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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书虫百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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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一部 黑色裂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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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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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01#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3:4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景监顿时清醒,高声宣示了卫鞅的命令。围观民众哗地闪开了一条夹道,孟西白三族剩余的女人和少年冲进法场,大哭着向高台跪倒,三叩谢恩。

        卫鞅冷冷道:“人犯临刑悔悟,教民公战,略有寸功。祭奠安葬,乃法令规定,卫鞅有何恩可谢?今后不得将法令之明,归于个人之功,否则以妄言处罪。”

        法场的万千民众官吏尽皆愕然。不接受称颂谢恩,还真是大大的稀奇事情。此人是薄情寡义,还是执法如山?一时谁也不敢议论。

        “开始。”卫鞅低声吩咐。

        景监命令:“人犯就桩,验明正身——”

        车英在人犯入场时已经下到法场指挥,一阵忙碌,驰马前来高声报道:“禀报左庶长,七百名人犯全部验明正身,无一错漏!”

        卫鞅点头,景监宣布:“鸣鼓行刑!”

        车英令旗挥动,鼓声大作,再举令旗:“行刑手就位!”

        七百名红巾行刑手整齐分列,踏着赳赳大步,分别走到各个木桩前站定。

        “举刀——”

        “刷”的一声,七百把短刀一齐举起,阳光下闪出一片雪亮的光芒。

        “一,二,三,斩!”

        七百把厚背大刀划出一片闪亮的弧线,光芒四射,鲜血飞溅,七百颗人头在同一瞬间滚落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四野高地上的人山人海几乎同时轻轻地“啊——”了一声,就像在梦魇中惊恐地挣扎。蓝幽幽的天空下,鲜红的血流汩汩地进入了渭水,宽阔的河面漂起了一层金红的泡沫,随着波浪滔滔东去。炎炎烈日下,血腥迅速弥漫,人们恶心呕吐,四散逃开。

        一只黑色的鸽子冲上天空,带着隐隐哨音,向东南方向的崇山峻岭飞去。

    第七章瓦釜雷鸣(5)

        五、哑巴武士做了贴身护卫

        回到栎阳,天色已黑了下来。卫鞅稍事整理,立即去见秦孝公。

        国府很安静,很空旷,一片清爽,全然没有夏日的燥热烦闷。月上城楼时分,庭院里洒满月光。院中石案上,铺着一张大图,秦孝公正在图上摆弄几个不同颜色的木头人,时而皱眉,时而点头,反复摆弄,痴迷一般。郿县大刑场朝野震惊,他却没有去郿县,也没有离开栎阳。一个月里,他没有会见任何朝臣,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庭院里琢磨有可能出现的各种变化。他的静处不动,用意很深。一则,他要和这场空前的大刑杀保持表面上的距离,以防万一出现不测,他好出面收拾局面。二则,他要看一看,没有他的出面,卫鞅处理危局的才干究竟如何?三则,他要仔细掂掂,秦国民众对改变旧制实行新法的承受力究竟有多大?变法还能不能按照原有力度往前走?四则,他要给朝野一个印象,没有卫鞅在栎阳,国君不会对国事发出任何命令。这些用意之外,他也希望栎阳的宗室贵族元老勋臣们对他的意图纷纷猜测,疑惑不定,延迟和淡化所有可能的上层骚乱。政治如同用兵,有时候也是一种“诡道”,需要权谋机变,胜利是唯一的目标。关键时刻制造扑朔迷离的局面,从而迷惑潜在的敌人,是度过危机的高明谋略。但是,制造扑朔迷离的权力拥有者自己却需要极度的清醒,绝不能陷入自己制造的迷雾之中。归根结底,政治的胜负是需要实力较量的。秦孝公在一个月里,精心揣摩的一件事,就是预防卫鞅不可能抵挡的那种普遍动乱。他用短剑削出一堆小木人,涂上各种颜色,在秦国大图上反复摆置,预想出有可能出现的种种动乱方式,以及可以采取的各种平息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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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3:4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月亮很亮。他对着地图上的木人,陷入深深的思索。

        “君上,左庶长求见。”黑伯低声禀报。

        “噢?左庶长?他回来了?快请。”秦孝公笑笑,终于回过神来。

        卫鞅匆匆走进:“臣卫鞅,参见君上。”

        秦孝公笑道:“左庶长辛苦了。黑伯,上茶。月色正好,就在这儿说。”指着一个石礅,“坐,比草席凉快多。”自己也在另一个石礅上坐下来。

        卫鞅坐下,看看石案上地图上的木人阵势,沉吟道:“君上,有迹象么?”

        “没事。我是做万一之想。说说郿县事。”

        卫鞅喝了一盏茶,便从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争水说起,详细讲述了械斗原因和经过以及死伤人数,又讲了审理人犯中“接受”的礼物,一直说到法场上孟西白三族人犯的悔悟与自杀,最后道:“君上,一次刑杀七百人犯,确实是旷古未有。臣也忐忑不安。然则孟西白族人的悔悟,使国人深为震撼,臣亦感到意外。有此一条,足以说明邪不胜正,罪不抗法,国人不会由此而动荡。”

        秦孝公长嘘一声:“国人庶民好办,我担心的是栎阳,是宗室庙堂。”

        “君上,臣之见恰恰相反。”卫鞅笑笑,“只要民众稳定,拥戴新法,宗室庙堂的作祟势力再大,也翻不了大船。”

        “何以见得?”

        “国家之根本在民众,国家之力量亦在民众。只要民众守法自律,庙堂蟊贼就没有力量兴风作乱。纵然作乱,也可从容应对。君上以为然否?”

        秦孝公沉吟道:“宗室贵族和元老勋臣都有封地,封地内的民众都是依附隶农,素来以宗主号令是从,安知他们没有力量?”

        “君上所虑极是。下一步就是要剥夺宗主贵族的这部分力量,教所有的民众都直接听命于国府,让任何叛逆都无所施展。”

        “噢?请道其详。”秦孝公有些兴奋。

        “废井田,开阡陌,除隶籍,改封地,此所谓釜底抽薪也。”

        秦孝公沉默品味有顷,拍掌笑道:“好!连接得好。冬天以前能铺开除籍、夺地这两件大事,秦国就度过了倾覆之危。左庶长再说说仔细。”

        卫鞅便将第二批法令的内容、目标及推行办法说了一遍,秦孝公又提出了许多应该注意的民情国情,俩人商议到三更天方散。临走时秦孝公反复叮嘱,要卫鞅专心致志地操持变法大计,不要为宗室庙堂的骚动分心,这种事有他一力支撑。

        回到府中,卫鞅吩咐景监即刻清理在郿县“接受”的奇珍异宝,送到秦孝公书房。景监刚刚出门,仆人来报,说门外有故人求见。卫鞅感到诧异,自称故人,莫非侯嬴?出得大门外一看,月光下站立者正是侯嬴。卫鞅拱手笑道:“月夜故人,果是侯兄。走,进去说话。”拉起侯嬴的手就走。侯嬴笑道:“鞅兄莫忙,原是我要请你去做客。”卫鞅笑问:“有事么?”侯嬴揶揄笑道:“没事就不去了?”卫鞅爽朗大笑:“哪里话来?走。”回头对府门卫士头领吩咐道:“领书回来,就说我出去办件事。”便和侯嬴一路笑谈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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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3#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3:4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到得渭风客栈,侯嬴吩咐摆酒。热气腾腾的秦地肥羊炖一上来,卫鞅就兴奋搓手,连连叫好。侯嬴吩咐道:“还有凉拌苦菜,不要忘了。”黑衣仆人点点头,轻步退出。卫鞅一瞥,笑道:“侯兄,他就是我第一次来栎阳,在客栈门口见到的那个武士?”侯嬴一笑:“鞅兄好眼力,是他。”卫鞅道:“是个哑人?”侯嬴点点头:“没错。一个身怀绝技的哑人。”卫鞅叹道:“真是难为他也。”说话间酒菜上齐,侯嬴举爵道:“来,为鞅兄一鸣惊人,干!”卫鞅举起酒爵,却不禁笑道:“一鸣惊人?侯兄是说一杀吓人吧。”侯嬴扑地笑了:“也是,确实吓人一跳。”卫鞅揶揄道:“还别说,也吓了我一大跳。”两人同声大笑,“当”地一碰,一饮而尽。卫鞅夹了一口苦菜咀嚼,赞道:“还是苦菜烈酒,见得本色。”侯嬴喟然一叹:“本色自然好,却谈何容易?”

        卫鞅:“侯兄,你是有事对我说?”

        侯嬴:“对,受人之托也。这是白雪姑娘的信,前日送来。”

        卫鞅惊喜地接过铜管,启封打开,抽出一卷白绢,熟悉的字迹顿时跳跃起来。白雪的字不是寻常女儿家那般娟秀娇小,却是挺拔飞动,峻峭清奇,等闲名士也难以望其项背。每每看见白雪的字迹,卫鞅就仿佛看见白雪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说话一般:

        兄台如面:渭水大刑,震动天下,君当缜密思虑,谨慎应对。我在安邑甚好,常在涑水河谷闲住。盼能早日赴栎阳与君相聚。思君念君,此情悠悠。白雪手字。

        卫鞅沉默良久,抬头道:“侯兄,上次我已带信,请小妹过来的……”

        侯嬴叹息道:“白姑娘有心人。她说,变法初期不能扰你心神。”

        卫鞅举爵大饮,慨然一叹,却是无话。

        “我看,明年夏秋时光,白姑娘差不多可以来了。”

        卫鞅点点头:“那时,变法当可以立于不败了。来,侯兄,再干。”

        侯嬴放下酒爵:“哎,鞅兄啊,我也赶到郿县去看了*场……我想到了一件事,你的身边要有个贴身护卫。”

        “贴身何用?”卫鞅笑道,“车英的两千骑士足矣,贴身护卫岂非蛇足?”

        “不然不然。”侯嬴摇头,“执法权臣,万民侧目。这个古训不能忘记。鞅兄力行变法,重刑惩恶,此中生出的明仇暗恨,当真是层层叠叠。譬如郿县大刑中斩决了三十余名疲民游侠,这些人与列国游侠剑士皆有交谊。此等人本无正业,可以耗费终生,处心积虑地复仇扬名,防不胜防。铁甲骑士可以当大敌,却不能防刺客。而权臣之患,不在正面大敌,恰在背后冷箭。鞅兄须听得人劝也。”

        卫鞅沉默有顷,沉吟问道:“莫非侯兄要……给我一个贴身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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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3:4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对。我正是要给你举荐一个武士。”

        “是那个——黑衣哑人?”卫鞅目光炯炯。

        侯嬴大笑:“鞅兄啊,鞅兄,和你说话真是省力,想听听他的故事么?”

        卫鞅点点头:“好,先干一爵再说。”

        俩人各自大饮了一爵热酒,侯嬴掷爵一叹,感慨地说起了一段奇遇。

        十八年前,侯嬴奉白圭之命,在楚国收购竹器向魏国运输。

        有一天,他来到郢都官市,寻访一个手艺极高的竹器工匠。曲曲折折,不意走进了郢都“人市”。那时,中原各国虽然也还有官奴、私奴和隶农,但官办的奴隶市场早已经消失了。尤其是魏国,李悝变法前三年,奴隶市场便被取缔。侯嬴在中原还真没见过买人卖人的“人市”。郢都的“人市”很大,在城角一片旷野里,和秦国栎阳的南市大集差不多。各种奴隶分别被拴在粗大的麻绳圈里,任人评点挑选。侯嬴从市人的谈笑中得知,楚国“人市”买卖的奴隶,绝大部分是贵族私家军队攻破“山夷”部落得到的战俘。战胜贵族在战俘面颊上,烙下一个自己家族特有的标记。如果买去的奴隶与所标明的能力体力有较大差距,或者是个病人,则买主可以凭奴隶烙印找到卖人的贵族退换或退钱。

        侯嬴漫步过市,却被一顶帐篷门口的叫卖声吸引。一个管家模样的胖子大声吆喝着:“快来买家奴啦,不是山夷,是叛逆罪犯啦——”过往贵族纷纷拥进帐篷,侯嬴也跟了进去,想看看是何等罪犯竟上了人市?进得帐篷,只见木桩上拴着一男一女和一个少年。管家拧着男人光膀子上的肌肉高声道:“列位请看,这男奴的肉像石头一样啦,食量大,力气大,足足顶半头水牛啦!买回去耕田护院,一准没错的啦。”说完又一把扯开女奴胸前的白布,揉摸着女人的胸部高声吆喝:“列位再看这母货啦!又肥又白,*又大,识得字,能干活,还能陪床啦!”说着掀开女人的粗布短裙,亮出女人丰满修长的大腿和浑圆雪白的屁股,啧啧赞赏,“来,看看,摸摸,有多光!前后上下由着主人,保你乖得像一只母狗啦!”说话间气喘吁吁,口水滴到了女人的大腿上,伸手一抹,“啪”地在女人大腿上拍了一掌,笑问周围,“如何?够味儿吧?”有人喊道:“那个小东西,有何长处?”管家忙不迭走到少年面前,掰开少年嘴巴道:“这个小东西当真宝货啦!割掉舌头的活工具,能听不会说,任凭驱使啦。列位请看,有牙无舌,不假啦!”便有人高声问:“开价几何?”管家气喘吁吁道:“便宜啦,三连买,五百金!单个买,每个二百金!”便有逛市的贵族纷纷凑上前去,摸摸捏捏,评头品足讲价钱。侯嬴看着,觉得心里老大不舒服,悄悄挤出了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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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5#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3:4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两个月后的一天,侯嬴在郢都外的山林里踏勘竹源,却突然听见林外传来尖锐的女子喊声。侯嬴疾步走出竹林,只见山坡上的茶田里,一个衣饰华丽的贵族正在从背后强奸一个女奴,女奴脖颈和双手都拴着铁链,趴在地上不断呼救。旁边两个被铁链拴在树上的奴隶,愤怒地呼喊挣扎。仔细看去,却正是那天在人市上遇见的三个奴隶。

        侯嬴怒火中烧,冲到茶田,一剑刺死了那个作恶的贵族,又解开了拴在树上的男人和少年。三人一齐跪在地上哭喊谢恩。侯嬴扶起他们,将手中的钱袋递给男子道:“这是二百刀币,你们拿上,逃到深山里安家去吧。”男子连连摆手,咬牙沉默。女人哭道:“客官不知,我夫君本是楚国将军,只因在攻打山夷时放走了几百名战俘,被令尹判罪,全家没入官奴。如今烙上了官印,逃到哪里都是死路。只求客官带走我的小儿子,给将军留个根苗!”说罢,搂着少年放声大哭。少年嗷嗷怒吼,将铁链在石头上摔得当啷乱响。侯嬴向男子深深一躬:“将军宅心仁厚,可愿跟我侯嬴到魏国去?”男子沉重地摇摇头:“我一走,族中剩余人口就会被斩尽杀绝。谢过客官了。我姓荆,小儿叫荆南。此生无以为报,来生当为客官做牛做马。”侯嬴含泪拱手道:“荆将军放心,侯嬴定保荆南无忧。”

        夫妇二人再次向侯嬴跪地三叩,站起身来,相互拥抱,一起向山石上猛力撞去。侯嬴不及阻挡,眼见二人鲜血飞溅,当场死去了。奇怪的是,那个脚上拴着铁链的少年却没有哭喊,站在那里像一块石头。侯嬴想挖个土坑埋葬了将军夫妇,少年却拉住他的手默默摇头。侯嬴恍然大悟,罪犯奴隶逃亡,举族要受杀戮,留得尸体,可保族人无事。侯嬴不禁惊叹少年的机警聪敏,二话没说,拉起少年就走。

        在一个信得过的铁工作坊里,侯嬴为小荆南取掉了脚上的铁链,又将他化妆成一个女孩子,才随着运送竹器的车队回到了安邑。

        卫鞅感慨叹息:“一个人殉,一个奴隶,害了人间多少英雄?”

        “这个小荆南天赋极佳。我一直将他带在身边,教他剑术,教他识字,任何一样,都是一遍即会。在安邑第二年的夏天,当时他只有十三岁。有一天夜里,他正在庭院练剑,却突然失踪了。留下的只有一个竹片,上面写了四个大字——借走荆南。你说奇也不奇?”侯嬴饮了一爵热酒,又慨然道,“十二年后,也就是五年前,荆南居然找到了栎阳城这座客栈。我从他的比划中知道,原来是一个老人带他到一座神秘的大山中修习剑道。十二年后,老人认为他已经学成,就让他到秦国找我。我问他这个老人是谁?他只比划是个好人。你道奇也不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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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3:4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卫鞅思忖有顷:“寻常游侠不可能。据我所知,天下以如此方式取人者,大体只有两家,鬼谷子一门,墨家一门。”

        “鞅兄以为,究竟何门?”

        “墨家。大约不错。”

        “何以见得?”

        “鬼谷子一门,文武兼修,政道为主,极少取纯粹的武士。墨家则不然。虽然真正的墨家弟子,也都是文武兼修。但墨家却有一支护法力量,叫非攻院,专一训练剑道高手。荆南更接近墨家这个尺度。”

        侯嬴哈哈大笑:“墨家是个学派,要这护法队伍何用?”

        卫鞅摇头感慨:“侯兄所言差矣!墨家可是非同寻常,与其说墨家是个学派,毋宁说墨家是个团体。自老墨子创立墨家,以天下为己任,以兼爱非攻为信念,主张息兵灭战、诛杀暴政、还天下以和平康宁。如果仅仅是一种学派主张,也还罢了。墨家的特立独行处,在于他不求助于任何诸侯或天子,而是依靠自己的力量息兵止战,消灭暴政。墨家的入室弟子非但满腹学问,且个个都是能工巧匠,个个都有布防御敌的大将之才。就是非攻院的习武弟子,也个个都是剑道高手。更令天下学派望尘莫及者,墨家法纪严明,人人怀苦行救世的高远志向,粗食布衣,慷慨赴死,留下了无数可歌可泣的业绩。墨家能够横行天下,不受任何邦国制约,反倒使许多好战之国视为心腹大患,凭的不是学问,而是实力。你说,如此一个团体,能仅仅将他当做学派看待?”

        “如此说来,荆南你是要了?”

        “他为人如何?”

        “深明大义,忠诚可靠。几年来一直是客栈和白姑娘的联络人。”

        卫鞅思忖有顷:“好,也有助于墨家了解秦国变法的实情。我推测,墨家早已经瞄上秦国了。”

        “何以见得?”

        卫鞅笑道:“墨家是天下有名的反暴政者,岂能对渭水刑杀无动于衷?”

        侯嬴揶揄道:“看来天下还真有狗逮耗子的事。”

        卫鞅大笑:“好!将荆南请来。”

        侯嬴啪啪啪连拍三掌,一个黑衣大汉推门而入,对侯嬴深深一躬,比划了一个手势,肃然站立。侯嬴道:“荆南,这位先生,是秦国左庶长卫鞅。你去做他的贴身护卫,如何?”荆南闻言,流露出钦佩的眼光,一阵手势,向卫鞅深深一躬,脚跟一碰,啪地站直身子。侯嬴道:“他说,愿为大人效力,誓死追随。”卫鞅拱手笑道:“壮士不怕我是暴政恶吏?”荆南满脸涨红,一阵比划,喉头中低沉地呜呜哇哇。侯嬴道:“他亲自看过了渭水法场,杀的都是为害一方的恶人。他如果是你,也要杀这些犯罪的坏人。”卫鞅慨然一叹,拱手道:“多谢壮士,日后烦劳你了。”刹那之间,荆南眼中闪烁出晶莹泪光,扑地跪倒,咚咚咚三叩,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布,双手递给卫鞅。卫鞅抖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一排血字——“秦国将废奴除籍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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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鞅认真地点点头。荆南嘴角一阵抽搐,突然放声大哭了。

    第七章瓦釜雷鸣(6)

        六、两样老古董:井田和奴隶

        进入九月,秦国又沸腾了起来。

        往年,秋收过后再种上麦子,就一天天冷了。白茫茫的一片秋霜过后,秦人就进入了漫长的窝冬期。直到来年二月,人们才从土窑里茅棚里瓦房里的火炕头走出来,度春荒,备春耕。通常年景,这小半年没有战事,没有徭役,没有劳作,几乎就是整个国家的冬眠期。那时候的人,活得简约,凝重,洒脱。一切大事,都是从春天开始,到秋天结束。夏日酷暑,冬天冰雪,人们就蛰伏下来,极少在手脚不舒展的时候做大事。也因为这一点,孔夫子才把他记载的历史大事命名为《春秋》。于是就有人说,那时的人,还不知道一年分为四季,只知道春秋两季。其佐证之一,就是在古书上找不到夏天和冬天的事情。烦琐细冗的后人忘记了,那时候的天象观测已经能发现天上的大部分星体并记载下来,还能发明二进制的《周易》八卦,历法已经能把一年确定为三百六十五点二五日,如何能对一年仅有的四次气候变化浑然无觉?

        说到底,是后人忘记了先民的睿智和雍容大器——蛰伏之期,何足道哉!

        秦人的蛰伏传统,却被卫鞅的新法令搅乱了。因为在冬天来临之前,秦国要全面推行新田法。有什么能比土地更揪人心的?土地非但是农人牧人的安身立命之本,就是宗室贵族和勋臣元老也有自己的封地和依附的隶农,国家官府也有山林水面和耕地,许多商人和工匠也有祖先留下来的土地。推行新田法,重新分配土地,朝野上下真正是奋激起来了。比起第一批法令颁布后的骚动和怨气,这次要平静许多,但却也深刻了许多。人们从渭水法场看到了国府变法的强硬决心,开始真正相信新法令的威严了。最要紧的是,勤劳忠厚的农人牧人和国人,都感到了惩治疲民和私斗治罪后骚扰绝迹,村族邻里大为安定的好处,从内心开始真正地拥戴变法了。春夏间甚嚣尘上的朝野怨声,随着秋季的到来,渐渐平息了下去。推行新田法,民众更多的是兴奋和忐忑不安,封地贵族则更多的是忧虑。

        对于卫鞅的左庶长府,秋天是个更忙碌的季节。

        废除井田而推行新田制,是全部变法的轴心环节,也是变法成败的根本基石。全府上下从八月便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国府各官署的吏员在左庶长府穿梭般出出进进,信使探马流星般往返于栎阳和各郡县之间。卫鞅的书房彻夜灯光。国事厅里,景监带着文吏班子昼夜连轴转。面对这千古大变,要做的事情是太多了。

        井田和奴隶,是两样老古董。从五帝最后一个的大禹到春秋战国,三千年以来,井田制和奴隶制一直巍然矗立,是古典华夏社会框架的泰山北斗,是中央王室和诸侯国家的柱石。井田制和奴隶制共生共存,井田制是奴隶制的框架,奴隶制是井田制的依附。要明白这两样老古董,得先说说井田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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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8#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3:4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井田制的始作俑者,是治水的大禹。远古之时,华夏大地是洪水时代,气候湿热,百川横溢,大大小小的河流山溪,都是盲无目标的相互冲击流淌,在山原大地上搅成了无数个巨大的漩涡。遍地汪洋,人们仓皇地逃离茅屋、城堡和土窑,躲避到高高的山洞和树林中去。农耕、放牧、制陶和狩猎的土地,全部沦为水乡泽国。如果不能驯服洪水,整个华夏大地上的先民就会倒退回茹毛饮血的远古之世,与林间百兽争生存。幸运的是,当时的部落联盟首领是伟大的舜帝。舜没有被洪水吓退,而是决然命令他的助手禹担负起治水的使命,而以秦人部族首领大费为禹的辅佐。禹,是一个寻常人无法想象的治水天才。他抛弃了祖祖辈辈“遇水土屯”的堵截治水法,发明了“疏导水流,尽入大海”的伟大方略。他说服逃到高山上的部落首领,请他们的族人自带干粮干肉,和他一同疏导洪水。十三年栉风沐雨,三过家门而不入,禹的两条大腿上磨起了厚厚的老茧,治水的民众也死伤了千千万万,终于使百川入海,洪水被制服了。

        禹的伟大业绩人人传诵,天下都叫他大禹。这时候,舜帝老了,大禹做了先民们争相拥戴的首领。大禹建立了第一个国家,国号是“夏”。

        洪水消退,大地显露出来。洪水夹带泥土,填平了沟沟壑壑,冲积出大片平原土地,一望无边,平平展展。人们从山林中走出来,争相占领肥美的土地,厮杀拼打,乱得不可收拾。可是,大禹是第一个开邦君主,坚定果敢,没有在混乱和争夺面前退缩,而是决意建立一种能使人们和谐共处的耕作秩序。他发明了一种耕作方式,叫做井田制。就是在广袤平坦的肥沃平原上,将土地划成无数个“井”字形的大方块,每八家一“井”,中间一块土地是公田,由八家合力耕种,收获物上缴国家。八家唯一的水井,在公田中央位置。人们每天清晨前来打水,顺便就在井边交换剩余的物品。八家田地(一井)的周围,是灌溉的水渠和道路。十井一里,十里一社,人们在平展展的田野里组成了互不侵犯的相望里社。那时人口不多,大大小小的冲积平原划出的方方正正的井田,足够当时的人口居住耕耘了。

        那时,井田制是一种伟大的发明。它把零散无序的农人们编织在一个框架里,使他们同心协力耕作,抵御灾害,和谐相处,收获的东西也越来越多。然而也有抢掠成性的部族不守规矩,仍在依靠暴力杀戮,抢夺其他部族井田里的粮食、牲畜和财产。大禹就在会稽山大会诸侯(部族首领),公然杀了不守井田规制且会盟迟到的防风氏,宣布建立永远不解散的军马,专门对破坏井田秩序的部族进行讨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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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09#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3:5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从此,井田制真正站稳了脚跟。

        列位看官留意,平民农夫(自由民)分得的井田,只能耕种,不能买卖或做任意处置。用后人的话说,就是“国有私耕”。《诗经》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得正是井田制时代的人地关系。国王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没收平民农夫的耕田赐给别人。在平民犯罪时,更是理所当然地没收田产,甚至包括将犯罪者及其家人也没收为官府奴隶。也就是说,土地的处置权在中央官府。平民耕种的井田,永远不可能像真正的私有财货那样转让和继承,自然更谈不上自由买卖。

        井田制还有一个孪生的制度,就是奴隶制。

        那时候,国王、诸侯(部族首领)和大小族长,都拥有大片土地,这就是私家井田。这种私家井田,主人对土地虽然也没有名正言顺的最终处置权,但却比平民仅有的耕作权大大进了一步。只要豪族主人(领主)不犯罪,不招天子讨伐,不在战争中失败,这些土地实际等同自己的私有财产,可以转让、赠送甚至买卖。有了土地,就得有人耕种。国王、诸侯和族长,就把战俘、罪犯以及因各种原因依附于他们的穷困庶民,强力安排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这些劳作者便是奴隶。“奴隶”一词,春秋战国已有,只不过不常为人用罢了。《后汉书•西羌传》记载了一个春秋秦国的奴隶逃亡故事,开首云:“羌无弋爰剑者,秦历公时,为秦所拘执,以为奴隶……羌人谓奴为‘无弋’,以爰剑尝为奴隶,故国名之。”这个无弋爰剑,便是无数的奴隶之一。奴隶主除了给耕耘者留下仅够生存的物品,收获物必须全部上缴土地主人。国王和大大小小的诸侯、族长及其家人,正是依靠从这些“奴隶井田”和自由农夫的公田缴来的收获物,维持着军队、官吏和舒适富裕的生活。官私井田的劳动者奴隶,也叫做隶农。他们没有官府承认的自由民身份,官府“料民”(户籍登记)也不登记他们入册。他们的身份只存在于豪族主人(领主)的“奴籍”之中。来源于战俘和罪犯的奴隶,脸上还烙有或刺有主人家族特有的徽记,即或脱逃,也无处容身。世世代代,奴隶们只能在主人的井田里无偿劳作。奴隶耕作的私家井田与自由民的井田,唯一的不同是,私家井田的中央只有水井而没有公田。千百年下来,井田制和依附在井田制上的奴隶制,已经成为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就土地数量而言,自由民耕作的(有公田与自耕田之分的)那种典型的井田,所占有的土地数量,远远少于由隶农耕种的私家井田。后来,私家井田渐渐地获得了国王认可,被称为“封地”,也就是封赐给贵族的个人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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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10#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3:5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这种被强力禁锢于井田中的耕作奴隶(隶农),是奴隶制的最主要部分。

        另一种奴隶,是劳工奴隶。这种奴隶分为官府奴隶和家庭奴隶,来源也是战俘、罪犯家属及穷困沦落者。官府奴隶除了做仆役外,就是在官府工程做苦役。

        又经过了殷商六百多年,西周东周六百余年,随着人口增多,商品交换的发达,土地质量恶化以及频繁的战争、政变等等因素,自由民的土地越来越少,隶农依附的私家井田越来越多,社会重新出现了人欲横流的无序争夺,井田制已经是千疮百孔了。这时候,一些官吏家族用强力掠夺、金钱买卖、没收罪犯等手段,巧取豪夺了大量土地,成为许多诸侯国的新兴地主势力。另有一部分大商人也用金钱买得了大量土地与依附奴隶,同时成为新兴地主。新兴地主占有大量土地与人口,日渐主宰了许多诸侯国的政权,对“王权——井田——奴隶”这种旧的存在方式形成了巨大的威胁。新兴地主要创造出私家政权的基础,就要不断扩大自由平民的数量,就要使土地成为可以流动的财富。而旧的王权要维持自己存在的基础,就要使“民不得买卖”的井田制固定下来,使流动的土地重新变成凝固于井田框架的“王土”,否则,天下便不能安宁。

        这种大争夺导致了长期的大动荡,导致了连绵不断的杀伐征战,天下大乱了。

        于是,诸多有识之士提出了各种救世主张。儒家坚定地主张恢复井田制,孔子直到孟子,儒家奔走天下数百年,为此不懈呼吁。道家的老子提出了“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返古主张,事实上也赞同恢复井田制。

        新出现的地主贵族和法家人物,却极力反对回到古老的井田制。他们主张废除井田制和隶农制,建立一种更能激发农人勤奋耕作的新田制,建立一种能够使新地主依靠财富自由扩大土地的新土地制度,这就是“民得买卖”的土地私有制。

        然则,说归说,吵归吵,真正动手实现新田制的,却只有魏国李悝变法所推行的半新半旧的“五成田制”。李悝只在自由民耕种的井田和魏国的公室井田上实施了“田得买卖”,废除了封地隶农。对魏国境内举足轻重的旧贵族的私家井田,仍然保留着封地(私家井田)和隶农。其他像楚国、齐国、韩国、赵国或多或少的变法,都没有超过魏国的限度。燕国和秦国两个老牌诸侯国,更是没有对旧的井田制作任何触动。剩余的三十多个小诸侯国,更谈不上废除井田制了。

        事实是,直到秦国变法,井田制事实上没有在任何一个国家真正地彻底废除。

        而今,卫鞅要在秦国彻底废除井田制,随之必然结束奴隶制,如何能不引起朝野震动?如何能不引起依靠封地养尊处优的贵族们的惶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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