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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书虫百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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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一部 黑色裂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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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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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191#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3:3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秦国官府对这种民风历来是“民不告,官不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则是无法可治无可奈何,一则是大战不断要依赖民众从军血战,无力去细致地究诘这些私仇纠纷。秦国只有一个铁的法则:但有兵戎战事,须得人人争先,一致对外,否则杀无赦。也就是说,只要民人不抗赋税、不拒从戎,官府一般不去理会民间仇杀。

        遍访秦国乡野,卫鞅对这种私斗风尚感触极深。他把这种现象称为“强民弱国”。民风强悍而国家衰弱,根源正在于私斗。要肃清这种恶风,将秦人引导到为国家荣誉而死战的正道上来,就要彻底禁止私斗,培植一种勇于公战的庶民精神。卫鞅为此专门写了一篇《弱民》,向秦孝公提出“民弱国强,民强国弱。有道之国,务在弱民”的总方略。所谓弱民,一则指弱化庶民的野蛮不法习俗,二则指民众在国家法律面前处于弱小地位,必须尊奉法律从而不敢触犯法律。所谓强民,就是那种蔑视法律敢于犯法的刁民。弱民,就要使民众厚道朴实,奉公守法。故此,弱民则民众守法,强民则乱法民众坏法。这就是“朴则弱,淫则强”的道理。这种深彻的甚至是冰冷的论证,征服了秦孝公,使这个年青清醒的国君看到了凝聚秦人的希望,决意支持卫鞅从根本上改变秦人的精神风尚。

        为此,卫鞅做了精心谋划,决定变法从治乱立威开始。

        他在开府之日颁布的第一批五道法令,全部是围绕“弱民”治乱展开的。《私斗治罪法》,首先严厉禁止一切私人斗殴。也就是说,一切私人仇杀斗殴都是违法犯罪行为,一切纠纷都应通过官府依据法令裁决,而不能私相仇杀解决。《什伍连坐法》则确保一切私斗犯罪者不被隐藏、不能逃匿,而得以严厉惩处。《客栈盘查法》则在于防止仇杀犯罪者和东方密探的藏匿。也就是说,任何罪犯在秦国都将难以藏身。因为这两部法令规定“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藏奸者与降敌同罚”。也就是说,举发一个犯罪者和在战场上斩杀一个敌人,功劳一样,赏爵位一级;藏匿一个犯罪者和投降敌国一样,都是死罪。很显然,国家新法明确地将私斗犯罪当做大敌,要彻底肃清。《农耕奖励法》和《军功授爵法》则是培植正气,激励民众去争取国家荣誉,辛勤耕耘,奋勇杀敌,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这五道法令颁布的时机,恰恰在五月大忙之前,既不影响农事,又将对年年夏忙必然发生的村落部族间为争水争地而引起的大量私斗仇杀,给以迎头震慑。卫鞅的法治主张是,顶风立威,新法才能站稳脚跟,法令的尊严要在治乱中确立。

        但是,这五道法令几乎全部改变了秦人的生存传统。它等于要人们对既往的恩怨仇恨一概泯灭,走上一条以法律为行动准绳的道路。无论是城堡国人,还是乡野农夫,都感到被一条巨大的绳索捆住,浑身不自在。对邻里村人的仇恨不能任意报复了,快意恩仇的日子将不复存在,杀了人不能逃匿,没有官府的验身画像简,连客栈也不能住;恩人犯罪要举发,仇人立功要庆贺;一切纠纷都要告官,弱肉强食要变成公平相处,争水争地要听凭官府裁决……这一切,对快意恩仇随心所欲的老秦人来说,简直别扭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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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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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192#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3:3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按照新法,一切都要颠倒过来,如何不感到别扭?岂能不大发怨声?

        山野农夫们如此,栎阳城里的国人也是如此。所谓国人,说的是居住在都城及都城领地的工匠、商贾、市人和农夫。在这几种人中,称为“百工”的工匠地位较高,商人则地位较低,自由农人地位居中。但在战国时代,商人远不像后来那样被称为“贱商”而大加抑制,只不过没有工匠那样受人尊崇罢了。因为工匠绝大部分是官府经营的作坊的技师,是典型的“国人”,而商人则绝大部分是私人业主,官府对待他们自然有高下之分。

        都城国人对法令的怨言,主要在“惩疲”法条。所谓惩疲,就是惩治懒惰懈怠和不务正业的游手好闲分子。《周礼》称这种人为“疲民”,所以,惩治这种人的法令称为“惩疲”。卫鞅颁布的奖励军功、奖励农耕的法令中同时规定,对这种“疲民”给予严厉惩罚:无论农工商人,凡是因为懒惰、懈怠而贫困者,一律罚为官府奴隶,男人做苦力,女人做仆婢;凡是有业不操而游手好闲者,一律罚为官府奴隶,强迫劳动;凡罚为奴隶者,夫妻不得同居,家人不得同事一主。更严厉的一条是,主犯家长一生不能恢复为自由籍的平民。

        对于这种惩罚,忠厚勤劳的人们自然不会反对,也不会有怨言。但忠厚勤劳者一般都谨慎怕事,影响力较小。大发怨气的是各种疲民。这些人刁钻强悍,通常专门靠欺压良善、敲诈商贾、偷鸡摸狗、抢劫财物为生。还有一种“富疲”,由于家道富裕不缺钱财,便不事劳作,逃避兵役,专门游荡四方,做游侠式的好汉。这种人有威望有能力有武功,影响力很大,是疲民之最。更有一种家道中落的“士疲”,识得字,读得书,偏偏吃不得苦。文不是文,武不是武,或整日在市人中摇唇鼓舌评判是非,或在官府吏员中传播道听途说的各种流言,或帮着“富疲”出谋划策蹭饭吃。这种“士疲”对惩治疲民的法令骂得最为刻薄尖酸,说惩疲法令是“蛇蝎心肠,有损阴德”,是“老妪当家,阴气到顶”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除了庶民国人中的怨言,上层也是一片怨气,大不安宁。

        卫鞅的第一批法令中,也包括了对宗室贵族的惩治,即所谓惩治“贵疲”。宗室贵族,就是国君(国王或国公)所在的部族。按照千百年来的传统,这种人是天生的贵族,做事不做事,立功不立功,都照样是世袭的高等级爵位,从国库中领取极为优厚的俸禄,享受包括高车骏马、大片府邸在内的各种特权礼遇。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因为他们是王公贵族,他们的享受是无法被剥夺的。可是,《军功受爵法》却横空出世,赫然规定:取缔世袭爵位制!凡宗室贵族,如果没有军功或其他大功,不得取得爵位;两年无军功者,除去贵族籍;一旦除籍,贵族就是庶民,原由国家提供的各种特权一律剥夺,享受的国库器物一律没收,附属仆佣一律归官府,其家人与其他人口(如庇居亲戚),不得在府邸、田产、车马、衣食各方面享受原来贵族待遇;现有爵位的贵族,包括家人在内,必须严格按照家长爵位的高低等级定衣食住行,不得以财力雄厚或其他背景而有丝毫僭越。这样做,就是要造成“有功者必使显贵。无功者,虽富而不得芬华”的现实,鼓励人们为国家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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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3:3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这种法令对秦国的宗室贵族来说,直是匪夷所思。

        三皇五帝以来,贵族纵然无功,最差也是个等级较低的世袭贵族。何曾有过没有功劳就会被开除出贵族阶层的怪事?说到底,那时的贵族毕竟还是国家骨干,想为国家立功者也不在少数,而且确实有许多建立大功的贵族人物。寻常时日,正派的贵族也会认为,为国家建功立业是完全应当的。可是有了这道法令,有功的贵族们便认为这是蔑视宗室贵族,刻意限制贵族,感到尊严受到了大大伤害。那些无功也无能、整天混日子的“贵疲”,则惶惶不安,大骂卫鞅是挖秦国的老根,是吃里扒外的小人,新法是“害人恶法”。

        有怨气的宗室贵族便秘密串通,来找宗室贵族中最有地位的嬴虔。

        在宗室贵族中,嬴虔非但曾经是大权在握的左庶长,目下依然是太傅和事实上的上将军,更重要的是,嬴虔还是先君秦献公的长子,是最显赫的宗室贵族大臣。如果嬴虔也反对这种侮辱宗室贵族的“恶法”,贵胄们就可以再求见国君诉说委屈,形成气候,卫鞅的法令就很有可能被取缔,甚至卫鞅本人也极有可能翻船。可是,当这一群老老少少在暮色中陆陆续续来到嬴虔府邸门前时,府中家老却出来说,太傅身体不适,不能见客,教他们早早回去。朝野上下谁都知道嬴虔是个睁硬眼的厉害角色,闻言不敢停留,都灰溜溜地走了。

        此刻,孟西白三人却正在嬴虔府中诉苦。

        嬴虔对卫鞅变法是全力撑持的,甚至可以说,没有嬴虔的全力配合,卫鞅要在秦国立足,变法要纳入正轨,都会是极为困难的。但嬴虔以为,变法就是整顿吏治、废除井田、训练军队,等等。他忙于军务,也没有时间去预闻新法内容,确实未曾想到变法会是如此的彻底,竟然对宗室贵族也毫不留情。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变法是国君与卫鞅的事,他无须多管,管多了也不好。及至第一批新法令颁布,朝野轰动,他才认真看了看,想了想。从本心讲,他认为这些法令都是对的,但心里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快,也觉得这些法令总有些许不对味儿。想来想去,是觉得法令太严厉,尤其是对宗室贵族太无情,教他心里觉得不舒服。虽然如此,嬴虔毕竟是个头脑清醒的人物,他决意不干预变法,立即找来家人严厉叮嘱,不许一人在外面议论新法,否则决不留情。

        嬴虔刚刚安顿好家人,孟西白三人便联袂而来。因为三人都是将军,而嬴虔又是事实上的秦军统帅,来嬴虔府原本也不奇怪。然则嬴虔从来不在家中会见将领和大臣,事先更没有约见孟西白三人,心中便知三人有事外之事。偏偏嬴虔沉得住气,礼仪寒暄仆役上茶之后尽问一些军旅之事,绝口不提栎阳国事。孟西白三人说了半个时辰还找不到转移话题的机会,心中暗暗着急。恰在这时,家老来报,说有宗室老少十余人在府门外求见。嬴虔冷冷回答:“教他们回去。就说我身体不适,不能见客。”家老出去后,孟坼谨慎地小声问:“敢问太傅,是否我等干扰了宗室会聚?”嬴虔淡淡笑道:“我素来不在家中见族亲和臣子,他等应当知道。”此话一出,等于告诉三人应当告辞了。西乞弧勉强笑笑,“我等久坐,也该告辞了。”嬴虔立即站起身来拱手道:“未完之事,来日官署计议。恕不远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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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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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3:3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三人悻悻出来,你看我,我看你,摇头叹气,半日无话。来到西乞弧府中,孟坼沉吟道:“仔细想来,我倒觉得公子虔大有文章。”白缙叹息道:“有何文章?连我等开口的机会都没有,明白是卫鞅一党。”孟坼摇头笑道:“非也非也。君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公子虔素来是个强硬坦荡的人物,若真如你言,铁心赞同新法,还不将我等严词训斥一通?岂容我等静坐一个时辰?想想。”西乞弧猛然拍掌笑道:“着啊!如何迷了这一窍?今日秦人,谁不谈新法?公子虔回避,明白是有疙瘩!只是,只是不便于说罢了,对么?”白缙高声笑道:“顿开茅塞!对,是这个道理。”

        三人同声大笑,觉得心情特别舒畅。西乞弧吩咐摆酒,三人开怀痛饮起来。

        孟西白三家虽说不是宗室贵族,然而却是百年功臣贵族。虽说他三人有功劳,不存在除籍,然其家族安能没有平庸之辈?更不说三族百余年来与宗室贵族相互通婚结亲,形成了盘根错节的血缘联结。这些宗室贵族中的无功受禄之辈,和三族可是荣辱相连,这些“贵疲”求其设法,他们岂能坐视不理?再说,他们从一开始就视卫鞅为异类,眼见其气焰大长,今后也很难重用他们这些贵族,心中又岂能安宁?想来想去,他们觉得先找嬴虔探探风向最好,如今对风向有了如此判断,岂能不开怀大笑?

        整个四月,流言飞走,怨气弥漫。勤劳宽厚的国人庶民本来拥戴变法,对新法令的奖勤罚懒从心底里赞同。但是,在漫天飞走的流言怨气面前,也觉得新法过于严厉。像私人打架要惩罚苦役,路边倒点儿柴火灰要砍脚断手,量地亩时每步超过六尺要砍掉四个脚趾等等,宽厚勤劳者也觉得大不方便。谁都有无心之错,可是新法令连改正错失的机会都不给你,一旦有错就行刑制裁,轻则苦役,重则刑治,不死便伤,一生都要留下耻辱的烙印。心念及此,老实人也觉得胆战心惊,纷纷跟着埋怨起来,谁也看不见新法将对他们带来的根本好处。

        朝野山乡,底层上层,穷疲富疲士疲贵疲们第一次有了自发的共鸣,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对新法骂骂咧咧,对左庶长卫鞅恶毒诅咒。老实人不自在,疲民们不服气,各种怨气漫无边际地流淌开来。一时间,新法陷入了人人侧目千夫所指的尴尬境地。

    第七章瓦釜雷鸣(3)

        三、老秦世族顶风仇杀

        进入五月,正是农家大忙的时节。

        渭水平川的农夫们,一边要收割大麦、小麦,一边还要种下谷子、豆子、荞麦,同时抽空在菜园栽下夏葵菜。这时,人忙、地忙、牛马忙,整个田畴一片紧张活跃。但令人揪心的是,这个季节也是私斗最高发的季节。争地、争水、偷盗庄稼、抢劫牲畜、催讨债粮,以及趁着忙乱报复仇家等,无一不是大起争端的茬口。每逢五月,各国间的战争也都基本停止,官府都全力以赴地督导农事,解决各种突发的争端和私斗。秦国的五月,更比东方国家紧张。以实际而言,秦国还是井田制,八家一井,共用水渠水井。非但井内八家有争地争水和承担公田劳力多少的纠纷冲突,而且井与井之间也经常有争地争水的冲突,牵扯两井十六家,动辄便发生群殴械斗。再者,秦国的村落氏族制还相对完整地保留着,一有冲突便是举村举族出动,如同一场小型战争。但最重要的还是民风使然,对私相血斗习以为常,甚至引以为荣,经常会因为小小争端而大打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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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3:3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所以,秦国的五月,历来是内部最繁忙最紧张和最混乱的时节。

        卫鞅其所以将第一批法令选择在三月底四月初颁布施行,目的之一,也想对五月大忙的混乱产生震慑作用。有了新法,再加上新任命的拥戴变法的县令,应该是比往年稳定些许。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大规模的混乱与暴力械斗还是发生了,而且来得那样突然和暴烈。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场大规模的私斗仇杀,恰恰发生在赫赫有名的郿县。

        关中平原的渭水北岸有一座城堡,是郿县的县城。郿县东距栎阳六百余里,西距陈仓三百余里,正在渭水平原西部的最肥沃地段,是秦国最有名的大县。但是,郿县的赫赫大名,并不是仅仅因为地处沃土,在地利方面,郿县毕竟还不如关中东部更为宽阔平坦,还稍逊一筹。郿县的威名,在于它是秦国的“名将之乡”。秦穆公时代的三大名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都是郿县人。孟西白三族的嫡系虽然居住在都城栎阳,但郿县留下的旁支家族在百余年间繁衍生息,也形成了庞大的势力。三族鼎立,几乎就是大半个郿县。郿县的其他人口,很大一部分却是陇西戎狄贵族的后裔。秦穆公时,担心戎族死灰复燃,接受了大谋略家由余的主张,将戎狄上层贵族一律迁到关中定居。顾忌到戎狄部族狂野好武,其他地方无力制约,便将大部分安排在了这个赫赫名将之乡、具有浓厚尚武之风的郿县,和老秦人花插杂居。百年过去,这些戎狄贵族虽然变成了农人庶民,但桀骜不驯的品性和剽悍好斗的风气却没有丝毫的减弱。在郿县的二百多里地面,他们和孟西白三族一直恩怨纠葛,私斗不断。小至邻里斗殴,大至举族大打,几乎从来没有停止过。

        新法颁布,郿县人倒是紧张了几天。但旬日之间,嘲笑和怨气便大长起来,两大势力均对新法嗤之以鼻,聚相议论,大是不满。戎人族长醉醺醺地大笑:“不教男人打架么?就像不教女人生崽一样!”孟族老族长孟天仪则微笑着对族人们说:“当年,老祖先就是打出来的硬汉子。戎狄野种就认打,越是打得痛快,他越服气!怕甚新法?没事。秦国再变,还能翻得过穆公老规矩?”

        五月二十三,郿县终于爆发了一场惨烈的民间战争。

        孟族聚居的九个村庄都在渭水北岸,分别叫孟一里到孟九里。人们将这一带叫孟乡。孟乡的土地大约方圆三十多里,有一条引渭水渠贯穿了九个里的土地。孟乡九里旱涝保收,全靠了这条大水渠。这水渠是秦穆公时的贤臣百里奚主持修建的,叫百里渠。因为大将孟明视就是百里奚的儿子,孟族就是百里氏的后裔,所以历代秦公都特许郿县孟族聚居在百里渠两岸。那时候,关中西部是秦国的轴心地带,都城雍州在郿县西边百余里,这条大渠是秦国在春秋时代修建的唯一水利工程。百里渠干渠全长大约不到四十里,流出孟乡地段便东西分流为两条支渠,向西的支渠伸展到雍城,向东的干渠伸展到县。孟乡处在总干渠地段,分流渠口便在孟九里的田野中。戎狄移民都住在东支渠两岸,大约也有*个里,常常因用水和孟乡恶斗。郿县官府虽有渠吏,但也无法制止孟乡在天旱时堵渠强行截水,更无法制止戎狄移民聚众抢水。今年夏天,恰遇干旱,土地不灌溉便要干种,干种就要大大减收,这是农家谁都懂得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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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3:3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这时候,水比黄金还贵重。

        五月二十三的深夜,麦收刚完,月明星稀,孟乡人堵住了干渠通往东支渠的渠口,除了给西支渠放过去一股细流外,全部将渠水引到孟乡各里的小毛渠中。按照官府规定和民间用水习俗,灌田历来是先下游,再上游。往年虽然也遇天旱,但渭水河道水量并不减少,孟乡人还不甚着急。今年忒怪,旱情倒未必有往年严重,渭水河道的水量却是大大减少,虽然说不上干涸,也是看得见河槽大石了。不知哪里传来的流言,说秦国变法有违天道,上天要大旱三年!孟乡人着了急,便抢先动手堵了干渠截水。

        下游的戎狄移民在田头渠口眼巴巴守候了半日,不见渠中一滴水花。戎狄族长虎茅大起疑惑,支渠漏水也不能一干二净啊?决口也该有个响动啊?巡渠女人没有回报,分明是还没有水。但是,孟族毕竟是大族,也不能无端寻衅,事情要先弄确凿。于是,虎茅派出六十余名精壮男子沿渠道上巡,查看究竟,迅速回报。

        四更时分,巡水队伍一直走到总干渠口,才发现是孟乡人堵了渠口。戎狄丁壮不由大怒,呼喝一声便上前开挖渠口。守在干渠口的孟乡百余名壮汉岂能容得?头人一声口哨,抡起手中锄头、铁耒和棍棒扑将上来拦截,于是开打。混斗半个时辰,戎狄巡渠人寡不敌众,死了六个,人人带伤,只得逃回去报信。

        戎狄族长虎茅一见抬回来的六具尸体,怒火中烧,长发都竖了起来,大喝一声:“吹号聚兵!给我上——”顿时,凄厉的牛角号呜呜地响了起来,一长两短,响彻夜空。这是戎狄人的死战号角,是发动全体精壮上阵的特殊信号。刹那之间,各个戎狄村落骚动起来,男女老少一齐出动,举着猎刀、匕首、棍棒、锄头呼啸而来。族长虎茅带领一百多名有马有刀的丁壮勇士,呼啸一声,向西方孟乡狂风暴雨般卷去。随后的一千余人喊杀声大起,跟在马队后面呼喝怪叫着蜂拥西来。

        一场惨烈的缠斗在总干渠外的田野上展开。

        孟族九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一千余人集结在渠岸背后,摆成了一个大方阵凭险防守。孟西白三族是老秦人,青壮年多数从军征战,在家耕耘者多是老人、妇女和少年。戎狄人则是两丁征一,尚留有一部分精壮人口。两族相遇,各自都有引以为荣的尚武传统,加上新仇宿怨,竟是分外眼红,比两军肉搏更为惊心动魄。戎狄的先锋马队一个猛冲越过渠岸,杀入孟西白的老少阵营。担任“总帅”的孟族老族长一声呼哨,渠岸后的老少们呼喝四散。戎狄马队的大半,扑进了刚刚挖出来的陷坑。围上来要斩尽杀绝戎狄骑士的孟族老少,却被陷坑外面的马队狠命阻拦劈杀,搅做一团,恶斗起来。后来的戎狄人也蜂拥呼叫,拼命冲上干渠大堤,和守在渠堤上的孟族老少们混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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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3:3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一时间呼喝遍野,惨叫不断。孟族人虽然多是老少女人,但却有老秦部族的阵战章法,总是十余人一个圈子,里外护持,相互照应着群斗戎狄。戎狄虽多有精壮,还有数十骑士,但却历来是单个冲杀狠斗,一时竟显不出优势。双方混战撕缠大半夜,就在天快亮的时候,混战的人群终于踩跨了干渠大堤。

        “哗——”大水卷着数尺高的浪头,扑向两岸死死纠缠狠斗的人群。

        “快——跑——”孟族“总帅”嘶声大喝。

        “啊——吹号!撤啦——”虎茅举着弯刀拼命吼叫。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酣斗撕扯的人群,你挡着我,我绊着你,抱在一起的又害怕放开对手反遭暗算,相互死死揪住对手不放……及至泥水大浪猛烈卷来,想要喊一声也来不及了。大水淹死的,泥巴呛死的,掐压窒息死的,受伤流血死的,尸横遍野,死人无算。比黄金还要贵重的五月之水,却漫无边际地流淌成了一片汪洋。

        侥幸逃出的些许人马,隔着一片汪洋烂泥,犹自对骂不休。

    第七章瓦釜雷鸣(4)

        四、七百名罪犯一次斩决

        太阳出来时,郿县令赵亢带领一班县吏赶到了孟乡干渠。看着这触目惊心的场面,赵亢脸色铁青,二话没说,飞马奔赴栎阳。

        赵亢是秦国招贤中应召的唯一一个秦国士人,为人方正,饱读诗书,和兄长赵良齐名,都是家居云阳的名士,人称云阳双贤。虽然兄弟俩都是没入过孔门的儒家名士,处世却是大大不同。赵良志在治学修经,远赴齐国稷下学宫求学去了。赵亢却是奋力入世,要为秦国强大做一番功业。秦孝公招贤,赵亢欣然而来。任命官职时,秦孝公派赵亢做了要害的郿县县令。赴任半年,无甚大事,只是熟悉县情,等候新法令颁布。赵亢无论如何想不到,新法颁布伊始,便有人以身试法,闹出天大的事来。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哪一边都关系到秦国安危,他如何能擅自处置?

        正午时分,卫鞅正在书房用餐,听说赵亢紧急求见,二话没说,一推鼎盘便来到政事厅。听完赵亢的紧迫禀报,卫鞅略一思忖,断然命令:“车英,带二百名铁甲骑士,即刻赶赴郿县。”车英领命,去集合骑士。卫鞅便吩咐赵亢进餐,自己到书房做了一番准备。卫鞅出来时,赵亢已经霍然起身,府门外也已经传来了马队嘶鸣。卫鞅一挥手:“走。”匆匆大步出门。赵亢惊讶地问:“左庶长?这就去郿县?”卫鞅冷冷道:“迟了么?”赵亢嗫嚅道:“不,不给君上禀报么?”卫鞅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凡事都报君上,要我这左庶长何用?”说完大步出门,飞身上马,当先驰去。车英的马队紧随其后,卷出西门。赵亢思忖片刻,上马一鞭,急追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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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3:3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太阳到得西边山顶时,马队赶到了孟乡总干渠。卫鞅立马残堤,放眼望去,暮色苍茫,四野汪洋,水面上漂浮着黑压压的尸体,鹰鹫穿梭啄食,腐臭气息弥漫乡野。孟乡九里所在的高地,全变成了一座座小岛。

        卫鞅面色铁青,断然命令:“郿县令,即刻派人关闭总干渠!”

        赵亢答应一声,飞马奔去。

        太阳落山时,渭水总渠口终于被堵住了。晚上,卫鞅在郿县县府接连发出三道命令。第一道,命令赵亢带领县城驻军步卒二百人并沿岸民众,立即抢修渠堤。第二道,命令车英带领铁甲骑士,星夜到戎狄聚居区缉拿所有罪犯,不许一人逃匿。第三道,命令各县将新法颁布三个月期间,公然聚众恶斗的罪犯全部押解到郿县。赵亢、车英和信使们出发后,卫鞅心潮难平,灯下提笔疾书两信,吩咐快马使者即刻送往栎阳左庶长府。

        此刻,秦孝公正在庭院里练剑,稍稍出汗,便回到书房埋首公案。

        新法颁布三个月,他案头的简册骤然增加,全部是朝野城乡通过各种渠道直接送给他的民情密报。他认真仔细地阅读揣摩了这些密报,感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气氛在弥漫。这些密报能直接送给国君,而不送给总摄国政主持变法的左庶长卫鞅,本身就意味着对新法令的轻慢和不满。密报者背后的意图很明显,国君是被权臣蒙蔽的不知情者,罪责是外来权臣的,国君应当出来废弃恶法安抚民心。秦孝公警觉地意识到,变法能否成功,目下正是关键。密报所传达的“民意民心”,虽然是一种叶公好龙式的惊恐,但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变法的第一个浪头,遇到了疲民裹挟民意的骚动逆浪,如何处置,关系到变法成败,其中分寸颇难把握。秦孝公没有把这些密报和自己的判断告知卫鞅。他相信,以卫鞅的洞察力,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弥漫朝野的流言。他要看一看,卫鞅如何评判目下的大势,如何处置这场民意危机。如果卫鞅没有处置这种普遍危机的能力,秦孝公倒是愿意早日得到证明,以免在更大的危机来临时因信任错失而造成灭顶之灾。毕竟,卫鞅没有过大权在握的实际阅历,掌权之后能否还像论政时候一样深彻明晰,还需要得到验证。正因为这样,秦孝公深居简出,丝毫没有过问变法的进程。

        目下,秦孝公埋首书房,就是要谋定一个善后之策,以防万一。

        “君上,左庶长府领书大人求见。”黑伯在书房门口低声禀报。

        “景监?让他进来。”秦孝公有些惊讶,景监在夜半时分来见,莫非有大事?

        景监疾步走进,拱手道:“君上,郿县三族与戎狄人大肆械斗,死伤无算,左庶长已经赶去处置。这是左庶长给君上的紧急书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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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3:3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为何械斗?”秦孝公问。

        “孟西白三族堵了干渠,戎狄人争水,故而大打出手。”

        “准备如何处置?”

        “左庶长决断尚不清楚。想必给君上的书简里有禀报。”

        秦孝公打开手中铜管,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但见酣畅淋漓的一片字迹:

        卫鞅拜会君上:郿县私斗,乃刁民乱法与秦国痼疾所致耳。臣查,其余郡县亦有乱法私斗者三十余起。治国之道,一刑,一赏,一教也。刑赏不举,法令无威。乱民不除,国无宁日。臣拟对犯罪乱民按律处置,无计多少。本不欲报君上,朝野但有恶名,臣一身担之。然法令初行,君上当知,臣若有不察,请君上火速示下。臣卫鞅顿首。

        秦孝公思忖有顷,问道:“依据新法,此等私斗,该当何罪?”

        “回君上,纠举私斗,首恶与主凶斩立决,从犯视其轻重罚没、苦役。”

        “首恶与主凶有多少?”

        “详数景监尚难以知晓,推测当在三百名以上。”

        “从犯?”

        景监踌躇道:“臣大体算过,仅郿县双方从犯,就在三千人以上。加上其余郡县,大约五千人不止。”

        秦孝公沉默了。假若这是一场战争,就是死伤上万人,也不会有任何人说三道四。也不会有任何人沮丧动摇。可这是刑杀,是国法杀人,三五十还则罢了,一次杀数百名人犯,这实在是旷古未闻。三家分晋前,韩赵魏三族联合擒杀智伯,一次杀智伯家族二百余口,天下震惊。然则,那是和诸侯战争一样的部族集团间的战争,人们并没有将它看成刑杀。要说变法刑杀,魏国的李悝变法、楚国的吴起变法、韩国的申不害变法,都没有数以百计地斩决罪犯。秦国这样做会带来何等后果?秦孝公第一次感到吃不准。但是,不这样做,后果则只有一个,那便等于在实际上宣告变法流产,秦国回到老路上去,在穷困中一步步走向灭亡。这是秦孝公绝对不愿走的一条路。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古人的典训。前者有可能带来的动乱风险与亡国灭顶的灾难相比,自然要冒前一个风险,而避免后一个灾难。卫鞅敢于这样做,也一定想到了这一点。目下,他需要知道的是国君的想法。

        “景监,你有何思谋?”秦孝公猛然问。

        景监也一直在沉默,见国君问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臣以为,变法必有风险。风险与亡国相比,此险值得一冒。”

        “好。说得好。我等不谋而合。”秦孝公微笑点头,走到书案前提起铜管大笔在羊皮纸上一阵疾书,盖上铜印,卷起装入铜管封好,递给景监道:“景监,作速派人送给左庶长。如果能离开,最好你到郿县去,左庶长目下需要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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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3:3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臣遵命。”景监接过铜管,转身疾步而去。

        日上三竿,景监已经赶到郿县。卫鞅正在县府后院临时腾出的一间大屋里翻阅户籍简册,见景监风尘仆仆地走进,惊讶笑道:“正想召你,你就来了。先坐。”转身吩咐仆人上茶上饭。景监未及擦汗便从怀中皮袋掏出铜管:“左庶长,这是君上的书简。”卫鞅接过打开,两行大字扑入眼中:

        左庶长吾卿:疲民乱法,殊为可恶。新法初行,不可示弱。但以法决罪,毋虑他事。嬴渠梁三年五月。

        卫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羊皮纸递给景监。景监一看,兴奋地说:“君上明察,左庶长可无后顾之忧了。”卫鞅淡淡笑道:“后顾之忧何尝没有?”这时仆人捧进茶饭摆好,景监匆匆用饭。卫鞅道:“领书暂且留在郿县几日,这是一场大事,需周密处置,不留后患。”景监道:“我已经将栎阳府中的事安置妥当,左庶长放心,我来料理杂务。”卫鞅道:“今日最要紧的,是会同赵亢,理出罪犯名册。”说话间景监已经吃罢,两人秘密商议了半个时辰,便分头行动起来。

        两天之后,决堤的大水在炎炎赤日下迅速消失在干涸的土地里,大路小路更是干得快,除去多了些坑坑洼洼,几乎和平时没有两样。赵亢和车英已经分别将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的械斗参与者,全部押解到县城外的临时帐篷中。景监和赵亢分别带领一班干练吏员,对械斗罪犯进行清理,按照主谋、主凶、死人、伤人、鼓噪,将人犯分为五类分开关押,一一录下口供。这件事做了整整三天。三天中,外县的私斗罪犯也纷纷押解到郿县。一时间,县城四门外的官道上军卒与罪犯络绎不绝,加上一些哭哭啼啼跟随而来的老人、女人与孩童,临时关押罪犯的渭水草滩如赶大集一般。郿县人恐惧、紧张而又好奇地纷纷赶来看热闹,有些精明人乘机摆起了各种小摊,专门向探视者卖水卖饭卖零碎杂物,外国商人则专门卖酒卖新衣服。穷人探监,要吃要喝。富人探监,则要给关押者买酒浇愁。自忖必死者,亲友族人还要给置办新衣。

        旬日之间,草滩帐篷外生意兴隆。尤其是外国商人的酒和新衣,分外抢手,价钱直往上蹿。孟西白三族在秦国树大根深,戎狄移民也是战功卓著,外县敢于顶风私斗者,也个个不是易与之辈。各方说情者神秘地来来去去,轺车、骏马每日如穿梭般往来郿县小城,使郿县人在惊讶之余又大开眼界。

        卫鞅清楚地知道外面的种种热闹,但却不闻不问,只是专心致志地在县府中翻阅罪犯口供和各县有关记载。凡是赶来求见的宗室贵族、勋臣元老、陇西戎狄首领、地方大员等,非但见不到卫鞅,连景监、车英也见不上。景监委派的三名书吏专门接待这些人,所有的礼物都收,所有的书简都留下,所有的说辞都用一句话回答:“一定如实禀报左庶长。”十天之中,贵重礼物和秘密书简已经堆满了一间专门的房子,看守的吏员们简直不敢相信,穷困的秦国如何能突然冒出如此多的奇珍异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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