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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书虫百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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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一部 黑色裂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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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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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431#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7:3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卫鞅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心已经飞向了遥远的东方。

    第十三章雨雪霏霏(1)

        一、宏图忧患两叹嗟

        大典完毕,秦孝公突然感到了深深的困倦。

        红日临窗,国君还不能醒来。黑伯在廊下犹豫着要不要唤醒国君,思忖片刻,黑伯终是拿定了主意,走进大门,静静守在寝室门口的纵横要道上。咸阳的国府宫殿比栎阳扩大了几乎十倍,政事堂、书房、寝室各自在一个小区,宽敞得令人觉得空旷。黑伯一下子还有些不习惯,反倒觉得栎阳的小庭院更为温馨紧凑一些,书房、寝室、政事堂紧紧相连,他只要往书房门口一站,全部要紧的物事都可以照看过来。如今不行了,不想教人打扰国君难得的酣睡,就须守在寝室的第一重门外,这样一来,国君如果醒来他就不可能随时听见。看来,宫中的内侍与侍女还得增加,眼下这几十个人显然是忙不过来了。最可惜的是太后的寝宫也远了,单独的一片园林,又隔着几条宫巷,要像在栎阳那样将难为之事随时禀报太后,也不行了。公主荧玉也出嫁了,回宫的时候越来越少。国君始终也没有大婚,连个统管后宫的国后也没有。偌大的宫中,只有黑伯整日陪在国君身边。

        “黑伯,君上用过早饭了?”

        黑伯回头一看:“参见商君。君上劳累,今日尚未醒来,商君是否稍等?”

        商鞅思忖有顷:“黑伯,可曾让太医给君上看过?”

        “没有。君上从来不喜欢无事把脉。”

        “黑伯,你去传太医来,最好看看。君上可是从来都早起的。”

        黑伯醒悟点头,快步去了。片刻之后,太医匆匆赶来了。商鞅教太医等在门外,吩咐黑伯先进去看看。黑伯轻步走进,片刻之后又急忙出来招招手,商鞅和太医连忙跟了进去。黑伯挂起大帐,只见宽大的卧榻之上竟然弥漫出一股隐隐热气,秦孝公面色赤红,显然在发热昏睡之中。太医上前把脉片刻,从随手药箱中拿出一包银针,熟练仔细地扎进了六处穴位。大约小半个时辰,秦孝公脸上的红潮消退,显然是清醒过来了。太医退出银针,走到一旁去开药方。商鞅见秦孝公清醒过来,连忙上前问:“君上自觉如何?”秦孝公笑道:“没事。昨夜大约伤风了。”说着坐了起来,脚方着地,又是一阵大汗淋漓,骤然间面色苍白。太医急忙走过来道:“君上受风寒侵袭甚深,宜安卧休憩数日,容臣医从容调理才是。”

        秦孝公挥挥手:“无甚大碍,你下去。”说着就站了起来。

        黑伯连忙上前扶住:“君上,还是卧榻休憩才是。”见秦孝公不语,深知国君个性的黑伯不再说话,扶着他走向隔间去沐浴梳洗。

        商鞅走近太医,低声问:“君上为何发热?有他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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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2#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7:3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太医躬身作礼,答道:“启禀商君,寒热之疾,百病渊薮,在下一时尚难断定。然君上宵衣旰食,起居无度,长此以往,必有大患。”

        商鞅点头:“你将药方留下,回去召太医们议诊一番再说。”

        “是。”太医匆匆走了。

        商鞅踱步思索着,方才进宫时还明朗愉快的心情,此刻突然有些惆怅。

        庆典之后,他也是觉得宽慰了许多。变法、迁都、收复河西,这三件大事的任何一件,都足以使一个臣子成为秦国大功臣。他竟然在二十年中同时完成了三件大事,亲手将一个贫弱愚昧的西部诸侯变成了一个富裕强大的一流战国,封君领地,权兼将相,达到了人臣功业的极致。人生若此,夫复何求?他油然想到了一个古老的问题:大功之后如何走完后半生?孔夫子将人生划分了五重境界:“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自己已经四十有二了,功成名就,声威赫赫,可是做到“不惑”了么?历来的功业名臣,面前都有共同的困惑,是继续走完权臣功业的道路,还是急流勇退自保全身?前者是一条充满荆棘危机四伏的道路,它的艰难与危险,甚至远远胜过建功立业之期。功高自危,这是无数功臣的鲜血铸下的古老法则。远有文仲、范蠡,近有田忌、孙膑,都活生生地证明了这条古老的法则。同是大功臣,文仲不听范蠡劝告,坚持在国辅政而被杀害;范蠡断然辞官,隐退江湖而逍遥终生;田忌不听孙膑劝告而受到陷害,被迫逃离齐国;孙膑却隐退山林撰写兵书,明智地避免了最危险的功臣末路。商鞅对这些兴亡荣辱的典故再熟悉不过,他在班师咸阳的归路上,就已经开始想这件事了。

        商鞅选择了功成身退。

        他要办的事太多了,首先是对白雪的愧疚折磨得良心无法安宁,他要用后半生的激情去安抚补偿那颗流血的心。其次,他要静心总结自己的变法心得,撰写一部超过李悝《法经》的法家经典。再者,还要回到故国寻找父母的墓地,为他们建一座可以安享祭祀的陵园,以尽自己从来没有尽过的孝道。更重要的是,他还想收三五个学生,将他们教成出类拔萃的法家名士,使自己的法家思想更为发扬光大。他还想与白雪、荧玉并带上弟子们重新游历天下,像孔子孟子一样在列国奔走一番……所有这些事,都有待他辞官之后才能去做。

        对于国事,他是放心的。他要辞官,绝不担心秦公是越王勾践那种“唯知共患难,不能同享乐”的国君,更不是齐威王那种表面英烈实则耳根很软的国君。秦公的胆略、智慧、意志、品格,堪称千古罕见,否则也不会与他这样凌厉冰冷的权臣肝胆相照,更谈不上他的建功立业。他从来傲视天下,唯独对秦公是真正的折服。二十年来,他始终有一个鲜明的感觉,秦公是泰山,他只是泰山上的苍苍松柏,没有这坚实的万仞高山,就没有凌越绝顶的苍松翠柏。他相信,终秦公之世,他卫鞅决然没有任何功臣之难。选择隐退,恰恰因为他对秦公,对秦国的未来完全放心。秦公比他长一岁,同样是正当盛年,只要再撑持二十年,甚或十年,秦国将对山东六国占压倒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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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3#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7:3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今日进宫,商鞅正是要对秦公交代国事,提出自己隐退的请求。

        但是,秦公的“热病”,却使商鞅猛然悟到了一个长期忽略的事实,秦公的身体与储君太子的下落。秦公的身体果然没有隐患么?看来不是这样。若果然有隐患,太子的事就应当早日着手了。这些事商鞅从来没有想过,他认为只有四十三岁的秦公,完全有时间有能力从容地处置好这些国脉大事,而且,秦公处置这种事情的能力要远远超过商鞅自己。可是,秦公却恰恰对自己的“热病”没有丝毫警觉,自然也不会去想相关诸事了。一想到这里,商鞅心里就猛然感到沉甸甸的。

        “商君,来,你我今日痛饮一番。”秦孝公沐浴出来,精神大振。

        商鞅笑道:“君上高热方退,还是不要饮酒。”

        “哪里话来?”秦孝公爽朗大笑,“我这发热是喜病!当年一打胜仗一高兴,就要莫名其妙地热一次。这回呀,大捷迁都,双喜庆典,就大大地热了一回。我看呀,这不是病,是上天怕我糊涂,让我将糊涂撂在睡梦里算了。黑伯,上酒!大喜大捷,岂能不一醉方休?来,这是你最喜欢的赵酒!”

        商鞅也大笑起来:“君上,秦国终于也有赵国贡酒的一天了!好,只此一坛。”

        “岂有此理?”秦孝公笑道:“本来昨夜就要请你和荧玉来共饮,不想回来就昏睡过去。今日你来正好,我们多久没有畅谈畅饮了?二十年?对,二十年!来,干!”

        商鞅一阵激动:“君上……”举爵一饮而尽。

        “商君啊,二十年前,你我可是畅饮畅谈了三天四夜。从那时起,你我就携手并肩,就挑起了兴亡重担,荣辱与共,艰辛备尝。此中甘苦,何堪对他人道也!”秦孝公喟然一叹,眼中泪光莹然。

        商鞅也是两眼潮湿:“君上,臣心中始终铭记那句誓言。”

        “变法强秦,生死相扶!”两人不约而同地念诵着,举爵相碰,慨然饮尽。

        “生死存亡,不堪回首。商君啊,有几次,我都觉得支撑不住了。至今想来,犹觉后怕也。”

        “二十年与君上风雨共舟,臣时常想起孟夫子为人生立格之名言: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此之谓大丈夫。此格,君上当之无愧!”

        秦孝公大笑起来:“哪里,我倒觉得,此话是孟子专为商君说的。”

        “不。唯君上当之无愧。”

        “那就别谦让,都是!”两人同声大笑,又是一饮而尽。

        秦孝公置爵沉吟:“商君,你说往前该如何走?总还是能活几年了?”

        商鞅心中一震,脸上却是一片微笑:“臣当问,君上之志若何?”

        “强国之志,未尝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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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7:3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国已强盛,敢问君上远图何在?”

        秦孝公思忖有顷,轻声道:“商君是说,秦国可一统天下?”

        “可与不可何足论?君上,可有此远图大志?”

        秦孝公不禁默然,大饮一爵:“商君以为,你我此生,可成得此等大业?”

        商鞅摇头:“君上,天下纷扰割据六百年,一统大业,自是万般艰难曲折。若君上与臣再有三十年时日,或许可成。然则,若天不假年,也就非一代之功了。商灭夏,历时两代。周灭商,历时三代近百年之久。秦国由弱变强,用了二十年。然若东出函谷关,与六国争天下,直至灭六国而一统天下于秦,当有数代之不懈奋发。以臣预测,至少需三代以上较量。此中关键,在于君上是否为后世立格?”

        “此乃吞吐八荒之志。有何国策可以确保?”

        “坚守法制,代有明君。”商鞅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

        秦孝公默然沉思良久,感慨长叹:“商君啊,今日一席话,你将我面前的迷雾拨开了。坚持法制难,代有明君更难啊。就说太子嬴驷,十几年不见他了,也不知他是变成了石头,还是炼成了精铁?”

        “君上,”商鞅觉得到了坦诚直言的时候,“臣以为,君上虽正在盛年,亦当虑及旦夕祸福,及早为秦国未来着想,召回太子,使其熟悉国事,确保后继有明君。此乃国家根本,望君上明断。”

        秦孝公望着窗外,一声沉重的叹息。

    第十三章雨雪霏霏(2)

        二、孤帆漂篷水成冰

        那年盛夏酷暑的时节,南山的山腰小道上,一个黑衣少年匆匆不停地赶路。

        嬴驷被公父的愤怒吓坏了,回到太子府,立即向驷车庶长交了太子印信,又办理了游学士子的关文,天不亮便出了栎阳南门。他只有向南向西两条路可走。东面、北面都是被魏国占了的河西之地,根本不能去。西部倒是秦国的老根,但是那需要一匹好马,否则真有可能被困在地广人稀的山野里。想来想去,只有向南了。

        出得栎阳,高耸的青山就在眼前。嬴驷一鼓作气,想赶到南山再歇乏,谁知走了整整一天,才到得南山脚下。这里空旷寂凉,举目不见人烟。嬴驷已经走得浑身酸疼,趴在清清山溪旁大喝了一阵清水,躺在一块光滑的大石上囫囵睡去。半夜忽然醒来,浑身被蚊虫叮咬得奇痒难忍,一阵乱抓乱抠,身上已经满是血丝。想爬起来赶路,却闻深山里阵阵狼嗥虎啸,吓得不敢动弹。脚板又疼得火烧一般,脱去皮靴布袜一摸,脚板全是大大的血泡。嬴驷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咬着牙硬撑。好容易挨到天色微明,啃下一个随身携带的干饼,咬着牙又站起来上路了。日近正午,走近了南山南山,即终南山,今日秦岭。腹地的主峰,遥遥南望,只见大山层叠连绵,仿佛一根根支撑蓝天的巨柱。山道上行人稀少,偶有过客,也是三三两两的楚国商人。嬴驷生怕天黑出不了大山,不敢耽搁,用短剑砍了一根树枝削成木杖,拄着一瘸一拐地继续上路。再往南走了一程,山势开始变低,尽是曲曲折折的下山小道,走得一阵又是上坡,爬上了一座小山,已经是日头西斜了。往下一看,嬴驷高兴得大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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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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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5#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7:3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山下一片河谷,树林中冒出缕缕炊烟。山坡上散布着一片一片的金黄谷田,没有一块荒芜的秃山。河谷之中也是田块整齐,隐隐可闻鸡鸣狗吠之声。

        嬴驷顾不得细看,拄着木棍瘸下山来。到了谷底,却发现这里竟是世外邦国一般。林木茂密,绿草如茵,牛羊悠闲地在河边自由吃草,无一人看管。啾啾鸟鸣,阵阵花香,一条小河哗哗流淌。河畔山脚的石屋点缀在一片片的小树林里,就像一幅山水图画。嬴驷愣怔半日,向离得最近的一排石屋走去。穿过一片小树林,便见一圈低矮的石墙,中间门楼挺高,大门洞开,庭院里一个中年女人正在理桑叶。

        “敢问大姐,这里是秦国,还是楚国?”嬴驷小心翼翼地问。

        女人抬头,咯咯咯笑个不停:“哟!你是从山上滚下来的吧,昏了头不成?楚国远呢,这儿是秦国,商於县黑林沟,知道么?”女人说着,放下手里的桑篮站了起来。

        嬴驷恭敬地拱手道:“敢问大姐,此间里正何人?我想见他。”

        “哟,你可算找对了。我家夫君,就是里正,一会儿就回来。我还没问,你是何等人?咋个称呼你?”说话间,女人打量着这个蓬头垢面双脚流血的年轻人,一副惊讶的神情,似乎有几分怀疑。

        “大姐,我乃游学士子,叫秦庶。山道不熟,摔了几次。”

        “我说呢,原是个小先生。请院中稍歇,我去拿茶水来。”女人转身进屋,片刻提来一个大陶罐和几个大陶碗,将陶碗一溜摆开,利落地挨个斟满,“喝吧,新山茶,消暑解渴呢。”

        “多谢了,大姐。”片刻之间,嬴驷将五六碗凉茶一饮而尽。

        女人啧啧叹道:“游学也苦啊,小先生一定饿了呢。”回身走进屋中,拿出了一盘似红似黑的软面饼和一块熟肉,放到石板上,“先垫垫饥,再待饭时。黑面的,里面加了柿子,多咥几个!”脸上显然怜惜有加。

        嬴驷道一声谢,风卷残云般吃光了面饼熟肉,见女人静静地看着他,大觉难堪,起身拱手道:“秦庶饥渴难忍,有失礼数,大姐见谅。”

        女人笑道:“哟,快别那样儿,坐着歇歇吧。前些年,我也被饿怕了呢。有过路客人,想喝口米粥都没有,更别说面饼和肉块子了。这几年呀,日子好过多了。不然,我家也逃到楚国去了。”说着说着,女人眼圈红了,转身又走到院中井口边,三两下打起一桶清水提到一块石板上,“来,你脱了衣服,冲洗一番。我去给你拿两件男人衣裳来。”

        嬴驷还没来得及答话,女人便进了屋子。想了想,嬴驷还是脱去了又脏又臭已被山石荆棘挂得破烂不堪的长袍,用木瓢舀着清水向自己头上身上猛泼,顿觉一片清凉酣畅。刚从皮囊中拿出一块干布包住腰身,女人便拿着几件衣裳走了出来:“来,换上。小先生莫嫌弃,我男人只有这件长布衫,见县令才穿的。看看,合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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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6#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7:3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嬴驷穿上长衫,虽略显宽大,却是干爽风凉,大觉舒坦,不由深深一躬:“多谢大姐,秦庶容当后报。”

        “哟,说哪儿去了?老秦人都是热肠子直性子,小先生不知道么?”笑着说着又是一番打量,“啧啧啧,小先生还是个俊气后生哩!这么年青就出来游学,父母放心?”

        嬴驷摇摇头:“母亲早去了。父亲,不要我了。”

        “啊?为个甚来?”

        “父亲责我学业不精,赶我出门,游学天下,增长见识。”

        “啧啧啧,”女人大为感叹,“严父呢。也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哪像我那儿子,就能种地当兵。”

        “大姐,你儿子当兵了?他,不怕当兵打仗么?”

        “咳,那个憨货,明日就要走了。”女人抹着眼泪,脸上却是明亮的笑容,“怕当兵?那是早年的事了。现今庶民当兵,杀一个敌兵,官府就给一级爵位,男人们都争着抢着打破头了。连老头子们都想去哩!”

        “老头子?老人,也想当兵?”嬴驷大为惊讶。

        “想,想得厉害呢。”女人笑着说,“老头子们打了半辈子仗,就想圆个爵位梦,改换门庭嘛。早年,山里人都是贱民隶农,当兵有份。可立功再多,也是老兵头一个。能保住命回乡过穷日子,就算万幸了。如今呀,山民都除了奴籍,谁不想挣个爵儿?谁不想荣归故里风光一番?只可惜呀,官府不要老头子,你说他们憋气不?”

        “那如何是好?”嬴驷有些着急起来。

        “别急呀你,现今这官府,就是有办法。非但奖战,还奖耕呢。农户纳粮,超过官定数儿一倍,也赐爵一级呢。老头子们当不了兵,就可着劲儿侍弄庄田,比侍弄女人还上心哩,劲儿大着呢。”女人咯咯咯笑着,说得神采焕发。

        “那,有人得爵位了么?”

        “咋个没有?我们黑林沟有四家得爵位了呢。三家‘公士’,一家‘造士’。你识得字,门口瞧瞧。”女人骄傲地指指新修的高大石门。

        嬴驷进门时饥渴困乏,没有留意,此时连忙走到门口一看,却见门额正中四个大铜字镶嵌在雪白的蓝田玉里——国赐造士!转身向女人深深一躬:“秦庶恭贺大姐了。”

        女人笑得脸上绽开了花儿:“好!大姐受这一拜。你还是个白身士子嘛,不违礼数呢。”

        “你是何人?因何到此?”一个沙哑的嗓音从身后门口传来。嬴驷回身,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粗壮男人大步走来,手中提着铁耒,身上穿着短打黑布衣,上下打量着自己。

        女人笑道:“黑九,这位是游学士子,正在等你呢。小先生,这便是我家夫君。”

        嬴驷谦恭地深深一躬:“士子秦庶,参见造士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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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7:3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哎哎哎,”黑九急忙扶住,“说是那么说,当真行礼不成?来来来,快进来坐。”将嬴驷拉到院中石案前坐了,粗声大气对女人嚷嚷:“快弄饭咥,有事等着呢。”

        女人笑问:“儿子呢?他不咥?”

        “咳,他们十来个要走的小子,缠住了老兵头黑三,要听军中规矩,还要练功,喊他不动。别等了,我和先生先咥了。先生坐坐,我冲一下子。”说着,便打起一桶水冲洗起来。

        片刻之间,女人已经将一大盆炖山猪肉、一大盆凉拌青葵摆了上来,又端来一盘热腾腾的面饼和两碗米酒:“小先生初到,尝尝自家酿的米酒。”

        黑九嘿嘿笑道:“好好好,有酒就好。来,先生请。”

        嬴驷和黑九碰了一下,一口气喝下了那清凉沁脾的米酒,拱手道:“里正,我已经在商於官府记名游学,请里正关照。”说着从皮袋中拿出关文。

        黑九接过端详:“我识得这红色大方印,行了。依照新法,士子游学,所到处免金而食,就是不许讲《诗》论《书》,知道么?其余你自己看着办,有为难处就对我说。来,咥饱!”黑九还过关文,大吃大喝起来。

        “里正放心,我不会《诗》《书》。我习农学,查勘山川而已。”

        “那就住我家里。儿子一走,正好,有一间房子空着。”

        “多谢里正。”嬴驷很高兴,他能看出来,里正一家厚道豪爽,令人放心。

        吃过饭,天色已经暮黑,里正匆匆出门了。女人还没收拾完,嬴驷便靠在石板上睡着了。一觉醒来,满天星斗在头顶眨眼,晚风习习,很是凉爽,全然没有山外的炎热酷暑。坐起来一看,身下一张大草席,身上一块粗布被单,石枕头旁边放着自己随身不离的皮袋,原来自己就睡在院中。听听屋中似乎没人,嬴驷不禁有些害怕起来,拿起皮袋翻开,一样物事不少,不禁长长嘘了一口气。正在此时,遥遥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还伴随着一片笑语喧闹。他霍然坐起,走到正屋前轻声叫道:“黑嫂,大姐。”却没有人应答。

        想了想,嬴驷背起皮袋,悄悄出门,寻声向村中走来。

        穿过一片小树林,小河边的打谷场上红光闪烁人声鼎沸。嬴驷心中惊讶疑惑,莫非有乱民暴动?他从皮袋中轻轻抽出短剑,悄悄地爬上林边一座土丘,小心翼翼地向打谷场张望。但见场中一排皮囊鼓风炉喷出三五尺高的火焰,十几名赤膊壮汉抡着大锤正在叮当捶打。围观的男女老幼熙攘喧闹,黑九夫妇的声音特别响亮。这是做甚?不是打造兵器么?对,绝不是打造农具的样子。嬴驷不禁大疑起来,秦国素来缺铁,铁料铁器全数由官府控制,连菜刀也是栎阳的国府作坊打造好登录售出,如何这小小山村,竟然打造起了兵器?难道卫鞅新法允许民间私铸兵器了?即或如此,铁料哪里来?莫不是楚国偷运铁料过来,在这里制造民乱?果真如此,我可要立即回栎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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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7:3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正在思绪紧张纷乱之际,却见场中铁工将红光未敛的兵器塞进水瓮,顿时腾起大团大团的热气。片刻之间,兵器从水瓮抽出,略经锻打,交给旁边的铁工开刃。开刃后又立即交给下手的七八个老人在大石上磨起来。一顿饭工夫,一排明光闪耀的长剑摆在了炉前的大石板上。

        嬴驷不禁大为吃惊,想偷偷离开这个山村。正在这时,却听到黑九的高声大嗓:“县工为黑林沟立功,多谢了!”县工?如何还有官府工匠?嬴驷更是惊疑,想看个水落石出。这时只见场中一个黑衣人拱手道:“黑林沟大义铸剑,缴五十石余粮换来铁料,又请县府督造,守法助国,乃有功义举。本工师当禀明县令,为黑林沟父老请功!”

        一个白发老人高声道:“咱是为自家兵娃子有个趁手家伙,多杀几个魏狗,立功挣爵儿!又不是咱上阵,冒个甚功?”

        全场哄笑,一片乱喊:“对!兵娃子们立功就行!”“咱土疙瘩要功做啥?鸟!”

        黑九高喊:“兵娃子们,好好跟姑娘道个别,明早上路。散了!”

        “噢……散了……”一片喊声中,青年男女们三三两两地隐没到树林里去了,场中只剩下老人家长收拾场子,招呼工匠们吃喝。嬴驷一阵轻松,连忙爬下土丘,回到黑九院中倒头便睡。朦胧中只听黑九夫妇的屋中一直在说话,夹杂着隐隐的哭声笑声,直到东方发白。

        清晨起来,黑九夫妇已经做好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嬴驷明白,那是专门为儿子饯行的。黑嫂眼睛红红的,却又兴奋地忙进忙出,全然不像悲伤的样子。黑九从房中唤出儿子向先生行礼。嬴驷连忙扶住,向青年深深一躬:“兄台为国赴难,请受秦庶一拜。”

        黑嫂笑道:“哟,这是咋个讲究?小先生应唤他侄儿才对。”

        嬴驷道:“兄台比我年长,自当尊重。请大姐许我,各叫各的了。”

        黑九哈哈大笑:“也好,各叫各的。你俩也做个朋友,山不转水转。”

        青年拱手道:“我叫黑茅竹,大字不识一个,高攀先生了。”

        嬴驷笑道:“兄台从军,不妨去掉那个‘竹’字,‘茅’做‘矛’字,就叫黑矛,好听好记。”

        黑九夫妇一齐笑道:“好好好,就叫黑矛!读书士子,就是不一样。”

        “谢过先生。”英武憨厚的黑矛乐得嘿嘿直笑。

        “好了好了,咥饭!”黑嫂指着院中长大的青石板桌,“小先生,上座。”

        嬴驷坚决推辞,将黑矛推到了上座。桌上摆了满满六个大陶盆,一盆炖山猪肉,一盆方方正正的酱猪肉,一盆青葵,一盆山菜,一盆萝卜炖羊腿,一盆清煮整鸡。黑嫂又提来一坛米酒,给各人斟满陶碗,自己才坐在黑九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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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9#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7:3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黑九端起了大陶碗:“来,为这小子立功挣爵,干了!”

        四人大碗相碰,一气干下。黑嫂放下陶碗,眼睛红红地背过身去。

        黑九大笑:“哭个鸟!黑矛立了军功,就是黑家的香火旺。还怕没人葬埋咱这把老骨头?真是妇人见识。”

        嬴驷心中一动:“敢问里正,黑矛兄可是独子?”

        黑九高声大气道:“本来不是。夏忙时老二给官府纳粮,黑天山路,滚沟了。”

        “里正,不是说新法征兵,不取独子么?”嬴驷惊讶了。

        “那是。”黑九慷慨高声,“国府体恤庶民,咱庶民也得体恤国府,是不?没变法那些年,黑林沟一窝子隶农贱民,整天饿得前心贴后背,一大半都逃到楚国去了。就有十个八个儿子,又能咋样?还不是饿死冻死?变法了,日子好了,逃到楚国的人都回来了,谁不说黑林沟翻了个儿?”黑九长长一叹,“人,得有良心。没人当兵,这土地,这庄园,这好日子,能守得住?满村的老头子都要当兵,咱个独子,就舍不得?”

        “可是,县府能让他去么?”嬴驷不安地问。

        “老二的事,谁都不知道。我对村里说,老二是出山帮亲戚去了。哎,先生,你可不能露底。”黑九神秘地笑着叮嘱。

        嬴驷默默点头,心里一阵莫名的悸动。

        黑嫂抹抹眼泪笑道:“别说了,黑矛去,我也没拦挡嘛。黑矛,你虽是独子,阵前可不兴贪生怕死……”一句话没说完,黑嫂已经泣不成声。

        黑矛霍然站起,趴到地上咚咚咚给父母叩了几个响头,粗声大嗓道:“爹,娘,你等放心,儿不立功,誓不还家!”

        黑九大笑:“好儿子,有志气!走,该送你们上路了。”

        嬴驷陪着黑嫂一起来到山口小道时,太阳已经升上了半山。只听一阵辚辚车声,三辆兵车从山外驶来。黑嫂笑道:“那是县府派来接兵的。你看,他们出村了。”只听一阵悠长的牛角号声,大群村民簇拥着十二名青年出了村口,当先一幅红布,大书“黑林沟义勇新兵”几个字。青年们后面,是村中少年抬着的十二张木案,每张木案上一罐米酒一把长剑。来到山口,黑九向兵车前的县吏拱手高声道:“黑林沟十二名义勇新兵,送到!”

        县吏拿出一卷竹简高声点名,查对无误,一挥手:“新兵换甲!”

        新兵一个个鱼贯走到兵车前,从县吏手中接过一套铁衣,又回到木案前将原先布衣脱去,换上黑色甲胄,顿见人人精神倍增英气勃勃。

        黑九大喊:“老兵头们,献酒壮行——”

        十二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到案前,各自捧起黑色的小陶罐,齐声喝道:“黑林沟,英雄酒!后生上阵莫回头!”十二名铁甲新兵锵锵然列队,单腿跪地,双手接过陶罐咕咚咚一饮而尽,霍然站起,齐声高喊:“饮得英雄酒,上阵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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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440#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7:3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黑九又大喊一声:“姑娘们,赠剑——”

        十二名红衣少女噙着泪花,各自走到恋人的案前,捧起雪亮的长剑,双腿跪地,将长剑高高举过头顶。新兵们双手接过长剑,向恋人深深一躬。

        少女们站了起来,齐声唱起了悠长的山歌:

        君有长剑兮守我家园

        我有痴心兮待君回还

        两心无悔兮悠悠青山

        征人远去兮流水潺潺

        猛士归来兮布衣高冠

        日月无改兮桑麻红颜

        深情的歌声中,新兵们拱手辞乡,跳上兵车,辚辚远去了。

        嬴驷眼见黑嫂摇摇欲倒,连忙扶住。望着远去的兵车,黑林沟的男女老幼哭成了一片。嬴驷也早已经是双眼蒙眬,心中禁不住地颤抖着。

        那一夜,嬴驷彻夜未眠,听着屋中黑九夫妇的喁喁低语,看着夜空的满天星斗,自己也弄不清想了些什么,直到天亮,才昏沉沉睡了过去。

        光阴如梭,倏忽之间嬴驷在黑林沟一住就是三年。本来,他是可以早早离去的,可是总觉得不能离开。他到秦楚边境去了,也到商於其他县去了,但都是一两个月就又回到了黑林沟。嬴驷终于弄明白了,自己是在等黑矛回来,想亲自看到黑九夫妇和他们唯一的儿子相聚。三年中,他和黑林沟父老已经有了深厚的情谊,黑九夫妇待他像兄嫂又像父母,使他时常感慨不已。反复思忖,嬴驷觉得不能再等了,毕竟不能老死在这里,他还要顺着自己的路走下去。

        这年春天,嬴驷终于决定要离开黑林沟了。

        消息传出,山民们扶老携幼地将嬴驷送到山口。这个送块干肉,那个送张兽皮,交口夸赞秦庶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先生,日后一定能做大官。嬴驷坚决推辞了父老们的礼物,答应日后一定再来拜望黑林沟父老。

        黑九夫妇感慨唏嘘着又将他送出山口。黑嫂抹着眼泪塞给嬴驷一袋铁钱:“兄弟呀,你两手空空地走了,啥也不要,大嫂我如何安心?带上这点儿钱,路上方便些个……”黑九揉揉眼睛笑道:“我说秦庶老弟,何必四处游学奔走?反正黑矛不在,我等就一家人过了。将那个女子娶了来,分一方田,挣个爵,再生几个兵娃子,多好!”

        嬴驷双眼含泪深深一躬:“大哥大嫂,秦庶本当待黑矛兄回来再走,奈何还要完成修业。黑矛兄荣归之日,我一定回来。秦庶告辞了。”

        “哎哎哎,别急。”黑嫂赶上来悄声问,“她,咋个没来送你?”

        “谁呀?”嬴驷笑道。

        “还有谁呀?黑枣!你不要她了?还是她不与你相好了?老实说。”

        嬴驷大笑:“哎呀大嫂,黑枣是个好姑娘,可我,和她没事。”

        “你,没有和她进过林子?”黑嫂一脸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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