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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书虫百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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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二部 国命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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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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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141#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2:4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张仪不禁暗自赞叹:“越人烹饪,倒算是自有章法。”绯云坐在旁边一张小竹案前,一脸茫然,不知这等生物却如何吃法。

        越王端起白玉杯向张仪一伸:“来,本王为张子洗尘了。干噢!”呱呱饮干摇摇玉杯,“张子,我越酒比中原酒如何噢?”

        张仪方得饮干,正在品咂滋味儿,觉得不辣不烈却是力道醇厚,毫不寡淡,入喉下肚便有一阵热气在体内倏忽弥漫开来,却又与那清冽柔曼的楚国蓝陵酒大相径庭,着实别有神韵。不禁拍案赞叹道:“好个越酒!强过楚酒多矣!”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姒无疆一阵得意的大笑,“张子尚算识得货色,对路!”又伸手在竹案上一圈,“可知我越食吃法噢?”

        张仪微微一笑,从容地从大铜盘中拿起小吴钩,在肥厚的生鱼尾部切下薄薄的一片,拿起来向灯光一照,鱼片儿亮得透明。越王大笑着点头。张仪便将生鱼片儿在浓酱中一蘸,就一撮小葱入口,又悠然地呷了一口殷红的越酒;再拿起竹筷夹一个银白似虾的小鱼,在醋中一蘸,又是悠然一口殷红的越酒下肚,笑道:“此乃震泽银鱼,生蘸苦酒,大是美食。”

        绯云看得童心大起,也跟着张仪一鱼一酒地品咂:“吔,酸得有趣。”

        “张子师徒对越国很熟噢,何以教我啊?”越王姒无疆又是一阵大笑。

        “敢问越王:十五万兵马攻齐,能得几何利市?”张仪不急不慌地反问一句。

        越王目光陡然一闪:“齐国乃我大越世仇,伐齐一则可重振越国声威,二则可得齐南五百里土地。此乃越国大业所在,岂在利市二字噢?”

        张仪大笑摇头,一副大是不屑的模样。越王被他笑得一脸困惑:“你,笑从何来噢?”

        “敢问越王:楚人刻舟求剑,可曾听说过么?”

        “刻舟求剑?张子倒是说说噢。来人,酒!”这越王酷好传说,一听有故事大感兴趣。

        “有个楚国商人,在越国买了一口名剑。”张仪说得煞有介事。越王听说故事中还有越国,更是大长精神:“噢,这剑是在越国买的?”“正是。”张仪接道,“坐船过江时,商人抽出剑来反复观赏。不防船一摇晃,名剑脱手掉入江中。船上客人都替商人惋惜。商人却不慌不忙地又拿出一把短剑,在船边刻了一道印痕。船至江边,客人上岸,商人却脱光了衣服要跳水。船家大惊,拉住商人询问。商人说,我的名剑从这里掉进了江水,我自从这里下去捞回。船家问何时落水?商人答曰:一个时辰之前。船家大笑,连呼蠢商蠢商。敢问越王,这商人蠢在何处?船家却何以要笑他?”

        “这有何难?”越王大咧咧笑道,“商人不会游水噢,要是本王,早捞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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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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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2#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2:4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越王做如此想?”张仪颇见揶揄,又有些惊讶。

        “那是噢——”越王傲慢地拉长了声调。

        话音落点,帐中一片窃窃笑声。刚刚闻讯赶来的几位大臣连忙大袖遮面,一片吭哧咳嗽,侍女们也背过身去嘻嘻笑了。绯云笑得最响亮,想说话,却软在了小竹案上。越王自觉不大对劲儿,大喝一声道:“笑个鸟!听张子说话!”帐中顿时安静下来。

        张仪见这个越王憨直粗朴,心思须得直截了当,便庄容拱手道:“越王,这楚商求剑,与会不会游水却是无关。船固无变,流水已逝。一个时辰过去,剑已经在数里之外,纵然精于游水,也永远找不到那口剑了。以船体刻痕,求流水之势,此乃楚国商人之蠢也。船家所笑,原是在此。”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恍然大笑,“原来如此。蠢!蠢!楚人蠢!”猛然又回过神来,笑声却戛然而止,“这刻舟求剑,与我大越霸业,有何相干噢?”

        “事虽不同,理却一辙。”张仪侃侃道,“越国僻处东海一隅,越王尚沉浸在先祖霸业的大梦里。殊不知,三十年来中原已经是天地大翻覆。春秋一强独霸之路,早已经如流水逝去了。中原战国,目下是秦魏齐三强鼎立,谁也不是霸主。越王图谋北上争霸,正如同那楚国商人在船行数十里之后,却要下水寻剑。数十年来,天下征战已经不再是争霸大战,而是利市之战,每战必得夺取大量土地、人口与财货,方算得实实在在的实力扩张。越王图谋,只求战胜称霸,而不求夺取土地利市,早已经是陈腐过时之老战法了。”

        “噢——”越王傲慢地拉着长调,“我就夺齐国土地人口,不也利市么?”

        “此处,正是事理交关也。”张仪从容笑道,“若不图争霸而图谋利市,齐国便索然无味了。”

        “噢?此话怎讲?”

        “齐国乃中原三强,军力正在全盛之期。张仪观越军气象,伐齐犹如以卵击石耳。此其一。其二,齐国南长城以内的百里地面,尽皆海滨盐碱荒滩,苇草苍茫,杳无人烟。纵然战胜,不独没有利市可言,荒地反成越国累赘,这便是索然无味。越王以为然否?”

        越王的傲慢大笑没有了,低头思忖良久,突然抬头道:“大越白白折腾了?”

        “非也。”张仪摇摇头,“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还是噢——”越王又大笑起来。

        “然则,这支箭须得射中一只肥鹿,才算本领。”

        “肥鹿?肥鹿在哪里噢——”

        “楚国。一只肥大麋鹿。”

        “噢哈哈哈哈!张子是说打楚国?”倏忽间,傲慢的大笑却泄了底气,低声咕哝着,“楚国楚国,打得过么?”

        张仪不禁莞尔:“越王敢打齐国,却疑惧一个楚国,匪夷所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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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3#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2:4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莫非,楚国比齐国还好打?”越王显然对楚国心有顾忌。

        百年以来,楚越吴三国虽然都是中原诸侯眼中的“南蛮”,但相互间却是势同水火。吴越两国是真正的滨海邦国,比楚国更为偏远闭塞。楚国占据长江中游与淮河流域,堪称“半中原半江南”大国。楚国的中心区域始终在长江中游与淮北地带,所以有“荆楚”之名。三国间多有冲突征战,吴国、越国都分别强盛过一段,也都有过打败楚国的一两次胜利。但从大处说,楚国始终是南三国中最强大的国家。吴越两国即或在最强盛的时期,也从来没有正面突破楚国而长驱中原的。吴越两国的称霸,始终都是走偏锋——从东北一角攻击齐国得手。楚国就像一座大山,横亘在正面,吴越两国始终都无法逾越这座大山而直达中原大地。这样的历史,就沉淀成了这样的心态——惧楚不惧齐。越国吞灭吴国的初期,曾经是实力大长,但对楚国却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

        张仪自然已经将其中的奥秘揣摩清楚,收敛笑容道:“越王有所不知,近三十余年来,楚国每况愈下,已经和当年的吴国没有两样。虽则楚国地广人众,却是数十家贵族割据封地,一盘散沙。就实力而言,楚国几乎没有骑兵,只有古老的战车与步兵,可谓师老兵疲;更兼没有名将统兵,战力可想而知。越王挟十五万精兵,又是王驾亲征,必然一鼓战胜楚国!”

        越王姒无疆精神大振,“啪”地一拍竹案道:“能败楚国,利市大了去噢!”

        张仪微笑接道:“楚越接壤两千余里,交界处无一不是鱼肥水美。此等丰饶土地,得之尺寸,也强于齐南百里荒野。若能占据整个云梦泽水乡,越国便是天下第一强国!”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一阵纵声大笑,“好!我便攻楚,白鱼大大有得吃了噢!”笑着笑着,戛然而止,猛然盯住了张仪阴声问,“张子,老实说噢,为何要我弃齐攻楚?”

        张仪悠然笑道:“越王神明,外臣自是有所图而来。”

        “噢?求官还是牟利噢?”

        “张仪有一癖好,酷爱名剑。此来为求越王一口名剑也。”

        “噢?一口名剑?”越王目光闪烁,打着哈哈道,“本王之意,张子做我越国上大夫,如同范蠡一般谋划军国大事。本王封你一百里土地如何?那名剑顶得白鱼美酒么?”

        张仪强忍笑意,一本正经道:“张仪布衣闲散,四海漂泊,不善居官理事,岂敢与范蠡相比?能得越王剑一口,张仪生平足矣!”

        “噢哈哈哈哈,好说好说!”越王打着哈哈踌躇踱步,“张子求剑,有个名目么?”

        “张仪斗胆,敢求蚩尤天月剑。”

        “噢?”越王大为惊诧,“你如何晓得这蚩尤天月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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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2:4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生平揣摩名剑,张仪知道,唯有越王藏有蚩尤剑。”

        越王姒无疆急得面红耳赤:“不不不!听噢:这蚩尤天月剑,连本王也是只听过没见过,据先人留言,蚩尤剑数百年前已经流入中原。噢,对了!你若能找到蚩尤剑,你来做越王,本王给你做上大夫噢!”急迫之情,显见是个大大的剑痴。

        “噢——”张仪不自觉学着越王腔调,沮丧地长叹一声,“还是你做越王,我却只要名剑便了。张仪是个剑痴,惭愧惭愧。”

        “噢哈哈哈哈,同道同道。”越王大笑着,“张子献大计与我,岂能没有回报?来人,取龙泉剑出来!”

        “龙泉剑?张仪如何闻所未闻?”

        越王又是一阵得意的大笑:“越剑之秘,岂是中原人所能尽知噢?大越西南有瓯水,知道么?瓯水有山溪一道,从高山密林涌出,匹练汹涌,大有气象,铸剑师名为龙泉溪。这龙泉之水噢,铸剑一绝!当年的吴钩,就是越国铸剑师在龙泉溪建炉铸造。龙泉剑,吴钩之神品噢!张子见识见识了。”

        张仪心下暗暗叹息,说到铸剑,这个姒无疆倒是比军国大事有见识多了。此等剑痴玩物有余,可上天却偏偏教他治国理民担一国兴亡之重任,真乃上苍作孽也。正在叹息感慨间,一个须发花白的内侍捧来了一个陈旧暗淡的长条红木匣,恭敬地放置在越王案头。姒无疆恭敬起身,向木匣深深一拜,然后抖起丝衣大袖,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郑重其事地招招手道:“张子请来看噢。”张仪走过去一看,见木匣中又有一个长方形的青铜匣子,铜锈斑驳,颇有古董气韵。姒无疆伸手摁了一下青铜匣中央边缘部位的一个凸起铜扣,只听“当”的一声,铜匣弹开,一柄弯月形的剑器卡在金红的丝绸之中,紫红色的皮鞘,竟如清秀的处子躺卧在朝霞中一般,幽静而羞涩。

        “张子,请来品评这龙泉吴钩噢。对了对了,先要拜剑噢。”

        张仪本是照葫芦画瓢,学姒无疆的样子装作一个真正的剑痴,却因了煞有介事,竟得到姒无疆的赞赏。待上前双手捧起这口弯剑,立即感到一股沉甸甸冰凉凉的寒气渗进了骨骼。略微一掂,便闻一阵隐隐约约的金铁振音。张仪虽然并非剑痴,却也与苏秦的剑盲大是不同,是名士中罕见的剑器爱好者,否则不会充做剑痴来了结姒无疆最后的疑虑。一搭手,张仪便知这“龙泉吴钩”绝非凡品。仔细审量,见这剑鞘是罕见的鲨鱼皮制作,光泽幽幽,贴手滑爽,与木铜合制的剑鞘相比,竟别有一番神韵;连同剑鞘、剑格看外形,这剑长不过二尺五寸,形似半月,英挺秀美,端的是一口长短适中的实用格斗利器。

        春秋以来,铸剑术长足进步,剑器形制也日益纷繁,从五六寸的特短剑(世人称为“匕首”),到剑身三尺(连剑格当在三尺五六寸左右)的长剑,从窄如柳叶的细剑,到骑士用的阔身短剑,从柔若锦带的软剑,到厚重威猛的铁剑,数不胜数品形各异。但以实际用途而言,长剑在战国初中期尚不普及,仅仅是国君、豪士、贵族将领的佩剑,极少用于随身携带。最为实用的,还是这种剑身二尺许的“中剑”。所以张仪一掂分量,便觉这口剑十分趁手。再看剑格,与剑身连铸,工艺十分的考究。出手一握,掌宽很是舒适。护手的铜挡并不厚,却是特别的坚挺明亮,毫无锈蚀。剑格工艺历来是铸剑师的门面,一口剑是否名器,一看剑格便知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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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5#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2:4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战国之世,豪华讲究的风习已经渗透铸剑领域,剑格已经不再成型连铸,而是只铸“铁根”,而后再在“铁根”上另行装饰剑格,于是出现了“木格”、“铜格”、“玉格”等各种剑格不同的剑器,甚或有豪阔者在剑格镶嵌珠宝的所谓“宝剑”。剑格连铸,事实上已经成为春秋时期一种老式铸剑工艺了。它要一次成型,难度当然比后来的只铸剑身与“铁根”的铸剑术要大得多。这也是名震天下的铸剑师只出在春秋时期的原因。这口剑是连铸剑格,自然是春秋越国的铸剑师作品,也自然是一口兼具古器神韵的名剑。

        张仪兴奋,熟练地拔剑出鞘。但闻一阵清亮悠长的振音锵锵然连绵不断,剑身出鞘,一道幽幽蓝光在剑锋之上磷火般悠悠滑动,在半月形的剑身形成了一弯美妙的弧光。

        “当真好剑!”张仪不禁脱口赞叹,“可以试手么?”

        越王姒无疆见张仪神往的样子,大是得意,噢哈哈哈哈一阵大笑道:“来人!牵一头活猪进帐。”

        张仪连忙道:“越王不妥,名剑试于猪,大是不敬。不试也罢,好剑无疑了!”

        越王又是大笑:“张子孤陋寡闻噢:牛羊猪三牲祭物,唯天地配享之,试剑正是得其所哉!这是越国铸剑师的风习,晓得噢?”姒无疆好容易博识了一次,得意非常。

        “越王神明,张仪受教。”铸剑历来是最为神秘的行当,张仪也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讲究,实实在在谦逊了一回。

        一头肥大的生猪被圈赶进来,声声尖叫分外刺耳。越王郑重其事地向肥大生猪深深一躬,回头高声喊道:“张子试剑噢!”张仪从来没有用剑器杀过猪,总觉得这种试法有些荒诞不经,加之不熟悉吴钩的使用技法,有些迟疑发怔。此时肥猪在大帐左冲右突,将竹案王榻纷纷拱倒,侍女们惊叫着跳窜躲避,乱纷纷笑闹一片。

        张仪觉得不能犹豫,双手捧剑喊道:“敢请越王赐教。”

        越王姒无疆噢哈哈哈哈哈一阵大笑:“张子毕竟书生,你来看噢!”接过龙泉吴钩,向张仪喊着,“吴钩之法:斜劈为上。看好了!”恰逢那头肥大生猪正尖叫着奔突窜来,姒无疆手中吴钩在空中一划,青蓝色的光芒闪出一勾弯月似的弧线,但闻“噗”的轻微一声,猪头已经齐刷刷滚落在地,兀自在地毡上尖叫蹦弹。

        眼见粗大的猪脖子变成了白生生一道切口,竟没有喷血,张仪不禁大是惊愕。不想正在此时,切口血柱却四散喷射如挟风疾雨。随着侍女们的一片惊叫,大帐中所有人的衣裳都变成了血点红。最神奇的一股猪血,竟将越王姒无疆的王榻喷成了一汪血红。

        “噢哈哈哈哈!”姒无疆一阵大笑,“张子请看,剑锋有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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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6#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2:5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张仪接过龙泉吴钩,见那剑身剑锋依然是蓝汪汪一泓秋水,仿佛只是从风中掠过一般,不禁大是惊叹:“龙泉吴钩,真神器也!”

        “好!”越王豪气大发,“你我两清了。待我灭得楚国,再送张子一个大大的利市——越国上大夫!如何噢?”

        张仪大笑道:“那时啊,越国天下第一强,越王真要发市也。”

    第四章谈兵致祸(3)

        三、策士与君王的交换

        轻舟扬帆,三五日之间,张仪从琅邪南下入泗水、江水,进入了云梦泽。

        在遥远的洪水时期,长江中游弥漫出了一片辽阔汪洋的水域,东起江汉平原,西至漳水下游,北接涢水下游,南抵湘水、资水、汨罗水,纵横千里,占了当时楚国的三分之一。从长江西上,一入江汉交汇处,烟波浩渺云遮雾障莽苍苍水天一色,水势汪洋充盈,岛屿星罗棋布,气象宏大极了,扬帆其中,直如烟云大梦,当世呼之为云梦泽。

        张仪雇用的小帆船,是越国有名的出海轻舟。船家水手对云梦泽的水路极是熟悉,根本不用张仪操心。郢都在云梦泽西岸,从东向西横渡云梦泽,要整整漂流四五个昼夜。所幸云淡风轻,倒是一帆风顺。张仪虽不是水乡弟子,更没有在茫茫水上连续漂泊的经历,但由于经常出山游学,遇水乘舟也是常事,总算还能支撑。只是绯云大大的辛苦,在泗水平静的水面时,尚能在船头走动。一入长江,大觉发晕,只得躺在舱中昏睡,进入云梦泽,波涛汹涌舟行如浪,小船免不得多有颠簸,绯云觉得天旋地转,不停地呕吐起来,一日之间吐无可吐,只有干呕了。

        张仪着急,请教船家。船家说,初涉大水都是一样,慢慢会好的,一定要吃水物,只要吃得下,日后没事。张仪亲自洗干净了一盘云梦小白鱼,连同一小碗红醋端到舱中。绯云兀自昏睡,面色苍白。张仪笑着轻轻拍了拍绯云的脸蛋儿:“咳,小哥儿,醒醒。”绯云睁开眼睛,见张仪俯身咫尺之间,满面通红霍然坐了起来:“我,我又睡着了么?”张仪不禁笑了:“我又睡着了么?都睡两天了。快来,云梦白鱼。船家说了,多吃白鱼,水神护佑。”绯云大是困窘道:“张兄,我,我倒成了你的累赘了……”说着竟是要哭的模样。张仪哈哈大笑道:“跟主母读了两天书,成小木头了?来,吃了云梦白鱼,明日就好。到了郢都,吴钩杀猪给你吃。”一说吴钩杀猪,绯云也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好,我吃。不能习水,绯云如何跟张兄漂泊四海?”说着精神大振,拿过盘子用手抓起白鱼吃了起来。张仪惊讶笑道:“哎哎哎,苦酒!蘸苦酒!白吃有腥味儿。”“不怕。”绯云边吃边说,“就要这样吃,将这水腥鱼腥全吃熟了,谁怕谁吔?”片刻之间将一盘云梦生白鱼淡吃了下去。张仪高兴得拊掌大笑:“好!世有小子,其犟若牛,够气魄!”绯云却惊愕地笑了:“不对吔!白鱼有这么香?”张仪惊讶:“你觉得淡吃香了?”绯云困惑地点点头:“对,怎么回事吔?”张仪恍然大笑:“站起来,走走,还晕不晕?”绯云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走得几步,没有丝毫的摇晃:“不,不晕了?吔——不晕了!”几步跑过来猛然抱住了张仪,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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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7#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2:5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漂得几日,船到云梦泽西岸。张仪付了佣金,船家去兜回路客了。张仪主仆安步当车,向郢都城而来。不消两个时辰,已经进了郢都西门。张仪不去接待官员国使的驿馆,却找了一家上等客栈住了下来。他要先摸摸楚国情势,再相机行事。

        就张仪的使命而言,将越国这场“伐齐”麻烦引开,他便算南下圆满成功了。北返齐国,张仪便是可一展宏图的齐国丞相了。可张仪想得深远,深知齐国权臣世族之间倾轧甚烈,要在齐国站稳脚跟,甚至在齐威王身后也安如磐石,就必须将根基扎得更深一些。张仪的秘密盘算是:借机进入楚国,将逃隐的上将军田忌与军师孙膑找出来,说动他们重返齐国,与他形成“张田孙铁三足”,便能稳固长久地鼎立齐国。根据他的观察揣摩,齐威王对田忌、孙膑的出走已经大为后悔,丞相驺忌的权势已经大为暗淡。只要他与田忌、孙膑同时回到齐国,驺忌一定会被贬黜,齐国的大振兴一定会在他们三人手里完成。三人之中,张仪肯定是丞相,田忌、孙膑两人实际上合成了一个天下无敌的上将军。更重要的是,这两个人都属于专精军事而疏淡权力的那种贵胄名士,既不会拥兵自重威胁权力中枢,又能为开创大业建立汗马功劳,确实是天下难觅的权力伴当。驺忌与这两个人倾轧争斗,实在是缺乏大器局,小聪明过了头。两人一走,驺忌捉襟见肘,丞相地位摇摇欲坠,何其愚蠢也。

        这一番谋划要想实现,必须借助楚国。春秋战国数百年,已经形成了一个才士流动传统:大凡在位名臣出走他国,只要他国接受,本国不得干预;但出走名臣在他国无论隐居还是做官,要想重新返回祖国,都必须他国赞同放行;否则,出走者被杀被害,他国没有任何顾忌。中原名臣每每在遭受陷害时,多是逃隐楚国。当年的吴起,连同目下的田忌、孙膑,以及后来的赵国上将军廉颇等,都曾经逃隐楚国。其中原因,一则是楚国纵横辽阔山重水复,利于隐居藏匿,常有隐居多年而楚国朝堂尚不知情的名臣才士;二是楚国长期疲软,用人见识褊狭封闭,吴起之祸后,楚国对中原的人才名臣一向淡漠,逃隐名臣大多不受纠缠。尽管如此,像田忌这样的当世名将,要离开楚国,还是以稳妥为上,求得楚王的放行方算上策。难处是,张仪还不知道田忌孙膑隐居在何处,楚王会不会放行更无从谈起了。一路思忖,张仪已经拿定主意,先见楚王,再访田忌。

        这时的楚国已经改朝换代,执政三十年的楚宣王芈良夫死了。年青的太子芈商即位已经三五年了。中原各国对楚宣王颇为熟悉,也深谙如何与其打交道,但这个新楚王禀性究竟如何?张仪还拿不准。策士游说,最根底的功夫,就是对游说对象的基本了解,此谓“非其人,不与语”的准则,盲人瞎马是策士最忌讳的。但如何对国君的志向做派进行判定,策士之间便大有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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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8#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2:5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次日,张仪带着绯云,在郢都城外的村野田畴转悠了整整一天,日落西山才回到客栈。第二日,又在城内闲逛,走商市,进酒肆,看作坊,僻静街巷遇见老妪老翁讨碗水喝着,天上地下地闲扯一通。天黑时分,张仪见满城灯火,街市依旧热闹,饶有兴致地拉着绯云进了一家酒肆,饮了一坛兰陵酒,与邻座几个楚国文吏热热闹闹地说了一个多时辰,回到客栈,已经是午夜子时了。绯云侍奉张仪沐浴完毕,却站在房中不走。张仪笑问:“还不困乏么?休憩去,明日还有许多事。”

        “整日闲逛,不务正经。”绯云突然红着脸,气冲冲冒出了一句。

        张仪恍然大笑:“你个小子,吃饭不多,管事不少。那叫闲逛么?”

        “吔,不是闲逛?走东串西,闲话饮酒,还能叫甚?”绯云兀自嘟哝着。

        张仪正在心情舒畅,呵呵笑道:“你个小子坐好了,听先生一课。那叫‘入国四问’,明白么?是说,到了一个陌生国度,要知道国君品性,就问四种人:一农、二工、三商、四老。这是我师秘传,明白?”

        “你问国君品性了么?净东拉西扯说闲话。”绯云依旧低着头嘟哝。

        “你个小木头。”张仪又气又笑,打了一下绯云的头,“那叫‘勘民生,度民心,大问于天’。逢人打问宫廷秘闻,那是三流痞士。明白?”

        “那如何不早说?”绯云嘟哝一句,却“噗”地笑了。

        “谁能想到,老娘派了个小家老也。”张仪哈哈大笑着拍了拍绯云的头。

        “主母叮嘱:‘不守正,戒之。’绯云不敢造次吔。”

        “好了好了,收拾歇息,明日可要务正了。”

        绯云高兴地去了。张仪却在灯下踱步良久。虽说自己对这位年青楚王的大作为已经有所了解,但他在“人”上究竟胸怀如何?还很难揣摩。毕竟,这个新楚王即位几年,真实面目还是云遮雾障,没有什么大举动令人足以判定其志向品性。楚国历来是个颇难捉摸的国家,国王似乎历来有神秘做派的遗风,即位初期总有一段模糊时期,使人很难对他的趋向作明确评判。最甚者,大概就是楚庄王的“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其后,用吴起变法的楚悼王,头两年也是不知所云。后来大杀贵族为吴起复仇的楚肃王,开始很长时间也是隐匿极深,杀了贵族,却又莫名其妙地复辟了旧制。再后来的楚宣王,笃信星相莫衷一是。现下这新楚王,已经是五年无大举,模糊得就像云梦泽的茫茫水雾。

        楚威王接到了快马急报,越国十五万大军从琅邪南下,向楚国东北压来!

        楚国上层对吴越两国已经淡漠了很长时间,数十年间,几乎没有任何邦交来往。从根上说,也是楚国与吴越两国恩怨纠葛太多,最终导致了楚国与越国的疏离断交。春秋时期,吴国地处震泽荒岛,越国更是“文身断发,被草莱而居”的弱小愚昧部族的时候,楚国就是声威赫赫的大国了。那时候,吴越两国都以楚国马首是瞻,两国间的摩擦也依赖楚国调停。这一时期,楚国吞并了大小数十个小诸侯邦国,可是没有吞并很弱小的吴越两国。从根本上说,一则是两国都是水域蛮荒部族——吴国以震泽(今日太湖)岛屿为中心区域,越国以东海之滨为中心区域——楚国要消灭这些流窜在水域山林的部族,确实力有不逮;即便千难万险地灭了两国,也是无力治理,反倒成为累赘。对于志在中原的楚国来说,向北面淮水流域的良田沃野推进,自然要比与吴越纠缠有利得多。其二,吴越两国素来臣服楚国,定期纳贡,灭不灭一个样,又何须大动干戈?那时候,诸侯分封制是天经地义的王国样式,就是做了天子,也就是求得个“诸侯臣服,四夷来贡”,吴越已经是臣服之邦了,再要吞灭就是有违天道的乖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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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149#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2:5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楚国与吴越两国的连环恩怨,是从两百年前的楚平王时期开始的。

        其时,楚平王昏暗失政,竟夺自己亲生长子(太子)建的新婚之妻。太子傅伍奢据礼力谏,被处灭族酷刑。伍奢在外领兵的两个儿子伍尚、伍员逃奔到了吴国。按照吴国对楚国的臣服关系,伍尚、伍员自然不能在吴国藏匿,须得将“叛臣”献给楚国。可这一回,事情却偏偏出了差错。吴王僚看准了机会,非但不交出伍员,还委伍员以秘密练兵的重任。后来,好歹交出了伍尚,伍员则谎称逃窜无着。从这时候开始,楚国的大灾难便接踵而至了。三年后,吴国将军伍子胥,也就是那个怀着血海深仇的伍员,率领三千死囚练成的敢死孤旅做先锋,吴王僚亲率五万大军随后,大败楚军,攻入淮水以北的楚国腹地,俘虏了楚平王的王后。楚平王恼羞成怒,封大将囊瓦为令尹,修筑郢城,与越国联手建立舟师(水军),南下攻吴。不想伍子胥率领的吴军却抄了楚军后路,一举占领了楚国的腹地重镇钟离、居巢钟离,今安徽凤阳东北地区;居巢,今安徽寿县东南。,楚国又一次战败。这次大败,楚平王声名狼狈,在只做了十三年国王的盛年之期活活给气死了。

        楚昭王刚刚继位,吴军又立即杀到。这次却是楚军将士合力,围困了吴军。期间恰遇吴军发生了内乱,公子光遣剑士专诸于宴席间刺杀吴王僚,自立为吴王。楚军将领闻吴国内乱,即行退兵,错过了一举灭吴的大好机会。这公子光,就是赫赫大名的吴王阖闾。他以伍子胥为大将,雄心勃勃地修筑了阖闾城阖闾城,后称姑苏,今苏州城。,使吴国有了中心根基地,准备全力对楚。两三年间,伍子胥率军不断袭击楚国,楚国却抓不住吴军踪迹,疲于奔命竟没有一次战胜之功。这时候,楚国感到了吴国真正的威胁,防御这个昔日的臣服小国,一时变成了楚国最要紧的存亡大计。

        但是,真正的大灾难却还刚刚开始。一年之后,兵家名士孙武到了吴国,吴王阖闾立即拜孙武为上将军,对楚国发动了长距离的奔袭战,三次攻入楚国淮北腹地。期间吴国又大败越国,显然成了江东江南霸主。吴王阖闾九年(公元前506年),吴国北联中原晋国,对楚国南北夹击。晋国联结鲁、宋、卫、陈、蔡等十余诸侯,从北面压制楚国。吴国则由孙武、伍子胥亲率大军越过大别山长途奔袭楚国腹地,在柏举柏举,今湖北麻城东部。大败楚国令尹囊瓦的大军,并一举占领郢都。囊瓦逃亡郑国,楚昭王逃匿云梦泽,遭遇匪盗袭击,又逃亡随地。

        这是楚国数百年来最深重的一次亡国危机。幸亏了那个申包胥,在秦国宫门外哭了七天七夜,秦哀公才发兵救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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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150#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23:12:5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楚国虽然没有灭亡,却从此在中原丢尽脸面,非但北上争霸无望,而且不得不与吴越两国开始了长期周旋。从这时开始,楚国扶植越国与吴国对抗。越国野心由此而引发出来,以楚国为后盾训练军旅,袭扰吴国。期间虽然也几次打败吴国,但却总是无法遏制吴国对楚国的攻势。吴王阖闾十一年,吴军大败楚国水军,又大败楚国的战车陆师于繁阳繁阳,今河南新蔡北部。。楚昭王恐惧之极,将都城东迁了数百里,在郡城郡城,今湖北宜城东南。暂时避难。至此,吴国成了真正的南部霸主。后来,便是那尽人皆知的故事——吴王夫差灭了越国,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恢复越国后又灭了吴国。

        至此,楚国背后最大的威胁消失了。可是,被楚国扶植起来的越国,丝毫不念楚国之情,虽然没有大举进犯,却也与楚国龃龉不断。这时天下已经进入战国,楚国在吴越争斗中历经吴起变法,元气已经大大恢复,重新将注意力转向了中原。越国呢,对吴起变法时的楚军颇为忌惮,也龟缩回震泽岛屿与东海之滨,远避楚国锋芒。

        从此,楚越两国大大冷淡,几乎没有邦交往来了。

        今年春日,楚威王得报:越王姒无疆迁都琅邪,要北上攻齐。楚威王哈哈大笑道:“越蛮不知天高地厚,死期到了也!”这才几个月,如何便要调头南下来找楚国寻衅生事?正在疑惑间,又接斥候密报:中原策士张仪说动越国放弃攻齐,南下攻楚。

        楚威王大是恼火,对这个张仪恨得咬牙切齿。原来,楚威王大有雄心,几年来正在秘密物色人才,准备第二次变法,刚刚有得头绪,却又越国大兵压境,一旦陷入战事纠缠,谁知道要耽搁多长时日?楚威王如何不感到气恼?

        这天风和日丽,楚威王正在王宫湖畔练习吴钩劈刺。说是练剑,却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心事。越国既然来犯,不想打也得奉陪,可目下楚国连个像样的将军都没有,谁来操持这件军国大事?楚威王第一次感到了窝囊:一个几次做过天下霸主的堂堂楚国,竟被一个昔日附庸欺侮,当真是岂有此理!然则天下就是这样,你不强大,就要受气,就要受辱,就要挨打。看来,楚国不振作不训练新军是不行了。可是,远水不解近渴,关键是眼前这场兵灾如何消弭。想着想着,楚威王手中的吴钩偏了方向,一剑没有劈到木桩,却劈到湖畔石案上,“当”的一声大响,火星飞溅,震得楚威王一个趔趄,手中吴钩飞出老远,“噗”地插进了粼粼波光的湖水中。楚威王怔怔地望着湖面,甩着生疼的胳膊,沮丧到了极点。

        正在此时,内侍急急走来:“禀报我王,中原张仪求见。”

        “谁?张仪?他在何处?”楚威王牙齿磨得咯咯响,却没有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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