信大军便是支柱。若有可能,教李信从上邦将陇西老嬴秦数千户,全数迁回关中……我得立即北上,见蒙恬,见扶苏,安定北边,部署身后大事……不,不能再耽搁了……”

      “蒙毅之见:陛下当立即回咸阳镇国!我赴九原,召回长公子并家兄!”

      “不。”皇帝清醒地摇头,“半道折返,动静太大,朝野不安。以目下情形,我再撑半年当非大事……我回咸阳,大事便得多方会商。反不如你回咸阳,奉诏直接行事,更方便。”

      “蒙毅明白!”

      “不要急。明日知会丞相,交接完毕再走,不能显出形迹。”

      “陛下,不告知丞相么?”

      “丞相……我相机告之不迟。记住,你是密使。”

      “陛下,皇营事务交于何人?胡毋敬如何?”

      “老奉常迟暮……还是交给赵高了。”

      “陛下,赵高素无法度之念,不妥……”

      “一个老内侍而已,他能如何?再说,对朕忠心,莫过赵高了……”

      “陛下……”蒙毅欲言又止。

      “蒙毅,大事托付你了,这里没事,要紧处在咸阳……”

      “陛下……”蒙毅一声哽咽,泪如泉涌。

      “蒙毅啊,我与汝兄少年相知,情如兄弟。你一样,也是我的好兄弟……”

      “陛下!蒙毅何忍弃陛下而去……”

      “蒙毅,好兄弟,天下要紧,大秦要紧……安秦者,终须蒙氏也……”

      蒙毅泪流满面语不成声,扑在榻前深深三叩,才依依不舍地走了。次日清晨,赵高捧着一道诏书到了蒙毅大帐,宣示了“着郎中令蒙毅为朕之特使,代朕还祷山川,为朕祈上天护佑”的诏书。蒙毅奉诏,立即与丞相李斯会商交接了诸般事务,又将皇帝行营大帐的事务交接给了赵高,于午后时分带着一支百人马队上路了。

      嬴政皇帝没有料到的是:遣回蒙毅,成为他一生最关键时刻最关键的错失。蒙毅身为执掌中枢的郎中令,堪称最危急时刻最关键的中枢大臣。赵高后来要做的第一个要职,便是郎中令。更为重要的是,蒙毅秉性公直刚毅而缜密,几乎是历来宫廷内侍的天敌,自然也是赵高的天敌。若蒙毅不去,嬴政皇帝在最后时刻,至少可以确保自己的各种遗诏得以忠实宣达各方,断不致足不出户而天地翻覆。若蒙毅不去,赵高纵然有野心,丞相李斯也万万不会呼应,不敢呼应。当后人清楚后来的事实,再看蒙毅的离去,便会明白看出:这是嬴政皇帝至为关键的一个败笔。当然,这也表明了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嬴政皇帝至死也没有怀疑过身边任何一个近侍,也永远不会想到人会发生如此激烈的大扭曲。从这一基本事实说,嬴政皇帝是一个没有防人机心的君王,六国贵族以及后世儒家攻讦嬴政皇帝奸诈暴虐等等,实在不堪事实验证。在中国历史上,防止身边乱象最成功者,大约莫过难眩以伪的曹操了。嬴政皇帝若有曹操之三分权谋机诈,大约历史便得重写了。蒙毅离去,令人常有扼腕之叹——始皇帝一念之差,诚天意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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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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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92#
     楼主| 发表于 2012-5-17 14:04:4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三日后,大巡狩行营西进了。

      这次,皇帝行营从陆路进发,沿琅邪台海疆一路北上,绕过荣成山(成山角)向西抵达之罘岛。这次行进的不同处是:每日路程不多,却不做一日停留。丞相李斯对这一变更所做的宣示是:皇帝体恤胡毋敬、郑国两位老臣不耐酷暑,决意减少沿途驻扎时日,徐徐常速返国。几日行进下来,皇帝的热病时轻时重,总之是比在琅邪好了许多。至少,皇帝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海风徐徐的明净时日,不时还从帝车中下来闲走几步。之罘岛遥遥在望时,杨端和报来了一个令人惊喜的消息——海上连日发现大白鲛鱼,准备以大型连弩射杀之,请皇帝陛下登高观赏!嬴政皇帝很是高兴,立即下令在之罘岛停顿一日,观赏连弩射杀大鲛。

      原来,徐福船队出海后两日,便与皇帝行营失却了通联。嬴政君臣在方士出逃之后,业已清楚了徐福一干方士必是有意逃遁。杨端和主张追杀,嬴政皇帝却淡淡一笑说,算了,茫茫大海,他筹划了多少年,你能追杀得了?若天意不使他脱逃,还有三艘战船跟着,必能拿它回来。不料,行营抵达荣成山时,三艘战船却漂了回来,率军大将禀报说:出海第六日夜里,船队停泊在一座无名小岛前,全体人马登岛起炊;将士们都饮了方士们的劝酒,方士们说,不饮酒要得寒腿病;可天亮醒来,方士与货船便无影无踪了,他们在海上寻觅了三日三夜也没看见一只船,最后只好漂了回来。大臣将军们愤愤然,有主张追杀方士的,有主张处罚水军的。皇帝却破例地挥了挥手道:“此事错在朕,不在将士。先放这班方士一马,朕不信日后找不回来。”于是,装载了大型连弩的三艘大战船重归船队,一路驶向了之罘岛,不意竟在航程中发现了大白鲛鱼。

      那日清晨,皇帝与大臣们登上之罘山最高峰时,一天明净如洗,霞光万道碧波无垠,海天之间壮丽得无以描述。大约卯时,岛前深海处白帆点点,遥遥有战鼓号角之声隐隐传来。未过片时,碧蓝的大海中不断跃起一道道雪岭般的白墙,鼓着浪头隐隐起伏,不断向之罘岛逼近。俄而便见远处白帆快速聚拢,从三面向翻飞的雪岭无声地靠近。正在碧浪中再度矗起一道雪岭时,战船鼓声号角大作,三艘大战船的大型连弩一齐发射,长矛般的大箭呼啸着飞向了那道雪白的山岭。嬴政皇帝真切地看见了雪白的山脊冒起了几道血柱,渐渐地,翻飞的白色闪电变成了缓慢漂动的雪白山脊……

      “万岁——!大鲛鱼中箭了——!”

      整个海面都响彻了秦军将士的欢呼声。

      骤然之间,泪水涌满了嬴政皇帝的眼眶。

      海天之间这壮阔的一幕,永远地镌刻在了嬴政皇帝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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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93#
     楼主| 发表于 2012-5-17 14:04:4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

      ①据当代史家与科学技术史家研究考证,玻璃在中国周代已经出现,古称琉璃或流离。更重要的是,中国上古时代的玻璃与西方的古玻璃完全不同成分:中国是铅钡玻璃,西方是钠钙玻璃。此历史事实在20世纪30年代已经为西方科学家对考古实物的化验分析所证实,然证实这一历史成果的科学家,却坚持宣布玻璃为西方起源,中国上古玻璃是仿制西方。其荒诞若此,夫复何言!目下,这一荒诞宣布已经没有科学史家相信了,但许多迷信西方的中国民众却还是相信着,传播着。相关信息可登录中国玻璃网等查询。

      ②鲛鱼,即鲨鱼。

    第十四章 大帝流火 七、北上九原:突兀改变的大巡狩路线

      从之罘岛再度西进前,嬴政皇帝在行营举行了一次大臣会商。

      依大巡狩的惯例,离开琅邪台北上便是踏上了归途。一则是旧齐滨海地带是皇帝两次巡狩都来过的,不会再有大型宣教典礼;二则是皇帝大臣皆有不适之感,天气又越来越热,一进三伏酷暑,白日几乎难以行军了。所以,一离开之罘岛李斯便做出了回程部署,将少府章邯做了夏日行军的前导,下令章邯率一千铁骑先两日上路了。因为,若从之罘岛地带归返咸阳,则路径很直接:之罘——即墨或临淄——巨野泽——大梁——洛阳——函谷关——咸阳。这是齐国通向中原的传统官道,此时已经是帝国驰道之一,路况好速度快,又不过黄河,故此需要先行人马预为安置护卫、救治并驻屯地等事项;而章邯军政两通,担此重任再合适不过。就当时的事实说,嬴政皇帝在琅邪、荣城业已两次发病,所有的大臣将军都认为皇帝该踏上归程了;若此时果然能按照预定的大巡狩路线行事,从之罘岛南下回咸阳,自当安然无事。

      大臣们没有料到的是,皇帝竟然要北上巡边!

      皇帝的理由很简单,又很充分。昨日午后九原传来捷报,蒙恬军第二次反击匈奴获得了很大的胜利,长驱直入匈奴单于庭,头曼单于仅率数万残部远遁而去;如此煌煌胜仗,皇帝须得再度北上巡边犒赏将士,并督导东部长城早日竣工。昨日捷报人人皆知,行营还很是狂欢了一阵。皇帝如此决断,似乎也无可非议。然则,皇帝大巡狩的行程历来都是事先筹划好的,如此大的巡边举动,事先从未宣示而由皇帝临机动议,本身就透着几分神秘。再说,即或是临机改变,至少皇帝也当与总司巡狩事务的丞相事先会商而后再议决部署,然看今日情形,丞相李斯似乎也是事先一无所知。如此情形之下,大臣们一时忐忑起来了。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错愕不已的李斯,久久愣怔着没有说话。郑国胡毋敬顿弱杨端和几位大臣也大觉意外,都是相互观望,一时默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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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9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7 14:04:4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诸位毋得疑惑。”嬴政皇帝笑道,“自来大战无定期。朕也想不到,九原军能在如此大热天有如此大胜仗。昨日,朕本当与丞相会商,却又埋在公文山里没有拔得出来,在书房里困得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是四更。于是,今日索性一起说了。否则,又得耽搁一日。”

      “老臣以为,陛下决断得当。”李斯立即支持了皇帝。

      “老臣以为不然。”素来寡言的郑国说话了,“皇帝陛下在琅邪已经发热,一路未见痊愈迹象。目下正逢酷暑,又将入伏,再度跋山涉水北上巡边,只怕不利于陛下病体。二次大胜匈奴固然可喜可贺,然不能冒此风险……”

      “老令啊,朕好多了。昨日观射大鱼,朕不是自家登山的么?”

      “陛下,老臣附议郑国之意。陛下不宜北上。”胡毋敬忧心忡忡。

      “顿弱亦赞同老令之意。”

      几个大臣,只有卫尉杨端和没有说话了。谁都知道,杨端和最是稳健,是秦军大将中最唯军令君命是从的一个,与王贲李信大有不同。所以,杨端和军旅资望很深,却历来都是副将。目下杨端和虽身为卫尉位居九卿,也是正职,然却直接听命于皇帝,还是不用他独当一面。是故,谁也没指望他会说话。

      “陛下,末将也以为,北上不妥。”谁都没有料到,杨端和也说话了。

      “卫尉得说个道理出来。”顿弱之激发神色,显然要寡言的杨端和多说话。

      “没甚道理。末将只觉得心下不踏实。”杨端和平平淡淡。

      “有甚不踏实?诸般大事都很顺。”顿弱又追了一句。

      “末将唯陛下之命是从。”杨端和不理会顿弱,一句见底了。

      “诸位,此事不须再议。”嬴政皇帝语气淡淡,可谁都听得蕴藏着一种不容商量的果决,“出行日久,谁没个发热发冷?两位老令不是也疲累不堪,略有不适么?朕也一样,过几日自然会好。还有太医在身边,误不了大事。再说,诸位果真不想看看万里长城?顿弱,长城东段全在旧燕之地啊!”

      “万里长城谁不想看?老臣多少年故里心愿也!”

      “敢问陛下,对行营人事可有部署?”李斯谨慎地插断了顿弱。

      “行营事务,依旧是丞相总掌。唯朕之行辕有一变:蒙毅还祷山川,朕书房事务交赵高暂掌。”皇帝很清醒,话语很慢,“为处置政事快捷,再给赵高一个职事:兼领印玺。余皆不变,依照丞相部署行事。”见大臣们俱各默然,嬴政皇帝特意补了一句,“赵高是临时署理,蒙毅还是郎中令。”

      “陛下明断。”大臣们终于表示了赞同,虽然不那么热切踊跃。

      行营会商结束了,郁闷的李斯大大地忙碌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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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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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795#
     楼主| 发表于 2012-5-17 14:04:5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皇帝决意北上,意味着大巡狩路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平坦快捷的驰道之行骤然变成了险阻重重的跋涉之旅。从之罘岛地带抵达九原边地,大的方向是向西渡过四道大河(济水黄河洹水漳水),再穿越旧赵国,经雁门郡北部向西抵达九原;当然,也可以在渡过黄河穿越旧赵后,从太原再次西渡大河,从老秦国的上郡北上九原。无论选择哪条路线,都是确定不移地比立即返回咸阳艰险许多。李斯深恐有思虑不周处,与杨端和确定北上路线时,破例地请来了通晓天下山川险阻的老郑国。在郑国的多方参酌下,三人最后确定了西进再北上的具体路径:之罘岛——临淄——西渡济水——从平原津西渡大河——西渡洹水——西渡漳水——经巨鹿郡——经恒山郡——经代郡——抵达九原。路径议决,郑国看着吏员画出的地图,皱着眉头道:“夏月正在涨水之季,连续横渡四道大水,绝非易事也!斯兄,好自为之了。”郑国一句话,说得李斯心头竟有些酸热了。李斯万般感慨地长叹了一声,拿起地图便去皇帝大帐了。李斯没有想到,皇帝只瞄了一眼地图便点头认可了,似乎不想涉及李斯很想特意申明的途中艰险。见皇帝丝毫没有改变的迹象,李斯也没做申明便告辞了。

      次日四更时分,大巡狩行营第一次按照盛夏出行的传统上路了。

      盖盛夏酷热,商旅军旅上路,都是赶早行路,正午之前驻屯歇息,避过人马难耐的最酷热的午后时光。皇帝行营纵然人马强壮,若要长途跋涉,也得循着这历经千百年考验的有效传统行事。否则,人纵可忍,牛马却得纷纷倒下了。这也是李斯事先禀报了嬴政皇帝,并得允准后部署的。自巡狩路径发生突然变化后,李斯心绪更多了一份不安。仔细想想,自去冬筹划大巡狩以来,诸多事对他都是扑朔迷离的。这种扑朔迷离,与其说是他某件事知道得迟与早,毋宁说是决事过程中与闻得前与后。曾经的岁月里,李斯也曾不知道过许多许多事情,可一次也没有如此不安。为何?自李斯用事中枢,几乎任何大政决策都是皇帝与他事先商定的,纵然最终的决策与他的谋划有所差别,他也是充实的奋发的;他所不知道的,几乎全部是知道不知道都无关紧要的非大政决断。可这次大巡狩却不一样,几件事都是皇帝决断后他才知道的。这里的关键是,比其余大臣早知道几个时辰抑或早知道几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为何不与他会商决断了?不是说皇帝决断得不对,也不是说皇帝必须与他会商方能决断,而是说,皇帝为何改变了多少年与他磨合达成的“共谋”默契?

      这次大巡狩,皇帝在去冬的动议很是突兀,他当时也明确表示了不赞同。因为,以皇帝目下的体魄,实在不宜艰苦备尝地长途跋涉。以李斯谋划的大略:皇帝在此身心艰难之期,最大的要务便是守定咸阳而节制天下,不能轻易地冒险大巡狩,不能轻易地离开中枢之地。然则,这一大略他能说么?不能。敏锐的心告诉李斯:皇帝显然是谋划已定,以“征询会商”名义教他知道而已,绝非真正地会商共谋。皇帝在隐疾频发日见衰老的时刻,突兀动议大巡狩,一定是有某种自感紧迫的大事,要借着大巡狩作掩护来做成。这件事指向何方?李斯原本并不清楚。然则,在他会同大臣拟就了大巡狩行程方略并得皇帝认可之后,机警的李斯已大体明白了症结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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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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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96#
     楼主| 发表于 2012-5-17 14:04:5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在李斯看来,本次大巡狩的两大使命——缉拿复辟罪犯与宣教大秦新政,没有一件是必须皇帝亲临施为的。李斯与大臣们想不出,还有哪件大事须得威权民望如此隆盛的皇帝拼着性命去做?以李斯认定的公事程式,由他领衔具名的巡狩方略一旦呈上,皇帝必然会在巡狩方略上增添些地点。毕竟,皇帝可以不说大巡狩究竟要做甚,可是,总不能不说到何处去。只要有了所在地,事情便会清楚了。然则,大出李斯预料的是,皇帝偏偏没加任何新地点,三个字:“制曰:可。”全数照准了李斯的大巡狩方略。

      惊讶之下,李斯通盘斟酌,蓦然明白了皇帝的心思只可能有一个指向——确定储君!因为,就目下大秦而言,只有这件最要紧的大事始终没有明确,只有这件不能事先确定的大事值得皇帝作为秘密对待。李斯的揣摩预测是:皇帝可能会在巡狩途中的某地——最大的可能是旧齐滨海某地——将长公子扶苏秘密召来,立即颁行诏书确立太子,并携扶苏一起返回咸阳。果真如此,李斯丝毫不觉意外,而且认为该当如此。李斯所困惑者,如此正当大事,为何对他这个丞相秘而不宣?果真皇帝大巡狩的目的在于秘密立储,而他这个丞相却不能与闻,那便只有一个可能——皇帝对他这个丞相有了深刻的疑虑!否则,古往今来,几曾有过君王善后而能离开丞相的先例?而丞相一旦不再与闻“顾命”大事,则其结局只能是废黜杀身!因为,任何一个君王,都不会将一个雄才大略而又被认定可疑的权臣留做后患。心念及此,李斯一身冷汗。然则,李斯终究不能明白确定。面对如此一个既强势又阳谋的皇帝,任何不能确定的事情,都必须有待清楚后再说,先自蠢动只能自找苦果。李斯要等待一个事实及其可能的变化出现,而后再决定自己如何应对。李斯要等待的这个事实是:皇帝在琅邪,或在荣城,或在之罘,必要召见扶苏;届时,若皇帝仍将自己视作顾命大臣,则自己当然要一如既往地效忠。毕竟,扶苏与皇帝曾经有过巨大的政见裂痕,皇帝事先不欲李斯知晓,未必没有扶苏尚待最后查勘之意;若扶苏被立为太子而自己未能与闻顾命,则李斯一定要谋划自家出路了,否则,便是坐待大祸来临。最好的出路在何处?不消说,是早早辞官归去。扶苏毕竟是个信人奋士的宽厚君子,不会对他这个老功臣如何的。

      然则,这个事实却始终没有出现,李斯再度陷入了迷惘之中。

      在李斯明白部署归程之后,皇帝却召集大臣会商行程,突然动议北上九原。至此,症结终于豁然明朗。显然,皇帝有重大事宜要与扶苏蒙恬密商,而下令两人南下,则很难避开他这个丞相;若到九原,则他这个丞相必然要会同百官巡视督导长城工地,皇帝的回旋余地便会很大很大。由此推及蒙毅使命,其返回咸阳也必是秘密处置某种大事去了,祈祷山川之神护佑皇帝,分明一个示形朝野的名义而已。如此格局,李斯已经可以明白地预测:皇帝将帝国善后的大任,已经决意交给蒙氏兄弟了;扶苏为君,蒙氏兄弟领政,他这个丞相是注定地要黯淡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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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7 14:04:5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使李斯大感郁闷者,还有两件事。一则,皇子胡亥随行皇帝巡狩,他却毫不知情。这个皇少子胡亥,与李斯的小女儿已经许婚定亲,只待胡亥加冠之后便可成婚。事实上,李斯并不喜欢这个胡亥。许婚胡亥,不过是嬴氏李氏多重联姻之后的一个延续而已,李斯已经不能认真计较皇子资质如何了。对于如此一个几乎可以用上“不肖”两字的未来女婿,李斯素来没有兴味与闻其事。即或在巡狩途中,李斯也竭力回避着这个每每令他不快的皇子。李斯所计较者,是皇帝。既然皇帝喜欢这个皇子胡亥,许其随同巡狩增长见识自是无可厚非,然则,自己恰恰是这个皇子的未来岳丈,皇帝如何便不能与自己知会一声?皇帝不说,分明是皇帝与他这个丞相已经陌生了。二则,皇帝使赵高参政,李斯大惑不解。从目下大局说,李斯认为自己亲自兼领皇帝书房事务最为稳妥。关键之时,皇帝任用赵高参政,这分明是一个显然的失策。赵高是一个去了阳势的宦者,纵有功劳,纵有才具,李斯也本能地蔑视此等人物。既往,皇帝将赵高仅仅用作车马总管,用当其所,李斯自然不会生出腻烦。可如今,竟教这个宦者做了事实上的皇帝书房长史,并兼掌了皇帝印玺!李斯实在想不通,皇帝为何如此倚重一个“大阴人”?李斯曾长期做秦王长史,对书房政务再精通不过;而大巡狩日常事务,对他这个精于理事而又精力健旺的大臣而言,事实上举手之劳而已,根本不至于忙乱无序,兼领皇帝书房绰绰有余。以皇帝之明,想不到这一点么?不会。皇帝不以他兼领书房,只能说明,皇帝对他真正地有了不可化解的疑虑……

      黎明的星光下,李斯半睡半醒地摇晃着,任沉重的车轮碾压着无尽的思绪。

      次日正午,皇帝行营抵达临淄地界。

      李斯很清楚,皇帝对大都会历来没甚兴趣,除了灭国时期因犒军善后进入过邯郸与郢都,再没专程进入过任何国都,连几次路过的洛阳新郑大梁都没有兴致进去。旧齐国的临淄固然是赫赫大都,皇帝照样没兴致。当然,更重要的是,此时的皇帝正在发病尚未痊愈的特殊时期,更不能贸然入城了。于是,李斯下令在城南郊野的密林中扎下了营地。

      赵高匆匆来了,恭敬地请李斯去皇帝大帐。

      皇帝脸色很不好,倚在榻上捂着一副丝绵大被似乎还瑟瑟发抖。李斯心头一阵酸热,几乎要冲口而出劝皇帝立即改返咸阳。可是,思绪电闪间,李斯还是死死忍住了。见李斯进来,皇帝吩咐赵高守在帐口,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皇帝又屏退了大帐中的几个内侍与侍女,招手教李斯坐在了卧榻之侧的凉爽陶墩上,殷殷地看着李斯,良久没有说话。李斯拱手一声陛下,顿时哽咽不能成声了。嬴政皇帝拉住了李斯的手,叹息一声道:“丞相,几何有过,我等君臣竟能相对无言矣!”李斯哽咽道:“陛下,老臣已不知从何说起了……”嬴政皇帝淡淡笑道:“丞相啊,你的心思,朕知道。这件事,对你说得迟了,嬴政思虑有差。”李斯一时惶恐道:“陛下何出此言?老臣未知何事不曾与闻?”嬴政皇帝似乎浑然无觉,只径直缓慢地说着:“去冬,王贲临走之时,说到扶苏宽政主张,说他也赞同。加之,又有黥布刘邦徒众逃亡两件事,朕便想先减轻工程徭役。然则,一闻丞相说关中老秦人已空,我心下急了。如此大局漏洞,朕却一直未能察觉,我不能不急也。要大巡狩,是要看看天下大势,看看复辟暗流究竟有多深的根基,看看是否必得再次回迁老秦人……朕之本意,未必一定要北上九原。然则,自琅邪染病,方士逃走,嬴政骤生末路之感,当此之时,朕当何以善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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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7 14:04:5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陛下万勿此言!陛下正在盛年啊!”李斯泪如泉涌了。

      “不。不行了。”嬴政皇帝平静淡漠地摇摇头,“嬴政不畏死。然,嬴政知道自己。嬴政任用方士,无异于自戕。若没有方士数年在侧,我固病体,元气尚在……大父秦昭王,不是病奄奄撑持了十余年么?奈何嬴政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死生有数,在最要谨慎的时刻,竟然开了秦法之禁,秘密任用了方士。想补正,嬴政都来不及了。”

      “陛下!来得及!有太医……”

      “上天无私,不会将机会总给一个人。嬴政,焉能例外矣。”

      “陛下……”

      “丞相,毋伤悲。朕,要说正事。”

      “老臣,但凭陛下之命。”李斯顿时平静了下来。

      “第一事,若我病体能过得平原津,能渡过大河,便北上九原。”

      “老臣理会:若陛下在平原津发病,立即返回咸阳。”

      “正是。”

      “老臣遵命!”

      “第二事,最后的巡狩路程,丞相有何谋划?”

      “陛下已然谋定,老臣……”

      “丞相啊,你当学学王贲,该坚持者则坚持。歧见不怕,要说在明处。”

      “陛下,”第一次,李斯有些脸红了,一拱手明朗道,“最后这段路,老臣以为必得稳妥缜密。老臣三策:其一,飞诏宣扶苏蒙恬回咸阳,陛下则最好不渡大河,不过平原津,直接由此返回咸阳;其二,飞诏李信率十万大军回镇关中,并急迁上邦十万老秦人回居关中,蒙毅可在咸阳着手此事;其三,老臣自请,兼领陛下书房政事,守定印玺!”

      “丞相怀疑赵高么?”嬴政皇帝的目光骤然一个闪烁。

      “老臣不讳言:赵高领印玺不宜。”

      “丞相,可否说说依据?”

      “老臣无凭据,只是心感不宁。”

      “丞相啊,”嬴政皇帝默然片刻,淡淡一笑道,“赵高追随朕三十余年,不知几多次换回朕的性命。不说功劳才具了,仅这三十余年未尝一事负朕,赵高何罪之有也?疑虑赵高最深者,不是丞相,是蒙毅。朕尝对蒙毅言,若以隐宫出身而长疑赵高,我等君臣,胸襟何在焉!我等是人,内侍也是人,何苛求一人至此矣……嬴政一生,无愧于天下,无愧于群臣,所愧者,唯两事耳:其一,愧对嬴秦族人。奋争天下,老秦人流血最多,受苦最多。百余年来,哪里最险,哪里最苦,哪里便是老秦人所在。嬴政不用皇族为大臣,不封老秦人以富庶繁华之地还则罢了,最后,竟使他们离开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关中之地。自丞相那日警醒于我,每念及此,嬴政都是心头滴血。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可如今,他们都在哪里啊……”

      “陛下,此,老臣之过也!”李斯第一次感到了揪心的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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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7 14:04:5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丞相主张回迁老秦人,朕赞同。”

      “陛下,还要过大河?”李斯惊讶了。

      “丞相,我自觉还能撑持,做完这件事了。”

      “那……”李斯欲言又止了,突然觉得不须再问了。

      “若赵高出事,那便是上天瞎眼了,嬴政夫复何言哉!”

      李斯踽踽离开了行营大帐,一种难言的滋味弥漫在心头。

      隐隐约约地,李斯有了一种感觉,他失去了最后一次与皇帝两心交融的机会。他提出了三则对策,那是他多日反复锤炼的结果,等得便是今日这般氛围这般机会。可是,皇帝只赞同了其中一个分支。是的,对国家大政而言,这个分支是一个根基点,不能说皇帝有错。然则,对李斯而言,则意味着皇帝基本上没有采纳他今日最为重要的筹划。皇帝坚持要渡河北上九原,那便是说,皇帝仍然觉得扶苏蒙恬回咸阳或来行营,都有某种不便;这种不便,岂不还是李斯?更令李斯心头发凉的是,皇帝对赵高的信任无以复加,竟然还有着深深的愧意。皇帝最后的那句话,使李斯大为震撼,使李斯第一次骤然看准了皇帝的弱点——雄峻傲岸的帝王秉性之后隐藏着一颗太过仁善的平凡的人心!

      李斯始终以为,嬴政皇帝是最具帝王天赋的一个君主。所谓帝王天赋,根基所在便是有别于常人之心的天下之心。你可以说这种天下之心是冷酷,是权欲,是视平民如草芥的食人品性;但你仍然必须承认,领袖天下的帝王之心真的是不能有常人之仁;或者说,帝王仁善不能以常人之仁善表现出来。毕竟,帝王必须兼具天下利害,不能有常人的恩怨之心。若如常人仁善,那确定无疑的是,他连一个将军都不能做好,遑论帝王哉!唯其如此,在李斯看来,赵高在皇帝心目里便该是一只猎犬而已,便该是一只效力于主人的牲畜而已;主人固可念猎犬牲畜之劳苦,然如何能以猎犬牲畜与闻主人之决策意志?于今皇帝,竟对一个老奴仆有如此抱愧之心,岂非咄咄怪事哉!第一次,李斯对这个巍巍泰山般的皇帝,生出了一丝不那么敬佩的失望。“上天瞎眼,嬴政夫复何言哉!”,这,这像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伟大皇帝说的话么?

      李斯第一次迷路了,莫名其妙地在树林中转悠了整整一个晚上。

      三日之后,大巡狩行营渡过了济水,抵达平原津。

      这平原津,是旧赵国平原县的一处古老渡口。平原县者,于赵国平原君而相互得名也。平原县濒临大河,与齐国相邻,是大河下游最重要的临水要塞。战国末世秦赵相争最烈,帝国君臣将士对赵国最是熟悉,对这处兵家要地更是人人皆知。一临大河,秦军将士们便纷纷指点着河东河西说将起来,惊叹夹杂着笑语,人人不亦乐乎。谁也没有料到的是,正在杨端和率领将士们忙碌预备渡河诸事时,李斯却传下了丞相令——扎营起炊,渡河事待皇帝定夺!时当午后,热气渐渐下降,正是一鼓渡河的时机。突然中止,杨端和大感不解,立即飞步赶到丞相大营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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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7 14:04:5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此乃赵高所传诏令,老夫不知所以。”李斯也皱着眉头。

      “皇帝发病了?”“赵高没说。”

      “如此大事,丞相如何老是赵高赵高?得面见皇帝说话!”

      见素来沉稳的杨端和责难自己,李斯非但没有不悦,反倒亲切笑道:“卫尉说得好,老夫原本也是如此想,奈何已有诏令,便先停了渡河。你既不解,不妨随老夫一起面见陛下定夺。陛下若是发病,自然是直返咸阳最好。”李斯将每一个关节都不经意地说到了。李斯希望杨端和据理力争,改变皇帝甘冒酷暑的北上跋涉之旅。

      两人匆匆来到一片最阴凉的树林下。行辕大帐还正在搭建,一辆辒凉车停在大树下垂着车帘,两百余名带剑武士在车后远远站成了一个扇形,只有赵高与两名侍女站在车前。虽有树荫,林中也是热烘烘一片,无休止的蝉鸣震得人耳膜发麻,谁都是一身大汗,谁都是眉头深锁,整个树林陷入了一片奇特的聒噪幽静麻木烦躁的氛围之中。

      “陛下消乏么?”李斯低声问赵高。

      赵高急促地一个眼神,手势不大但却很是明确地向返回咸阳的方向一指,惶急之势最明显不过地说:必须马上回咸阳!突然之间,李斯心头一热,正要大步趋前说话,赵高已经对着辒凉车长呼了一声:“禀报陛下,丞相与卫尉到——”一时间,李斯杨端和一齐止步,在辒凉车前几步处站住了。

      “丞相,行营立即渡河。朕没事,小睡片刻而已。”

      阵阵蝉鸣滚滚热风中,辒凉车中传来夹杂着咳嗽的皇帝声音。赵高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哭丧着脸对李斯连连摇头,背过身去不说话了。杨端和却浑然不觉,一闻皇帝话语奋然振作,一拱手道:“丞相,皇帝已经决断渡河,我去了。”转身出林间,杨端和便是一路喝令,“停止扎搭!各营立即预备渡河——”

      李斯木然一阵,终于转身走出了树林。赵高的暗示与皇帝从辒凉车中发出的渡河决断,已经使李斯清楚了一切。皇帝发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否则,赵高不可能那么强烈地暗示他必须回咸阳。皇帝派赵高传令歇息扎营,是皇帝一时忘记了对他的许诺。他与杨端和一起前来,使皇帝想起了对他曾经的许诺:过不得大河便返回咸阳。皇帝又必然料到,杨端和若知皇帝发病,也必然力主回咸阳。无奈之下,皇帝一个简短的诏令出来了,否则,又会是一场君臣争执。可见,皇帝心意没有改变,依然坚执地要渡河北上,而且不惜冒着病中渡河的危险。如此情形之下,李斯能再度坚持么?若坚持返回咸阳,安知皇帝不会怀疑他另有居心?病中之人,多疑敏感倍于常人甚矣,李斯能冒如此大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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