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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书虫百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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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二部 国命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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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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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11#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3:5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噢?好呵!”奉阳君笑了,“如此名士,求之不得。见。”

        “主君且慢。”李家老低声道,“容老臣探听明白,以防背后黄雀。”

        “也好。弄清他究竟真心投奔,还是别有他图?”

        “老臣明白。”圆圆的李家老一阵风似的随着雾气去了。

        邯郸是苏秦的第一个目标。

        方今天下,对秦国仇恨最深的莫过于魏楚赵韩四国。魏国是秦国的百年夙敌,楚国近年来受秦国欺侮最甚,韩国直接被秦国夺去了宜阳铁山,赵国丢了晋阳之后,成为眼下受秦国威慑最为严重的中原国家。要在反秦大计上做文章,就要从这四国之中选择一个入手。苏秦作了反复权衡,魏国实力最强,但魏惠王君臣消沉颓废,想要他出头挑起反秦重担很难;楚国偏远,素来对中原狐疑,虽可能成为反秦主力,但却不适合做发起国;韩国太小,但有风吹草动都可能被秦国扼杀在摇篮。只有这个赵国,国力居中,民风剽悍善战,在中原六大战国中影响力仅仅次于魏齐两国。更重要的是,赵国在列国冲突中素来敢作敢当,国策比较稳定;前代赵成侯与目下赵侯都算得明智君主,善于决断权衡。凡此种种,都使苏秦毫不犹豫地直奔了赵国。

        一路北上,苏秦对赵国的朝局已经了如指掌,决意先行说动奉阳君,然后晋见国君。听说奉阳君有早起理政的习惯,他便赶在大清早前来晋见。一见那个圆乎乎满脸堆笑的家老,苏秦心知这是一个“人猫”,很自然地向铜箱中丢进了三个有天子铭文的“洛阳王金”。家老立即对他肃然起敬,安排好他在暖房等候,匆匆进去禀报了。

        过得片刻,家老满脸堆笑地碎步出来:“先生,奉阳君紧急奉命,进宫去了,特意转告先生,请先生明日晚上前来赐教。老朽当真惭愧也。”

        “家老言重了。苏秦明晚再来便是。”

        回到客寓,苏秦思量今日所遇,觉得大有蹊跷。权倾一国如奉阳君者,天下无出其右。此公有清晨独处园囿的嗜好,赵肃侯岂能不知?奉阳君紧急奉命云云,定是托词不见而已;然却又“特意转告”明晚“赐教”,又分明是想见他。一推一拉,仅仅是一种小权谋么?似乎是,又似乎不仅仅是。大挫重生,苏秦已经对“顺势持己”有了新的感悟,对于权力场的云谲波诡鱼龙混杂也有了一种登高鸟瞰的心境。面对这刚烈专横的奉阳君与柔腻阴险的“人猫”家老,苏秦决意抱定一个主意,顺势而说,见机而作,绝不再纠缠于一国一邦。

        次日暮色时分,苏秦在家老殷勤的笑脸浸泡下见到了奉阳君。

        煌煌灯下,两人都对对方打量了一番。苏秦看到的,是一个与这豪华府邸格格不入的粗壮黧黑的布衣村汉,两只眯缝得细长的眼睛突然一睁,会放射出森森亮光。奉阳君看到的,是一个从容沉稳的布衣士子,须发灰白,黝黑瘦削,幽幽的眼光教人莫测高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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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2#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3:5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先生策士,若以鬼之言说我,或可听之。若言人间之事,本君尽知,无须多说。”刚刚坐定,奉阳君怪诞冰冷,似乎要着意给苏秦一个难堪。

        “以鬼之言见君,正是本意。”苏秦微微一笑。

        “噢?此话怎讲?”

        “贵府人事已尽,唯鬼言可行也。”

        奉阳君突然一阵大笑:“好辩才!愿闻鬼言。”

        “我来邯郸,正逢日暮,城郭关闭,宿于田野林畔。夜半之时,忽闻田间土埂与林间木偶争辩。土埂云:‘你原不如我。我是土身,无论急风暴雨,还是连绵阴雨,泡坏我身,我却仍然复归土地,天晴则又成埂。土地不灭,我便永生。你却是木头,不是树木之根,便是树木之枝。无论急风暴雨,还是连绵阴雨,你都要拔根折枝,漂入江河,东流至海,茫然不知所终。’请教奉阳君,土埂之言如何?”

        “先生以为如何?”奉阳君似觉有弦外之音,却又一片茫然,反问了一句。

        “土埂之言有理。”苏秦直截了当地切入本题,“无本之木,不能久长。譬如君者,无中枢之位,却拥中枢之权,直如孤立之木,外虽枝繁叶茂,实却危如累卵。若无真实功业,终将成漂流之木。”

        奉阳君目光一闪,没有说话,思忖有顷,摆手道:“先生请回馆舍,明日再来。”

        苏秦情知奉阳君木然烦乱,拱手作别,径自去了。

        奉阳君黑着脸倚在长案上发呆。苏秦的话使他感到一丝不安,“无中枢之位,却拥中枢之权”,的确是权臣大忌,可是势成骑虎,自己能退么?听这苏秦话音,又似乎有转危为安的妙策。可能么?一介书生士子,能扭转乾坤?正在思绪纷乱,一阵轻轻的脚步来到身边。

        “敢问主君,苏秦如何?”李家老的声音殷切恭谨,让奉阳君觉得舒坦。

        “你以为如何?”奉阳君脸上却是威严持重。

        “臣有一问:苏秦劝诫主君急流勇退,主君打算听从么?”

        “不能。”奉阳君犹豫片刻,吐出了两个字。

        “如此臣则可言。臣观苏秦谈吐,其辩才博学皆过主君。此人入赵,所图谋者终为自己功业,主君只是他建功立业的垫脚石罢了。唯其如此,此人将对主君大为不利。”

        “赶走苏秦,开罪天下名士,谁还来投奔老夫?”

        “主君勿忧。我有一计,可使苏秦乐而去之,不累主君敬贤之名。”

        “噢?说说看。”

        家老凑近,一番低语,奉阳君哈哈大笑。

        次日晚上,苏秦悠然而来。奉阳君小宴款待,酒罢肃然求教。苏秦格外真诚,剖析了奉阳君的危局,提出了一举解脱危局的根本谋略——由奉阳君出面联合六国抗秦,拥戴赵肃侯出任盟主,化解君臣猜疑,既建立真实功业,又不露痕迹地回归臣子本职,如此奉阳君便可如土埂般永生。最后,苏秦慷慨言志:“苏秦本风尘布衣,不忍中原诸侯受强秦欺凌,愿奋然助君以成大业,愿君力挽狂澜,做天下砥柱。赤子之心,愿君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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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3#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3:5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奉阳君两眼一直看着苏秦,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起初,苏秦只以为此人机谋深沉,自是江河直下滔滔不绝,说了一个时辰,奉阳君仍是正襟危坐,丝毫不为所动。苏秦觉得蹊跷,停了话头,端详着奉阳君神情,等待他的发问。谁知奉阳君依旧木然端坐,终是一言不发。

        “苏秦告辞。”情知有异,苏秦拱手一礼,径自去了。

        “先生留步。”身后传来沙沙柔柔的声音,李家老轻步追了上来,“老朽代主君送先生了。”

        苏秦淡淡一笑:“敢问家老:昨日粗谈,奉阳君尚且动容;今日精谈,奉阳君却木然无动于衷,缘故何在?”

        家老神秘地笑了笑,将苏秦拉到道旁大树下,先深深一个大躬,又幽幽一叹道:“先生机谋大,策划高,我家主君才小量浅,不能施展。老朽恐先生有不测之危,便请主君丝绵塞耳,无听谈说。老朽惭愧,惭愧。”

        苏秦大是惊愕,愣怔片刻,纵声大笑起来:“奇也!奇也!当真大奇也!”

        待苏秦笑声平息,家老又是幽幽一叹:“虽则如此,先生游历诸侯,跋涉艰难,无非图个锦衣玉食。老朽定然请求主君,资助先生以高车重金。老朽惭愧,惭愧。”

        “噢——”苏秦更加笑不可遏,“还有此等事?不听我言,却赠我钱?”

        “还请先生明日再来。老朽惭愧惭愧。”

        “好好好,明日再来。”

        “老朽惭愧,惭愧。”

        苏秦觉得大是滑稽,想忍也忍不住满腔笑意,大笑着扬长去了。

        回到馆舍,苏秦忍不住大笑了半日,惹得邻居客人伸头探脑啧啧称奇。虽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然则自春秋以来,如此塞耳使诈者,当真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一篇精心构思的宏大说辞,竟作了聋瞽塞听,当真地对牛弹琴。名士游说有如此滑稽奇遇者,五百年也就我苏秦一人耳。既遇如此滑稽褊狭之徒,何不顺势而下,成全了这个滑稽故事?

        次日午后,苏秦如约前往,李家老肃然迎出请入。奉阳君在正厅隆重设宴,连说一番“昨日受教,如醍醐灌顶”云云。李家老便急忙对着苏秦使眼色。苏秦又是一通大笑,也就势说了一通“水土不服,便欲归去”云云,虽都是口不应心,却也是其乐融融。

        酒宴之后,奉阳君“赐赠”了苏秦许多贵重物事,除了黄金百镒,轺车一辆,有三样珍宝倒确实是苏秦所没有见过的:一是一颗明月珠,在幽暗中能光照丈许。二是白玉璧一只,李家老特意叮嘱说这是楚国的荆山璧,与和氏璧齐名也。三是黑貂裘一领,能化雪于三尺之外。

        “老朽惭愧惭愧。”李家老指点交代完毕,毕恭毕敬地看着苏秦,生怕生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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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3:5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苏秦却大笑着接受了。

    第六章风云再起(3)

        三、燕山脚下的古老城堡

        一过易水,进入燕国地界。

        苏秦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老国君病倒,蓟城戒严了。

        这个消息使苏秦生出了几分莫名其妙的不安。燕文公在位已经二十九年,是中原战国中以“明智”著称的老君主。苏秦离赵赴燕,就是想从这个明智的老国君身上打开目下的僵局,若燕文公突然病逝,一个国丧至少耽延数月,再加上新君往往忙于理顺朝局,一年内能不能见到新君都很难说。

        但苏秦丝毫没有改变目标的念头,反倒快马加鞭,力图早一日赶到蓟城。

        北上燕国,苏秦还有一个朦胧的梦,就是见到那个至今还在他心目中保持着几分神秘的天子女官。苏秦原本的打算是:说燕成功,就正式请求拜见国后,能得片时交谈,就了却夙愿了。当然,若说燕不成,这个梦想也就只有永远地埋在心底了。可听到燕文公病倒的消息后,苏秦陡然觉得,无论如何都应该见到她。老国君病危,正是年青美丽的国后即将失势的尴尬时期,官场宫廷最是冷酷,一旦失势便有可能发生各种危险。此时正是她独木临风之际,苏秦既然知晓,自当义无反顾地助她一臂之力。

        昼夜兼程,古老的城堡终于遥遥在望了。时当盛夏日暮,雄伟的燕山横亘在蔚蓝的天际之间,山麓的城堡显得那般渺小。就在轺车向着山麓城堡疾驰的刹那之间,苏秦倏忽感到了一阵凉爽。燠热顿时消失,仿佛从蒸笼跳到了清凉的山溪,习习山风徐徐拂面,凉爽宜人,与中原盛夏不可同日而语。

        古老的城堡果真是戒备森严,城外五六里有马队巡视,喝令一切车辆走马缓行,在城门外验身后方可入城。苏秦到达护城河前时,正逢闭关号角吹响。按照寻常规矩,闭关号角半个时辰内吹过三遍,便要悬起吊桥关闭城门,未入城者则要等到次日清晨开关。苏秦已经验身,匆匆走马,向吊桥而来。

        “大胆!找死你!”一声呵斥,一个军吏猛冲过来挽住马缰,硬生生将轺车拉得倒退几步。再看面前,吊桥正在轧轧启动,湍急的卷浪河水就在面前翻滚。

        苏秦一时懵懂,及至清醒过来,气咻咻喊道:“一遍晚号关城,岂有此理!”

        “咳!脾气比我还大?”军吏不禁“扑哧”笑了,“你这先生从天上掉下来的?戒严半月了,早关晚开,不知道你?没淹死算你命大了,还喊。”

        苏秦粗重地叹息了一声:“那,今晚不能进城了?”

        “今晚?”军吏又气又笑,“你看着月亮做梦吧。”

        苏秦顿时沮丧,坐到石礅上痴痴地盯着护城河湍急的流水发呆。眼看月亮爬上了山头,苏秦依然痴痴地坐着,想到自己事事不顺,不禁一阵长长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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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5#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3:5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哎?我都巡察几圈了,你还在这儿守啊?”那个军吏提着马鞭走了过来,一番端详,低声笑道,“说说你入城原由,看我能不能想个法儿?”

        苏秦精神一振,连忙拱手一礼:“我乃洛阳士子苏秦,为燕公带来重大消息。小哥若肯帮衬,我当为小哥请赏。”

        “与国事相干,有转圜。随我来。”军士上马,苏秦上车,绕行到另一座城门前。军吏扬鞭向城楼高喊:“东门尉听了——有洛阳士子与国事相干,请放入城——”但闻城楼答话:“南门尉不必客气。放吊桥——”苏秦拱手道:“将军原是南门尉,苏秦失敬。”军吏大笑:“先生一言,我就做了将军,痛快!”眼见吊桥轧轧放下,军吏一拱手:“先生请。告辞。”苏秦未及答话,军吏已经飞马去了。

        由于是单独放行,东门尉没有开启正门,而教苏秦轺车从便门进入。苏秦进得便门瓮城,道谢之余颇感好奇:“既是国事相干,为何东门可进?南门不可通融?”年青的东门尉郑重其事地拱手回答:“国师祈天,南门夜开,不利国君病体。”苏秦不禁想笑,可看着东门尉一脸肃然,也连忙郑重点头:“上天佑燕,国君无恙。”

        正在此时,瓮城瓮城,古代较大城堡在主要城门旁修建的屯兵、诱敌场所,四周城墙,形似天井大瓮,谓之瓮城。外军士高喝:“国后车驾到——”

        东门尉忙道:“先生稍等,国后车驾过去再出。”疾步匆匆地走出了瓮城。

        听得“国后”二字,苏秦的心一阵猛跳。是她么?定然是。国后能有几个?从瓮城幽暗的门洞看出去,一队火把骑士当先,一片风灯侍女随后,一辆华盖轺车辚辚居中,车中端坐着一个女子,绿衣白纱,美丽肃穆……苏秦一阵心跳,死死地抓住了车辕。

        “啧啧啧!国后当真贤德,每日都要去太庙祈福。”

        “那是,国君痊愈,国后平安嘛!”

        “难说。真正平安,要天天祈福?”

        “嘘——不许乱说!”东门尉低声呵斥。

        车马过完,苏秦不待东门尉点头,跳上轺车辚辚出街。一阵疾驰,追上了国后车马,尾随到宫室街区,苏秦轺车不能前行,只好看着那队风灯侍女簇拥着华盖轺车迤逦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宫殿群落里。

        燕国自来贫弱,除了五六百年将宫室营造得颇为气派之外,商市民居都无法与变法之后的中原战国相比。蓟城国人居住的街区大都简陋破旧,石板砌的房屋极多,偶有高房大屋,不是官署,便是外国商人开的客寓。月亮尚在山头,城中已经是灯火寥落,行人稀少了。与咸阳、大梁、临淄的繁华夜市相比,蓟城的夜晚的确是一片萧瑟。加上燕山清风毫无暑气,使人在盛夏的夜晚平添了几分寒凉。苏秦满腹感慨,信马由缰地在蓟城转悠,最后来到一家客寓门前,见风灯上大字赫然——洛燕居。店名很是雅致,一问之下,是洛阳商人开的,欣然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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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6#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4: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萧瑟夜晚有客人投宿,店中顿时一片欣然。片刻之间,店东出来相见,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虽白发苍苍,却矍铄健旺。几句寒暄,老店东得知苏秦乃故里客官,倍觉亲切,立即亲设小宴为苏秦洗尘。老人数十年未回过洛阳,殷殷请苏秦详说洛阳变化。及至听苏秦说了一番,老人感慨唏嘘道:“赫赫王城,今不如昔,我辈愧对祖先矣!”

        “敢问老人家,可是老周王族?”苏秦知道,洛阳国人大抵都是周室部族。除了苏家这样的殷商后裔,经商之人极少。老人显然不是殷商后裔的那种商人,倒很有可能是因某种变故逃离洛阳的王族子弟。

        老人沉默不语,良久,慨然一叹:“洛阳蓟城,俱都式微,周人气运尽也!”

        “燕为大国,如何式微?愿闻前辈教诲。”苏秦很想听燕国目下情势,连忙恭敬请教。

        “先生当知,燕国乃周武王始封,召公奭为开国君主。目下,这燕国是天下唯一的姬姓诸侯了。若燕国气象振兴,周人或可有望。然燕国也是唯知安乐,不思振兴,已被赵国齐国挤到了边陲一隅,尚不知危难。国君病体恹恹,太子虎视眈眈,臣子惶惶不可终日,偌大蓟城,无一中流砥柱……当真一言难尽也。”

        苏秦惊讶地看着老人,更加相信老人绝非寻常商人,思忖问道:“方才入城,见国后为国君祈福而归,人皆赞颂。前辈以为如何?”

        “洛阳唯此奇女子,惜乎埋没燕山了。”老人粗重地叹息了一声,“国后本是王族公主,大义高才,自请嫁燕,欲助王族诸侯崛起,使周人重生。可入燕以来,国后多方求贤不成,反与权臣扞格,竟至一筹莫展。燕公病倒,国后更是举步维艰了。国人唯知其贤,不知其难也。说到底,还是天不佑周人也!”

        苏秦心头一阵发热,不禁脱口而出:“前辈可是国后同支?”

        老人默然良久:“先生何有此问?”

        “烦请前辈告知国后:洛阳苏秦入燕。”

        老人看看苏秦,默默点头,一句话也没有问。

        苏秦一夜难眠,心中闪过与燕姬两次不期而遇的情景,许多疑惑顿时明白,许多疑惑又丛生心头。燕姬不是寻常的女官,竟是王族公主,这是他始终没有料到的。作为公主,自请嫁燕救周,更是他没有预料到的。在他心目中,一个天子女官嫁给诸侯国君,无论命运如何,都是无奈的悲凉的。那个绿衣白纱的美丽身影,其所以深深烙在他的心头,不能说与他深深地为之扼腕无关。现下想来,燕姬原是自己走上祭坛,要以自己的毁灭来拯救衰落的王室部族的。一个女子有如此超乎寻常的情怀,确实令苏秦怦然心动。春秋战国多慷慨悲壮之士,苏秦如同任何一个名士一样,对那些孤忠苦愤的英雄,无不抱有深深的敬意。如今,一个隐藏在古老宫墙里的女子,竟然就是如此一个孤忠苦愤的名士女杰,岂能不教他感慨万千。如此说来,当初在函谷关巧遇,燕姬请他入燕,当是她有意求贤了。可为何只是那么轻轻一问,甚至连正面的请求都没有?敬重他的选择么?为何她没有将他当做一个有用贤士那样,不惜一切手段地争取甚至强迫过来?惊鸿一瞥,任君而去,这是一个兴邦才女的作为么?也许,只有一种理由能够解释……可是,苏秦不愿意那样去想——那只是虚无缥缈的幻象,只是残存在自己心底的依稀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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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7#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4:0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次日,苏秦还是到宫室去了。宫廷多诡谲,不管外间如何传闻,总是要亲自尝试一下才踏实。谁知他尚未报名求见,就被宫门将军正色挡回:“国君有疾,朝野皆知,如何能见中原士子?若有国事,请到太子府处置。”

        无可奈何,苏秦怏怏回了洛燕居,思忖一番,开始埋首开列早已成竹在胸的《说燕策》纲目。他相信,无分迟早,衰颓的燕国总是需要他的。贤者守时,他就要等待这个机会。日暮时分,店仆送来燕国名吃胡羊葱饼,苏秦胡乱吃了两块,又埋首灯下了。

        “嘭嘭嘭”,随着轻轻的敲门声,房门无声地开了,一个面垂黑纱的白衣人已经站到了屋中。苏秦丝毫没有觉察,犹自埋首灯下。

        “季子别来无恙?”白衣人轻轻的声音。

        苏秦蓦然回首,惊愕间心头电闪:“你?你?是……”却终是没有说出。

        “季子,你?连我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了?”白衣人声音有些颤抖,说着摘掉黑纱,脱去长大的士子白衣,一个秀发如云绿裙白纱的美丽女子宛然便在目前。

        “燕姬……实在没有想到。”苏秦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别动,我看看。”燕姬将苏秦扳到灯下亮处,端详有顷,泪光莹莹。

        苏秦心念一闪,肃然躬身:“国后,苏秦入燕,多有唐突,尚望见谅。”

        燕姬眼波一闪,释然笑道:“季子请坐,能说说为何选择了燕国么?”

        “我有改变天下格局之长策,需要从燕国迂回入手。”说到正事,苏秦顿时坦然。

        “燕国只是棋子?”

        “不,首要为燕国谋利。不安定燕国,何显长策?”

        燕姬静静地看着苏秦的眼睛:“季子,你是天下大才,我没有看错。可当年在函谷关,我没有强拉你来燕国,知道原由么?”

        苏秦略一思忖:“国后,你知道苏秦当日尚在稚嫩,不足以担当大任。”

        燕姬叹息了一声,摇摇头道:“我没有那般远见……季子,听听我的心里话,我等都不要欺瞒自己了。洛阳王城初识君,便知君为天下英杰。燕姬固想挽回王族危难,心中也自知难为。周室衰微,根在久远,时势已过,灭亡难免。三皇五帝,夏商至今,谁曾见过万世不朽的王室王族?燕姬身为王族之后,自当为王族之苟延残喘尽孤愤之力。这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幽幽穷途,燕姬不想将一个天下英才拉着殉葬。你看中强国,要在那里实现辉煌的功业,燕姬心里很是清楚。鲲鹏展翼九万里,燕姬岂忍将君当做蓬间雀?平心而论,若非王族之身,燕姬早随君去了……”

        “燕姬!”

        “季子……”燕姬走了过来,轻轻抱住了苏秦,低声道,“日后有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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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8#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4:0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苏秦有些恍惚起来。本来他已经拿定主意,若能得见,只和燕姬说国事。自从他听说燕姬是王族公主后,这个主意更坚定了。他觉得自己很清醒,一个自觉为没落王族献身的女才士,绝不会为了一个朦胧的梦幻使自己陷入私情纠葛之中,与其后患难料,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发生。可是,燕姬的一番倾诉,竟然就如此轻易地模糊了自己的棱角,如此轻易地打碎了自己的坚壁,无论自己内心如何呐喊着“岂有此理”,他都无法抗拒那轻柔的拥吻。刹那之间,苏秦觉得自己不清楚自己了,而在此前,他对自己的自制力是毫不怀疑的。多少次,他都满怀怜惜地准备抱起妻子,与她完成敦伦大典,可最后都因为内心自责“虚情”而退却了。苏秦因此而相信,他在男女之事上是冷漠的,是永远不会陷入私情纠葛的。从来不隐讳丽人嗜好的张仪,嘲笑他是“柳下惠坐怀不乱”,可也由衷地称赞“苏兄心如铁石,堪当大任也”。今日是怎么了,铁石之心如何瞬间消于无形?

        “季子,不要自责。”燕姬悠然一笑,“你对自己总是苛求过甚。情理人欲,与天地大道相合,有何惭愧?”说也奇怪,燕姬几句话,苏秦顿感舒坦明朗,不禁笑道:“苏秦还是学未到家,惭愧。”燕姬不禁笑道:“噫?你如何与奉阳君那个家老一辙?”苏秦惊讶道:“奇!你如何知道那个‘惭愧’家老?”

        “日前,奉阳君派家老率领三名赵国太医,前来为燕公治病。”

        “燕公接受么?”苏秦蓦然心动。

        “燕赵世仇,如何接受?可燕国正在艰难,又不好开罪赵国。”

        “燕姬。”苏秦肃然道,“我可化解燕赵纠葛,只不知燕公是否还清醒?”

        燕姬没有丝毫惊讶,凄婉一笑:“季子入燕,必是瞄着燕赵仇隙而来。否则,燕国也真是没有价值。”

        “燕姬……”

        “季子,燕公没有大病,三日内你可以见他。”

        “没有病?”苏秦虽然惊愕,却也立即一阵轻松,“宫闱深邃,又是一奇也。”

        燕姬嫣然一笑:“日后你会知道的。季子,我得走了。”

        “这就走?”苏秦很惊讶,想到函谷关竟夜畅谈,显然大觉意外。

        “等我消息。”燕姬匆匆说了一句,迅速地穿上白衣戴上黑纱,没等苏秦说话便带上门出去了。苏秦怔怔地站着,觉得像一场梦。

        发了一会儿呆,苏秦漫步来到洛燕居后园,登上了土丘石亭。山风凉爽,碧蓝的夜空星斗满天。啊,天帝之车北斗星已经略微偏西了,除了玉衡光芒四射,其余六星都是那样混沌不清古星象家认为,北斗星既是天帝之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又在不同季节的不同时分指向不同分野,其光芒的明暗强弱,预示着分野之际的灾异祸福。北斗七星分别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玉衡”是北斗第五星,与“天帝”(天权星)相连。;尤其是居于枢要的斗魁四星,尽皆暗淡昏黄。按照星象分野,此刻的玉衡所指,正是河西秦川所在。虽然天象难测,苏秦更非占星家,但也许应了“象由心生”这句老话,今晚这北斗星象苏秦却看得分外清白:一星独明而六星昏暗,这不分明便是天下大势么?苏秦啊苏秦,你要改变这种天下格局,却是谈何容易?燕国之行看来气运不错,能不能做成一个有气势的开端,还得看自己的作为;以燕姬的身份与神秘降临来看,她是无法对燕公正面提及自己的,她所能提供的只是机会与条件,能否把握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归根结底还要靠自己的真实谋划。心念及此,苏秦反倒觉得踏实了。如果自己依靠燕姬的荐举力保而任职燕国,那在他是无法接受的。莫说燕姬是红颜名士,即或燕姬是须眉豪杰,他也照样无法接受。苏秦出山,永远有一个坚定的信念——依靠自己独特的智慧与才华,打开一条独特的功业大道,非如此,苏秦枉修纵横之学十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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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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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19#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4:0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天将拂晓,苏秦方才回到住房,心中虽是轻松,却也疲惫不堪,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已是午后日斜。梳洗一毕,自觉神清气爽,看见书案上摆着一盘松软酥香的胡饼与一壶温热的米酒,立即大嚼一阵,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惬意中正待起身,眼角余光忽然瞄见一支竹简孤零零地摆在书案中央。

        苏秦目力不济,连忙拿过竹简近看,顿见一行小字入眼——明日酉末进宫!

        太阳一落下燕山,蓟城一片暮色了。

        燕文公觉得自己老了,一个显然的感觉是心绪特多烦躁,忧心的事连绵不断:秦国刚夺了赵国晋阳,捎带抢去了燕国两座小城;还未及反应,北边胡人又有数万骑兵抢掠骚扰;刚一出兵,西南边中山国又趁火打劫;及至回兵,狡猾的中山狼又销声匿迹;正欲报复,东南边齐国渔民又是明火执仗地争夺湖泊水面。这些事还只算麻烦,最严重的是赵国这个老冤家正在边境集结重兵,准备寻衅攻燕。百思无计,燕文公与国后秘商,决定称病诱敌,同时秘密集结兵力,要一举解决赵国威胁。

        谁知事有乖戾,他染病不起的消息一传出,太子却想入非非,密谋发动宫变提早夺权。燕文公觉察后气恼攻心,竟真的病倒了。若不是国后燕姬斡旋折冲,说服太子负荆请罪,又说服燕文公隐忍不发,燕国大局还真要崩溃了。期间,赵国奉阳君狐疑不定,假惺惺派来太医“救治燕公”,燕文公只好压下了太子事端,将计就计地认真病了起来。

        暮色降临,燕文公觉得憋闷,吩咐内侍将自己的病榻抬到湖泊竹林旁。待内侍退去,他坐了起来,在清凉的晚风中沿着湖边漫步。走得一段,两盏风灯从对面悠悠而来。燕文公知道,那一定是国后,别人到不了这里,包括太子。

        “国公,如何一个人出来走动了?”老远传来燕姬关切的声音。

        “你呀,当真了?”燕文公对年青美丽的妻子几年来的作为很是信服,见面便高兴。

        燕姬上来扶住燕文公笑道:“原本就是真的也。来,慢慢走,到亭下坐坐。”

        这是一座宽敞的茅亭,脚下绿草如茵,背后竹林婆娑,面前波光粼粼,周遭晚风习习,加之燕山凉爽,夜无蚊虫,真是湖边一块上佳的休憩所在。燕姬吩咐侍女在亭下石榻上铺好竹席置好靠枕,扶着老国君舒适地斜倚石榻,然后吩咐侍女推来酒食车,说她要在湖边与国公小酌。燕文公大是欣然,立即催促侍女快去快回。

        “国公,我方才从太庙归来,在宫门遇见一个求见士子。”

        “又觉是个人才?”燕文公不经意地笑着。

        燕姬笑了笑:“我倒是没留意,只是在暗处听他与宫门尉争辩,方知他是洛阳名士苏秦。国公可知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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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20#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4:0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苏秦?噢——莫非是几年前,名震一时的鬼谷子高足?”

        “对,是他。他说‘燕有大疾,我有长策。拦苏秦者,燕之罪人也’。我便秘密唤来宫门尉,安顿他在宫门等候,又连忙赶来禀报国公。”

        燕文公默然有顷,高声吩咐:“来人!立即带苏秦从秘道入宫,在此晋见。”

        “遵命。”竹林边老内侍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片刻之后,燕文公遥见一人随着老内侍飘飘而来,月光下,但见来者散发大袖,步态洒脱,内心先暗自赞赏。及至稍近,已能看清来者的服色是洛阳周人特有的深红,燕文公更是平添了几分亲切,觉得在如此月夜清风中与一个来自故国的名士相见,纵无奇策,也是快事一桩。

        “洛阳苏秦,参见燕公。”

        “先生请入座。”燕文公欠身作为还礼,“本公稍有不适,不能正襟危坐以全礼待之,尚请先生包涵。来人,上酒,为先生洗尘。”

        几年苦修,苏秦目力本已减弱,但眼下却毫无朦胧之感,只觉天上一轮明月,地上碧水绿草,虽无风灯照明,已是澄澈一片。茅亭下石榻上的国君,苏秦也看得分外清楚,须发斑白,干瘦细长,晶亮的目光与喘息的声气大是不相符合。

        “月是燕山明。先生,品一爵老燕酒,看比赵酒如何?”燕文公微笑举爵,却只是轻轻呷了一口。

        苏秦举爵一饮而尽,置爵品咂:“肃杀甘洌,寒凉犹过赵酒。”

        “好!老国人毕竟有品味。”燕文公大笑,“可笑赵人,竟传我燕人不善酿酒也!”

        “酿得好酒,又能如何?”

        “先生差矣!”燕文公很兴奋地把玩着酒爵,“酒乃宫室精华,无五百年王族生涯,不足以领略王酒奥秘。譬如《大雅》国乐,若非庙堂贵胄,岂能品得其中神韵?赵人暴发立国,粗俗鄙陋,以蛮辣赵酒风行于天下,岂不令人齿冷?”

        “燕公博闻,可知天下贵胄,品味第一者何人?”苏秦悠然笑问。

        “噢?闻所未闻,何人堪称‘贵胄品味第一’?”

        “魏国公子卬。”

        “啊,公子卬?”燕文公大笑,“声色犬马之徒也,谈何贵胄品味?”

        “燕公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也。”苏秦笑道,“所谓声色犬马之徒,乃此人败国,天下指控之辞。究其衣食住行、鉴赏交游、宫室建造、狩猎行乐而言,公子卬天下第一贵胄也。梁惠王梁惠王,即魏惠王,因魏国迁都大梁而产生的当时称谓。尚自愧弗如,何况他人乎?此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带兵出征与商鞅争夺河西,尚且要从千里之外的安邑洞香春飞马定食;逢春必循古风,踏青和歌,与民间少女篝火相偎;行猎必驾战车、带猎犬、携鹰隼,祭天地而后杀生;每饮宴必有各等级铜爵千尊以上,使每人爵位席次丝毫不差;每奏乐必《大雅》、《小雅》,乐师有差,必能立即校正;每入王宫遇梁惠王狎昵美姬,视而不见,谈笑自若;收藏古剑,品尝美酒,鉴赏妇人,更是精到之极。不瞒燕公,苏秦不善饮酒,对老燕酒之品评,正是公子卬判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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