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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书虫百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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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二部 国命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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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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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1#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1:3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张仪将《天下》中的七大战国重新浏览一遍,对献给魏王的霸业对策已经成算在胸,思谋一定,倦意顿生,上得卧榻呼呼大睡了。

        清晨起来,张仪精神奕奕。绯云笑道:“吔,公子气色健旺,要交好运了。”张仪揽住绯云肩头笑道:“绯云,不要叫公子,我又不是世家膏粱子弟,听得不顺。”绯云惊讶:“吔?却教我如何称呼?”张仪略一思忖道:“共车同游,就呼我张兄可也。”绯云面色涨红:“如何使得?坏了主仆名分吔。”张仪揶揄道:“不知晓礼崩乐坏么?你只管叫就是。”绯云嗫嚅道:“张兄……我,等你回来中饭?”

        张仪大笑:“便是如此了。中饭我不定回来。你收拾好行装车辆,也许,就要搬到大地方了。”说罢扬长而去。

    第二章山东雄杰(5)

        五、张仪第一次遭遇挑衅

        大梁王宫今日特别忙碌。

        魏惠王要出城行猎。陪猎大臣及内侍、禁军从五更就开始忙起来。这是迁都大梁以来魏惠王首次出猎,王宫上下特别兴奋。车辆、仪仗、马匹、弓箭、帐篷、酒器、赏赐物品、野炊器具等,忙得上下人等穿梭般往来。天一亮,丞相公子卬进宫检视。他是魏王族弟,又是围猎总帅,逐一落实细务后又调拨各路军马、指定各大臣的陪猎位置、确定行猎路线、委派各路行猎将军、宣布猎物赏赐等级等,又是大忙一番。一切妥当,刚好太阳升起到城楼当空的辰时,只等魏王出宫,行猎大军便要浩浩荡荡地开出。

        “大王出宫——”大殿口老内侍一声长呼,魏惠王全副戎装甲胄,大红斗篷,后边跟着婀娜多姿的狐姬走出了长廊。殿外车马场的王子大臣军兵内侍齐声高呼:“魏王万岁!王后万岁!”魏惠王步履轻捷,矜持微笑着向三军与大臣招手,似乎从来都是这般欣然。

        三年前丢失河西之地,而后迁都大梁,魏惠王一直很是郁闷。庞涓战死,龙贾战死,公子卬竟被商鞅俘虏了一回。魏国非但丢失了占据六十多年的大河西岸土地,而且连河东的离石要塞与包括函谷关在内的崤山,也一并让秦国占了去。安邑屏障顿失,简直就在秦军的铁蹄之下。无奈之中,提前迁都大梁,举国上下很是灰溜溜了一阵。好在迁都大梁准备了好多年,本来就在筹划之中,也算是朝野尽知,没有引起很大的混乱。再说,魏国的本土也还算完整,丢失的都是祖宗夺取的秦国土地,所以还没有动摇根本。要在其他缺乏根基的邦国,遭逢这“失地千里,丧师迁都”的重大打击,引起内乱逼宫都是经常有的。开始,魏惠王倒也是心惊胆战了好一阵子,后来见国人权臣尚算安定,便渐渐地缓了过来。回头一想,竟暗自好笑,自己平定内乱于危难之中,振兴国威三十年之久,纵有小败,何至国人不容?如此一想,负罪歉疚之心顿消,精神又振作了起来,图谋好好地搜罗几个吴起商鞅那样的名士大才,将失去的霸业再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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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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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2#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1:3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魏惠王决意要重振雄风,蜗居书房,宣来丞相公子卬很是谋划了一阵子。公子卬盛赞魏王“宵衣旰食,为国操劳”。魏惠王大是欣慰,立即觉得身为一国之君须得张弛有度。于是,公子卬的行猎主张当即被欣然采纳。于是,就有了这场“将大长国人志气”的狩猎举动。

        “禀报我王——”掌宫老内侍气喘吁吁跑来,“孟子大师率门生百人,进入大梁,求见大王。”

        魏惠王大为皱眉,觉得这老夫子来得实在扫兴。但这孟子乃儒家大师,算得上是天下第一老名士了,若因行猎不见,传扬开去可是大损声望,魏国正当用人之际,如何拒绝得如此一个招牌人物?思忖有顷,魏惠王对公子卬无可奈何地笑笑:“撤销行猎,仪仗迎接孟夫子。”片刻之间,早已准备好的行猎鼓乐手列队奏乐,王宫中门大开,魏惠王率领陪猎大臣迎出宫来,一切就便,倒是快捷非常。

        然这声势,却使孟子大吃了一惊。

        孟子在列国奔波多年,来魏国也不知多少次了。儒家的为政主张已经是天下皆知,无论大国小国,虽然无人敢用儒家执政,却也没有哪个国家敢无故开罪于这个极擅口诛笔伐的学派。时日长了,孟子也明白了此中奥妙,打消了出仕念头,将游历天下看做了讲学传道的生涯。各国君主也看出了奥妙,对孟子师生也不再心怀芥蒂,而乐得为自己博个礼贤下士的名望。如此一来,儒家竟与各国君臣奇妙地融洽了起来,举凡所过国家,都是一番祥和隆重的礼遇,比起当年孔夫子的惶惶若丧家之犬,可要气派堂皇多了。国君不问政事,孟子也只谈学问,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问答篇章。

        这次,孟子回归鲁国故里,路经大梁,本没有想拜见魏惠王。毕竟,孟子对这些徒有声势而不涉实际的应酬也有些不耐。但在路上却听到一个消息:魏惠王要出大梁行猎三日。孟子突发心思:既然魏惠王要出猎,不妨前去拜望,既免去了应酬之苦,又还了魏惠王平素对孟子礼敬有加的情谊,岂不妙哉?这一手也是孔子首创。当年,孔子不想与阳货交往,又脱不得礼仪,便故意在阳货不在家时前去“回拜”,结果自然是两全其美。今日之拜见魏惠王,正与孔老夫子见阳货有异曲同工之妙,孟子还真有些小小得意。

        孟子熟知各国礼仪,知道魏国行猎的王制是“卯时出城,无扰街市庶民”;便吩咐大弟子万章教车队缓行,赶辰时到达大梁即可;此时魏王出城已经一个时辰,正好“全礼”而归,不误自己的行程。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魏惠王因迁都大梁后首次出猎,宣布改了王猎规制,变作“辰时出城,以利庶民观瞻”,意在教国人看看王室的振作气象。不想恰恰遭逢了孟子前来拜会,就势行事,大张旗鼓地开中门率群臣迎接孟子。这一番意外,如何不教正在悠然自得的孟子大为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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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3#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1:3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孟老夫子,别来无恙啊?”魏惠王遥遥拱手,满脸笑意。身后的大臣们也是一齐躬身作礼:“见过孟夫子!”

        孟子远远地听见鼓乐奏起,就已经下车了,及至看见魏惠王君臣戎装整齐地迎来,就知道自己算计不巧触了霉头,心中大是别扭。但孟子毕竟久经沧海,立即换上了一副坦然自若的笑容迎了上去,长躬到底:“孟轲何能?竟劳动魏王大驾出迎,孟轲无地自容也。”

        魏惠王娴熟地扶住了孟子:“当今天下第一名士光临大梁,为大魏国带来文昌隆运,本王敢不尽地主之谊乎?”说完顺便拉起孟子的左手,环顾左右大臣:“诸位臣僚,到大殿为孟夫子接风洗尘。孟老夫子,请。”便与孟子执手走向富丽堂皇的王宫正殿。孟子的学生们也压根没想到会有这场突如其来的隆重礼遇,一个个被礼宾官员们“侍奉”得方寸大乱。最后总算是纷纷聚合到大殿,开始了接风酒宴。

        礼宾应酬,魏惠王向来喜欢铺排大国气度,场面宏大,极尽奢华。这次又是借行猎之势接待天下大宗师,自然更不会省略。钟鼓齐鸣,雅乐高奏,灿烂的舞女教孟子眼花缭乱。酬酢反复,礼让再三,孟子依然淡淡漠漠,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没有往日高谈阔论的兴致。魏惠王却是应酬高手,很善于找话题,见孟子落落寡欢,便关切地问起孟子在齐国的境况。孟子见问,不胜感慨,说已经辞了稷下学宫的馆爵,准备回鲁国兴办儒家学宫了。

        魏惠王大为兴奋,立即力劝孟子来魏国兴办学宫,职任学宫令,爵同上卿。

        孟子却淡然一笑:“孟轲两鬓如霜,老骥不能千里了,望大王恕罪。”

        魏惠王哈哈大笑,连连劝慰孟子不要歉疚,并慨然许诺,将资助孟子在鲁国兴办学宫。这是一件实事,孟子倒是着实感谢了一番,气氛便渐渐融洽热烈起来。

        猛然,魏惠王心中一动,离席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孟子一躬:“孟夫子领袖天下士林,敢请为魏国举荐栋梁大才,魏罂不胜心感。”

        孟子大是意外,这是魏惠王么?他也想起了求贤?

        战国以来,天下名士十之*出于魏齐鲁三国。鲁国以儒家、墨家发祥地著称。齐国以门类众多号称“名士渊薮”的稷下学宫著称。魏国则以治国名士辈出著称,李悝、乐羊、吴起、商鞅、孙膑、庞涓等皆出魏国,若再加上后来的犀首、张仪、范雎、乐毅、尉缭,魏国简直可以称为名将名相的故乡与摇篮。虽然群星如此璀璨,魏国的光芒却是一天天暗淡了下去。魏国涌现的大才,除了魏文侯、魏武侯两代用了一个李悝、大半个乐羊、小半个吴起而使魏国崛起于战国初期以外,从魏惠王开始,魏国就再也留不住真人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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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1:3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孟子很清楚,举凡天下才士,莫不以在魏国修学若干年为荣耀。事实上,魏国才是真正的名士渊薮。魏国若要着力搜求人才,完全可以悉数网罗天下名士于大梁。然则,天下事忒煞奇怪。魏惠王的魏国竟成了名士的客栈,往来不断,却鲜有驻足。孟子本人也是终身奔波求仕的沧桑人物,如何不知其中就里?要他荐举贤才原也不难,非但自己门下尽有杰出之士,就是法家兵家,孟子也大有可荐之名士大才。譬如稷下学宫的邹衍、慎到等第一流的名士,以及后起之秀荀子、庄辛、鲁仲连等。可魏惠王能真心诚意地委以重任么?礼遇归礼遇,那与实际任用还差着老远。有魏罂这样的国王,公子卬这样的丞相,谁要给魏国荐贤,那必是自讨没趣。但无论如何,公然的求贤之心,孟子却是不好扫兴的。

        思忖有顷,孟子肃然拱手道:“魏王求贤,孟轲钦佩之至。然则,孟轲多年来埋首书卷,与天下名士交游甚少,急切间尚无治国大才举荐,惭愧之至。”

        “既然如此,日后但有贤才,荐于本王便是。”魏惠王极有气度地笑着。

        殿中突然一人站起:“启奏我王,臣有一大贤举荐!”

        “噢?”魏惠王一看,竟是敖仓令先轹。他素来不喜欢小臣子抢班奏事,先轹虽是名将之后,毕竟只是个司土府低爵臣工,何来大贤可荐?但方才公然向孟子求贤,此刻也不好充耳不闻,于是矜持地拉长了声调:“谚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敖仓令职司细务,也有大贤之交?却是何人也?”

        “启奏我王。”先轹走出一步拱手高声道,“臣虽职司低微,然因先祖之故,与名士贤才尚有交往。臣所举荐之人,乃齐国稷下名士惠施。此人正游学大梁,机不可失。”

        “惠施?何许人也?噢——想起来了,他不是在安邑做过几天外相么?才情如何?”魏惠王恍然转向孟子,“若是名士,孟夫子定然知晓也。”

        孟子见魏国官场竟有人荐举惠施,自然明白是惠施想重回魏国下力斡旋所致,心下对这种有失名士身份的做法大不以为然。但孟子在公开场合却也不能计较这些,惠施毕竟还不算徒有虚名之辈,微笑答道:“惠施乃宋国人,久在稷下学宫致力于名家之学,持‘合同异’之论,确是天下名士也。”

        魏惠王素知孟子孤傲,他说是名士,那一定是大名士无疑,欣然笑道:“好啊!我大魏国正是用人之际。先轹,明日即带惠施随同行猎,本王自有道理。”

        “谨遵王命!”先轹兴奋了,应答得格外响亮。

        正在此时,正殿总管老内侍匆匆进殿道:“禀报我王,名士张仪求见。”

        “又是名士?”魏惠王不耐地皱起眉头巡视大殿,“张仪何许人也,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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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5#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1:3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丞相公子卬等几位重臣齐声回道:“臣等不知。”

        末座中的先轹与左右对视会意,也齐声答道:“臣等不知。”

        “举朝不知,谈何名士?赏他五十金罢了,本王要就教孟夫子,不见。”

        “魏王且慢。”孟子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这个张仪,虽则未尝扬名于天下,然孟轲却略有所闻。他与苏秦同出一隐士门下,自诩纵横策士。魏王不妨一见,或能增长些许见识。”

        “好。孟夫子既有此说,见见无妨。”魏惠王大度地挥挥手,“教他进来。”

        片刻之间,一个年青士子悠然进殿,举座目光立即被吸引了过去——一领黑色大袖夹袍,长发松散地披在肩上,头上虽然没有高冠,高大的身材却隐隐透出一种伟岸的气度;步履潇洒,神态从容,在贵胄满座的大殿中非但丝毫不显寒酸,反有一股逼人的清冽孤傲之气。士子从容地躬身作礼道:“安邑士子张仪,参见魏王。”

        魏惠王大皱眉头,冷冷问:“张仪,你是魏人,却为何身着秦人衣色?”

        这突兀奇特的一问,殿中无不惊讶。孟子不禁感到好笑,身为大国之王,妇人一般计较穿戴服色,真乃莫名其妙。此时却见张仪不卑不亢道:“张仪生地乃魏国蒲阳,与秦国河西之地风习相近,民多黑衣。此无损国体,亦不伤大雅。”

        “此言差矣!”丞相公子卬深知魏惠王心思所在,觉得由自己出面更好,便指着张仪高声道,“魏秦,世仇也!目下正当大魏朝野振作,图谋复仇之际,魏国子民便当恶敌所好,尚我大魏本色。一介士子,就敌国服色而弃我根本,大义何在!”

        张仪满怀激切而来,迎头就碰上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问,心中顿时腻味,及至听得这首座高冠大臣振振有词的滑稽斥责,不禁哈哈大笑道:“公之高论,当真令人喷饭。若以公之所言,秦人好食干肉,公则只能喝菜汤;秦人好兵战,公则只能斗鸡走马;秦人好娶妻生子,公则只能做鳏夫绝后了;秦人尚黑衣,公也只能白衫孝服了?”

        话音未落,大殿中已轰然大笑。魏惠王笑得最厉害,一口酒“噗”地喷到了下首公子卬的脸上。公子卬面色涨红,本想发作,却见魏惠王乐不可支,顿时换了一副面孔,竟也一脸酒水地跟着众人哈哈大笑起来,于是禁忌全消,大殿中笑声更响了。

        魏惠王向孟子笑道:“孟老夫子,如此机变之士,常伴身边,倒是快事也。”

        孟子带着揶揄的微笑:“魏王高明。此子,当得一个弄臣也。”

        张仪本傲岸凌厉之士,长策未进却大受侮辱,不禁怒火骤然上冲,欲待发作,脑海中却油然响起老师苍老的声音:“纵横捭阖,冷心为上。”瞬息间便冷静下来。又正色拱手道:“魏王为国求贤,大臣却如此怠慢,岂非令天下名士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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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6#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1:4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魏惠王哈哈一笑道:“张仪,孟夫子说你乃纵横策士,不知何为纵横之学?”

        “魏王。”张仪涉及正题,精神振作,肃然道,“纵横之学,乃争霸天下之术。纵横者,经纬也。经天纬地,匡盛霸业,谓之纵横。张仪修纵横之学,自当首要为祖国效力。”

        “经天纬地?匡盛霸业?纵横之学如此了得?”魏惠王惊讶了。

        孟子却冷笑着插了进来:“自诩经天纬地,此等厚颜,岂能立于庙堂之上?”

        “孟夫子此话怎讲?倒要请教。”魏惠王很高兴孟子出来辩驳,自己有了回旋余地。

        孟子极为庄重道:“魏王有所不知。所谓纵横一派,发端于春秋末期的狡黠之士。前如张孟谈游说韩魏而灭智伯,后如犀首游说楚赵燕秦。如今又有张仪、苏秦之辈,后来者正不知几多。此等人物朝秦暮楚,言无义理,行无准则;说此国此一主张,说彼国彼一主张,素无定见,唯以攫取高官盛名为能事。譬如妾妇娇妆,以取悦主人,主人喜红则红,主人喜白则白;主人喜肥,则为饕餮之徒;主人喜细腰,则不惜作践自残;其说辞之奇,足以悦人耳目,其机变之巧,足以坏人心术。此等下作,原是天下大害,若执掌国柄,岂不羞煞天下名士!”孟子原是雄辩之士,一席话慷慨激昂义正词严,殿中一片默然。

        魏国君臣虽觉痛快,却也觉得孟子过分刻薄,连死去近百年的“三家分晋”的功臣名士张孟谈也一概骂倒,未免不给魏国人脸面。然则,此刻却因孟子对的是面前这个狂士,便都不做声,只是盯着张仪,看他如何应对。

        事已至此,张仪不能无动于衷了。他对儒家本来素无好感,但因了敬重孔子孟子的学问,所以也就井水不犯河水,今日见孟子如此刻薄凶狠,不禁雄心陡长,要狠狠给这个故步自封的老夫子一点颜色。只见张仪悠然转身对着孟子,坦然微笑道:“久闻孟夫子博学雄辩,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也。”

        “国士守大道,何须无节者妄加评说?”孟子冷峻傲慢,不屑地回过了头去。

        突然,张仪一阵哈哈大笑,又骤然敛去笑容揶揄道:“一个惶惶若丧家之犬的乞国老士子,谈何大道?分明是纵横家鹊起,乞国老士心头泛酸,原也不足为奇。”

        此言一出,孟子脸色骤然铁青。游历诸侯以来,从来都是他这个卫道士斥责别人,哪有人直面指斥他为“乞国老士子”?这比孔子自嘲的“惶惶若丧家之犬”更令人有失尊严。孟子正要发作,却见张仪侃侃道:“纵横策士图谋王霸大业,自然忠实与国,视其国情谋划对策,而不以一己之义理忖度天下。若其国需红则谋白,需白则谋红,需肥则谋瘦,需瘦则谋肥,何异于亡国之奸佞?所谓投其所好言无义理,正是纵横家应时而发不拘一格之谋国忠信也!纵为妾妇,亦忠人之事,有何可耻?却不若孟夫子游历诸侯,说遍天下,无分其国景况,只坚执兜售一己私货,无人与购,便骂遍天下,犹如娼妇处子撒泼,岂不可笑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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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1:4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娼妇处子?妙!”丞相公子卬第一个忍不住击掌叫好。

        “彩——”殿中群臣一片兴奋,索性酒肆博彩般喝起“彩”来。

        魏惠王大感意外:这个张仪一张利口,与孟老夫子竟是棋逢对手;便好奇心大起,笑问张仪:“有其说必有其论,‘娼妇处子’,却是何解啊?”

        张仪一本正经道:“鲁国有娼妇,别无长物,唯一身人肉耳。今卖此人,此人不要。明卖彼人,彼人亦不要。卖来卖去,人老珠黄,却依旧处子之身,未尝个中滋味。于是倚门旷怨,每见美貌少妇过街,便恶言秽语相加,以泄心头积怨。此谓娼妇处子之怨毒也。”

        “啊——”殿中轻轻地一齐惊叹,臣子们一则惊诧这个年青士子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二则又觉得他过分苛损,大非敬老之道。

        魏惠王正自大笑,一回头,孟老夫子竟簌簌发抖欲语不能,顿时觉得有点儿不好收拾。孟夫子毕竟天下闻人,在自己的接风宴会上被一个无名士子羞辱若此,传扬开去,大损魏国。想到此处,魏惠王厉声道:“竖子大胆,有辱斯文!给我轰了出去!”

        “且慢。”张仪从容拱手,“士可杀,不可辱。孟夫子辱及纵横家全体,张仪不得不还以颜色,何罪之有?魏王莫要忘记,张仪为献霸业长策而来,非为与孟夫子较量而来。”

        魏惠王愈发恼怒:“阴损刻薄,安得有谋国长策?魏国不要此等狂妄之辈,轰出去!”

        “既然如此,张仪告辞。”大袖一挥,张仪飘然而去。

        绯云在客栈忙了大半日,先洗了张仪昨夜换下的衣服,趁晾衣的空隙收拾了行装,清理了客栈房钱,直到晌午过后还没来得及吃饭。一想着公子要在大梁做官,绯云就兴奋不已。在张家多年,绯云深知老夫人对公子寄托的殷殷厚望,大梁之行一成功,公子衣锦荣归,那张家就真的恢复了祖先荣耀。老夫人可搬来大梁,绯云自己也能在这繁华都市多见世面,岂非大大一件美事。渐渐地日头西斜,衣服晒干了,张仪还没回来。绯云想,迟归是吉兆,任官事大,岂能草草?如此一想,便将行装归置到轺车上,赶车到客栈门前等候张仪,免得到时忙乱。

        正在等候,张仪大步匆匆而来。绯云高兴地叫了一声:“张兄。”却见张仪一脸肃杀之气,不禁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张仪看看绯云,倒是笑了:“走,进客栈吃饭,吃罢了上路。”

        “你还没用饭?那快走。”绯云真是惊讶了,将轺车停在车马场,随张仪匆匆进了客栈大堂。

        刚刚落座,一个小吏模样的红衣人走了进来,一拱手问:“敢问先生,可是张仪?”张仪淡淡点头:“足下何人?”红衣人双手捧上一支尺余长的竹筒:“此乃敖仓令大人给先生的书简。”张仪接过,打开竹筒抽出一卷皮纸展开,两行大字赫然入目:“张兄鲁莽,咎由自取。若欲入仕,我等愿再作谋划。”张仪淡漠地笑笑:“烦请足下转复敖仓令:良马无回头之错,张仪此心已去,容当后会。”红衣人惊讶地将张仪上下反复打量,想说话却终于没有开口,径自转身走了。张仪也不去理会,自顾默默饮酒。绯云灵动心性,看样子知道事情不好,一句话不问,只是照应张仪饮酒用饭,连自己也没吃饭都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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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1:4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从客栈出来,已是日暮时分。绯云按照张仪吩咐,驾车出得大梁西门,却不知该去哪里,便在岔道口慢了下来。

        “绯云,洛阳。”张仪猛然醒悟,高声笑道,“教你去看个好所在,走!”

        绯云轻轻一抖马缰,轺车顺着官道向正西辚辚而去。见张仪似乎并没有沮丧气恼,去的又是自己做梦都不敢想的王城洛阳,绯云也高兴起来,高声道:“张兄,天气好吔。晚上定有好月亮,赶夜路如何?”

        “好!”张仪霍然从车厢站起,“月明风清,正消得闷气。”于是扶着伞盖铜柱,望着一轮初升的明月,挥着大袖高声吟哦起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也!”

        “张兄,这是《诗》么?好大势派!”

        张仪大笑道:“《诗》?这是庄子的《逍遥游》。‘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大哉庄子!何知我心也?”

        绯云一句也听不懂,却莫名其妙地被那一串“三千里”、“九万里”、“水击”、“垂天”一类的很气派的词儿感染得笑了起来,飞车在明月碧空的原野,觉得痛快极了。

    第二章山东雄杰(6)

        六、函谷关外苏秦奇遇

        从洛阳王城回来后,苏秦一直闷在书房里思忖出行秦国的对策。

        自觉胸有成算,他走出了书房,却发现家人似乎都在为他的出行忙碌。苏代苏厉两个小弟为他筹划文具,上好的笔墨刀简装了一只大木箱,还夹了一叠珍贵的羊皮纸。在外奔波经商的大哥也回来了,从洛阳城重金请来两名尚坊工师,将周王特赐的那辆轺车修葺得华贵大方,一望而知身价无比。利落的大嫂与木讷的妻子给苏秦收拾衣物,冬衣夏衣皮裘布衫斗篷玉冠,满当当装了一只大木箱。

        “好耶!二叔终归出来了,看看如何?”大嫂指着衣箱笑吟吟问。

        “有劳大嫂了,何须如此大动干戈?”举家郑重其事,苏秦很是歉疚。

        “二叔差矣!”大嫂笑着转了一句文辞儿,“这次啊,你是谋高官做,光大门楣,不能教人家瞧着寒酸不是?你大哥老实厚道,就能挣几个钱养家。苏氏改换门庭,全靠二叔呢!”

        苏秦不禁大笑:“大嫂如此厚望,苏秦若谋不得高官,莫非不敢回来了?”

        大嫂连连摇手,一脸正色:“二叔口毒,莫得乱说。准定是高车驷马,衣锦荣归!”

        “好了好了,大嫂等着。”苏秦更加笑不可遏。大嫂正要再说,苏代匆匆走来道:“二哥,张仪兄到了,在你书院等着。”

        “噢?张兄来了?快走。”苏秦回头又道,“相烦大嫂,整治些许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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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9#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1:4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还用你说?放心去。”大嫂笑吟吟挥手。

        到得雷鸣瓦釜书院外,苏秦远远就看见散发黑衣的张仪站在水池边,一辆轺车停在门外;一个少年提着水桶,仔细梳洗着已经卸车的驭马,倒是一派悠闲。苏秦高声道:“张兄好洒脱。”张仪回身笑道:“如何有苏兄洒脱?足未出户,已是名满天下了。”俩人相遇执手,苏秦笑道:“张兄来得正好,我后日便要西入函谷关了。走,进去细细叙谈。这位是?”张仪招招手笑道:“我的小兄弟。绯云,见过苏兄。”绯云放下水桶走过来一礼:“绯云见过苏兄。”苏秦惊讶笑道:“啊,好个英俊伴当。张兄游运不差。走,进去饮酒。”绯云红着脸道:“我收拾完就来,两位兄长先请了。”

        过得片刻,又是大嫂送来酒菜,苏代苏厉相陪,加上绯云共是五人。酒过三巡,寒暄已了,张仪慨然道:“苏兄,我一路西来,多听国人赞颂,言说周王赐苏兄天子轺车。不想这奄奄周室,竟还有如此敬贤古风?苏兄先入洛阳,这步棋却是高明!”

        苏秦释然一笑道:“你我共议,何曾想到先入洛阳?此乃家父要先尽报国之意,不想王城一行,方知这个危世天子,并非‘昏聩’二字所能概括。一辆轺车价值几何?却并非每个国君都能办到。在我,也是始料未及也。”

        “一辆天子轺车,愧煞天下战国!”张仪拍案,大为感慨。

        苏秦心中一动,微笑道:“轺车一辆,何至于此?张兄在大梁吃了闭门羹?”

        张仪“咕”地大饮了一爵兰陵酒,掷爵拍案道:“奇耻大辱,当真可恨也!”将大梁之行的经过详说一遍,末了道:“可恨者,魏王竟然不问我张仪有何王霸长策,便赶我出宫。一个形同朽木的老孟子,值得如此礼遇么?”

        苏秦素来缜密冷静,已经听出了个中要害,慨然拍案道:“张兄何恨?大梁一举,痛贬孟子,使魏王招贤尽显虚伪,岂非大快人心?依我看,不出月余,张仪之名将大震天下!”又悠然一笑,“你想,那老孟子何等人物?以博学雄辩著称天下,岂是寻常人所能骂倒?遇见张兄利口,却落得灰头土脸。传扬开去,何等名声?究其实,张兄彰的是才名,实在远胜这天子轺车也。”

        张仪一路行来,心思尽被气愤湮没,原未细思其中因果,听得苏秦一说恍然大悟,开怀大笑道:“言之有理!看来,你我这两个钉子都碰得值。来,浮一大白!”说着提起酒坛,亲自给苏秦斟满高爵,两人一碰,同时饮干,放声大笑。

        这一夜,苏代、苏厉等早早就寝。苏秦与张仪依然秉烛夜话,谈得很多,也谈得很深,直到月隐星稀,雄鸡高唱,二人才抵足而眠,直到日上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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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80#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1:4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日,张仪辞别,苏秦送上洛阳官道。拙朴的郊亭生满荒草,二人饮了最后一爵兰陵酒,苏秦殷殷道:“张兄,试剑已罢,此行便是正战了,你东我西,务必谨慎。”

        “你西我东,背道而驰了。”张仪慨然笑道,“有朝一日,若所在竟为敌国,战场相逢,却当如何?”

        “与人谋国,忠人之事。自当放马一搏。”

        “一成一败,又当如何?”

        “相互援手,共担艰危。生无敌手,岂不落寞?”

        张仪大笑:“好!相互援手,共担艰危。此苏张誓言也!”伸出手掌与苏秦响亮一击,长身一躬,一声“告辞”,大袖一挥,转身登车辚辚而去。

        送走张仪,苏秦回庄已是日暮时分。

        连日来诸事齐备,明日就要启程西去了。苏秦想了想,今夜他只有两件事:一是拜见父亲,二是辞别妻子。父亲与妻子,是苏秦在家中最需要慎重对待的两个人。父亲久经沧桑,寡言深思又不苟笑谈,没有正事从来不与儿子闲话。所以每见父亲,苏秦都必得在自己将事情想透彻之后。对妻子的慎重则完全不同,每见必烦,需要苏秦最大限度的克制,须得在很有准备的心境下见她,才维持得下来。

        一路上苏秦已经想定,仍然是先见父亲理清大事,再去那道无可回避的敦伦关口。

        苏庄虽然很大,父亲却住在小树林中的一座茅屋里。母亲于六年前不幸病逝了,父亲虽娶得一妾,却经常与妾分居,独守在这座茅屋里。从阴山草原带回来的那只牧羊犬黄生,成了父亲唯一的忠实伙伴。黄生除了每日三次巡嗅整个庄园,便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身后,任谁逗弄也不去理会。父亲若商旅出家,黄生便守候在茅屋之外,不许任何人踏进这座茅屋,连父亲的妾和掌家的大嫂也概莫能外,气得大嫂骂黄生“死板走狗”。苏秦倒是很喜欢这只威猛严肃的牧羊犬,觉得它的古板认真和父亲的性格很有些相似。

        踏着初月,苏秦来到茅屋前,老远就打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几乎同时,黄生低沉的呜呜声就遥遥传来,表示它早已经知道是谁来了。待得走近茅屋前的场院,黄生已经肃然蹲在路口的大石上,对着苏秦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苏秦笑道:“好,我站在这里了。”话音刚落,黄生回头朝着亮灯的窗户响亮地“汪汪”了两声,接着听见父亲苍老的声音:“老二么?进来。”苏秦答应道:“父亲,我来了。”黄生喉咙呜呜着让开路口,领着苏秦走到茅屋木门前,蹲在地上看着苏秦走了进去,才摇摇尾巴走了。

        “父亲,”苏秦躬身一礼,“苏秦明日西去,特来向父亲辞行。”

        父亲正坐在案前翻一卷竹简,“嗯”了一声没有说话。苏秦知道父亲脾性,也默默站着没有说话。片刻之后,父亲将竹简合上:“千金之数,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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