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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书虫百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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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一部 黑色裂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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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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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31#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4:1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尚同坊在山根,是老墨子会见弟子议论大事的山洞。所谓“尚同”,就是崇尚同一。见诸实践,就是追求统一。这是墨子的十大主张之一,用之于山洞命名,寓意着这座山洞是弟子与老师达到同一主张,从而统一行动的地方。随着老墨子年高隐退,墨家弟子们已经很少在尚同坊议事了。玄奇在神农大山十二年,只在这里和老师见过三次。当然,她作为老墨子晚年唯一的亲授弟子,一年中总能见到老师几次。但在这里和老师见面与在书房和老师见面大不相同。在书房解惑,老师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但在尚同坊议事,老师就变成了坚刚严厉的“巨子”。每逢在尚同坊议事,玄奇便忐忑不安,觉得这里最缺少墨家的亲和,连老师在内,每个人都冷冰冰的。将近山洞,她又一次心跳起来,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但一想到老师的明睿深邃和博大胸怀,又一下子坦然起来,步子也不觉轻快了。

        尚同坊原先是个滴水的岩洞。墨家建城,那些通晓百工的弟子们,在墨子指导下将这座阴暗潮湿的滴水洞进行了大改造。非但神奇地解决了滴水,而且凿出了几条通向山体外的风洞光窗,干爽山风浩浩涌入,日间还可以照到一两个时辰的阳光。数年之后,这座山洞便成了干燥舒适的一个所在。最奇妙的是,这座山洞流进来的风中充满了浓郁的绿树山花的清新香味儿,竟是山中其他任何地方也没有的。谁走进这里,都要情不自禁地做一番深深的吐纳。为了这个奇妙的好处,四大弟子一致认为应该将老师的书房建在此处,有利于老师延年益寿。老墨子却哈哈大笑道:“老夫兼爱天下,岂能独享上天所赐?”于是这座山洞做了尚同坊,平日里谁都可以来,身体衰弱的弟子,还可以搬到尚同坊隔开的小间里养息。

        此刻,执事子弟已经将石礅在洞口的岩石平台上摆好。按照墨家的“节用”规矩,凡有山月,便不可掌灯。今夜秋月高悬,明澄清澈,自然便成了月下议事。玄奇第一个到来,她看了看石礅位置,便将一个自己带来的绵垫儿铺在了老师的石礅上。正在收拾的少年执事弟子笑道:“玄奇姐姐,我知道你会带来的。我等要铺上熊皮垫儿,老师准定要骂要扔。只要你铺上,老师皱皱眉头也就坐了。真没法也。”玄奇笑道:“老师年高,石礅冰凉,略微衬衬最好。熊皮太烧,老师尚健旺,坐不得。这个绵垫儿干脆留下,我不参加议事时你就给老师铺上。”少年高兴道:“好也!听玄奇姐姐的。我去请老师了。”便一溜小跑走了。

        离尚同坊一箭之地的一座小竹楼里,一个老人正凝望着天上的月亮沉思,一动不动,仿佛伫立在那里的一座铜像。良久,老人一声沉重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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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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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32#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4:1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老师,师兄师姐已经到了尚同坊。”少年弟子跑来轻声禀报。

        “知道了。”老人转过身来,“走。”

        “老师,请穿上这双布履,很软的。”少年蹲下来为老人穿鞋。

        “忒烦。老夫一生打赤脚,小子不晓得?”老人笑骂。

        “玄奇姐姐说,秋霜冰冷,脚下要暖和一些。”

        “又是玄奇姐姐,小妮子!难道老夫的秃顶也要戴上绵冠不成?走也,休要啰嗦。”老人一边笑骂,一边下楼,竹梯竟然毫无声息。下得竹楼,老人赤脚走在石板道上,脑后一圈长长的白发衬着红亮的秃顶,大袖飘飘,步履轻快,竟没有丝毫的老态。

        这个老人,就是名震天下的墨子。

        春秋以来,有两个名声若日月的“子”使天下人扑朔迷离,一个是鬼谷子,另一个就是这个墨子。所谓扑朔迷离,一是没有人能够确切地说清他们是何方人氏,二是谁也不知晓他们活了多大年岁,三是他们都有天下人所不能理解的诸多特立独行处,多被人骂为“贱行乖僻”。

        先说这一,鬼谷子生身生地虽然朦胧,毕竟还限定在中原哪一国人的争论上。这墨子不然,尽管有人说他是宋国人,在宋国做过大夫,也有人说他是鲁国人,在鲁国儒家求学多年。但更多的人认为,他根本不是华夏子民,而是来自西方异国的怪人,甚或有人说墨子根本就是天外来客!这是因为他生得与中原人迥然有异,高鼻深目,身材高大却又略有佝偻,天生秃顶,一生赤脚。儒家的孟子最恨墨子,一骂他“无父”,二骂他“摩顶放踵利天下”。“无父”是骂墨子生身不明,终身无家,自己无生父,也不做人生父。“摩顶放踵利天下”,骂的是这个秃顶(摩顶)没有别的本事,就是凭着一副异相与一身苦行施小惠于天下。言外之意,是骂墨子没有正经的救世主张。首座弟子禽滑釐气愤孟子刻薄,请老师自陈身世以正视听。墨子大笑:“圣者以言行立于天下。吾生于何方,与大道何干?”竟是不予理睬。后来,墨子无意中对苦获说了一句:“吾乃北方之鄙人也。”只此一句,言犹未尽,却不再说了。究竟是北方何地何国?戎狄?匈奴?还是华夏?谁也不知道。

        再说这二,鬼谷子与墨子都在春秋中后期和战国初期有频繁作为,谁也说不清他们活了多大年岁。鬼谷子的知名弟子主要在战国初中期,还可以大体上说个*不离十。墨子则几乎无从说起。他在儒家与孔子的孙子子思同门修习,不满儒家的迂阔复古,与儒家子弟们激烈论战,使孔门三盈三虚,名声大振,旋即自创墨家学派,长期在列国奔走推行。这该当是春秋中后期的事儿,到战国初期,已经有将近百年,墨家已经是天下显学了。孟子是子思的学生,子思已经不在人世了,儒家的孟子已经成了风云名士,可与子思同门修习的墨子竟然还时时有蛛丝马迹。说老墨子还活着吧,经常是十数年不见动静,这在战国大师级的名士中几乎不可能做到。可说老墨子死了吧,又常常在人们完全无法想象的时候突然地闪现——有些事是只有老墨子才能做出来的。久而久之,老墨子就变成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谁也说不清楚他的生灭踪迹。有人说墨子早死了,有人说他还很健旺地活着,还能活一百年。就是身边的弟子,也没有人能说清他的确切年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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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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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3#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4:1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这三就更是说不清楚。鬼谷子与墨子,都有世人难以理解的奇特主张和行为。鬼谷子崇尚法制、权谋与兵学,认为只有这些强力神秘的东西才能消灭人的恶性。他诋毁一切迂阔无用的儒家道家阴阳家,门下弟子不是治国大才就是军中上将,前者如李悝,后者如庞涓孙膑以及后来大名赫赫的苏秦张仪等。墨子则不然,他仿佛生来就有悲天悯人的襟怀,痛感庶民的无尽痛苦,对治国弄权那一套很是冷淡,所有的学问都为了拯救贱民。他提出了救世的十大主张: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尚贤、尚同、敬天、明鬼、非乐、非命。这十大主张都是为了穷苦的贱民和辛辛苦苦不得志的贤者。十大主张中,兼爱是根本,是太阳,其余的都是兼爱生发出来的星辰枝叶。墨子非但这样说,也实实在在地这样做。不娶妻,不生子,布衣赤脚,粗茶淡饭,自耕自食,风餐露宿,带着弟子奔走列国,教庶民百姓百工之术,制止强国对小国弱国的刀兵欺凌。贵族名士骂他的所作所为是“贱人之行”,是“无父之徒”,极尽刻薄。但墨子从来不为所动,坚韧不拔的身体力行,人格学问竟像泰山北斗一般矗立起来,名振列国,天下景仰。追随墨子的弟子越来越多,墨家的势力也越来越大。而且这些弟子都是忠心耿耿,一声令下,赴火蹈刃,死不旋踵。鬼谷子的怪异,在于惊世骇俗的多种高精尖学问,不是治一学而成大家,而是治多学皆成大家。这在天下诸子百家中绝无仅有。墨子的怪异,则在于终其一生与世俗强权格格不入,胸怀经天纬地之才而甘为贱人苦行,不做官更不求官,风风火火地奔走全部为的扶弱救困;兼爱天下,蔑视强权,却在墨家内部搞出一套权威分明的“巨子”制;巧思巧工,连著名工师公输班都自叹弗如,却又崇信鬼神怪异……端的是庞大博杂得理不出头绪。这样的流派,诸子百家中更是绝无仅有。

        然则,无论多么不为天下人理解,数十近百年间,墨家无可置疑地成了天下诸侯谁也不敢小视的一支力量。有人说,墨家是天下的“政侠”,是超然于所有国家之外的正义力量。强悍的大国纵然有战车铁骑,可是对那些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墨家剑士也畏惧三分。天下之大,唯墨家敢于仗剑而起,血流五步,而使天下缟素!这对一切邪恶的力量都是一种极大的震慑。春秋战国之世,大国提起墨家就摇头,小国提起墨家却赞美不止。暴虐国君说到墨家就额头冒汗,贤明国君说到墨子就坦然舒畅。

        虽则如此,进入战国,老墨子还是深居简出,诛暴利剑轻易不出鞘了,墨家大队也极少开出这座神农大山。将近三十多年,天下关于墨家的神奇故事渐渐少了起来。有人说墨子早已经死了,墨家也散伙了。流言传入深山,老墨子哈哈大笑,但依然隐居大山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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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4:1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老墨子踏着月光,走得很轻快。他很瘦,很高,头很大,宽阔的前额和那片红亮的秃顶连成了一片广阔的智慧高地,一圈霜雪般的白发在高地边缘银丝闪亮,恍若红色岩石上永不解冻的冰雪。他的步幅很大,一双大赤脚片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与穿鞋者一模一样的清晰坚实的脚步声,可知他脚上的老茧有多厚。玄奇有次笑问:“老师脚上的老茧,有大禹腿上的老茧厚么?”老墨子大笑:“大禹只磨了十三年,股茧何足道哉!老夫脚茧,唯刀币可比耳!”

        当墨子走到尚同坊外的时候,已经远远看见了等候在月下的弟子们的身影。弟子们也已经听见了老师的脚步声,一齐在岩石平台上遥遥拱手:“子门弟子恭候老师。”老墨子大手一扬:“多日不见,想尔等小子也。”一阵大笑,山鸣谷应。

        玄奇快步走来,扶着墨子走到中间石礅前。老墨子看看石礅上的绵垫儿,又看看玄奇,摇摇头却没说话,便坐了下去。执事的少年弟子在背后偷偷向玄奇做个鬼脸,玄奇不禁“嗤”地笑了出来。老墨子回头一瞪眼,少年弟子连忙便跑,玄奇和禽滑釐几个哈哈大笑,老墨子笑骂道:“小子好没出息。”瞬间笑容敛去,缓缓道,“何事?说。”

        禽滑釐拱手道:“禀报巨子,卫鞅在秦国名为变法,实则大肆杀戮。我等议定诛暴救秦。玄奇师妹提出异议。呈请巨子裁决。”

        “玄奇,说说你道理。”老墨子淡淡缓缓。

        玄奇从石礅上站起拱手道:“禀报巨子,玄奇以为,卫鞅乃法家名士,嬴渠梁乃发奋之君,他们君臣不会乱施刑杀,其中定然另有隐情。望巨子详查定夺。”

        “玄奇,你清楚卫鞅?清楚嬴渠梁?”老墨子半闭的眼睛陡然睁开,锐利的目光从深邃的眼眶中射出,仿佛能穿透人的五脏六腑。

        “禀报巨子,玄奇在魏国安邑见过卫鞅,其人举止方正,论政极有见地,是以玄奇曾助他逃出魏国。秦国新君嬴渠梁,玄奇随大父见过两次,其人发奋图强,求贤若渴,决然不是昏暴国君。请巨子详查定夺。”

        老墨子微微冷笑:“玄奇,尔语音颤抖,面色泛红,辞色偏激,何曾有墨家子弟论政定暴之公允心境?从实说,尔之论断,有无隐情?”

        “老师,不,巨子。”玄奇骤然慌乱起来,脱口而出,“他决然不是暴君!不会滥施刑杀!”

        老墨子声音一沉:“玄奇,你对申不害、韩侯,也会如此论断么?”

        “禀报巨子,玄奇不清楚申不害与韩侯,不敢贸然评判。”

        “玄奇,”老墨子冷冷道,“小小年岁,就有了机心?尔与大父,在韩国和申不害谈论三个时辰,何以不敢贸然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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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5#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4:1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玄奇大感意外,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

        “再说,尔为何对秦国新君如此坚定,竟不顾墨家查实的消息?”

        玄奇本想将自己对嬴渠梁、对卫鞅、对秦国的了解和想法向老师细细讲说,也相信老师会像教诲学问时一样耐心听,认真想。万万没有想到一开始就让老师觉得不对味儿,将自己陷于尴尬困窘。关心则乱,智慧的玄奇心乱如麻,后悔自己没有冷静地准备说辞,也后悔自己忘记了老师在作为“巨子”断事时和作为“老师”解惑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此时此刻,说自己和这个新任国君有渊源么?万万不能,那样非但会在墨家被定为“私情枉法”的大罪,而且会给他帮倒忙,使事情不可收拾。那么,如何解释自己明确坚定的评判?看来只有将错就错,好在自己并不违背良心,不是为一个真正的暴君开脱。心念及此,玄奇抬头看着老师,明明朗朗道:“回巨子,对秦国新君的评判,乃弟子亲自勘察所得,当否,尚请巨子决断。”

        邓陵子冷笑道:“勘察?玄奇师妹,你对申不害难道就没有勘察啦?”

        老墨子大手一挥:“邓陵子休得多言。论事焉有诛心之理?”

        禽滑釐拱手道:“弟子以为,秦国之事当重事实。玄奇师妹与秦国素有渊源,且在栎阳见识过秦国新君,持有异议不足为奇,现已尚同,巨子不必追究。”

        “好!禽滑釐襟怀,尔等当做楷模。”老墨子爽朗大笑,又骤然收敛,肃然道,“秦国暴政,老夫略知。我墨家三十余年收剑封刀,意在观天下变法之效。目下韩国、秦国、齐国都在变法,然均以杀戮为变法手段,不去触及根本。墨家要让天下知晓:靠杀人变法者,天理不容。墨家要给天下一个警示。尔等以为,当从何入手?”

        “从秦国入手!”四大弟子异口同声。

        墨子面色肃杀:“正是如此。秦国起于戎狄,长久征战,本多暴戾之气。若以变法为理由,杀戮过甚,这个国家就会走上邪路,庶民就会永无宁日。不给秦国以血之告诫,秦国君臣就不会珍惜庶民性命。尔等说说,该当如何告诫秦国?”

        禽滑釐:“弟子之意,当由邓陵子师弟率神杀剑士三十名潜入栎阳,取卫鞅首级。由苦获师弟率虎门勇士二十名,将嬴渠梁擒来总院,由巨子给予教诲。另由弟子与相里勤师弟率墨家剑阵,在陈仓峡谷接应。”

        “大师兄部署甚善,敢请巨子定夺!”邓陵子很是激奋。

        老墨子凌厉的目光盯住玄奇:“邓陵子一路,当由玄奇率领。其余可也。”

        玄奇看着老师,惊讶愣怔着说不出话来,猛然一头栽倒在地上。相里勤惊叫一声,上前扶住玄奇:“苦获,快,银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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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6#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4:1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老墨子脸色骤变,大袖一甩:“成何体统?让她醒来见我!”大步而去。

        老墨子显然很愤怒。他虽然将墨家的日常事务交禽滑釐率子门弟子处理,但最重大的决策和最重要的权力仍然掌握在自己手里。其所以如此,并非墨子以权术之道治理学派,而是基于非常实际的考虑。一来是自己并没有年迈力衰神志不清。二来是唯恐弟子们在大行动中有失洞察而损害墨家的信仰。三呢,则是墨子对自己的骨干弟子们不很满意。虽说禽滑釐几个大弟子也算久经风雨,但在胸怀气度学问技能以及品德修养方面,总是缺少一种大师风范。这一点,墨子倒是佩服自己的宿敌儒家,孔子之后竟然出了个孟子,将濒临绝境风雨飘摇的儒家硬是挺了起来,在战国时期仍然成为天下显学。自己身后眼看是没有这样的大才,墨子心中总是有些空荡荡的。对于墨子而言,没有妻子,没有儿子,完全不是何等了不得的大事。但在毕生开创的正义大业上没有一个理想的继承者,却是一种深深的遗憾。

        墨子相信天道鬼神,认为这些冥冥之中的意志,总要在人世寻找一种防止人群颓废堕落的力量,这种力量就是自己和自己创立的墨家。墨家的正义之剑之所以所向无敌,从根本上说,是天道的意志,是鬼神的力量。上天其所以选择墨家,那是因为墨子具有超凡的天赋品性和学问技能,他所倡导的主张能够代上天言道,能够代鬼神辨明人世间的善恶恩怨,能够坚如山岳般的惩恶扬善。

        墨子没有父亲,母亲是遥远北方的大山里的一个女人。在墨子的记忆中,母亲独居大山,一生都没有见过一个男人。有一年春天,女人到山中砍柴,累倒在清泉边的山石上,梦见一只黑色的大鸟飞入怀中,醒来时已经生下了一个男孩儿。母亲给他取名“乌”,因为他是黑鸟的儿子。母亲说他生下来就是只有一圈头发的秃头,脚很大,脚茧厚得教人吃惊,就像一个沧桑跋涉的老头儿。墨子记得自己长得惊人地快,六岁时已经成了一个身高五尺的少年。幼小的他,内心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应当离开大山,应当向南边去,竟整天怔怔地望着南天发呆。八岁时,健壮的母亲竟然莫名其妙地死了,无疾而终,仿佛到人世来就是为了生下这个儿子。墨子在山腰密林挖了一个土坑,埋葬了母亲,就漫无目标地向南方流浪。记不清走了几年,墨子终于到了繁华富庶的华夏中原。

        在大河南岸的宋国,一个小吏收留了这个怪异的小流浪者,让他做家里的仆人。

        小仆人在收拾书房竹简时,竟觉自己对竹简上的字似乎隐隐约约都认识,等主人回来一问,竟然念得大体都对!小吏大惊,视为天人,立即举荐给宋国君主。于是,小仆人“乌”就做了宋国的太庙小吏。“乌”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叫,自己给自己改名,将“乌”变做“墨”为姓,取名为“翟”,意思是深山里飞出的一个长尾巴的野鸡。从此以后,中原就有了墨翟这个人。三年以后,墨翟辞官挂冠,出游鲁国,在孔子的后辈儒家门下求学。那时候,墨翟才十八岁。可是这个秃顶赤脚高鼻深目的青年,却惊动了所有的儒家弟子。他好像延续了一种未知的智慧,对艰深博大的儒家学问过目不忘,一通百通。一年之后,墨翟开始向儒家挑战,驳斥儒家学派的荒谬虚伪守旧迂阔。儒家子弟轮番上阵,却不能抵挡。即使孔子的孙子子思,在与墨翟的论战中也败下阵来。天下学子闻名而来,大会鲁国,却都尽在听墨翟论学,使儒家丢尽了脸面。儒家子弟群起声讨,墨翟愤而离开儒家,到处讲学,几年内便创立了自己的一套墨家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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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7#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4:1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天下名士无不惊异,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后生学子,如何竟能提出非饱经人生忧患而不能提出的许多高深命题和主张?更重要的是,墨翟提出的这些主张,个个击中人世苦难的要害,每一个命题都焕发出绚烂的光芒,给劳苦庶民和饱受蹂躏的人世,活生生呈现出一张救世的风帆。更令天下学子汗颜者,墨子非但言论惊人,行动更是惊人。他是天下学派宗师中唯一拒绝入仕而苦行救世的一个。布衣粗食,扶危济困,诛杀酷吏,消灭暴政,使兼爱的光芒普照苦难的人生——这种境界,这种精神,这种意志,这种品性,这种力量,是天下任何学派都不能望其项背的。

        天下名士尊墨翟为墨子,推墨家为天下显学。

        当然,墨子也不是没有敌人。除了儒家处处刻薄恶毒的咒骂——墨子对那些刻薄言辞从来报以轻蔑的大笑——也还有稳健有力的正面敌人,这就是法家。法家是战国时代一支最有实力的正面力量。他们认为,墨子的主张与行为乖张偏激,只能拯救人世的小苦小难,而无法使庶民实实在在的富裕,无法使国家实实在在的强大。与其竭尽心力帮助弱国防止侵略,何如法家全心全意地使弱国强大?与其一点一滴地扶危救困,何如法家推行变法而使国富民强?墨家是扬汤止沸,而法家是釜底抽薪。这是法家最有力的驳斥。更重要的是,法家反对墨家无视国家法制的侠义行为,认为墨家对变法潮流是一种悖逆,是一种褊狭的扰乱,根本上与儒家的迂阔倒退没有两样!

        墨子可以轻视儒家,但是不能轻视法家。法家学子素来敬重墨子,从来没有一个法家名士对墨子进行过人身攻击。法家讲得是理,儒家骂得是人。假若墨子不是一个超凡的哲人,他也许会在法家的变法潮流和宏大立论面前自甘隐退。然则墨子不是这样,法家的发难,丝毫没有动摇墨子。从心底说,墨子也认为法家是匡正乱世的支柱,但是墨家守定的是人世间另一道警戒线,要“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要诛灭的是一切邪恶残暴,包括法家变法中出现的邪恶和残暴。人的恶性会从所有的竞争缝隙挤出来,自然包括法家变法这样的潮流。早期的李悝变法和吴起变法,都在邪恶的鲜血中失败,李悝退隐,吴起惨死。能因为魏国楚国变法,就抹煞两国变法中的残暴么?近几年韩国的申不害变法、齐国的齐威王变法、秦国的卫鞅变法,都充满了杀戮。韩国杀了几乎所有的权臣,齐国更是用大鼎烹煮官吏;秦国最甚,竟大肆杀戮平民农夫甚至最为苦难的奴隶!如此暴行,能因为他们是变法而一笔勾销么?天下没有变法固然不行,然则没有抑制变法暴行的霹雳力量更不行。没有墨家,没有墨子,天下暴君酷吏岂非要甚嚣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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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8#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4:1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老墨子没有糊涂。他静观变法三十年没有出山,在于他期望天下变法能够以兼爱天下的博大胸怀去做,能够给天下带来平和康宁。可是,他最终失望了。且不说变法中的血腥暴行,就是变法后的强国,也没有变成温和自重的国家,他们依然在穷兵黩武,在频频用兵,在吞灭一个又一个小国弱国!假如变法不能给天下播撒爱的种子,反而使刀兵争夺更为穷凶极恶,变法之正义何在?如今,秦国这样一个具有好战之风的国家,又开始了杀人变法,即或他强大了,也只会给天下带来更多的灾难。

        对于这样的残酷变法,墨家不应该给予惩戒么?

        往远处说,墨家和秦国还是有些渊源的。在春秋诸侯蔑视秦国的年代里,只有道家墨家不将秦国做另类看待,照样入秦游学。尤其是墨子将根基扎在神农大山中时,曾经从秦国的南山商道运输了许多砖石、铁器与粮食进山。当时秦国虽然很穷,但对于墨家还是很敬重的,只要墨家有要求,秦国关卡从来都是顺利放行。秦国虽然不够强大,但是山东诸侯也奈何不了秦国。所以墨家也没有将秦国作为必须援助的小国弱国对待,长期以来,双方都保持着一种和谐的相处,井水不犯河水,谁也没有给谁带来过麻烦与不快。

        老墨子的愤怒,在于他感到,秦国变法似乎完全忘记了墨家铲除暴政的力量,竟然敢如此大规模地严刑杀戮!是可忍,孰不可忍?骨干弟子们的反应也似乎太迟钝了一些。

        老墨子本来在一个月前就看到了秘密弟子单独给他送来的密报,他没有动作,就是在等待禽滑釐他们的反应,想考校一下骨干弟子们对这件大事的反应能力。结果差强人意,老墨子老大不高兴。尤其是他最钟爱的女弟子玄奇,竟然为秦国暴行辩护,匪夷所思也。

        老墨子站在小竹楼上,仰望中天圆月,不禁浩叹一声。

    第八章政侠发难(3)

        三、黑篷车主与神秘的工匠

        函谷关东来的官道上,一辆两马驾拉的黑布篷车不紧不慢地辚辚行进着。

        这辆车没有驾车的驭手。车旁一个俊秀少年,骑着一匹神骏的红马,手中一条马鞭,偶然在岔道口指点一下驾车的白马,并不时笑着对车中说几句话,显得兴奋而好奇。看看前面左手就是华山,少年笑道:“公子,前面就是华山了。快看,好高吔!”车中一阵笑声:“往前走,南山更高了。”少年笑道:“如此平展展的田野,怎的都是荒地?”车中一声叹息:“这是魏国的客地,来来往往都是打仗,谁愿来种田?”少年问:“客地?如何叫客地?”车中人回答:“就是占别人的土地,自己顾不上治理。”少年笑道:“呀,明白了。这莫非就是秦国的河西之地?”车中人笑道:“你个小丫头,还有明白的时候?”少年嘘了一声笑道:“哎,姐姐,可不敢叫我丫头,小心人家听见。看,前边有人了。”只见车篷布中间稍稍张开,车中人显然向外望了一眼:“谁是姐姐?自己小心。奇怪,好热闹。”少年道:“狩猎?不像。耕田?也不像。秋收都完了,这么多人在田野里吵吵嚷嚷做甚?”车中人道:“打马,到前边看看。”少年噘着嘴:“算了,还是赶路要紧,你不着急了?”车中人拍拍车厢板:“已经到了秦国地界,如何不看?急甚?”少年做个鬼脸笑道:“好。主人不急,我急甚来?”说完一扬手中马鞭,少年坐下红马与两匹驾车骏马大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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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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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39#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4:2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片刻之间,已经到了纷纷攘攘的地头。马车停稳,少年下马,警惕地四周张望,不断下意识地碰碰腰间的短剑。车中走下一个俊拔的布衣青年,一方白巾挽着长发,站在地头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

        时已秋日黄昏,收割干净的田野极目无垠。原先井田里星星点点的民居竟然神奇地消失了,唯有残留的庄园杨柳,使人想到这里昔日的炊烟。井田之间又宽又高的“封疆”(田界)也没有了。更令人惊奇的是,田野中纵横交错的“阡陌”全部消失,都被开垦成了耕田,新翻的黄土踏上去特别松软。这种田间小道,纵的叫“阡”,横的叫“陌”,是专门用来供战车通行的。春秋以来,刀兵连绵,几乎没有不打仗的国家,所以这兵车阡陌是官府最看重的。农人要不留,战车来了横行田野,庄稼种了也是白种,所以无论多么需要土地,兵车阡陌是任谁也不敢动的。车道交错,占田极多。后来的《商君书》中有一篇《算地》,说田间道路加上星罗棋布的民居,占去了十分之四左右的耕地。虽然如此,谁也不能动,虽然车战已经被淘汰,但那些纵横交错荒草摇摇的车道却依然盘踞在田畴之中,将珍贵的土地分割成无数零零碎碎的小块。即或是最发达文明的魏国,也还保留着田畴中的废弃车道。如今在秦国,没有了封疆阡陌,平展展的良田一望无际,岂能不令人惊奇?

        白巾青年大感新鲜,索性走到田野去看。身后少年紧张得一溜碎步跟了上来。

        田野中散布着布衣褴褛的男女老幼。精壮男人们大多围在一名黑衣小吏周围,女人们则或聚或散地啧啧议论,总角小儿们则在松软的新土中追逐嬉闹。白巾青年走到青壮男子们聚拢的地方,只见那个黑衣小吏对着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高声道:“记准了,六尺一步,百步一亩,不准丝毫有差!左庶长新法:步过六尺者罚,亩过百步者刑!诸位都是族中长老,素有公平人望,若有虚假,新法不容!”

        一个老人拱手高声道:“我等晓得,左庶长执法如山,谁敢触法?”

        一个青年男子高声问:“敢问王夫,每个户主可是五百亩?”

        “对。”黑衣小吏王夫颇为矜持地一挥手,“开始,分地!”

        人群一片欢呼雀跃,小儿们赶来围住一个老人拍手齐喊:“走啊!走——”老人神色肃然地整整衣襟,双手抱拳向上天深深一躬,挺直身板,右手“啪啪”敲了两下膝盖,终于抬起了右脚。随着老人的右脚起落,小儿们高兴地数起来:“一,二,三……”大人们则屏着呼吸跟着老人往前走。白巾青年也随着人们一步一步地向田野深处走去。人群后边,两名壮汉手扯麻绳拉成一条直线跟在老人身后,另有十几个青壮年手执铁铲沿麻绳堆起一道长长的田埂,算是新的“封疆”。终于到了地头,又有一群男人女人在田埂顶端立起了一方大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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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40#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4:2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步丈土地的老人对着石碑高声念道:“地主——黑老六!地数——五百亩!”黑衣吏一挥手:“记定了,五百亩!黑老六!”人群哗然拍掌高喊:“自家的地!老六万岁!”一个粗黑的壮年人向人群后兴奋招手:“暮旦妈,快点拿来啊!”一个浑身补丁的女人挎着一个竹篮子从人群后挤出来嚷道:“谁能想到,咱这黑斑脎,还占了个鳌头!”众人不禁轰声大笑。

        白巾青年注意到粗黑的黑六额角有一块肉红色的大伤疤,心念一闪,笑着问身旁一个后生:“敢问,这‘黑斑脎’为何物?”

        青年笑得直流眼泪:“这黑斑脎么——何物?就是这,看见了么?”使劲地拍拍脑袋。

        白巾青年疑惑道:“脎,就是头?”

        后生摇头晃脑地学着斯文口气:“然也。”

        白巾青年仍然不解:“那,黑斑脎脎,秦地古典方言,读上声,至今关中方言仍将头叫做“脎”。呢?莫非头上生了黑斑?”

        后生使劲憋住笑点头:“差不多,就是说这人背运倒霉。他呀,原先是官奴,你没看见他脸上那块烙疤么?你不懂秦人土话?哪国人?”

        白巾青年却笑指田野道:“快看,敬天了。”

        精瘦黝黑的黑老六和挎竹篮子的女人,已经跪在了地头石刻下,身后还并排跪着两男一女三个少年。粗壮的女人从竹篮子里拿出两碗红色方肉和两碗染红了的鸡蛋,递给黑六。男人恭敬地捧着粗糙的陶碗,轻轻放到石前松软的土地上,又接过女人递过来的三支香点燃,小心翼翼地插到松土里,而后抱拳向天高声呐喊般道:“上天哪,上天,黑家九代为奴,给人当了三百年牛马。今日,我黑六有自己的地了,五百亩!天哪,天,你老人家有好生之德,差遣左庶长秦国变法,奴人有了自由身,穷人可吃饱穿暖咧。求上天赐福左庶长大人寿比南山,永作农人的守护大神哪!”一番嘶喊,黑六泪流满面了。女人颤声高喊:“磕头!拜地!地神呀,年年保佑好庄稼!”一家五口连连叩头。田中农人们感慨唏嘘,喜极而泣,哭成了一片。

        白巾青年神色肃然,两行热泪涌出,滴落在脚下松软的黄土中。

        一个老人高声道:“今日乃我里大喜之日,晚来行社火大礼!县吏王大人和这两位小哥,乃逢喜贵客,务请到里社同喜!”说完,向三人深深一躬。

        众人齐喊:“大喜同喜!来者有席!大喜同喜!来者有席!”

        白巾青年深深一躬:“天地翻覆,理当与父老共庆。”身后少年皱着眉头,却也忙跟着深深一躬。

        秋夜,山脚下的一座茅亭边燃起了几堆熊熊篝火。

        这是新建的望华里,十个“井”的农户搬进了这座新村庄,八十户人家,腾出了井田中的六百多亩耕地,新居占用的土地是山脚下新开垦的荒地。那时候的亩分为大亩和小亩,大亩二百四十方步,大约相当于后来的九分地左右;小亩一百方步,大约相当于后来的半亩地左右。秦国商鞅变法开始时,采用的是东方诸侯传统的百步亩,直到定都咸阳后,才改制为二百四十步大亩。这是后话。这个新村的东南就是险峻的华山,白日里华山的巍峨青峰清晰可见,所以被命名为望华里。村中的十井八十户农人,都是原来孟西白三族的隶农。新法规定:隶农除籍分地成为新自由民后,须得与原先的宗主户分开,各自集中建里。其所以如此,是为了尽可能地避免无谓的歧视偏见与冲突,尽可能地消灭村族械斗的根源。这些昔日的隶农除去了隶籍,有了自己安身立命的土地财富,又和宗主户分开村落居住,身心在陡然间完全摆脱了束缚,获得了自由,第一次尝到了挺直腰杆做人的味道,其兴奋激动之情自然要狂放地发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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