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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三部 金戈铁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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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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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521#
     楼主| 发表于 2012-5-15 22:45:2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按照礼仪,大国特使的轺车可直达丞相府邸大门,而无须将轺车停放车马场再徒步到府门禀报入内。然则久在王侧走动,王稽却是心思周密,通晓此等贵胄之喜好,便吩咐驭手将轺车圈赶到车马场停好等候,自己只带了一个捧礼盒的吏员从容来到府门前。

      门吏一听是秦国特使,便吭哧着有些不好把持,及至王稽将一个装着叮当金币的小皮袋递到手里,门吏二话不说便飞步进去禀报了。片刻之后,白发苍苍的丞相府家老便迎了出来,殷勤地将王稽直接领了进去。穿过一片婆娑竹林时,王稽又将一袋秦国尚坊精制的金币送给了家老。家老喏喏连声,便问王稽要在正厅见丞相还是在书房见丞相?王稽便说尚未递交国书,自然是书房好了。家老便说,中大夫须贾出使归来,正在书房向丞相禀报,须得稍等片刻。王稽心中一动便笑道,噢,须贾大夫出使楚国回来了?家老低声笑道,出使楚国何来?是齐国。噢!王稽恍然大悟地笑了,我却糊涂也,中大夫才干出众,定是凯旋而归了。家老鼻端一耸竟是不屑地摇头一笑道,气咻咻说个没完,能是凯旋了?可能出事了呢,否则老朽保你即刻便见丞相。王稽连连道,不打紧不打紧,我自等等无妨。说话间家老便将王稽领进一间异常雅致的小厅,吩咐侍女煮茶,说声老朽去看看,便碎步去了。

      刚刚饮得两盏青绿幽香的逢泽茶,便闻一阵呵呵笑声传来,如此屈尊贵客,老夫如何担待了?接着便是家老的殷殷笑声,丞相国务繁忙,原是老朽之失,已对大人说过了。王稽连忙站起来走到了门廊下一个遥遥拱手,秦国王稽,拜会丞相了。便见迎面一个绿玉冠大红袍须发灰白满面红光大腹便便者大步摇了过来,哈哈大笑着一拱手,老夫怠慢大国特使,当真无礼也!便走过来拉住了王稽的左手,一团春风般进了小厅。

      笑语寒暄几句,王稽便是一拱手:“初次拜会丞相,无以为敬,奉上蓝田玉具一副,敢请笑纳了。”向后一摆手,吏员便捧过来一个古铜方匣恭敬地摆在了魏齐案前。王稽上前打开笑道:“此乃精工蓝田玉。素闻丞相精于玉具鉴赏,便请评点一二了。”

      “玉龙金睛佩?”只瞄得一眼,魏齐便是双眼放光,及至用红锦托起玉佩反复端详,竟当真是爱不释手了。

      佩玉本是华夏服饰的久远传统。三代以至春秋,将玉石雕琢打磨成各种饰物佩带,从来都是天下共有的民俗。上层贵胄的玉器饰物名目繁多,佩玉便成为身份地位的象征物之一。即或是庶民百姓,也常有玉鱼、玉虎、玉坠等简单玉器佩带于身以示吉祥。战国之世礼仪大大简化,玉器饰物的佩带也相对简单多了。春秋时期那种一组十多件挂满全身的大型长串佩玉已经不再是贵胄们的必须礼器了,单件玉佩开始成为日常饰物,各种玉具如玉璧、玉璜、玉人玉剑等便成了寓意祥瑞的摆设器具。虽然佩玉礼仪简化了,但由于进入了铁器之世琢玉工具大是进展,玉器制作却是比春秋时期更为精细了。精工制作的大型单件玉佩便成为天下难得的宝玉。当时,秦国的蓝田玉是天下名玉之一,与西域胡玉(即后世所说的新疆和闐玉)、楚国荆玉一起被天下称为“三玉”。王稽带来的这具玉佩便是以蓝田玉为材,由秦国王室尚坊玉工精心琢磨的大型单件玉佩——玉龙金睛佩!这玉龙佩却是非同寻常,玉材洁白晶莹,一看便是极为罕见的羊脂玉;玉佩分明是一方整玉琢成,通体九寸九分,连同龙头龙尾共有十三道弯曲;最为神奇者,玉龙通背为黑色龙纹鳞甲,眼睛为火焰般红色,眼珠却是黄澄澄金色!若说这墨鳞火眼是难得的玉材天赋,这玉龙镶金睛便是战国之世天下一等一的琢玉技法——玉镶金。金中镶玉本来就已经是非常罕见了,这玉中镶金简直就是巧夺天工闻所未闻了。饶是魏齐见多识广,一时间也目眩神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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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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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522#
     楼主| 发表于 2012-5-15 22:45:3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好!好!好!”魏齐一连重重地说了三声好,“天赋奇材,绝世巧工,秦尚坊刻印,此三宗足使此宝万世不朽也!老夫之见,便叫它玉龙金睛尚坊佩,贵使以为如何?”

      “丞相法眼天下第一,品评自是无差矣。”王稽连忙跟上一句。

      “特使如此待我,老夫却何以为报?”魏齐在厅中转悠几步,突然转身,“特使便说无妨,何事相求于老夫?”

      王稽笑道:“原是秦王敬重丞相当国,欲修两国之好,岂有它哉。”

      “秦国当真要与魏国修好结盟?”

      “丞相明察:秦魏虽为夙敌,然则时移势易,赵国齐国雄心勃勃,已成天下大患。当此之时,秦魏已无冲突,若不携手抗御赵齐,秦国不安,魏国更是危在眉睫也。”

      “说得也是。”魏齐皱着灰白的长眉转悠着,“且不说这赵国素来觊觎大魏,便是这齐国,刚刚从灭国劫难中缓过劲儿来,便要对我大做手脚,当真不可思议也。”

      “噢,想起来了。”王稽恍然一笑,“在下也曾闻得,齐国要收回被魏国夺取的老宋国土地。若是如此,秦国可援手魏国共抗齐军。”

      “不不不。”魏齐连连摇手,“与魏国开战,目下齐国还没那份实力。老夫所说,是齐国那个安平君田单,竟敢买通我方使臣做我手脚,分明是欺我魏国无人也!”

      “有此等事?”王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中大夫须贾能被齐国买通,匪夷所思!”

      “须贾乃老夫臂膀,忠心事国,如何能被收买了?被买通者,须贾主书也。”魏齐回身高声问,“家老,那个书吏叫何名字来?”

      守在门廊下的家老立即答道:“禀报丞相:范雎。”

      “一个书吏,何劳丞相动气了。”王稽笑了,“莫非齐国文士都让乐毅杀光了不成?”

      “对呀!”魏齐哈哈大笑,“齐王少见多怪,竟硬是认这个书吏做大才,派田单亲赐他十金并一车齐酒,还要用五城交换这个小吏,岂非滑天下之大稽么?”

      “哪?丞相如何处置这个书吏了?”

      “老夫方才得知,还没想好如何处置。哎,莫非特使也有意这个小吏?” 突然,魏齐神秘地挤着老眼一笑。 王稽哈哈大笑:“笑谈笑谈,在下当告辞了。”

      魏齐也是一阵大笑:“好!改日老夫便让你晋见魏王,商定秦魏修好便了。”

      一番笑语,家老便又殷殷将王稽送到了府门。此时门吏已经特意将王稽轺车请进了大门庭院,王稽便在影壁后登车,从车门辚辚去了。回到驿馆正当暮色,王稽草草吃得些许饭菜,便来到了小小书房,竟是徘徊思忖,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

      临行之前,秦王特意与他有过一次密谈。虽然王稽官爵不高才具也平常,却是跟随秦王四十多年的老人了。当年秦王母子在燕国做人质,王稽便是随行总管。依照秦法,除非有大功勋,他这种事务家臣是不能做大臣的。秦王即位,他便被封了一个“谒者”的官职。谒者是掌管国君文札传送的事务官员,严格说,还只是“吏”,而不是“官”。但由于此吏是职掌国君事务,自然便是实权机密要职,寻常大臣也不将他做吏员看待。这谒者做了二三十年,宣太后死了,秦王权力也渐渐大了,虽说没有亲政,但对身边近臣的任免总是可以按照自己心愿做了。于是,五年前,秦王便以“历经磨难,忠勤任事”为由头,特赐王稽大夫爵位,职领长史。长史全面职掌国君事务,本是一等一的实权大臣。但因为秦王事实上尚未亲政,一班大臣便对此时的长史不那么看重不那么认真计较,秦王既然力主,魏冄与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等显贵大臣也就放过了。然则王稽毕竟才具有限,对文事大计尤其不擅,做了长史,也依旧只是总管具体事务,王室典籍诏令等一应文事,实际上都是长史副手在做。虽则如此,秦王对他的信任还是无以复加,但有郁闷,总是时不时与他说得几句。这次临行密谈,秦王却是异常地亲和也异常地认真,可是秦王一开口就让王稽心中猛然一沉。秦王说,王稽啊,还是让你做谒者,你当如何?王稽一脸沮丧,臣是无才,自当凭我王处置了。想起来此话极是不得体,但秦王却没有丝毫颜色,反倒是哈哈大笑,王稽啊,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想请你做一件大事,不得已如此也。王稽连忙一躬触地,臣唯忠勤事王,何敢当我王言请?王但有令,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便好!秦王扶他起来,便托付了一件令他唏嘘不已的秘密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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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3#
     楼主| 发表于 2012-5-15 22:45:3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这个秘密大计,便是出使魏国,秘密寻觅名士大才入秦。秦王说得很清楚,我要之人,须得堪为首相的大才,孝公有商鞅,惠王有张仪,武王有甘茂,太后有魏冄,我便要此等人才,晓得了?王稽当时便倒吸了一口凉气,惶恐一躬,我王明察:臣本庸才,何能识得如此乾坤大才?误王大事,臣虽万死不足以担承也。秦王便笑了,要你担承个甚?此等事原本便是个王运国运,尽心访求而已,谁保得定然成功?你虽不是大才,却也不会嫉妒埋没大才,只须谨细查访便了。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是名士大才,还能没个响动了?秦王最后却是语重心长地拍着王稽肩膀说,王稽啊,没有丞相之才,嬴稷便永远无法亲政,晓得?办好这件大事,便是莫大功劳!嬴稷这厢拜托了。便是这一躬,让王稽感奋唏嘘地来到了魏国。

      莫非当真是大秦国运如日中天,竟让他刚到大梁便听到了一个人才故事?

      那个叫做范雎的书吏能在齐国得到赏识,可是非同寻了。且不说齐王田法章机警睿智,更有那个与当世名将乐毅抗衡了六年的田单,他们可都是历经大战出生入死的名君强臣,能轻易以重金王酒结交一个微不足道的书吏?王稽纵不识人,田法章田单总是识人了,没准这范雎还当真可能是个隐没于家臣小吏之流的名士大才呢。看魏齐的模样,定然是要处置这个书吏了,会如何处置呢?想来总不至于处死了。只要这个人在,王稽便相信自己能访查出来。在大梁这个地方,只要有金钱,便没有秘密。这次出使,他非但带了几件王室重宝,还带了秦王一封密诏,可随时借支大梁秦国商社的各式金钱,还愁查不出一个想见的人来?

      可是,此等事也不能显山露水操之过急,否则便是打草惊蛇。今日有玉龙金睛佩,老魏齐话是多了些个,还有那神秘一笑,似乎是说你要这个人老夫便给你以做回报。可王稽却心明如镜,若他当真要了,那个范雎便注定出不了魏国便死了!王稽没有别的才能,揣摩此等酷好钱财珠宝的显贵人物的心事,倒是很少差错的,这也是秦王始终信任他的原因:办事精细缜密,从来不半道走风。看那个魏齐的做派,便是个容不得人的霸道权相,但有人才在此等人麾下,他不用你你也休想逃走,要另择明主,嘿嘿,先杀了你再说!惟其如此,王稽便只有打哈哈过去,让魏齐觉得他根本没在意这么个小人物了事。当真那个书吏没人理睬了,魏齐可能也就不在乎了。

      “御史何在?” 想得半日,王稽终是大体清楚了,走到书房廊下便是一声吩咐。

      一名年轻精悍的黑衣文吏闻声便来,这是秦王特意给他遴选的一个臂膀,文武皆通,还做过秘密斥候,极是可靠。王稽对他一阵轻声吩咐,这个御史便快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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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5 22:45:3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次日,王稽留下一个随员守在驿馆等候魏齐消息,自己却换了一身士子常服到街市转悠去了。魏国风华中原第一,国人历来有聚酒议政之风,但凡王城宫廷权臣府邸之秘闻抑或各国最新事态,无时无刻不在各大酒肆恣意流淌。百余年相沿成习,无论是游学士子还是各国商旅斥候,但到大梁都要先到著名的酒肆徘徊徜徉一番以探询最新消息。王稽很熟悉大梁,径直便来到气派最大的“中原鹿”。这中原鹿是魏惠王时期的王族丞相公子卬秘密开办,目下已经传了三代,早已经成了魏国贵胄与列国使节、大商、士子的消息渊薮。

      进得中原鹿,王稽没有进棋室赌坊,那种地方最热闹,却少有说事者;也没有进论战厅,那种地方只争见识高下,消息却是不多。王稽径直来到散座大厅找得一个临窗角落入席,要得两爵楚国兰陵酒与一鼎逢泽麋鹿炖,便自消磨起来。这散座大厅是所有进中原鹿者的第一站,除了专一的约赌寻棋论战者,寻常都是先在这里浸泡得半日听听八面来风,而后再做计较。王稽素无玩乐心性,又兼正在上心探事之时,自然便选定这里做守株待兔了。

      谁知听得大半个时辰,竟尽是些谈论赵国秦国相争的秘闻,将渑池会盟、蔺相如勇逼秦王及赵国将相和神话说得活灵活现,四周竟是一片喝彩叫好。王稽听得腻烦,正要付账离开,却突然看见三名红衣人走了进来,也到临窗处落座,与王稽竟是一座之隔。看衣色气度,这三人很像是魏国吏员,王稽便又安然坐了下来。只见三人落座便是一阵哈哈大笑,开酒之后便你一言我一语地笑谈起来。

      “兄台揣摩,金酒之外,那小子究竟还受了何等好处?”

      “依我之见,目下齐国潦倒穷困,十金已是重金,很难有更大财货出手。”

      “对!”第三个粗嗓门一拍案,“定然是许官许爵,笼络那小子投齐!”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第一人冷笑着,“小子时常小瞧我等,原来自己却是个十金便买得动的贱人,当真令人齿冷。”

      “你等不知道么?那小子家徒四壁孤身鳏居,十金可是买得两三个女人了!”

      三人一阵哈哈大笑,便听一人低声道:“你等只说,那小子还能活么?”

      “活个鬼!在下眼见他翻眼闭气了,模样挺怕人也。”

      “便是活着又能如何?”又是那个阴冷的声音道,“肋骨折了走不得,牙齿断了说不得,还不废人一个?”

      “想起来满可怜也!”粗嗓子接道,“依我说,我等三人收下这小子做个文奴,日每喂他三顿狗食,便让他替我等草拟文告,那小子有才,我等立功,岂非好事?”

      “好主意!”一人拍案,“每日还要打他二十竹鞭,那小子最小瞧我等三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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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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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5#
     楼主| 发表于 2012-5-15 22:45:3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倒是不错也。”阴冷声音笑道,“只是不能让丞相知道,要悄悄办理。闻兄先去丞相府探探那小子下落,胡兄找到他家看看人是死是活,我来探丞相心思,看还追查不追查这小子?丞相若非要追他个死罪,我等也只有忍痛割爱也。”

      “一个堂堂丞相,能死揪住一个小吏不放了?”粗嗓子不以为然。

      “你却如何晓得?”阴冷声音一副教诲口吻,“丞相素来狠烈,但整治部属,可有谁个活着了?还有那个须贾,毒蝎子一只,叮上谁谁死!偏丞相信他,我等惹得了?”

      “也是也是,还得按伊兄说的做方算牢靠。”

      “好!听伊兄的。”粗嗓子大笑拍案,“我只管调教狗文奴!”

      饮得一阵,三人竟匆匆去了。王稽心思大动,也立即回了驿馆,派出六名精干吏员到大梁官邸民居四处探听范雎消息。一连三日,竟是石沉大海。被买通的丞相府吏员说,那个人早没有了,丞相也正在询查此人下落呢。民居街巷几乎全部打问一遍,竟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范雎,当真不可思议。

      便在此时,魏齐派属吏知会王稽,次日晋见魏王洽谈修好盟约。王稽便只有将这件事先搁置下来,全力应对魏王。周旋得三四日,盟约文本终于妥当,王稽便派快马使者将盟约送回咸阳呈秦王定夺用印,自己便在大梁等候回音。便在此时,那名精悍的御史从临淄兼程回到了大梁驿馆,向王稽备细禀报了从齐国探听到的消息——

      在临淄,御史通过秦国商社,找到了经常在商社为齐国购买秦铁的一个市掾 ,此人经常出入安平君田单府邸,对魏国使者的事很是清楚,后经御史多方印证,确实无差。

      魏国派出的特使是中大夫须贾。须贾有个门客叫范雎,因了这范雎颇有才具,是须贾的文案臂膀,须贾便为这个范雎在丞相府请了一个书吏职分,名义上便算做了国府吏员。须贾抵达临淄时很是倨傲,拜见安平君田单时竟公然嘲笑田单府邸简陋如同大梁牛棚。田单只淡然一笑,固国不以山河之险,处政不以门第之威,中大夫可知这是何人所说?须贾抓耳挠腮大是狼狈,便有身后书吏高声回答,此乃我魏国上将军吴起名言,安平君敬重魏国,魏国亦当敬重齐国也!田单大是欣慰,对着书吏便是一拱,阁下一语道破邦交真谛与田单之心,敢请阁下高名上姓?须贾便气呼呼道,他只是本使一个书吏,安平君喧宾夺主,未免失礼也!安平君哈哈大笑,特使若有得方才先生见识,田单自是敬佩了。气得须贾当时便狠狠瞪了那个范雎几眼,脸色都白了。

      及至晋见齐王,须贾本不欲再带范雎,无奈又怕自己遇到难题,便着意让范雎捧着礼盒随行,做了个侍者身份。到得王宫外却恰恰又与田单相遇,田单却没有理睬须贾,只对着捧礼盒的侍者一个长躬,先生原是名士范雎,田单有礼了。侍者却只淡淡一笑,范雎不敢当名士之号,国务在身,恕不还礼了。竟是毫无受宠若惊之相。田单便郑重一拱手道,久闻先生大才博学,田单当择日就教,尚请先生拨冗了。范雎便道,今日使节拜会齐王,非政莫谈,非政莫听,尚请鉴谅。田单便是一笑,先生果然国士之风也。须贾大夫,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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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5 22:45:3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须贾对田单这时才想起与他说话大是不满,脸色不禁胀红,范雎不过本使一随行小吏,安平君抬爱若此,究竟何意也?田单却是正色道,中大夫差矣,人之才具不因位卑而减,不因位高而增,田单如何敢以先生位卑而漠然置之?须贾对田单直呼他中大夫而不呼特使更是来气,一甩大袖便进了王宫。

      傲慢的须贾竟不知自己使命一般,见了齐王当头便是一问,不知齐国如何与我大魏修好?齐王田法章便是哈哈大笑,我与魏国修好?特使当真滑稽也!魏国参与五国灭齐之战,今齐战胜复国,魏国自己要与我大齐修好,如何反成齐国如何修好于魏?特使饮酒多了。说着话脸色便阴沉了下来。饶是如此,那须贾依然傲慢依旧,竟是趾高气扬道,国贫如洗,何谈战胜之威也。还没说完便被田单厉声呵斥,须贾放肆!我大齐虽无昔日丰饶,却有今日40万大军!须贾见田单手按剑柄,脸色顿时灰白,竟是大争着双眼无言以对。

      此时,跟在须贾身后的范雎却将礼盒放置到侧案,回头便是一拱:“安平君,此非邦交之道也。”田单肃然拱手:“此等使节,先生有何话说?”范雎侃侃道:“国家利害,原不在使节一言也。邦交之道,均以各自利害为本,以天下道义为辅。舍利害而就道义者,腐儒治国也。舍道义而逐利害者,孤立之行也。欲达邦交合宜,自以利害道义之中合为上。齐魏相邻,同为大国。齐国挟战胜之威军容颇盛,然久战国疲,满目焦土,四野饥民,必以安息固本为上。魏国虽未遭此大劫,然北邻强赵如泰山压顶,西有强秦夺我河内,两强夹击,魏国无暇它顾也。当此之时,魏齐两大国各以相安为上。此为国使前来修好之本意。尚望齐王与安平君以两国利害为重,莫言小隙,共安大局为上也。”

      田单尚未开口,齐王便先拍案笑了,若有此等使节,夫复何言?田单略一思忖便道,须贾大夫,请回复魏王并魏齐丞相,齐国可不计前仇与魏国修好。然则,魏国须得在一年之内归还五国攻齐时夺取的十座城池。那愚蠢的须贾竟只气哼哼说声知道了,便戳在大殿不说话了。齐王狠狠瞪了须贾一眼,便也甩袖去了。

      便在那日晚上,须贾正在驿馆设宴庆贺,一辆轺车却辚辚驶进院中。须贾喜不自胜地碎步跑出,以为定然是田单或齐国高官来拜会他。不想走在牛车前的官员径直便问,范雎先生在否?范雎这晚被须贾破例请来饮酒,闻声连忙出来答话,我是范雎,阁下何人?来人便是一个长躬,在下安平君掌书,奉安平君命请先生过府一叙。范雎拱手道,请回复安平君,范雎身为国使随员,公务之外不便私相往来,他日若有机缘,自当畅叙长饮。使者略一思忖,道声先生保重,便驾着轺车走了,竟是对须贾始终没有一句话。须贾看得憋气,竟带着一身酒气便是一声大嚷,好个范雎!便没了后话,气咻咻自顾饮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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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7#
     楼主| 发表于 2012-5-15 22:45:3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仅仅到此,事情也许就完了,毕竟范雎三番两次救须贾于邦交危境,须贾纵然泛酸,也不至于如后来那般狠毒。偏是在魏国使者离开临淄之时,齐王特派宫使驾一辆牛车前来,专赐范雎黄金十镒、齐酒二十桶,并有一句口诏:先生若愿入齐,本王扫榻以待。范雎却是堂堂正正回答,邦交有道,使者有节,纵是齐王敬贤,范雎却当严守国家法度,不敢受齐王赏赐。说罢便转身进入随员行列,再也没有与齐国任何人说一句话。

      “特使明察,这便是范雎在齐国的行踪故事,在下没有任何遗漏。”

      王稽听得仔细,咀嚼之间却是一阵怅然。齐国探察,证实了范雎确实是个大才,可偏偏这个大才却被魏齐须贾们整治得死活不知下落不明,自己原本也许可以立一件大功,如今却也是化作了子虚乌有,如何不令人叹息?莫非这便是秦王说得王运国运?大才乍现,却只是骤然一个身影,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便消失了,时也运也?

    第十二章 士相峥嵘 六、范雎已死 张禄当生

      说也奇怪,两旬过去了,咸阳竟然还没有发回盟约。

      按照路程,从大梁到咸阳的特急羽书官文,快则旬日慢则半月足足一个来回了,如何这次却如此之慢?头半个月王稽无所事事,觉得耗在大梁当真无聊,除了到各个盛情相邀的显贵府邸饮酒,便是到街市酒肆听消息传闻,唯一的收获,如果可以说是收获的话,便是各方消息印证:那个范雎确实死了,被竹鞭打死后连尸体也被魏齐身边一个武士拉去喂了狗!王稽听得惊心动魄,却还得跟着贵胄们谈笑风生。便是从那时起,他对大梁陡然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厌恶,恨不得立即逃离这个弥漫着奢靡腥臭的大都。可是,便在三日之前,他却又陡然窥视到了这座风华大都的神秘莫测,觉得时光未免太仓促了些,期盼秦王回诏最好再慢几日,让他再细细琢磨一番神秘的大梁。

      峰回路转,眼前却突然有了一丝亮光。

      那日暮色,王稽正在庭院大池边百无聊赖地漫步,却有一个红衣小吏划着一只独木舟向岸边漂了过来。王稽常在这里徘徊,知道这是驿馆吏员在查验仆役将水面是否收拾得洁净,便也没有理会,径自踽踽独行。不想沿池边转悠三遭,那只小小独木舟却始终在他视线里悠然漂荡。王稽笑了,后生,想讨点酒钱么?今日却是不巧,老夫两手空空也。这座驿馆是各国使节居所,吏员仆役们常常以各种名目为使节及随员们半点儿额外差使,或打探消息或采买奇货,总归是要得到一些出手大方的赏金。若在他邦,这是无法想象的,然在商市风华蔚为风习的大梁,这却是极为寻常的。王稽多年管辖王宫事务,熟知吏员仆役之艰难,更知大梁之风习,是以毫不为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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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8#
     楼主| 发表于 2012-5-15 22:45:3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先生可要殷商古董?”独木舟飘来一句纯正的大梁官话。

      “殷商古董?却是何物?”王稽漫不经心地站住了。

      “伊尹。”

      “如何如何?伊尹?”王稽呵呵一笑,“你却说,伊尹为何物?”

      “商汤大相,可是了?”

      “……”王稽心下蓦然一动,打量着独木舟上那对机敏狡黠的眼睛,“你个后生失心疯了?大贤身死,千年不朽,竟敢如此侮弄?”

      “大人鉴谅。小人是说,我之物事,堪与伊尹比价。”

      “你之物事?物与人如何比价?”

      “此物神奇。大人视为物则物,大人视为人则人。”

      “匪夷所思也。”王稽悠然一笑,“便请后生随老夫到居所论价如何?”

      “不可。”独木舟后生目光一闪,“大人说要,小人明日此时再来。大人不要,就此别过。”

      “好!”王稽一抬手,便将一个巴掌大的小皮袋子掷到后生怀中,“明日此时再会,这是些许茶资。只是,此地说话……”

      “大人莫操心,这里最是妥当。”后生一笑,独木舟便飘然去了。

      次日暮色,王稽准时来到池边漫步,那名精悍的御史带了十名便装武士便游荡在池边树林里。看看夕阳隐山霞光褪去,水面果有一只独木舟悠悠漂来,王稽一拍掌笑道:“后生果然信人也。如何说法了?”幽暗之中,便见独木舟上后生白亮的牙齿一闪,“小人郑安平,丞相府武士。大人还愿成交否?”王稽笑道:“人各有志。便是丞相,也与老夫论买卖,况乎属员也。”“好!大人有胆色。”独木舟后生齿光粲然一闪,“小人人物便在这里,大人毋得惊慌才是。”说罢拍拍独木舟,“大哥,起来了。”

      倏忽之间,独木舟站起来一个长大的黑色身影,脸上垂着一方黑布,通体隐没在幽暗的夜色之中,声音却是清亮浑厚:“在下张禄,见过特使。”

      “敢问先生,”王稽遥遥拱手,“张禄何许人也,竟有伊尹之比?”

      黑色身影淡淡漠漠道:“伊尹原本私奴出身之才士。方今之世,才具功业胜过伊尹者不知几多,如何张禄便比他不得?”

      “先生既是名士,可知大梁范雎之名?”

      “张禄原是范雎师兄,如何不知?”

      “如此说来,先生比范雎如何?”

      “范雎所能,张禄犹过。”

      “何以证之?”

      “待安平小弟与特使叙谈之后,若特使依旧要见张禄,在下自会证实所言非虚也。”一语落点,独木舟便不见了长大的黑色身影。独木舟后生的齿光在幽暗中又是一闪:“大人稍待,小人三更自来。”说罢一阵水声,独木舟又飘然去了。

      倏忽来去,却使王稽更是疑惑,只觉其中必藏着一番蹊跷莫测。那独木舟后生昨日并未留下姓名,今日一见却是先报姓名,又恰恰是丞相魏齐的武士,意味何在?范雎身世已经访查得清楚,都说他是散尽家财游学成才之士,如何突然有了个师兄?果然这个师兄才具在范雎之上,完全可走名士大道公然入秦游说,却为何要这般蹊跷行事?莫非……王稽心中突然一亮,立即快步回到秦使庭院,吩咐精悍御史着速清理余事,做好随时离开大梁的准备。一切安排妥当,王稽便在位置较比隐秘的书房静坐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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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9#
     楼主| 发表于 2012-5-15 22:45:3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驿馆谯楼方打三更,书房廊下便是一阵轻微脚步。王稽拉开房门,便见幽暗的门廊下站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瘦高条子,只对着他一拱手,也不说话便径自进了书房落座。王稽跟了进来,递过一个凉茶壶便也在对面落座,只看着瘦削精悍的年轻武士,却不说话。

      “大人可有听故事的兴致?”

      “秋夜萧瑟,正可消磨。”

      武士咕咚咚喝下几口凉茶,大手一抹嘴角余渍两手便是一拱:“小人郑安平,在丞相魏齐身边做卫士,月前亲眼见到一桩骇人听闻惨案,想说给大人参酌。”

      “老夫洗耳恭听。”

      郑安平粗重的叹息了一声,便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呜咽秋风裹着秋虫鸣叫与谯楼梆声拍打着窗棂,王稽竟似浑身浸泡在了冰冷的水中。

      那一日,丞相府大厅要举行一场盛大的百官宴席,庆贺中大夫须贾成就了魏齐修好盟约。凡在大梁的重臣都来了,丞相的几个心腹郡守也不辞风尘的赶来了。除了魏王,几乎满朝权贵都来了。两个百人队武士守护在大厅之外,从廊下直排到庭院大池边,郑安平恰恰便在廊下,将巨烛高烧的大厅看得分外清楚。

      一番锺鼓乐舞之后,丞相魏齐用面前的切肉短剑撬开了热气腾腾的铜爵,宴席便在一片喜庆笑声中开始了。魏齐极是得意地宣布了魏齐结盟的喜讯,吩咐须贾当场宣读了盟约文本。权贵们便一齐高呼丞相万岁,又向须贾大功纷纷祝贺。魏齐当场宣读了魏王诏书,晋升须贾为上大夫官职,晋爵两级。举座欢呼庆贺,须贾满面红光地更换了上大夫衣冠,先谦卑地跪拜了丞相,又踌躇满志地举爵向每个权贵敬酒,不消半个时辰,满座权贵都是酒兴大涨,纷纷吵嚷要舞女陪席痛饮。

      便在此时,魏齐却用短剑敲敲酒爵:“有赏功便有罚罪,此为赏罚分明也。两清之后再尽兴痛饮。”举座又是一阵丞相万岁丞相明断的欢呼之声,声浪平息,魏齐脸色倏忽阴沉:“此次出使,竟有狂妄之徒私受重贿,里通他国,出卖大魏,是可忍,孰不可忍!”

      簇新冠带的须贾摇摇晃晃走到末座,在举座一片惊愕中便是厉声一喝:“竖子范雎,敢不认罪!”

      论职爵,范雎原本远远不能入权贵宴席,因了使齐随员一并受邀,范雎得以前来,座席便在接近厅门的末座。宴席一开始范雎就如坐针毡,及至须贾晋职加爵,范雎便想悄悄退席。可旁边几名一同出使的吏员却不断向范雎敬酒,竟是没有走成。待到丞相拍案问罪,郑安平看得很是清楚,那个范雎反倒坦然安坐,再也没有走的意思了。见须贾张牙舞爪疾言厉色,范雎突然一阵哈哈大笑,起身走到厅中高声道:“敢问上大夫:私受重贿,里通他国,有何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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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30#
     楼主| 发表于 2012-5-15 22:45:3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证据?我就是证据!”须贾脸色发青,尖声叫嚷着。

      范雎却是坦然自若:“如此说来,须贾无能,有辱国体,在下便是证据了。”

      “大胆小吏!”魏齐勃然拍案,“可惜老夫不信你!”

      范雎毫无惧色,便是从容一笑:“丞相若只信无能庸才,夫复何言?然丞相总该信得齐王,信得安平君田单。事有真伪,一查便知,何能罪人于无端之辞也?范雎告辞!”大袖一甩,转身便走。

      “回来!”魏齐一声暴喝,骤然又是咝咝冷笑,“老夫纵然信得田法章与田单,也不屑去查问。处置如此一个小吏,何劳有据之辞?来,人各竹鞭一支,乱鞭笞之!”

      立即便有仆役抬进大捆竹鞭放置大厅中央,权贵大臣们酒意正浓,一时间大是兴奋,纷纷抢步出来拿起竹鞭围了过来。须贾更是猖狂,呼喝之间便将范雎一脚踹倒在地,尖叫一声“打!”四面竹鞭便在一片“打!打死他也!”的笑叫中如疾风骤雨交相翻飞。郑安平说,范雎的凄惨嚎叫声顿时让他一身鸡皮疙瘩!大厅中红袖翻飞口舌狰狞,与红衣鲜血搅成了一片腥红,汩汩鲜血流到他脚下的白玉砖上,浸成了一片血花。

      这竹鞭原本便是劈开之软竹条,执手处打磨光滑,稍头却是薄而柔韧,打到人身虽不如不如棍棒那般威猛,却是入肉三分奇疼无比。以击打器具论,棍棒譬如斩首,这鞭笞便仿佛凌迟,一时无死,却教你受千刀万剐之钻心苦痛!

      打得足足半个时辰,那个范雎早已经血糊糊无声无息了。魏齐哈哈大笑:“诸位,老夫今日这操鞭宴却是如何啊?”权贵们气喘吁吁地一片笑叫:“大是痛快!”“活络筋骨,匪夷所思!”须贾便是一声高喝:“来人!将这个血东西拖出去,丢进茅厕!”魏齐拍案大笑:“死而入厕,小吏不亦乐乎!来,侍女乐女陪席,开怀痛饮也!”

      便在权贵们醉拥歌女的笑闹喧嚷中,丞相府家老领着三个书吏将一团血肉草席卷起,抬到了水池边小树林的茅厕里。郑安平悄悄跟了过去,便听几个入厕权贵与家老书吏们正在厕中笑成一片。“每人向这狂生撒一泡尿!如何?”“妙!尿呵!都尿啦!”“尿!”“对!尿啊!哪里找如此乐子去!”“老夫之见,还是教几个乐女来尿,小子死了也骚一回!”便听轰然一阵大笑,茅厕中便哗啦啦弥漫出刺人的骚臭……

      郑安平走进了大厅,径直对魏齐一个跪拜:“百夫长郑安平,求丞相一个小赏!”

      “郑安平?”魏齐醉眼朦胧,“你小子要本相何等赏赐?乐女么?”

      “小人不敢!小人只求丞相,将那具尿尸赏给小人!”

      魏齐呵呵笑了:“你,你小子想饮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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